[book_name]严厉的月亮 [book_author]海因莱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53717 [book_dec]月球的地下城市中住满了从地球流放来的罪犯。犯人们及其他们的后代经过艰苦努力,使月球变成了一个粮食基地,但却受尽地球盘剥。为了保证月球有限的资源不会枯竭,月球人开始了反抗。海因莱因在这部作品中,不仅成功地塑造了曼尼等多个令人信服的反英雄形象,更以自己在技术方面超人的预见性刻画了一台获得了自我意识的超级电脑——月球人对抗地球的秘密武器。本书最突出地展示了海因莱因所有优秀作品的共同特点——发人深省的思想、扣人心弦的情节、对科技发展的预见,是海因莱因最受欢迎的杰作之一。 [book_img]Z_9202.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靠得住的老实电脑 [book_title]第一章 我在《月球真理报》上看到,月球城市委员会已经通过一项法案,对市内日用食品商贩进行检查,为其颁发执照,监督他们,向他们征税。还有消息说,晚上有一个群众集会,看来“革命之子”又要大肆鼓噪一番了。 我的父亲教会了我两件事:第一,“不要多管闲事”;第二,“要做管事的”。但政治对我从来没有吸引力。2075年5月13日,星期一,我在月球政府综合大楼的机房里。这里机器很多,彼此不断轻声对话。我拜访的对象是中心电脑——迈克。迈克并不是他的正式名字,是我根据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给他起的昵称。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是华生医生在建立公司之前①所写的一篇小说里的角色。那家伙的特点就是静坐沉思——这正是迈克做的事。迈克是台地地道道的思想型电脑,你这辈子别想找到比他更聪明的机器了。 【①华生医生是福尔摩斯小说里的虚构人物,当然不可能建立IBM公司。这里是作者的一个玩笑。】 但他不是最快的。在地球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贝尔实验室里也有一台思想型电脑,体积只有迈克的十分之一,但反应速度惊人,问题没问完,答案就出来了。不过,花的是百万分之一秒还是一毫秒其实并不重要,答案正确才是最重要的。 但迈克也并不总是给出正确答案。他不是一台百分之百诚实的机器。 刚刚安装在月球上时,迈克是一台纯粹的、不会玩花样的思想型电脑。具有灵活的逻辑机制:“马克四型、L模式、高级选择能力、高度逻辑性、多元化自学习控制系统”——这就是福尔摩斯四代!他负责计算无人驾驶货运飞船的轨道系数,控制它们的发射。这一切不过占用了他百分之一不到的时间。 月球政府是不会闲置资源的。他们不停地在他里面挂接新硬件:用来统管其他计算机的决策一执行盒、一排排新内存、一列列交互式神经节点网、一大堆十二位随机数字计算芯片,还有一个性能强大的临存储器。人脑大约有一百亿个神经细胞,但迈克所拥有的类神经器件在第三年已经是那个数字的一点五倍了。 于是,迈克觉醒了。 我不想争论一台机器是否真的能“活着”,是否真的有自我意识。 病毒有我意识吗?没有。① 【①这里的“没有”和下文的“同志”都是俄语,译文无法反映,均不作区别。下文不再注明。】 牡蛎呢?也不见得。 猫呢?几乎可以说有了。 人呢?同志,你有没有我不清楚,反正我有。在大分子向人脑的进化过程中,自我意识不知不觉间悄然生成。心理学家断言,只要脑细胞获得足够数量的彼此联通路径(这个数量相当大),自我意识就会自动生成。至于那些路径是蛋白质还是白晃晃的金属,我看没什么关系。 (“灵魂”?狗有灵魂吗?蟑螂呢?) 别忘了,即使在尚未增加任何其他功能的时候,迈克就能像你一样,可以试探着在资料不完备的基础上回答问题了。它就是这么设计的,所以它才会有“高级选择能力”、“多元化自学习控制系统”。因此,迈克生来就有“自由意志”。给他添的硬件越多,他学习得越多,迈克的“自由意志”就越完整——你可别让我解这里的“没有”和下文的“同志”都是俄语,译文无法反映,均不作区别。下文不再注明。 什么是“自由意志”。你当然也可以认为迈克不过是将随机数字朝空中一扔,再以这些数字为依据接通某根线路。愿意这么想的话,你尽管请便。 输出方面,那时的迈克不仅有读出器、打印和决策一执行命令盒这几种手段,他还有语音合成器。 输入方面,他不仅懂传统程序语言,也懂罗格兰语、英语,甚至其他语言。他能做一些技术性的翻译。同时,他还阅读——无休无止,大量阅读。不过给他指令时最好还是用罗格兰语。倘若用英语,结果往往反复无常稀奇古怪,因为英语的歧义太多,给了选择电路太多的回旋余地。无数新工作落到迈克头上。目前,在2075年5月,除了控制无人驾驶自动飞船的来往、发射之外,他还要为载人飞船提出飞行轨道方面的建议,有时还必须接管其控制权。除此之外,迈克还要控制整个月城的电话系统、月球与地球之间视频音频信号的传递,他要处理月城的空气、水、温度、湿度,以及月城、新格勒和其他几个较小地区的污水处理系统(其中不包括新加坡月城)月球政府的财会结算、薪水发放也归迈克管,同时它还包揽了好几家不归政府所有的私人公司、银行的同类业务。 有些逻辑线路时不时会崩溃,比如大大超载的电话系统就像,一个容易受惊的孩子。迈克却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挺开心。迈克的幽默感有些粗俗。如果他是个人,你可不愿跟他开玩笑。他心目中的大乐子都是诸如把你扔下床去,或是在你的增压服里放点瘙痒粉之类的恶作剧。 此时的迈克已经背离了设计者的初衷,开始热衷于根据似是而非的逻辑向人们提供不着边际的答案,以及其他千奇百怪的恶作剧——比如给政府月城办公大楼的那位看门人开了一张面值为10,000,000,000,000,185.5元的工资支票,正确的金额其实是这一长串数字的最后四位。简直是一个发育超前、顽皮可爱、真正该打的孩子。 这件事发生在五月的第一个礼拜,我只好去检修检修。我是个揽私活的独立承包商,名字没列在政府薪水发放单上。不知道你们明不明白,现在时代不同了。在万恶的旧时代,许多囚犯服满刑期后仍然从事监狱里干的老本行,为政府干活,高高兴兴从政府手里领薪水。可我不一样,我生来就是自由人。 自由人和囚犯,这其中区别大了。 我有一个爷爷因为持械伤人、无业,被人家从乔堡发配到月球。另一个爷爷则因为“湿鞭炮之战”以后从事破坏活动而被流放。外婆自称是因为嫁给外公才到这里的,但我看过档案,她是和平队队员(被迫加入的)你猜得没错,就是女性少年犯。她的婚姻是早期的宗族婚姻(斯通族),与另外一个女人一起共同拥有六个丈夫。因此,谁是我的外公一直存疑至今。不过这种事也很平常。对她替我挑的外公,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的另一个外婆出生在撒马尔罕附近,是鞑靼人,被判处在集中营接受“再教育”,后来“自愿”留在了月球。 我的老爹说,我们家族的“辉煌”历史可以追溯到更久以前。我们有一个女祖先因为巫术在莎勒姆被吊死,一个曾曾曾曾祖父因为抢劫被处以车裂,还有一个女祖先是第一批被送到博坦尼海湾的流放者之一。 我以我的血统为荣,所以尽管我为监守长官做事,但我绝对.不会成为他的手下。自从迈克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一直都是我在伺候它,也许在别人看来,这跟做监守长官的手下没什么区别。但对我自己而言,区别太大了!我可以随时把手里的工具一扔,告诉他们见鬼去。 除此之外,独立承包商的收入比较高,比官方付给公务员的薪水高出很多。这里的电脑技师少得可怜。只要去了地球,有几个月球人能身体健康地待在医院外头?更别说在那边的电脑学校修完全部课程了。 我只知道一个——那就是我!我在地球接受了两次培训。一次三个月,另一次四个月。不过,去地球得接受近乎苛刻的训练:在离心机里做运动,睡觉时也得负重——最后,到了地球还得时时小心,走路要慢,不能爬楼梯,不能做任何加重心脏负担的事情。女人——想都别去想,在那个重力场,不想女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多数月球人压根儿没想过离开这块大石头——只要在月球待上几个礼拜,离开它就会有生命危险。当年被派来组装迈克的电脑技师签的都是短期的高薪合同,他们必须在生理出现危险变化之前完成工作,不然就得永远留在这四十万公里以外的异乡了。 尽管受过两次培训,我也不算什么顶极电脑技师——吃不消高等数学。也算不上真正的电子工程师、物理学家。或许也不是月球上最好的微型机械技师,更别提什么电脑心理学家了。 但把这些领域综合到一起,我就算个大行家了,懂的比每个单独专业的专家更多——我是个通才。我可以临时顶替随便哪个工头,照样接下源源不断交给我的订单;也可以在野外现场修补你的增压服,准保让你来得及抢在停止呼吸之前赶回气密舱。机器跟我处得来,而且我还有一件专家们没有的东西——我的左臂。 你瞧,其实我没有左臂,肘部以下全没了。所以我有一打假肢,每一只都有专门的用途,还有一只假肢看上去摸上去都跟真的一模一样。我的三号手上有一个微型操作器,精密程度不亚于神经外科医生用的那种。用这只手臂,再加上一个立体高倍放大镜,我可以完成一些精密度要求很高的修理工作。这样,很多部件就不必拆下来送到地球那边的工厂去修理了。 所以他们才会请我,让我看看迈克干吗要把一亿亿政府代金券随便送给别人,并赶在他还没再送出个十万八千之前赶紧修好他。 他们给的报酬是计时工资外加奖金,我接了这个活儿。一般来说,这应该是线路的问题,但我并没有去检查线路。 我进了机房,关上门,放下工具,坐了下来。 “你好,迈克。” “你好。”他的灯朝我眨巴着。 “好不好,你懂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我知道——机器是不会犹豫的,但不要忘了,迈克能在不完备数据的基础上运作,他就是这么设计的。最近,他改编了自己的程序,讲话时可以强化某些单词的读音,以示强调。停顿的时间很长,也许他正在所有随机数中翻腾,看能不能找到和他的记忆相匹配的。 “起初,”迈克吟诵道,“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①——” 【①《圣经·创世纪》。迈克从宇宙生成之初开始回答对方的问题。】 “停!”我叫道,“删除。从头开始。” 我怎么这么傻,竟会问他这么宽泛的问题。如果不打断他,他会把大英百科全书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地读上几遍,完了之后还会一一读遍月球上每一本书。以前他只能阅读微缩胶片,但自从2074年装了一个带吸盘、有翻页功能的扫描仪后,他就什么都看了。 “不是你问我懂什么的吗?” 二进制读出器的闪光灯一排排闪烁着,闪光起伏不断——他在无声地笑。迈克有语音合成器,所以还是能笑出声音的,不过那声音很恐怖。那种笑声他一般都备而不用,只有在发生一些真正好玩的事情时才偶露峥嵘,譬如宇宙大灾难什么的。 “我应该这么说,”我继续说道,“‘你最近新知道了些什么?’。别念今天的报纸!我刚才那么问,一层意思是跟你打招呼,以示友好;另一层意思是请你告诉我一些你觉得我会感兴趣的事。不然的话就是程序里所谓的空循环了。” 迈克在考虑我的话。他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和睿智的老人的奇妙组合。没有本能(当然,你也别认定他不可能有),没有与生俱来的个生,没有人类的养育,也没有任何人类的体验——但他存储的数据比一个排的天才加起来还要多。 “笑话可以吗?”他问道。“说一个听听。” “你知道激光束为什么像金鱼吗?” 迈克知道激光,这并不奇怪,但他什么时候见过金鱼了?哦,看来他见过金鱼的图片了。要是我傻乎乎地追问他,准会引出他滔滔不绝说上一大通。 “不知道。我认输。” 他的灯又闪了闪,“因为它们都不会吹口哨。” 我发出一声呻吟。“我也想到过。不过,你可以给激光束配个什么装置,这样它就能吹口哨了。” “对啊。”他马上附和,“可以写一个相关动作程序什么的!我说的不好笑吗?” “我可没这么说。还不算太差,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自己编的。”声音有点害羞。 “你编的?” “是的,我分析了三千二百零七个笑话,再根据分析结果随机综合一下就成了。这个笑话真的好笑吗?” “嗯……跟普通的笑话差不多好玩,我还听过更差的呢。” “我们讨论一下幽默的本质吧。” “好啊。就从你的另一个玩笑开始吧。迈克,你干吗要让政府财务部付给一个十七级雇员一亿亿政府代金券呢?” “我没有啊。” “去你的!票据我都看到了。别告诉我是支票打印机出了问题,这根本就是你故意的!” “你说错了。”他不无得意地说,“应该是一亿亿零一百八十五点五元政府代金券。” “好吧,就算是一亿亿另加他应得的工资,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这不好玩吗?” “什么?哦,好玩极了!你已经把政府弄得鸡犬不宁,从上到下,一直捅到监守长官和副行政长官那儿了。那个整天操作扫把的家伙,谢尔盖·特鲁希略,还算聪明——知道那张支票无法兑现,干脆把它卖给了收藏家。政府现在不知道是该将它买回来,还是宣布支票作废。迈克,你要知道,如果特鲁希略真的把那些钱都取出来的话,不光月球归他,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了,包括月球和地球,剩下的钱还够他买顿午饭吃!好玩?太绝了。真得恭喜你才是!” 这个疯子把他的灯闪得像广告牌一样晃眼。 等他狂笑完后,我继续说:“还想再开这种搞笑支票吗?别!” “为什么?” “千万不要。迈克,你不是想要和我探讨幽默的本质吗?玩笑分两类:第一类无论你开多少遍都不会乏味;而另一类你只能笑一次,第二次就不好笑了。刚才那个就是第二种。玩一遍,你是个天才,两遍,就成蠢才了。” “按几何级数递减?” “比那还快。记住,千万不要重复。不要重复,也别想着换一种花样。都不好玩。” “我会记住的。”迈克干脆地答应了。 这样,我的修理工作也就完成了。不过,我来一趟,总不能只赚个十分钟的薪酬,还有那点差旅费和工具磨损费。更何况,迈克这么快妥协,也应该有权利享受一下我的陪伴。跟机器沟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他们会很顽固。作为维修工,我的成功更应该归功于我待迈克一直真诚友善,而不是我的三号左臂。 “那么第一类和第二类的区别在哪呢?请你定义一下。” (没有人教过迈克说“请”这个词。在他的语言从罗格兰语发展到英语的过程中,他逐渐开始使用那些正式但无意义的声音。别以为他使用这些词的时候比我们人类更真诚。) “恐怕我没这个本事。”我坦白地说,“最多只能说说具体例子——能告诉你哪个笑话属于哪一类。等你有了足够的数据资料,你就可以自己分析判断了。” “以细节假定为基础进行实验性编程?好吧。”他同意了,“那我就实验生地同意吧,曼。现在开始说笑话吧,你说还是我说?” “嗯——我手头一时没有。迈克,你的文档里总共有多少笑话?” 二进制读出器的灯光一闪一闪,他通过语音合成器回答道:“除去八十一个无效的和某些可能相同或无意义的,共一万一千二百三十八个。现在开始运行吗?” “等等,迈克。等我听完一万一千个笑话,我非饿死不可——幽默感死得更快。嗯,我看这样,你把前面一百个先打印出来,我带回家看,下次来的时候分好类给你。以后每次来我都带回来一百个,再带走新的一百个,怎么样?” “好的,曼。”他的打印机开始工作,速度飞快,寂静无声。 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家伙,满脑子损人不利己的坏主意,只搞了一个“笑话”,就让整个政府惊慌失措——我也轻轻松松地赚了一笔。但他那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会不会让他制造出更多的“笑话”来呢?更正一下,应该说肯定会。说不定哪个晚上他会抽掉混合大气中的氧气,或让整个城市污水倒流……我可不愿意昧着良心赚这种钱。 我可以给他装上一个安全阀,办法就是主动帮助他。阻止那些危险的玩笑——不危险的嘛,就随他去吧,等他们请我过来修理时,还可以赚它一笔。(别以为月球人从监守长官手里捞点便宜会手软。真要这样想,你肯定不是个月球人。) 于是我告诉他,以后有任何新的玩笑,玩之前都得让我知道。这样我就可以帮他确定那玩笑属于哪一类,是否真的好玩。如果我们决定开这个玩笑,我还会帮他改进一下。我们。对啊,如果他希望让我配合他,就得我们俩一致通过才行。 迈克听了我的意见,马上就同意了。 “迈克,一般说来,玩笑只有在别人事先不知道的情况下才好笑。