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明治开化安吾捕物帖 [book_author]坂口安吾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3224 [book_dec]《明治开化安吾捕物帖》讲述的是19世纪末,日本正值明治维新时期,人心不安、时局动荡,绅士侦探结城新十郎联合人气小说作家花迺屋因果、神乐坂的剑道家泉山虎之助以及隐居在赤坂冰川的维新英雄胜海舟等人,在东京神乐坂一带展开了一系列曲折奇妙的推理冒险。 其精巧细腻的解谜过程,展现着作者坂口安吾对推理小说的独到见解;而其诡谲悬疑的阴谋算计,又无不符合理性和人性,蕴含着日本推理小说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 [book_img]Z_10044.jpg [book_title]舞会杀人事件 当时已是明治十八、九(译注:西元一八八五、八六年)年文明之世。神乐坂一带的剑客泉山虎之介,越过了冰川胜海舟家的围墙。泉山虎之介这人有个恶习,就是一喝醉,就会借酒装疯舔女佣的脸颊。 虎之介年少时曾拜海舟习剑,那时胜海舟还很潦倒,尚未受幕府重用,靠著剑术和满肚子洋学问谋生。学了两、三年,因为当官的海舟十分忙碌,便将其托付给山冈铁舟。那时虎之介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毛头,之后一直跟著山冈习剑,虽然目前在神乐坂开了间道场,但也没用心经营。 虎之介坐在胜海舟家玄关的藤椅上,托腮沉思。这也是这男人的一个怪癖,一有烦心事上门拜访海舟时,肯定像现在这样坐在玄关藤椅上抱头沉思。久而久之,藤椅脚像快解体似地摇摇晃晃,毕竟他的块头很大。 想了四、五分钟后,虎之介站起,进入屋内。待其他女佣退下,海舟的随侍女佣小糸,引领他去见主人。首先来到由十二叠和六叠榻榻米房间打通,摆置桌椅的会客室。这栋房子还是旗本(译注:江户幕府将军的直属武士)家时,这里是客厅,壁龛挂著河村清雄一幅以龙为题的油画。紧邻会客室的小房间原是海舟的书房“海舟书屋”,为南洲与甲东屡次密谈之地,是间颇具历史的小房间。向右沿著长廊穿过五间房,来到由六叠和八叠榻榻米组成的房间,才是海舟现在的书房,里面还设有三叠大的茶室和库房。 很幸运地,今天没有访客。虽然海舟的身上散发一股书卷气,却粗鲁地盘腿而坐,语带威势问道: “原来是阿虎啊!怎么?最近应该忙著耍剑吧?” “无奈一家老小七口人,都张著嘴等吃饭呢!” “听说你喝得烂醉在神乐坂任意斩人,挺像你的作风嘛!” “绝无此事!” “谣传还搂著妇女脖子不放,强舔对方面颊,因此晚上八点后妇女就不敢在神乐坂一带走动。你如果改不掉这恶习,那就拜托隔壁的新十郎先生替你和住在神乐坂的女人撮合婚事。不觉得你这种蛮横行为像极了瘪脚阎王吗?听说连按摩小姐阿银也被你惹得七窍生烟呢!” “真是惭愧,虽说对自己所为多少还有些印象,但绝不到先生所言地步。其实学生这趟来是想向先生请示与结城新十郎会面之事。” “出了什么事吗?” “还真是一件天大消息,连报纸也禁止发布,听说内务府已经打算召开机密会议。” 虽然虎之介老是夸大其词,但机密会议这种事可不能随口胡诌。 海舟觉得奇怪,问:“难不成是战争?” “不,昨晚八点左右,和政府有密切往来的企业家加纳五兵卫,在化妆舞会席间惨遭杀害。当晚与会人士除了阁员外,还有各国公使,甚至连对马典六、神田正彦等人也出席。” 海舟闻言,仍然神色自若,只是噤声不语、沉默良久。即使他拥有世间稀有的聪明才智、犹如利剑的敏锐直觉、飞矢般的迅捷思路,以及显微镜般的缜密心思,这件事依然非同小可。 虽是机密要件,但目前政府赌上国家未来所进行的计画却倍极困难。当时日本的工业发展非常落后,居然连一座年产千吨的铁工厂也没有。十几年前启用蒸汽火车,但是连车体也是自国外进口,国内完全没有自产的船坚炮利可言。若想跻身先进国家之列,非得发展工业不可,首要之务便是建立大型制铁厂,但问题就出在缺乏资金。虽然日本数一数二的资本家无不积极拓展贸易、海运等,投下大笔资金添购设备,但要拓展大型重工业,必须长年累月下工夫研究,才能提升技术层面。 因此,当今政府为了跻身先进国家的行列,决定成立大型制铁厂。但是因资金不足,打算先向X国借贷五百万英镑。五百万英镑相当于五千万美元,比照现在行情,约为三千亿日圆左右的钜款。 其实日本并不适合成为工业大国,Z国便是最好的例子,毕竟日后还得面对国内市场萧条等棘手问题。 总理大臣(到一八八五年十二月为止尚称太政大臣,因为更名前后恰为捕物文体诞生的时期,官名一旦如史实所记,便会泄露机密,遂将太政大臣统称为总理大臣。其他场合亦同,决定一律以现行通用名称代替当时名称,尚祈见谅)认为,一旦将制铁厂作为国营事业,肯定会遭受来自国际的舆论压力:若以半官半民的方式经营,也失其意义;赞成民间经营之人,大都是加纳五兵卫等商界名流,他想将制铁厂纳为个人事业的野心,也不言自明。 不过表面上这五百万英镑的借款,其实是政府作保,须负偿还之责,因此骨子里还是国营事业。由于X国与Z国长期对立,互为眼中钉,因此X国对于日本发展工业将影响Z国东洋市场一事当然乐观其成,随即与日本展开密切交涉。 但是,五百万英镑毕竟不是笔小数目,撇开对付Z国一事不谈,也要考虑国际情势;况且X国不愿因此惹恼其他国家,因此始终不愿松口承诺借贷这笔款项。 就这样拖了半年,终于让Z国得知这笔秘密交涉,彻头彻尾看穿一切。 于是Z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企图进行报复,不断向日本政府施压,却未向X国提出抗议。日本一直都是向Z国进口纸、石油和棉花(这和之前总理大臣称谓是同样情形,为了不泄漏谜底,所以货品名称皆为胡诌)等,让X国得到莫大利益。而Z国欲对X国还以颜色,便仲介他国提供日本更便宜的原料,协助日本建立制纸、制油与制棉等大规模工厂。 将秘密泄漏给Z国的人,正是总理大臣上泉善鬼的死对头,也是未来掌权者的头号人选对马典六。典六自幕末就与善鬼对立,也是诸藩中的佼佼者。于是Z国大使佛莱肯(这个名字也是胡诌的,怕拼音会泄露国名,姑且随便命名之)与典六密会,允诺五百万英镑借款,大力协助其建立制纸、制油和棉纺业,以及提供优惠原料与海外市场等优渥条件。但如果由政治家操控一切,恐会引起国际非议,因此表面上还是挂在资产家神山正彦名下,而且免去一切担保责任,反正只要典六当上总理大臣,就是最好的借款凭据。 也难怪典六欣喜若狂,毕竟对方主动释出善意,于是赶紧与神田正彦密商。神田与加纳五兵卫是敌对的两大商界龙头,因为加纳与上泉善鬼结盟,于是他选择与对马典六合作。这场密会可说是天外飞来的大好机会,神田比典六更为雀跃。 就这样,两大势力结盟,自然纸包不住火,政界小道消息流通之迅速,就连海舟也闻风一二。 处在X、Z两国对立情况下,面对此波紧绷情势,X国还是不肯卖情面,爽快承认那五百万英镑借款。因此世人多所揣测,谣传X国大使伽梅洛斯对加纳五兵卫芳龄十八的女儿梨江倾心不已,不断向上泉善鬼暗示心意,于是善鬼与五兵卫费尽心思说服梨江,甚至放低身段恳求,只见梨江淡淡回了句: “再说吧!” 不愧是学习院毕业的高材生,态度十分高傲。 其实X国内政萧条,根本难敌Z国强力攻势,不过当时不少人倒是挺佩服梨江的傲气。 还流传了这么一段秘闻。其实说服年轻女孩,就和外交谈判一样,有时游说者也得装出一副吃得开的样子。只见善鬼从怀中掏出了一盒叫“蜡火柴”的玩意儿,并说这东西是伽梅洛斯送的舶来品,和日本的火柴不同,不论摩擦哪里都能起火,在西方也是种珍奇玩意。善鬼递给梨江一枝,自己也拿起一枝摩擦鞋底示范起来。 “哇!大叔,这东西可真稀奇呢!” 只见梨江双眼闪闪发亮,将椅子往前推。有些讶异的善鬼单手按著光秃头顶,拼命摩擦,却怎么也不见火光燃起。 “唉呀!该不会骗人吧?” 一听善鬼这么说,梨江倏地丢掉手中火柴。善鬼素有雷公大臣之称,脾气十分火爆,此时却极力耐住性子,不但光秃头顶上不见怒气腾腾,反倒继续陪笑脸摩擦火柴。 传闻目前交涉不顺,陷入胶著,但更真确的消息是,加纳五兵卫惨遭杀害,而且还是在自家举办的舞会上遇害。 五兵卫于自宅举办舞会一事,或许就是整起事件的核心。佛莱肯与典六、神田密切往来,看在五兵卫的眼里,当然焦急不已。甚至传言他每晚都会悄悄到女儿房里,涕泗纵横跪求女儿帮忙。 “所以我才讨厌参加舞会。” 显然海舟因为事情过于复杂、摸不著头绪而莫名烦躁,忿忿地这么说。 “那些家伙聚在一起还真是不可思议。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五兵卫可真老奸巨猾,居然在家里开舞会。我这副狼狈模样,肯定会被新十郎讥笑吧!你倒是说说看你知道些什么,不过得从头到尾仔细说明清楚,别颠三倒四啊!” “遵命!这是在下莫大荣幸。” 表情认真的虎之介诡异地行了个礼后,一副蓄势待发状。他希望海舟能帮忙解惑,让结城新十郎与花迺屋因果另眼相看。于是他戒慎小心地开始娓娓陈述。 ※※※ 这场化妆舞会最初计画于鹿鸣馆(译注:鹿鸣馆建于一八八三年,由英国建筑师乔赛亚.康得所设计的砖式二层洋楼,整体建筑呈现兼具义大利文艺复兴风格及英式建筑的优雅,为当时政商名流交游之所)举行。五兵卫为因应时代风潮,新建豪华宴会厅,虽然已经使用过两、三次,但论及规模、气派,还是不足以用来招待政府官员与各国王公大使。不过在旁人极力怂恿下,还是决定于自宅举行,虽不及鹿鸣馆豪华,也绝非摆不上台面的场地,五兵卫心里倒不觉丢脸。 五兵卫之妻厚子为贵族之女,年方二十七,是续弦。很显然地,她不是梨江的亲生母亲,亲生母亲在梨江和兄长满太郎年幼时因病去世。就读于剑桥大学的满太郎今早刚回国,虽然这次舞会表面上不是为他所办,但五兵卫心里早就视这场舞宴是为了庆祝满太郎学成归国,向世人夸耀他有个一表人才的儿子。但因考虑这是家中私事,不好意思大肆宣扬,但这既然是举办这场舞会的重点,于是五兵卫舍弃鹿鸣馆,决定在自家设宴。 梨江被唤至厚子房间。厚子都是早上睡觉,中午才醒来,所以不会和大家一起用午膳,也不曾送丈夫五兵卫出门。 “今晚舞会你打算扮成什么?” 梨江被继母这么一问,“我才不会特意乔装呢!” “那总会戴个面具吧?” “不,我讨厌面具,对舞会也没什么兴趣,所以今晚打算和朋友去学骑马。”她冒出意外之言。 毕竟厚子是贵族之后,天生有股高傲的威势,旋即面露愠色,那艳丽瞳孔中栖宿著妖气。 “已经替你准备好乔装用的衣物了,你要扮成西方名画中沐浴的维纳斯。今早回国的满太郎恰巧带回一只瓷壶,只要穿上下摆稍长的衣裙,手抱著壶,步履轻盈地走著,活脱脱就像个在河边愉悦散步、想找处地方沐浴的美女。” 厚子眼神锐利地盯著梨江,“听说伽梅洛斯会扮成回教苏丹王,如果他邀你共舞,你只要带他到庭院那处隐蔽树荫,然后倒些壶里的威士卡给他喝就行了。” 穿著像是长袍睡衣的维纳斯,与只用毛巾包裹身体的苏丹,在酒宴上演出这么一场戏码,还真是诡异。这个计画只要稍微出点状况,两人似乎就会在众人面前出糗。 虽然厚子应不至于沦为善鬼与五兵卫的爪牙,但有可能为虎作伥。身为贵族之后的她,果然十分任性。 “我会在壶里放条眼镜蛇,看著好了!” 梨江斜睨贵族之女一眼,机灵地转身跑走。 不愧是贵族之后,承继了历代先人们的胆识,厚子派人暗中监视梨江的一举一动,绝不容许舞会之前发生任何状况。同为女人的厚子当然深知女人心,因此梨江根本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舞会当天,五兵卫应该早早回家准备,却迟迟未归。眼看宾客来了近半数,忽然一辆人力车连翻带滚似地停在后门。 “哎呀!早成了冤魂啦!那家伙不可能还活著吧!” 有个乔装成箱根轿夫的人,边拂去汗水,边喃喃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囫囵吞了三碗饭后便急赴会场。虽然赶路赶得满头大汗,逼真演技堪称一流,但应该不是干这行的人才是。 总之,迟到一事不仅对会场宾客十分失礼,更对同伴过意不去,同伴指的就是轿夫的好友,光头警长速水星玄。他也担著竹轿等待五兵卫现身。这个大光头虽然乔装成脾气暴躁、粗俗无礼的酒鬼,不过他本来就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鄙俗男人。无奈的是,他又特别喜欢出席社交场合。虽然费尽唇舌劝他打消念头,还是劝说不动,只好硬著头皮邀请他来。 五兵卫赶到时,星玄并不在玄关,而将竹轿搁在女侍们端送料理进出的阴暗门边。只见他叫住路过的女侍,抢走菜肴,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星玄一见到五兵卫,就说:“唷!你来啦!你撑住前面,我在后头扛著,可不能让那些臭男人搭这轿子!只能载美女,知道吗?如果有男人一屁股坐上去,我就立刻松手。”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警长。 大光头一声吆喝,两人便担起竹轿踏入会场。总理大臣善鬼一身铠甲、头盔,手执指挥扇,打扮得中规中矩,不过双眼直盯著伽梅洛斯,暗自担心梨江小姐的事情,不知她何时才会出现?显露出一副坐立难安状。 伽梅洛斯内心也很焦急。讽刺的是,离他不远处、装扮成神官的典六却一派悠闲地与人聊天。 瞄了佛莱肯一眼,他只戴了面具出席,而且正在与同样只戴面具的厚子跳舞。神田正彦应该也在场,还没遇见他,不晓得他扮成什么模样? 善鬼忍耐不住,于是叫住扮成轿夫的五兵卫,“梨江小姐怎么啦?为何还没出现呢?” “不会吧?她应该已经来了,可能是您没注意吧!” “拜托!我从三十分钟就就一直睁大眼搜寻她的身影……你还好吧?哪里不舒服吗?” 额头直冒汗、大口喘著气的五兵卫,微笑回答说: “没事,可能是担著竹轿走来走去累了吧!我会尽快安排梨江的事。” 他走向正与佛莱肯跳舞的厚子身旁,旋即回来对善鬼说: “应该马上就来了。”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善鬼愉悦地走回位子。 就在此时,梨江现身了。她奉厚子之命,装扮成出浴的维纳斯,捧著瓷壶出现在会场。脸上挂著笑容,神色自若,边环视众人边朝伽梅洛斯走近。走到只离伽梅洛斯三步距离时,忽然发现有个东西缠住手,赶紧察看捧著瓷壶的左腕。 “啊!”梨江发出一声尖叫,身体像被斩成两截一般。只见一条大蛇从壶里爬出,缠绕在她手腕上。 梨江手一松,瓷壶应声落地,随即昏倒在碎裂的壶片上。 大家纷纷赶去梨江的身边,伽梅洛斯抱起梨江,其他人忙著踩死大蛇,骂声不绝,掀起一阵骚动。此时,距离人群稍远的一角,传来震天怒吼。 “喂!喂!快叫医生啊!” 大家纷纷回头,大光头轿夫抛下竹轿,一副仓皇失措状。身穿黑衣的僧侣放下手中的箫,抱起另一位轿夫。 加纳五兵卫惨遭杀害,还是当著警长面前下手。 所幸大光头星玄还没忘记自己身为警长,“各位,安静!稍安勿躁!” 拜托!最慌乱的是你自己吧!只见星玄张开大手,作势拦阻犹如大河水势般的人群。 “请各位暂时别乱动!这是起严重犯罪事件,请大家保持原样,稍安勿躁,警方与鉴识人员到场前,各位不能擅自离席。” 所幸,加纳家位于牛込矢来町,因为大光头星玄想拜托的人,正是素有“绅士神探”之称的结城新十郎,就住在神乐坂。 星玄得知驻守加纳宅邸的巡警中,有位叫古田鹿藏的资深警员,欣喜地说: “幸好你在,快去请神乐坂的新十郎先生过来!快啊!跑快点!别败在这把老骨头上!” 于是鹿藏狂奔,他原是结城新十郎身边的巡警,有什么事需要通知新十郎,都是靠他传话。 身为新时代分子的新十郎,为旗本末代子孙,父亲为德川幕府重臣之一。喝过洋墨水的他,博学多闻、机智风趣,且具有敏锐缜密的观察力。 泉山虎之介是他右邻,在此开了间剑道道场,受聘于警政署,是巡警们的剑术指导。 虎之介天性好管闲事,而且偏好推理,是个乐于穷尽心思动脑的男人。往往一听到哪里发生案子,就会立刻抛下工作赶往现场,而且总是比巡警们抢先到达。