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星空暗流 [book_author]阿西莫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3095 [book_dec]经过若干年的星际争霸,川陀已席卷银河半壁江山,只剩富甲天下的萨克能与之抗衡。萨克的经济命脉是其殖民星弗罗伦纳的特产——蓟荋,这种稀有植物为萨克嫌取了全银河的财富,川陀对此觊觎已久。愚可,一个曾遭心灵改造的白痴,突然宣称整个弗罗伦纳的末日即将来临,银河其他世界亦将遭到同样的命运。他脑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接二连三的凶杀案,是否与这个天大的秘密有关于为了挽救整个银河,两大强权破例携手合作,在既联合又斗争的行动中,究竟哪一方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book_img]Z_10046.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弃儿 愚可丢下手中的食具,猛然跳了起来。他止不住全身剧烈颤抖,只得贴着墙壁。 “我记起来了!”他大叫。 大家都望向他,午餐中嘈杂的讲话声多少暂停了些。然而他们的眼神并不热切,那一张张望向他的邋遢脸孔在三流的壁光照耀下微微发亮,略显苍白。他们看来并没多大的兴趣,任何突如其来的叫喊都会引来这种注目,只是反射动作罢了。 愚可又喊:“我记起我的工作了,我曾经有一份工作!” 有人咆哮:“闭嘴!”还有人叫道:“坐下!” 众人的脸转开了,嘈杂的交谈声再度响起。愚可茫然望着餐桌,听到有人骂他“疯愚可”,还看到有人举起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转了几转。对他而言这一切都没什么,他根本就视而不见,毫无感觉。 他慢慢坐下来,重新抓起食具。那是个像汤匙的东西,有锋利的边缘,凹处前端还有微小的尖齿,可用来切肉、舀汤或叉取食物。每项功能都同样笨拙,不过一个厂工无法要求更多。他将食具转过来,盯着手柄背面的号码出神,对号码则视而不见。他没有必要看自己的号码,因为早就背熟了。其他人跟他一样,也都有个登记号码;但其他人还有名字,而他却没有。他们叫他“愚可”,在蓟荋加工厂的俚语中,这个称呼代表低能、心智鲁钝的意思。这还不够,他们还常常管他叫“疯愚可”。 不过或许从现在开始,他记起的往事会越来越多。自从来到加工厂,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想起从前的事情。只要他努力回想!只要他全心全意回想! 他突然感到不饿了,一点也不饿。他猛然将食具向前一戳,插在面前由肉类与蔬菜制成的胶冻上,再将那份食物推到一旁。他用双手掌心按住双眼,十指插入头发用力拉扯。他使尽全身的力气,试图跟随心灵进入一个新的境界——他的心灵曾经从那里抽出一段记忆,一段混沌而无法解读的记忆。 然后他开始哭泣,此时叮当的钟声刚好响起,宣布午餐休息时间已经结束。 当天傍晚,他正要离开加工厂的时候,瓦罗娜·玛区来到他身边。起初他几乎没有察觉,至少没有察觉到是她,只是听到自己的脚步有了回声。于是他停下来向她望去——她的头发介于金黄与褐色之间,扎成两条粗辫子,再用几根小型磁性绿石扣针夹在一起。那些扣针非常廉价,而且看来已经褪色。她穿着一套简单的棉质衣裙,在这种温和的气候下,这样就足够了。正如愚可自己所需要的,只是一件轻薄的无袖衬衫,以及一条宽松的棉裤。 “我听说午餐时出了一点问题。”瓦罗娜说。 她说话带着粗硬的口音,这很正常,大家都如此。愚可的语言则充满不卷舌的母音,而且带有一点鼻音,大家因此嘲笑他,还模仿他的说话方式。不过瓦罗娜总会告诉他,那只是代表那些人的无知。 愚可咕哝道:“没出什么问题,罗娜。” 她却继续追问:“我听说,你说你记起了什么事。对不对,愚可?” 她也叫他愚可,除此之外没有什么适当的称呼,因为他记不起自己的真实姓名。