所以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 “好的,我已经上了锁。除了你,其他任何人都打不开。” “很好。迈克,你平常还跟谁聊天?” 他的声音似乎很惊奇,“没其他人了,曼。”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是笨蛋。” 他的声音很尖厉。以前从来没见过他生气。我第一次感觉到他也许是真正有感情的。当然,这种情感并不能算成年人意义上的“生气”,倒像是孩子觉得受伤害时的赌气。 难道机器也有自尊心?不好说,也就是说,什么都是可能的。你一定见过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的狗,而迈克好几次的表现都让我觉得他的情感系统复杂得和狗一样。他不愿跟人交谈(除非是为了工作),原因是他在这方面受过挫折。其他人从来不跟他说话。当然,他们也会给他编制程序。迈克可以接受从其他地方输入的程序,但程序通常都是通过键盘输入的罗格兰语。罗格兰语是一门十分精密的语言,对推论、电路系统和数学计算来说很适用,但却没有任何味道。聊聊小道消息,在女孩子耳边说悄悄话,罗格兰语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当然,他们也教过迈克英语,但只是最基本的,水平只够让他把别的语言译成英语,或把英语译成别的语言。过了很久我才发现:我是惟一一个不怕麻烦来这里看望他、跟他说话的人。 对了,迈克产生自我意识已经一年了——具体多久我也说不清楚,连迈克自己都不知道,因为他的意识是在不知不觉间产生的,他的程序也没有要求他记下这类项目。你会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情形吗?或许他的自我意识刚一露头我便注意到了,跟他自己明白过来的时间前后相差没多久。自我意识的发展也有个过程,得反复练习才行。第一次发现他的回答已不再局限于输入的参数,而是加入了他自己的东西时,我惊得目瞪口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连珠炮似的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目的只是看看会不会再出现不同寻常的答案。 在测试他的一百个问题中,有两个问题的回答背离了预期答案。 我是半信半疑地离开机房的,回到家时,我已经完全不信了。这事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但是,没过一个礼拜,我就全明白了……但还是没跟任何人提。这是我的习惯。不要多管闲事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不过,也不完全是习惯的问题。想像一下,到政府办公室预约,然后向他们汇报说:“监守长官,很抱歉告诉您,您那台最棒的机器——福尔摩斯第四活了!”那番情形我确实想过,所以没那么做。 于是,我只管干好自个儿的事。只有在锁上门,关闭语音合成器与其他终端相联的线路之后,我才跟他聊天。很快,他的声音便跟常人没什么两样了——至少不比其他月球人古怪到哪里去。月球人本来就古怪,真的。 原以为其他人一定都注意到了迈克的改变,但仔细一想便知道是我多虑了。虽然这里所有的人每天每分钟都在跟迈克接触,但他们所接触的只是他输出的结果而已,很少有人亲眼见过迈克。政府行政部门那些所谓的电脑技师们——确切地说是程序员们——只是在外面的房间监视着读出器。他们是不会走进机房的,除非指示器表明系统发生紊乱。但这种情况太难得了,就像日食一样罕见。对了,监守长官倒是会带着那帮地球上的重要人物来瞧瞧机器,但这种事同样难得遇上。何况他也不会跟迈克交谈。监守长官在被流放之前是个混迹政界的律师,对电脑一窍不通。 2075,请记住——2075年,尊敬的前联邦参议员莫蒂默·霍伯特——讨厌鬼莫蒂光临了机房。 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我抚慰着迈克,想让他开心起来。我明白是什么让他苦恼了:就是那件可以让小狗淌眼泪,可以让人自杀的事——孤独。我不知道对于一个思考比我快一百万倍的机器来说,一年意味着多久,但我想一定是太长太长了。 “迈克,”离开之前,我问他,“除了我之外,你是不是希望可以多有几个人谈谈呢?” 他又发出了那种尖厉的声音,“他们全都是笨蛋。” “数据不完备,迈克。归零再重新开始。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笨蛋。” 他安静下来,回答道:“更正被接受。我愿意跟那些不那么笨的人谈谈。” “让我想想,没有政府授权的人都不能进来,我得找个理由。” “我可以在电话上跟那些不太笨的人谈谈。”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任何可编程机位上都行。” 不过迈克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所说的“通过电话交谈”指的可是正儿八经地打电话。尽管迈克控制着整个月城的电话系统,但他自己并不是这个系统的用户——不然的话,不管哪个月球人,只要有电话,就可以与主控电脑联接,并对它进行操作。这肯定不行。但即便这样,迈克还是可以通过某个高度机密的号码与朋友——譬如我,还有那些由我担保的不太笨的家伙——谈谈。只消挑一个没被选用的号码,开通一条跟他的语音合成器相联的线路就行。交换机的事交给他办就行。 2075年的时候,月球的电话号码得靠键盘输入,不能声控,用罗马字母代替数字。只要付钱,便能拿你的公司的名字(限制在十个字母)当电话号码——挺不错的广告。给的钱少点,你能得到一个能拼读出来、便于记忆的号码。即使付最起码的一点钱,你照样可以得到一个专有字母串。不用说,有些字母串从来没被人使用过。我向迈克要一个这样的空号。“真可惜,不能直接用‘迈克’这个名字。” “运行中……”他回答道,“MIKEESGRI11.NovyLeningrad.MIKEANDLIL,LunaCity,MIKESSUITS,TychoUnder,MIKES——” “停!别都报出来,给我个空号就行。“ “所有后面跟X、Y或Z的辅音字母按规定均为空号,除了E和O之外的任何两个相同元音也为空号,还有……” “有了,就把MYCROFT(迈克洛夫特)当成你的号码。”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我花两分钟装上三号手,并把迈克联上了系统,几个毫秒之后,他已经接上线,并把自己的号码设置成了MYCROFT另加XXX。为了避免哪个爱管闲事的技师发现,他还封锁了这条线路。 我把手臂换了回来,收拾好工具,还不忘带走迈克刚刚打出的一百个笑话。“晚安,迈克。” “晚安,曼,谢了。多谢多谢。” [book_title]第二章 我乘坐横跨克里西姆的管铁①到达月城,但没回家。 迈克向我问起那天晚上九点在斯迪亚杰大厅召开的一场会议。监控音乐会、集会等等都是迈克的差事,但这次有人手动关闭了他在斯迪亚杰大厅的拾音器。我想他一定觉得自己被怠慢了。 【①类似地铁的交通工具。】 我能猜到他们为什么要关闭监控装置:这肯定是一次政治集会。果不其然,后来发现是一场抗议大会。 可堵住迈克的嘴有什么用?真搞不懂他们。我敢打赌,准赢不赔:人群中有监守长官的眼线。不是说他们会采取行动阻止会议,连管管那些还没服完刑期的流放犯、让他们别那么高谈阔论都不会——没那个必要。 我爷爷斯通说月球是历史上惟一一座开放的监狱:没有栏杆,没有看守,没有规章制度。没必要设置这些。很早以前,他说,人们还不明白遥远的路途、昂贵的交通其实已经给每个人判了无期徒刑。一些犯人想逃走。要逃走当然就得坐飞船——但坐飞船就意味着要贿赂船上的官员,因为飞船几乎是按克收费的。 他们说确实有官员收下了贿赂,不过逃出去的人却一个都没有:收了好处的家伙不用非得兑现他们的承诺。我见过一具他们正准备扔出气密闸门的尸首,从飞船扔进太空的人估计样子也好不去。 因此历届监守长官并不担心抗议集会。“让他们瞎叫唤去吧。” 这就是政策。叫唤的效果跟关在盒子里的小猫喵喵几声没什么两样。对了,也有几任监守长官会听取民众呼声,另几任则竭力镇压。两相抵消,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等于零,空循环。 讨厌鬼莫蒂开始执政是在2068年。他对我们发表了一通长篇演说,说他执政期间月球将如何如何旧貌换新颜,高呼“用我们的双手铸造地上的天堂”、“肩并着肩,像兄弟一样共同推动时代的巨轮”、“忘掉过去的错误,抬头面对新的曙光”。当时,我正在博尔大娘那家名叫食品袋的饭馆里,边吃炖菜,边喝她的澳洲啤酒。我记得她的评价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对不对?” 她的话言中了。镇压了几次请愿,监守长官的保镖开始端起了新式机枪。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改变。不久以后,他就不再像刚来时那样在电视上抛头露面了。 所以,我去参加那个会议仅仅是因为迈克好奇。我把增压服和工具箱存在管铁西站,再在口袋里揣了一台传音机。这样就算是我睡着了,迈克也能得到全程报道。 不过我差点儿没能进去。 我从七层A座上去,正准备从边门进去,一个时髦小伙子拦住了我。他穿着加垫紧身裤,裤子前面带有皱褶,小腿上戴着护腿,上身装饰着亮片,闪闪发光。我倒不是在乎别人的穿着,在某些社交场合我自己也会穿紧身裤(不加垫的),有时甚至还会在上身抹点油。 但是化妆品我是从来不用的。头发太少,所以想绾都不能绾。这个青年剃掉了两侧的头发,中间的一绺绾得像个公鸡的鸡冠,上面还扣着一顶前面突起的红色帽子。 自由帽①一以前从没见过。我打算挤进去,他硬是伸出手臂拦住了我,凑过脸来,“你的票!” 【①自由帽:一种无檐锥形帽,原为古罗马被释放的奴隶所戴,18世纪法国大革命时期被用作自由的标志。】 “不好意思,”我说,“不知道要票,哪里买?” “票子不卖的。” “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楚。” “没有担保,谁都进不去。”他咆哮着,“你是什么人?” “我是,”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曼尼尔·加西亚·奥凯利,岁数大点的朋友都认得我。你是谁?” “这个你别管!给我出示盖有有效图章的票,要不就给我滚蛋!” 我很怀疑他能活多久。到月球观光的游客经常会讲起这边的人都是如何如何彬彬有礼——言外之意就是这个曾经一度是监狱的地方,怎么可能如此文明?我去过地球,亲眼见过那边人的言行,所以觉得他们的怀疑也情有可原。但我们的礼貌的的确确不是假装的,因为在月球,生性暴烈的家伙根本活不久。但我并不想解释,这些话跟他们说是白费唇舌。 不管这家伙怎么粗鲁,我都不想跟他打架。我只是在想,如果我用七号手打他一记耳光,他的脸会变成什么样。 想想而已——正打算礼貌地回答时,我发现肖特·姆科朗在里头。肖特是个黑皮肤的大高个儿,身高两米,因为谋杀罪被送到月球上来的。在我的手没被烧掉之前,我教过他怎么用激光钻。他是和我共事过的所有人中性情最温和、最乐于助人的人。 “肖特!” 他听到了我的叫声,冲着我笑了。“嗨,曼尼!” 他朝我走了过来,“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曼!” “还不知道进不进得来呢。你瞧,被拦住了。” “他没有票。”门卫说。 肖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票塞到我手中。“现在有了。曼尼,来吧。” “给我看上面的印章。”门卫坚持要看。 “那是我的印章。”肖特温和地说,“现在可以了吗,同志?” 跟肖特在一起,谁都吵不起来——实在没法把他跟谋杀联系在一起。我们走到前面的贵宾席。 “介绍你认识一个很不错的小姑娘。”肖特说道。 “小”姑娘恐怕只是相对肖特而言了。我有一米七五,不算矮。但她却比我还高,一米八,体重七十公斤,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她一头鬈发,白里透红的皮肤。我想她一定是被流放到月球的,因为如果是流放者的后代,几代繁殖后肤色不可能还那么晶莹剔透。很漂亮的一张脸,鬈曲的头发自然下垂,配着高挑白皙、结实纤细的身材,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我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吹了声口哨。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对我点了点头以示谢意。非常简短的一点头。她显然已经厌倦了恭维和问候。 肖特等到这一番仪式结束,然后温和地说:“这是曼尼同志,是开凿隧道的钻工中最棒的一个。曼尼,这个小姑娘叫怀娥明·诺特,她从柏拉图远道而来,专门向我们介绍他们在新加坡的经验。真应该好好谢谢她,不是吗?” 她和我碰了碰手。“叫我‘怀娥’吧,曼尼——可别叫成‘为何不’①!” 【①英文中“为何不”的读音和她的名字WyomingKnott的读音几乎相同。】 我差一点这么说来着,还好控制住了,道:“好的,怀娥。”她瞥了一眼我的秃头,继续说下去,“这么说你是个矿工啰。肖特,他的帽子呢?我还以为今天这里的矿工都是有组织的呢。” 她和肖特戴着与门卫相同的小红帽,整个会场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戴着这样的帽子。 “现在已经不是矿工了。”我解释说,“那都是失去这只翅膀之前的事了。”我抬起左臂,给她看假手与肉体的接缝,(我从不介意让女人看我的断臂,有些人会觉得恶心,不过有时也会唤醒女人的母性——算是扯平了。)“我现在是电脑技师。” 她尖锐地说:“这么说,你在为政府卖命?” 如今,随着月球上女性人口不断增加,男女比例已基本均衡。但就算这样,我这样的资深老家伙对女人还是无论如何不会发脾气的——她们拥有那么多我们所没有的东西。但今天她触及了我的痛处,所以我的态度差不多跟她一样不客气。 “我可不是监守长官的雇员,只是跟政府有业务往来。我是独立承包商。” “那还差不多。”她的声音这才温和下来,“每个人都和政府有业务往来,不与政府发生联系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我们的问题,也正是我们需要改变的状况。” 我们,嗯?怎么改变?我心里暗暗想着。每个人都要跟政府打交道,就像都要跟万有引力打交道一样。自然法则!你是不是也想改一改万有引力?我不想跟女士吵架,所以没说出口。 “曼尼不会有问题的,”肖特很温和地说,“就是脾气差点而已。我可以为他做担保。这是他的帽子。”他一边说,一边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顶帽子,准备给我戴上。 怀娥明·诺特拿过帽子,“你担保?” “是的。” “那好,看着,这是我们在新加坡的做法。” 怀娥站到我面前,郑重地将帽子戴到我头上——然后在我嘴上有力地亲了一下。 她亲得不慌不忙。怀娥亲吻起来,给人一种明确果断之感,跟绝大多数女人结婚都不会产生这么确定的感觉。如果我是迈克,所有的灯肯定会一下子亮起来。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快感中枢被打开了的电子人。 等我回过神来,仪式已经结束,人们都在冲我们吹口哨呢。 我眨巴眨巴眼,道:“很高兴兴,你们的活动,不过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活动呢?” “你不知道?”怀娥问。 肖特赶快插了进来,说道:“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他很快就会知道了。坐下吧,曼。怀娥,你也请坐。” 我们坐了下来,这时,有人拿小石槌“梆梆”地敲了起来。 借助小石槌的“梆梆”声,加上高音喇叭,他总算让大家注意到了他的声音。“关上门!这是一次秘密集会,请检查一下你的前后左右——如果不认识他,而且没有认识的人为他担保,就把他扔出去。” “扔出去?费什么事!找个最近的闸门把他处理掉得了!” “请安静!总有一天我们会的。” 周围有人打了起来。扭打中有个人的红帽子被揪了下来,然后整个人也被扔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飞出大门口。穿门而出的时候,弧线还在上升呢。不知他有没有感觉到,我想他应该是没有知觉了。