到了现场深呼吸一口气,仔细观察,静心思索。只可惜他是个逻辑白痴,总摸不透事情真相。 一回到家,虎之介就会召集左邻右舍报告所见所闻,并提出他的看法。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人生最大乐趣。不过留学归国的新十郎常常戳破他的推理盲点,找出真凶。虎之介虽然觉得很没面子,倒也输得心服口服。毕竟能展开精辟推理,著眼于别人无法识穿的关键要点,确实有一套。总之,再怎么奸诈狡猾的犯人,也难逃新十郎的明察秋毫。经由虎之介的引荐,新十郎开始频繁出入命案现场,解决数起悬案而声名大噪。 留洋博士、日本美男子、绅士侦探……结城新十郎拥有各种美称,报纸上人气投票也名列全国第一。虽然警政署署长经常拜托他协助办案,但是他讨厌这种拘束感,有时也会拒绝;但毕竟这是他的兴趣,因此只接受聘雇的身分,遇有大事,通报他一声,应该还是会出马协助。负责赶赴通报的便是老巡警古田鹿藏。 新十郎左邻住著一位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名叫花迺屋因果。小说家多半生长于江户、大阪等都市区,不过这位花迺屋曾住在萨摩(译注:日本鹿儿岛县西半部)一带,在鸟羽伏见一役中,还是个在沙场上脚踩草鞋、挥舞大刀,结果被敌军一路追至上野宽永寺一带的枪炮组小队长。 然而,他十分喜爱阅读小说,而且热衷于追求时尚,处在汲汲营营于官途的同僚之间,花迺屋却拜某位小说家为师,立志往此道发展。意外地,他的作品颇受世人青睐,好评不断。人称包打听、万事通的花迺屋因果,在人力车夫和女佣等底层百姓口中,可是一介风流雅士,对他相当崇敬。 花迺屋对事情的执著程度,比起虎之介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推理方面的事情。他能清楚辨识古田巡警的脚步声,早在古田巡警到达新十郎家门前,就已穿戴整齐,在新十郎家门前等著。 “好,走吧!”掏出怀表瞄了一眼。 “嗯,看来事不宜迟。” 听完委托案件大致始末,便迅速起身同行。 虎之介听说三人准备出门,慌张地一边系衣带,一边说: “喂!等一下啊!哼!这些人真过分!” 说著便套上有些破旧的木屐,追了出去。新十郎身穿在巴黎订做的西装,手拄一根细手杖。花迺屋也是时髦之人,身穿华丽西服,配上帽子和手杖,一如往常,嘴里叼了根龙宫烟卷。 三人在鹿藏的引领下,来到位于矢来町的加纳宅邸。星玄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并向新十郎握手寒暄。 “此次案件非同小可,事关国誉,还请先生多帮忙。” 星玄心情沉重不言而喻,慎重地打了声招呼。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此次事件重大急迫,内心焦急全写在脸上。 “发生什么事了?” 星玄说明案发经过。 “事情经过就是如此,实在无法想像五兵卫先生就这样死在我面前。” 新十郎神情温和地看著他,问: “其他人都围在梨江小姐身边,只留下扮成轿夫的人在原地是吧?” “没这回事,凑上前去的人只有四分之一,四分之三的人还留在原地,不过都是往梨江小姐的方向看去。” “你亲眼看到加纳先生倒下去吗?” “说来还真难认情,我只注意梨江小姐,没目击到凶手行凶的画面。是因为发现竹轿摇摇晃晃向前倾倒,才猛然瞥见五兵卫抱著胸、腹部,往前仆倒。因为五兵卫个性十分倔强,即使是一瞬间,也不肯松手放下竹轿。那时刚好有位扮成僧侣模样的人,察觉五兵卫情况有异,一个箭步冲上前,抱起不支倒地的五兵卫。因为是用双手抱住,他手上的箫也应声而落。后来他摘下草笠,才知道这名僧侣是油画师田所金次所乔装的。今晚与会宾客中,还有一人也扮成僧侣,那就是商界名人神田正彦。” “这么说,在那之前没人能接近被害人啰?” “约四、五分钟前,总理大臣曾经接近五兵卫身边小聊一番。后来五兵卫好像在找寻尊夫人身影,发现她正在不远处与佛莱肯大使跳舞,便走过去说了一、两句话,然后又走回来向总理报告什么的样子,不过那时他神色并无异样。” 新十郎点点头,“接著来看看现场吧!” 星玄负责带路。连同鹿藏四人准备进屋时,只见星玄一脸惊讶,直盯著虎之介说:“你怎么穿成这样?随便缠了条腰带,还打赤脚。今晚可是各国王公大使齐聚的宴会,你这副德性可是会丢国家的脸啊!” 这话根本就是在说他自己。虎之介忍不住笑了出来。 “警长自己还不是裸著身子,配条丁字裤,难道就不会损及国威吗?” “哎呀!真是服了你。”新十郎赶紧出面调停,“当我们也是乔装而来不就得了。” “嗯,这就没问题了。” 星玄满意地领著四位进屋。会场内宾客纷纷往四周墙边移动,中间显得十分空旷。一身轿夫装扮的加纳五兵卫,就横在一方角落:原本担在肩上的竹轿,仿佛尸体的一部分,滚落一旁。 新十郎检视著尸体。五兵卫的侧腹突出一截刀柄,看样子应该是把匕首。因为刀刃深插体内,因此甚少出血。 虎之介循著那刀柄方向看去,说: “倒下去时并未压到刀柄,这么看来,刚好是乐队席那个方向。” “什么方向?” 显然花迺屋想向虎之介挑衅,但虎之介不想理他。 “就是凶手握著匕首的方向,你这个乡巴佬不懂啦!凶手趁大家注意力全投向梨江小姐的瞬间,刺杀五兵卫先生,所以连警长也没注意到凶手是谁。等到警长发现时,死者已被深刺一刀,痛苦地往前扑倒。” 花迺屋微笑道:“我看你虽然自诩剑客,搞不好没真正和人一决胜负过吧?幕府不是曾经成立什么‘新选组’的刺客组织吗?我看你应该不够格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匕首深刺体内,只会露出刀柄。虽然人的肚皮是软软的,不过可比豆腐硬多啦!” 虎之介怒目瞪视著他口中的乡巴佬,还是一脸不屑。只见他双臂交叉在胸前,立刻别过脸往尸体方向看去。原来如此,匕首的施力度啊!虎之介不懂这种事,不过应该也没人晓得吧!毕竟肚皮没被狠狠刺上一刀,是很难真正理解的,因此这番见解倒也不能说是乡巴佬的谬论。 除了刺入侧腹的那把匕首外,没有其他外伤,不知从哪飞来的一把小刀,瞬间夺走一条人命。五兵卫睁大双眼,嘴巴微张,欲言又止似地,爬了四步才倒下。就连从旁冲过来抱住他的田所金次,也没听到五兵卫说些什么。 新十郎似乎正在拜托警长什么事,只见大光头星玄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一身轿夫打扮的他挺直身子,粗声吼道: “在场各位女士、先生,麻烦请各自站回加纳五兵卫遇害时、发出凄厉叫声那一刻所站的位置。” 显然他小心翼翼地以十分客气的口吻,恳求在场人士配合。 于是大家纷纷回到当时位置。仔细一看,两国大使、善鬼总理、典六等国家机密相关人士,距倒卧墙边的五兵卫,皆有段相当距离。诸位名侦探所关切的焦点,也就是打扮成僧侣的神田正彦,也站在离五兵卫稍远的墙边。 花迺屋一脸狐疑地问星玄: “加纳先生倒地时,站在四周的只有打扮成僧侣的田所先生吗?” “是的,那瞬间只有他站在附近。” 五兵卫的家人似乎像说好一样,全都离他远远的。厚子和佛莱肯一直在乐队席下方一带跳舞。虽然那里是匕首飞来的方向,但是五兵卫倒下处和四周隔著相当距离。僧侣装扮的田所算是离五兵卫最近的人,那时他正抛掉手中的箫,快步冲向五兵卫。 在反方向,则是满太郎离死者最近。距离现场不远处,刚好有条走道。 “你那时正要走向昏倒在地的妹妹身边,是吧?”新十郎问。 “不是,只是很自然地走过去看个究竟而已,很好奇大家到底为何起骚动,根本不知道妹妹昏倒一事。” “你有亲眼目睹令尊倒地的样子吗?” “倒地的瞬间没看到,不过有看到扮成僧侣的田所先生抱著父亲。” 满太郎似乎挺信赖眼前这位年纪比自己稍长的名侦探。他直视著新十郎,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随即转移视线。 并未侦讯在场其他宾客,就让大家各自散去。 只留下警长和乐队队员们。 “因为你们坐在稍微高一些的地方,有没有人目击到什么异状?” 无人回应。新十郎点点头,说: “看来凶手似乎来无影去无踪呢!不过总该有人目击到死者倒下那瞬间吧?” 有三个人自称曾目击五兵卫倒地前身子前倾、不断挣扎的样子,然后被一旁的僧侣田所抱住。 “你们看到死者身子前倾、双手乱挥像在游泳一样,觉得他正在做什么呢?” “这个嘛……与其说像游泳,不如说是低头蹲著一般。”其中一位这么回答。 另一位也随即附和道:“没错,我也这么觉得。我第一反应就是:‘咦?那个轿夫蹲在地上耶!’只是这样而已,看不出来是在垂死挣扎。” “而且还抓著胸口,就像这样,感觉像双手抱胸一样。” “胸口?不是腹部吗?” “不是,总之像抱著什么的样子,这么说好像很牵强,毕竟光著上身,不可能抱住什么东西吧!应该说是搔抓胸口比较贴切,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应该是濒死前的痛苦挣扎吧!” 以上为目击证人的证词。 乐队队员们回去后,新十郎召集了女佣、男仆和寄宿学生共二十多位,询问他们有无察觉任何异样。除了一位叫作阿绢的年轻女佣,说她记得晚归的五兵卫曾说过一段莫名其妙的话,其他人并无发现任何异状。 阿绢红著脸说:“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说什么上了幽灵的当……” 阿绢也觉得自己所言十分可笑,“老爷真的是这么说的,而且还说,那家伙不可能还活著之类的话。” “他大约是几点回来的?” “老爷回来时,会场已经聚集了许多宾客,于是急忙吞了三碗茶泡饭,匆匆入场。老爷只要遇上急事就会这样,只花一、两分钟迅速用餐,换好服装后便往会场走去,前后不到三十分钟。” 新十郎唤车夫过来,“听说你家老爷很晚才回来,是到哪儿去了呢?” “去了乌森一家叫夕月的餐馆。不知老爷是为了什么事,不过他回程时曾经喃喃自语说:‘难不成是那个人的恶作剧吗?’、‘如果还活著,为何不来呢?’、‘没理由不来啊!’之类的怪话,还说要是夕月的女侍看到,就派人捎个口信给他。” 结束侦讯之后,大伙儿都离开了,只见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孩,站在客厅楼梯角落。 “你就是名侦探?” 新十郎露出灿烂笑容。 “找出真凶了吗?”她继续追问。 “可惜还没掌握线索。” 听到新十郎玄妙的回答,女孩双目炯炯。 “因为我那时昏倒,所以没看到父亲倒下,不过听说田所先生在旁照料。” “是的。” “我看那个扮成僧侣的男人,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从以前就是这样。不妨去打听看看,或许可以问弥吉爷。” 抛下这些话之后,梨江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便迅速离开现场。 “原来她就是昏倒的梨江小姐,听说是被壶里的蛇吓昏的。” 新十郎随口喃喃自语,随即陷入沉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哥哥满太郎好像也有话要说,看来那对兄妹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总之请那位弥吉爷过来吧!” 年近六十的弥吉,是家里当差最久的佣人,也是曾经侍奉过梨江亲生母亲的忠仆。 “老伯,劳烦你了。家里发生如此不幸,想必你的心里也很难受。其实是这样的,因为梨江小姐说有事可以问你,所以想请教一下,那位留学归来的油画家田所先生,究竟有何秘密呢?” 弥吉看著新十郎,说:“是梨江大小姐要您问我的?” “是的,她的确这么说。” 只见弥吉缓缓颔首,目光锐利地凝视新十郎。 “那小的就一五一十向您报告。田所先生是我们家夫人的情夫,听说他们早在田所先生出国前就已认识,感情非常好,好到连良介少爷到底是谁的种,也只有老天知道。” 弥吉眼冒怒火,说明完毕后,行了礼便迅速离去。 在场众人齐声叹了口气。 大光头星玄一边掏耳朵,一边说: “居然听了不该听的事!要是这时没长耳朵就好了,真叫人难受!” 根本是个懦弱的警长。 准备离去的新十郎忽然想起什么,再次返回女仆房间,请阿绢说明五兵卫从后门进来吃饭,扮成轿夫前往会场的经过。 “你们家老爷滴酒不沾是吧?” “不,老爷酒量很好。” “舞宴前吃了三碗茶泡饭,还真是奇怪,难不成特地准备的美酒佳肴难以下咽吗?” “不是的,这是老爷的特别习惯,重要宴会前都要吃碗饭,避免喝得太醉。” “原来如此,一流人物果然与众不同。” 新十郎佩服地点点头,阿绢仿佛是自己受到称赞,显得很亢奋,毕竟这番话可是出自美男子之口。 “今晚准备了什么菜色呢?” “有蒲烧鳗、生鱼片、香鱼和西式料理等各种菜肴,老爷匆忙吃著茶泡饭时,只配了六、七颗梅干,因为老爷爱吃梅干,所以这些古法腌渍的梅干,都是特地向小田原那里的农家买来的。” 壶里装有五兵卫生前最爱的梅干,那壶一看就知道是高档货,里头还留有六颗陈年梅干。 侦讯完毕,步出大门,虎之介似乎有些亢奋,不禁将身子靠向花迺屋,盯著新十郎的背影说: “哈哈!我真是大错特错,这下丢脸了!不好意思,方才失礼了,哈哈……” “真难看!怎么会有人笑得这么离谱?那表情就像马下巴脱臼一样可笑。你的推理完全错误,简直白费力气。” “哇哈哈哈……” 虎之介像吃了笑菇似地,猛笑不停。 “那在下先告辞了!哈哈……”似乎很高兴地走了。 新十郎对鹿藏说:“加纳先生应该是去乌森和某人碰面,你去调查一下。这件事有点棘手,可能还需要调查加纳夫人的交游关系。” 花迺屋一听,显得十分兴奋,“我就知道一定会往这个方向侦查。虎先生瞄准的是田所先生,恕我直言,那人思虑不深,无足观矣。不过我可是一直都很注意这点呢!” 新十郎强忍笑意,问:“这点是指哪一点?” “就是那件事啊!我和先生所想的可是不谋而合呢!” “我所想的?是指什么?” “你也真是的,就是你刚才说的啊!调查加纳夫人的交游关系,不就是那个叫佛莱肯的大使吗?我也觉得凶手是他,那匕首插得那么深,还真是有些诡异,所以我猜测凶手可能练过西洋剑术之类的武术。听说佛莱肯深精此道,所以我猜凶手是他。” ※※※ 在海舟面前十分拘谨的虎之介,小心翼翼地将来龙去脉陈述一遍,语毕才松了口气。 之后才是重点。虎之介遭花迺屋轻蔑,还被狠狠嘲笑,可想而知他有多么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怎样,反正脸都丢光了。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不过他来拜访海舟,还是想替自己争一口气。只见虎之介一脸忿忿然,说: “当时走近五兵卫的,只有总理而已。虽然加纳先生曾走向厚子和佛莱肯,但也毫无异样走了回来。总理离开两、三分钟后,他就脚步踉跄、身子摇晃地倒了下去,然后田所冲上前抱住他,不过田所在他昏倒之前,不曾走近他身边。所以趁总理离开的两、三分钟内,也就是梨江成为全场关注焦点的时候,能够趁隙刺杀加纳先生的人,除了田所之外别无他人。况且匕首刺向死者的角度,也距田所站的位置最近,虽然再过去一点还有佛莱肯,但他的位置绝对不及田所方便。田所之所以上前抱住五兵卫,是企图让别人认为他和死者有段距离,所以自己不可能是凶手。自以为这诡计很巧妙,没想到却露出狐狸尾巴。目睹五兵卫倒下的只有田所一个人,所以他不可能没看到刺杀死者的凶手。” 海舟从烟灰缸下方的抽屉取出了小刀,拿起磨刀石,将刀子沾了点水,开始磨刀。磨刀石与刀子是他身边必需之物,只见他动手微微割破指头,放出脏血。 “不过,我很后悔当初大话说得太早。我访查过田所家的邻居和朋友,他从小到大就是个比女人还柔弱的家伙,别说武术,连简单的拳脚功夫也没练过,这就是我最困惑的地方。” 难怪他哀声连连,一副郁闷的样子。这时海舟停手,问: “神田正彦也打扮成僧侣吗?” “是的,不过神田站得很远,那时他正在和佛莱肯等各国大使聊天。” “所以,事情很明显了嘛!” 海舟慢慢停下动作,将刀子反握,往后脑杓擦了一下,再取出白纸擦去脏血。