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星期一故事集 [book_author]都德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4470 [book_dec]《星期一故事集》是法国著名作家都德的作品。其中脍炙人口的小说《最后一课》,就是《星期一故事集》中的代表。《星期一故事集》,中有11个短小精美的故事,分别是:《最后一课》,《柏林之围》,《一局台球》,《小间谍》《布吉瓦尔的座钟》,《公社的阿尔及利亚步兵》,《拉雪兹神父公墓之战》,《小馅饼》,《圣诞故事》,《教皇死了》,《红山鹑的感愤》等。《星期一故事集》中,各个故事都十分精彩,引人入胜,普法战争不能说是大题目;丧权辱国,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割让给普鲁士,不能说是大题目;法国人的爱国主义,不能说是大题目。然而,都德却是用这一篇篇短小的故事来反映大的爱国情怀的,以至让我们众多读者都为他的《星期一故事集》所感动,叹服。 [book_img]Z_10045.jpg [book_title]最后一课 ——一个阿尔萨斯孩子的故事 这天早晨,我很晚才去上学。我非常害怕被老师训斥,更何况阿麦尔先生说过要考一考我们分词的用法,而我连一个字都不会。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动了逃学去田间玩耍的念头。 天气那么暖和,又那么晴朗! 我听见乌鸫在林边歌唱,普鲁士士兵在锯木厂后边的里贝尔草地上操练。这一切比起分词规则来要诱人多了。不过,我还是忍住了逃学的愿望,向学校跑去。 经过村政府的时候,我看见布告栏前围着好多人。两年来,所有坏消息都是从那里发出的:比如打败仗啦,征兵征物啦,普鲁士军队司令部的命令啦,等等。我一边跑,一边想: “又有什么新花样了?” 我跑着穿过广场的时候,铁匠瓦克特尔正和他的学徒在看布告,他朝我喊道: “别这么急,小家伙!你去得再晚都不会迟到的!” 我知道他在嘲讽我。我气喘吁吁地跑进学校的小院子。 平时,上课之前,教室里总是乱哄哄的,喧闹声连街上都听得见:同学们开关课桌的声音,捂住耳朵一起高声背诵课文的声音,还有老师一边用大戒尺拍打桌子、一边大叫的声音: “安静一点!” 我原本打算趁乱偷偷溜到座位上去。可是偏偏这一天教室里却非常安静,就像是星期天一样。透过开着的窗户,我看见同学们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阿麦尔先生则用胳膊夹着那把可怕的戒尺,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我必须推开教室的门,在这一片寂静之中走进去。可想而知:当时我有多么尴尬、多么害怕呀! 然而,竟然什么事都没有!阿麦尔先生看了我一眼,并没有生气,而是温和地对我说: “快去坐好吧,小弗朗兹;你再不来,我们就要开始上课了。” 我连忙跨过凳子,坐到课桌前。稍稍定下神来之后,我才发现我们的老师穿着那件漂亮的绿色礼服,领口系着精心折叠的领结,头上戴着绣花的黑色丝绸小圆帽。这套装束,只有学监来视察或者学校颁奖的时候他才会穿。另外,整个教室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庄严气氛。不过让我最惊讶的是,教室后面平时空着的凳子上,坐着很多村里的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默不作声。我看见头戴三角帽的奥泽尔老人,前任村长,前任邮递员,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们都显得很忧伤;奥泽尔老人还带来了一本边角都磨损了的旧识字课本,摊开在膝头上,课本上斜放着他的那副大眼镜。 我正在惊讶眼前这一切的时候,阿麦尔先生走上了讲台,用刚才对我说话时那种温和而低沉的声音说: “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柏林来了命令,阿尔萨斯和洛林〔1〕的学校今后一律只准教德语……新老师明天就到。今天是你们的最后一堂法语课。我希望你们认真听讲。” 这几句话把我惊呆了。啊!这些坏蛋!贴在村政府门前的原来就是这个消息! 我的最后一堂法语课…… 而我几乎连字都不会写!这么说,我以后永远也不能再学了!我的法语就到此为止了!…… 现在,我是多么后悔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后悔逃课去掏鸟窝,去萨尔河溜冰啊!刚才我还嫌我的那些课本——语法课本,还有神圣的历史课本——是那么讨厌,背在身上是那么沉重,可现在它们却像是我的老朋友,让我难舍难分。还有阿麦尔先生,一想到他即将离开,再也见不到他,我就忘记了以前所受的处罚和所挨的戒尺。 可怜的人! 原来,他是为了这最后一课,才穿上这漂亮的盛装的。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村里的老人们都坐在教室的后面。他们这样做,仿佛是在后悔以前没能经常来学校;也好像是在向我们辛勤工作四十年的老师表示感谢,向离他们远去的祖国表示敬意……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叫我的名字。轮到我背诵了。如果我能从头到尾把这条众所周知的分词规则大声地、清晰地、一字不错地说出来,我真的什么代价都愿意付!但是,我刚开始背诵,就稀里糊涂了。我站在凳子前,身体晃来晃去,心里难受极了,连头都不敢抬。我听见阿麦尔先生对我说: “我不责怪你,小弗朗兹,你受的处罚够多的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每天都在对自己说:‘得了,我有的是时间。明天再学吧。’现在你看到后果了吧……啊!我们阿尔萨斯最大的不幸就在于总是把对孩子的教育推到明天。现在那些人可有话说了:‘怎么?你们还号称自己是法国人?你们连自己的语言都不会说、不会写!’可怜的弗朗兹,之所以造成这一切,最大的责任不在于你,我们每个人都有要责备自己的地方。 “你们的父母没有尽力让你们读好书。他们宁愿让你们去农田或纱厂干活,好多挣几个钱。还有我,难道我自己就没有任何可指责的地方吗?我也不是经常让你们放弃学习,给我花园里的花草浇水吗?我想去钓鳟鱼的时候,不也问心无愧地给你们放假吗……” 就这样,阿麦尔先生从一件事谈到另一件事,最终谈到了法语。他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清晰、最严谨的语言,我们应该掌握它,永远也不要忘记它。因为,当一个民族沦为奴隶时,只要它好好地保存着自己的语言,就好像掌握了打开监狱的钥匙……然后,他拿起一本语法书,为我们朗诵课文。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都听得懂。他所说的一切对我来说似乎都很容易、很容易。我还想,我大概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听讲过,而他也从来没有这么耐心地讲解过。这个可怜的人仿佛是想在离开以前,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把他的知识一股脑地灌输给我们。 课文讲完了,我们开始练习写字。这天,阿麦尔先生为我们准备了崭新的字帖卡,上面用漂亮的圆体字写着:法兰西,阿尔萨斯,法兰西,阿尔萨斯。这些字贴卡挂在课桌的横档上,就像一面面小旗帜,在教室四周飘扬。要知道,每个人都那么聚精会神,教室里静极了!只听见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有时,有几只金龟子飞进来,但谁也不去注意它们,甚至连年龄最小的学生也不例外,他们正专心致志地练习写直杠,仿佛这些笔画也是法语的一部分……学校的屋顶上,一些鸽子在低声地咕咕叫着,我一边听一边想: “他们该不会强迫这些鸽子也改用德语唱歌吧?” 我时不时地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看见阿麦尔先生一动不动地坐在讲台后,凝视着周围所有的东西,仿佛要把学校这幢小房子里的一切都装进眼睛里带走……可想而知,四十年来,他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面对着学校的院子和一成不变的班级。惟独凳子和课桌用得久了,被磨得更加光亮;院子里的胡桃树长高了,他亲手种下的啤酒花如今已经爬满了窗户,爬上了屋顶。这个可怜的人即将告别眼前的一切,听见他妹妹在楼上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收拾行李,他是多么伤心难过!因为他们明天就要走了,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把我们的课上完。写字课后是历史课。接着,年龄最小的孩子们齐声唱起了“BABEBIBOBU”。教室后面的奥泽尔老人也戴上了眼镜,手捧识字课本,和那些小孩子们一起拼读。我发现他也非常认真;他的嗓音由于激动而有些颤抖,听起来是那么奇怪,以至于我们所有人都既想笑、又想哭。啊!我永远也忘不了这最后一课…… 突然,教堂的钟声敲了十二下,接着就是祈祷的钟声。与此同时,普鲁士士兵出操归来的军号声也在我们的窗下响起……阿麦尔先生从讲台后的椅子上站起身来,脸色十分苍白。在我看来,他似乎从来没有显得这么高大过。 “朋友们,”他说,“我的……我……我……” 然而,他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没能把话说完。 于是,他转身对着黑板,拿起一截粉笔,用尽全身力气,尽可能大地写下几个字: “法兰西万岁!” 然后,他站在那里,头靠着墙,一言不发,只是挥挥手向我们示意: “下课了……你们走吧。” 注 释 〔1〕 阿尔萨斯和洛林是法国东北部的两个地区,1871年普法战争后被割让给德国,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由法国收回。 [book_title]柏林之围 我们和V医生一起沿香榭丽舍大街走着,向被炮弹炸得千疮百孔的墙壁、被机枪扫得坑坑洼洼的人行道询问巴黎被围困时发生的故事。在快要到达圆形的星形广场〔1〕时,医生停下脚步,指着拱卫在凯旋门周围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中的一幢,对我说: “您看见上面这阳台上关着的四扇窗户了吗?去年八月的头几天——那个暴雨肆虐、灾难横行的可怕的八月——我被叫到那里去看一个急性中风的病人。那是茹福上校的家,他曾是一名第一帝国的重骑兵,一个对荣誉执着而固执的爱国老人。战争一开始,他就搬到了香榭丽舍大街,找了一套带阳台的公寓居住……猜猜看这是为什么?为了亲眼目睹法国军队凯旋归来的盛况……可怜的老人!维桑堡〔2〕惨败的消息传来时,他刚吃完饭离开餐桌。当他在失败战报的下面读到拿破仑的名字时,顿时就摔倒中风了。 “我看到这位老重骑兵时,他直挺挺地躺在房间的地毯上,满脸是血,一动不动,仿佛头上挨了一棒似的。他站着的时候一定非常高大;即使躺着,也显得十分魁梧。他的容貌俊美,牙齿整洁,雪白的头发拳曲着,八十岁的人看上去只有六十多岁……他的孙女跪在他身边,哭成了泪人。她长得很像她爷爷。看到两人在一起,您会说他们就像一个模子里倒出的两枚漂亮的希腊钱币,只不过一枚年代久远一些,颜色比较灰暗,边沿稍有磨损,而另一枚则光彩夺目,干净清晰,带着新硬币的光泽和平滑。 “那孩子的悲痛打动了我。她的父亲和爷爷都是军人,父亲在麦克马洪〔3〕的参谋部任职。躺在她面前的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不禁使她想到另一幅同样可怕的画面。我尽量安慰她,但其实我并不抱多大希望。我们的病人得的是典型的偏瘫症,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得了这种病是很难治愈的。事实上,在接连三天的时间里,病人一直处在一动不动的痴呆状态中……就在这个时候,有关雷舍芬〔4〕的战况传到了巴黎。您是否还记得,这消息来得有多么奇怪。直到晚上,我们所有人都还以为打了胜仗,两万普鲁士人被歼灭,王储被俘……我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样的奇迹、什么样的电流,使举国欢腾的回声径直传到瘫痪病人的炼狱、传到了这位可怜的聋哑老人的耳朵里;总而言之,那天晚上,我来到他的床头时,看到的完全是另一个人。他的目光几乎是明亮的,舌头也不再沉重。他甚至有力气朝我微笑,并结结巴巴地说了两次: “‘胜——利——了!’ “‘是的,上校,一个大胜仗!……’ “我把麦克马洪打的这个胜仗详细地讲给他听,渐渐地,我发现他的神态放松了,脸上也放出了光芒…… “我走出房间时,那姑娘正在门外等我,她脸色苍白,不断地抽泣着。 “‘可是他得救了!’我握住她的手说。 “可怜的姑娘几乎没有勇气回答。人们刚刚得到雷舍芬的真实战况:麦克马洪落荒而逃,法国军队全军覆没……我俩面面相觑,沮丧万分。她想到父亲,悲痛不已。而我则想到了老人,不禁浑身颤抖起来。他肯定是经受不了这新的打击的。可是,怎么办呢?让他继续高兴下去,相信那使他死而复生的幻觉!……但这意味着要对他撒谎…… “‘好吧,我来对他撒谎!’这位英雄姑娘迅速地擦干眼泪,对我说。 “接着,她神采飞扬地走进爷爷的房间。 “她要完成的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最初的几天还能对付得过去。老人的脑子糊涂,像孩子一样容易哄骗。可是随着身体的康复,他的思维越来越清晰。女孩必须让他知道双方军队的动向,为他编造战况的报告。这美丽的姑娘真让人可怜,她不分昼夜地伏在德国地图前,在上面插小旗子,竭力杜撰一次次辉煌的战役:巴赞〔5〕在向柏林挺进,弗罗萨尔〔6〕在向巴伐利亚挺进,麦克马洪在向波罗的海挺进。她的所有这些谎言都征询过我的意见,而我则尽力帮助她。不过,在这虚构的进军过程中,给我们最大帮助的还是爷爷他本人。他在第一帝国期间曾经无数次征战德国!他对所有的进攻都了如指掌:‘现在他们要攻打这里……他们要这样行动……’他的每一个预言都会实现,这不免使他倍感骄傲。 “不幸的是,纵然我们攻城掠地,战无不胜,但都无济于事。这个老人简直是贪得无厌!每天我到他家的时候,总能听到一个新的战果: “‘医生,我们占领了美因茨〔7〕。’姑娘伤心地笑着跑来迎接我。 “我听见一个欢快的声音隔着门叫道: “‘太好了!