他曾经拼命试着回想,瓦罗娜也陪他一起努力。有回她设法找到一本破旧的市区名录,将上面所有的名字念给他听,结果他对每一个名字都同样陌生。 他正视着她的脸:“我得辞掉加工厂的工作。” 瓦罗娜皱起眉头,颧骨凸出的扁平脸庞现出为难的表情:“我认为你不能那样做,那是不对的。” “我必须尽力查出自己的身世。” 瓦罗娜抿了抿嘴唇:“我认为你不该那样做。” 愚可转过身去,他知道她的关怀是真诚的。当初,就是瓦罗娜帮他找到这份加工厂的工作。其实他对加工厂的机器根本毫无经验,或者也许有。只是不记得了。总之,当时瓦罗娜坚持他的个子太小,无法胜任体力劳动,于是他们只好答应免费提供技术训练。而在此之前,那段噩梦般的日子里,他几乎无法发出声音,不知道食物是什么,也一直是她在照顾他,喂他;是她让他活了下来。 他说:“我一定要。” “是不是头痛又犯了,愚可?” “不,我的确记起一件事。我记起了我以前的工作是什么——以前的工作!”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告诉她,于是将目光转开。那温暖可人的太阳至少在地平线上两小时之处。加工厂里里外外都是一排排单调的工作间,令人看得生厌。不过愚可知道,只要爬到坡顶,大片田野便即呈现眼前,鲜红与金黄的美丽色彩将尽收眼底。 他喜欢望着田野。从一开始,那样的景色就使他感到安慰与喜悦。甚至在他知道那些色彩是鲜红与金黄之前,在他知道有色彩这种东西之前,在他只能轻轻发出喉音表达喜悦之前,每当置身田野,他的头痛便好得较快。在那些日子里,瓦罗娜总会借来一辆反磁滑板车,一到休工日就带他离开小镇。他们会在路面一尺之上风驰电掣,滑行在反重力场构成的平滑衬垫上,最后来到人迹罕至之处,周围只有拂过面颊的微风,以及蓟荋花的阵阵芳香。 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他们会坐在路旁,沐浴于色彩与香气中,两人共享一块胶冻,一直待到不得不回去的时候。 这些记忆打动了愚可,他说:“我们到田野去,罗娜。” “时候不早了。” “拜托,走出小镇就好。” 她摸索着贴身收藏的薄薄钱袋。钱袋塞在她腰间一条柔软的蓝色皮带内,那条皮带是她身上唯一的奢侈品。 愚可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们走。” 半小时后,他们离开公路,走向一条蜿蜒的、砂石压成的无尘小径。无法摆脱的凝重沉默充斥在两人之间,瓦罗娜感到被一股熟悉的恐惧攫获。她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对他的感情,所以从来不曾尝试过。 万一他离开她,那该怎么办?他是个小个子,事实上,他比她高不了多少,而,且体重还不如她。在许多方面他仍是个无助的孩子,但在他们将他的心灵关闭之前,他一定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是个非常重要的知识分子。 至于瓦罗娜自己,除了读写,以及让她能操作工厂机器的职校训练之外,再也没受过任何教育。不过她有足够的知识,知道并非所有的人都足如此。像镇长就是个明显的例子,他广博的知识对大家有莫大帮助。还有偶尔前来巡视的那些大亨,她从未靠近看过他们,不过有一回假日她进城去的时候,曾远远望见一群穿着华丽无比的人。有些时候,厂工会获准听听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说话。他们说话的方式不太一样,表达得比较流畅,词汇较丰富,声调较柔软。而愚可随着记忆的逐渐恢复,说话方式也越来越像那样。 记得他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她着实吓了一跳。当时他因头痛而啜泣许久,突然间冲口而出。他的发音很奇怪,她曾试图矫正他,他却怎么也改不过来。 即使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担心他会记起太多,然后就会离开她。