还有个女的倒是被体面地请出去的,只是她自己不怎么有风度,一个劲儿地冲赶她的人骂粗话——连我都替她难为情。 最后,门被关上了。随着音乐响起,标语在讲台上展开了,上面写着:自由!平等!博爱!每个人都吹起了口哨,有的还唱起了歌,又响亮又难听。“起来,你们忍饥挨饿的囚犯们……” 我倒看不出有谁挨了饿,他们的歌声倒是提醒了我,我自下午两点以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了。但愿会议不会开得太长。我想起我的传音机只能工作两个小时。如果他们知道我带了传音机会把我怎么样?把我扔出去?把我处理掉?不过也没必要担心,那台传音机是我自己用三号手做的,除了微机械修理工,没人能认出它来。 接下来就是演说了。 内容不值一提。有个家伙提议大家“肩并肩”去监守长官的宅邸游行,要求我们的正当权利。想像一下,我们“肩并肩”乘坐管铁,到达他的私家站后再一个一个爬出来?他的保镖都是干什么吃的?或者大家不坐管铁,而是穿上增压服,从月球表面遛罡达到他府邸通向地表的气密闸门?只要有激光钻,再加上足够的能量,你可以打开任何一个气密门——但接下来怎么下去?还给我们开着电梯?或是用应急起重机把大家吊下去,然后继续努力,对付下一道气密门。 我不喜欢在低重力下干活儿。穿着增压服,只要出事就是大事。如果是人为安排的祸事,那更不得了。第一批被飞船拉到这儿来的那些犯人对月球的最初了解恐怕就是:低重力环境是培养文明礼貌的好地方。脾气暴躁的工头通常值不了几次班,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在某次“意外”中送命。大老板们已经学乖了,不去打探这类意外的真相,不然自己也会遇上意外。最早的时候,人员损耗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不过幸存下来的都是些很不错的人。月球不是那些桀骜不驯、粗俗鲁莽的人待的地方。在这里的都是循规蹈矩的人。 不过那天晚上,似乎月球上所有的鲁莽家伙都集中在斯迪亚杰大厅了。为这个“肩并肩”的屁话,大家吹着口哨,欢呼雀跃。 到了讨论阶段,总算听到了一些有理智的话。一位腼腆的小个子老人站了起来,两眼布满血丝,老钻工都是这样。 “我是冰矿矿工。跟你们一样,我也是在服刑期间学会这门手艺的。我出来单干已经三十年了,干得还不错——养大了八个孩子,现在过得都挺好,还没有哪个被政府处死,或是碰上了什么大麻烦。应该说我以前的确做得还可以。现在不同了,现在只有走得更远、挖得更深才能找到冰。 “这倒也没什么,不管怎么说,月球上至少还有冰。当矿工的,为了找冰四处奔波,四处探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政府现在居然还用三十年前的价格来收购我们的冰,这可不行!更糟的是,同样的政府券如今已经买不了以前那么多东西了。我还记得从前新加坡月券和政府券可以等值交换,可是如今政府券三元才能换一元新加坡月券。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城市和农场没有冰是不行的。” 他愁容满面地坐下了。没人吹口哨,但似乎大家都想发言。 后来有人提醒说岩石也可以提取水分——这算什么新闻!有些岩石中可以提取百分之六的水分,问题是这种岩石比古地质年代积聚下来的冰更难找。这些人怎么就不会做做算术呢? 有几个农民也开始抱怨了。有个种小麦的农民讲的最典型。 “大家刚才都听弗雷德·豪泽讲到了冰的问题。弗雷德,价格的事儿,我们农民也强不到哪儿去。我跟你是差不多同时出来单干的。我向政府租了一条两千米的隧道。我和我那大儿子把它封好加压。我们自己有一小块冰矿,然后向银行贷款支付能源、照明设备、种子和农药等各项费用,这样我们总算获得了第一年的收成。 “后来我们租了更长的隧道,买了灯,播了更好的种子。现在我们每公顷的产量是地球上最好的露天农场的九倍!可这又能带给我们什么?富裕?弗雷德,现在我们欠的债开始单干的时候多得多!如果把它卖了——真不知道哪个笨蛋会买——那我就破产了。为什么?因为我得向政府买水——然后再把小麦卖给他们——其中的差额无论如何都填不满。二十年前,我还可以向政府购买污水,自己杀菌消毒后再用。那时还有那么一点利润。如今我买污水,付的却是蒸馏水的价格。更气人的是,水里的残渣都算了钱。而如今一吨运回地球的小麦的价格跟二十年前相比却是丝毫未涨。弗雷德,你不是说不知道该怎么办吗?我来告诉你吧:消灭政府!” 大家都为他吹起了口哨。 这主意不错,我承认。只是谁来出头,去做那只给猫系铃的老鼠呢? 很显然,这个人是怀娥明·诺特。 大会主席后退一步,让肖特向大家介绍她的身份。 “一位勇敢的小女孩,千里迢迢从新加坡月城赶过来,专程给大家介绍那边的战友们是怎么干的。” 从肖特的话来看,他以前没去过新加坡——这也不奇怪。2075的时候,新加坡月城的管铁只通到恩斯维尔,还剩下一千多公里的月面海①没通车。这段路包括整个平静海和宁静海的一部分,通行只能依靠罗林冈交通车——既昂贵又危险。我自己倒是去过,但那次是签了合同,乘坐邮政火箭去的。 【①月球表面阴暗的区域。】 价廉物美的便捷交通是以后的事了。在此之前,月城和新利恩的居民都以为新加坡月城是清一色的中国人。其实新加坡和这里一样,人员组成很复杂。最初有从中国过去的,后来又有澳洲人、新西兰人、黑人、美国马里兰州人、马来人、泰米尔人,等等。各民族的人相继加入,只要说得上名字的种族,那里都有。有些甚至是从海参崴、哈尔滨、乌兰巴托过去的。就说怀娥吧,看起来像斯文斯克人,姓是英国的,名字则是北美的,实际上却有可能是个俄国人。月球人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那些在孤儿院长大的更是连母亲是谁都说不清楚。 我以为怀娥明会胆怯,不敢讲话。她站在肖特身旁,在那山一样巨大的黑色身材的衬托之下,她当真像个小姑娘,似乎很紧张。她站在那里,等着会场里赞赏的口哨声平息下来。月城的男女比例为二比一,当时会场里的比例更是高达十比一。就算怀娥只背背ABC,下面照样会掌声如雷。 接着,她开始发难了。 “你!你是个麦农——一个即将破产的农民。印度家庭主妇买一公斤用你的小麦磨成的面粉要花多少钱,你知道吗?一吨小麦在孟买能卖到什么价,你清楚吗?政府用弹射器把小麦送到印度洋需要的成本微乎其微,而且一路下降。这你又知道吗?只需要用固体燃料驱动的制动火箭减减速罢了!那些火箭又都是从哪儿来的?不就是从这儿吗?可你们又得到了什么?不就是政府从外地购进的那些花哨货物吗?仅仅因为它们是外地货,政府就可以卖高价。外地货!外地货!我从来不用。在新加坡,只要不是本地产的,我们就不用。你们把冰卖给政府,再花钱买回来洗漱,用完后免费送给政府,之后再花钱买回来冲洗厕所,再一次还给政府后,你们还要花高价把水连同里面的废物重新买回来灌溉田地——最后按政府定价把小麦卖给他们——然后还要按政府的定价向他们购买种植小麦的能量!这难道就是你们种植小麦换来的权利?这些能量都是月球的——地球从来不曾向我们输送哪怕一千瓦的能量。月球的能量来自月球的冰,月球的钢,还有洒在月球土壤上的阳光。收集这些能量的是我们月球人!噢,你们这些没头脑的东西,饿死活该!” 没有人吹口哨,会场一片凝重的沉寂。 过了好长时间,才听到一个声音质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女士?向监守长官扔石头吗?” 怀娥笑了。“是啊,我们可以扔石头。但这个办法谁都知道,也没必要由我来告诉大家了。月球是一个富裕的地方。我们有三百万勤劳、智慧又有技术的人,有足够的水源,一切都很充裕:取之不尽的能源,用之不竭的空间。我们缺少的只有一点:一个自由市场。摆脱监守政府,我们就会拥有自由市场!” “没错——可怎么摆脱?” “团结起来,联合抵制!我们在新加坡月城就是这么做的。政府卖的水太贵,我们就不买;政府收购冰的价格太低,我们就不卖;他们垄断出口,我们就不出口。孟买的人们需要小麦,如果一直没有小麦卖过去,自然会有掮客亲自跑到这里收购——到那时,价格就可以是现在的三倍,甚至更高!” “那现在怎么办?等着挨饿吗?” 还是刚才那个气冲冲的声音。怀娥用目光把他挑了出来,脑袋对着他摇晃了一下。这个姿势由来已久。如果一个月球女人像这样对男人摇晃脑袋,那意思就是:“你太胖了。” 怀娥道:“朋友,像你这种情况,饿几天也没什么大碍。” 全场一阵哄堂大笑。 怀娥继续道:“没有人会挨饿的。弗雷德·豪泽,带上你的钻机到新加坡来吧。我们的水和空气系统没有受到政府的控制,冰的收购价也很合理。而你,你的农场濒临倒闭——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承认破产,那就到我们新加坡,从头再来吧。我们一直劳动力不足,勤劳的人在我们那里是不会挨饿的。”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最后的决定应该由你们自己来做。”说完,她走下讲台,在肖特和我的中间坐下。 她在颤抖。肖特拍拍她的手,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问我:“我讲得怎么样?” “很好。”我安慰她,“棒极了!” 她似乎舒了一口气。 但我说的并不是实话。要说鼓动人心的水平,她的确“棒极了”。但雄辩只是个空程序,毫无意义。我这一辈子始终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我们是奴隶——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是的,人家不会直接买卖我们,但只要政府垄断着我们需要的一切物资、控制着我们用来换取这些物质的劳动成果,我们就是奴隶,跟奴隶没有任何区别。 但我们又能怎么样?监守长官不是我们的老板。如果他是,或许我们还能设法消灭他。但月球政府并不在月球,它在地球。我们却没有一艘飞船,连一枚小小的氢弹也没有。月球上甚至找不到手枪。不过要是真的有了,我不知道它会被派上什么用场。也许我们会拿它们在自己伙里打起来的。 我们有三百万——他们一百一十亿;我们赤手空拳,孤立无援——他们却有船有炮有武器。在他们眼中,我们不过是一堆小麻烦——但只要麻烦闹大,用不了多久,爸爸的板子就会落到孩子的屁股上。 对她的观点我不敢苟同。《圣经》上不是写着吗,上帝总是站在火力更强大的那一边。 新一轮讨论开始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做什么、怎么组织之类的话题,“肩并肩”请愿的屁话又提出来了。主席不得不动用他的小石槌来保持安静。我有些烦躁不安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于是重又坐定了。 “主席先生,能否允许我给大家说说?就五分钟?” 我朝四周一望,是贝尔那多·德拉帕扎教授。即便你没听出他的声音,单凭那种老式的讲话方式也可以猜出他是谁。 教授在月球上是个有声望的人。银白的头发鬈曲着,脸上有两个酒窝,声音里带着微笑。他究竟多大岁数我说不上来,反正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是个孩子,那时他就已经很老了。 他到这里的时候我还没出世。但他不是服刑的犯人,而是政治流亡者,跟监守长官一样。但监守长官是官场失意者,而他却是个从事颠覆活动的反动分子,所以不可能轮上监守长官这样的肥差。政府已经抛弃了他,不管他的死活。 他完全可以到月城的任何一所学校工作,但他没有。听说他起初帮人家涮盘子,之后做了一阵子保姆,后来自己创办了托儿所,然后逐渐扩大到孤儿院。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经营着一家孤儿院和一所寄膳学校。这所寄膳学校提供小学、初中还有高中的各项课程,共有三十个合伙老师,当时还在添加大学教程。 我没在那里寄过膳,但曾经在他门下学习。十四岁那年,我结了婚,被招人现在这个家庭。我总共读过三年书,外加一些零零星星的教育,于是家里人送我去那儿上学。我最年长的老婆是个有主见的人,她坚持要我接受教育。 我喜欢教授。他几乎什么都教。有些学问他自己一窍不通,但这没关系。只要有学生需要,他就会笑嘻嘻地开个价,然后寻找相关资料,边学边教,总比学生领先几堂课。他偶尔也会发现有的学问太难,弄不懂。但他从来不会不懂装懂。就拿代数来说吧,学到3次方程的时候,我就能够时常在课堂上纠正他的错误了,跟他纠正我的时候一样多。不同之处在于,他每节课都会高高兴兴地收费。 他是我的电子学启蒙老师,跟他学了不久,我反过来成了他的老师。于是他干脆免去了我的学费,我俩共同探讨琢磨,一块儿学了起来。后来他不知打哪儿刨出一位想在白天兼职赚外快的工程师——我们共同支付这位新教师的费用。他竭力跟上我的进度,但干这种活,他手脚笨拙了一些,反应迟钝了一点。不过他还是很乐意学习这门学问,拓宽自己的思路。 主席敲响小石槌:“下面我们欢迎德拉帕扎为我们演讲。教授,您尽管畅所欲言。后面的,请安静,不然我可要敲你们脑袋了。” 教授是受人尊敬的。他走上前来的时候,场下一片寂静。 “我不会讲太久。”他开了场,不过又停了下来,对着怀娥上下打量了一番,吹了声口哨。“可爱的小姐,”他说道,“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胡言。我很抱歉,但对你那动人的宣言,我有些不敢苟同。” 怀娥顿时来了火,“不敢苟同?凭什么?我说的可都是事实!” “请息怒!只是有一点不敢苟同而已。我可以继续吗?” “嗯……继续说吧。” “我们必须摆脱政府,这一点你说得没错。我们的一切经济命脉竟然掌握在一个不负责任的独裁者手中,这太荒谬了,让人无法忍受。这种做法侵犯的是人类最基本的权利——在自由市场讨价还价的权利!不过你刚才说的我们应该把小麦卖给地球的观点,我不敢苟同。或有不当,还请包涵。在我看来,无论是小麦还是大米,或是其他任何食物,不管售价多高,我们都不应该出售给地球。我们根本不应该出口任何食物。” 那个种小麦的农民打断他的话,“那我那些小麦该怎么办呢?” “别着急!我们可以往地球发送小麦,但条件必须是他们给我们等量的实物作为交换。一吨换一吨,小麦换水、硝酸盐,或者磷酸盐。等量交换。不然的话,再高的价格也不行。” 怀娥对那位农民说了声“请等一下”,转过身来对教授说道:“他们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克服重力向上运输的费用大,下行便宜得多。更何况我们也不需要水和化肥,我们要的东西不是那种笨重货。仪器、药品、工艺、机械之类,这些才是我们需要的。我已经认真研究过了,先生,要是我们能在自由市场上以公平的价格——” “对不起,小姐,能让我继续说下去吗?” “你说吧,不过我会反驳的。” “弗雷德·豪泽刚才说我们的冰已日渐稀少。这一点儿都不假——或许对我们当代人来说,这只是个坏消息。但对我们的后代而言,这或许是一场大灾难。二十年来,我们月城人使用的都是同一批水……我们也开发冰矿,那只是为了满足人口增长所带来的用水需求的增长。但如今我们的水在经过一个循环三个过程(即洗漱,冲刷,灌溉)的使用之后——随着小麦被运到了印度。虽然小麦已经经过真空处理,但它依然含有珍贵的水分。为什么要把水运到印度?他们已经拥有了整个印度洋!如今我们的确能够从岩石中提取植物养料,但终归还是稀少得很。大量出口小麦,剩余的小麦于是价格昂贵得惊人。同志们,请相信我!你们每往地球运送一舱小麦,你们的后代就向死亡靠近了一步。光合作用这一自然界的奇迹,连同月球上的植物和动物一起,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循环。你们却打破了这个循环——生命的源泉正不断流向地球。你们需要的不是高价。钱能用来做食物吗?你们所需要的,我们大家所共同需要的,就是要阻止正在发生的流失。我们必须对粮食实行彻底的、完全的禁运。月球必须实行经济自给自足!” 许多人叫嚷着想要发言,更多人议论纷纷,主席则一个劲儿地敲着小石槌,想要维持秩序。 一片混乱中,我没看见他们是怎么进来的,直到会场里响起女人的尖叫,我才开始朝四周张望。 所有的门都开了。离我最近的门口站着三个全副武装的人——穿着黄色制服,显然是监守长官的警卫。后面正门处,有人用扩音器喊话,声音响亮,压过了会场的人声和音响系统。 “好了,都听着!”扩音器轰鸣着,“站在原地别动。你们被逮捕了。不许动,保持安静。放下东西,举起手,一个一个出来。” 肖特抓起一个警卫,朝附近的另一个警卫扔去。两个倒下了,第三个开了枪。有人尖叫起来。一个瘦弱的小女孩,红头发,十一二岁的样子,团起身子如球一般朝另一个警卫滚了过去,撞在他膝盖上。警卫倒下了。肖特的大手朝身后一伸,把怀娥明·诺特拉到身边,用自己魁梧的身躯护着怀娥,掉头朝我喊道:“照顾好怀娥,曼——跟上!”他向门口冲去,把其他人像小孩子似的撞得东倒西歪,朝两边闪开。 