待止住坏血后,又擦了一下小指,再以白纸擦拭。一边反复这些动作,一边陷入思索。最后,海舟收起刀子和磨刀石,边擦拭边说: “观察那么仔细还摸不著头绪,你也真是天才!我实在不了解阿虎你啊!那天厚子拼命撮合伽梅洛斯和梨江,分明是个诡计,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所策画的阴谋。我曾经和佛莱肯接触过三、四次,他的确是个交游广阔、反应机敏、一表人才的美男子,相貌和罗伯斯.比尔(译注:法国大革命时相当活跃的法国政治家)十分神似,不但长得像,连个性也很相似。在日本,大概就类似斋藤道三(译注:日本战国时代枭雄之一,织田信长岳父)那群左右逢源的恶徒,他们也都是些美男子,相同之处就是到哪都吃得开。厚子和佛莱肯拥舞一幕是刻意安排的,这也证明他们有自信不会被识破,不过下手的人既非佛莱肯,也不是厚子,而是一身僧侣打扮的神田正彦,他就是刺杀五兵卫的凶手。” 海舟从容不迫地说。他一边擦拭止不住的血,一边作补充说明: “别忘了当天有两个人扮成僧侣,而且田所是厚子的情夫,因此厚子应该知道他当天的装扮,甚至有可能是厚子建议他这么打扮的,应该错不了。僧侣通常会戴上大草笠,别人看不见自己,只有自己看得见别人,是最佳的杀手扮相;再加上一枝箫,就可将凶器藏在里面。神田曾经是海盗,有次我搭船时和他打过照面,他是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很有一套的家伙。他嗜钱如命,既是海盗也是商人,要是他去搞政治,绝对能当上总理。我想杀人对他而言,就像捏碎一条小黄瓜一样容易吧!真是个可怕家伙。 “厚子之所以假装站在伽洛梅斯这方,第一是为了让梨江捧著装有蛇的壶子,再来则是让伽洛梅斯、善鬼等敌对阵营的焦点集中于梨江身上,企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于是当梨红昏倒、在场宾客全都看向她时,神田握著匕首伺机而动,碰巧同样打扮成僧侣的田所走到附近,恰好称了这家伙的意。在大家纷纷起舞时,根本不会注意谁在哪一刻站在哪个位置,况且大家都随著舞步四处游移。神田利用这点,便可谎称自己当时正和佛莱肯等大使站在会场角落交谈,反正就算有人看到扮成僧侣的人在死者附近,也会因为现场有两位僧侣,成了最好的脱罪借口,这就是五兵卫惨遭杀害的真相。不过毕竟缺乏证据,加上佛莱肯也在场,就算善鬼有些怀疑,也苦无实证揪出真凶。” 真是明察秋毫。虎之介静心聆听,海舟的一字一句让他茅塞顿开,得以豁然开朗离去。 ※※※ 从海舟住处归来的虎之介,立刻去拜访新十郎。花迺屋一见到他,赶紧上前打招呼,原来花迺屋也正等著见新十郎。可惜来得不凑巧,新十郎正在和学生晏吾专心下西洋棋。 花迺屋一看到虎之介,显得很兴奋。 “唷!你来啦!大侦探。看样子已经知道谁是真凶啰?” “哈哈!那您的看法又如何呢?” “凶手就是佛莱肯啊!别看他长得斯斯文文的,其实是个西洋剑高手呢!” “哈哈哈!没想到乡巴佬居然认为是佛莱肯,见解果然不同凡响,看来这谜题对您而言似乎难了些。” 鹿藏拖著疲累的身子,来到新十郎住处。这位老巡警秉性憨直,对于上级命令总是全力以赴,这是他的一大优点。昨晚他为了办妥新十郎交代的事,几乎彻夜未眠,四处奔波,直到现在才回来。他挨近新十郎身边,跪坐下来。 “他和一位叫中园弘的男人约在夕月碰面。” “哦?就是加纳先生的大管家,谣传于三年前失踪的中园?” “是的,多亏夕月的女侍一五一十告知,才能够获得如此珍贵的情报。那天中午,有个自称是中园派来的陌生男子,说中园已经从中国回到日本,但因工作尚未完成,还不是现身的时候,只是想先向加纳先生知会一声,傍晚才会到夕月。加纳先生半信半疑,因为他以为中园在前往中国途中就遇到船难,在玄海滩丧生了,所以当然觉得莫名其妙。” 新十郎颔首。 “原来如此,换作是我也会这么想。那么中园确实赴约啰?” “没有,到现在仍未出现。” “这样啊,看来大概不会现身了。然后呢?” “关于夕月就只有这样。关于查访厚子一事,可真是个难题,除了与田所有暧昧关系外,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而且一般人对她的风评都不太好,传闻她最近与佛莱肯过从甚密,我到处走访,只查到这些。” 新十郎笑道:“我才要感谢你呢!这段时间替我到处查访,搜集情报。托你的福,我才能在这里高高兴兴下西洋棋,要是我自己出马,肯定没你行。好,我们准备出发吧!” 虎之介欣喜若狂,却强忍兴奋情绪,满面笑容地问:“咦?要去哪儿啊?” “当然是去加纳家啊!” 虎之介终于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傻笑,“哦!为何?” “泉山先生已经找出凶手了,真是惭愧,看来我晚了一步。所以等一下我要去揪出凶手!” 面对如此坦率的新十郎,虎之介再也忍不住,背脊在柱子上不停磨蹭,喉咙里像含了颗海棉球似地,不断发出咯咯叩叩的奇怪笑声。新十郎向晏吾嘱咐道: “你去接风卷先生,带他到加纳家会合。先生应该已经等不及了。” 交代完毕,四人便出发前往加纳家。速水星玄今天一身标准警长模样,率领部下等待新十郎一行人到来。身穿制服的他,看起来果然英勇威武,不失体面。一看到新十郎身影,星玄便快步上前握手寒暄。 “这次得仰赖先生了。凶手的所作所为不仅让国家大大蒙羞,全国民心也受到动摇。一想到这个责任得由我一肩扛起,就一个头两个大。现在情况如何?找出凶手了吗?” “应该可以确定凶手就在这屋子里。” “很好!”星玄显得十分亢奋。 新十郎迳自走向厨房,请阿绢拿出昨天那个装梅干的小壶,朝壶内看了一眼,满意地盖上壶盖。 “应该有谁动过这壶吧?” “应该没人动过,怎么了吗?” “真的没人动过吗?” “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不过这壶就摆在老爷专用的橱柜里,今天应该没有人开过那柜子。” “是吗?应该有人动过吧!昨天壶里的梅干只有六颗,今天却成了八颗。” 阿绢脸色大变,十分惊讶。新十郎赶忙安抚说: “没事,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过应该还有其他和这壶一般大小的壶吧?” “老爷的东西全放在那柜子里。” 一打开柜子,最下面摆著四只装梅干用的壶。 “那么,拿去给小姐瞧瞧吧!” 一行人前往梨江的房间。新十郎郑重地向梨江说: “昨晚让你感到不愉快,真的很抱歉,不知小姐为何那么晚才到会场呢?” “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只是不想出席而已,所以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如果可以的话,还真不想出席。” “那么当时没有人来通知你该准备出席,或派人接你过去啰?” “没有,后来我是自己过去的。要是真有人来接我过去,我才不理呢!” 虎之介忍不住打岔,“这番谎话说不通吧!那时候应该有人希望你赶快出席才是,请你仔细看著我的双眼。” 新十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时虎之介突然尖叫一声,倒了下去。原来梨江悄悄将手绕到身后,拿起桌上的孔雀羽毛,往他眼中刺去。新十郎见状赶紧扶起虎之介。 “当时没人催促小姐,也就是说,那时梨江小姐突然昏倒,是起偶发事件。就算小姐不昏倒,加纳先生也会在当晚魂归西天,这就是这起事件的关键,关于这点我昨晚就已十分确信。真的很谢谢梨江小姐,多亏你才能逮到凶手。” 只见梨江露出“我相信你”的表情,凝视著新十郎。 “什么时候能逮捕凶手呢?” “再半小时就可以了,小姐心里应该也有谱了吧!” 梨江十分干脆地点点头。 看到眼前俊男美女深情对望的样子,虎之介满腹怨怼。 “这怎么行啊!结城先生!女色果然是最恐怖的玩意儿,没想到连你也轻易被蒙蔽,这样可是会一步步陷入真凶的计谋啊!” 新十郎安抚虎之介说: “没这回事,看到如此美丽的小姐,让我头脑更清楚了。” 新十郎微笑地这么说,却脸红起来,一旁的梨江也跟著羞红了脸。这时有人进来通报,风卷先生已经抵达,新十郎也突然紧张起来。 “一切谜团即将解开,劳烦小姐也一起移驾客厅吧!” 一行人前往放置五兵卫遗体的客厅走去。这里聚集了加纳家的亲戚,以及平常受五兵卫照顾之人等等。 新十郎向风卷先生说:“风卷先生,可以请您察看遗体吗?” 风卷先生是留欧研究近代医学的知名西医权威。 新十郎欲揭开棺盖,“咦?怎么回事?难不成棺盖已经封死了吗?” 管家走上前说:“此次情况特殊,夫人担心老爷横死的面容让前来吊唁的亲友目睹,会损及老爷的名誉,因此今早待近亲家属们瞻仰遗容之后,便派人将棺盖密封。” “我们必须请风卷先生鉴定一下,可否请夫人让我们开棺验尸,或是让我们当面向夫人请托?” 管家前往厚子寝室,请她过来。只见厚子一脸憔悴,令人不忍卒睹。这让一向体贴的新十郎,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夫人,我们可以开棺验尸吗?” “请。” 拔掉钉子,打开棺盖,除去塞满棺内的各种东西,再脱下死者身上衣物,风卷先生仔细地鉴视死者的眼睛、伤口等部位,转身向新十郎说: “应该是遭人下毒致死,但不清楚是哪种毒药,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加纳先生并非死于刀伤。” “所以,加纳先生死前曾做出像游泳一般的奇怪动作,还拼命搔抓胸口,痛苦地蹲著,并非因为刀伤,而是毒药发作啰?” “嗯,应该是。当匕首刺入侧腹时,不太可能会有那种动作,而会出现尖叫、回头等反应才对。” “真是太感谢您了,多亏您的协助才能让真相大白。昨晚我就可以确定,以匕首刺杀死者,只是障眼法罢了,目的是为了掩饰下毒这一事实。确定这一点,更能证明凶手就在这间屋子。至于在场宾客将焦点全投向昏倒的梨江小姐身上,只能说是碰巧。而加纳先生前往夕月赴幽灵的约,是凶手故意让他晚归的诡计;而且凶手也知道加纳先生有个特殊习惯,就是在重要宴会前,先吃个茶泡饭配梅干,花两、三分钟就匆匆解决。之所以急著让加纳先生吃下梅干,是因为那梅干被下了毒。” 虎之介大表不满,嗤之以鼻地说:“怎么可能!那匕首的确是趁小姐昏倒、众人不注意时刺向死者,如果没那段时间,怎么可能刺入?” 新十郎微笑道:“那把匕首并非为了刺杀所用。凶手早就知道加纳先生会毒发倒下,为了等待那一刻,才一直跟在加纳先生身边。一看到他倒下,便立刻冲上前抱住,将匕首刺入侧腹。那把匕首就藏在僧侣的箫中。” 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大家纷纷起身,花迺屋和鹿藏两人扑上去制伏田所。有神佛同体之称的花迺屋因果,原是枪炮组小队长,曾被敌人从鸟羽伏见一路追杀至上野宽永寺,是个厉害人物。逮捕田所简直就像自己推理出谜底一般,花迺屋乐得咧嘴大笑。双手被缚在身后的田所,早已有所觉悟,紧闭双眼。新十郎待骚动平息,又说: “凶手脑筋可真不赖呢!知道当晚每位重要人士的装扮,当然也知道神田正彦先生会乔装成僧侣,也许是为了误导别人,以为凶手就是神田先生,才叫人模仿他。将匕首藏在箫里,以及毒害加纳先生都是既定计画。此外还必须安排两位僧侣在场,如此才能掩饰其中一人跟监加纳先生的事实。所以凶手要求田所乔装成僧侣,在梅干中下毒,并且诱骗加纳先生前往夕月。”大家顿时面面相觑,花迺屋一脸讶异地问: “这么说,凶手不只一位啰?” “我认为刀伤并非致命伤,下毒之人才是幕后真凶。接下来就前往真凶房间拜访吧!不过……” 新十郎早已经察觉厚子不在场,他忽然有所领会似地愣了一下。那性情刚烈的女人,迟早会像细川蛾氏(译注:战国武将明智光秀的女儿)和她姊姊阿百那样心狠手辣,如果不被识破,她肯定会连满太郎也杀了,让自己的儿子良介继承家业吧! 厚子的房门反锁,众人试图破门而入,只见厚子刺死儿子良介后,自己也刎颈自杀,惨烈地结束一生。 ※※※ 海舟一边用刀放脏血,一边聆听虎之介的报告。 “原来是这样!我不在现场,不知道有下毒这回事,照理说是不是遭人毒害,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所以我才会做出那般推理。新十郎这小子总是有一套,不过现场非得有两名僧侣,以及匕首藏在箫中一事,我倒是正确地推理出来了。” 虎之介再次对海舟的聪明才智感佩不已,恭听他的一席话之后,内心困惑也一扫而空。 [book_title]密室奇案 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一脸颓丧的泉山虎之介跨过冰川家大门,看来八成又有什么烦心事。 他看来精疲力尽的样子,一走到玄关,就一屁股坐在玄关旁的藤椅上,长长吁了口气。丝毫未觉摇摇晃晃的藤椅快要解体,手指按著额头,陷入沉思,但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有时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还不时叹气。不过本人似乎没有察觉,自己的叹息声夸张得连嘴里都能塞入一条大鲸鱼,看来这次不是普通的大难题。 他突然站起身,脸上一副特攻队出发前誓死如归的神情。看来他已对自己的头脑绝望,内心似乎相当痛苦的样子。 请女佣代为传达后,一如往常,由海舟的随侍女佣小糸带领他来到最里面的书斋。因为一大清早,没有其他访客。 “一早就来打扰您真是抱歉,请多包涵。” 虎之介声泪俱下,沉痛地向海舟道歉。他小题大作的模样惹得海舟发笑。 “来这里找我借钱,或是商谈人生目标的人,可说是络绎不绝;甚至有个家伙杀了人,跑来向我求情,要藏身在我这儿。我当然不答应,结果那人就在我家门前徘徊了两、三天。因为怕惹上麻烦,只好差人送些饭团给他,幸好那人到离去前举止都还正常,只是静静用餐,晚上也睡得很沉。想必阿虎昨夜辗转难眠,不过倒没有人像你这样因为陷入苦思而来找我解惑,难不成当侦探的都是这副德性?” “的确如此,又发生了令人无法理解的怪异事件。这次有个男子被杀,却陈尸在房门反锁、呈完全密室状态的仓库中。凶手根本不可能遁逃,却消失无踪。” “是今早报上登的人形町仓库命案吗?” “没错,这可是前所未闻的犯罪事件。” 事件发生在人形町一间名为“川木”的百货服饰店,屋主藤兵卫陈尸于仓库二楼房间,被发现时房门呈反锁状态。近来的报纸实在无法让人期待其专业性,全是些无聊的八卦报导,什么“绝世美女、风流才子、美男子掌柜、自以为是的傻瓜、是谁露出马脚?”之类难登大雅之堂的标题。绝世美女指的是藤兵卫的妾室阿槙。看了这种报导,不只模糊了破案焦点,反而让人怀疑是条假新闻。 “藤兵卫住在仓库吗?” “仓库二楼特地隔出了一间起居室,也许对他而言,拥有仓库比什么都来得实在,所以经常住在仓库,本人倒也甘之如饴。” “他妻子也住在仓库吗?” “没有,只有藤兵卫一人。那房间空荡荡的,没什么摆饰,只有历年的帐簿,和一个造型古朴的大仓式保险箱。” “死者有无什么忌讳?” “这个嘛……倒是没问。” “这种事最好调查一下,一定和案情有关。只要清楚死者平日的作息、癖好等等,便可轻易解开谜题。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冷静点,别弄错先后顺序。” “是,这是在下的荣幸。” 虎之介不自觉露出笑容,恢复精神,开始娓娓道来。 ※※※ 藤兵卫原是横山町一间名为“花忠”老铺的小伙计,他吃苦耐劳,终于当上大掌柜。后来他们家遭逢变故,老板竟放火烧了自宅,自己也葬身火窟,就在宽永寺之战那年。虽然老板家道中落,但身为伙计的藤兵卫倒没受到影响,加上自身也存了笔积蓄,三十而立的他,正是独立开创人生的大好时期。 于是他买下位于人形町的一间小店面,开始经营。不但接收了花忠原有的老主顾,还勤快地四处奔走,开发新客户,经营得有声有色。