太好了!……再过八天,我们就要打进柏林了。’ “而此时,普鲁士人离巴黎只有八天的路程……起先,我们想是否把他送到外省去会更好一些;可是,一旦他出了门,就会知道法国的所有现状,我认为他还太虚弱,上一次的巨大打击给他造成了太严重的瘫痪后果,所以不能让他得知真相。于是我们决定让他继续留在巴黎。 “我还记得,巴黎被围的第一天,我去他家。巴黎的所有城门都紧闭着,战斗就在城墙下进行,郊区成了我们的国界,这一切都使我焦虑不安。可是我看到老人坐在床上,既兴奋,又自豪。 “‘你瞧,’他对我说,‘围城终于开始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 “‘怎么,上校,您知道了?……’ “他的孙女朝我转过身子: “‘是呀,医生……这可是一条特大新闻……柏林之围开始了。’ “她一边说,一边做着针线活,态度是那么从容、那么安详…… “他怎么可能产生怀疑呢?杀人的炮声,他听不见;不幸之中的巴黎阴森可怖、动荡不安,可他也看不见。他能从床上看见的,只是凯旋门的一个侧面;在他的卧室里,周围尽是第一帝国时代的旧玩意儿,那些东西维持着他的幻想:元帅的画像、战斗场面的版画、身穿婴儿长袍的罗马王〔8〕;粗直的大托架,上面装饰着带有战利品的铜饰,放着帝国时期的纪念品;还有勋章、青铜器、一块被精心罩在玻璃罩下的圣赫勒拿岛〔9〕上的石头;画着同一个女子的细密画,她头发微鬈,眼睛明亮,身穿黄色裙子和灯笼袖的舞会盛装。所有这一切——大托架、罗马王、元帅和身穿高腰黄裙、腰带高束的女子,以及在1806年被看做是优雅风尚的耸肩缩颈的呆板服饰……善良的上校呀!这种胜利和征服的气氛,比我们的话更有说服力,让他如此天真地相信了柏林被围的谎言。 “从现在起,我们的军事行动就简单得多了。攻克柏林只是耐心的问题。有时,当老人感到无聊时,我们就给他念一封儿子的来信,当然这信是凭空编造出来的,因为现在任何东西都进不了巴黎了;再说,色当战役结束后,麦克马洪的副官——也就是他的儿子——已经被押到了德国的监狱。您可以想象一下,可怜的女孩没有父亲的音讯,是多么绝望;她知道父亲被俘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也许还在生病,却不得不让他在这些愉快的信中说话。信都很短,就像驰骋战场、趁胜追击的士兵所写的短信一样。有时,她再也无力写信,老人便几个星期没有儿子的消息。于是他开始焦急,夜不能寐。这时,很快就会有一封信从德国寄来,她来到老人的床边,强忍着眼泪,兴高采烈地把信读给他听。上校虔诚地听着,会心地微笑着,时而表示赞同,时而发表批评,还向我们解释信上一些含混不清的内容。而更令人唏嘘的,是他给儿子的回信:‘永远不要忘记你是一个法国人,’他对儿子说道:‘对那些可怜的人要宽宏,不要让他们因占领而感到沉重……’接下去是没完没了的叮嘱和令人尊敬的唠叨,什么尊重财产啦、礼貌对待妇女啦,简直就是一本供征服者使用的荣誉军规。他在信中也夹杂进一些他对政治的笼统看法,以及强加在战败者头上的和平条件。应该说,在这方面,他一点都不苛求: “‘只要战争赔偿,其他什么都不要……占领他们几个省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们能把德国变成法国吗?’ “他用坚定的语气口授着信件,从他的话语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是多么率真、多么具有爱国之心,以至于在听他讲话的时候,您不可能不被他感动。 “这时候,包围圈越来越小了,可惜被围的不是柏林!……那段时间,天寒地冻,炮声隆隆,疾病流行,饥饿肆虐。可是,由于我们的精心照料和不懈努力,由于对他不知疲倦、日复一日的关怀体贴,老人宁静的生活没有受到一丝打扰。自始至终,我都给他吃上了白面包和新鲜的肉。这些食品也只够他一个人享受。您不能想象会有什么比这位祖父吃饭的情景更加动人的了:无辜而自私的老人坐在床头,精神焕发,面带笑容,脖子上围着餐巾;她的孙女因缺乏食物而略显苍白,她在他身边,把着他的双手,让他喝汤,帮他吃所有这些别人都吃不到的东西。吃完饭,他显得格外活跃;屋里暖洋洋的非常舒服,窗外刮着寒风,雪花在窗前飞舞,这些都让这位老重骑兵回忆起他在北方参加过的那些战役,又跟我们讲起已经讲过不知多少遍的俄罗斯大撤退〔10〕,那是一次艰险的撤退,士兵们只能吃冻得发硬的饼干和马肉! “‘你懂吗,孩子,我们只能吃马肉!’ “我相信她懂。两个月以来,她什么其他东西都不曾吃过!……然而,日复一日,随着老人的身体逐渐康复,我们哄骗病人的任务也越来越艰难。他那瘫痪、麻痹的感官和四肢曾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但现在它们却在渐渐恢复知觉。有那么两三次,从马约门〔11〕传来的大炮可怕的齐射声让他惊跳起来,他就像猎犬一样竖起了耳朵;我们不得不编造说巴赞元帅在柏林城下取得了一次新的胜利,人们在残老军人院〔12〕那里鸣炮表示庆贺。有一天,我们把他的床推到了窗边——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四,也就是布森瓦尔战役〔13〕打响的那一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许多国民自卫队的士兵在格兰特阿美大街上集结。 “‘这是什么部队?’老人问道。 “我们听见他低声从牙缝里挤出几句抱怨之辞:‘军容不整!军容不整!’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但我们明白,从今往后,必须加倍小心。不幸的是,我们还是太大意了。 “那天晚上,我刚到他家,姑娘就慌慌张张地跑来: “‘他们明天就进城了。’她对我说。 “爷爷卧室的门开着吗?事实上,后来我回想起这件事,记得那天晚上他的面部表情不同寻常。很有可能他听见了我们的谈话。只不过我们说的是普鲁士人,而老人却以为是法国军队,以为我们讲的是他期待已久的胜利凯旋:麦克马洪元帅在鲜花的簇拥下、在嘹亮的军乐中沿街而行,他儿子走在元帅的身边,而老人自己则身穿军礼服,站在阳台上,就像在吕岑〔14〕那样,向布满弹孔的军旗和被战火熏黑的鹰饰致敬…… “可怜的茹福老爹!他一定以为我们之所以不让他观看法国军队的进城仪式,是因为害怕他过于激动。因此,他格外小心,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事。第二天,当普鲁士军队小心翼翼地踏上从马约门通往杜伊勒里宫〔15〕的长街时,老人房间的窗户轻轻地打开了,上校出现在阳台上,他头戴头盔,腰佩军刀,一身在米约〔16〕手下当重骑兵时穿过的旧军服。我至今还在纳闷,究竟是什么意志力、什么突发的生命力,促使他站立起来,而且穿戴得如此整齐。不过毫无疑问的是,他确确实实在那里,站在栏杆后面,惊讶地发现大街这么宽阔,却又这么沉寂;所有房屋的百叶窗都紧闭着,整个巴黎阴森森的,就像一个巨大的检疫站;到处都是奇怪的白底红十字旗,士兵的前面竟然没有欢迎的人群。 “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他没有看错!那边,在凯旋门的后面,隐约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有一条黑线在朝阳里前进……接着,普鲁士士兵头盔上的尖顶开始闪烁,耶拿〔17〕的小鼓也敲了起来,在凯旋门的拱门下,伴随着士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和军刀的撞击声,响起了舒伯特的《胜利进行曲》!…… “这时,在广场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传来一声叫喊,一声可怕的叫喊:‘快拿起武器!……快拿起武器!……普鲁士人来了。’走在前卫队伍最前面的四名普鲁士枪骑兵看见,楼房上面的阳台上,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东倒西歪地挥舞着手臂,然后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这一次,茹福上校真的死了。” 注 释 〔1〕 香榭丽舍大街的尽头,凯旋门即在该广场中央。 〔2〕 城市名,位于法国东北部下莱茵省,1870年8月4日,在与普鲁士军队的交战中,法国军队在这里遭到惨败。 〔3〕 麦克马洪(1808—1893),法国元帅,政治家。普法战争期间任莱茵军第一兵团司令,先后在阿尔萨斯和色当被普鲁士军队打败。 〔4〕 城市名,位于法国东北部下莱茵省,1870年8月6日,法国重骑兵部队在这里向普鲁士军队发动攻击,以使法国军队突出重围,但以失败而告终。 〔5〕 巴赞(1811—1888),法国元帅,普法战争期间任莱茵军第三兵团司令,后被普鲁士军队包围,率十八万军队投降。 〔6〕 弗罗萨尔(1807—1875),法国将军,普法战争期间任莱茵军第二兵团司令。 〔7〕 德国港口城市。 〔8〕 拿破仑·波那巴的儿子,1811年出生后被其父封为罗马王,史称拿破仑二世。 〔9〕 南大西洋中的小岛名,1815年拿破仑百日政变后被囚禁于此,一直到死。 〔10〕 指1812年拿破仑远征俄国失败后的大撤退。 〔11〕 巴黎的城门之一。 〔12〕 供残老军人居住的建筑,始建于路易十四时期,现为巴黎一大名胜。 〔13〕 布森瓦尔是巴黎远郊的一处城堡,1871年1月19日,普法两军在这里进行了一次殊死的决战。 〔14〕 德国小镇,位于莱比锡西南,1813年5月2日,拿破仑率领法国军队在这里击败俄普联军。 〔15〕 法国王宫,位于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和卢浮宫之间。 〔16〕 米约(1766—1833),法国将军,拿破仑手下的著名骑兵将领。 〔17〕 德国城市名,1806年10月14日,拿破仑在此大败普鲁士军队。 [book_title]一局台球 士兵们战斗了两天,而且背着背包在瓢泼大雨中度过了整个夜晚,已经筋疲力尽了。而现在,他们却被扔在大路的水洼里、泥泞的农田里,手持武器,苦苦等待了漫长得要命的三个小时。 疲劳、熬夜,以及湿透的军装都令他们的身体感到沉重,他们只得挤在一起,相互倚靠着取暖。有的士兵甚至靠在旁人的背包上,站着睡着了;疲惫与饥寒,在这些因困顿而放松的脸上显得格外一目了然。雨水,泥浆,没有火取暖,没有汤充饥,天空又低又黑,四周好像到处都有敌人。一些都是那么凄凉…… 他们在这里干什么?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大炮的炮口对着树林,仿佛在窥视着什么东西。隐蔽着的机枪死死地瞄着远处的地平线。一切似乎都已就绪,只等发起进攻。可为什么迟迟不动呢?士兵们还在等什么? 他们在等命令,命令还没有从司令部发出。 司令部其实离这里并不远。它就设在这座路易十三时期建造的漂亮城堡里。城堡掩映在半山腰的花丛之中,红色的砖墙经过雨水的清洗,显得分外闪亮耀眼。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王公豪邸,完全配得上挂在外面的法国元帅旗。一条深深的壕沟和一道石头斜坡将公路和草坪截然分开;壕沟和斜坡后面,翠绿的草坪连成一片,一直延伸到城堡门前的石阶边,草坪四周放满了鲜花盛开的花盆。在城堡比较隐蔽的另一侧,明媚的阳光穿过千金榆的树荫洒落在大道上,几只天鹅在宛若明镜的水池中游憩,一座硕大鸟棚的宝塔形棚顶下面,孔雀开着屏,金色的野鸡拍打着翅膀,在绿叶丛中发出阵阵尖叫。尽管城堡的主人早已离开,但人们却感受不到战乱造成的荒芜与凄凉。哪怕是草坪上最不起眼的小花,都在部队长官的军旗下得到了保护。一切都井然有序,花盆排列得整整齐齐,林荫大道深邃而幽静。在如此靠近战场的地方,能找到这样一个宁静、安逸的所在,着实令人激动。 雨水在其他地方的小路上堆积起肮脏的烂泥,冲出条条深沟;但在这里,它却只是一道清波,优雅、高贵,使红砖更加鲜艳,使草坪增添翠绿,使树叶愈发闪亮,使天鹅羽毛倍加洁白。一切都是那么光鲜,又是那么祥和。说实话,如果没有屋顶上飘扬的军旗,没有栅栏前站岗的那两个士兵,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是司令部。马儿在马厩里休息。时不时能看见勤务兵和传令兵身着军便服,在厨房附近四处闲逛;几个花匠穿着红色的长裤,平静地拖着钉耙,平整着城堡大院的沙地。 餐厅的窗户朝着大门的台阶,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张杯盘狼藉的餐桌,揉皱的桌布上摊着开过的酒瓶、污秽的空酒杯,显得非常暗淡。完全是一副宴会结束、宾客离去的景象。从旁边的房间里,传来阵阵说话声和笑声,可以听见台球在滚动,酒杯在相碰。元帅正在打台球,所以部队在等命令。元帅一打起台球,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事情能使他停手,哪怕是天塌下来。 台球! 这就是这位伟大的军人的嗜好。 他站在那里,神情严肃,仿佛置身于战场之上;他身穿军礼服,胸前挂满了勋章,双眼炯炯,脸颊通红;宴会、台球、掺水的烈酒,这些都让他充满了活力。他的副官们围着他,既殷勤又恭敬,对他打出的每一个球都目瞪口呆、钦佩至极。只要元帅赢一分,所有人都会冲向记分牌;只要元帅口一渴,所有人就争着为他倒酒。一时间,肩章与帽饰的摩擦声、勋章和绶带的撞击声此起彼伏。在这面对花园和内庭、用细橡木做护壁板的大厅里,看到那一张张动人的笑脸、一个个恭敬的部下,还有这么多刺绣的服饰和崭新的军装,人们不禁想到贡比涅〔1〕的秋天,也不由得要把那些士兵暂时放在一边;此刻,那些士兵正身披肮脏不堪的军用斗篷,冒着大雨,黑压压地挤作一团,在公路边苦苦地等待着。 元帅的对手是参谋科的一个小个子上尉,他长着一头鬈发,穿一件裹紧腰身的军服,戴一双浅色手套。上尉的球技一流,能把世界上所有的元帅都打得一败涂地。但是他心知肚明,必须恭敬地和长官保持某种距离,努力做到既不赢他,又不轻易地输掉。这就是被人们称为前途无量的军官…… “小心,年轻人,好好打。现在元帅得十五分,而你得十分。你只要把这种局面保持到这一盘球结束,就能比在外面和其他士兵待在一起获得更多的晋升机会,就不用像他们那样冒着能淹没地平线的瓢泼大雨,不用弄脏你漂亮的军服,不用让你绶带上的金色变得暗淡无光,也不用苦苦等待那迟迟没有发出的命令了。” 这场比赛真的很有趣。台球滚动着,摩擦着,五颜六色地布满了整个桌面。球台边沿的弹性很好,桌面上的赛事也越来越激烈……突然,一颗炮弹的火光划过天空。沉闷的爆炸声把窗户玻璃震得直颤。所有人都惊跳起来,大家面面相觑,焦急万分。只有元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他俯身向着球台,正盘算着打一个漂亮的撮球。