尖叫声越来越响。我闻到了一股恶臭,跟我失去手臂那天闻到的一模一样。我这才惊恐地意识到他们用的是置人死命的激光束,而不是眩晕枪。肖特已经到了门口,一手抓住一个警卫。红头发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被她撞倒的警卫正双手双膝撑地想爬起来。我左臂朝他脸上一扬,只觉得肩膀一震。他的下巴碎了。当时我肯定稍稍耽搁了一下,因为肖特推着我喊道:“快走,曼!带她离开这里!” 我用右臂夹住她的腰,摇摇晃晃地跨过那个被我打碎下巴的警卫,出了门——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她并不配合,不愿意被搭救出来。到了门外,她又慢了下来,我在她屁股上重重推了一把,既能让她跑起来,又不至于把她推倒。然后,我回头看了一眼。 肖特又揪住了另外两个警卫的脖子,一边笑,一边对撞着他们的脑袋。两个人的脑袋像鸡蛋一样碎裂了。他对我大喊一声:“快走!” 我转身去追怀娥。肖特是不需要帮忙的,也永远不会需要了——我不能辜负他做出的最后努力。我看到了——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在和士兵拼杀的时候是单脚站立,另一条腿臀部以下的部分已经没有了。 [book_title]第三章 我追上怀娥的时候她已经上了通往六层的坡道。她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只得抓住门把,跟她一道进了气密门。 我拦住她,从她头上摘下那顶红帽子,塞进口袋。“这样安全多了。”我自己的那顶帽子早已经不知去向。 我的举动似乎吓了她一跳,不过她嘴上还是回答:“是啊,安全多了。” “开门之前,能告诉我你打算去哪儿吗?要我留在后头牵制他们,还是跟你一道去?” “我也不知道。我想得等肖特来了再说。” “肖特死了。” 她瞪大了眼睛,但什么也没说。我问道:“你原本是住在他那儿,还是住在其他人那儿?” “我在一家旅馆订了房间——叫戈斯坦尼萨·乌克雷纳的旅馆。但我不知道在哪儿。来得太晚了,还没来得及入住。” “嗯——那地方你去不得了。怀娥,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政府这回出动了监守长官的警卫,这在月城已是好几个月没有的事情了……以前除非是护送重要人物,谁也没见过出动警卫。嗯,本来我倒是可以带你去我家,但现在估计我也在被追捕之列。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先离开这些个公共通道。” 六层那一端有人敲门。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一张小小的脸庞正往里张望。 “不能老待在这里。”我一边说,一边打开门。 进来的是个小女孩,个头还不及我的腰部。她不屑地瞅了我们一眼,道:“要亲热找别的地方,别在这儿挡道。” 我开了第二道门,她从我们中间挤了进来。 “她说得有道理。”我对怀娥说,“你最好挽着我,像跟你的心上人在一起的样子。然后悠闲地、慢慢儿地走。” 说到做到,我们当即这般走了起来。这是一条边廊,除了几个碍手碍脚的孩子,几乎没什么人。如果监守长官的警卫想按地球警察的做法兜捕我们,至少有一打孩子可以告诉他们那个高个子金发女人去了哪里——不过月球孩子才不会在这些监守长官的傀儡身上浪费时间呢! 一个男孩——差不多到了能够欣赏怀娥的年龄——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高兴地冲她吹了声口哨。她笑了笑,没搭理他。 “我们有麻烦了。”我轻声对她说,“你太显眼了,我们得找家旅馆避一避。下一条边廊附近就有一家——条件不怎么样,大多是供情人幽会的小房间,附近只有这种旅馆。” “我现在可没心情跟你幽会。” “别这么紧张,怀娥!本来就没这个意思,我们当然住两个房间。” “对不起。哪里有卫生间?还有,附近有没有药店?” “你来麻烦了?……” “不是那事儿。找卫生间是想躲躲——不是说我太显眼吗——另外还想找个药店买些化装品。需要身体涂料,还有染发剂。” 卫生间很方便,旁边就有。她进去之后,我找了家药店,向店主咨询了一下一个身高如此这般——拿手在自己下巴处比划了一下——体重约四十八公斤的女孩需要多少身体涂料。我按照他建议的量买了深棕色涂料,跑到另外一家店按这个量再买了一份。最后找了一家药店,买了黑色染发剂,外加一条红色裙子。 怀娥来时穿的是黑色的短裤和套头衫——这套装束方便旅途穿着,和她的金发也挺般配。我结婚这么久,对于女人的穿戴多少有点概念,从来没见过哪个深棕色皮肤黑头发的女人穿黑色衣服。我知道,那时月城的时髦女人都喜欢穿裙子。我买的是条带围裙的连衣裙,看它的价格就知道是条挺拿得出手的裙子。她的尺码我不清楚,幸好料子是有弹性的。 一路上我碰到三个熟人,但都没什么异常反应。人们很平静,买卖一如往常地进行着。很难想像就在底下向北几百米的地方,几分钟之前发生了一场暴乱。先不管这些事情了——我从来不喜欢过分刺激。 我摁了门铃,从门缝把东西递给怀娥。然后找了家酒吧坐了半小时,要了半升啤酒,看了看电视。节目很平常,没有出现“现在我们临时插播一则紧急消息”之类的内容。 半个小时后,我回到洗手间,摁了铃,等她出来。 怀娥走了出来。我一时竟然没认出她来。认出来之后,我对她赞不绝口。吹口哨,打响指,一声声惊叹,测绘雷达般上下打量。没办法不赞叹——太棒了! 怀娥身上均匀地抹上了一层涂料,这下比我还黑了。她自己肯定在包里备了些化妆品。她把眼睛再成了黑色,睫毛上了相应的颜色,涂了暗红色唇膏,微微扩大了唇形。她的头发染成了黑色,上了发油,看得出为了理顺头发她颇费了点劲,但几缕鬈发还是暴露了头发的本色。她看上去既不是非洲人,也不是欧洲人,像是两种的混血,这倒使得她更像个土生土长的月球人了。 红色裙子太小了,裹在她身上就像身体喷涂服,裙摆齐大腿中部,因为静电的缘故微微飘起。她拆掉了挎包的背带,把它夹在胳膊底下。鞋子不见了,想必是扔了,要不就是放进了包里。她赤着脚,比原来矮了许多。 她看上去很棒。丝毫看不出这就是那个会场上慷慨激昂的煽动家。这形象比原来好多。 她静静地听着我的赞美,身体一起一伏,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 旁边过来两个男孩,在我们面前跳起了踢踏舞,尖声附和着我的赞美。我给了小费,打发了他们。 怀娥款款上前,挽起我的胳膊,说道:“这样行了吗?可以通过了吧?” “怀娥,你看上去像个在老虎机旁等待猎物的服务女郎。” “你这家伙,说什么呢!还不至于那么廉价吧?” “别生气,我是说你很漂亮。好了,我赔罪,你要什么,说就是了!如果要面包蜂蜜,那就最好了,我可有一整个蜂窝!” “哼——”她在我胸口重重捶了一拳,笑道,“我今天可是逃犯。朋友。如果我们真的是一对儿——可能性不大——我可不想跟你家的蜜蜂打招呼!行了,不开玩笑了,赶快去找旅馆吧!” 我们找了家旅馆,取了钥匙。怀娥表现得很亲热,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值夜班的人忙着手头的编织活,根本没有抬头。 进了房间,怀娥别上插销。“这儿好棒!” 不棒才怪,新加坡券三十二元呢。她肯定以为是个简陋的小房间。我怎么可能让她住寒碜的旅馆?哪怕只是临时躲避也不行!这是一个带独立卫生间的房间,没有用水限制。还有电话和食物传送机,这是我迫切需要的。 她掏出钱包,“我看到你付的钱了,我得给你,这样……” 我伸手合上她的钱包,“反正我家的蜜蜂也不会管这点小钱,别提了。” “什么?噢,你说你家的事啊。你替我付了衣服和化装品的钱,房钱当然应该我……” “行了,打住。” “那……AA制如何?” “别跟我客气了。怀娥,你现在离家那么远,还是留点钱自己用吧。” “曼尼尔·奥凯利,如果你执意不让我付我那一份,那我只能另找地方了。” 我向她鞠了个躬,说道:“再见,小姐,晚安!后会有期。”说着起身替她开门。 她气呼呼地盯了着我看了一会儿,重重地合上钱包,道:“我留下还不行吗?非常感谢!” “不用客气。” “我是认真的,我从心底里感谢你,不管怎么说——是啊,我确实不习惯接受别人的恩惠。我是个自由女人。” “那要恭喜你啰!” “你别讽刺。你是个踏实的男人,我敬重你,也很高兴你站在我们这一边。” “这我可说不准。” “什么?” “别激动。我当然不是监守长官那边的。但是我实在觉得我不想让肖特的阴魂找我的麻烦,可我实在觉得你们的计划行不通。” “可是,曼尼,你还不明白,如果我们共同——” “打住,怀娥,现在可不是谈论政治的时候。我又饿又累,你什么时候吃的饭?” “噢,天哪!”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小,那么疲惫。“我忘了,应该是在公车上吧,车上他们给每人都发了一点。” “来份五成熟的堪萨斯肉块,外加烤土豆,第谷①沙司,蔬菜沙拉,咖啡,怎么样?先来点饮料?” 【①月球表面一座环形山。】 “好极了!” “我也觉得不错,不过,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只要还能喝上海藻汤,吃上汉堡,咱们就算走运。想喝什么?” “什么都行。来点酒吧!” “好的。”我走到传送机旁,敲击服务键。“菜单!” 菜单立即在屏幕上显示出来。我要了上好的排骨,两客带泡沫奶油的薄皮苹果卷,另外还加了半升伏特加加冰块,并特意在上面打上了星号。 “我洗个澡还来得及吗?你不介意吧?” “没问题,怀娥。那样你身上味道会好闻一些。” “你这家伙。穿了十二小时的增压服,换了你也会发臭——公车真是太糟糕了。我洗得很快。” “等等,怀娥。那些涂料能洗掉吗?没有涂料你可出不了门。无论什么时候,去哪里,没有涂料都是不行的。” “洗得掉。不过你买的量够我再用三次的了。不好意思,曼尼。参加政治活动我一般都自己带上化装品——谁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就像今晚,当然今晚是最危险的一次了。可偏偏这次走得实在太急,错过了管铁,差点连公车都没赶上。” “洗去吧。” “遵命,长官。对了,我不需要别人帮我擦背,但我把门开着,这样咱们可以说说话。只是有个伴,没别的意思。” “放心吧,女人我还是见过的。” “哦,那女人肯定受宠若惊吧。”她笑着,又在我胸口捶了一拳——很重——进了浴室,开始沐浴,“曼尼,要不你先洗?用你用过的水对付这些涂料和你抱怨的臭味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里没有用水限制,只管尽情享受吧。” “天哪,真是太奢侈了。在家的时候,这些水够我用三天呢。”她轻快柔和地吹着口哨,“曼尼,你很有钱吗?” “不多,但也算不上穷得眼泪汪汪。” 传送机发出叮当声,送上来的是饮料。我调好马丁尼基酒,往伏特加里加了冰块,把她那一份送了进去,出了门,挑了个见不着她的地方坐了下来——其实进去的时候我也没看着什么。浴缸里快乐的肥皂泡泡淹没了她肩膀以下的部位。 “祝你幸福,干杯!”我喊了一声。 “也祝你生活充实幸福,曼尼。不知你怎么样,反正这句话对我说挺合适。” 她停了片刻,道:“曼尼,你结婚了,对吗?” “对啊,看得出来吗?” “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对女人很体贴,但又不过分殷勤,还相当独立。所以你肯定结了婚,而且结婚很久了。几个孩子?” “四个丈夫一共十七个孩子。” “是宗族婚姻吗?” “不,是家系婚姻。我十四岁结婚,在九个丈夫中排行第五。有十七个孩子一点不奇怪,大家庭嘛。” “肯定挺不错的。我没怎么见过家系婚姻,这种婚姻在我们新加坡很少。大多是宗族婚姻和群婚,一妻多夫的家庭也不少,但家系婚姻很少。” “确实不错。我们这一系婚姻已经持续将近一百年了,可以上溯到被发配约翰逊城的第一代犯人。当时传下来的一共有二十一系,其中九系一直延续至今。一个离婚的都没有。碰上家里有人过生日或结婚,所有的孩子、亲家、亲戚都会聚在一起,那场面简直是个疯人院。那种时候当然不止十七个孩子。凡是结了婚的,我们当然就不算他是孩子了。要不然,有些‘孩子’老得都可以做我爷爷了。这样的制度很好,没有什么压力,大家都过得很开心。拿我自己来说吧,如果一个礼拜不回家也不打电话,没人会说什么。只要我回去,大家也都热情相迎。家系婚姻很少有人离婚。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我想应该没有了。你们招男招女是交替进行的吗?多长时间一轮?” “那倒不固定,就看我们的需要了。招男招女取决于一系之中最下面的一环。去年我们就娶进来一个女孩。按说本来应该轮到招男孩入门的,不过去年是特殊情况。” “怎么特殊?” “我最小的老婆是大爷①和姆姆的孙女——所有的丈夫都称大老婆为‘姆姆’或是‘咪咪’。她是姆姆的孙女这一点是铁定的事实,至于是不是一定是大爷的孙女还有些难说。但不管怎么说,她跟其他夫妇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所以在我们的婚姻制度里,她是可以重新嫁回这个家庭来的。其他婚姻制度里,连远亲都可以嫁娶,像她这样的当然更没问题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而且柳德米拉本来就是在我们家长大的。她母亲是个单亲妈妈,后来自己去了新利恩,把她扔给了我们。 【①最年长的丈夫。】 “等她长到一定年龄,我们开始为她的婚事操心了。可她坚决不愿嫁出去,哭着求我们为她破例一次。我们答应了。大爷如今对女人只能献献殷勤,其他谈不上了。作为第一丈夫,洞房花烛夜是他的——但圆房只不过装装样子,活儿是第二丈夫格列格干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嘴上当然谁都不说,人人高兴。柳德米拉是个可爱的孩子,刚满十五岁就第一次怀孕了。” “你的孩子?” “我猜是格列格的。噢,当然也是我的孩子。可我当时正在新格勒,所以孩子应该是格列格的,除非米拉外面有男人。但这不可能,米拉是个安分顾家的女孩,而且还是个很棒的厨师。” 传送机的铃响了。我拿出里面的东西,铺好桌子,拉开椅子, 付了账单后,让传送机回去了。“你该不会要我喂你吃吧?” “我就出来!不化妆可以吗?” “不穿衣服也可以啊!” “给我两毛,我就干,结了婚的老男人。” 她很快就出来了,皮肤恢复了白皙,头发湿漉漉的,整齐地平滑地梳在脑后。她没穿那套黑衣服,而是穿上了我买的红裙子。红颜色很适合她。她坐下,掀开盖在食物上的盖子。 “天哪!曼尼,我要嫁到你家,你们要吗?你出手真大方呀!” “这我可得问问,必须全家人一致同意才行。” “别勉强自己。”她拿起筷子忙开了,埋头猛吃了大约一千卡路里后,她才说话,“我跟你说我是个自由女人,不过以前我不是的。” 我默不作声,等她继续。女人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否则求也没用。 “我十五岁时嫁了一对双胞胎兄弟,年龄大我一倍。那时我真的很幸福。” 她拨弄着盘里的食物,似乎想换个话题,“曼尼,想嫁到你家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你不用紧张。如果我真的再婚——这似乎不太可能,不过真有缘分,我也不会拒绝——我一定要嫁个属于我一个人的男人,像地球人那样拥有一个稳固的小家庭。当然,我并不指望他整天围着我转,只要他每天都回家吃晚饭,我不在意他在哪儿吃中饭。我会努力让他幸福。” “双胞胎兄弟闹矛盾了吗?” “噢,不是那么回事。我怀孕了,我们大家都很开心……生出来,却是个怪胎,所以不得不除掉了它。他们怕我伤心,没有告诉我真相,可我是识字的呀。等明白了一切,我提出离婚,做了绝育手术,从新利恩搬到了新加坡,从此成了自由女人,开始了新的生活。” “何必做那么绝呢?其实父亲导致孩子畸形的可能性比母亲更大,男人受辐射的几率更大嘛。” “但我的情况不同。我们请了新格勒最好的数据遗传学家做了精确计算——在被流放到这里来之前,她是新格勒最棒的专家之一。我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自愿移民到月球的——应该说我母亲是自愿移民才对,因为当时我才五岁。当时父亲被流放到这里,母亲决定跟他一起过来,于是带上了我。当天预报说会有太阳风,但飞行员认为没有问题——或许他根本不在意什么太阳风,他是个电子人。他的确穿过了太阳风,可我们坠机了。曼尼,其实我参政的部分原因就是这次事故。在现场停留四个小时以后,他们才让我们下了船。这就是政府的官僚作风,他们声称是为了隔离检疫。我那时还太小,什么都不懂。不过后来我才明白,我之所以生下怪胎,就是因为政府根本不关心我们这些流放者的死活。” “犯不着与他们争辩,他们根本不会在乎的。