她不过是瓦罗娜·玛区,大家都叫她大块头罗娜。她从未结婚,也永远不会。像她这样壮硕的女孩,有一双大脚,还有一双因辛苦工作而磨红的大手,是永远嫁不出去的。每次休工日的晚宴,当男士对她不闻不问时,她总是以憎恨的目光默默望着他们,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的块头实在太大,根本没法朝他们甜甜一笑或抛媚眼。 她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小孩可以抱一抱、哄一哄。其他女孩一个接一个做了母亲,而她只能挤在一旁瞧瞧她们怀中的宝宝。宝宝们一律通体红润、毫无毛发,有一对紧闭的双眼,两只卧着的小手,还有那无牙的小嘴…… “下次轮到你了,罗娜。” “你什么时候会有宝宝,罗娜?” 她只能把脸别过去。 可是愚可就像个宝宝一样出现了。她得喂他吃东西,照顾他的生活,带他去晒太阳。当头痛折磨他的时候,她还得设法哄他入睡。 孩子们总是追在她后面,肆意哈哈大笑,并且喊道:“罗娜有男朋友了,大块头罗娜有一个疯男朋友,罗娜的男朋友又呆又笨。” 后来,当愚可能自行走动时(他迈出第一步那天,她感到万分骄傲,好像他真的只有一岁大),他一个人出去,走到镇内的街上,孩子们立刻把他围起来,冲着他嘻嘻哈哈,大声冷嘲热讽,为的是看一个大人在恐惧中遮起眼睛,畏缩成一团,只能以啜泣回应他们的样子。她有好几十次从屋里冲出来,对他们大吼大叫,并挥舞着一双巨大的拳头。 就连成年男子都惧怕那双拳头。她带愚可到加工厂上工的第一天,工头在他俩背后的粗鄙评语刚好被她听见,她转身一记重拳就把工头打趴了。加工厂评议会因此罚她一周的薪资,要不是镇长出面替她讲情,指出她其实是因为受到挑衅,他们可能还会送她进城,让她在大亨的法庭中接受进一步审判。 她多希望愚可停止回忆。她知道自己无法给他什么,她知道要他永远维持这种心灵空白的无助状态,实在是一种自私的想法;但从没有人如此百分之百依靠她,她害怕再过那种寂寞孤独的日子。 “你确定自己记起来了,愚可?”她问。 “是的。” 他们在田野间停下脚步,太阳将周围一切都染上火红的色彩,轻柔、幽香的晚风即将吹起,棋盘般的灌溉渠道已开始转成紫色。 他说:“当我的记忆重现时,我信得过它们。罗娜,你知道我可以。比方说,你并没有教我说话,是我自己记起那些字句的。对不对?” 她勉强答道:“是的。” “我甚至记得在我能说话之前,你带我到田野间的那些往事。我一直不断记起新的事物,昨天,我想起你曾经为我抓来一只蓟荋蝇。你用两只手把它罩起来,要我将眼睛凑到你的两根拇指之间,好看见它在黑暗中闪耀紫色和橘色的光芒。我哈哈大笑,硬要把它从你手中抓来,结果给它飞走了,害我哭了一场。当时我不知道那是蓟荋蝇,也不知道跟它有关的任何事,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一清二楚。你从来没告诉我这件事,对不对,罗娜?” 她点点头。 “但它的确发生过,对不对?我的记忆是真实的,对不对?” “是的,愚可。” “而现在,我记起了自己过去的一件事。一定曾经有个过去,罗娜。” 一定曾经有个过去。每当她想到这里,心头就感到一阵沉重。那是个不一样的过去,与他们现在的生活完全不同。那是在另一个世界上,这点她明白,因为蓟荋这个名称他始终想不起来。她必须教他认识这个名称,那代表弗罗伦纳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你到底记起了什么?”她问。 面对这个问题,愚可的兴奋似乎突然消失无踪。他犹豫不决地说:“我不清楚,罗娜。只是想起我曾经有份工作,而我知道那是什么工作。至少,就某方面而言。” “是什么工作呢?” “我分析‘一场空’。” 她猛然转过头来,凝视着他的双眼,还将手掌按在他的前额一阵子,直到他不悦地将头撇开。“不是又头痛了吧,愚可?是不是?你有好几个星期没头痛了。” “我很好,你不要烦我。” 看到她垂下眼睑,他赶紧说:“我的意思不是说你烦我,罗娜。只是我感觉很好,我不要你为我担心。” 