要知道,他最擅长的就是撮球了…… 又是一道火光,接着又是一道。炮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密集。副官们跑到窗边。难道是普鲁士人发起进攻了? “好吧,就让他们进攻吧!”元帅一边说,一边用白粉块擦着球杆头,“该你了,上尉。” 参谋们敬佩得浑身颤抖。与这位元帅相比,头枕炮架而睡的蒂雷纳〔2〕算得了什么!我们的元帅在敌人发起进攻的时候,照样站在台球桌前,镇定自若……这时,炮声更加急促了。在震天动地的炮声中,夹杂着刺耳的机枪声和隆隆的排枪声。一股红色的蒸汽镶着黑色的边,在草坪尽头腾起。整个花园的深处都被火光映得通红。孔雀和野鸡惊恐万状,在鸟棚里竭力鸣叫;马厩里的阿拉伯战马嗅到了火药味,激动得扬起了前蹄。司令部开始忙乱起来。电报一个接着一个。传令兵们如脱缰之马疾驰而来。所有人都在找元帅。 可元帅谁也不理睬。我早就说过,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止他把一盘台球打完。 “轮到你了,上尉。” 上尉稍稍有点分心。毕竟还年轻啊!他昏了头,忘记了自己的分寸,接连打出两个好球,差点没把这盘台球赢下来。这下元帅可火了,他那阳刚的脸上露出了既惊讶、又恼怒的神情。正在此时,一匹马飞快地冲进院子,摔倒在地。一名满身泥污的副官冲破阻拦,跳上石阶:“元帅!元帅!……”看看别人怎样迎接他吧……元帅手持球杆,来到窗边,他怒气冲冲,脸涨得通红,就像公鸡的鸡冠: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站岗的哨兵都上哪儿去了?” “可是,元帅……” “行了……等一会儿……等我的命令,真见鬼!……” 窗户猛地被关上了。 等他的命令! 那些可怜的人,他们正是在等他的命令。狂风吹跑了大雨,而现在落在他们脸上的却是机枪的子弹。士兵们整营整营地被消灭,此时其他连队却只能手持武器,无所事事,对自己按兵不动茫然不解。没办法,他们在等命令……但是,死亡却不需要命令,于是成百的士兵们倒下了,倒在灌木丛后面,倒在战壕里,倒在寂静的大城堡前。即使他们已经倒下,机关枪却仍然在撕裂着他们的尸体,法兰西高贵的鲜血,无声无息地从他们的伤口中流出……而在上面的台球房里,比赛也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元帅已经重新领先;但小个子上尉还在像狮子一样地顽抗着…… 十七!十八!十九!…… 人们几乎没有时间记分。枪炮声已渐渐逼近。元帅只差一分就可以赢了。而此时炮弹也已开始落到花园里。一颗炮弹在水池上方爆炸,划破了明镜般的水面;一只天鹅惊恐万状地游着,四周飘扬着血迹斑斑的羽毛。这是最后一炮…… 现在,一切重归寂静。只有雨点落在千金榆林荫道上,山坡下隐约传来一阵隆隆声,泥泞的小路上仿佛有一群牲口在赶路……部队在溃逃。元帅赢了这盘台球。 注 释 〔1〕 贡比涅位于巴黎北部的瓦兹省,那里有一座路易十五时期建造的古堡,是拿破仑三世最喜欢的豪华府邸。 〔2〕 亨利·德·拉图尔·德·奥维涅·蒂雷纳子爵(1611—1675),法国元帅。 [book_title]小间谍 他叫斯苔纳,小斯苔纳。 这孩子是巴黎人,身体瘦弱,脸色苍白,看上去大约十岁,也有可能十五岁;和这些小家伙们在一起,您永远也猜不出他们的年龄。斯苔纳的母亲去世了;父亲原先是海军士兵,现在在礼拜堂附近的一个小花园里做看门人。巴黎所有行色匆匆地来这些靠人行道的花园里躲避车马喧嚣的人们——小孩、女佣、带折叠凳的老妇人、贫穷的母亲——都认识斯苔纳老伯,而且都很喜欢他。他的小胡子又粗又硬,让狗和赖在花园长凳上不走的人见了害怕;但大家都知道,在这小胡子的下面,却隐藏着温柔而近乎母性的微笑;您要想见到他的微笑,只要问这老实人: “您儿子好吗?” 斯苔纳老伯非常喜欢他的儿子!傍晚放学后,小男孩总要到花园里来找父亲,两人就在花园的小径上散步,每经过一条长凳,他们都会停下来向熟客们问好、回礼。每当这时,老人总是无比幸福。 不幸的是,自从围城以后,一切都变了。斯苔纳老伯看守的花园被关闭了,成了存放汽油的地方。可怜的老人不得不时时照看着,独自一人在这空荡杂乱的花园里度日如年,不能抽烟,每天只有在很晚回家之后,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所以,当他说起普鲁士人的时候,您应该看看他的小胡子……不过,小斯苔纳对这种新的生活却并不怎么抱怨。 围城!这对于孩子们来说太好玩了!不用上学,不用参加互助小组!成天放假,大街就像集市广场一样热闹! 小男孩从早到晚都在外面玩耍。他成天跟着驻扎在附近的部队去城墙边,尤其喜欢那些军乐特别好听的部队;在这方面,小斯苔纳可是个内行。他会头头是道地告诉您,九十六营的军乐队不怎么样,但五十五营的军乐队却非常出色。有的时候,他会去看义勇军操练;他还要去排队…… 在这没有煤气取暖的冬天的早晨,他挎着一个篮子,排在长长的队伍中间,等候在肉店或是面包店门前栅栏的阴影中。那里,人们站在水中,相互认识、谈论时政。因为他是斯苔纳先生的儿子,所以所有人都愿意听他的意见。不过,最有趣的还是木塞赌钱游戏〔1〕,这种游戏是来自布列塔尼的义勇军们在围城期间兴起来的。只要小斯苔纳不在城墙边、也不在面包店,那么肯定就在水塔广场人们玩木塞赌博游戏的地方。当然,他自己从来不玩,因为这需要很多钱。他只是看别人玩,这也使他感到满足! 有一个穿蓝色工装裤的大个子,每次下注都是一百苏〔2〕的硬币,他让小斯苔纳羡慕不已。大个子跑起来的时候,工装裤里硬币发出的丁当声人人都能听到…… 有一天,一枚硬币滚到了小斯苔纳的脚下,大个子趁着拣硬币的机会,低声对他说: “你眼红了,是吗?好吧,你如果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上哪儿去弄钱。” 一盘赌完后,他把小男孩带到广场的一个角落,让他跟自己一起去卖报纸给普鲁士人:跑一趟可以得三十法郎。起初,小斯苔纳非常愤怒地拒绝了他,接下来他一连三天都没有再去看木塞游戏。这是可怕的三天:小斯苔纳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夜里,他梦见成堆的木棒竖在他的床头,一百苏的硬币闪闪地发着光,排着队平躺着飞来飞去。这诱惑太强烈了。第四天,他回到水塔广场,找到了那个大个子,接受了他的引诱…… 一个下雪的早晨,他们肩上背着一个布袋,把报纸藏在外套里面,便出发了。当他们来到弗兰德尔城门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大个子挽着小斯苔纳的手,走近站岗的士兵——这是一个长驻的守城士兵,长着一个红鼻子,看上去很和善。大个子用可怜巴巴的口气说: “行行好,让我们出去吧,先生……我们的妈妈生病了,爸爸死了。我和弟弟想到田里去捡一些土豆。” 他说着说着就哭了。斯苔纳羞愧难当,低着头。哨兵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又看了一眼杳无人迹、白雪皑皑的公路。 “快过去吧。”他说完就走开了。 现在他们走在了通往欧贝维利耶〔3〕的小路上。大个子笑了起来! 小斯苔纳恍恍惚惚,仿佛身处梦境。他看见了改作军营的工厂、空无一人的路障,还有晾在那里的湿淋淋的破衣服,以及穿破晨雾、刺入天空的高高的烟囱,那些烟囱全都缺了口,没有一缕烟从里面冒出。 每走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哨兵,披着军用斗篷的军官们用望远镜观察着远方。即将熄灭的篝火前,支着一座座被融化的雪水浸透的小帐篷。大个子熟悉路,他从田野穿过,以避开岗哨。但是,他们最终来到一座义勇军的大哨所前,这是无法避开的必经之路。义勇军们穿着短小的大衣,蜷缩在苏瓦松〔4〕铁路沿线满是积水的战壕里。这一次,大个子无论怎样故伎重演都没用,士兵们说什么也不让他们通过。正当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一名上了年纪的中士从哨所里走出来,他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很像斯苔纳老伯。 “行了,小家伙们!别哭了!”他对孩子们说,“会让你们去捡土豆的。不过,你们先进屋暖暖身子……这孩子都快冻僵了!” 可是,小斯苔纳之所以浑身哆嗦,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害怕和羞耻……在哨所里,他们看到几个士兵蹲在一堆微弱的火苗周围,这火苗肯定烧不了多长时间;他们正把冻得发硬的饼干挑在刺刀尖上,放在火上烤。大家挪了挪身体,给两个孩子腾出一点地方,又给他们喝了几口水和一点咖啡。他们正喝的时候,一名军官走到门前,把中士叫了出去,低声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匆匆走了。 “小伙子们!”中士满面春风地回到屋里,“今晚可以打个痛快仗了……我们截获了普鲁士人的口令……我想,这回我们总该把这该死的布尔日〔5〕从他们手中夺回来了!” 屋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和笑声。士兵们唱起歌,跳起舞,擦起了刺刀。趁着这番喧闹,两个孩子溜走了。 越过壕沟,前面是一片平原,平原尽头是一堵长长的白墙,上面布满了射击用的枪眼。他们俩朝这堵墙走去,每走一步都要停一停,装出捡土豆的样子。 “回去吧……别去了。”小斯苔纳不时地说。 大个子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突然,他们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 “快卧倒!”大个子一边说,一边趴到地上。 他一卧倒,就吹了声口哨。雪地上也回了一声口哨。他们俩匍匐前进……贴近地面的墙角下,露出一顶肮脏不堪的贝雷帽,帽子下面是两道黄颜色的小胡子。大个子跳进战壕,来到普鲁士人的身边。 “他是我弟弟。”他指着同伴说道。 斯苔纳长得如此瘦小,以至于普鲁士人一看见他就笑了,不得不将他抱起来,送进白墙的缺口。 墙的另一边,堆着一个个巨大的土堆,树木横倒在地上,雪地里布满了黑黢黢的洞;每个洞里都是同样肮脏的贝雷帽和同样的黄色小胡子,他们都笑嘻嘻地看着孩子们经过。 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幢原先供园丁居住的房子,房子周围用树干筑起了掩体。掩体下面挤满了士兵,有的在玩纸牌,有的则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煮汤。空气中飘荡着白菜和肥肉的香味。这和义勇军的营地相比有多大的反差啊!掩体上面是军官,可以听见他们在弹钢琴,在开香槟酒。两个巴黎孩子进门时,迎接他们的是一阵快乐的欢呼声。他们把报纸交给普鲁士人;后者给他们倒了点喝的,让他们说话。所有这些军官看上去既狂傲又凶恶,但大个子却以巴黎郊区人特有的激情和流氓的切口逗得他们开心。军官们笑着,跟着他学那些切口,并对这些来自巴黎的下流话津津乐道。 小斯苔纳也很想说几句,以证明他并不傻;但是有什么东西使他感到拘束。在他对面,单独地站着一个普鲁士军官,和其他人相比,他年纪更大,也更加严肃。他在读报,或者说在假装读报,因为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小斯苔纳。这目光里既有慈爱,又有责备,似乎这个军官在家乡也有一个和斯苔纳年纪相仿的孩子,而且他好像在心里说: “我宁愿死,也不愿看到我的儿子干这种勾当……” 从那一刻起,小斯苔纳就觉得仿佛有一只手压在他的胸口,不让心脏跳动。 他开始喝酒,想摆脱焦躁不安的心情。不一会儿,他就觉得天旋地转了。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在一片粗俗的笑声中,他的同伴在嘲笑国民卫队和他们的操练方式,模仿他们在玛莱区〔6〕的阅兵式,还有一次在城墙上发出的夜间警报。接着,大个子压低了嗓门,军官们聚拢到一起,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个无耻之徒正在向他们报告义勇军准备偷袭的情报…… 这一次,小斯苔纳气愤地站了起来,脑子清醒了不少: “不要说,大个子……我不想你说。” 可是,大个子只是笑了笑,继续讲他的。他的话还没说完,所有军官都已经站起来了。其中的一个指着屋门,对两个孩子说: “快滚吧!” 接着,军官们开始用德语很快地交谈起什么。大个子出门时,把钱币弄得丁当直响,仿佛自己是一个总督,骄傲不已。斯苔纳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当他经过那个目光使他感到窘迫的普鲁士人身边时,听见一个忧伤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说: “不光彩,这不光彩……” 他立刻就泪水盈眶了。 两个孩子一回到平原上,就开始奔跑起来,返程的路走得很快。普鲁士人给了他们很多土豆,装满了布袋;靠着这些土豆,他们毫无困难地通过了义勇军的战壕。这些义勇军们正在那里准备今夜的攻击呢。部队静悄悄地开过来,集结在大墙后面。老中士也在其中,他正忙着安排手下的士兵,一脸的兴高采烈!两个孩子走过时,他认出了他们,还向他们投去了一个友好的微笑…… 啊!这微笑让小斯苔纳多么难受呀!有一刻,他真恨不得大叫一声: “别去那里……我们出卖了你们。” 可是大个子对他说:“要是你说出去,我们就会被枪毙。”他害怕极了…… 到了库尔讷夫镇〔7〕,他俩走进一幢被废弃的房子,在那里分赃。说实话,赃款的分配还是公平的。小斯苔纳听见那些漂亮的硬币在外套里发出悦耳的响声,想到他今后将要参加的木塞赌钱游戏,心中的负罪感稍稍减轻了一点。 然而,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当大个子走进城门、离开这个不幸的孩子之后,小斯苔纳的口袋变得越来越沉重了,而压在他胸口的那只手也收得更紧了。在他眼里,巴黎已不再和原来一样。眼前走过的人都严肃地看着他,似乎都知道他是从哪里回来的。在车轮的滚滚声中,在运河沿线军鼓的打击声中,他到处都听到“间谍”这两个字。最后,他终于回到了家。看到父亲还没有回来,小斯苔纳很高兴,立刻上楼来到卧室,把这些如此沉重的钱币藏在了枕头底下。 斯苔纳老伯从来没有像今天回家那么慈祥、那么高兴。外省刚刚传来消息:国家的形势有了好转。吃饭的时候,这位老兵看着挂在墙上的长枪,面带微笑地对孩子说: “嗯,孩子,要是你再大一点,就可以去打普鲁士人了!” 八点左右,他们听见一阵炮声。 “那是从欧贝维利耶传来的……布尔日在打仗!”