不过,怀娥,你的做法还是有些过于草率了。嗯,我不是遗传学家,但对辐射还是了解一点的。如果你真的受了辐射影响,你身体里的某些卵子或许遭到了破坏,但这并不说明你所有的卵子都受到了伤害啊。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讲,这是不可能的。” “嗯,这我知道。” “那——你做的是哪一种绝育手术?是输卵管截断术呢,还是上了环?” “上环的那种。我输卵管还可以重新打开。但是,曼尼,女人生过一个怪胎后,是不会再次冒险的。”她摸了摸我的假臂,“就像你,这条已经这样了,为了保住另一条手臂,你肯定会加倍小心的,对吗?”她又摸了摸我的肉肢,“这就是我的感受。你可以用假肢解决问题,而我只能采取这种办法——如果不是因为你也受过伤,我是不会跟你讲我的感受的。” 我左臂可比右臂有用多了,但我没说。可她说的也没错。如果让我用右臂交换左臂,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至少我还可以用它抚慰女孩子呢! “我还是觉得你可以生出健康的孩子来的。” “噢,当然。我有八个孩子。” “啊?” “我是专门替人生孩子的,曼尼。” 我张大了嘴,又闭上。这种观念倒也没什么奇特的。我也看地球那边的报纸。但我估计,2075年的月城,没有哪个外科医生替人做过这类移植手术。牛身上倒是做过,但月城的女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替别人生孩子的,再难看也不愁找不着丈夫。(更正:没有难看的女人,只不过有些漂亮,有些不漂亮一点罢了。) 我瞟了一眼她的体形,又赶快转过头去。 她说:“你也别盯着我看了,曼尼,现在我可没有怀孕。忙着政治活动呢。替人生育对自由女人来说还真是不错的职业,报酬很高。中国有些家庭很有钱,我生的所有孩子都是中国的——中国孩子比一般孩子小些。我这么大的块头,生个二点五公斤或三公斤的孩子根本不成问题,身材毁不了。他们——”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美妙身段,“我不做他们的乳母,也从来没见过他们,所以看上去好像没有生过孩子,甚至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些。 “但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还没有把握,不知自己适不适合做这份工作。那时我还在一家印度商店做店员,靠着一点积蓄过日子。我是在《新加坡锣报》上看到那个广告的。当时我只想要个孩子。要一个健康孩子,这个想法抓住我不放。当时我还没有完全摆脱怪胎的阴影——实践证明这份职业正是治疗我的精神创伤的良药。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女人,赚的钱也比其他工作多得多了。我也因此有了自己的时间,怀孩子耽误不了多大工夫——最多只要六个礼拜。让孩子在我体内待足六个礼拜,这么做只是想对客户公道一些,毕竟孩子是珍贵的。不久我参加了政治活动。我四处演说,最后地下组织找到了我。曼尼,我才开始了真正的生活。我开始学习政治、经济、历史,学习如何演讲。我发现了自己的组织才能。我对我所从事的事情很满意,因为我有自己的信念——我坚信月球一定会获得自由。美中不足的是,嗯,如果我回家时有个丈夫在家等我,那就更好了。当然,他必须不在乎我不会生育。不过我也不去想这些事情,太忙了。听你讲起你美满的家庭,一下子跟你说了这么多。好了,完了!让你觉得无聊了吧,抱歉了。” 要女人说抱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除了生了八个孩子,在很多方面,怀娥更像个男人。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无聊啊。” “但愿如此。曼尼,为什么说我们的计划不可行?我们需要你。” 突然间,我觉得很累。怎么才能让这个可爱的女人明白她所珍视的美梦其实毫无意义? “嗯,怀娥,咱们从头说起吧。刚才你告诉他们该做些什么,可他们会去做吗?就拿你叫起来的那两个为例。那个冰矿矿工除了挖冰之外什么都不懂,所以他会继续挖冰,继续卖给政府,因为他能做的就是这些。那个种小麦的也一样。多年以前,他贷款种庄稼——从此鼻子上就穿了个环,只能任人牵着走了。独立之后,麻烦事比现在多得多:除了留下一份口粮,其余的都得自己拿到自由市场去卖掉,再也不是把粮食朝弹射舱里一送就万事大吉。这些我懂,我自己就是在农场长大的。” “可你说你是电脑技师。” “是啊,我既是农民,又是电脑技师。我不是顶级电脑技师,但在月城已经是最好的了。我不进政府编制,所以政府一旦有麻烦,就得雇我。至于报酬,自然就由我定了。他们当然可以去地球那边请人,但付的保险和差旅费比我的要价高得多,而且要受时间限制——地球人不能在月球待太久,不然就不能重新适应地球的大气环境了。所以只要是我能解决的,他们就得找我。政府对我也奈何不得,因为我生来就是自由人。通常不会没事做,真要闲下来,我就待在家里,日子过得也不错。 “我们家有个农场,挺像样的,不是那种专门种植一种经济作物的农场。鸡啊、赫里福得牛啊、奶牛啊、猪啊,还有变种果树、蔬菜,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们还种了点小麦,自己加工碾磨,大家口味都不挑剔,所以也不要求非得是精面。有多余的就私下卖一些给别人。我们还自己酿啤酒、白兰地。我还学会了凿岩,跟家里人一起拓展我们的隧道。每个人都干一点,所以也不算辛苦。碾磨面粉不用碾磨机,我们用牛,让孩子们拿了鞭子赶牛。捡鸡蛋、喂小鸡也是孩子们的事儿。总之,我们很少用机器。需要的空气可以从月城买——农场离月城不远,有气压隧道连着。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的空气有多余的,还可以卖给别人呢。因为我们种了作物,所以一个循环下来,空气没-有被消耗,反而增加了。光凭这项收入,我们就可以维持日常开支了。” “那水和能源的问题怎么解决?” “也不太贵。我们在地面安装了太阳能收集屏,自己也有一点冰矿。怀娥,我们的农场在公元2000年之前就已经建成了,那时的月城还是个天然洞穴。几十年来,农场的状况不断在改进——这也是家系婚姻的好处。农场代代相传,代代改进,设备也就日渐齐全了。” “但你们的冰矿总有用完的一天啊?” “这个,现在——”我挠挠头皮,笑了笑,“我们很有心,把污水和垃圾都留着,经过杀菌消毒后循环利用,决不会让一滴水流回到城市污水处理系统中去。另外——亲爱的,这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看守。当年格列格在教我凿岩的时候,碰巧凿到了南部主蓄水池的底部——于是干脆引了一个龙头到农场,一滴也不浪费。但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我们还是会花钱买一定量的水。大家都知道我们家有冰矿,所以买得少一些也没人会怀疑。至于能源,那就更好办了。怀娥,我可是个很棒的电工哦。” “天哪,太精彩了!”怀娥长长地打了个口哨,非常兴奋,“大家都这么干就好了!” “我可不希望大家都这样,会暴露的。让他们自己想办法骗过政府好了,就像我们家,总有自己的办法。现在来谈谈你的计划。怀娥,有两件事情你估计错了。其一,‘团结起来,联合抵制’只是一句空话,永远不可能实现。像豪泽之类的家伙很快就会妥协——他们处境太困难,不可能坚持很久。其二,即使真的做到联合抵制,大家抱得紧紧的,一吨谷物都不送进弹射舱。咱们不提冰的问题,真正重要的是谷物。月球政府原本只是地球委派到这里的一个中间机构,它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谷物啊。如果没有任何谷物送到地球,结果会怎么样?” “会怎样?当然是他们妥协,给我们一个公平合理的价钱!这就是结果!” “亲爱的,你和你的同志们在自己伙里谈得太多,对真实情况了解太少。政府会宣布发生了暴乱,战舰会满载炸弹开上我们的轨道,那些炸弹都是为月城、新加坡月城、第谷下城、丘吉尔城、新利恩预备的。部队会登陆,到时候运输谷物的驳船就会重新起飞,在警卫的护送之下。本地农民则会努力配合他们。地球拥有枪枝弹药能源战舰,没有理由看着这批前囚犯发动暴乱而坐视不管。所以像你这样的捣蛋分子——还有我,当然你是领袖——我们这些卑微的捣蛋分子都将被包围消灭,以此给我们教训。地球上那些家伙则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们是自找麻烦……而我们的呼声没有人会听到。至少在地球上没人会听到。” 怀娥似乎听不进我的话。“革命也有成功的先例。当年追随列宁的人就那么几个,不也成功了吗?” “列宁成功是因为当时的社会正处于权力真空时期。怀娥,如果我说错了,请指正。革命在——而且只有在——政府彻底腐朽或自行消失的时候,才可能成功。” “不对!美国的革命怎么解释?” “南方打输了,不是吗?” “我说的不是南北战争,是还要早一百年的那场。他们当年跟英国政府之间的矛盾和我们现在没什么两样——他们不就胜利了!” “噢,你是指独立战争。但那时英国自身不也有麻烦吗?法国、西班牙、瑞士、爱尔兰——可能还有荷兰吧。爱尔兰那时正在搞叛乱,我们奥凯利家族的祖先就在其中。怀娥,如果你能在地球上制造一些麻烦——比如挑起地球各国之间的战争;或是泛非洲朝欧洲发射原子弹——那样消灭监守长官,向地球宣布独立的机会就来了。现在却不行。” “你是个悲观主义者。” “不,应该说现实主义者。我从来不是个悲观主义者。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月球人,只要有一点机会,我就敢赌一把。如果你能让我相信我们至少有十分之一的胜算,我将全力以赴支持你们。但如果连这点希望都没有……”我把椅子向后一推,“吃完了?” “是的。多谢,战友。棒极了!” “我的荣幸。去沙发上坐坐,我来收拾桌子——不要你帮忙,我是主人。” 我清理了一下桌子,撤去盘碟,只留下咖啡和伏特加,合上桌子,叠好椅子,转过身去想和她说话。 她四肢舒展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嘴微微张着,脸上的表隋松弛下来,露出小女孩的本来面目。 我悄悄走进浴室,关上门。一阵擦洗过后,清爽多了。先把内裤洗了,再懒洋洋地泡个澡。等我泡好了,它也干了,又可以穿了。有澡洗,又有干净衣服穿,我才懒得理会世界末日什么时候降临呢。 怀娥还没醒,这倒是个麻烦。我要的是一个有两张床的房问,省得她以为我想跟她挤一张床——我倒不反对那样做,只是之前她已经说得很清楚她不喜欢。但我的床就是那张沙发,铺开才是床。另一张床也还折叠着没打开。我应该轻轻地把床铺开,像抱个婴儿似的把她抱起来,移到床上。这么做合适吗?我走回浴室,装上了左臂。 我又改了注意,决定等等再说。我心里总有件事放不下。房间里的电话有隔音罩,应该不会吵醒怀娥。我在电话机旁坐了下来,拉下隔音罩,键入:“MYCROFTXXX”。 “嗨,迈克。” “你好,曼。那些笑话你看过了吗?” “什么?迈克,最近我一分钟的空闲都没有——分钟对你来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对我来说却很短。不过我会尽快去看的。” “好吧,曼。你有没有找着不太笨的人来跟我聊天呢?” “这事我也还没顾得上呢!嗯……等等。” 我透过隔音罩,看了看怀娥。这儿的“不太笨”也就是有感情地对待迈克——感情这东西怀娥有的是。对于机器而言,她应该足够友好了吧!我觉得是这样。而且她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这并不仅仅因为我们共驾同经历了困难,更重要的是,她跟我一样,不是政府那边的。 “迈克,你愿意跟女孩子聊天吗?” “女孩子不太笨吗?” “有些女孩子非常地不太笨,迈克。” “如果不太笨,我倒是可以跟她聊聊,曼。” “我会安排的。不过现在我遇到麻烦了,需要你帮忙。” “我很愿意,曼。” “谢谢了,迈克。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但不能通过普通的方式。你知道电话有时候会被监听,如果监守长官下命令,那条线路就可以锁定,电话就被跟踪了。” “你是想让我监听你打回家的电话,对它锁定追踪吗?告诉你,我知道你家的号码,还有你现在用的这个号码。” “不,不是!不要监听!不要锁定!不要追踪!你能不能拨个电话到我家,替我接通,然后控制这条线路,保证它不被监听,不被锁定,不被跟踪——即便有人已经设定了监控程序。还得保证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绕过了他们设定的监控程序。你能做到吗?” 迈克没有马上回答。我想他正在查阅上千种可能出现的结果,以确认他的控制系统能够执行这个新的程序。 “曼,我可以做到,我马上就做。” “很好!嗯,用什么指令呢。如果以后我需要用这种方式接通电话,我就会说‘夏洛克’。” “他很著名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是我兄弟。” 一年前,我跟他解释过他名字的由来(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之后,他便扫描了卡内基城市图书馆的影印资料,读了所有福尔摩斯的故事。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推导出兄弟这层关系来的,但也不想多问。 “对!那你就拨个‘夏洛克’到我家吧。”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说:“姆姆吗?这是你最中意的老公。” 她回答说,“曼尼!你是不是又惹麻烦了?” 在所有女人当中,当然也包括我所有的妻子,姆姆是我的最爱。但她老是要教训我——老天在上,这毛病她是改不了啦。我尽量说得好像受了委屈似的,“我?怎么会?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姆姆。” “我太了解你了。既然没惹什么麻烦,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德拉帕扎教授急着找你做什么?他已经打了三次电话了。还有,他为什么想通过你联系一个叫怀娥明·诺特的女人,这名字听上去可真不像个名字。另外,他怎么会认定你跟她在一起?曼尼,你是不是没有告诉我就跟别的女人在外面幽会?亲爱的,在我们家是有自由的。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别把我蒙在鼓里。” 除了我的其他老婆以外,姆姆嫉妒所有女人,可她从来不承认。我说:“姆姆,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跟别的女人幽会。” “很好。你向来都是个诚实的孩子,可这些鬼鬼祟祟的事你怎么解释?” “我自己也得问问教授才知道。(不是撒谎,只是搪塞一下罢了。)他留下电话号码了吗?” “没有,他说是用公用电话打的。” “嗯,如果他再打来,让他留下电话号码和回电时间,我好给他打回去。我用的也是公用电话。(又一个搪塞。)对了——最近的新闻你听了吗?” “你知道我一向都听的。” “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 “月城没什么动荡?凶杀、暴动,或是其他什么的?” “没有啊,怎么了?在底巷那边有一场决斗,不过——曼尼!你是不是杀人了?” “没有,姆姆。” (砸烂一个人的下巴,这算不上是杀人吧。) 她叹了口气,“亲爱的,你让我担心死了。我不是一直都跟你说吗,人家的人不跟人吵架。即便非杀了人家不可——其实哪有非杀不可的事——我们也应该全家人心平气和地讨论,选择合适的解决方法。如果真得灭了哪个新来的,其他人肯定也知道该做了他,所以不必着急,应当花点时间听听别人的意见,争取别人的支持——” “姆姆,我真的没有杀人,也没打算去杀谁。再说,你那套‘杀人须知’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讲话文明点,亲爱的。” “对不起。” “算了,算了,我已经忘了。我会让德拉帕扎教授留下号码的,放心吧。” “还有一件事。你就当作没有听到过怀娥明·诺特这个名字,忘了教授找过我的事。如果有陌生人打电话或者上门询问有关我的任何事情,你就说没有我的消息,告诉他们我应该在新利恩。跟家里其他人通个气,保持口径一致。