她随即精神一振。“‘分析’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一些她不懂的词汇,想到他曾是个多么有学问的人,她就感到非常卑微。 他想了一下:“意思就是……意思就是‘拆开来’。你知道的,就像我们会拆开一个分类器,以便找出扫描光束对不准的原因。” “喔。可是愚可,‘一场空’的意思不就是什么都没有吗?那还有什么好分析的呢?这根本不是一份工作。” “我没有说我什么也不分析,我是说我分析‘一场空’。” “那不是一样吗?”开始了,她想。她开始说傻话了,他很快就会受不了,把她甩掉。 “不,当然不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只怕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记得的只有这么多。但那一定是一份重要的工作,感觉起来是那样。我以前不可能是个罪犯。” 瓦罗娜心虚了,她实在不该把那件事告诉他。她曾经安慰自己,警告他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护他;现在她却觉得之前自己之所以那样做,真正的用意是为了将他绑得更紧。 那是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变化来得太突然,害她吓了一大跳,她甚至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镇长。等到下一个休工日,她从一生积蓄中取出五个信用点(反正不用留着当嫁妆,因为永远不会有哪个男人跟她结婚),带愚可去城中看一个医生。她握着一张纸片,上面有医生的姓名与地址。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战战兢兢找了两个小时,才在支撑上城的巨柱之间找到那座建筑物。 她坚持要陪在愚可身边,结果看到医生用许多奇怪的仪器做出各种恐怖的事情。愚可的头被放在两块金属中间,像晚间的蓟荋蝇一样发出光芒,她看了一急,赶紧跳起来试图阻止。结果医生叫来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拖出去。 医生在半小时后走出来,面对着高大而眉头深锁的她。她在他面前感到坐立不安,因为他是一名大亨,尽管他的诊所是开在下城。不过他的眼光相当温和,甚至可算是亲切。他用一条小毛巾擦着手,随即将它丢进垃圾桶,虽然在她眼中那条毛巾还干净得很。 “你是在哪里遇到这个人的?”他说。 她谨慎地把经过情形告诉他,只透露了最基本的梗概,完全没有提到镇长与巡警。 “这么说,你对他一无所知?” 她摇了摇头:“以前的事都不知道。” 他又说:“这个人接受过心灵改造。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起初她又摇头,但随即压低嗓门生硬地说道:“对疯子做的那种事吗,医生?” “还有罪犯。改造心灵是为了他们好,那样能让他们的心灵恢复健康,或者改变使他们想要偷窃、杀人的那些部分。你了解吗?” 她听懂了。“愚可从没偷过任何东西,或者伤害任何人。”她涨红了脸对医生说。 “你管他叫愚可?”他似乎觉得挺有意思,“听我说,在你遇到他之前,他曾经做过什么,你又怎么知道呢?从他心灵目前的状况,我们很难做出判断。那次改造很彻底、很残酷。我不敢说他的心智有多少被彻底消除,又有多少是由于震撼而暂时丧失。我的意思是说,过一段时间,有些部分会恢复过来,就像他的语言能力,可是并非全部。总之他应该置于监视之下。” “不,不,他一定得跟我在一起。我一直把他照顾得很好,医生。” 他皱了皱眉,然后声音变得更温和:“好吧,我是为你着想,小姐。并非所有的坏心眼都能除去,你不会希望哪天他伤害你吧?” 这时,一位护士把愚可带了出来。她还发出一些声音哄他闭嘴,就像对待婴儿一样。愚可将一只手放在头上,茫然瞪着前方,直到目光聚焦在瓦罗娜身上,才伸出了双手,虚弱地喊道:“罗娜——” 瓦罗娜一个箭步向愚可冲去,把他的头搁在自己肩膀上,紧紧地抱住他。