老实人说道,他对所有的工事都很熟悉。小斯苔纳的脸色一下就白了,他借口自己很累,便去睡了,可他怎么也睡不着。大炮依旧在响。他想象着那些义勇军原本想借助夜色偷袭普鲁士人,可反而却中了他们的埋伏。他又想到那个对他微笑的中士,似乎看到他倒在雪地里,还有很多其他士兵都和他一样……所有这些鲜血的代价都藏在他的枕头底下,而告密者就是他,老兵斯苔纳先生的儿子……泪水哽住了他的喉咙。他听见父亲在隔壁房间里踱步、开窗。窗下的广场上吹起了集合号,一个营的义勇军正在报数,准备开赴战场。显然,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可怜的孩子忍不住哭出了声。 “你怎么了?”斯苔纳老伯走进来问。 孩子再也忍不住,跳下床来,扑倒在父亲的脚下。他跳下床时,硬币也滚到了地上。 “这是什么?是你偷来的?”老人浑身颤抖地问。 于是,小斯苔纳一口气把他去过普鲁士军营以及在那里做过的事都告诉了父亲。他越说,心里就越觉得宽慰;因为承认了罪过,他轻松了许多……斯苔纳老伯听着,脸色可怕至极。听完之后,他把头埋在胳膊里,哭了起来。 “爸爸,爸爸!……”孩子想说什么。 老人将他推开,一言不发地捡起硬币。 “就这些吗?”他问。 小斯苔纳点点头,表示所有的钱都在这里。老人从墙上拿下长枪和子弹盒,把钱装进口袋。 “好了,”他说,“我去还给他们。”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就下楼加入了在夜色中开赴战场的义勇军的队伍。此后,人们就再也没见到过他。 注 释 〔1〕 一种流行于法国布列塔尼地区的赌钱游戏。游戏者将赌注(硬币)叠放在一根长约二十厘米、垂直放置的木棒顶端,木棒四周画一个直径大小不等的圆圈;游戏者站在离木棒五六米处,用特制的圆铁片将木棒击倒;如铁片落在圆圈内,则木棒顶端所有落在圆圈内的硬币归该游戏者所有;散落在圆圈之外的硬币则被重新放回木棒顶端,加入下一盘游戏的赌注。 〔2〕 法国旧辅币,二十苏相当于一法郎。 〔3〕 巴黎东北郊的小镇。 〔4〕 城市名,位于巴黎东北部的埃纳省。 〔5〕 城市名,位于巴黎北郊,普法战争期间是法军重要的军事基地,后为普鲁士军队夺取。 〔6〕 巴黎街区名,位于第三和第四区。 〔7〕 小镇名,位于巴黎北郊。 [book_title]布吉瓦尔的座钟 从布吉瓦尔到慕尼黑 这是第二帝国时期的一只座钟,镶的是阿尔及利亚的红玛瑙,绘有坎帕拉磴图案,镀金的钥匙呈X形吊在粉红缎带上,它是从意大利人大街口买到的。这只小座钟的每个部件,都是全巴黎最精美、最时聚、最高级的,堪称意大利歌剧院那儿货真价实的时钟,声音清亮悦耳,可是一点儿也不理智,满是稀奇古怪的念头,反复无常,拿报时当儿戏,往往错过半点钟,从不准时提醒先生该去交易所,太太该去幽会了。战争爆发的时候,它正在布吉瓦尔您度假,正好配得上那些不堪一击的夏宫、那些好看的剪纸苍蝇笼、那些季节性的家具陈设,以及在浅色丝绸衬里上飘动的镂空花边和薄纱衣裙。巴伐利亚人❽一来,头T比掠走的物品就有这只小钟。 真的!应当承认,菜茵河彼岸那些人都是手巧的包装工,须知这个精致的小钟比斑鸠蛋几乎大不了多少,居然和克虏伯大炮、机关枪装在同一货车里,走完从布吉瓦尔到慕尼黑的行程,抵达得亳无破损,次日就放进奥登广场的奥古斯都卡恩古董店橱窗里展出了,看上去又清新,又标致,那两根纤细的黑指针宛若弯弯的睫毛,新绸带吊着呈X形的小钥匙。 著名的博士兼教授奥托·德·施冯塔勒 这件事轰动了慕尼黑。慕尼黑人还没有见过布吉瓦尔小座钟,都要跑来见识一下,那好奇心就像参观锡包尔德博物馆的日本贝雒。从早到晚,总有三排叼看大烟斗的人,伫立在奥古斯都卡恩店的橱窗前观赏。慕尼黑的善良市民,睁圆了大眼睛,惊愕得连声叫‘我的上帝啊”,心中不免纳罕,这件奇异的小机械,究竟能派什么用场。各家画报也刊登了它的图形。它的照片在各家商店的橱窗里展示,著名的奥托•德施冯塔勒博士兼教授为这件盛事,专门撰写一部长达六百页的大作,题为《时钟的悖论》,他在这部又诙谐又富有哲理的论著中,阐明时钟对人类生活的影响,头头是道地论证了这样一个现象:一个民族荒唐到这种地步,使用布吉瓦尔小钟这类错乱的时计来安排自己的时间,定会遭遇各种灾难,就好比出海的船使用失灵的罗盘那样。 德国人做事从不轻率,这位著名的博士兼教授在动笔写《悖论》之前,先要将所论之物放在眼前深入研究,细细分析,就像一位昆虫学家那样,于是他就买下来,这只小钟也就从奥古斯都•卡恩商店的橱窗,迁到路德维希大街24号,放进著名的博士兼教授、美术馆馆长、科学和艺术研究院院士奥托德・施冯塔勒住宅的客厅。 施冯塔勒的客厅 施冯塔勒的客厅是学院式的,庄严肃穆,如同会议大厅,一走进去,首先冲击眼帘的是一个大座钟,主体为厚重的大理石,钟顶上立着一个波吕许尼亚总的铜像,里面的齿轮结构特别复杂。大钟盘周围还有几个小钟盘,显示时、分、秒、四季、春分、秋分,功能齐全,甚至月亮的阴晴圆缺,也能在底盘正中的浅蓝色云层里显出来。整个楼房都回荡着这架庞大机器的声响。在楼梯下面,就能听见沉重的钟摆庄严有力的摆动。那种摆动似乎在测量生活,将其切割成相等的小段;在响亮的嘀嗒声的催促下,秒针在钟盘上疯狂地奔跑,那种勤奋的狂热,寒似一只懂得时间价值的蜘蛛。 大座钟一报时,声音凄惨而悠缓,好似学校的钟声。每次报时,施冯塔勒家必然有点儿情况发生:或者施冯塔勒先生带着一大堆文件,前去美术馆;或者高贵的施冯塔勒夫人带着她那三位小姐,三个细长身材好似啤酒花茎的头戴花环的女儿,到教堂听完布道回来了;或者该上齐特拉琴课、舞蹈课、体操课、羽管风琴课了,该刺绣了,该将乐谱架全推到客厅中间了,总之,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周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因此,座钟打点敲第一下时,施冯塔勒全家就动起来,一道道双扇门出出进进,别人听见就想到斯特拉斯堡大时钟一打点,钟里的使徒就列队出现一次,于是总期望敲完最后一响时,能看到施冯塔勒一家人也返回并消失在座钟里。 布吉瓦尔的小座钟对慕尼黑一个正经人家的奇特影响 布吉瓦尔的小座钟,放到了这个庞然大物的旁边,你可以想见它捋坏够端庄,但又娇小玲珑的模样所产生的效果。一天晚上,施冯塔勒家的女眷们正在大客厅里绣花,而著名的博士兼教授则给科学院的几位同事朗诵,念《悖论》的头几页,他还不时停下来,拿起小座钟来示范讲解……忽然,爰娃德施冯塔勒开了口,不知受什么该诅咒的好奇心的驱使,红看脸对父亲说:“嗯,爸爸,让它打打点吧。” 博士于是解下钥匙,上了两圉弦,大家随即听见水晶般的钟声,清亮极了,欢快极了,一阵喜悦的震颤,把人们从严肃的聚会中唤醒。所有人眼里都射出光芒: “真好听呀!真好听呀!”施冯塔勒家几位小姐都说;她们一阵兴奋,发辫都跳动起来,这种可爰的样子从未有过。 于是,奥托・德施冯塔勒先生得意扬扬地说:“你们瞧,法国人造出来的疯物!它打八点钟,时针却指三点钟!” 众人大笑不止,尽管时间不早了,这些先生又热烈讨论起哲学理论,没完没了地评论法国人民的轻率。谁也不想走了。大家甚至没有听见波吕许尼亚大座钟敲十点的巨大声响。往常一打十点钟,大家就立刻散去。大座钟不禁感到莫名其妙,它从未见过施冯塔勒家里这样欢喜过,也从未见过在客厅聚会待到这么晚。施冯塔勒家的几位千金也活见鬼了,她们一回到闺房,就感到肠胃被熬夜的欢乐掏空了,很想吃点儿夜宵,就连多愁善感的米娜,也伸展胳臂说道:“嘿!我准能吃下龙虾的一条大腿。” 欢乐吧,我的孩子们,欢乐吧! 一旦上了发条,布吉瓦尔的小座钟就又恢复任性的生活、散漫的习惯。起初,大家都笑它行为荒唐;可是,它胡乱打点的美妙钟声,严肃的施冯塔勒一家人听常了,就逐渐丧失了对时间的尊重,过起了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大家只想怎么开心,现在时间全部打乱了,日子过得特别快!整个生活都乱了套,再也不去听布道了,再也不研究了!就需要喧闹和躁动。门德尔松和舒曼的音乐就显得太单调了,代之以《大公爵夫人》和《小浮士德》。几位小姐又拍手,又欢跳,而这位著名的博士兼教授脑袋也发昏了,不住口地说:“欢乐吧,我的孩子们,欢乐吧!.........” 至于大座钟,就形同虚设了。几位小姐借口它妨碍睡觉,就干脆把它的钟摆停了,全家人就完全听任胡乱打点的小座钟的摆布了。 正是在这种时候,炒出了名的《时钟的悖论》出版了。借此机会,施冯塔勒一家举办了盛大的晚会,这次不同往常,不是那种灯光^口声音都合度的学院式晚会,而是一场绝妙的化会 会。德施冯塔勒夫人及其女儿手臂裸露,穿着短裙,头戴饰有鲜艳彩带的小帽,装扮成了布吉瓦尔的船家女。全城的人议论纷纷,然而这仅仅是开端。整个一冬天,慕尼黑市民气愤地看到,这位科学院院士的客厅里花样迭出,什么喜剧、活画展、晚餐会、纸牌赌博等等,无奇不有。 “欢乐吧,我的孩子们,欢乐吧!……”可怜的老先生越来越神魂颠倒,不住地重复。 这一家人确实特别乐和。德施冯塔勒夫人装扮船家妇非常成功,便迷上此道,常常身着奇装异服,在伊萨尔河上游荡。几位小姐单独留在家中,就跟城里被俘的法国轻骑兵军官学习法语。而这只小小的座钟,完全有理由相信仍在布吉瓦尔,就还是胡乱报时,时针指三点而总敲八下……后来,有一天早晨,这种疯乐的旋风将施冯塔勒一家人卷到了美国,而美术馆收藏的提香那些最美的画,也随着它们赫赫有名的馆长一起逃逸了。 结论 施冯塔勒全家人走后,慕尼黑丑闻接连不断,仿佛成了时尚。人们先后看到,一位有身份的修女劫持了一名更中音歌手,学院的院长娶了一名舞女,一位宫廷枢空顾问官迷上了纸牌,贵妇人修道院关起门深夜大肆喧闹…… 哼,物品也会搞恶作剧!这只小钟就好像是个女妖,专门要让所有巴伐利亚人中魔。它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发出轻率动听的钟声,叫人发疯,叫人头脑错乱。它一程一程走下去,有一天抵达王宫。你知道从这以后,路易国王自,这个狂热的瓦格纳迷,在他钢琴上始终翻开的是哪一本乐谱吗?…… 《讹诈者》吗? 不对!……是《白肚皮海豹》! 这会让他们明白,使用我们的座钟会有什么后果。 [book_title]公社的阿尔及利亚步兵 他是土著步兵团的一名小个子鼓手,名字叫卡杜尔,来自德让戴尔部落,是随维诺阿将军〔1〕的部队调入巴黎的为数不多的阿尔及利亚步兵之一。从维桑堡到尚比尼,他参加了所有的战役,带着铁制响板和阿拉伯战鼓,像暴风雨中的小鸟,穿梭于战场之上;他是那么敏捷、那么好动,连子弹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他。这个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小个子非洲人被机关枪喷出的火舌烤得通红,然而,当冬天来临时,他却受不了在漫漫长夜中站岗放哨、在冰天雪地里一动不动;终于,一月的一个早晨,人们在马恩河边发现了他,双脚已经冻僵,身体因寒冷而蜷缩成一团。他在野战医院里待了很久,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他的。 这名步兵犹如一条生病的狗,忧愁而又耐心;他睁大眼睛看着四周的一切。别人和他说话时,他就微微一笑,露出他的牙齿。他所能做的只有这些,因为他不懂我们的语言,只能勉强说两句萨比尔语,这种阿尔及利亚土语由普罗旺斯方言、意大利语、阿拉伯语混杂而成,五花八门的词汇如同从拉丁语的海洋里捡来的贝壳。 只有阿拉伯战鼓才能给卡杜尔带来一点消遣。有时他实在太无聊了,人们就把战鼓放到他的床上,允许他敲打一番,但不能大声,以免影响其他病人。这时,他那在昏黄的日光下和冬日凄凉的景色中变得如此暗淡无神的可怜的黑脸蛋,就会活跃起来,扮着鬼脸,随着节奏舞动。他一会儿敲起冲锋鼓,洁白的牙齿在凶猛的笑声中时隐时现;一会儿又敲起穆斯林的晨曲,这时,他的眼眶湿润了,鼻子一鼓一鼓的,在野战医院乏味的气息中,在药瓶和纱布堆里,他又看见了结满橙子的布里达树林,和刚刚洗浴出来、戴着白色面纱、浑身散发着马鞭草芳香的摩尔姑娘。 就这样两个月过去了。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巴黎发生了许多事情;但卡杜尔对此却全然不知。他听见成群被解除了武装并遣返回家的士兵拖着疲惫的脚步从窗下经过,远处从早到晚都传来大炮被拖来拖去时轮子的滚动声,还有丧钟的声音和大炮射击的声音。这一切他都不懂,只知道外面仍然在打仗,而他则可以重返战场,因为他的腿已经痊愈。于是他出发了,背着战鼓,去寻找他的部队。他没费太多的时间。路过的公社战士把他带到了广场上。经过长时间的审问,由于无法从这个满口土语的非洲兵嘴里掏出任何东西,当日值班的将军只好给了他十个法郎和一匹原先用来拖公共马车的马,把他留在了参谋部。 公社的参谋部里什么东西都有:红色的马夫布褂儿、波兰斗篷、匈牙利紧身衣、水手的粗布工作服,还有金银、丝绒、金属片、装饰品,等等。我们的阿尔及利亚步兵身穿镶有黄边的蓝色上衣,扎着头巾,背着战鼓,更为这化装舞会增添了不少色彩。这位掉队的士兵兴高采烈地加入到如此美妙的行列之中,被阳光、炮声、大街的喧嚣、以及五花八门的武器和军服所陶醉,他坚信法国仍然在和普鲁士人交战,而且战争正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活跃和自由气氛中继续着。他浑然不知、天真无邪地被卷入巴黎这场宏大的狂欢之中,一时间竟然成了知名人士。他所到之处,公社战士们都会鼓掌欢迎,热情款待。公社因有了这样一名成员而自豪,所以拿他像帽徽一样到处展示、炫耀、佩戴。他被从广场派到陆军部,又从陆军部派到市政厅,一天来来回回二十多次。说到底,是因为公社战士们听得太多,说什么他们的海军士兵是假货,他们的炮手是冒牌!……至少,这个阿尔及利亚步兵是名副其实的。要想证实这一点,只要看一看他那小猴子般机灵的脸蛋、在高头大马上杂耍般翻滚腾挪的野蛮而娇小的身躯就行了。 但是,卡杜尔的幸福之中还缺少一点东西。他希望战斗,希望让火药去说话。可惜的是,公社和帝国的情况差不多,参谋部并不经常上前线。除了来回奔波、炫耀展示之外,这位可怜的阿尔及利亚士兵只好在旺多姆广场上或陆军部的院子里打发时间,他的四周是乱七八糟的兵营,兵营里塞满了永远开着口子的酒桶、被割得坑坑洼洼的大堆膘肉,和暴露在风雨之中的美味珍馐,在所有这一切散发出的香味之中,人们却还能嗅到巴黎被困期间的饥馑。卡杜尔是个善良的穆斯林,他不会加入到大吃大喝的行列中,而是谨慎安静地待在远处,躲在角落里沐浴净身,用一小把粗面粉做他的古斯古斯饭;饭后,他敲一会儿小鼓,便裹在自己的呢斗篷里,躺在石阶上,在营火的映照下酣然睡去。 五月的一个早晨,阿尔及利亚步兵被一阵可怕的枪声惊醒。陆军部里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奔跑逃命。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糊里糊涂地跳上马,跟随参谋部出发了。