之后将旧店面改装得更气派,还陆续买地开分店,甚至盖了别馆和一座大仓库。有段时期他索性住进仓库二楼,过著与保险箱和帐簿相伴的生活。虽然店务都交给掌柜处理,不过他仍坚持自己的经营方针。 附近的横山町有好几间历史悠久的百货服饰店,这些店家皆拥有长年熟客,维持一定的营业额。但新开张的“川木”可没有这些资源,得靠自己努力开发客源,绝对不可怠慢。 因为百货服饰店的主要客源为花街柳巷女子,再来是有钱人家的贵夫人和千金小姐,所以掌柜的人选,必须是个待人亲切、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如果只是和女客人私奔还不算什么,最怕的就是同时向好几位女客大献殷勤,徒增事端,搞得店家信用破产,才是最糟糕的,偏偏这种情形还不少。 因此藤兵卫必须仔细思考担此重任的人选。结论是,从小开始栽培,训练那些聪明伶俐、讨人喜欢、长相可爱的十一、二岁小孩,待十五、六岁时,再让他们露出台面。事实证明,这方法十分成功,不但受到花街大姊们的怜爱,就连贵夫人们也难抵年轻小伙子的诱惑。 目前担任掌柜的修作,今年二十三岁,虽然年纪稍长,但处事成熟稳重。藤兵卫的侄子芳男,与修作同年,目前是藤兵卫的职务代理人。 除了他们两个外,还有今年十八岁的金次、十七岁的正平、十五岁的彦太郎、十三岁的千吉与十二岁的文三,都还是小鬼头。金次与正平招呼客人已相当熟练,最近彦太郎也准备正式上场,千吉和文三则还在实习中。虽然这些美少年都具备藤兵卫要求的理想条件,但到了金次这年纪,不久便会起玩心。毕竟生长在商店街的小鬼头比较早熟,循著藤兵卫的模式下去,金次过不了多久便不适任。 这就是百货服饰店“川木”的风格。 藤兵卫膝下只有一女,就是刚满十八岁的小彩。因为患有心脏病,目前和女佣两人在向岛调养身体。小彩的亲生母亲三年前已过世,后来藤兵卫又纳了原在柳桥一带卖艺的阿槙为妾,住在仓库旁的别馆。 家里还有阿民、阿忍等相貌平庸的女佣们,以上便是“川木”百货服饰店的所有成员。 住在仓库的藤兵卫,习惯每天早上七点喝杯热茶,由阿忍负责将热水壶和梅干端去仓库。 那天阿忍一如往常端东西到仓库二楼,发现昨晚十二点放在门外的宵夜原封不动地放著。虽然藤兵卫也会过去阿槙那儿一起用餐,不过宵夜通常都是每晚十二点待在仓库吃些饭团之类的点心。昨晚也是阿忍送饭团过去,只是房门好像上锁,打不开。虽然这种情形很少见,但阿忍心想老爷或许睡了,便将宵夜摆在门外。但似乎没有动过的迹象。 虽然藤兵卫很晚才睡,却起得很早,六点半左右便起床,接著仔细梳洗一番。因为他习惯午睡,因此睡眠还算充足。早上七点阿忍端水壶过去时,平常早该起床的藤兵卫却仍未出现,而且房门反锁,叫他也毫无动静,阿忍觉得不太对劲。 本来想叫醒住在别馆的阿槙,但阿槙昨晚喝得烂醉,于是改变主意,去叫藤兵卫的侄子芳男。芳男床上有睡过的痕迹,一角还摆著打包好的行李,房间主人却不见踪影,可能在外头过夜。没办法,阿忍只好叫醒掌柜修作,告知此事。只见修作一边揉著惺忪睡眼,前往仓库,发现事态不妙,拼命敲打房门喊叫,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赶紧叫醒阿桓,破窗进去一看,发现藤兵卫胸口插著一把短刀,已经断气。 房门反锁,显然是起密室杀人事件,也最为棘手。于是警方求助于新十郎。 新十郎照例和花迺屋因果、泉山虎之介两人同行,由古田鹿藏巡警负责带路,前往人形町。 藤兵卫是遭人由身后刺杀背部致命,刚好贯穿肝脏附近,还露出三、四寸刀尖,凶器为藤兵卫随身携带的护身用短刀。这刀是川木里唯一的一把刀,藤兵卫遭人用自己的刀从身后刺杀,现场血迹斑斑,保险箱里的东西并未遭窃。 “我想应该在十二点左右就惨遭杀害了吧!当时有人来找他谈话,于是对方趁他起身,抓起一旁短刀往他背部刺去。” 花迺屋听到虎之介的喃喃自语,不禁莞尔。 “这种事不重要啦!问题在于房门反锁,我想这才是重点吧!” 虎之介斜睨了花迺屋一眼。一副短视近利的嘴脸,只有那一张嘴利得和刀子一样,总是惹得虎之介一肚子火。 新十郎仔细检视倒在一旁的门板,门被推倒的瞬间,锁也应声脱落。可见锁环原本就牢实地扣著门。 新十郎在距离两、三尺处,发现一根钉子。很明显地,这支钉子是用来扣住门环,并未弯曲,也没有磨损痕迹。 新十郎检视门环及周围,并未发现任何磨损的迹象。 “门被推倒时,锁很轻易就脱落了,钉子和锁都没有磨擦痕迹。” “难不成根本没上锁?只因某个原因打不开门,让人误以为房门被反锁了。” 虎之介一听,十分兴奋地插嘴说: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门打不开呢?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虎之介扬声大笑著。 新十郎先询问那位最初察觉有异的女佣阿忍。她约莫二十一、二岁,从乡下来此工作已有五年,在江户日本桥的这五年生活,让她完全适应都市步调。 “那时你正要拉开房门窥看,结果发现房门是锁上的,对吧?” “是的。” “为何知道上锁了呢?” “虽然站在门外,无法看到门是否反锁,不过这扇门一旦锁住就打不开,况且也没有装设其他门锁。” “如果门被锁住,只要用力拉开,不是会有道细缝吗?应该可以看到有没有被反锁吧!” “就算不这么做,只要门打不开,一定是锁住了。” “最后一次看到老爷是什么时候?” “昨晚老爷有交代,加助当晚会过来,要是人到了,就带他来仓库,于是我便带他过来。” “加助是谁?” “今年春天以前还是这里的掌柜,记得他是五月时辞职,那时他被老爷骂了一顿,撵了出去。” “为何?” “谣传他对夫人有非分之想,仗著几分醉意调戏夫人,不过那些都是莫须有的罪名。他跟随老爷十几年,自从被老爷撵走后,听说只能做些小买卖营生,日子过得很清苦,像他那么忠心耿耿,在日本桥一带恐怕找不到了,哪个不是藏私贪财养女人呢?加助掌柜虽然偶尔会和女人逢场作戏,但是绝对不像其他人那样手脚不干净,他是们很耿直的人。老爷听说他现在日子过得不是很好,似乎有些后悔。” “现任掌柜修作为人如何?” “不晓得。” 看得出颇不以为然。 “加助是几点过来的?” “九点多左右,待了三、四十分钟才离开。回去时,老爷吩咐我请夫人和芳男先生到仓库一趟,我有确实传达,所以他们应该有过去吧!” “你没有带他们过去吗?” “当然啦!夫人还需要我带路吗?虽然没亲眼看到他们去仓库,但知道他们回来后的情形。后来夫人到厨房拿了一大壶酒,咕噜咕噜喝了六、七口,然后就带著几分醉意,怒气冲冲地冲去仓库,芳男先生追了上去,在那里大吵大闹了十几、二十分钟左右,后来的事就没注意了。” “还有其他不对劲的事吗?” “要说不对劲的话,就是老爷连著四、五天都待在仓库,足不出户。平常老爷都会前往别馆和夫人一起用餐,这几天老爷却吩咐我们将饭菜送到仓库。记得是前天的事,我送晚餐过去时,恰巧听到老爷在训斥掌柜。虽然只听到一、两句,不过似乎是骂:‘像你这样的掌柜,只会搞垮这间店而已!’之类很难听的话。” 首先询问阿忍,意外地获得不少情报。关于川木的内情,似乎隐约浮现些许轮廓。 现任掌柜修作还太年轻,被批评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做了十几年掌柜的加助才刚被革职。这是根据阿忍的叙述所观察出来的。 这时鹿藏巡警终于来了,说: “刑警在阿槙房间的垃圾桶找到这东西。” 那是一张被裁成四片的信纸,拼凑起来一看,原来是封休妻书,日期为十月五日,正是昨天。这应该就是昨晚阿槙喝醉闯进仓库大闹的原因。 不过新十郎并未立刻传唤阿槙。 “古田先生,可以麻烦你请修作掌柜以及前掌柜加助过来一趟吗?” 这种先巩固外部,再直捣核心的询问方式,就是所谓的正攻法。 ※※※ 如同“川木”的用人原则,修作果然长得眉清目秀,爽朗的笑容很讨人喜欢。 新十郎请他进来,“你最后见到老爷是何时?” “昨晚我休假出去玩,没见到老爷。如您所知,昨天五号是水天宫的庙会,人潮汹涌。只有一号、五号和十五号的庙会活动,店家才会特例营业至深夜十二点。不过不需要全部店员看店,所以五号那天我和阿正、阿文从八点开始休息,十五日那天我们就必须值班到十二点,五号看店的那组休假。” 水天宫的庙会和虎之门的琴平并称东京数一数二的热闹祭典。虽然现在热闹程度已不复往昔,不过大部分人都不晓得,当时东京最大的庙会活动当属水天宫与琴平,就连浅草观音的庙会也远不及水天宫。 那一天的庙会活动从清晨一直到深夜,盛况空前。东京在地人不用说,也有住在十数里之遥的乡下农人,穿著草鞋前来共襄盛举。夜晚,从水天宫延伸出去的人形町大道,架起一大面烛火墙,亮晃晃地彷如白昼,罗列著花贩、杂耍、小吃摊等等,吸引不少游客。 人形町的诸多商家这天自然得配合营业至深夜,眼前明明有这么多好吃、好玩的,却只能在一旁干瞪眼,确实有些残忍,因此便拆成两组轮休,从晚上八点开始。看来藤兵卫算是位体贴员工的老板。 “你一整晚都在逛庙会吗?” “没有。我在这里待了十年,早已玩腻了,所以没到处闲逛。这个月一号到十五号,在说书场举行‘圆朝祭’(译注:由落语协会举办的说艺活动),表演热闹非凡,有洋人情噺、圆朝、圆生、圆游、圆右、马车的圆太郎,和说唱表演的万橘、金朝,还有新潮的落语、魔术,堪称西洋魔术第一把交椅的归天斋正一与女魔术师蝶之助搭档、中村一德的水艺(译注:一种用水表演的杂技、戏法)、鹤枝的生人形(译注:一种制作精细的人偶,表情生动逼真,常于庙会展出)、还有银朝的新内。其他尚有女清元(译注:日本三弦曲调的一种,属于“净琉璃”一派)的橘之助、女新内若辰等等(译注:新内,为日本说唱曲艺“净琉璃”一派),个个都是一流水准,像这么大的阵仗恐怕空前绝后了。听说秋叶原那里有很受欢迎的西洋马戏团‘茶利迺’,演出也十分精彩。” “茶利迺”西洋马戏团是由义大利人查利迺率领二十几名外国人所组成的戏班子,八月访日,于秋叶原盛大公演,在东京引起极大回响。 擅长交际的修作笑容满面,滔滔不绝地说。 “这个月的说书场表演,我从第一天开始就去捧场,这次聚集各方名人,非常有看头,尤其是圆朝的洋人情噺,绝不容错过。不巧十五日那天轮我当班,为了不错过这场压轴表演,打算提早三十分钟关店,不知能否赶上。” “何时散场呢?” “大概十二点左右,后来就跑去寿司店小酌几杯,回程顺便逛了一下庙会,回到家已经两点。” “正平和文三也同行吗?” “没有。对小孩子而言,庙会比说书场有趣多了。我给他们每人一块钱,再加上店里的小费,他们就去求友亭大吃了一顿一圆五十钱的西餐,不过一早起来却一脸闷闷不乐。” “八点到凌晨两点一直在外,所以不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不过后来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吗?” “因为喝了点酒,一直熟睡到天亮。” “四号晚餐时,老爷曾叫你去仓库一趟,是谈些什么呢?” “是的,不过这事令老爷十分难堪,有些难以启齿。老爷怀疑老板娘和芳男先生有不寻常的关系。看他似乎十分为难,不知所措,好几次欲言又止,连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老板娘和芳男是什么关系呢?” “这种事还是问当事人比较清楚吧!” “昨晚两点回来时,没看到芳男先生吗?” “比起我和那些小鬼,芳男先生的房间离别馆更近。因为离我们住处有点远,所以听不到什么声响。” 看来那封休书似乎说明了阿槙与芳男的暧昧关系,多亏这张纸条,才能触及一些内幕私情。接著召集了阿忍、阿民这些女佣,还有彦太郎、千吉、文三这些小鬼头们,设法从他们身上搜寻情报。虽然女人多少还能讲上些什么,但小孩子对这种事可就没什么批判能力,顶多是人云亦云罢了。由此可见,阿槙与芳男的事,已经传遍街坊。 花迺屋听了这些女佣和小鬼的供述,笑嘻嘻地捻著胡须说: “真是辛苦各位了。芳男除了和阿槙有暧昧关系外,也和良町一位叫作小仙的艺妓相好,听说还包养了一位唱小调的女师父呢!修作也和良町一位叫雏菊的艺妓过从甚密,听说他也包养了一名年轻艺妓。这不打紧,更惊人的是,才十八岁的金次就已经和一名叫豆奴的小艺妓交往,十七岁的正平也有一位叫染丸的姊姊关照,这种事可是挖都挖不完的。外面还谣传,芳男和修作嫉妒前掌柜加助,设了诡计将他撵走。” 虎之介听到这么些小道消息,略显不悦。 “别将未经求证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好不好?这样怎能做出精确的推理?” “无知剑客才会说这种话。我可是从千吉、文三和彦太郎这些小伙计那儿打听来的。五月五日那天,加助被老板撵出去,事发那天晚上适逢端午,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其中唯一的女性阿槙最先醉倒,她没回到自己房间,而是醉倒在一旁的榻榻米上,后来不知是谁替她盖上棉被,结果烂醉如泥的加助爬进被窝,抱著阿槙入睡,遭阿槙怒斥唤醒,于是一桌男女全赶去看个究竟,场面真是难堪。这种事情想瞒也瞒不住,颜面尽失的加助随即被撵了出去。以上是千吉和文三这些当天没喝酒的小鬼们的证词,而且是芳男和修作劝加助去房间睡的,说什么睡在这里会感冒,正平也在那房间睡觉,故意将阿槙说成正平,其实正平是在楼上小鬼们的房间睡觉。搞不好醉倒的阿槙不回自己房间,也是预谋之一。” 这可是重大发现。如此一来,就了解藤兵卫为何要叫加助过去一趟。藤兵卫后悔赶走加助,于是找他前来密谈,此举对于阿槙、芳男和修作三人相当不利。 依阿忍所言,庙会那天店里非常忙碌,根本不可能有人偷懒,因此应该没有人看到由后门进来的加助。况且最里面的仓库离店面有段距离,店里的人没事也不会去仓库或厨房。不过只有阿槙住的别馆离仓库较近,或许阿槙曾看到加助进来,甚至从房内窥见加助前往仓库。 “嗯,可能有人看到加助。加助来之前,要不要先请阿槙过来问问?” 愈来愈深入案情核心了。阿槙今年二十八岁,原在柳桥左岛卖艺的她,被藤兵卫纳为妾,前妻死后便搬入本家。果然如同报上所言,是一个标致美女,猛一看还算端庄秀丽,仔细端详就嗅得出一股风骚。因为宿醉,加上精神受到冲击,脸色很差,还盖了层厚妆遮掩。 浑身散发性感魅力的阿槙,微笑地向新十郎行了个礼。 “是老板娘吗?辛苦你了,想必一定心力交瘁,请节哀顺变。听说昨晚加助和藤兵卫老爷谈完话离去后,老爷便叫你和芳男去一趟仓库,是吧?” “咦?加助昨晚来过?那肯定是加助杀了老爷。”阿槙吓了一跳,尖叫出声。 “为何认为是加助杀了老爷?” “还用问吗?除了加助以外,没人憎恨老爷啊!他可是阴险恶毒的狐狸呢!” “这个我们自会调查,老爷是什么时候请你和芳男过去仓库的?” “十点以前吧,记得不是很清楚,大概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那时刚好想去说书场看圆朝表演。” “每天都会去说书场吗?” “没有,昨晚心血来潮,其实我对说书表演不是很感兴趣。” “老爷和你说了什么?” “其实和芳男先生有关,老爷想将患胸病的独生女小彩许配给芳男,打算让他继承家业。” “这样不错啊!然后还说了些什么?” “没了,只有这些。” “这么说还真奇怪,这休书是老爷写给你的吧?上头的日期正是昨天呢!” 只见阿槙脸色一变,“这东西是从哪儿找出来的?” “在你房间的垃圾桶。” 阿槙以手拭泪,呜咽起来,“我真是个悲哀的女人,为了老爷尽心尽力,老爷也很信任、疼爱我。但出身风尘,在这种正派人家注定遭人嫌。我知道有人四处造谣,企图陷害我,只是不知道是谁。居然有人说,让这种出身卑微的人进家门,会令整个家族蒙羞。到底是谁这么过分?” “这家里会这么做的,只有芳男和修作吧!” “不,不一定是家里的人,也可能是外人唆使所为。” “可是你一出仓库,便到厨房取来一大壶冷酒,一下子灌了好几口不是吗?听说后来还企图闯进仓库二楼的老爷房间,在那里大吵大闹了十几、二十分钟呢!” “那是因为我喝多了,并不是对老爷有什么不满,只是带著几分醉意去老爷房间玩玩而已。