她对医生说:“无论如何,他绝不会伤害我。” 医生语重心长地说道:“当然,不过他的病历必须报上去。我想他原本一定是在有关当局监管之下,以他目前的身体情况看来,真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是不是说他们会把他带走,医生?” “恐怕是的。” “拜托,医生,别那样。”她解开手帕,露出五枚亮晶晶的合金信用币,“你可以全部拿去,医生。我会好好照顾他,他不会伤害任何人。” 医生看了看送到他手中的信用币:“你是个厂工,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 “他们付你一周多少钱?” “二点八个信用点。” 他轻轻抛起那些硬币,又用手接住,响起一阵清脆的叮当声。然后,他把硬币送到她面前:“拿去,小姐,我不收钱。” 她惊喜地收下来:“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医生?” 不料他却答道:“恐怕没办法,这是法律。” 在回去的路上,她拼命紧紧抓住愚可,带着沉重的心情一路横冲直撞。 一周后,超视新闻幕上有一则新闻,说本地某条运输电力束暂时故障时,有位医生在回旋机坠毁的意外中丧生。她觉得死者的名字很眼熟,当天晚上回到家取出那张纸片,结果发现是同一个名字。 她很伤心,因为他是个好人。很久以前,曾有个同事向她提到这个名字,说他是个大亨医生,对厂工们很好。于是她将纸片收起来,以备紧急时可向他求助。而当紧急情况发生之际,他的确也对她很好。但她的喜悦盖过了悲伤,她想他大概还来不及告发愚可。至少,从没有人到村镇来调查。 后来,当愚可的理解力恢复许多时,她曾经告诉他医生的那番话,好让他乖乖留在镇里,以免被人抓走。 愚可摇着她的身子,将她从冥想中拉回来。 “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如果我原来有份重要的工作,我就不可能是罪犯。” “难道你不可能做错事吗?”这句话她说得有些迟疑,“即使你以前是个大人物,你也有可能犯错,就算大亨……” “我确定自己没有。可是我必须找出真相,好让别人也确定,难道你不了解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离开加工厂和小镇,去发掘自己更多的过去。” 她的惊恐升了一级:“愚可!那太危险了。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就算你以前分析‘一场空’又怎么样?找出更多真相为什么那么重要?” “因为我记起了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他轻声说道:“我不想告诉你。” “你总得告诉什么人,你可能会再忘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没错。你不会告诉任何人,是吧,罗娜?万一我又忘掉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备份记忆。” “当然,愚可。” 愚可四下张望一番。这是个美丽的世界,瓦罗娜曾告诉他,在上城有个闪烁的巨大招牌,那招牌甚至比上城还要高好几英里,上面写着:“在整个银河中,弗罗伦纳是最美丽的行星。” 他环顾四周时,的确相信这一点。 “这是个可怕的记忆,”他说,“可是每当我的记忆恢复时,想起来的事总是正确无误。今天下午,它浮现了。” “什么事?” 他凝望着她,脸上充满惊惧的表情:“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将死去,整个弗罗伦纳上每一个人都将死去。” [book_title]第二章 镇长 叫门讯号响起时,米尔林·泰伦斯正从书架上取下一册胶卷书。他浑圆的脸庞原本一副深思状,现在则换成个合宜而正常的谨慎表情。