街上到处是疯狂的军号声和溃散的部队。人们掀起铺路的石头,筑起街垒。很明显,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越接近河岸,枪声越清晰,人声也越嘈杂。在协和大桥上,卡杜尔和参谋部失散了。再走一段路,他的马也被要走了,问他要马的是一个头戴八条杠〔2〕军帽的军官,正急着去市政厅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卡杜尔愤怒极了,他朝战场跑去。一边跑,一边把步枪的子弹推上膛,咬牙切齿地用土话说:“杀掉该死的普鲁士人……”因为他还是以为是普鲁士人进城了。子弹已经在方尖碑〔3〕周围和杜伊勒里花园〔4〕的树丛中呼啸了。在里沃利大街〔5〕的街垒上,弗洛朗〔6〕的复仇者们朝他高喊着:“唉!阿尔及利亚步兵!阿尔及利亚步兵!……”他们只剩下大约十二个人了,但卡杜尔一个人就能顶得上一个军的士兵。 他傲然挺立在街垒上,宛若一面旗帜,引人注目。他在枪林弹雨中一边战斗,一边蹦跳、叫喊。有时,在炮击的间歇,从地面上升起的烟雾稍稍散开,使他得以看见聚集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士兵的红裤子。而后,一切又变得模糊不清。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便更猛烈地开火射击。 突然,街垒沉寂下来。最后一名炮手打完最后几颗炮弹之后,便溜之大吉了。阿尔及利亚步兵则岿然不动。他埋伏着,随时准备冲向敌人;他一边用力校准刺刀,一边等着头戴尖顶钢盔的普鲁士士兵出现……一队士兵过来了!……在沉闷的冲锋脚步声中,军官们高喊道: “投降吧!” 阿尔及利亚步兵先是愣了一分钟,然后高举着步枪,一跃而起: “好呀,好呀,法国人!……” 在他没有开化的脑子里,隐约觉得这是巴黎人民盼望已久的法国军队,是在费戴尔布和尚齐〔7〕指挥下前来解放巴黎的。所以,他是多么高兴!他露出一口白牙向他们笑着!……转眼之间,街垒里挤满了士兵。他们围着他,推搡着他。 “让我们看看你的步枪。” 他的步枪还是烫的。 “让我们看看你的手。” 他的双手被硝烟熏黑了。这位阿尔及利亚步兵自豪地伸出手给他们看,脸上依旧带着善良的微笑。 这时,士兵们把他推到墙边,“砰!……” 他就这样死了,连为何而死都不知道…… 注 释 〔1〕 约瑟夫·维诺阿(1800—1880),法国将军,曾在阿尔及利亚服役,普法战争中率领法国军队抵抗普鲁士军,停战后指挥凡尔赛的政府军镇压巴黎公社。 〔2〕 军衔标志。 〔3〕 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协和广场,是拿破仑远征埃及带回法国的战利品。 〔4〕 位于协和广场的东端,王宫杜伊勒里宫即位于此。 〔5〕 巴黎著名的商业街,位于协和广场和杜伊勒里花园的背面。 〔6〕 古斯塔夫·弗洛朗(1838—1871),法国教授、革命家、巴黎公社成员,于1871年4月3日被宪兵杀害。 〔7〕 色当大败之后,残余的法国军队整编为卢瓦河军,下属两大集团,分别由费戴尔布和尚齐两位将军指挥。巴黎民众对他们寄予厚望,希望他们指挥的军队能解巴黎之围。 [book_title]拉雪兹神父公墓之战 守墓人笑了起来: “在这儿打仗?……这儿从来没有打过仗。那是报纸编出来的……事情的经过只不过是这样的:二十二日是星期天〔2〕,那天晚上,我们看见三十多名巴黎公社的炮手,带着一组七门大炮和一挺新式机枪,来到这里。他们占据了公墓的制高点作为阵地。因为那个区域恰巧由我负责,所以是我接待的他们。他们的机枪架在小道的这边,离我的岗亭很近;大炮则架在稍低一点的土台上。他们一到,就命令我打开好几个小祭堂。我原以为他们会把里面的东西砸个精光、洗劫一空,可他们的指挥官却有言在先,他站在战士们的中间,说了这样一句简短的话: “‘哪个猪猡胆敢第一个碰里面的东西,我就烧掉他的猪头……解散!……’ “指挥官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戴着克里米亚战争和意大利战役〔3〕的勋章,看样子不太好说话。战士们把他的命令奉为圣旨,所以,说句公道话,他们没有拿墓地里的任何东西,连莫尔尼公爵〔4〕那价值两千法郎的十字架都没动过。 “要知道,这些公社的炮手可是一群卑鄙的恶棍。他们都是些廉价商品,只想着如何把他们三个半法郎的高额军饷变成酒一口气喝光……只要看一看他们在公墓里的生活就行了!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莫尔尼或法芙罗娜的墓室里,法芙罗娜的墓室安葬的可是皇帝〔5〕的奶妈。他们把葡萄酒凉在尚波〔6〕的墓室里,那里有一眼泉水;然后,他们还弄来了一些女人。他们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啊!我敢保证,公墓的死者听到了不少不堪入耳的话。 “不过,尽管这些强盗笨头笨脑的,对巴黎的危害却不小。他们阵地的位置十分有利。他们不时接到命令: “‘向卢浮宫开炮……向王宫开炮。’ “于是,老指挥官把大炮瞄准那些地方,煤油燃烧弹便迅速地朝城市上空飞去。炮弹落下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们听见枪声渐渐地在逼近;可是公社战士们却一点都不着急。他们认为,在肖蒙高地、蒙马特高地和拉雪兹神父公墓的交叉火力打击下,凡尔赛军队是不可能前进的。让他们清醒过来的,是海军士兵占领蒙马特高地后向我们发射的第一发炮弹。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 “我本人也和他们在一起,靠在莫尔尼的墓室边抽烟斗。听见炮弹飞过来,我连忙扑倒在地。起先,炮手们以为是炮弹打错了地方,或是哪个同伴喝醉了酒在胡闹……错了!五分钟后,蒙马特高地又闪起了炮火的光芒,另一发炮弹朝我们砸来,像第一发一样准确。顿时,那些炮手们扔下大炮和机枪,撒开双腿便逃。公墓对他们来说太小了。他们叫着: “‘我们被出卖了……我们被出卖了……’ “只有老指挥官一个人留在弹雨之中,竭尽全力地在大炮中间疲于奔命。看到他的炮手们扔下他四处逃命,他气恼得落下了眼泪。 “不过,傍晚到了发军饷的时候,有几个人回到了他的身边。您看,先生,朝我的岗亭上看。上面还刻着那天晚上来领饷的人的名字。老指挥官一边点名,一边记录: “‘西丹,到;舒戴拉,到;比约,沃龙……’ “您也看到了,剩下的只有四五个人,他们还带着女人……啊!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发饷的夜晚。山下,巴黎在燃烧:市政厅、阿瑟那尔图书馆、装满粮食的谷仓。从拉雪兹神父公墓看去,远处亮如白昼。公社战士们试图重新回到大炮那里,可是他们人数不够,再说蒙马特高地的炮火也让他们害怕。于是,他们便躲进一个墓室,开始和那些女人们一起喝酒、唱歌。老指挥官坐在法芙罗娜墓室门前两个巨大的石像中间,看着火光冲天的巴黎,神色十分可怕。他好像早已料到这将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晚。 “此后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回家去了,我的家就是您看见的那座小木棚,在那儿,在树丛中间。我累极了,连衣服也没脱就上床了,不过我让油灯彻夜亮着,如同在暴风雨之夜……突然,有人猛烈地敲门。我妻子浑身哆嗦着去开门。我们以为又是公社战士……原来是海军:一名少校,几名尉官,还有一名军医。他们对我说: “‘起来……给我们煮一点咖啡。’ “我起床给他们煮了点咖啡。我们听见公墓里传来窃窃的私语和隐约的骚动声,仿佛所有的死者都醒了过来,准备参加最后的审判。军官们全都站着,很快地喝完咖啡,然后带着我和他们一起出去了。 “外面到处是士兵和水兵。他们让我为一个班带路,我们开始逐个坟墓地搜查公墓。有时,士兵看到树叶在动,就朝小径深处、半身人像或铁栅栏开枪。我们在这儿或是那儿发现了几个藏在小祭堂角落里的倒霉蛋,对他们的处置并不用很长时间……我的那些炮手们也是同样的结局。他们全被我找到了,男的、女的,堆在我的岗亭前,最上面的是那个戴着勋章的老指挥官。在寒冷的早晨看到这情景并不令人愉快……嗬嗬……不过,最让我震惊的,是一长队国民自卫军士兵,他们在拉罗格特监狱〔7〕度过了夜晚,现在从那里被押过来。他们如同送葬的队伍,缓慢地沿大路而上。听不见一句话、一声抱怨。这些不幸的人是如此疲惫、如此饥饿!有些人甚至一边走,一边睡,即使是死到临头的想法也不能让他们醒过来。他们被带到公墓的尽头,接着枪杀就开始了。总共是一百四十七个人。您可以想象一下,这需要多长时间……这就是所谓的‘拉雪兹神父公墓之战’……” 这时,守墓人看见了他的组长,便立刻离开了我。我独自一人待在那里,注视着那些在巴黎的冲天火光中被刻在岗亭上的最后一次领饷的人的名字。在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个五月的夜晚:炮弹横飞,鲜血和火光映红了天空;诺大的公墓空无一人,却被照亮得如同节日的城市;大炮被遗弃在十字路口的中央,周围是门洞大开的墓室,以及墓穴里的狂饮;不远处,在杂乱无章的圆形坟顶、石柱和被摇曳的火光照耀得栩栩如生的石像之间,宽额大眼的巴尔扎克半身像正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注 释 〔1〕 1871年5月21日,凡尔赛军队进入巴黎,开始对巴黎公社进行血腥镇压。从5月21日至27日的一个星期,史称“血腥的一星期”。最后一批巴黎公社战士于5月27至28日夜在拉雪兹神父公墓遭到杀害。 〔2〕 作者在此犯了一个错误:5月22日并非星期天,而是星期一;凡尔赛军队也并非在那天进入拉雪兹神父公墓,而是在5月27日晚。 〔3〕 克里米亚战争(1854—1855)是以俄国为一方,奥斯曼帝国、英国和法国为另一方的战争;意大利战役(1859)是法国和奥地利为争夺意大利的部分领土而发生的战争。 〔4〕 莫尔尼公爵(1811—1865),法国政治家,拿破仑三世的同母异父兄弟。 〔5〕 皇帝指的是拿破仑三世。 〔6〕 纪尧姆·德·尚波(约1070—1121),法国神学家、哲学家。 〔7〕 巴黎的一座监狱,建于1830年,1900年拆除;1871年5月24日,大批巴黎公社战士在该监狱被杀害。 [book_title]小馅饼 (一) 星期天〔1〕一大早,杜莱那大街的糕点商苏罗就把他的小伙计叫来,对他说: “这是波尼卡先生订的小馅饼……你给他送过去,快去快回……听说凡尔赛的军队已经开进巴黎了。” 小伙计对政治一窍不通,他把热乎乎的小馅饼放进烘焙馅饼的模子,把模子裹在一条白色的毛巾里,再把毛巾四平八稳地顶在无边软帽上,一路小跑地朝圣—路易岛〔2〕赶去,波尼卡先生就住在那里。早晨的天气非常宜人,五月的阳光洒满了水果店,店里堆着成捆的丁香和扎成束的樱桃。尽管能听见远处的枪声和大街拐角处的军号声,但整个古老的马莱区〔3〕却依旧保持着平静的景象。空气中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孩子们在庭院深处跳着圆圈舞,大姑娘们在门前玩着三毛球,加上这个白色的瘦小身影,挟着热乎乎的馅饼的香味,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中央小跑,更为这个战斗的早晨增添了一丝天真和节日的气息。这个街区所有的热闹景象似乎都蔓延到了里沃利大街。人们有的在拖大炮,有的在筑街垒;每走一步,都可以遇到聚集的人群和忙忙碌碌的国民自卫军士兵。不过,这位糕点铺的小伙计可没有被弄昏头。这些孩子太熟悉在大街的人群和喧嚣中穿行了!其实每逢大街被挤得水泄不通的节日或封斋前的星期天,他们要跑的路最多;所以他们对革命的景象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白色的小软帽在军帽和刺刀中间穿行,它避开冲撞,优雅地摇晃,一会儿走得很快,一会儿又被迫慢下来,但人们仍然能感觉到想奔跑的强烈愿望。看着这情景真让人心情愉快!打仗跟他又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要在十二点赶到波尼卡先生家,麻利地将在前厅搁板上等着他的小费取走。 突然,人群中一阵可怕的拥挤;共和国收养的战争孤儿们一边唱着歌,一边列队跑步经过。他们都是些十二到十五岁的孩子,背着步枪,扎着红皮带,脚蹬大皮靴,样子十分滑稽;他们对自己士兵的装扮非常自豪,好像是在封斋前的星期二,头戴纸帽、撑着奇形怪状的粉红色破阳伞,在满是泥泞的大街上奔跑一样。这一次,小伙计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拥挤的人群中保持住平衡;不过,他曾经顶着他的馅饼模子,无数次在冰上滑过,无数次在人行道上玩过造房子游戏〔4〕,因此小馅饼们最多只是受到一点点惊吓而已。不幸的是,这欢乐的场景、这歌声、这红皮带,还有羡慕和好奇,所有这些都让小伙计萌发出跟着这支漂亮的队伍走一程的愿望。他不知不觉地走过了市政厅和通往圣—路易岛的桥,随着风尘仆仆、疯狂奔跑的队伍,被带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二) 波尼卡一家每个星期天都要吃小馅饼,这个习惯至少已经养成二十五年了。每到十二点整,全家老小聚在客厅里,这时传来一阵活跃而欢快的门铃声,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说: “啊!送馅饼的来了。” 接着,在椅子的移动声中,在节日服装的声中,在站在摆好餐具的桌子面前的孩子们的大笑声中,这个资产阶级家庭的所有成员围着整齐地堆放在银烤炉上的小馅饼,幸福地坐了下来。 可是这一天,门铃却哑然无声。波尼卡先生气愤地看着座钟,那是一台旧座钟,上面放着一只鹭鸟的标本,它向来都走得很准,既没有快过,也没有慢过。孩子们一面朝着玻璃窗打哈欠,一面窥视着小伙计平时出现的大街拐角。谈话变得越来越有气无力;座钟连续敲打了十二下,令一家人更加饥肠辘辘;尽管古色古香的银餐具在缎纹桌布上闪闪地发着光,尽管四周的餐巾被叠成了笔直挺拔的白色小锥角,但整个餐厅却显得很大、很凄凉。 老女佣已经咬着主人的耳朵报告好几次了……烤肉烤糊了……豌豆煮过头了……可是固执的波尼卡先生没有小馅饼就是不开饭。他对苏罗恼怒万分,决定亲自去看一看,究竟这史无前例的迟到是什么原因。看到他挥舞着手杖、怒气冲冲地出门,邻居们提醒他: “小心,波尼卡先生……听说凡尔赛的军队已经进城了。” 他什么也不想听,甚至包括从讷伊〔5〕方向的水面上传来的枪声,以及从市政厅发出的能把整个街区的玻璃都震碎的预警大炮声。 “噢!