可是老爷将房门上锁,睡著了。因为那时我真的醉了,拼命敲打房门想叫醒老爷。后来芳男跑来,说老爷已经就寝,叫我别胡闹。因为进不去,后来就回房睡觉了。” 她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一副得理不饶人样,看来和阿槙正面冲突不会有什么好处,就算有确切证据,也会被她四两拨千金敷衍过去。新十郎决定就此打住。 ※※※ 不久,鹿藏将加助带过来。 加助年约三十二、三岁,相貌堂堂,看起来秉性正直,不像是那种聪颖伶俐、擅于交际的人。 新十郎对加助说:“你什么时候来这工作的?” “从这店开张时就来此当差了,当时我十二岁,从小伙计一直当到掌柜,今年五月五日刚好满二十年。” 加助从明治元年开店那天,就和藤兵卫患难与共,奋斗至今。 “昨晚为何回来呢?” “昨天做完生意之后,一回到家内人就递给我一封老爷写的信,说是差人火速送来的。信中写道,因为今天是水天宫庙会之日,不管多晚来都没关系,叫我从后门进来找他,那时是八点半左右,快的话九点左右可以到老爷家,于是我便急忙出门。”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 加助叹了口气说:“老爷感叹自己来日无多,不但店里状况走下坡,也害得我人生遭变,后悔自己做了无法挽回之事。老爷年纪也大了,净说些丧气话。看到老爷那样子,真叫人心痛万分。老爷还拉起我的手,对我说:‘加助啊!我害你变成这样,请原谅我吧!都怪我一时昏头错看人。’还问我能否回来重掌店务。因为他听到流言蜚语,于是这四、五天闭门不出,查了所有帐本,发现自从我离开后,明明没有采购却挂名进货,甚至作假帐等等,光凭这些就能将芳男与修作革职。昨天已向修作问清楚,也掌握了证据,相信那小子不敢说谎。老爷本想原谅他们,但一想到年纪轻轻就如此心术不正,怎能担当重责大任?于是决定将他们两个撵出去,希望我明天中午能来店里一趟,早上将该赶的人赶走,好迎我回来复职,老爷这么对我说。于是我便回去准备一番,等待老爷差人来接。” “原来如此。老爷一死,这事也成了泡影,真是遗憾!其他还说了什么吗?” “是。街坊谣传老板娘与芳男有暧昧关系,老爷问我有何看法,他说,我还在时就听闻一二,不可能不知情。” “这问题可真尖锐呢!” “是啊!他这么一问我也觉得困惑,我只好说,其实我多少有听闻此传言,只是没亲眼瞧见过。只见老爷脸上浮现一抹微笑,说他曾亲眼目睹。” “他曾亲眼目睹?” “是的。深夜他如厕时,经过老板娘房间,看到纸门微开,隐约可见房里的小灯亮著,可是房内空无一人,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他熄掉灯,偷偷潜上二楼,听见从芳男房里传来两人打情骂俏声。老爷说待我回去后,会叫他们两人过来,休了阿槙,和芳男断绝叔侄关系,今晚就会赶走他们。后来他要我告诉阿忍,请老板娘和芳男立刻过来,我将话带给阿忍后便回家了。” “直接回家吗?” “没有,因为太高兴了,又遇上庙会,便顺道去水天宫参拜一下,喝了几杯。因为很久没喝,所以有点醉,混到半夜才回家。” “是在哪间店喝酒?” “因为日子清苦,身上没什么钱,只能到商店街后面的小摊子喝几杯温酒,或许就是太久没喝,才喝得酩酊大醉。” “有谁看到你回店里吗?” “我只记得和阿忍、阿民打过照面,没遇到其他人。” 听了加助出人意表的陈述,至少可以确定最重要的杀人动机,不过诡异的是,芳男昨晚失踪。警方早已前往芳男可能藏匿之处,到小仙和唱小调的师父那里查访过,并未发现其行踪。 新十郎又唤了金次问话。当时轮他值班,加上芳男中途不见人影,所以得扛起掌柜之责的他,忙得不可开交,工作以外发生什么事完全不知情,一起当班的彦太郎和千吉可以作证。听说那天十点多,豆奴来到店里,随手把玩店内的小东西,结果只买了一支发簪便走了,反正是金次买单,她不用掏钱。 新十郎的侦讯告一段落,再次前往案发现场鉴识。 “看来钉子并未打进锁里,因此可从外面解开,但不可能从外面上锁。所以只要将铁丝弄弯,便能轻易地从门缝穿入撬开。” 新十郎喃喃自语,在现场仔细搜索。打开房门,隔成四间,藤兵卫的起居室约四叠大小,旁边是储藏室,除了有供奉佛坛用的香包,还有一堆杂物,大概是用过就扔进这里。另一间似乎是藤兵卫的寝室,因为没有壁橱,所以折叠好的棉被随意堆在房间一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摆饰。看得出来每天都有打扫,还算整洁。但奇怪的是,储藏室和寝室到处都散落泥土印。 “看来似乎有人偷偷潜入。这里也有泥土,难道有人光脚踩进来?还是穿著木屐?有可能从庭院攀上别馆,再潜入仓库。接下来去调查一下庭院吧!” 新十郎来到庭院,虽然留有各种脚印,但是无从分辨出哪个是木屐,哪个是赤足。绕到仓库后方,虽然大路那头因为庙会活动人潮汹涌,可是这条弯曲小径一入夜便十分昏暗,杳无人迹。围墙外放了个垃圾箱,站上那箱子应该能翻过围墙。 于是新十郎唤了女佣过来,问道:“那天是几点锁门?” “因为适逢水天宫庙会,晚上还是很热闹,而且店里的人也跑出去夜游,所以后门整晚没锁。”女佣答道。 看来外人十分容易潜入。 搜查告一段落,正准备打道回府时,突然传来洪亮的呼喊声: “我们带嫌犯过来了。” 巡警们蜂拥而入,只见芳男被紧紧捆绑住,被警方押进来。 “为何你们知道他是凶手呢?”新十郎问。 “我们刚才逮捕到他,还没展开侦讯。不过这和服的膝头处沾有血迹,袜底也是,您看!确实沾著血呢!由此可见他就是犯人。” 这些被指出的地方果然沾有血迹。 “我了解了。不过大家这样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芳男也很难回答吧!我看就留下一、两个人负责看守,其他人先退下待命如何?我有些事想问芳男。” 于是留下两位较重要的干部,其他人退席。新十郎坐在芳男身旁。 “关于昨晚的事,我已略知一二了。你和阿槙被藤兵卫叫去仓库,是因为你们做了不义之事,不过阿槙一再否认,说有人企图陷害她,但是藤兵卫不信,因为他认定你们二人互通款曲,也亲耳听到你们打情骂俏。阿槙姑且不论,你应该没有反驳的馀地吧!而且藤兵卫还向你说,因为小彩患病,想将她许配给你,由你继承家业,没想到你却不自爱,作茧自缚,于是他当下决定下休书给阿槙,并和你断绝叔侄关系。” 芳男仿佛认了命,并未辩驳,默默地点了点头。 “没错,诚如所言。” “你们离开仓库后呢?”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烦恼今后该如何是好,突然听到老板娘,不,阿槙在楼下大声吵闹,过去一看,喝得烂醉的她正往仓库走去,我立即追上去,看到她在老爷房门前不停破口大骂。不过房门上锁,根本打不开。我只好安慰阿槙,拉她回房间,她嘴里抱怨个不停,最后沉沉睡去。我回到房间,不知如何是好,蒙著棉被沉思,怎么想也想不出头绪,于是打算离家,动手打包行李。但想到一旦被赶出去,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该如何生活,也就懒得打包了。自己身无一技之长,看来无论如何还是得向叔父赔罪,祈求原谅才好。虽然那时已经深夜一点,但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于是前往仓库二楼,房门依旧反锁,宵夜也仍然摆在外头,看来连女佣也放弃了。用手上蜡烛一照,虽然上锁,但是没有插上钉子,于是我用牙签从门缝撬开门环,果然应声打开。进屋一看,发现叔父已遭人杀害。若当时马上离开,就不会沾上血迹,但我看到之前被叫来责骂时遗落的烟盒掉在尸体旁,于是小心翼翼将其拾起,飞也似地逃出,步出房间猛然想起要锁门,赶紧再用牙签由门缝插入将门环反锁。离开仓库后愈想愈害怕,拼命往外奔逃,仿佛自己就是杀人凶手。” “的确,向人道歉时,居然半夜偷偷摸摸将反锁的房门撬开,你原本想杀死藤兵卫是吧?” “没这回事!”芳男激动地否认,面色苍白,身子不停颤抖,过一阵子才恢复平静。 “你这么说,我也无法辩解,现在的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之所以遭到叔父惩罚,全是我和阿槙自作自受。女人碰到这种事会使坏心眼,情绪一上来就恶言相向,所以我打算趁阿槙睡著时去求叔父原谅,于是我迫不及待想向叔父道歉,我也知道偷偷摸摸撬开门锁是不对的,但当时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一心只想赶快道歉,我绝非卑鄙下流之人,我所说的每句话绝无欺瞒,全是事实。” “那么再问你一件事,你知道藤兵卫叫加助回来一事吗?” “知道,叔父全告诉了我和阿槙,因为他已不再信任我们和修作,所以要我们今晚立刻收拾行囊离开。我问他为何不叫修作过来,原来他今晚休假去逛庙会,只好明天一早赶他出去。但是他要我们今晚就立刻离开,还说奸夫淫妇大白天被街坊撞见恐被耻笑,所以叫我们今晚就走,也算对我们客气。况且明天中午加助回来,也不会显得尴尬。” “看到尸体后,你惊慌地逃出仓库去了哪儿呢?” “我感到自己仿佛就是杀人凶手,简直坐立难安。因为直觉警方一定会追缉我可能会去的地方,于是跑到人生地不熟的洲崎一带,闲逛了一整夜,决定投靠大阪的朋友暂避风头一阵子,便走到品川搭火车。” “辛苦你了,今晚就在拘留所好好休息吧!” “不!我不是凶手啊!” 芳男发狂似地吼叫著,新十郎却不予理会。警方制伏了芳男,将他带往辖区分局。 “哎呀,看来案情可是急转直下,水落石出啦!”虎之介松了口气。 新十郎却说:“这个嘛,还不能妄下断语,背后可有隐情呢!” “你在说什么啊!动机、血迹不就说明一切了?况且他自己也说了如何撬开、上锁,哪有侦探听到嫌犯喊冤,就相信他不是凶手,有这么天真的笨侦探吗?” “呵!说得好,你既不天真也非笨蛋,只不过啊,耍剑和推理可是两码子事。你看,散落在房内的泥土,要是忽略这个地方,可就别想逮住真凶。” “别说这些无聊话啦!那些泥土不就是老鼠搞的吗?看来你脑筋也不怎么灵光嘛!” “你这种推断实在太草率,身为侦探若如此轻忽,认为这些泥土是老鼠搞的,也要力求实据,或许是鼹鼠搞的鬼,所以才说你不可能逮到凶手。” 约好明日十二点于新十郎家会合,一行人便各怀心思地离去。 ※※※ 海舟搬出磨刀石,静静地拿起刀子,磨完后将刀子反握,往后脑杓擦了一下,然后取出白纸,拭去流出的脏血。擦完后换划手指,挤出一些脏血,虎之介的叙述也恰好告一段落。 “咖啡都冷啦!这玩意儿一冷就很难喝。”海舟劝虎之介喝咖啡,自己则反手持刀不断放脏血,若有所思,看来八成是在推理整件案子。 “无论是谁都会认为凶手就是芳男和阿槙,只要藤兵卫在,芳男就不可能继承川木,阿槙也无栖身之所,只要杀人灭口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新十郎所言,芳男深夜一点用牙签撬开锁潜入房内,就是打算杀死藤兵卫。结果潜入一看,发现藤兵卫早已不知被谁杀害,于是惊慌逃出的芳男肯定以为是阿槙下的毒手。阿槙是个坏女人,心想警方要是逮住芳男,肯定会供出自己,于是心一横,打算将可爱又可恨的芳男也杀了,这就是芳男之所以逃走的原因。可是阿槙不是凶手,一个喝醉的女人怎么可能一刀刺死男人。就算男人一时没留意,区区弱女子也很难办到。况且那天藤兵卫写了休书,不会毫无警戒之心。”海舟拭去手指的脏血,再换另一只手放血。 “如新十郎所言,藤兵卫寝室散落的泥土应该是可疑人士所留,而且凶手肯定晓得阿槙被休、芳男和藤兵卫断绝关系一事,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加助以外没有别人,因此加助就是真凶。加助十分怨恨藤兵卫,打从心底憎恨他。历经五个月穷困潦倒的生活,使他性情大变。虽然重回老东家是件好事,但是如果无法恢复过去的地位,也没什么意义。于是贫穷之鬼蒙蔽了他的良知,让他起了歹念。若杀死藤兵卫,便能将罪嫌推给阿槙和芳男,如此一来,嫌疑就不会落在欢喜归营的加助身上。至于同样被藤兵卫下令放逐的修作,一旦藤兵卫不在,也不见得能留下来,就算留下来也不可能保有原先地位,于是加助成为大掌柜可说是十拿九稳。反正小彩有病在身,也拖不了多久,到时川木的经营权自然落在加助手中,加上世人对他评价不坏,由他继承藤兵卫一手建立的家业,相信应该无人反对,这就是加助打的如意算盘。”海舟收起刀子与磨刀石。 “加助向老板辞行后,便翻过围墙躲进仓库,阿槙和芳男遭斥责时,他大概躲在隔壁房间,待他们离去,便冲上前一刀刺向藤兵卫。喝醉的阿槙跑到仓库大吵大闹时,加助将门反锁,插上钉子,准备进行善后,仔细检查有无遗落东西,或是留下形迹。个性严谨的他,遇上紧急状况,往往显现出充满胆识、小心谨慎的一面。直到四周平息下来,才若无其事地离开,还刻意绕去路边小摊小酌几杯才回家。” 虎之介叹了口气,对于海舟那宛如神技般深沉而周密的思路,只能深深叹服,感动得眼泛泪光,无言以对。 ※※※ 离正午集合时间还有段空档,虎之介心情十分平静,犹如出世一般。他腰间挂著饭团,十点左右就来到结城家庭院,一边闲晃一边悄悄观察新十郎的书房有无动静。 今早还有一位特别来宾也赶来凑热闹,那就是梨江。因为看到早报上绅士侦探出马办案的消息,也想来参一脚,于是一早便骑马赶来,直接冲进新十郎书房。 “你不骑马吗?” “会骑是会骑,可是我没有马。” “那你去人形町那么远的地方,都是怎么过去的呢?” “用走的。” “可真辛苦啊!我借你匹马好了。” “因为有伙伴同行,所以不太方便。” “这我知道,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和粗鲁无礼的剑客是吧!” “还有一位古田巡警。” “那就是四匹啰!” 语毕,立刻策马离去。不久便牵来四匹马,一匹匹系在庭院树上。 当时还挺流行骑马。妇女间也流行穿和服裤裙,骑马穿梭在人声杂沓的街道。上流社会并不时兴这玩意儿,只在一般庶民间流行,而且女人之中大多是娼妇才骑马,因此这股骑马风潮遭知识分子轻蔑,只有鄙夫粗汉、下里巴人和娼妇才对此感兴趣,有识之士是不会骑马上街的,不过梨江可不理会世俗眼光。对她而言,骑马是件非常新奇有趣的事,因此就算在路上被往来行人注目,她也无所谓。新十郎虽是一介高级知识分子,不过听了梨江这番话,倒也没拒绝。 大家集合好准备出发时,虎之介却闹别扭,并非不愿骑马,只是觉得自己这身穿著根本不适合骑马。不过为了潜藏心中的那番精湛推理,只能暂时隐忍了。 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老巡警领在前头,五匹马穿梭街上的异样光景,著实让路人惊讶万分。 “喂!你们看,真是难得一见呢!那是马戏团在游街吗?难不成是向茶利迺示威,要表演日本魔术?那个捻著胡须的应该就是主办人,真是太夫和女艺人的绝妙组合呢!看来茶利迺有劲敌啦!那个大块头是日本人吗?看起来似乎不太像耶!哈哈,我知道了,这家伙可有妙用哦!因为日本内地抓不到猛兽,所以叫那家伙披著虎皮,踩著火轮表演,所以他也是主角之一。叫老虎以人的形象出来游街,这主意还真新奇呢!” 抵达人形町,警方已经将拘留的芳男带往川木,等待新十郎到来,加助也在其中。 藤兵卫的尸体安置于白色棺木。病体孱弱的小彩特来拜见父亲最后一面,看到父亲惨死模样,一时昏厥,还发著高烧,被安置在房内休息。新十郎将店门拉上,召集所有关系人,并且命人解开被捆绑的芳男。 “昨晚不太好受吧!亏你叔父那么拉拔你、照顾你,若是没发生你和阿槙那档事,这起命案就不会发生。这么想,要你在拘留所待上一晚赎罪也不为过吧!”新十郎说。 “好,我问你,你在藤兵卫尸体旁拾起的那只烟盒呢?” “已经丢进河里了。” “你那只烟盒随时都塞在腰际吗?” “并没有,在店里工作时不会。” “那天晚上你在店里被藤兵卫叫去仓库,是吧?” “啊!”芳男惊呼一声,“我想起来了。因为昨晚太过慌张,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可是那天晚上确实没带那只烟盒去仓库。” 