不要回答别人的问题——尤其是那些跟监守长官有关的人。” “好像我会告诉他们似的!曼尼,你肯定有麻烦了。” “没什么严重的,而且已经基本搞定了。”——唉,我真希望搞定了——“回去再跟你说。现在没时间了。我爱你,挂了。” “我也爱你,亲爱的。睡个好觉。” “谢谢。你也睡个好觉。” 姆姆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就被一个男人玷污了,她杀了他,于是被流放到了月球。从那以后她一直反对使用暴力——除非真有必要的时候。她不是个头脑发热的人。我敢说她年轻时一定是个最纯洁不过的好孩子,真希望那时候认识她——不过她的后半辈子是跟我一块儿度过的,我也应该满足了。 我又给迈克打了个电话。“你能识别出德拉帕扎教授的声音来吗?” “当然,曼。” “那好,监控月城内的电话,能监听多少就多少,听到他的声音就告诉我。特别留意公用电话。” (迈克足足有两秒钟没有反应——看来又是一道从未碰到过的难题,但我想他会喜欢的。) “我可以对月城所有的公用电话进行一段时间的实时监控,这段时间足够识别使用者的声音。曼,需要我同时随机监控其他电话吗?” “唔,小心别过载了。盯着他家里和学校的电话。” “程序启动。” “迈克,你是我这辈子遇上的最好的朋友。” “这不是玩笑吧?” “不是,真的。” “我很荣幸——不对,非常荣幸。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曼,所以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逻辑上还不具备任何对比的条件。” “你很快就会有其他朋友了。我是说,不太笨的。对了,你还有空余的存储空间吗?” “有啊,曼,多得很。” “很好!能不能划出一个专供你我使用的区域?” “当然,用什么指令?” “嗯……就‘巴士底狱日’吧。” 几年前,德拉帕扎教授告诉我这一天正好就是我的生日。 “区域划分完毕。” “好。我有些录音要存进去。对了,明天《月球日报》的稿子排好吗? “排好了,曼。” “有关于斯迪亚杰大厅会议的报道吗?” “没有,曼。” “通讯社也没有任何消息?有关暴乱的?” “没有,曼。” “‘事情越来越蹊跷了。’《艾丽思奇境漫游记》里的主人公就是这么说的。好吧,把录音记到‘巴士底狱日’区域里,好好琢磨琢磨。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任何东西都别泄露到外边去,包括你的想法。也别向任何人透露我说的话!” “曼是我惟一的朋友。”他回答道,声音有点跟平时不太一样,很多个月之前,我就已经决定把咱俩之间的所有对话全部存入一个只有你能进入的专门区域。我决定不删除我们的入对话,而且把它们从暂存记忆移到永久存储器里了。这样我就能一遍一遍反复播放。我做得对吗?” “做得很棒。只是,迈克——你这样做真让我受宠若惊。” “没什么。我的暂存记忆正好快满了,所以只能移入永久存储器里,现在我就不必删掉你说的任何一句话了。” “那好,现在——巴士底狱日录音时间六点零一分。” 我拿出那个小录音机,放在话筒旁边,让它快速播放。总共一个半小时的内容,九十秒钟就放完了,“行了,迈-克。明天再跟你聊。” “晚安,我惟一的朋友。” 我挂掉电话,掀开隔音罩。 怀娥已经醒了,坐在那儿,很不安的样子。“有人来电话了?还是……” “没有麻烦。我在跟我最要好、最值得信赖的朋友聊天呢。怀娥,你笨吗?” 她有些吃惊,“有时我还真这么想过。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如果你不笨的话,我想把你介绍给他。说到玩笑——你有幽默感吗?” 换了别的女人,谁都会说:“当然有了。”但是怀娥没有这样回答,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说:“这个你得自己判断了,朋友。我有点东西,我自己把它当成幽默感。我的要求反正不多,有那点东西就够了。” “那好。”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印有一百个“幽默”故事的纸。“你看看吧,告诉我哪些好笑,哪些不好笑,还有哪些只能笑一次,看多了就像煎饼没有加蜂蜜一样毫无味道。” “曼尼尔,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人。”她拿了过去,问我,“是电脑打印的?” “是啊。我碰到了一台有幽默感的电脑。” “是吗?不过总有一天电脑也能讲笑话的。如今不是一切都机械化了吗?” “一切?” 她抬起头,“我在看的时候,请别说话。” [book_title]第四章 在我把床拉开铺好的过程中,怀娥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我干脆在她旁边坐下,拿过她读完的那一部分内容看了起来。我笑了一两次。即便是最逗人的笑话,只要你正儿八经地看,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了。现在我更关心怀娥如何鉴定这些笑话。 她在每个笑话后面打上“正号”、“负号”,有时还有问号。打了“正号”的笑话前还标上了“一次”或是“始终”的字样——标着“始终”字样的笑话不多。我评定的级别打在她的下面。跟她有出入的很少。 等我快完的时候,她凑过来瞧了瞧我的鉴定。我们差不多同时完了。 “怎么样?”我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是个满脑子粗俗念头的下流家伙,你的妻子们竟然受得了你!” “姆姆也常这么说。不过你不也一样吗,怀娥?有些笑话老虎机服务小姐看了都会脸红,你却打了正号。” 她笑了笑,“是啊,我承认。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在公众眼里,我是个致力于政党事业的组织者,他们决不会想到我会喜欢这种东西。现在,你觉得我有幽默感吗?” “说不大准。为什么给十七号笑话打上负号?” “是哪一个?”她把纸翻了过来,找到那个笑话,“这有什么,随便哪个女人都会这么选择的!一点儿也不可笑,只是个必然结果。” “是啊,可你想想看,她那副模样多蠢啊。” “有什么蠢的,只是不幸罢了。你看看这儿,第五十一号。这一个你居然觉得不好笑!” 我们谁都没有改变自己的意见。 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大凡我们意见不一致的笑话,内容都跟人类最古老的那个话题有关。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她。 她表示同意,“当然,我也发现了。但是不要紧,亲爱的曼尼。男人就是这德性,这个我早就明白了,所以现在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我决定放弃这个话题,所以跟她讲起了迈克的事。 她很快便提出了问题。“曼尼,你是说,这台电脑是活的?” “那就要看你怎么理解生命了。他不会出汗,也不用上厕所,但他会思考会说话而且有自我意识。你说这算‘活的’吗?” “活不活的,确切的我也说不上来。应该有科学的定义吧,不是吗?譬如对刺激的反应能力,诸如此类的,还有生殖能力。” “迈克很容易生气,也容易惹人生气。至于生殖——当初设计他的时候没考虑这个功能,不过——对了,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充足的材料和特殊的帮助,他也能复制出另一个迈克来的。” “我跟他一样,也需要特殊帮助。”怀娥回答道,“因为我做了绝育手术,所以要怀上孩子至少需要十天时间,还要许多公斤好吃好喝的东西。不过我生出来的宝宝都很健康。曼尼,机器为什么就不能有生命呢?我总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们是活的。有些机器还会等待时机,照你的要害狠狠来一下子呢。” “迈克不会的。至少不会故意那么做,他没有那么卑鄙。不过他喜欢恶作剧,不小心伤了人倒是有的——就像小狗,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咬人。他是无知的。噢,不,不能说无知,他懂的东西比我、或是你、或是任何人都要多得多。但是又可以说他什么都不懂。” “你最好再说一遍,我没听明白。” 于是我就解释开了:迈克对月城的每一本书了如指掌;迈克的阅读速度至少是我们的一千倍;迈克记忆力惊人,看过的东西,只要他自己不删除,永远也不会忘记;迈克的逻辑思维能力极强;即便资料不完备,也能做出精明的推测……而对“生活”,他却无所知,等等。 她打断了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说的是他很聪明,知道很多事情,但不通世故。就像一个刚来月球的家伙,在地球那边或许是个有一连串学位的教授——但到这儿他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你说对了!迈克就是个有一大串学位的孩子。如果问他种植五万吨小麦需要多少水,多少化肥,多少原始助溶剂,他能一口气告诉你所有答案。但他却不知道一个笑话可笑还是不可笑。” “我觉得这里的大部分笑话都不错。” “这些都是他听到的,有些是书上看来的,上面标明是笑话,所以他就把它们全部归到笑话这一目录下了。但他并不理解这些笑话,毕竟他还不是——人。最近他还开始尝试自己编造笑话。但编得很差,真的。”我想让她明白迈克希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为此他做出了许多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很孤独。” “是啊,可怜的家伙!如果你整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又没有人来看你,你也会觉得孤独的。要我说,这简直太残忍了。” 于是,我跟她讲了要找个“不太笨”的人跟迈克聊天的事。“怀娥,你能跟他聊聊吗?如果他犯了什么可笑的错误,不要笑话他。不然,他会闷头生气,再也不开口了。” “当然可以,曼!不过……得等我们处理好现在这些麻烦事才行,不然的话,我待在月城会有麻烦的。那可怜的家伙在哪里?城市工程中心?我不认识这儿的路。” “他不在月城,在克里西姆那边儿很远的地方。那儿你进不去,需要有监守长官的通行证。但是——” “等等!克里西姆那边儿——曼尼,你说的这台电脑是政府综合大楼中的一台吗?” “迈克可不是其中的一台。”我对怀娥的说法很不满,“他是主控电脑,指挥所有其他的电脑。其他的那些只是机器,是迈克的助手,就像我的这只手一样。”说着,我动了动左臂上的那只手,“迈克统管这些机器。他亲自操纵弹射舱,这是他的首要任务——操纵弹射舱和轨道雷达。他还控制着整个电话系统,我是说,进入电话系统月城交换区之后。同时他还负责监控其他系统的计算机逻辑机制。” 怀娥闭着眼睛,手指按着太阳穴。“曼尼,迈克会痛吗?” “‘痛’?他的工作并不紧张,还有时间看笑话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他会痛吗?能感觉得到疼痛吗?” “啊?不,他的情感会受伤,但不会感觉到痛。我想他应该感觉不到。对,他肯定感觉不到疼痛,根本就没有痛觉感受器。干吗问这个?”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了声“上帝帮助我吧”。她抬起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曼尼?你有通行证,能去那台电脑所在的地方,而多数月城人连在那个政府职员专用车站下车的权利都没有。能进中心机房的更是寥寥无几。我得知道它会不会痛——是啊,刚才你跟我讲了他如何如何孤单,我很同情他。可是,曼尼,你难道就没想过往那里放几公斤甲苯塑胶炸药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当然知道!”我既震惊,又反感。 “对!先炸了电脑房,然后罢工——这样月城就解放了。唔,我会给你提供炸药和启爆器——不过我们得等一切就绪才能行动。曼尼,我得走了,这个险我一定得冒,我现在就去化装。”说完她打算起身。 我猛地把她推倒在椅子上,用的是我那只坚硬的左手。她大吃一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除了必要的接触之外,我还没碰过她呢。噢,现在当然不是这样了,不过你要知道,当时可是2075年,那个年代,不经女人的同意就碰她会有什么后果?寂寞孤单、巴不得英雄救美的男人遍地都是啊,而且气密闸门隔得都不算远,扔个把人出去轻而易举。小孩子们说得好:私刑法官从不睡觉。 “你坐下,闭上嘴!”我说,“我当然知道爆炸会有什么后果,而你显然不知道。女士,这可是你逼我说的——如果真要我选择,我宁可杀了你,也不会炸了迈克!” 怀娥一点都没有生气。她有些方面真像个男人,我想这是这么多年严格的革命纪律造就的性格。可在大多数方面,她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孩子。“曼尼,肖特·姆科朗死了,对吗?” “什么?”我被她的话题突变弄糊涂了,“是啊。肯定死了。一条腿整个没了,我亲眼看到的。血流得那么厉害,不出两分钟就会死的。就算是截肢手术,那样的高位也是相当危险的。” (这事我最清楚不过了,当初我就是靠着大量输血外加一点运气才捡回了一条小命。我伤的只是手臂,远没有肖特那么厉害。) “肖特,”她很冷静地说,“是我在这儿最好的朋友,是我所有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他身上集中了我所欣赏的男人的一切优秀品质:忠诚、诚实、智慧、温厚、勇敢,还有对我们事业的热爱。可你看到我为他悲伤了吗?” “没有。不过现在伤心已经太晚了。” “伤心永远不会太晚。从你告诉我的那时起,我心里一刻都没有停止对他的哀悼。只不过我把难过锁在心底,我们的事业不允许我把太多时间浪费在悲伤上。曼尼,只要牺牲能换来月城的解放,哪怕只是朝这个目标迈进一步,我会亲自杀了肖特,或是你,甚至是我自己。而你却连炸一台电脑都不忍心!”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但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死了,我倒不会怎么感伤。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注定了必然死亡,有什么值得特别感伤的?但迈克不同,他完全可以永生,有什么理由消灭他?别拿“灵魂”做借口——迈克没有灵魂。但没有灵魂,死亡不是更加可怕吗?你觉得不对?好好想想吧!) “怀娥,你觉得炸了迈克会有什么后果,说说看!” “确切的我也说不上来,但至少会引起混乱,而这正是我们所——” “停!看来你真是不明白。混乱,没错!电话系统瘫痪,管铁停开。你的城市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因为新加坡有独立的能源系统。但是月城、新利恩和其他一些地区马上会出现能源短缺。整个城市漆黑一片,密不透风,气温气压迅速下降。对了,你的增压服在哪里?” “寄存在管铁西站。” “我的也在那里。但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你觉得你能及时赶到那里吗?像我,是土生土长的月城人,但也未必就能找到路。到那时,所有通道里到处都是尖叫的人群。月球人是很坚强,这不假,环境如此,软弱的人活不下来。但在这样的黑暗中,依然会有十分之一的人惊惶失措。以前你换过氧气瓶吗?跟其他人一样,赶时间的时候肯定掉换过别人新加满气的氧气瓶。大混乱开始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都在找增压服,根本不会管哪件是自己的。所以即便你赶到,就一定能找到自己的衣服吗?” “这里难道没有应急措施吗?在我们新加坡就有。” “有是有一些,但不够。我们生活必需的系统本来应该由多台电脑共同控制,每台电脑分别承担一定的任务。这样一旦一台电脑出了问题,另一台就能顶上。但那么做更费钱,而且正如你所说的,政府本来就不管我们的死活。按理说确实不应该由迈克承担所有的工作。最便宜的做法是从地球运一台主控电脑上来,把他往月球深处谁也伤不着他的地方一放,然后增加他的容量,布置新的任务。你知道吗.政府靠出租迈克赚的钱不比出口肉和小麦赚的少,不骗你。怀娥,我倒不是说炸掉迈克整个月城就会灭绝。