这个苏罗……这个苏罗!” 他一边怒气冲冲地跑着,一边自言自语,好像已经看到自己站在糕点铺里,用手杖敲打着地砖,震得玻璃窗和装罗姆酒水果蛋糕的碟子直抖。可是,路易—菲利普桥上的街垒却使他怒上加怒。那里有几个相貌凶恶的公社战士,正懒洋洋地躺在除去了铺路石的地上晒太阳。 “你去哪儿,公民?” 公民向他们解释;可是小馅饼的故事显得有些可疑,更何况波尼卡先生穿着漂亮的节日礼服,戴着金丝边眼镜,完全是一副老反动派的模样。 “他是个密探,”战士们说,“得把他送到里戈〔6〕那里去。” 说着,四名战士——他们并不因为自己离开街垒而生气——自告奋勇地跟在这个恼怒异常的可怜人身后,用枪托推搡着他,把他押走了。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搞了些什么,反正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已经被前线的军队缴了械,归入一队长长的囚犯队伍,准备出发去凡尔赛。波尼卡先生不断地抗议,挥舞着手杖,成千上百遍地讲述他的故事。不幸的是,在这个大动乱的年代里,有关小馅饼的谎言是如此荒谬、如此令人难以置信,以至于军官们听了只是一笑了之。 “行了,行了,老伙计……到凡尔赛去解释吧。” 就这样,囚犯队伍夹在两队轻装士兵之间,经过仍旧弥漫着战火硝烟的香榭丽舍大街,出发了。 (三) 囚犯们五人一行,紧紧地排成队走着。为了避免队伍散得太开,士兵们强迫他们相互挽着胳膊;长长的队伍像牲口一样走在公路的漫天灰尘之中,发出暴风雨般的脚步声。 可怜的波尼卡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恐惧和疲劳使他呆若木鸡;他拖在队伍的最后,走在两个浑身散发着汽油味和烧酒味的老妖婆之间。周围的人们听见他总是唠唠叨叨地诅咒“糕点师傅、小馅饼”都认为他疯了。 事实上,这个可怜的人已经失去了理智。每逢上下坡、队伍稍稍散开的时候,他不是觉得自己在远处满天飞舞的灰尘之中,看到了苏罗糕点铺那个身穿白褂、头戴软帽的小伙计吗?这种幻觉在路上已经出现过十次了!这矮小的白色身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仿佛是在嘲弄他,然后就又消失在军装、工装和破烂衣衫的人潮之中。 终于,太阳落山的时候,队伍到达了凡尔赛。人们看到这个资产阶级老头戴着眼镜、衣冠不整、满身尘土、惶恐不安的形象,一致认为他是一个坏蛋。他们说: “他是费力克斯·比亚〔7〕……不!是德莱克吕兹〔8〕。” 押送囚犯的士兵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平安无事的送到橙园的院子里。到了那里,可怜的队伍获准散开,躺在地上喘一口气。人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咒骂,有的在咳嗽,还有的在哭泣。波尼卡既不睡也不哭。他坐在石阶上,双手抱头,几乎就要死于饥饿、羞耻和疲劳;他在脑子里重新回想了一遍这倒霉的一天:从家里出发、饭桌边家人们的担心、一直摆放到晚上而且现在还在等着他的餐具,还有侮辱、谩骂、枪托的殴打,所有这些仅仅是因为一个不守时的糕点铺伙计。 “波尼卡先生,这是您的小馅饼!……”忽然有一个声音在他身边说。 老好人抬起头,惊讶地看到苏罗糕点铺的小伙计把藏在白围裙下的馅饼模子拿出来递给他。他是和那些共和国的孤儿们一起被抓来的。于是,尽管发生了骚乱和牢狱之灾,这个星期天和以往一样,波尼卡先生吃到了小馅饼。 注 释 〔1〕 即1871年5月21日星期天,镇压巴黎公社的凡尔赛军队于这一天开进巴黎。 〔2〕 位于巴黎市中心塞纳河上的小岛,巴黎圣母院在咫尺之遥的西岱岛上。 〔3〕 巴黎街区名,位于市区的第三和第四区,多古建筑,19世纪时是手工艺者的聚集地。 〔4〕 一种在地上画方格,然后在方格内跳跃的游戏。 〔5〕 市镇名,位于巴黎西郊。 〔6〕 拉乌尔·里戈(1846—1871),记者、政治家,巴黎公社第二届行政委员会成员兼总检查官,1871年5月24日被枪杀。 〔7〕 费力克斯·比亚(1810—1889),法国记者、政治家,巴黎公社成员,法国社会主义运动的领袖之一。 〔8〕 德莱克吕兹(1809—1871),法国记者、政治家,著名革命者,巴黎公社成员,1871年5月25日被杀于街垒。 [book_title]圣诞故事 (一) 马莱区的圣诞晚餐 马杰斯代先生是一位汽水制造商,住在马莱区,他刚刚在王家广场的朋友家吃完圣诞晚餐出来,哼着小曲往家里走……圣保罗教堂敲响了凌晨两点的钟声。“时间真是不早了!”这位正直的人暗自说着,加快了脚步。可是,石板路很滑,街上黑黢黢的,加上这见鬼的老街区早在马车还十分少见的时候就建造起来了,所以到处都是弯道、墙角,以及门前用来拴马的石桩。这些都妨碍他加快速度,更何况他的两条腿已经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双眼也因为圣诞晚餐上的祝酒而昏花迷离……终于,马杰斯代先生回到了家。他在一扇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大门前停下,门上有一块古老的盾形纹章,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纹章被修饰一新,还镀了一层金,被他作为工场的标志,上面写着: 前贵族德·奈斯蒙公馆 马杰斯代少爷 汽水制造商 在工厂所有的虹吸瓶、账单票据和信纸抬头上,都刻着奈斯蒙家族的古老而熠熠生辉的纹章。 走进大门,是一个院子,院子宽敞、通风、明亮,白天打开院子的大门,整条马路都会为之一亮。院子尽头,有一幢非常古老的建筑,黑色的墙壁做工精细,上面雕着花;圆形的阳台上装着铁制的栏杆,其他阳台则安着石头柱子;窗户又大又高,上面的三角楣和柱头一直伸到房子的最高层楼,犹如大屋顶下面的许多小屋顶;屋脊上面,石板瓦中间,开着圆形的阁楼天窗,天窗四周镶着花饰,好像镜子一般,非常别致。除此之外,屋前还有一条宽大的石阶,在雨水的侵蚀下长出了青苔;一根细瘦的葡萄藤爬在墙上,与在顶楼的滑轮上来回摆荡的绳子一样黑、一样扭曲。整座房子透出一股难以名状的破败和凄凉的气息……这就是原来的德·奈斯蒙公馆。 白天,公馆的面貌就大不相同了。墙上到处都写着财务室、仓库、工场入口的金色字样,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使古老的墙壁生机勃勃、青春焕发。铁路公司的卡车摇晃着大门,伙计们在石阶上上上下下,耳朵上夹着羽毛笔,忙着接受货物。院子里堆满了箱子、篮子、稻草和包装布,让您感觉到自己置身于工场之中……但夜幕降临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冬日的月亮照在杂乱而复杂的屋顶之间,投下重重影子,古老的奈斯蒙公馆这才恢复了贵族的气派。阳台镶上了花边,中央大院显得更加空旷,破旧的楼梯在若明若暗的光线的照耀下,如同教堂的幽暗处,带着空空的壁龛和损坏的阶梯,活象是一座座祭台。 尤其在那天夜里,马杰斯代先生觉得他的房子看上去特别宏大。当他穿过空荡荡的院子时,发出的脚步声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楼梯似乎变得硕大无比,而且爬起来十分吃力。可能是刚才吃了圣诞晚餐的关系……来到二层楼,他停下来喘一口气,便走近一扇窗户。这就是住在历史建筑里的滋味!马杰斯代先生可不是诗人,噢!远远不是;然而,当他看到这贵族气派的漂亮庭院被月亮蒙上蓝色光芒的帷幔,这古老的贵族府邸和它麻木的屋顶一起被盖在白雪的斗篷下面,他不禁产生了一种身处世外的感觉: “嗯……话说回来,要是奈斯蒙家族卷土重来的话……” 这时,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门铃声。两扇大门被迅速而猛烈地打开,连路灯都因此而熄灭;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大门的阴暗处传来一阵模糊的摩擦声和嘀咕声。有人在争吵、在拥挤,要抢先进来。是仆人,很多仆人;还有几辆四轮马车,车上的玻璃窗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还有一些轿子在火把之间摇摇晃晃,火把在大门前被风一吹,烧得更旺了。一眨眼工夫,院子里就挤满了人。但人群到了台阶下面,便不再混乱。人们从车上下来,相互致意,一边说话,一边走进房子,似乎对这里很熟悉。石阶上传来丝绸的摩擦声和佩剑的碰撞声。到处是白色的发套,上面扑了一层厚厚的粉,光泽全无;到处是细小明亮而略微颤抖的嗓音、低沉平淡的笑声,以及轻柔的脚步声。所有这些人看上去都很老、很老。他们目光混浊,首饰暗淡,刺绣的旧丝绸衣服泛出变换不定的朦胧色调,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柔和的光泽;在所有这些人和东西的上面,飘浮着一层薄薄的扑粉,扑粉从盘得又高又卷的头发上升起,一直升到每一位漂亮大人的身边,这些大人却因他们的佩剑和巨大的裙环而显得有些做作……不多会儿,整幢房子似乎成了鬼屋。火把在一扇又一扇窗户里亮起,在曲折的楼梯上上上下下,最后照亮了阁楼的天窗,闪耀着节日和生命的火花。整个奈斯蒙公馆被照得通明透亮,仿佛一缕强烈的夕阳点燃了它所有的窗户。 “啊!上帝!他们要放火烧房子!……”马杰斯代先生思忖着。他从惊愕中缓过神来,试着挪了挪麻木的双腿,迅速下到院子里。那里,仆人们刚点起一堆熊熊大火。马杰斯代先生走近他们,和他们说话。仆人们不理他,继续低声地相互交谈,可是,在冰天雪地的漆黑夜晚中,没有一丝热气从他们的嘴唇里冒出。马杰斯代先生很不高兴;不过有一件事使他安下心来,原来这烧得又高又旺的大火非常奇怪,它发出光亮,却没有一点热量,根本不灼人。他在这件事情上放下了心,便跨过石阶,进了仓库。 这些仓库都位于底楼,过去一定是非常漂亮的会客大厅。大厅的角落里,一些退了色的金片还闪耀着暗淡的光泽。天花板上、镜子周围、门楣上方,都画着一些神话题材的油画,色彩模糊而略微暗淡,好像是遥远年代的记忆。可惜的是,仓库里已经没有了窗帘和家具,只剩下一些墙纸、装满锡头虹吸瓶的箱子和一棵爬在窗户外面的黑乎乎的老丁香树的干枯枝桠。马杰斯代先生走进仓库,发现里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他跟他们打招呼,可没有人注意他。穿着缎袄的女人们挽着骑士的胳膊,继续合乎礼仪地做着媚态,大家踱来踱去,交头接耳,四处散开。这些苍老的侯爵们好像真的在他们自己的家里一样。一个娇小的身影,在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幅油画前面停下来,用颤抖的声音说:“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她微笑地看着画中的月亮女神升起在护墙板的上方,女神修长、红润,额头上挂着一轮新月。 “奈斯蒙,快来看您家的纹章!” 看到奈斯蒙家族的纹章印在包装纸上,下面还有马杰斯代的名字,大家都大笑起来。 “啊!啊!啊!……马杰斯代!……难道法国还有姓马杰斯代的人吗?” 接着便是无尽的欢快,笛声般清脆的窃笑,举起的手指,撒娇的嘴巴…… 突然,有人叫道: “香槟!香槟!” “噢,不是!” “是的!……是的,这是香槟……来吧,伯爵夫人,快让我们吃一顿圣诞晚餐吧。” 他们把马杰斯代先生的汽水当作了香槟。尽管它稍稍有点走气,但没关系,大家还是照喝不误。这些可怜的小影子酒量似乎不大,汽水的泡沫渐渐地使他们活跃起来、兴奋起来,令他们有了跳舞的欲望。于是他们跳起了小步舞。奈斯蒙请来四个小提琴手,演奏起拉莫〔1〕的一首悠长的曲子,曲子全部由三连音组成,纤细、幽怨,却不失活泼。所有这些漂亮的老妇人都缓缓地旋转着,和着节拍庄重地向舞伴致意。她们的首饰、金色的背心、织锦的上衣,还有钻石扣环的皮鞋,都因此而变得年轻了。连护墙板听到了这昔日的乐曲,也似乎恢复了生机。嵌在墙上两百多年的旧镜子也认出了这些人,尽管已被划得伤痕累累,镜角也已经发黑,但它们依旧慢慢地闪亮起来,映射出翩翩起舞的人们的形象,这些形象有些模糊,似乎带着一丝温柔的遗憾。马杰斯代先生置身于这优雅的舞曲之中,感到有点难堪。他蹲在一个箱子后面,偷偷地看着…… 可是,白昼渐渐来临。透过仓库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院子开始泛白,接着是窗户的上方,再接着是客厅的整个这一面墙。随着光线的到来,那些人影逐渐模糊、混淆。不多久,马杰斯代先生只看到两把滞留在墙角的小提琴,它们一被阳光照射到,便蒸发得无影无踪了。在院子里,他仍然能依稀辨出一顶轿子的轮廓、一个扑满发粉并点缀着绿宝石的人头,以及仆人们扔在铺路石上的火把的最后一丝火星;一辆运货马车通过敞开的大门,轰隆隆地驶进院子,车轮碾过街石,迸出点点火星,与火把交相辉映…… (二) 三场小弥撒 1 “两只块菰火鸡,加利古?” “是呀,神甫大人,两只肥美的火鸡,全都塞满了块菰。我再清楚不过了,因为是我帮他们把块菰塞到火鸡肚子里的。火鸡的皮绷得紧紧的,烤的时候简直就会爆开来……” “圣母玛利亚!我太喜欢吃块菰了……快把我的法衣给我,加利古……除了块菰,你还在厨房里看见了什么?” “噢!净是些好东西……从中午开始,我们一直在为野鸡、鸡冠鸟、榛鸡、大松鸡拔毛。鸡毛飞得满天都是……另外,他们还从池塘里捕来鳗鱼、金鲤鱼、鳟鱼,还有……” “那些鳟鱼有多大,加利古?” “这么大,神甫大人……大极了!” “噢!上帝,我好像亲眼看见它们了!……你把葡萄酒倒进细颈瓶了吗?” “是的,神甫大人,我把葡萄酒倒进细颈瓶了……当然啦,比起您等一会儿做完午夜弥撒后要喝的葡萄酒来,它差远了。要是您在城堡的餐厅里,亲眼看到所有这些装满葡萄酒的五颜六色的玻璃酒瓶的话该多好……还有银餐具、雕镂器皿、鲜花、大烛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圣诞晚餐……侯爵先生请了附近所有的贵族,你们在餐桌上至少会有四十个人,还不包括大法官和公证人……啊!作为宾客的一员,您一定很高兴,神甫大人……我只是嗅了嗅那些肥美的火鸡,身上就沾满了块菰的气味……真好闻! “好了,好了,我的孩子。小心别犯了贪吃戒,特别是在耶稣诞生之夜……快去点亮蜡烛,敲响弥撒的第一声钟声;午夜临近了,我们可不能迟到……” 以上对话发生在公元16××年的圣诞之夜,对话双方是令人尊敬的巴拉盖尔神甫和他的小教士加利古。巴拉盖尔神甫曾经是巴尔纳伯会〔2〕隐修院的院长,现在是管理小教堂的神甫,从特兰格拉格的领主们那里领取薪水;他以为和他说话的是小教士加利古,但您不久就会知道,这天晚上,恶魔伪装成一个长着圆脸、优柔寡断的年轻教徒的模样,以便勾起神甫的欲望,引诱他触犯可怕的贪吃戒。