他用手梳过日渐稀疏的浅色头发,同时喊道:“等一下。” 他将胶卷书放回去,按下一个开关,让伪装外壳跳回原位,如此一来,书架与墙壁其他部分就无法区分了。对于他辖下那些单纯的厂工与农工而言,他们这个同胞(至少就出身而言)竟然拥有胶卷书,多少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这仿佛借着微弱的反光,照亮了他们自己贫乏的心灵暗角。然而,他是不会公开展示这些胶卷的。 胶卷书曝光将弄糟许多事,会使他们绝非能言善道的舌头打结。虽然他们茶余饭后可能会谈到镇长的藏书如何如何,但若真的让这些书籍呈现在他们眼前,则会使泰伦斯显得像一名大亨。 此外,当然还得顾虑那些大亨。要说他们有哪位会登门造访,那是极其不可能的。可是万一任何一位闯进来,让他见到一列胶卷书显然是不智之举。他是个镇长,依惯例拥有若干特权,可是绝不能对外炫耀。 他又喊道:“来啦!” 这回他一面走向大门,一面压下及膝短袍前襟的接缝。就连他的服装也有几分大亨模样,有时他几乎忘记自己出生在弗罗伦纳。 瓦罗娜·玛区站在门前的阶梯上,对他尊敬地屈膝行礼、低头打招呼。 泰伦斯推开门:“进来,瓦罗娜,坐吧。宵禁想必已经开始了,希望巡警没看到你。” “我想应该没有,镇长。” “但愿如此。你的记录不佳,这你是知道的。” “是的,镇长。您过去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心里很感激。” “别放在心上。来,坐下来。你想不想吃点或喝点什么?” 她在一张椅子的边缘坐下,背部挺得笔直。然后她摇了摇头,答道:“不了,谢谢您,镇长,我吃过了。” 招待客人茶点是镇民的礼貌,接受主人的款待却是不礼貌的。泰伦斯知道这一点,因此并未勉强她。 他说:“好吧。有什么麻烦,瓦罗娜?又是愚可吗?” 瓦罗娜点了点头,似乎不知该从何启口。 泰伦斯又问:“他在加工厂有麻烦?” “不是的,镇长。” “又犯头痛了?” “不是的,镇长。” 泰伦斯等了一会儿,淡色的眼睛渐渐眯起来,变得更加锐利:“好啦,瓦罗娜,你总不会要我来猜吧,是不是?没关系,说出来,否则我无法帮你。我知道你需要帮助。” 她先说:“是的,镇长。”然后又脱口而出:“要我怎么告诉您呢,镇长?这听来几乎是疯话。” 泰伦斯有股冲动想拍拍她的肩膀,但他知道她马上会缩回去。她像平常那样坐着,一双大手尽可能埋进衣服里。他注意到她粗短、强壮的十指交缠在一起,缓缓扭来扭去。 他说:“不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听。” “您还记不记得,镇长,我曾经告诉您城中医生的事,还有他说的话?” “我没忘记,瓦罗娜。而且我还记得特别吩咐过你,今后再也不要背着我做任何像那样的事。你还记不记得?” 她睁大了眼睛。不需任何提醒,她便能想起他的愤怒。 “我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镇长;只是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您曾说过会尽一切力量帮我保住愚可?” “我说到做到。好啦,有巡警问起他吗?” “没有。喔,镇长,您认为他们会吗?” “我确定不会。”他渐渐失去耐心,“好了,瓦罗娜,快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现出忧郁的眼神:“镇长,他说他要离开我,请您阻止他。” “他为什么要离开你?” “他说他开始记起一些事。” 泰伦斯立刻显得有兴趣了。他倾身向前,几乎要伸手抓住她的手。“记起一些事?什么事?” 泰伦斯还记得愚可最初被发现的经过。那天,许多小孩聚在镇外一条灌溉渠附近,扬起尖锐的声音高声叫唤他。 “镇长!镇长!” 他马上跑过去。“怎么回事,拉西?”他来到镇上后,就把熟记小孩的名字当成一件公事,这样能给母亲们带来好感,使他头一两个月顺利些。 拉西露出一副恶心状:“你看,镇长。” 他指着一团缓缓蠕动的白色东西,那正是愚可。其他男孩立刻七嘴八舌向泰伦斯解释。