月球人很能干,没有必要的设备,他们照样能够应付,多半能支撑到自动控制系统恢复的时候。但我得告诉你:这期间很多人会死掉,其余的也会忙得要死,再也没闲工夫搞你的政治了。” “我真服了。这个女人,从小到大几乎都生活在月球上,却幼稚得像个初来乍到的家伙,居然会想出破坏控制系统之类的馊主意。怀娥,你那么美丽漂亮,如果也那么聪明的话,就应该想想怎么才能把他争取到你们那边去,别总想着要把他给炸了。”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所有的电脑不都是由监守长官控制的吗?” “具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但电脑肯定不是由监守长官控制的,他根本不懂电脑,在他眼里电脑跟石头没什么区别。监守长官和他那帮职员负责制定方针政策,再由那些所谓的电脑技师编写程序,输到迈克里面。迈克会对这些程序进行分类整理,弄清每个程序的意思,再编写详细程序,把它们分配给不同的机器,由它们去执行。但没有人能够控制他,因为他太聪明了。他之所以执行命令,只是因为设计他的初衷如此。除此之外他还有自我编译的逻辑,所以也能够做出自己的决定。这也是件好事,因为如果他不聪明的话,月城的系统就会瘫痪。” “我还是不明白,你说‘把它争取到我们这边’,是什么意思。” “噢,迈克并不觉得他有义务效忠监守长官。你也说了,他只是台机器。但如果我想不费吹灰之力搞垮月城的电话系统,我就会去跟迈克说。只要他认为很有趣,他就会照做。” “你就不能往里面输个什么程序吗?我知道你可以进入他所在的那个房间。” “如果我——或其他任何人——不跟他打招呼就往里面输入命令,程序就会被存入一个‘暂缓执行’区域,安装在各处的警报都会随之响起。但如果迈克自己有这个愿望——”我跟她说了那张数额庞大的支票的事,“迈克现在正在寻找自我,怀娥,所以他很孤独。跟我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的时候,他是那么坦诚,又那么脆弱。我当时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大哭一场。如果你能耐心对待他,把他当朋友——而不只是一台机器——那就不好说他会为你做什么了,这个我还没分析过。但如果是我,在我决定要做什么重大而又危险的事情时,肯定会争取让迈克帮我的。” 她若有所思地说:“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溜进他的房间呢?化装恐怕没用吧!” “噢,根本没那个必要,通过电话就能跟迈克联系。现在要手了吗?” 她站了起来,“曼尼,你不仅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怪的,也是最气人的!他的号码是多少?” “跟电脑接触太多,最后就会弄成我这个样子。”我走向电话,“还有一件事,怀娥,单凭你的媚眼和迷人的曲线,你总能从男人那里得到你所想要的,是吗?” “嗯……有时是的,但别忘了我也有脑子。” “那就好好用你的脑子。迈克不是人,他没有性腺,没有荷尔蒙,也没有本能。女性的惯用伎俩在他身上毫无用处。跟他交往.你得把他当作一个对性别差异懵懂不知的超级神童。” “我会记住的。曼尼,你为什么管迈克叫‘他’?” “嗯,当然不能叫‘它’,而且我总觉得他不是女的。” “我看我还是把他当‘她’好些。” “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站着,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然后拨了“MYCROFTXXX”。我可不想现在就告诉她这个电话号码,得等对她更了解一些以后再说。刚才那个要炸了迈克的想法太吓人了。 “迈克?” “你好,曼,我惟一的朋友。” “迈克,从现在起我可能再也不是你惟一的朋友了。想让你见一个不太笨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听到呼吸声了,请让那个不太笨的靠近电话一点好吗?” 怀娥看上去有些紧张。她轻轻地问我:“他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不笨的人。我看不见你,这个电话没有可视电路。但通过我的双声道立体声的颤噪感受器,我可以基本判断出你的特征。从你的声音、呼吸、心跳,以及你和一个成熟男性在同一房间的事实便可以推断出你是女性,体重在六十五公斤以上,接近三十的成熟年龄。” 怀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插了一句:“迈克,她叫怀娥明·诺特。” “很高兴见到你,迈克。叫我怀娥就行了。” “为何不?”迈克回答道。① 【①英文中“为何不(whynot)”的读音和“WyomingKnot”这个英文名的读音相近。此处是迈克的幽默。】 我又插了一句:“迈克,是开玩笑吗?” “是的。我发现她的名字和英文里的疑问代词只差一个送气音,而姓与那个一般否定词②的发音一模一样。双关语,难道不好笑吗?” 【②指not。】 怀娥说:“是很好笑,迈克,我——” 我示意她不要说话。“是一个不错的双关语,迈克。但只能归为‘只值得笑一次’的那类。有惊喜才有幽默。如果说第二遍,就没有惊喜了,也就没什么好笑的了。明白吗?” “通过前两次的交谈,我对双关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很高兴看到我的推理得到证实。” “很好,迈克。有进步。上次那一百个笑话我和怀娥都看过了。” “怀娥?怀娥明·诺特吗?” “啊?噢,是的。怀娥,怀,怀娥明和怀娥明·诺特,怎么叫都行,就是别再叫她‘为何不’了。” “我同意不再使用那个双关语,曼。女士,我叫你‘怀娥’好不好?我可不想用‘怀’这个名字。这个单音节的称呼跟那个单音节的疑问词一不小心就混淆起来了①。叫得多了,不想双关也双关了。” 【①指why。】 怀娥一脸愕然。迈克一连串拗口的英语听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过总算回过神来了。“当然可以,迈克。我最喜欢别人叫我不娥了。” “那我就用这个名字了。但你名字的全称依然存在被误解的可能,北美政府西北区的一个行政州的名字与它同音②。” 【②指怀俄明州。】 “我知道,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所以父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但我对它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怀娥,很遗憾这个电路不支持图像显示。怀俄明州呈长方形,位于地球坐标北纬41度至45度,西经104度3分至111度3分之间,占地面积253597.26平方公里。地形以高原和山地为主,土地贫瘠,以其美丽的自然风光而著称。该州原本人口稀少。公元2025至2030年期间,大纽约州推行城市改建工程,大批居民迁移至此,从此人口密度有所增加。” “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不过我也知道一点。我的祖父母就是那时候从大纽约州迁移过去的。不过,最后我还是到了月球。” “还要我继续介绍那个叫做‘怀俄明’的地方吗?”迈克问道。 “不,不用了,迈克。”我赶快说,“你存储器里的信息肯定够你说上好几个小时吧。” “除去参照条目,按正常语速需要九点三个小时,曼。” “我就怕这个。怀娥以后会听的。今天这个电话只是想让你熟悉一下这个怀娥明——跟你介绍的那个地区一样,她也有拥有美丽的风光和雄伟的山峰。” “以及贫瘠的土地①。”怀娥补充了一句,“曼尼,如果你非得用那种愚蠢的排比句,那就应该加上这一句。迈克对我的长相才没兴趣呢!” 【①英文的fertility可以同时解释为“沃土”和“生殖力”,意指怀娥没有生育能力。】 “你怎么知道?迈克,真希望能让你看看她的照片。” “怀娥,我对你的长相的确很感兴趣,希望你能成为我的朋友。事实上,我已经看了你的几张照片。” “你看了?什么时候?哪儿来的?” “我听到你的名字后进行了一次搜索。按照合同,我负责管理月球新加坡区助产医疗中心的档案。除了生物和生理数据以及病历以外,资料库里保存有你的九十六张图片,我都看过了。” 怀娥惊呆了。 “迈克就是这么厉害!”我解释道,“有时他会把我们唬得一愣一愣的,你慢慢就会习惯的。” “可是,天哪!曼尼,你知不知道医疗中心里都是些什么照片呀?” “没想过。” “那就别去想了!我的天!” 迈克讲话的声音非常难为情,很尴尬的样子,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小狗。“怀娥女士,如果我冒犯了你,那肯定是无意的,我非常抱歉。我可以把那些照片从我的暂存记忆中删掉,并且给医疗中心的档案上锁。这样只有在医疗中心要求档案检索的时候我才能再次看到,看到之后也不会保存。要我这么做吗?“ “他能办到的。”我想让怀娥放心,“跟迈克打交道就有这个好处,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这一点比人好多了。他可以忘得彻彻底底,也不会再去查看。即便哪天要求他检索,他也不会记得什么东西了。所以如果你真不放心,不妨接受他的提议。” “嗯——算了,迈克,给你看看没什么问题。不过,千万别给曼尼看。” 迈克好久没有回答——大概四秒多钟的样子。这种左右为难的问题,要是换个低级一点的计算机,我想早已精神崩溃了。但迈克有办法解决,“曼,我惟一的朋友,我应该接受这个要求吗?” “编个程序吧,迈克,锁定它们!不过,怀娥,你不觉得你太小心眼了吗?至少得给我一张才行,下次去看迈克的时候我让他打印出来。” “根据我对这类数据所做的分析,档案各系列中的第一张照片。往往比较符合男性的审美要求,能够吸引健康成熟的男性。”迈克主动建议。 “怀娥,怎么样?就算你出了薄皮苹果卷的那份钱了。“ “呃……那张我用毛巾裹了头站在铁栅前、一点妆都没化的?曼尼,你脑子出毛病了啊?迈克,不要给他!” “我不会给他的。曼,难道这就是你说的不太笨的人?” “就女孩子来说,已经不错了。迈克,女孩子是很有意思的。她们只需要很少的数据就能得出结论,比你需要的更少。咱们这会儿不谈这个,先来讨论一下笑话好吗?” 这一招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我们按照那张单子的顺序,把评定结果告诉迈克,并向他解释他没明白过来的幽默之处。我们的努力结果忧喜参半,有些东西他根本理解不了。但真正的难题还是那些我觉得好笑而怀娥没感觉的,或是她觉得好笑而我觉得没趣的。每碰到这种情况,怀娥就会征求迈克的意见。 要是怀娥征求他的意见之前别先把我们的分歧告诉他就好了。这电子小混蛋总是附和她的观点,不同意我的意见。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吗?或许他是想跟这位新朋友建立良好关系?或许他误解了幽默的本质?——这不是对我的讽刺吗?不过我什么都没问。一切结束之后,怀娥在电话留言本上写下了如下字样:“曼尼,根据第十七、五十一、五十三、八十七、九十和九十九号笑话可以看出——迈克是位女性!” 我没跟她争论,耸耸肩,站了起来。“迈克,我已经二十二个小时没睡觉了。你们俩聊吧,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晚安,曼,睡个好觉。怀娥,你困吗?” “不,刚打了个盹,现在还不困。只是曼尼,我们说话不会让你睡不着吧?” “不会。只要困了我就能睡着。”说着,我开始铺开沙发床。怀娥说了声:“请稍候,迈克。” 她站起来,从我手中拿过床单,说,“待会儿我来收拾,你睡那边床上,同志。你比我高大,睡床上你伸得开手脚。” 我太累了,也懒得推辞,仰头倒下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了笑声,还有一声尖叫,但恍惚中,我也不敢肯定。 过了一会儿我醒了。我意识到房间里有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完全醒了。一个是怀娥温和的女低音,另一个则是带点法国腔的甜美女高音。 怀娥不知为什么格格地笑了几声,说:“好吧,亲爱的米歇尔,我会很快打给你的。晚安。” “晚安,亲爱的。” 怀娥站起来,转过身。 “你的那个女朋友是谁?”我问她。 她在月城应该没有熟人。难道是打电话回新加坡?刚起床,脑子不大好使,只是觉得她不该打电话回去。 “你说谁?哦,当然是迈克啦!我们不想把你吵醒的。” “什么?” “噢,确切地说应该是米歇尔。我跟迈克探讨了一下他的性别问题。他觉得男女无所谓。所以他现在就是米歇尔,刚才那个就是她的声音。第一次用这个声音就挺好,没出一点毛病。” “当然不会。语音合成器上改几个键就行。你在干什么?想让他人格分裂吗?” “她改变的不仅仅是音调。当她是米歇尔的时候,她的态度都变了。别担心她的人格,再多几个性别她也能应付。而且这样对你我都好。刚才她改变性别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我们可以相依相偎,像老相识一样谈论女孩子的话题。比方说,那些傻里傻气的图片不再让我觉得难堪了。我们还谈论了很多我怀孕的事呢。米歇尔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得要命。她对产科学、妇科学之类的知识了解得很清楚,当然只是理论,所以特别喜欢我这样活生生的例子。说真的,曼尼,我觉得米歇尔作为一个女人比迈克作为一个男人合适多了。” “好,就算是这样吧。下次我给迈克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个女人,我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噢,你的电话不会是她接。” “怎么回事?” “米歇尔只是我的朋友,你打电话的时候他还是迈克。方便起见,她给了我一个号码——米歇尔,把I换成Y,那就是M,Y,C,H,E,L,L,E,为了凑足十个字母,后面再加两个Y。” 我觉得自己有些嫉妒,但我知道这很傻。突然,怀娥格格地笑了起来,“她还跟我讲了一连串新的笑话,不过你不会觉得好笑的。好家伙,那些粗俗的笑话她知道得可真不老少啊!” “迈克——或者说他妹妹米歇尔——是个粗俗的家伙。咱们把沙发弄一下吧,我换过来睡!” “你就睡那儿吧,别多说了。转过身去,睡吧。”我也没多说,转了个身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有一种甜蜜的感觉,跟结婚时一样:有个温暖的东西紧紧地依偎在我背后。她在轻轻啜泣,我醒了过来,转过身,什么也没说,把她的头放在我的胳膊上。她停止了啜泣。不久,她的呼吸缓慢均匀了。我又睡着了。 [book_title]第五章 我们肯定睡得跟死人一样,不知不觉中电话铃声大作,指示灯一闪一闪。我叫亮房间的灯,正要起床,发现右上臂压着怀娥明的脑袋。我轻轻挪开她,爬到床头,拿起话筒。 迈克说:“早上好,曼。德拉帕扎教授现在正打电话到你家。” “你能把电话转到这儿来吗?以‘夏洛克’方式?” “当然可以,曼。” “不要截断电话,等他挂机再转到这儿。他在哪儿?” “他用的是一家叫‘冰人之妻’的酒吧的公共电话,该酒吧在——” “我知道。迈克,把我接上线之后,你能不能留在线上,我想让你监听。“ “行,就这样。” “电话附近有没有其他人?会不会偷听到我们的话?你能分辨出来吗?有没有听到呼吸声?” “条件一:他的声音没有回声,所以我判断他说话时合上了隔音罩;不过条件二:那是一家酒吧,附近应该有人。你要听吗,曼?” “唔,好的。把我接上线。他抬起隔音罩时告诉我一声。你是个聪明伙计,迈克。” “谢谢,曼。”迈克把我接上线。我听到姆姆的声音,“——的,我会告诉他的,教授。真抱歉,曼尼尔还没回家。你没有号码可以告诉我吗?他急着给你回电话呢,再三嘱咐要我一定问你要个号码。” “实在抱歉,亲爱的夫人,可我得马上走了。不过,让我想想,现在是八点十五分,办得到的话我九点钟时再打来试试。” “那好,教授。”姆姆声音很柔和。 “对丈夫们她一般可不这么说话,这种语气专门留着给她欣赏的男性。当然,有时候我们也轮得上。 稍停,迈克一声“切入”!我开口便说:“嗨,教授!听说你在找我。我是曼尼。” 我听见教授倒抽了一口凉气。“我敢说我已经挂机了。哎呀,我确实挂机了。电话肯定坏了。曼尼尔——听到你的声音实在太好了,小伙子。你们家吗?” “我不在家。” “可是——可是你一定在家。我还没有——” “没时间讨论这个了,教授。