新十郎微笑地颔首,“你一直以为自己带烟盒过去,其实并没有。那只烟盒是凶手从你房里偷走的。凶手带著你的烟盒,于八点左右离开店铺,虽然去了一趟说书场,却只是和前座的人随意闲谈一阵,然后在场内闲逛,说书也只能听个片断,但是只听片断根本没意思,实在耐不住的他,便向熟稔的管鞋员领回木屐,说去逛逛庙会再回来。于是他爬上垃圾箱,翻过围墙,潜入老板家。将木屐揣在怀里,赤足穿过庭院,潜入仓库,观察里面情形,然后打开拉门,潜进藤兵卫起居室隔壁的房间。那时恰好加助在起居室,两人正紧握著手,泪眼相对,立下坚定誓约。” 花迺屋因果一把揪住突然起身想逃走的修作。他虽然欠缺推理能力,不过追捕犯人倒挺有一手。他制伏住修作,像是自己解开了谜团,满足地捻著胡子。待骚动平息,新十郎开始剖析案情。 “修作从四号晚上开始计画杀害藤兵卫。为什么呢?因为他从藤兵卫的口中得知,他干的坏事已被识破,失去信用,加上芳男与阿槙通奸一事被揭穿,所以他也将被逐出。因为隔天五号是水天宫的庙会,不用上班的他趁店里最忙碌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仓库,处心积虑准备好不在场证明,伺机而动。 “此时,加助回来了,并且得知他将接管店务,和藤兵卫重拾情谊,修作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演变至此,杀害藤兵卫的决心更加坚定。碰巧老爷那时又召来芳男和阿槙,一个是要断绝叔侄关系,一个是要被休,对修作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只要现在动手,任谁都会觉得凶手就是芳男与阿槙。他抓住这绝佳机会,趁两人离去时杀害藤兵卫。喝醉的阿槙跑去仓库大吵大闹时,修作还站在尸体旁,将房门上锁,插上钉子,从容收拾善后。绕著尸体仔细检查有无留下对自己不利的物品,确定无误后,便将芳男的烟盒扔在尸体旁,落荒而逃,再若无其事地返回说书场,观赏圆朝表演,在寿司屋小酌几杯后,两点左右回来,气定神闲地睡了个觉,反正矛头自会指向芳男,论动机、物证可说一应俱全,芳男肯定百口莫辩。加上藤兵卫身后只留下病弱的独生女小彩,当上掌柜的修作便能顺理成章继承家业,他早已算计至此。” 已经认罪的修作,抬起那张恬不知耻的脸,看著新十郎。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老早就在计画此事了,而且比起芳男,阿槙早就想勾搭我,那时我突然灵光一闪,要是我拒绝的话,那个淫妇阿槙自然会向芳男出手。奸夫淫妇凑成一对,刚好可以顶替杀害藤兵卫之罪,如此一来川木屋便落入我手中,这想法早在一年半前就萌芽了,和陷害加助一事无关,也不是行凶前一天才临时起意。上个月确定计画,打算从一号开始每天都到说书场看表演。四号遭藤兵卫斥责一事,大概是命中注定吧!若没发生那件事,肯定不会怀疑到我头上。还有加助被叫回一事,现在想想,五号这天还真是不幸,最后走错的这步棋或许正是神的旨意吧!所以侦探先生,你也没什么了不起。”修作冷笑地说。 ※※※ 海舟反握刀子往后脑杓一划,再拭去脏血,听完虎之介的叙述。 “修作这么说是吗?四号那天被藤兵卫责骂一事是命中注定,算计到最后,居然挑中五号这个烂日子,看来修作怀著很深的恨意才会这么说。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人生祸福难料,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海舟划了一下左手指,开始放脏血。 “新十郎认为修作是因为四号遭藤兵卫斥责而起杀意,并非没有道理。因为依修作所言,早在一个月前便立下杀人计画,四号晚上被斥责一事则是导火线。就算修作所言为实,但依理实在说不通,搞不好真的是临时起意,总之他们两人都不想输给对方,这点连修作自己也觉得意外。要是我当时也在场,肯定会和新十郎抱著同样想法。不论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答案见仁见智。我之所以错认加助为凶手,是因为我没参与现场勘察,这也没办法。不过世上常有像加助这种有人望又耿直的人误入歧途,所以绝对不能轻忽。若那时我也看到房里散落泥土,便会将凶手锁定为加助或修作,不过我选择了加助真是一大错误。” 虎之介对于海舟的超凡见解及敏锐心思益发敬佩,默默地谨听教诲。 [book_title]魔教之怪 秋雨绵绵的早晨。在海舟家里的书房,泉山虎之介与主人相对而坐。只见料准一大清早不会有访客而前来的他,片刻不离手地翻著记事本,神情认真地说明著,深怕弄错先后顺序。 “关于此案,得从去年岁末突发的奇怪事件说起。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去年十二月十六日,有位叫作幸三的年轻人被发现陈尸于茗荷谷的切支丹坡,惨遭啃断喉咙、剖腹掏脏,死状甚惨,而且肝脏不翼而飞,因为民间流传吃生肝能治绝症的迷信,推测可能是患有绝症之人下的毒手。两个月后,也就是今年二月中旬,又发生同样案件。位于音羽山林草丛中,佐分利夜须、雅子母女俩遭啃断喉咙、开肠剖腹夺去肝脏,曝尸荒野。母亲三十五岁,女儿才十八岁,都是美女,调查后发现两人均为久世山大王会,俗称急进教的邪教信徒,因为先前的幸三也是急进教信徒,因此搜查方针至此丕变。 “三人都是此教信徒兼干部,而且均是深夜从教会回家途中惨遭杀害。幸三是从久世山回大冢途中遇害,佐分利母女则是于返回杂司谷途中。护国寺一带是患有绝症之人的聚集之所,此点自然列为侦查要项,但急进教实在不好对付,于是有人建议派使密探。不过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天王会有一个后援会,会长为藤卷公爵,副会长是町田大将,一干会员也全是天下名士。没有确切证据就胡乱拘提侦讯,恐会引起天大麻烦,所以才会有人建议派使密探潜入其中。担任此项任务者当年三十岁,是曾师事在下所开设道场的第二高徒。” “这种作法太不明智了!密探一旦察觉自己到了极限,很容易会爆发出来。得选个能沉得住气的人。急进教真是那么恐怖的组织吗?” 虎之介突然瞅了海舟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两、三个月后,雷象变了个人,向长官报告时,不但能将急进教的礼赞、宣传和教喻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曾于在下开设的道场,手舞足蹈地唱诵奇怪经文、说教等,著实变了个人,真叫人伤脑筋。不久他辞去刑警一职,在急进教里负责烧锅炉。” 海舟笑了笑,“阿虎也会烧锅炉,所以还是别接近急进教。西方不是有一句俗语:‘适得其反’,对阿虎是个很好的训诫,劝你最好谨记于心,毕竟有些工作就是不适合豪杰之士蛮干。从前因为武官执政,导致国家大乱,侦探一职也是如此,有颗善于推理的脑子与死脑筋的豪杰之士可说天差地别,若要阿虎担任捕头还说得过去。” “就像武术需要磨练,侦探也是一种习惯的养成,在下认为习惯是古人首要训诫。”虎之介低头喃喃自语,忽然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才又开始说: “后来又派了一位叫作牧山的密探,为了怕被雷象识破,才会忽然选派个毫无经验的门外汉,是个文弱年轻书生,才潜入半年还没见到成果,又发生了第三起奇怪事件。月田银行的经理月田全作的夫人真知子从急进教教会返家途中,同样遭啃断喉咙,开膛剖腹夺去肝脏。经过整整四天搜查,愈是调查就愈觉得急进教十分诡异,不但有所谓魔人魔兽,还有很多人力绝对不可能办到的诡异行为。推测可能是所谓魔人驱使魔兽,袭杀返家途中的真知子,啃断其喉咙、剖腹取肝。听说魔人具有超人的飞天钻地怪力,因此有可能是躯使魔兽犯罪。” “是谁这么认为的?” “正是在下。” “原来如此,我看这想法只有阿虎才想得出来吧!魔兽又是什么东西?” “是种身形如同小牛,凶猛程度连熊和狼也望尘莫及,一种非常奇怪的大狗,叫作大丹狗。” “大丹狗在西方是很普通的狗啊!不过这种狗居然出现在日本的急进教,可真是有意思。看来内幕重重,所谓神通力,暗中必藏著巧妙诡计。水艺(译注:用水表演的杂技、戏法)可是种相当于西方魔术的戏法呢!像阿虎这般只著眼于魔力,不去了解背后有啥诡计,全是因为过于主观,请试著以我的眼光来看事实,像相机般如实地陈述出来。” 海舟伸手打开烟盒抽屉,取出刀子与磨刀石。 ※※※ 天王会是祭祀广大天尊与赤裂地尊的天地二神。话说这两位神祇开天辟地,为日本神祇的祖亲。神祇化身降于世间,就是称为别天王的稀世美女,集信徒崇敬于一身的教祖。 别天王俗名安田久美,当年三十五岁,已婚生子。出生于贫苦木工之家的她,十四岁那年嫁给一个叫安田仓吉的笨木匠,翌年产子。之后厌倦夫妻关系,周遭都认为这是天地二神来迎的先兆。后来儿子改名为千列万郎,成为教会的第二代继承人。 别天王的首位信徒就是其夫仓吉。将自家后院改为教会,募集信徒,不久笨木工仓吉搬进自己一手创建的教会,那时还只是个少数信徒才晓得的教会。天王会之名之所以变得天下皆知,始于数年前一位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世良田摩喜太郎,信仰上别天王的缘故。 世良田于明治初年历任两处府县官员,之后又担任地方行政、税法、选举制度等研究要职,留学十一年后才回国。明明是众人眼中的国家栋梁,却撇开本职,成为别天王的左右手。当然谣传他是被别天王美色所迷,受其笼络,却也大开天王会知名度,该教顿时成为天下关注焦点。当然归功于他将留学西方多年所学的政治手腕,有效运用于天王会的布道事务。 另一位是年近四十的和尚大野妙心,担任参谋。从禅学到天台、真言等三宗,深入探究奥秘的他却也对佛教彻底绝望。谣传他自文觉以来便持续艰苦修行,十几岁时走火入魔发疯,从此成为天下知名怪僧。他精通世界各国宗教奥理,加上舌粲莲花,声音琅琅三日绕梁不去,听说他讲道时,空气中还会散发奇特的清香。自从皈依别天王以来,天地教的女信徒明显增多,总之他对妇女有著谜样的特殊魅力。 没想到安田久美的丈夫仓吉却落个凄惨下场,他被由奥殿不断下放至最低层,贬为一般信徒,沦为在教会打杂的仆役,阶级等同烧洗澡水的牛沼雷象,被视为教会里的米虫。 世良田摩喜太郎以其政治手腕,说服藤卷公爵担任会长,町田大将为副会长,号召天下名士组织后援会,不过这些人并非信徒,纯粹挂名而已。 话说有位叫作山贺侯爵的清贫名士,年方三十五岁,脑筋一流的他备受期待,效忠别天王已达痴迷程度。本来侯爵夫人和子就是个狂热信徒,自从她拉侯爵入教后,夫妇感情更加融洽。 山贺侯爵偷偷将位于久世山的豪宅捐献给天王会当本殿,自己则搬进坐落于邸内一角的朴素洋馆,也是其弟达也的居所,靠著手边仅剩股票过著清贫生活。弟弟达也当年二十五岁,是位一表人才的青年绅士,不但住所被哥哥鸠占鹊巢,所分得的财产还被哥哥花用殆尽,不得已只好寄居兄长篱下,过著忿忿不得志的日子,后来成了天王会本殿境内唯一异端分子,也是天王会的眼中钉。 还有,月田银行负责人月田全作的妻子真知子(当年二十七岁)为山贺侯爵夫人和子的妹妹。姊妹两人为深堀伯爵家千金,传说深堀家代代观天象历日,卜卦阴阳吉凶,因而触怒天神,遭受诅咒,代代生出白痴男丁,女孩则为标致美女,因此传言娶深堀家的女儿会带来凶灾,两姊妹也确如传言所闻均为绝世美女,结果姊姊夫家破产,妹妹惨遭杀害。 十一月十一日为祭祀赤裂地神的天王会祭日,真知子当日往返本殿。月田家车夫竹藏将车子停在本殿门旁等候。不知不觉本殿那里喧闹方歇,夜已深沉,杳无人迹,还是不见真知子踪影。竹藏忍不住询问警卫,对方说真知子早已离去,竹藏以为人来人往,没注意到女主人,赶忙惊慌地奔回家。问了女佣,没想到真知子到凌晨两点都还没回来。 翌晨,在月田家庭院门外路上,发现被啃断喉咙、衣服凌乱惨遭剖腹夺走肝脏的真知子尸体,而且现场并未留下大量血迹,可见该处并非第一现场。沿著血迹,在月田家广大庭院一处被密林包围的凉亭里,发现一大片血海,还散乱著真知子的木屐和内脏,没想到那儿就是杀人现场。真知子并非死于天王会本殿,而是惨死自家庭院。 就在那时,出现一个醒来后还来不及盥洗、一头乱发穿著睡衣,神色仓皇的男子,原来他是真知子的丈夫月田全作。毕业于牛津大学的新知识分子,继承双亲遗产,十分活跃的青年企业家,金融界的优秀人才。 只见他不顾一切地冲撞欲阻挡他的人,粗暴地冲向警方,“谁是负责此案的警官?” 全作傲慢地瞅著每个人,流露出诡异恐怖的眼神。命案发生后不久,有位名叫作土屋的警官赶来现场指挥。土屋趋前一步,“还没看到警局派人过来,这里暂时由我担任指挥,敝姓土屋。” “我内人的尸体呢?” “直到鉴视完毕为止都得留在现场,就在庭院门外路上,我带您过去。” 土屋感觉五脏六腑快冻僵似的,因为直盯著夫人凄惨尸体的全作,感觉不太像个人,那恐怖眼神仿佛要吞噬妻子尸体似的,丝毫不带情感。就这样足足凝视了一分多钟,才转过身用下巴向土屋示意,原本欲走向庭院又折回。 “我知道是谁杀害内人,就是那些急进教的恶徒,因为妻子数天前曾告诉我,她应该是被急进教的隐神给啃断喉咙、剖腹夺肝而死。因为那邪教命令内人向我募款却遭拒,他们就是这样巧令名目要人捐献,就算她被逼得走投无路要杀我,也休想我会捐出家产。现在她被杀了,代表月田家从此平安无事,不过我先声明,人可不是我杀的。哈哈哈!” 全作活像棵被风吹动的大树,发出诡谲深沉的笑声。 “把急进教的人都抓起来,摧毁那个邪教不就得了,反正不过是一群穷凶恶极之徒。他们未免太小看我了,居然胆敢在我家动手,可见他们多么狡猾。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剩下来是你们的工作,总之我句句属实,麻烦尽早将尸体运走,搁在那里实在很碍眼。” 全作斜睨了土屋一眼便迅速离去。 ※※※ 新十郎一行人随后赶至,展开搜查却处处碰壁,毫无进展。因为天王会信徒们口风甚紧,没人肯回答。好不容易才从牧田口中问出几项珍贵事实,但只要一讲到重点,只是一般信徒的牧田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根本掌握不到证据。 于是将牧田召回搜查本部,由新十郎进行侦讯。听著毕业于最高学府,曾受聘私人任教、身为密探的他所说的话语,的确令人对于邪教产生莫名兴趣,也因为接受这职务使得他性格有些改变。听说朋友们甚至轻蔑、嘲讽他,唯独一位叫作坪内逍遥的朋友始终护著他。牧田是位有识之士,希望能借由他尽快解开这个疑点重重的案子,当然除了牧田的确切报告外,相信凭借新十郎非凡的学识与心思,肯定能顺利破案。 牧田向新十郎报告:“今天发生的案件并非我最初被赋予的任务,而是搜寻关于神山幸三、佐分利夜须、雅子等三名死者案情的疑点,没想到竟会发生今天这起命案,总之一听就大概了解了,为什么呢?这是教团内部秘密,就算是信徒也只能臆测,因为真相被隔绝于铁门另一端。十一月十一日为赤裂地尊的祭日,这个地神是个暴神,也称为赤裂血神,是个嗜血魔神,为了平息魔神的愤怒,维护和平,会举行一种称为‘黑暗祭典’的活人献祭仪式。信徒们只要一听到‘黑暗祭典’这四个字,便会恐惧得浑身颤抖,总之是个十分恐怖的祭典,会将不够虔诚的信徒丢给狼啃噬,听说位于本殿最里面,随时都会对一些不够虔诚的信徒进行此仪式,每年十一月十一日则是向一般信徒公开仪式的日子,这天也是赤裂地神的祭日,一年就这么一天。 “当天被一般信徒围住的十几名不够虔诚的男女,在黑暗中一个个遭狼啃杀,月田真知子也是其中一人。虽然听到一片血海中被啃杀的他们不断发出垂死的惨叫声,奇怪的是亮灯一看,虽然每个人都昏死过去,身上却无任何伤口,连滴血也没流。