泰伦斯勉强听懂了,他们刚才在玩一种躲藏与追逐的游戏。他们热心地告诉他游戏的名称、经过情形,以及他们是在哪个阶段被打断的。其中还夹杂着少许口角,争论究竟哪个人或哪一方“领先”。当然,这些全都不重要。 那个十二岁大的黑发男孩——拉西,最先听到有呜咽声,于是小心地朝那个方向走去。他原本以为是一只动物,或许是只田鼠,那就可以抓来玩了。结果他发现了愚可。 面对那个奇异的东西,每个男孩都怔住了,感觉既恶心又十分有趣。那是个成年人,几乎全身赤裸,下巴流淌着口水,正在虚弱地啜泣着,双手双脚则毫无目的地舞动。他脸上长满胡碴,一双褪色的蓝眼珠胡乱溜来溜去。有那么一会儿,那双眼睛捕捉到泰伦斯的目光,似乎开始聚焦在他身上。然后,那男子缓缓举起拇指,塞进自己的嘴巴里。 其中一个小孩哈哈大笑:“你看他,镇长,他在吮手指头。” 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吓坏了这个趴在地上的人。他的脸开始涨红,并且扭成一团。接着传来一阵微弱的哀鸣,不过并未伴随着眼泪,拇指也还留在嘴里。他的手掌沾满污泥,嘴里那根拇指又红又湿。 泰伦斯从惊呆状态中挣脱,开口道:“好啦,听着,孩子们,你们不该在蓟荋田里乱跑,这样会弄坏作物。要是给农工抓到,你们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回去吧,不要宣扬这件事。听好,拉西,你去找坚卡斯先生,要他赶紧到这里来。” 兀尔·坚卡斯是镇上唯一最接近医生的人物。他曾在城中一位医生的诊所里当过一段时期学徒,由于这一经验,免除了他在田地或加工厂的工作义务。这项安排还不错,他会量体温、开药方、打针;最重要的是,他能判断什么毛病足够严重,值得送到城中的医院去。若是没有这样一个半专业的后盾,那些不幸罹患脊髓膜炎或急性阑尾炎的人可能就有苦头吃了,不过通常时间不会太久;事实上,领班们对坚卡斯都议论纷纷,就差没正式指控他是装病怠工的共犯。 坚卡斯帮泰伦斯把那人抬到一辆滑板推车上,两人再尽可能谨慎地将他带回镇里。 他们一起动手,洗掉黏在那人身上的干硬污垢。他的头发很难清理,所以在进行身体检查时,坚卡斯便将这人全身的毛剃掉,并且做了他能做的每一件事。 坚卡斯说:“我看不出有什么感染,镇长。他未曾断粮,没有饿到皮包骨的现象。我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想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镇长?” 他的声调悲观,仿佛不指望泰伦斯能回答任何一件事。泰伦斯以达观的态度接受这个事实,镇民刚刚失去相处近五十年的老镇长,一个年轻的新人必定会经历一段过渡期。他们当然会怀疑他、对他缺乏信心,但这绝非冲着他个人而来。 泰伦斯说:“恐怕我也不晓得。” “无法走动,你该知道。一步也不能走,一定是被别人放在那里的。根据我的最佳判断,他简直像个婴儿,其他一切能力都消失了。” “有什么疾病会导致这种现象?” “据我所知没有。可能是心智障碍,但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如果是心智障碍的话,我就得把他送到城里。你见过这个人吗,镇长?” 泰伦斯微微一笑,温和答道:“我到这里才一个月。” 坚卡斯叹了一口气,伸手去取手帕:“是啊。老镇长是个好人,他让我们过好日子。本人在此地将近六十年了,从来没见过这家伙,一定是从别的村镇来的。” 坚卡斯是个胖子,看来像是一出生就那么胖。这个天生体型再加上一辈子从事室内工作,让人不难了解他为何说几个字就得呼一口气,还频频用红色的大手帕猛擦光润的额头,不过擦了也是白擦。 他说:“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对巡警说。” 不久巡警果然来了,这是不可能避免的事。孩子们会告诉他们的父母,父母会告诉其他人。小镇的生活十分平静,这种事也显得不寻常,值得大家告诉大家。而在传遍大街小巷之际,巡警们想不听到也难。 