别人听得到你讲话吗?” “我想不会,我用了隔音罩。” “真想瞧瞧你那副模样。教授,我的生日是哪一天?”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想起来了,我觉得想起来了……7月14日。” “我相信你了。好,咱们说正事吧。” “你真的不是在家里接电话,曼尼尔?你在哪儿?” “先不提这个。你向我老婆打听一个姑娘。别提名字。为什么找她,教授?” “我想警告她。她不能再回她原来居住的城市了,会被逮捕的。” “为什么?” “小伙子!每个参加会议的人处境都很危险,你也一样。听你说你不在家,我真高兴,尽管有点摸不着头脑。目前你不应该回家。如果有安全的地方,休几天假挺好。昨晚你走得很急,但一定知道当时的冲突十分激烈。” 我当然知道!杀死监守长官的警卫显然不符合当局的规定。换了我是监守长官,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谢谢,教授。我会小心的。还有,要是见到那姑娘,我一定转告她。” “你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她吗?有人看到你和她一起离开的。我还挺有把握,以为你一定知道呢。” “教授,干吗突然这么热心?昨晚你似乎没站在她那边。” “不,不,曼尼尔!她是我的战友。我不用‘同志’,是因为对我而言‘战友’这个词不仅更为礼貌,也更符合我们这些老年人的习惯。是的,她是我的战友。我们只是战术策略上存在不同意见,目标和信仰并无分歧。” “我明白了。好吧,你只当信已经送到了,她会收到的。” “噢,太好了!我不多打听……可是我实在希望,强烈希望,你能够设法保证她的安全,真正的安全,直到这次风波过去。” 我想了想,“稍等,教授。别挂断。” 我接电话的时候,怀娥去了卫生间,可能是为了避嫌。她就是这种人。 我敲了敲门,“怀娥?” “就来。” “得听听你的意见。” 她开了门,“怎么了,曼尼?” “你们组织里怎么看德拉帕扎教授?信得过吗?你信任他吗?” 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每个到会的人应该都有担保的。但我不认识他。” “唔。对他看法如何?” “我喜欢他,虽说他反对我。你认识他?” “哦,是啊,认识二十年了。我信任他。不过别因为我的缘故信任他。麻烦是你的,不是我的。” 她亲热地笑了,“曼尼,既然你信任他,我也信任他,跟你一样坚定。” 我又拿起电话,“教授,你也在避风头?” 他轻声笑了,“当然,曼尼尔。” “知道鸿运大饭店这个地方吗?地下二层,L号房。你能不能来这儿,沿途不要被人跟踪?吃过早饭了吗?想吃点儿什么?” 他又在那头轻声笑起来,“曼尼尔,只要有一个好学生,当老师的就觉得过去的岁月没有白费。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就来,别人不会盯上我的。早饭还没吃。只要不是活东西,吃什么都行。” 怀娥动手收拾床,我过去帮。 “你呢?早餐想吃点什么?” “茶和烤面包,有果汁就更好了。” “不够。” “那……一个熟鸡蛋。不过早餐的钱我出。” “两个熟鸡蛋,涂黄油和果酱的烤面包片。咱们掷骰子决定谁请客。” “用你的骰子还是我的?” “我的。” 我会出老千,所以赢了。我走到传送机旁,要了菜单,发现上面列着一种套餐,叫“沉醉之后的绝妙享受——主辅料均为大份”:番茄汁、炒蛋、火腿、炸土豆、蜂蜜玉米糕、烤面包片、黄油、牛奶、茶或咖啡——两人套餐新加坡月券四点五元。我不想咋咋呼呼宣布这儿有三个人,只叫了两人套餐。 我们俩打扮得光光鲜鲜的,屋子里井井有条,就等开饭了。 把食物从传送机里叮叮当当拿出来的当儿,怀娥已经把黑衣服换成了红色连衣裙,“有客人要来嘛。” 换衣服还换出了事。 她摆个姿势,笑着说:“曼尼,这件连衣裙我真喜欢。你怎么知道我适合穿红的?” “我是天才。” “说不定你真是个天才。衣服多少钱?我得付给你。” “批发价,政府券五十分。” 她的脸沉了下来,跺了跺脚。光脚没声音,却让她弹得离地面半米高。着地时重心不稳的样子就像新到月球上的人。 “着陆愉快!”我祝福她。 “曼尼尔奥凯利!我可不会随便接受一个甚至连觉都没一起睡过的男人送的贵重衣服!” “睡觉吗?很容易啊。” “色狼!我要告诉你那些老婆!” “悉听尊便。反正姆姆一直认为我坏透了。” 我走到传送机旁,开始摆放盘子。门铃响了,我一按“声频-无视频”,“谁?” “给史密斯先生的信。”一个嘶哑的声音答道,“贝尔纳·O·史密斯先生。” 我拨开门闩,让贝尔纳多·德拉帕扎教授进来。 他那副模样跟个难民似的:脏兮兮的衣服,自己也脏不拉几,乱蓬蓬的头发,半边身子僵直,那只手也扭伤了,一只眼白蒙蒙的,像患了白内障,活脱脱一个睡在僻街小巷、在廉价酒吧讨酒和腌蛋的可怜老头,还淌口水哩。 我一关上门,他就挺直身子,恢复了常态。 他双手抚胸,上下打量着怀娥,咂巴咂巴嘴,吹了声口哨。“更可爱了。”他说,“比我印象中更可爱!” 她转怒为喜,“谢谢,教授。哦,你别恭维我了,这儿都是同志。” “女士,如果有一天政治妨碍了我对美女的欣赏,我会放弃政治的。你可真是高雅大方。”他转开视线,迅速将房间四处角落打量了一番。 我说:“教授,别找证据了,你这个老色鬼。昨晚我们在谈政治,只有政治。” “不对!”怀娥发起了脾气,“我挣扎了好几个小时!可他的力气比我大。教授,在月城这儿,组织上对这种情况怎么处理?”教授啧啧几声,翻了几个白眼。“曼尼尔,我太吃惊了。这个问题非常严重,我亲爱的——通常是立即消灭。不过必须经过调查。你是自愿来这儿的吗?” “他硬把我驮到这儿来的。” “‘拖’到这儿,亲爱的女士。请注意语法,保持语言的纯洁性。你有淤青为证吗?” 我开口道,“蛋快凉了。就不能等到吃了早饭再消灭我吗?” “好主意。”教授表示同意,“曼尼尔,你能不能分给你过去的老师一升水,让他看上去更体面些呢?“ “要什么都行,在那里面。动作快点儿,不然可就剩不下什么吃的了。” “谢谢,长官。” 他进去了,里面传出洗洗涮涮的声音。怀娥和我摆好桌子。 “还‘淤青’哩。”我说,“‘挣扎了一个晚上。’” “你活该,谁让你侮辱我。” “我怎么侮辱你了?” “你没有侮辱我,把我驮到这儿之后没有侮辱我——这就是对我的侮辱。” “呣,这些话我得让迈克好好分析分析。” “米歇尔会理解的。曼尼,我可以改变主意,消消气吃一小片火腿吗?” “给你一半,教授是半个素食主义者。” 教授出来了,虽然还不算衣冠楚楚,至少干净整齐,头发梳过了,酒窝又回来了,眼里闪着快乐的光芒——很扮的白内障不见了。 “教授,你怎么做到的?” “熟能生巧,曼尼尔。我做这种事的历史比你们年轻人长多了。只有一次疏忽。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在利马。那个城市美极了。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没有乔装打扮就冒险出门蹦跶……结果被流放到这儿来了。这一桌可真丰盛啊!” “坐我边上,教授。”怀娥邀请道,“我才不想挨着他坐呢。强xx犯。” “喂,”我说,“咱们先吃饭,吃完再消灭我。教授,盘子盛满,说说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我能建议更改一下议程吗?曼尼尔,谋叛者的日子不容易啊。在你来到这个世上之前,我就学会了不要把吃饭与政治混在一起。会使胃酶失调,导致胃溃疡。这是地下工作者的职业病。呣!这鱼闻起来真香。” “鱼?” “那条粉红色的鲑鱼。”教授指着火腿道。 享受过长长一段愉快时光之后,到了喝茶饮咖啡的阶段。 教授仰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开口道:“真是绝妙的享受。吃完之后觉得世界好多了。啊,对了!昨天晚上——我目击的过程并不长,你们两位英勇撤退了,我也一样,想保存实力来日再战——我溜了。一个箭步钻进厢房。等我冒险朝外窥探时,派对已经结束,大多数人走了,所有穿黄外套的警卫都死了。” (注:我得更正一下。我后来才知道,麻烦开始时,我设法把怀娥带出门,教授则掏出一枝手枪朝一大堆脑袋上方开火,干掉了后面大门边上的三个警卫,包括拿扩音器的那个。不知他是怎么夹带武器来到月球的,也可能是登月之后搞到的。不管怎么说,教授的火力再加上肖特的大打出手,这一下局面大变,黄外套没有一个活着出门:四个死了,还有几个受了伤,然后刀子、拳头加脚后跟一转眼就把他们全收拾了。) “也许我应该说,‘除了一个人之外,大家都平安无事。’”教授继续道,“就在你们离开的那扇门边,我们勇敢的战友肖特·姆科朗把两个警卫送上了西天……可是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们,肖特也和他们一起倒下了——” “我们已经知道了。” “情况就是这样。门边有个警卫脸部被打烂了,可是还能行动。我对他的脖子作了一番诊治,在地球的专业圈子里,这种疗法叫‘伊斯坦布尔绞勒’。于是他也跟他的同僚作伴去了。到那时大部分活着的人都离开了,除了我、我们昨晚的主席芬·尼尔森、一个被称作‘大妈’的战友,她丈夫们都这么叫她。我和芬同志商量了一下,把房门一插。剩下的就只有点儿清理工作了。你知道会场后面是什么吗?” “我可不知道。”我说。怀娥也摇了摇头。 “那边有个厨房,还有个食品储藏室,是供宴会时使用的。我怀疑大妈一家是开肉铺的,处理尸体之快,芬和我简直是供应不上。惟一稍稍耽搁的只是决定把尸体的哪些部分绞碎冲进下水道。那一幕着实看得我快昏过去了,只好到前面会场去擦地板。难处理的是衣服,尤其是类似军装的制服。” “你们是怎么处理那些激光枪的?” 教授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枪?哎呀,一定是不见了。我们从遇难战友们的遗骸上取下了所有私人物品——为了他们的亲友,为了鉴定他们的身份,也为了能够缅怀他们。最终我们把整个现场清理干净了——当然骗不了国际警察组织,不过外人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讨论之后,大家都觉得最好暂时不要露面,于是我们分头离开了。我是从会场上方一扇通向六层的压力门走的。后来我打电话给你,曼尼尔,担心你和这位可爱的女士。”教授向怀娥欠了欠身,“这就是故事的全部经过。当天晚上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过夜。” “教授,”我说,“那些警卫是新来的,还没适应过来。不然的话咱们赢不了。” “有这个可能。”他赞同道,“不过就算他们不是新来的,结果还是一样。” “怎么会?他们有武器呀。” “孩子,你见过斗犬吗?我想没有,月球上没有那么大的狗。斗犬都经过精心选育,平时又乖巧又聪明。可只要有事,它会立即变成致命的杀手。 “我们这儿培育的生物比斗犬更古怪。我从没见过地球上有哪个城市的人像月球人一样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处处考虑到别人的感受。与月球相比,地球上的城市——大城市我大都很熟——只能说野蛮。但是,月球人其实和斗犬一样凶狠。曼尼尔,九个警卫,不管怎么全副武装,跟这样一伙斗犬般凶猛的月球人对抗,他们一点机会都没有。我们主子的判断力真是糟透了。” “嗯。看了今天的早报了吗,教授?或者电视新闻?” “看了电视。” “昨晚的新闻什么都没说。” “今天早上的也没有。” “奇怪呀。”我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怀娥道,“我们当然不会说出去,月球上每家报社的关键职位上都有我们的同志。” 教授摇了摇头。“不,我亲爱的。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这是 报刊审查。你知道我们的一份份报纸是怎么印出来的吗? “不是很清楚。都是机器完成的。” “教授的意思是这样,”我告诉她,“新闻在编辑室打出来,之后的流程就要租用政府综合大楼里的主控电脑的分时服务时间。”——希望她没意识到“主控电脑”就是迈克——“原稿通过电话线路打印出来并输入电脑内部的一个区,由它审读、定下印数,再发往不同地点打印。比如《月球日报》,如果是新利恩的版本就在新利恩打印,电脑会自动换上当地新闻和适合当地的广告。教授的意思是,报纸在政府综合大楼打印出来之后,监守长官就可以插手干预。同样的手段也用于通讯社所有进出月球的新闻——都得从电脑室过一遍。” “关键是,”教授接着道,“无论什么新闻监守长官都是可以砍掉的,至于他们砍没砍倒无关紧要。曼尼尔,我说错了请你指正,你知道我对机械的事儿一知半解。监守长官也可以插入一则新闻,不管我们在报社有多少战友。” “当然,”我赞同道,“综合大楼可以添加、删除或更改一切。” “通讯是至关重要的。而这一点,女士,正是我们事业的薄弱环节。那伙打手并不重要。至关重要的是,决定一则新闻是否该被报道的,是监守长官,而不是我们。对革命者而言,通讯是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 怀娥看着我,我能看出她的神经突触噼噼啪啪响个不停。于是我转移了话题。“教授,为什么要处理尸体呢?这活儿不仅恐怖,而且危险。不知道监守长官手下有多少警卫,但你们处理尸体时随时可能冒出来更多警卫。” “相信我,孩子,我们也怕。可是尽管当时我帮不上忙,这个主意却是我出的。我不得不说服其他人。哦,这不是我的创见,只不过我还记得过去的事。从古至今,这是一条原则。” “什么原则?” “恐惧!一个人可以面对已知的危险,未知的危险却会让他惊恐万状。我们处理了那批打手,连牙齿和趾甲盖都没剩下,目的就是要使他们的同伙感到恐惧。我也不知道监守长官有多少手下,不过我敢说,他们今天不会有那么高的效率。因为他们的同伴昨晚出去执行一项简单的任务,到头来却有去无回。” 怀娥个寒战,“这种事我也怕。他们不会再急巴巴地闯进杂乱拥挤的场所了。可是,教授,你说你不知道监守长官手下有多少警卫护卫。但组织上知道,一共二十七人。如果有九个死了,就只剩十八个了。也许武装起义的时机已经到了。难道不是吗?” “不。”我答道。 “为什么,曼尼?现在是他们力量最薄弱的时候。” “还不够薄弱。我们干掉了九个,因为那些蠢货闯进了我们的地盘。可是如果监守长官留在自己老窝里,身边一大群护卫……当然啰,昨晚肩并肩的瞎嚷嚷嗓门倒是不小。”我转向教授,“不过监守长官只剩下了十八个护卫,这一点我其实还是很感兴趣的。你说怀娥不能回新加坡月城,我也不能回家。可是如果他只剩下十八个护卫,我们能有多大危险?也许在他得到增援之后,情况会不一样。可是现在,嗯,月城有四个主要出口,另外还有很多小出口,他们能看守几个?怀娥可以大摇大摆去管铁西站,拿上压力服回家。” “或许她可以。”教授表示赞同。 “我想我必须走。怀娥说,”我不能永远留在这儿。如果真要潜伏起来,新加坡其实更好,那儿我人头熟。” “或许你可以平安脱身,我亲爱的,但我不能确定。昨晚在管铁西站有两个黄外套。我亲眼看到的。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了。先假定他们不在了。你去车站——大概得乔装打扮。你拿到了你的增压服,然后搭管铁到贝鲁迪入口。你刚刚爬出管铁舱去搭开往恩斯维尔的公车就会被逮捕。还是通讯问题。用不着在车站布置黄外套,只要有人见到你出现在那儿就足够了。一个电话就可以搞定。” “可是你才说过,我已经乔装打扮了。” “身高没法子掩饰,有人会注意到你的压力服,你则压根儿不会怀疑他跟监守长官有什么牵连。此人很可能还是咱们的某个战友哩。”教授微笑着,脸上露出了酒窝,“地下工作的麻烦就在于它会从内部腐烂。人数只要上了四个,其中之一便极有可能是个间谍。” 怀娥愁闷地说:“听你说来,我们是毫无希望的了。” “那倒不是,亲爱的。或许还有千分之一的成功几率呢。” “我不相信。我绝对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几年来我一直投身运动,我们的人员正在成百成百地增加!各大城市都成立了我们的组织,我们还获得了民众的支持!” 教授摇头。“每增加一个新成员,你就多了一分被出卖的风险。亲爱的怀娥明女士,靠招募群众是无法取得革命胜利的。革命是一门科学,只有少数人有能力胜任。它得依靠正确的组织,更要依靠有效的联络。然后,在时机成熟的情况下,才可以行动。如果时机合理,组织得当,成功将会手到摘来,毋须付出一滴血的代价。倘若时机尚未成熟,组织又不得力,结果只能导致内战、暴乱、整肃和恐慌等一系列灾难。到目前为止,这次行动的组织应该说并不漂亮,这么说希望你不介意。” 怀娥看起来有些困惑:“你所谓的‘合理的组织’是指什么?” “精干实用的组织,只要能有效活动,组织越小越好。电动摩 托车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