过了一会儿便看见回复意识的他们,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位子,月田真知子也不例外,醒过来的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口。” “听说有饲养大丹狗,这和狼有关吗?” “应该无关。虽然也有信徒觉得有关,但那只是世良田摩喜太郎买来看门的,况且仪式进行中,一直都听到被啃咬的凄惨悲鸣、哭泣声,没有听到猛兽行动的声音。” “‘黑暗祭典’就这样顺利结束吗?” “是的。虽然中间发生很多惨状,但最后绝对会顺利结束。如同先前所言,这当中应该有佐分利母女命案的相关线索。不过得先说明天王会的教义,教会的教祖为安田久美,一般信徒奉其为广大天尊、赤裂地尊化身,尊称别天王,但除此之外还有个称为快天王的隐神。 “‘隐神’也是此教的特殊用语,顾名思义,没人知晓此神的庐山真面目。虽有一说它是赤裂地尊的暴神化身,但这也属臆测。因为快天王只在‘黑暗祭典’时现身,因此一般信徒一年仅只一次得以拜见隐神,据说祂有著能让信徒一夜白发的魔力,也就是说主持那个恐怖仪式的就是快天王。他会回答世良田的问题,然后下达命令和指示,虽然听得清楚他说些什么,但搞不清楚声音从何处传来,又是谁发的声音。有时会发出野兽般的恐怖叫声,有时则是如可怜美女的哀叹声,有时又像慈母惜儿般哀伤,各种如泣如诉的可怕声音排山倒海而来,就算身为密探的我,也搞不清楚那声音从何而来、如何发出。连干部也不清楚,还深信是魔神的魔力,犹如教团的基石,不可动摇。也就是说,要是信徒遭人告发不信任而吃上罪名,便会惨遭狼兽袭击,一切听从快天王指挥,因此对信徒而言,恐惧黑暗祭典也就等同畏惧快天王。” “会不会是故布疑阵而发出那种声音?” “每个人都会这么怀疑吧!信徒也会怀疑是否真的有魔神存在。但快天王的声音有时彷如从地底下传来,有时又像在头顶,而且中央一定听得到。大伙聚集于大厅,围成一圈进行黑暗祭典,中央留方空地,而坐在中央的人只有世良田,乞求快天王出现,向祂告发,声音近在眼前。总之快天王的声音一定会在额前萦绕,信徒都知道这点,不过我曾悄悄做过实验,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变换座位,但声音还是萦绕额前方,而且肯定是由中央上下不知哪方发出来的。” “坐在中央的只有世良田一人吗?” “是的。所谓告发就是将有罪信徒唤至中央空地,然后就会看见他们痛苦地在世良田四周翻滚,遭狼啃杀。” 果然连新十郎也听得一头雾水,眼看主将都这样了,花迺屋和虎之介自是瞠目结舌,摸不著头绪。 新十郎无力地抬起头,“谢谢你,牧田先生。这事实在太奇怪了,真是前所未闻,本以为能从中得出线索,却遍寻不著,也想不出该提问什么,总之谢谢你的宝贵意见。” “了解。我也曾因此事太过怪诞而怀疑魔神的存在,只是将所见所闻忠实传达而已。” 后来牧田又说了一些,但因为太过冗长,仅撷取重点传达给读者。 ※※※ 天王会有个称为“急进”的仪式,对于还没参加过的人而言,是项十分重要的仪式,从入会到参加此仪式的这段期间称为“素人”,即尚未成为信徒者。 所谓“急进”并非指入会一事,而是精神方面进入神的怀抱之意,一旦了解此涵意便表示已成为教徒。有首歌便是在描写此境界,会在素人成为信徒的庄严仪式中歌诵,歌词如下: 悲伤时,急进吧!急进吧!忽然绽放天之花…… 搭配月琴、横笛、太鼓、三味线、响板,以及竖琴和古钢琴(钢琴的前身)等乐器伴奏。这些乐器只会在仪式上出现,合奏间歇时常会出现天籁之音,有时像是潺潺流水声、有时犹如原野尽头的彩虹、或像是星辰满布的寂静夜晚般,哀怨耽美地流泻著,推测应该是放在隐蔽处的自鸣琴所发出的声音。 然后歌声配合著乐声,像一波波海浪摇摇晃晃,忘我地跳起舞来,这是只有应允成为信徒者才能领会的舞蹈,称为因果报应之舞。还有,像是“忽然绽放开的天之花”这句,正确歌词为“忽然绽放天之花”,前者多了“开的”这两字,意思就不一样,这也是素人常会搞错的地方,要是没弄清楚,就成不了信徒。此外还有种现象只有信徒才可知道,那就是所谓的“融入”。也就是被允许见习急进仪式的素人能够自然悟道之意,而且据说比起参加急进仪式的正式信徒,经由融入成为信徒者更容易悟道。 “忽然绽放”的“绽放”两字很重要。也就是什么东西忽然绽放,看见天之花之意,意指大腿忽然张开得到因果报,因此被好事者四处造谣,也就是如此才会被视为充满情色的邪教,但其实“急进”仪式并非如此猥亵。 据说仪式完成后,天边会出现一道彩虹,称为戏游妙花天因果报。这是因果报的第一课,完成仪式后便会豁然开朗,也就能悟解戏游妙花天得果报之意,但牧田深为所苦。深怕太过出神戏游妙花天,就会重蹈牛沼雷象的覆辙,但若不能完成仪式就无法成为信徒,所以得默默观察仪式,练习揣摩参加仪式信徒的神态和表情,成功克服难关。 一旦成为信徒,参与教会仪式又唱又跳,沉浸戏游妙花天因果报便是人生最大愉悦,自然会倾家荡产落得身无一物。据说身无一物能更接近神,而且依虔信深浅度分为几个阶级,循序完成每一阶段庄严严格的仪式往上进阶。牧田好不容易才进阶到第二层级,一直无法往上推进。 如先前所言,山贺侯爵将全部财产奉献给教会,从此过著清贫生活,惨遭毒手的神山幸三、佐分利母女等也是将全部财产奉献教会,幸三从死去双亲那儿承继遗产还不到一年,至于为了想成为初阶的教会教师,佐分利太太也将亡夫留下的财产全数奉献,女儿则担任神女一职。 这些人在教会内院过著特殊的宗教生活,一般信徒无法探知内情,因而谣传各种流言。 传言幸三是因为一心爱慕尊贵的神女,即使被召至内院施以“黑暗祭典”遭狼啃杀,还是无法改正其邪念,所以才会落得如此悲惨地步。 其实心存邪念的不只幸三。他和一个叫作海野光江的神女热恋,虽然光江并非地位极为“尊贵”的神女,但别天王的儿子,也就是千列万郎对她十分有好感。别天王还是三十五岁一枝花的年龄,与丈夫结褵十四年,千列万郎也已二十一岁了。但他并未承袭母亲的美貌,千列万郎长相丑陋,又是个驼子,因此也有谣传千列万郎因为嫉妒幸三而诅咒他,而光江现在则成了他的妻子。 佐分利夜须与女儿雅子则是因为红颜薄命之说。夜须与别天王同龄,女儿雅子则和千列万郎的老婆一样,芳龄十八。母女俩都有著绝世美貌。 如先前所述,快天王的声音有时如百岁老翁,有时如野兽粗暴地怒吼,又如凛然美女啜泣声,或如母亲抚慰幼女般慈爱,时常变换各种声音,但是以美女声音居多。比方威严或是哀凄之时,就会出现两种美女声音,威严的美女声音尤其令人印象深刻,会让人以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隐神快天王和别天王一样,都是女神。因此有时佐分利母女现身,免不了就会谣传她们是隐神的化身。 其实教会里有更难解的纠纷,那就是谣传教团最高干部分成两派,彼此对立。 两派是指世良田与大野妙心对立一事,妙心在教团内的声望直逼世良田,但还是无法凌驾。不过他原本就是个宗教家,关于宗教方面的渊博学识更是世良田所不及,而且对于经营宗教的见解与手腕,有其独特见识。原本他就是个精通禅宗、真言和天台等佛教三宗,唯我独尊的男人,因此成为一代宗师是他毕生心愿。自立新教毕竟不易,因此信徒间纷纷谣传他企图谋取急进教地盘,夺取本家之位。佐分利夜须为隐神化身之说,也是妙心刻意造谣,也有谣传妙心与夜须之间有暧昧情愫。 妙心对妇女有股特殊魅力,教团内的女信徒对其十分崇拜,因此谣传美女信徒十之八九都是他的情妇,只有别天王与世良田的关系比较特别,就连妙心也无法掳获别天王的心。别天王的性观念本就异于常人,她有著异常洁癖,生下千列万郎之后,便和丈夫分居,心性大变。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说法,就是性格乖僻的她只跟世良田契合,连有万人迷之称的妙心也无法使她动心。 在这起世良田与妙心对立的纷争中,幸三的存在尤其受到注目。谣传幸三是因为思慕千列万郎的心上人海野光江而遭毒手,佐分利母女则是因为有可能成为和别天王相抗衡的势力而惨遭杀害。因此凶手应该是拥护别天王与世良田一派的人士。牧田便是锁定此点,留意教团内任何风吹草动,但教团的内情全关在铁门另一头,无法一窥究竟。 也有关于月田真知子的流言,谣传美女信徒大多是妙心的情妇,因此她也是妙心派,和别天王一派对立。能够在内院自由出入的女信徒中,虽然真知子并非长得特别出色,但对于妙心的谋略而言,也许是颗重要棋子。真知子便是在黑暗祭典中触怒快天王,遭狼啃杀,也就证实了这个臆测。 问题是,快天王究竟是因何人灵动而产生怪现象呢?虽然要查明此事根本不太可能,只能姑且视为是凌驾教主别天王之下、别天王本人或是别天王流派灵者所产生的一种心灵现象吧! 就算有此结论,于黑暗祭典遭狼啃杀的真知子在仪式过后还能生还,之后却惨死于自家庭院,而非教团内部,不是很诡异吗?找不出任何头绪解开此谜团。对牧田而言,谜团愈发难解,摸不清头绪,所以也只能就所知情况确实呈报。 “也就是说,快天王于黑暗祭典上裁定真知子有罪,譬如信仰不够虔诚,或是未履行上头所令筹措献金之类的,但告发理由绝非如此世俗说法。毕竟教会组织,无论要告发谁,都得表现得像是神灵附体似地指责对方,搞不好和告发理由根本毫不相关。只是告发时不需要说出真正理由,主要目的是要让对方遭狼啃噬,让其心生恐惧罢了,至少在我眼中看来是如此。 “像真知子遭告发的说法,是因为她的身体成了条蛇,被蛇紧紧地缠绕,隐神不断用粗暴声音谩骂诸如此类的恐怖言语,然后不知从哪儿突然传来幼女悲伤啜泣声,‘唉,不要啦!人家不要缠红头巾!眼睛遮住看不到啦!对不起!对不起!’如此泣诉著,‘可是会被狼吃掉哦!’倏地又传来了粗暴声。快天王的告发就像这般,有时告发、有时又会向被告发者暗示其悲惨命运,还说什么将会坠落地狱之类的,或是让在场众人听听坠入地狱之人的悲痛告白,总之全场弥漫一股妖气缥缈又哀伤的氛围。被告发者不单只是倾听,个个都失了心神,神情变得如死人般苍白茫然,只见遭到告发的真知子硬是被拖出去。不久便熄掉灯火,唤出狼群,开始进行凄惨的猎杀行动。在遭狼啃噬的这段期间,会场灯火从未亮过。” 牧田的冗长报告总算告一段落,听得入迷的新十郎冷不防地回过神来,“谢谢你的报告。听说赤裂地尊祭典上会聚集来自各国的信徒,素人和一般民众不能参拜是吗?” “可以参拜,但是黑暗祭典只限信徒参与,连素人也不得参加。不过倒是有个并非信徒者参与了。” “哦,是谁?” “山贺侯爵的弟弟达也。因为他住在大殿旁,所以经常看到他,听说他对天王怀有敌意。因为那天从各地来的信徒众多,要混进会场并非难事,而且他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位年轻女伴。” “那是谁?” “我也是初次见到,看样子年约二十,未婚。虽然不是什么标致美女,长得倒挺知性,身材又匀称。因为样子和脸蛋还蛮好认,看过就不会忘记,至少从未在教会看过那名女子。” 新十郎赶紧找来达也侦讯,他承认自己随著人群混入会场,却坚决否认有带女伴。 “我一直很痛恨急进教,很想瞧瞧他们到底是以何种邪教诈术迷惑信众,那座大殿原本是我家,所以我才会想潜入瞧个究竟。至于什么同行伙伴,我可不想节外生枝,从头到尾就我一人而已。” 看来打算否认到底,只好放他回去。 一旁的土屋警员有些犹豫地说:“今早直到来这儿和大家碰头之前,都待在月田家守卫,月田全作的弟妹们几乎都分家了,只剩排行最小的宫子小姐,今年二十岁,末婚,和哥哥月田全作同住。我瞧见过她,身材不错,有著一张别具知性稍微四方的脸,会不会就是她?所以我说出来供各位参考。” “你太客气了。这可是相当有趣的线索,得尽快麻烦牧田先生验明正身。” 于是牧田暗地埋伏两天才得以验明正身,果然,达也那天所带的女伴就是月田宫子。 ※※※ 搜查目标立即瞄准月田家,幸运的是,新十郎留学时曾在伦敦和月田全作打过照面,因此两人早已相识。 “印象中他是个顽固、难相处的家伙,不过应该不至于不愿见我吧!没办法带大家同行真的很可惜,总之这事就交给我吧!” 于是新十郎独自前往月田银行,全作也应允面会。 果然全作十分顽固,装聋作哑、满口推诿之词: “凶手绝对是急进教的人,真知子将自己的金银财宝全奉献给他们,甚至未经我同意,领钱拿去奉献。后来被我察觉,于是我设法让他人无法动用我的存款和股票,结果真知子居然将宗达的屏风和雪舟的多幅画作全都奉献给教会。后来又被我察觉,搞得我得将保险箱和仓库的钥匙随身带著,或托银行保管,极力提防那家伙染指我的财产。她无法捐献,自然受到教会很大的压力,她将一切全怪罪于我,还企图谋杀我,毕竟是夫妻,这种事多少感觉得出来。对于宗教狂热分子而言,夫妻关系根本毫无意义,一心只有宗教。我不清楚原因,不过她最近曾透露自己会遭教会杀害,还预言会被狼啃噬、开肠剖肚。现在预言成真,他们竟企图嫁祸,在我家庭院杀害真知子,他们肯定从真知子口中得知我们夫妇感情不睦。那些狡诈的邪教徒真令人憎恶。” 全作一直坚持这般说法,对于其他问题一概不回应。月田全作看起来就是个精力旺盛、个性强悍之人,旁人很难动摇他的心志,新十郎也只好放弃。 “那么,可以让我和令妹见上一面吗?” “那得问她。” “那再择日登门拜访好了,绝不会造成你的麻烦。” “舍妹个性之强悍可是不下于我啊!哈哈哈!” 背对著高声大笑的全作,新十郎快步离去。 新十郎向上头报告此事,带著七、八名主要调查人员一同前往位于竹早町的月田家。由久世山的教会到月田家,步行仅需十分钟。 首先向女佣说明来意,进入庭院,进行现场勘验。也召集了所有女佣,询问有谁在深夜听过可疑声响,因为仆役房位于庭院另一头,即使是深夜也听闻不到什么声音。从仆役房到凉亭可说是最大直线距离,没听到也是理所当然。 庭院最后头与道路相隔一段距离,占地相当广阔,附近连一户人家也没有,所以不太可能听到什么声音。 新十郎在命案第一现场的凉亭伫立了一会儿,向四方眺望。四周茂林围绕,有种彷如深山幽谷的野趣,树木矗立四周,宛如被包围在浓密的森林中。他环视凉亭各处,这是座以稻草铺顶的凉亭。 新十郎从密林这头唤住正要走去光线明亮的池子那头的女佣,“有点事想请教宫子小姐,看她是要过来一趟,还是我们去她房间也行,麻烦代为通报。” 抵达月田家未直接要求与宫子碰面,先刻意装作一副不是特地要来见宫子的样子,实为明智之策。不一会儿,女佣带著新十郎一行人前往客厅。宫子出来见客。 “找我有什么事吗?” “丧期中还来叨扰,尚祈见谅。想必宫子小姐心里也不好受吧!” “还好,没受什么影响。我们并未特别穿著丧服,尸体已全权交由寺方处理,家兄工作也一切如常。” “原来如此,了解。不好意思,冒昧请问宫子小姐是天王会的信众吗?” “不是,我们家代代信仰法华宗。” “那可能是看错了吧!因为有人曾目睹宫子小姐参加天王会赤裂地尊的祭日,误以为你也是信徒。尤其小姐参加的那场是黑暗祭典,可是不许信徒以外人士列席的仪式,不知是否是因为真知子夫人透过关系特别通融呢?” 宫子神色还是一派镇静,只是噤声不语地瞧著新十郎,大概没料到会被人突然这么问吧!过了一会儿才平静地回应: “是吗?也许嫂子有帮忙说情吧!总之只能说出于好奇心。因为嫂子担心自己会在‘黑暗祭典’中遭狼啃噬,我心想她那个人会被狼袭击还真是有趣,忍不住满腹好奇。正巧天王会的本殿就是原本山贺侯爵的宅邸,便拜托达也先生带我偷偷混进去。虽然山贺侯爵家是月田家的世仇,达也先生十分痛恨天王会,之前就见过他两、三次,感觉不是很亲切,但还是勉为其难、厚著脸皮拜托他,没想到他竟爽快应允,原来是暗地摆人一道。” 新十郎笑道:“事情并非如宫子小姐所想。其实是那晚有人看到你出席那场祭典而通报的,山贺达也先生始终坚称当晚只有自己出席,未携带女伴。那么,看完祭典后的感想如何?” “还蛮有趣的。本来很期待看到那些人遭狼啃,没想到却活得好好的,坦白说有点失望。不过看完后觉得天王会的隐神还真是出乎意料地正直。虽然在我们家庭院杀人这作法颇为狡猾,但能让那些人平安无事地返回,还算人道就是了。虽然天王会曾带给我们家不少困扰,但心中怨恨倒是因此舒解不少。” “那晚几点回家呢?” “祭典结束之后便立刻回家。达也先生送我到家门前,刚好过了午夜零时一点点。” “有听到庭院传来什么怪声吗?” “因为太过疲倦,一觉到天亮,什么也不记得。” 