于是,当所谓的加利古(哼哼!)甩开膀子敲打着领主小教堂的大钟时,尊敬的神甫在城堡的圣器室里穿上了祭披,他的脑子已经被那些有关美食的描述弄得晕晕乎乎了,所以他一边穿衣服,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烤火鸡……金鲤鱼……这么大的鳟鱼!……” 屋外,夜风将钟声吹散开去,渐渐地,灯光在旺都山〔3〕山腰的阴暗处亮起,特兰格拉格古老的城楼就建在旺都山的山顶。来城堡聆听午夜弥撒的都是些佃农家庭。他们五个一组,六个一群,一边爬山,一边唱歌,父亲手提灯笼走在前面,女人则披着棕色的大斗篷,孩子们拥挤着躲在里面。尽管夜色已深、天气寒冷,但这些正直的百姓却快乐地走着,他们深信,做完弥撒出来,山下的厨房里会和往年一样,有一桌饭菜在等着他们。有时,在陡峭的上山路上,驶来一辆贵族的四轮马车,马车前走着打灯笼的仆人,马车的玻璃窗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或是一头骡子,一边小跑,一边晃荡着系在脖子上的铃铛,借着风灯雾蒙蒙的光亮,佃农们认出这是大法官,于是经过他跟前时纷纷向他致意: “晚上好,晚上好,阿尔诺顿法官。” “晚上好,晚上好,孩子们。” 夜色皎洁,星星也因为寒冷而更加活跃;寒风刺痛着皮肤,一阵细微的霰雪落在衣服上,并没有将它们打湿,仅仅是保持了圣诞节白雪皑皑的传统。山上的城堡就是目的地,它显现出城楼和山墙那巨大而敦实的身影,小教堂的钟楼耸立在暗蓝色的天空中,一群微小的光亮闪烁着,来来往往,停顿在所有的窗前,在建筑物阴暗的背景下,这些光亮犹如烧焦的纸烬中流动的火星……走过吊桥和暗道之后,必须穿过第一个院子,才能到达小教堂。院子里挤满了四轮马车、仆役和轿子,火把和厨房的炉火把它照得亮如白昼。可以听见烤肉用的旋转铁叉的丁当声、平底锅的撞击声、水晶器皿的碰撞声,还有银餐具在准备晚餐过程中的搅拌声;除了所有这一切之外,空气中还飘浮着一阵温热的蒸气,蒸气里夹带着烤肉和各种辛香佐料的香味,似乎要让佃农、神甫、大法官,以及其他所有人说: “弥撒结束后,我们将会吃到多么丰盛的圣诞晚餐呀!” 2 滴零零!……滴零零!…… 午夜弥撒开始了。城堡的小教堂宛若一座微缩的主教教堂,里面的窗拱纵横交错,橡木护墙板堪与墙面比高,所有的挂毯都被展开,所有的烛台都被点亮。这么多人!这么多漂亮的衣服!首先是德·特兰格拉格老爷,他坐在祭坛周围的雕刻祷告席上,身着橙红色塔夫绸外衣,身边坐着所有他邀请来的贵族。在他对面包着天鹅绒的跪凳上,跪着老侯爵的遗孀和年轻的德·特兰格拉格夫人,前者穿一条火红色的锦缎裙子,后者则戴一顶镶着轧制凹凸花边的塔形高帽子,这是法国宫廷的最新流行款式。往下一点的地方,可以看到大法官托马斯·阿尔诺顿和公证人昂布洛瓦先生,他们一身黑衣,头戴巨大的尖形假发,脸上的胡子刮得光光的,好像是夹在鲜艳丝绸和花纹锦缎中的两个沉重的音符。随后就是管家、书童、乐工、总管,我的天哪,所有这些钥匙都挂在腰间一个用细银打制的钥匙圈上。教堂深处的长凳上,坐着职位较低的神职人员、仆人、佃农,以及他们的家人;最后,在那边,厨房的学徒先生们悄悄地把教堂的门微微推开,旋即又把它关上,他们倚在那里,趁着准备两道菜之间的间隙来听弥撒曲,同时也给充满节日气氛,并被这么多明亮的蜡烛照得暖融融的教堂带来圣诞晚餐的气息。 让主祭分心的,是这些白色的小厨师帽,还是加利古的摇铃声?这疯狂的摇铃在祭台脚下暴风骤雨般地响起,仿佛在不停地说: “快点,快点……结束得越早,开饭的时间也就越早。”事实上,只要这恶魔般的摇铃声一响,神甫就忘记了他的弥撒,心中只想着圣诞晚餐了。他想象着喧闹的厨房、燃着旺火的炉子,以及从半开的锅盖上冒出的水汽,水汽中有两只肥美的火鸡,肚子里塞满了块菰,皮肤紧绷,还呈现出大理石般的花纹。 或者,他还看见一队小书童从眼前经过,手里托着笼罩在诱人蒸气之中的菜盘;他跟着他们,走进大厅,那里已经做好了盛宴的准备。噢!美味的菜肴!巨大的餐桌已经摆得满满的,照耀在明亮的蜡烛光下;孔雀披着羽毛,野鸡张开了金褐色的翅膀,玻璃瓶呈现出红宝石的颜色,水果在绿色枝杈间堆成金字塔状,加利古——是呀,这个加利古——先前谈到的鲜美的鱼被放在茴香垫层上,鱼鳞散发出珍珠的光泽,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怪兽一样的鼻孔里还插着一束味道浓烈的绿草。这些美味的幻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巴拉盖尔神甫觉得,所有那些奇妙的菜肴全都上到了他的面前,放在祭台的刺绣台布上了;有那么两三次,他应该说“愿主与我们同在”,可他惊讶地发觉自己说的却是餐前的祷告语。除了这些小小的失误以外,这位尊贵的神甫念弥撒时非常用心,既没有跳过一行字,也没有漏掉一个跪拜礼,一切都进行得非常好,直到第一场弥撒结束。您知道,在圣诞夜,主祭必须连续主持三场弥撒。 “第一场结束了!”神甫轻松地喘了口气,暗自说道;然后,他一分钟也不耽搁,向小教士——或者说是他眼中的小教士——做了一个手势,于是…… 滴零零!……滴零零! 第二场弥撒开始了,与此同时,巴拉盖尔神甫的罪恶也开始了。“快,快,快点结束!”加利古的摇铃以尖细刺耳的声音向他喊道。这一次,可怜的主祭完全被贪吃的恶魔控制了,他扑向弥撒经书,极其贪婪而又激动地念完一页又一页祷文。他狂乱地弯下腰、直起身、画着十字、行跪拜礼,对所有的动作都偷工减料,以便早一点结束。读到弥撒的福音节时,他敷衍了事地张开双臂;而读到悔罪经时,他则胡乱地拍了拍胸。他和教士之间正进行着一场比赛,看谁念得更快。经文和颂歌匆忙地从嘴中挤出;单词只读了一半,因为是闭着嘴读的——否则太花时间——所以到头来它们都变成了听不懂的呢喃声。 “请众同祈……祈……祈…… “捶胸认错……错……错……” 他俩就像心急火燎的葡萄收获者在酒桶里榨葡萄汁一样,唾沫飞溅地胡乱朗诵着拉丁文弥撒。 “尊敬的……斯科姆!……”巴拉盖尔说。 “……司徒图奥!……”加利古回应道。在此期间,该死的小摇铃每时每刻都在他们的耳边回响,就像挂在邮政驿马身上的铃铛,为的是让马跑得更快。您可以想像,按照这样的速度,一场小弥撒很快就可以做完。 “第二场结束了!”神甫气喘吁吁地说;接着,他顾不上喘气,满脸通红、汗流浃背地跑下祭台的台阶,于是…… 滴零零!……滴零零!…… 第三场弥撒开始了。现在离餐厅只有几步之遥了;可是,不幸的是,圣诞晚餐越是接近,可怜的巴拉盖尔就越是焦急、越是嘴馋,几乎都要疯了。他的幻觉越来越强烈:金鲤鱼、烤火鸡,它们都在这里。他用手去摸……他……噢!上帝……菜肴散着热气,美酒发出香味;小铃铛疯狂地摇着,对着他喊道: “快点,快点,再快点!……” 可是,他怎么可能再快呢?他的嘴唇几乎不动了,也已经不再朗读单词……除非彻底欺骗上帝,把这场弥撒跳过。而这个可怜虫恰恰就是这么做的!在一个又一个诱惑的驱使下,他先是跳过一段经文,接着跳过两段;使徒的书信太长了,他就念一半;福音书一笔带过,信经也是浅尝辄止,天主经索性不念,序祷更是远远地绕过。就这样,他连跳带跃地冲向永恒的地狱之罪,身后跟着卑鄙下流的加利古(滚回去吧,恶魔),后者“情投意合”地帮助他,替他卷起祭披,两页两页地翻弥撒经,推倒搁书架,打翻圣水壶,还不停地摇着铃铛,一下比一下响,一下比一下急。 看看他助手们惊恐万状的脸吧!他们一个字都听不见,只得根据神甫的手势和表情继续这场弥撒,于是有的人站起来,有的人却跪下;有的人坐下,有的人却站着;在长凳上、在态度迥异的人群中,这场奇特弥撒的所有话语都混杂在了一起。圣诞之星行走在小马棚那边的天路上,看到这样的一片胡乱,也害怕得脸色发白…… “神甫念得太快了……我们跟不上。”老侯爵的遗孀一边喃喃地说,一边茫然地挥动着她的帽子。 阿尔诺顿先生鼻梁上架着大大的钢丝边眼镜,在祈祷书里寻找他们念到什么地方了。可是,这些正直的人也在心底里盼望着圣诞晚餐,所以对做得飞快的弥撒并不生气;当巴拉盖尔神甫容光焕发地转过身来,竭尽全力地朝着助手们高喊“弥撒结束”的时候,整个教堂里只有一个声音回答“感谢上帝”;这回答是如此快乐、如此动人,以至于大家觉得自己已经坐在了餐桌旁,正在喝第一杯圣诞祝酒呢。 3 五分钟后,贵族们在大客厅里落座,神甫也和他们在一起。整个城堡从上到下灯火通明,到处都回荡着歌声、叫声、笑声、嘈杂声。尊敬的巴拉盖尔神甫用餐叉插在榛鸡的翅膀上,将因犯戒而引起的悔恨淹没在教皇的葡萄酒和鲜美的肉汁里。这个可怜的信徒,他吃了那么多菜、喝了那么多酒,以至于当天夜里,他突然心脏病发作死了,连忏悔的时间都没有。早晨,他来到天国,那里还洋溢着前一天夜里的节日喧嚣;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他受到了什么样的接待: “赶快从我眼前消失吧,你这个不称职的基督徒,”我们共同的主人、至高无上的审判官说,“你犯的错太大,足以擦去你一生的美德……啊!你窃走了我一晚的弥撒……好吧,你就用三百场弥撒来补偿,你只有在你自己的小教堂里,当着所有因为你的过错而和你一起犯下罪孽的人的面,主持完这三百场圣诞弥撒,才能进入天堂……” 这就是在橄榄树的故乡广为流传的巴拉盖尔神甫的传奇。如今,特兰格拉格城堡已不复存在,但小教堂仍然高高地耸立在旺都山的顶峰,掩映在一片绿色的橡树丛中。北风吹打着它合不拢的大门,野草淹没了它的门槛;鸟儿在祭台的角落和高大的窗洞里筑起了巢,而窗户的彩绘玻璃则早就没有了踪影。可是,听说每年圣诞,总有一缕超乎自然的光线在废墟间游移,农民们去做弥撒和吃圣诞晚餐时,会看到小教堂里的辉煌景象,但照亮教堂的烛火却无影无踪,它在露天燃烧,即使风雪也不能让它熄灭。您听了也许会笑,随您的便吧!但是,当地有一个葡萄农,名叫加力格,也许是加利古的后代,他告诉我,有一个圣诞节的夜晚,他喝醉了酒,在特兰格拉格附近的山里迷了路,于是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晚上十一点之前,什么动静都没有。万籁俱寂,没有一丝光亮,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午夜时分,钟楼上方突然传来一阵钟声,那是一座很老、很老的钟,仿佛离这里有十里远。不久,加力格看到上山的路上有火光在颤抖,有模糊的人影在移动。有人在小教堂的门廊下走动、低语: “晚上好,阿尔诺顿法官。” “晚上好,晚上好,孩子们。” 众人走进教堂后,那位勇敢的葡萄农便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透过破败的大门,看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所有那些在他眼前经过的人都在大殿的废墟中,围着祭坛而坐,仿佛原来的长凳现在还在。漂亮的贵妇身着锦缎衣服,头戴花边女帽;老爷们从头到脚一身精致的打扮;农民们则穿着绣花礼服,就像我们祖父辈的人那样。所有人看上去都很苍老、很憔悴,满身尘土,疲惫不堪。有时,小教堂的常客——鸟儿们被这里的光芒惊醒,便绕着烛台游荡起来;烛火燃得又高又直,但模糊不清,仿佛外面罩着一层薄纱。最让加力格好笑的,是一个戴着宽大钢丝边眼镜的人,他不时地抖动着高高的黑色假发,假发上笔直地站着一只笨拙的小鸟,无声地拍打着翅膀…… 教堂深处,一个身材如孩子般瘦小的老人跪在祭坛中央,他绝望地摇动着一个铃铛,铃铛上没有铃,也发不出声响;与此同时,一个身穿旧金缕衣的神甫在祭台上走来走去,毫无声息地背诵着祷告词……无疑,这就是巴拉盖尔神甫,他正在念他的第三遍小弥撒。 注 释 〔1〕 让—菲利普·拉莫(1683—1764),法国作曲家、音乐理论家。 〔2〕 天主教修会组织,1530年成立于意大利的米兰。 〔3〕 山名,位于法国南部,阿尔卑斯山与平原的过渡地带。 [book_title]教皇死了 我的童年是在外省的一座大城市度过的。一条河流穿城而过,河水奔腾不息,河上千桅林立,它使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爱上了水上旅行和生活。特别是在一座名叫圣樊尚的人行天桥附近,有一段沿河堤岸,即便在今天,我想起它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块钉在木桩顶端的牌子,上面写着:高尔奈,小船出租;一座小楼梯伸进水里,因潮湿而变得又滑又黑;挨着楼梯的水面上泊着一排小船,刚刚刷过油漆,色彩鲜艳夺目,它们紧靠在一起,轻轻地摇晃着,仿佛在为自己美丽的名字而陶醉:海鸥号、燕子号;这些名字,都用白色的字母,写在每一条船的船尾。 河边的斜坡上,靠着许多有待晒干的长桨,桨上的铅白油漆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高尔奈老爹提着油漆桶,拿着油漆刷,在这些长桨中间走来走去;他长着一张古铜色的脸,皮肤粗糙,布满深深的皱纹,如同夜晚被寒风吹皱的河面……噢!这个高尔奈老爹。他是我童年的恶魔、痛苦的喜好,是我的罪恶、我的悔恨。因为他的小船,我犯了多少过错!我逃学,把课本卖掉。为了划一个下午的船,我还有什么不能卖的呢? 我把所有的课堂练习本都扔在船底,脱下外衣,帽子推在后脑勺上,任头发迎着河面上的微风飘舞。我用力划着桨,皱着眉头,装出一副久经风浪的老水手的模样。在城区的河段上,我总是把船划到河的中央,与两岸都保持同样的距离,因为离岸太近的话,久经风浪的老水手就可能被认出来。置身于这么多舢板、筏子、木排、汽船之间,是多么神气的一件事情呀!这些船擦肩而过,相互避让,船与船之间只隔着一道细细的波浪!一些大船在河中掉头,以便逆流泊岸,不想掀起的波浪却推开了许多小船。 突然,一艘汽船在我附近转动起水轮;或是一个巨大的影子黑压压地罩在我的头上,原来是一艘运送土豆的大船。 “当心点,小家伙!”一个嘶哑的声音对我喊道。 我汗流浃背,苦苦挣扎,在这船来船往、生机勃勃的河面上显得狼狈不堪。街上的场景,通过河面上的桥梁和人行步道,不时地穿插而过,将公共马车的倒影投射在船桨下的河水中。桥拱附近的水流是多么湍急:逆流、漩涡,构成了一个又一个笑里藏刀的死亡之洞!要知道,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没有任何人替他掌舵,要在这样的河面上靠自己的双臂劈波斩浪,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时运气好的话,我会碰上拖轮。我就赶紧搭在这长长船队的尾巴上,任由它拖着行驶。我放下桨,让它们像张开滑翔的翅膀,一动不动地伸在水面上;我听凭自己静静地快速滑行,将河面犁出长长的浪沟,看着岸上的树木和房屋迅速地往后退去。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传来螺旋桨单调的盘旋声,拖船上有一条狗在汪汪地叫着,一缕细烟从船上低矮的烟囱里冒出。这情景让我恍然置身于长途旅行之中,仿佛过上了真正的水手生活。 