看来又是个如暴神般不太容易对付的人。该说她是少根筋呢?还是脾气刚烈?抑或是聪颖机灵?总之这对兄妹绝非泛泛之辈,著实令新十郎一行人颇感棘手,只好打道回府。 ※※※ 翌日一行人造访天王教会,要求会晤别天王、千列万郎、其妻光江、世良田摩喜太郎和大野妙心等重要干部。虽然事先就已抱著会碰钉子的心态,没想到却被招待至内院一室,不但世良田与妙心现身接待,还周到地奉上茶点。想想也是理所当然,世良田的政治手腕可说名闻天下,妙心亦是个善于笼络人心、舌粲莲花之辈,两人都不会正面与人冲突。 “别天王大人与其儿子夫妇为天地二神化身,贵为天王教之尊的他们,不可能轻易接见非信徒之人,除非是特别仪式,否则都是由我们出面应对,尚祈见谅。” 柔和话语中带著铁条般坚定意志,十分强势。看来硬碰无用,新十郎也就不再坚持。 “在下于英国游学时,曾听闻当时逗留于巴黎的世良田先生的精彩演说,后来一直找不到机会拜见先生,令人扼腕。今天前来拜访,主要想见识贵教的黑暗祭典仪式,不晓得能否一偿宿愿?恕在下直言,关于贵教会有四名信徒惨遭狼袭啃断喉咙惨死一事,还有黑暗祭典中借由灵力让信徒想像自己遭狼啃噬等情形,极有可能是不肖人士擅用黑暗祭典仪式,伪装成杀人妙计。当然明白非信徒的我们提出这种要求十分无理,但每个人都有义务维护国家纪律,念在我们为了逮捕真凶所付出的心力,恳请成全。” 新十郎满心诚意地请求,世良田思索了一会儿。 “了解。若你基于职责及为国著想,我一定尽力代你向别天王请求。幸好别天王大人不随便出席仪式,若你们不介意由我一人代替出席,倒是没什么问题。” “当然,也不好意思再希求什么。” “那就待我先行请示别天王,请稍待片刻。” 说完便走进去,过了一会儿才现身,“虽然此事挺困难,幸好得到大人应允。不过得花点时间准备。请在此稍待片刻。” 随后被带往一间约三十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门窗紧闭,围著重重黑幕,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房内一片漆黑。众人被命令围成一圈坐下。不久世良田带著数名神女及若干信徒走进来,再度遮蔽从外头泄入的光线,屋内仅靠一根大蜡烛照明。他环视众信徒。 “好了,你们也围成一圈坐下。隐神也许会选择谁当祭品,仪式即将进行,辛苦各位了。” 世良田独自走向中央坐下,众人屏息以待,一片静寂。终于不晓得从哪儿响起狼的远吠声,神女们开始应声摇晃。不只神女,信徒们也不知不觉摇晃起来,瞬间神女们突然跳起,从邻室传来乐声,信徒们随著乐声边摇晃上身边唱著,神女则围著世良田起舞。虽然那些人看起来像发了狂,每个人都像坏了骨头和声音似地,身体瘫软放肆发狂,但冥冥中似乎被什么强大力量给吸引住。 乐声像退潮般戛然而止,听到狼嚎由远而近。信徒和神女一听到狼嚎全发出惊恐叫声,一个接一个趴倒在地。狼似乎已来到现场,粗暴的吼叫声响遍房内。 世良田摆开架势,双目如火炬般炯炯有神,“快天王大人!快天王大人!消灭夜叉!遵命!遵命!一切遵从您的指示!” 唱诵了两、三遍后,紧闭口与双眼。于是不晓得从哪儿传来小狗的吠叫声,接著是小男孩的声音,“不洗澡吗?不洗澡吗?过来洗澡啊!” 随著声音响起,信徒中有个大男人面如死灰,像被判了死刑般绝望地发愣,浑身直冒汗,身子摇晃地在地上爬行,仔细一瞧原来是密探牛沼雷象。泉山虎之介目睹此景忍不住浑身发颤,拼命忍住却没办法。 突然响起孩童的声音,“好可怕喔!我错了!眼珠被挖出、断舌,用火钳子戳眼,我真的错了!啊、啊、啊!” 小孩垂死的悲鸣声恐怖至极,是受不了地狱的折磨吗?闻者莫不毛骨悚然。雷象突然昏厥过去。 “呜喔、呜喔!”响起一片狼嚎声,还有雷象那不忍听闻的惨叫声。大蜡烛的光倏地消失,随著神女起身的瞬间熄灭。 一切犹如坠入黑暗深渊,雷象几近气绝的苦闷彷如惨死般历历在目,在血海中痛苦翻滚著。他的喉咙遭啃食,就连肚子也被啃噬一空,只见他发出一声微弱悲鸣后气绝。 光亮起,雷象已死。虽然身上没有任何伤口,那样子却和月田真知子的死状一模一样,一副遭啃断喉咙,开肠剖肚的惨死状,不省人事地瘫在地上。 就在神女起身摩擦他身体时,只见他又苏醒过来。一回神,世良田早已不见踪影。 ※※※ 虎之介的长篇叙述告一段落。由于这是前所未闻的奇案,必须笔记不离手地边思考该怎么陈述,所以花了半天才讲完。 已将脏血放尽的海舟,很有耐性地倾听虎之介一字一句地说完,静静地深思熟虑一番才回过神来,像抚著虎之介的脸似地瞅著他。 “真是一件令人啧啧称奇的案子。出身小藩的世良田摩喜太郎可是个曾与萨摩之长联手打倒幕府的稀世奇才,记得那时他还是个年方二十一、二的毛头小子。虽然我也很在意这个有可能成为国家栋梁的人物,但听说他脾气古怪又偏执。今天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也是因为顾虑自己并非出身大藩,选择以冷眼旁观这世间的心态作祟吧!杀死幸三和佐分利母女的人,就是世良田摩喜太郎。可是如此恃才傲物的他就算再怎么消沉,也不至于发狂,八成是为了别天王吧!打从心底深爱著她,自然无法忍受妙心企图另立美女成为快天王,取代别天王的地位。就算是个残废、不肖的儿子终究还是亲骨肉,想必别天王对于自己竟生出千列万郎这儿子肯定哀伤不已,自然也无心再承受一段凄惨悲恋。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世良田再也忍受不住,就算不是她的丈夫,痛苦也会令他发狂使出非常手段,这就是人心。身处邪教环境,就算是像世良田这般聪明绝顶之人,为了救别天王,也会使出杀人这等痴愚手段。一旦被感情冲昏头,再怎么聪颖非凡的人也会一时糊涂。 “聪明过人的世良田想到一招妙计,那就是夺去三人的肝脏,让人误以为是绝症病患所为,啃断死者喉咙这点却成了一项关键,含著重大内情。也就是他为了救别天王而杀人,藉以惩罚坏人。对他而言,任何让别天王痛苦的人都是坏人。为了惩罚坏人,忍不住用正式的祭典仪式,也就是狼啃断恶人喉咙一事,此外那家伙还使用了催眠术,让信徒们在黑暗祭典上疯狂地手舞足蹈,甚至以为自己遭狼袭。所以他用催眠术让死者无法抵抗,断其喉咙予以残杀,这就是幸三与佐分利惨遭杀害的实情。至于月田真知子一案,全作和其妹有可能是共犯,甚至两者皆为共犯。宫子见了黑暗祭典后便仿其实境,企图嫁祸给急进教而使用同样方法杀人,这是杀死真知子的一招诡计。附带一提,快天王的声音也是世良田用了某种伎俩所发出来的,一种称为腹语术的手法,游学西方者应该都知晓这种老旧技艺,像是城郊一带的说书场、曲艺场应该还有人会表演吧!” ※※※ 已过了正午时分,虎之介奔回家时,新十郎一行人早已出发。慌乱的他衣带散乱,长袍拖地,正欲奔出家门时,被书生晏音从后头唤住。 “虎大人,您要出门啦!” “唉,真糟糕!我慌得连要去哪儿都忘了。” “急进教啊!可别忘了系好衣带。” “老天!还真是一团糟。” 好不容易带回重要情报却派不上用场。虽然从神乐坂到久世山只须翻过一个山谷,徒步得花二十分钟。但因为身躯过于庞大,心脏不堪负何,等到达急进教本殿时早已面色苍白,全身僵直抽筋,真是可怜。几百名警官已经整好队伍一字排开,整起事件业已告一段落。 “怎么回事?世良田摩喜太郎遭逮捕了吗?”他问站在队伍前头的习剑弟子。 “是,世良田与别天王已自杀。” “可恶!”虎之介咬牙切齿,回以白眼,精疲力尽的他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去。 那晚,虎之介与花迺屋前往新十郎的书房聚会,聆听新十郎如何推翻海舟的推理,听得入神。 “不,全作与宫子和此案毫无关系,三件杀人案全是世良田一人所犯。没参与实际搜查的胜先生,会推断全作与宫子为第三起命案的凶手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当初我也曾如此认为。但在倾听牧田先生详述黑暗祭典情形时,逐渐厘清真相。只要看过尸体就会晓得伤口只有两处,一处是啃断喉咙的伤口,一处则是剖腹之伤,但剖腹之伤并非隔著衣物下手,而是解开衣带、卷起衣服再开肠剖腹。由此可判断喉咙一处是首要致命伤,或可说是一处为了让死者不能抵抗得先下重手的伤口,但是要啃咬对方喉咙得从正面袭击,被害人势必会激烈反抗。也就是说,垂死的被害人会拼命拉扯凶手衣服或毛发肌肤,凶手肯定也会受伤,所以死者手上应该留有凶手的什么东西才是,或是掉落于尸体周遭,问题是不但没发现抵抗迹象,连一根人、狗的毛发也没找著。能够让死者在毫无抵抗能力下进行残杀的方法就是催眠术,也就是让信徒在黑暗祭典上疯狂乱舞的恐怖模样,让他们想像自己被狼啃噬,这一切全是拜催眠术所赐,凶手一定是懂催眠术之人,自然跟教团脱离不了关系,担任黑暗祭典司仪的世良田就是懂得催眠术之人。 “而且依牧田详实地观察,真知子出席祭典时,快天王曾发出微弱的幼女声叫著:‘唉,不要啦!人家不要缠红头巾!眼睛遮住看不到啦!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发出啜泣声。依黑暗祭典中的其他例子研判,这个幼女指的就是真知子,而那番话就是预言她的宿命。也许快天王的告发与诅咒多是针对事实,而非关宿命的恐怖荒唐言词,但真知子的情形异于他人,预言今晚会被残杀一事,想必她生前也一定感受到世良田的居心吧!至少到目前为止的推断均与事实相符。快天王要真知子戴上红头巾,就是引用在法国十分知名的童话《小红帽》,这可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童话故事,叙述小红帽去森林探望生病的奶奶,遭狼觊觎的故事。位于密林围绕,地处僻静的稻草顶凉亭杀人现场,不就暗喻故事里那一间森林小屋吗?依此预言断定第三起命案也是世良田下的毒手。附带一提,快天王的声音是由世良田发出的,使用一种流传于西方的腹语术办到的。” 听了虎之介的真凶报告,海舟苦笑道: “是吗?原来如此。第一和第二起命案,让死者在毫无抵抗力下予以杀害是施以催眠术的关系,这点我推断出来了。不过第三起命案却误判,真是愚蠢,新十郎的脑筋果然一流。被全作兄妹一时迷惑的我真是愚蠢!死者之所以没抵抗全是因为被催眠,我竟忘了这要点,真是大意。这可是门大学问呢!犯下这等严重错误,实在不能以一时疏忽作为借口,否则便无法厘清事实,找出真相。” 虎之介对于海舟的自我训诫,敬佩不已。也对其并未参与现场勘验却能洞察大半真相,打从心底深感佩服。面对如此伟大人物,让其不由得低头闭眼,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book_title]悲惨人间 从明天起就进入十二月了。车夫舍吉虽然不是那种会感叹时光流逝的人,不过一年中最后一个月的感觉就是不太一样。天气从昨天开始变冷,舍吉披著毛毯,瑟缩在上野广小路的十字路口一角,等待客人上门。上野车站平常就聚集许多车夫,但因为舍吉算是自营,只能在十字路口处等待客人上门。这一行和轿夫一样,视客人大方程度,偶尔才能得到不少小费。 瞥一眼商店街里的钟,刚好九点。正想往人多的地方移动时,迎面走来一位年轻绅士,虽然整张脸埋在黑色外套的衣襟里,帽沿拉至眼窝,却难掩俊俏脸庞,留著两撇八字美胡,看上去约莫二十六、七岁,手里还提著一个体积很大、但似乎不会很重的包包。 舍吉将车子推向他,“老板,请问要上哪儿啊?” “我不坐车,不过想差你去趟本乡真砂町,一间姓中桥人家的别墅。” “是,没问题。” “去那儿拿件行李,再送到滨町河岸的中桥本家。你一拿到行李,别墅那边的人就会赏你两圆当酬劳,然后赶在十点前送至本家。” “是,没有别的吩咐了吗?” “没有。快去吧!” 年轻绅士说完便往上野车站方向走去。走了一段上坡路穿过三丁目,就是真砂町。舍吉好不容易走到中桥别墅门前,敲门大声喊了四、五分钟,大门总算打开,出现一位看似警卫的老人。 “明明不久前才开的门,你是方才那位车夫吗?” “我不知道您所说的车夫。我只是受人之托前来拿件东西,酬劳是两圆。” 冲著这份优渥酬劳,舍吉尽量挤出和善的笑容。老人将行李递给他,也给了两圆,舍吉向老人道谢,老人却气冲冲地回答: “没必要向我道谢,别把人当白痴耍,赶快走吧!” “是。” 反正酬劳到手了,没什么好抱怨的。虽然舍吉不将老人那番气话当一回事,但下坡时他一直思索。滨町并不会很远,赶路送件行李根本不算什么,不过这两圆也并非白赚的。中桥英太郎可是当今名人,听说靠著海外贸易以及举办各种演出赚了不少钱。虽不知这沉重行李里到底装些什么,反正不会是虫蛇以及鬼魂之类的怪东西,不过倒有可能是黑市买卖的金银财宝呢!舍吉连释迦牟尼佛都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大概也不在乎偷窃被发现吧!决定今晚不送行李了,干脆留在身边一晚,一窥里头的东西,于是他将行李载回下谷万年町的贫民窟自宅。 这时还是王老五的他没什么顾虑,喝了几口途中买来的便宜酒,微醺了起来。舍吉感觉思绪轻飘飘的,开始使力解开行李上的绳子,掀开盖子一看,不禁猛然跌坐在地,全身虚脱,原来里面藏著一具惨遭虐杀的女尸。 舍吉吓得屁滚尿流,一夜没睡坐在尸体旁思索该如何是好,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想趁天未亮时用车载去别处丢弃,但就算做惯了坏事,这时也机灵不起来。正在苦思该丢到哪儿时,警方已经找上门了。 ※※※ 辖区警方认定舍吉犯案,正积极追查女尸身分。警方认为这名女子惨遭车夫奸杀,之所以没有立刻弃尸,而将其载回家,是为了奸尸,如此简单便认定一切。 只有一位巡警存疑,为慎重起见,警方依舍吉所言,前往中桥别墅查访。询问警卫后,意外发现舍吉所言属实。不过别墅警卫所言也有些奇怪。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车夫简直把人当白痴耍,不明白那家伙到底想干嘛。” “把人当白痴耍,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被搞得莫名其妙,当晚那人拉著车来到别墅玄关前,放了一件行李,说是要送到本家,待会儿有人会过来拿,记得将行李和酬劳两圆交给他,说完便放了两圆走人。之后隔了三、四十分钟又折回,拼命敲门,拿了行李和两圆便离去,这种莫名其妙的行径真叫人不齿!” “原来如此,那么放下行李的那个人是谁?” “你在说什么?就是同一个人啊!约一小时后又回来拿走行李。” “是同一人吗?” “当然是同一人!会有车夫花两圆请人做事吗?以前有那种伪装旅客的小偷和黑心轿夫,现在东京的害虫当然就是人力车夫,那些害虫怎么可能花两圆如此丰厚的酬劳请人做事?八成是在居酒屋小酌的时候,编出什么行李寄放在此的狡猾诡计吧!” 年轻巡警将此事向局里回报,已是傍晚之事。 不过仅是这份奇异的报告并不足以动摇局里意见,此时同一个辖区内也发生了怪事,事件主角为同住万年町贫民窟的人力车夫音次,不过和舍吉不一样的是,音次是上野人力集会所的车夫而非自营。 昨天傍晚近六点,暮色深沉,他拉车回公园,正通过现在西乡隆盛的铜像附近时,有位年约二十二、三岁的妙龄女子叫住他,于是载她由池端往帝大方向,经过以前谣传的狐狸出没处一带时,她说: “我有点不舒服,停车。” 于是车子停下。女人下车走了五、六步,站了一会儿,“哎呀!手帕掉了,那手帕有香水味,应该能马上找到,麻烦你蹲下来在我脚边找找。” 音次提著灯笼,蹲在地上,果然在女人脚边找到手帕。 “小姐,这味道好香啊!” “是啊!这可是高级进口香水,日本买不到。喜欢就多闻几下啊!” 她开玩笑地说,连音次也感受到那股妖娆气息。花前月下,眼前女人又亲切,不禁让人心神荡漾、理智尽失。就在他忘情嗅著那迷人香水时,竟失了意识。待音次醒来,身上的车夫服早被剥个精光,看来似乎在地上昏睡了二、三个钟头,好险没被冷死,还算幸运。可是人力车连同衣服全都消失不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