可惜,碰上拖船的机会很少。通常,我必须顶着烈日不停地划船。噢!正午的太阳直射在河面上,至今还似乎烧灼着我的皮肤。河水好像燃烧着,发出粼粼的波光。炫目嘈杂的空气飘浮在波浪上面,随着每一个运动而震颤;在这样的空气里,木桨每划一下,纤绳每一次湿淋淋地从水中拉起,都会带出一片刺眼的银光。我闭着眼睛划船。有时,根据我所用的力气,根据船下水流的速度,我以为船走得很快;可是,当我抬起头来,看到的却仍然是河岸上的那棵树、那堵墙。 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热得大汗淋漓、满脸通红之后,我终于把船划出了城外。河中洗浴的吵闹声、洗衣船的喧嚣声、上下客趸船的嘈杂声都渐渐减弱了。河面变得宽阔起来,河上的桥也越来越少。几座城郊的花园、几根工厂的烟囱时不时地倒映在水中。地平线上,闪动着一些绿茸茸的小岛。我实在累极了,便把船靠到岸边嗡嗡作响的芦苇丛中;在那里,由于日晒、劳累,还有从闪闪发光的黄色大河上蒸腾上来的暑气,久经风浪的老水手终于头昏眼花,鼻子流血不止。我的水上旅行每次都是以这个结局而告终。您还想怎样?我觉得它美妙极了。 不过,可怕的是返程,是回家。尽管我奋力划桨,可是依然无济于事,我总是到得太晚,远远超过了放学的时间。夜幕逐渐降临,雾霭中煤气灯一盏一盏地亮起,兵营吹起了归营的号角,这一切都让我平添了一丝不安与内疚。我真羡慕那些在我面前走过、可以安安心心回家的人们;我拼命跑着,脑袋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阳光和河水,耳朵深处依然响着贝壳的隆隆声。想到我将要编造的谎话,我的脸已经红了。 因为,我每次都要编一个谎话,对付在门口等着我的可怕的问题:“你上哪儿去了?”我最怕的就是进屋前的这番审讯。我必须在楼梯的平台上,在抬脚进屋的一刹那做出回答;我得时刻准备好一个故事、一个理由,越令人震惊、令人骇异越好,这样他们就不会再问其他的问题。我则趁此机会溜进屋子,喘一口气。要做到这一点,我不费吹灰之力。我可以编造出灾难、革命,还有各种可怕的事件,比如城市的哪个区域发生了大火,哪一座铁路桥坍在了河里,等等。不过,我最骇人的谎话还是下面那个: 那一天晚上,我回家很晚。母亲站在楼梯上面看着,已经等了我足足一个多小时。 “你上哪儿去了?”她朝我喊道。 请告诉我孩子的脑袋瓜里会有一些什么样的调皮诡计!那天我什么理由都没有想过,什么谎话都没有准备。我回家太急了……突然,我脑海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我知道我亲爱的母亲非常虔诚,是一个像罗马人那样狂热的天主教徒,于是我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说: “噢,妈妈……您不知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教皇死了。” “教皇死了!……”可怜的母亲重复了一遍。 她脸色苍白地靠在墙上。我立刻溜进房间,被自己的成功和这么大的谎话吓坏了。但是,我还是鼓足了勇气,把牛皮吹到了最后。我还记得那个悲哀而温馨的夜晚,父亲脸色沉重,母亲惊恐不安……大家围着餐桌低声说着话。我不敢抬起眼睛。我的逃学,早就被一家人深深的悲恸所埋没,已经没有人再提起它。 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缅怀着教皇庇乌九世的美德;接着,谈话渐渐地转到了历代教皇的故事上来了。萝丝姑妈谈起了庇乌七世,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在南方见过他,当时教皇坐在驿车里,由军警在两边护卫着。大家还想起了教皇和皇帝那次著名的争吵:“喜剧!……悲剧!……”这可怕的故事我已经听了一百遍了,而且每一次讲总是那几种音调、那几个手势、那种世代相传而且一成不变的家庭传统,它们持续着,既幼稚又乡气,宛如修道院里的故事。 不过没关系,这故事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有趣过。 我一边听,一边虚伪地叹着气,提着问题,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可我在心里不停地说:“明天早晨,他们知道教皇没有死,会非常高兴,那样就不会有人再来责骂我了。”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了起来,仿佛看见一只只漆成蓝色的小船,漂浮在索恩河〔1〕暑气浓重的水面上,银蛛伸着长脚在那里爬来爬去,就像钻石尖一样,在光滑如镜的水面上划出道道波痕。 注 释 〔1〕 法国东部河流,发源于东北部的孚日山西部,向南流,在里昂市南部汇入罗讷河。全长四百八十公里。作者在小说中提到的“外省的大城市”即为里昂。 [book_title]红山鹑的感愤 您知道,山鹑总是成群结队地飞翔,一起在田间低洼的犁沟里休息,一有风吹草动便一哄而散、飞上天空,犹如撒出去的一把种子。我们这群山鹑成员众多,而且非常快乐,大家住在一片大树林的边上,树林两边既有猎物又有舒适的栖身巢窝。因此,自从我羽毛丰满、学会奔跑之后,我便不愁吃喝,生活幸福。然而,有一件事让我稍感不安,就是关于狩猎的开禁令,母亲们早就在小声谈论这件事了。不过,有一位我们山鹑家族的老朋友总是对我说: “别害怕,小红鸟——大家都叫我小红鸟,因为我的嘴和脚都是红色的——别害怕,小红鸟。开禁的那一天,我会带上你走,我肯定你不会有事的。” 这是一只上了年纪的公鸡,精明而狡猾,尽管他胸前已经长出了马蹄形的红色羽毛,而且有些地方的羽毛也变成了白色,但他仍然机敏灵活。年轻的时候,他的翅膀曾经被一颗铅弹击中,使他活动起来不那么灵便,所以在起飞之前,他总要朝翅膀看两眼,耽误一会儿工夫,才能飞上天。他常常把我带到树林的入口处,那里有一幢奇怪的房子,房子搭在栗树林里,门总是关着,里面寂静无声,仿佛没有住客似的。 “好好看看这幢房子,小家伙,”老公鸡对我说,“要是你看到屋顶上有炊烟升起,门窗都打开的话,那么我们就有灾难了。” 我相信他的话,我知道他肯定见到过门窗打开的情景。 果然,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听见有人在下面的犁沟里叫我…… “小红鸟!小红鸟!” 原来是我的老公鸡朋友。他的眼神非常奇怪。 “快来,”他对我说,“跟我走。” 我睡眼惺忪地跟着他,就像老鼠一样悄悄地走在土块当中,既不飞也不跳。我们朝树林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我看见小屋的烟囱里升起了炊烟,窗户上透出灯光,敞开的门前有几个全副武装的猎人,猎狗们在他们身边跳来跳去。我们经过那里时,其中一个猎人叫道: “上午到平原上去打猎,下午再到树林里打。”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的老朋友先带我们来大树底下。不过,我的心还是怦怦直跳,特别是当我想到还在树林外面的可怜的朋友们时。 我们来到树林边的时候,猎狗突然朝我们跑来…… “卧倒!卧倒!”老公鸡一边命令我,一边伏下身子。 与此同时,在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一只鹌鹑惊慌失措地张开翅膀和嘴巴,害怕地一边惊叫,一边飞起来。我听见一声巨响,然后便被笼罩在尘土之中;这尘土带着一股奇怪的气味,颜色是白的,非常灼人,尽管太阳才刚刚露头。我害怕极了,连跑都跑不动。幸好我们进了树林。我的老朋友蹲在一棵小橡树后面,我待在他身边。我们就这样躲着,透过树叶,看着外面。 这时,田野上响起了可怕的枪声。每听见一声枪响,我就不知所措地闭上眼睛;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在空空荡荡的田野上,猎狗们来回奔跑着,在秸秆间、草垛里四处搜索,像疯子一样绕着自己转圈子。猎人们在它们身后一边咒骂,一边呼叫;阳光下长枪一闪一闪地发着光。有时候,我好像在硝烟之中看到树叶四散着飞扬开去——尽管周围没有一棵树木。我的老公鸡朋友告诉我那是羽毛;果然,在我们前面一百步远的地方,一只漂亮的灰色山鹑仰着血淋淋的脑袋,掉在犁沟里。 当太阳升得很高,而且变得非常炎热时,枪声突然停止了。猎人们回到小屋,屋里传来火在树枝上燃烧的噼啪声。他们扛着枪,相互说着话,谈论着每一枪的得失;与此同时,猎狗们拖着舌头,疲惫不堪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要吃午饭了,”我的老朋友对我说,“我们也去填饱肚子吧。” 我们走进树林边上的一块荞麦田里,田很大,黑白相间,荞麦已经开花结穗,散发着杏子的香味。有几只长着一身美丽的金色羽毛的野鸡也在那里啄食,它们低下红色的鸡冠,生怕被猎人发现。啊!它们可不比平时神气了。它们一边吃,一边向我们打听消息,问我们是否有同伴被打死。这时候,猎人们原先静悄悄的午餐变得喧闹起来;我们听见酒杯在碰撞,酒瓶的瓶塞被打开。老公鸡觉得我们应该回到藏身之处去了。 这个时候,树林似乎睡着了。平时子常去喝水的小水塘,此刻没有一张嘴在搅动它。欧百里香丛中也没有一只嚼食的兔子。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一阵阵神秘的颤动,仿佛每一片树叶、每一根小草,都隐藏着一条受到威胁的生命。树林里的猎物有的是藏身之处:洞穴、树丛、柴薪、荆棘还有沟渠,这些沟渠在雨后能蓄很长时间的水。说实话,我非常希望能躲在这样的一个洞穴里;但我的老朋友却更喜欢待在露天,因为那里天地开阔,可以看得更远,感受到眼前敞开的空间。我们真是幸运,因为猎人们来到了树林里。 噢!这树林中的第一声枪响,犹如四月的冰雹穿透树叶,在树皮上留下弹孔的枪弹,我永远不会忘记它们。一只兔子张开爪子,抓起一绺小草,穿过小路逃跑了。一只松鼠溜下栗树,使还是青色的栗子落了一地。两三只肥胖的野鸡沉重地飞了起来。枪声搅动并惊醒了树林里的所有生命,让它们感到惶惶不安;伴随着这枪声,低矮的树枝间、干枯的树叶里,传来一阵纷乱的喧嚣。田鼠悄悄地溜到洞穴的深处。一只鹿角锹甲虫从我们躲着的大树凹缝里钻出来,转动着愚蠢的大眼睛,害怕得一动不动。还有蓝蜻蜓、大熊蜂、蝴蝶,这些可怜的虫子都惊恐得四处乱飞……甚至有一只猩红色翅膀的小蝗虫,竟然停留在我的嘴边;可我也太惊慌了,没能利用蝗虫的胆小饱餐一顿。 老公鸡却总是那么冷静。他非常注意狗吠声和枪声,当它们逼近时,他就会跟我做一个手势,我们便走得更远一点,躲开猎狗的追踪,藏在树叶丛中。可是有一次,我真的以为我们完了。我们要穿越的那条小路两头各有一个猎人埋伏着守候在那里。一头是一个长着黑色颊髯的大个子小伙,他每动一下,身上的铁器就发出叮当的响声:猎刀、子弹盒、火药盒,还不算一直扣到膝盖的高高的护腿甲;另一头是一个小老头,他靠在树上,静静地抽着烟斗,眨着眼睛,似乎想要睡觉的样子。这人不让我感到害怕;倒是那边的那个大个子…… “你什么都没有听见吗,小红鸟?”我的朋友笑着问我。 说完,他张开翅膀,毫不畏惧地几乎是从那个可怕的黑髯猎人两腿之间飞了过去。 事实上,那可怜的人被自己的打猎装备绊住了手脚,又光顾着从上到下自我欣赏,所以等他从肩上取下枪,我们早已飞出了射程之外。啊!这些猎人,当他们以为只有自己在树林的一角的时候,有多少双小眼睛在灌木丛里紧紧地盯着他们,又有多少只尖尖的小嘴强忍着,不至于因他们的笨拙而笑出声来!…… 我们走呀走,不停地走。除了跟着我的老朋友之外,我别无选择;他鼓起翅膀,我也鼓起翅膀;他停下来,我也立刻收紧身体,一动不动。我至今还记得我们经过的所有地方:一片粉红色的欧石楠,黄色的树根全是洞穴;橡树密如帘布,我觉得里面到处都隐藏着杀机;还有那条绿色的小径,多少次我的山鹑母亲沐浴在五月的阳光下,带着孩子们在这里散步,我们蹦蹦跳跳,啄食着爬到我们脚上的红蚂蚁,我们经常遇到一些自命不凡的小野鸡,它们身体笨重得有如母鸡,却不愿和我们一起玩耍。 我的这条小径,我恍然在梦中见到了它,一头牝鹿正要穿过,它高高的个子,细瘦的四肢,睁大着眼睛,随时准备跳跃。还有那水塘,我们经常十五只、三十只地到那里去聚会,大家都是一个家族的成员,只需一分钟就能从平原飞起,飞到这里来饮泉水,让溅起的水珠顺着我们光亮的羽毛往下滴落……水塘中央,有一丛非常茂密的小桤树,我们就躲藏在这个小岛上。猎狗要想到这里来找我们,可真得有特别灵敏的嗅觉才行。我们在那里躲了好一会儿,这时来了一头子,它拖着一条伤腿,在它身后的青苔上留下一条红色的血迹。这景象如此悲惨,以至于我把头埋进了树叶丛中;可我仍然能听见受伤的子忍着高烧,喘着粗气,在水塘中喝水…… 夜幕降临。枪声渐渐远去,稀疏下来。接着,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总算结束了。于是我们悄悄地回到平原,打听同伴们的消息。经过那幢木屋的时候,我目睹了可怕的一幕。 在一道沟渠突出的边缘,并排地躺着一只只红毛大野兔和白尾小灰兔的尸体。它们的小爪子合拢在一起,仿佛是在哀求开恩;它们的眼睛朦胧暗淡,似乎是在哭泣。还有红色的大山鹑,灰色的小山鹑,它们和老公鸡一样,胸前都长着马蹄形的红羽毛;还有今年刚出生的幼山鹑,它们和我一样,羽毛下的绒毛还没有褪尽呢。您知道有什么能比死去的鸟儿更悲惨吗?它们的翅膀曾经那么充满活力!看到它们现在冷冰冰地折拢着,我不住地颤抖……一头高大漂亮的子安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一般,它的小舌头伸在嘴巴外面,似乎还在舔什么东西。 猎人们都在那里,弯腰向着这些被他们屠杀的猎物,他们一边数,一边拖着血淋淋的爪子和被撕裂的翅膀,把猎物装进口袋;它们对尸体上的新伤根本没有任何怜悯之心。猎狗已被套上颈套,准备回家,但它们仍然像发现了猎物一样,站在那里舔着嘴唇,似乎随时准备冲入树林。 噢!巨大的夕阳在远处坠落,猎人们全都走了,他们拖着疲倦的身躯,将他们长长的身影留在土堆里、留在被夜露打湿的小径上。这时候,我是多么诅咒他们,多么痛恨他们,这帮猎人和猎狗!……无论是我还是我的老朋友,都没有勇气像平时那样,对着这正在消逝的白日唱一个告别的音符。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看见许多不幸的小动物,它们被流弹击中,倒在那里,身上爬满了蚂蚁:田鼠的嘴巴上到处都是尘土;喜鹊和燕子在飞行中被击落,仰天躺着,僵硬的脚爪伸向夜空;夜色很快就降临了,澄明而又潮湿,正如秋天一样。可是最令人伤心的,莫过于从树林边、草地旁,以及小河的柳树丛中传来的声声呼唤,这呼唤焦急、凄凉、凌乱,而回答这呼唤的,却只有寂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