所谓的巡警就是弗罗伦纳巡逻队的成员。他们并非弗罗伦纳当地人,也不是那些萨克大亨的同胞。他们不过是一群佣兵,只要有薪水就会服从命令。这些外籍佣兵与弗罗伦纳人没有任何血源关系,因此绝不会受到误导而对他们产生同情。 前来调查的巡警有两名,由加工厂的一名领班陪同,那领班把自己一丁点的权威发挥得淋漓尽致。 两名巡警显得既不耐烦又漠不关心。一个失心的白痴或许是当天工作的一环,但绝非有趣的一环。其中一名巡警对领班说:“好啦,你做个指认要花多久时间?这男人是谁?” 领班使劲摇头:“我从没见过他,长官。他不是这里的人!” 巡警转向坚卡斯:“他身上有任何证件吗?” “没有,长官:他原来只围着一块破布,为了预防感染,已经把它烧了。” “他有什么问题?” “心智丧失,我能做出的最佳判断。” 这个时候,泰伦斯把两名巡警带到一边。由于他们已经很不耐烦,因此不难打发。发问的那名巡警把笔记簿收起来:“好啦,这甚至不值得做记录。事情和我们毫无关系,你们自己设法解决。” 然后他们就离开了。 那个领班没有跟着走。此人脸上有些雀斑,头发是火红色,留着两撇又粗又硬的八字胡。在严苛的规定下,他已经当了五年的领班,这代表他肩头的责任重大,要负责加工厂的产量每季都达到定额。 “听好,”他以粗暴的口气说,“这件事该怎么办?那些混账工人忙着议论纷纷,全都没工作。” “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送他到城中医院去。”坚卡斯一面说,一面拼命用于帕擦着额头,“我帮不上忙。” “送进城去!”领班吃了一惊,“谁来付钱?谁该负担费用?他不是我们的人,对不对?” “据我所知不是。”坚卡斯承认。 “那为什么该我们付钱?找出他是谁的人,让他的村镇来付。” “怎么找?你告诉我。” 领班一面思索,一面伸出舌头舔着又厚又红的嘴唇:“我们只需要把他解决掉,像那名巡警说的那样。” “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泰伦斯问道。 领班答:“这种人还不如死了的好,这是我们大发慈悲。” 泰伦斯说:“你不能杀害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么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难道不能找个镇民照顾他吗?” “谁肯干?你要吗?” 泰伦斯不理会这个公然无礼的态度:“我还有别的工作。” “其他人也一样。我不能让任何人放下加工厂的工作,来照顾这个疯子。” 泰伦斯叹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好了,领班,让我们讲讲理。如果你这一季没能达到定额,我或许会假设,是因为你手下一名工人在照顾这个可怜的家伙,而我会帮你向那些大亨解释。否则的话,万一你真没达到,我会说我不知道你有任何理由。” 领班气得吹胡子瞪眼。新镇长来到此地才一个月,居然已开始干涉住在镇上一辈子的人了。但话说回来,此人手中握有大亨这张王牌,与他太过公然作对是不智之举。 于是他说:“可是谁要照顾这个家伙?”一阵惊惧突然袭向他,“我可不能。我自己有三个小孩,而且我老婆身体不太好。” “我没说要你负责。” 泰伦斯向窗外望去。巡警刚刚离开之后,人群便开始挤在他屋外窃窃私语。他们大都是尚未达到工作年龄的小孩子,另外也有附近农地的农工,以及一些轮休的厂工。 泰伦斯发现站在人群边缘那个大女孩。过去一个月来,他常常注意到她——结实、能于而勤奋,天生的聪慧隐藏在不讨人喜欢的外表下。她如果换做男人,便有可能获选接受镇长训练了。可惜她是个女的,父母双亡,过于平庸的外貌使她无缘享有浪漫。换句话说,她是个孤独寂寞的女人,而且很可能一辈子如此。 “她怎么样?”他说。 领班看了一眼,随即咆哮:“妈的,她现在应该上工!” “没有关系。”泰伦斯劝道,“她叫什么名字?” “瓦罗娜·玛区。” “对啦,我想起来了。叫她进来。” 从那一刻开始,泰伦斯成了瓦罗娜与愚可的非正式监护人。他尽可能为她提供超额的口粮、布票,以及靠一份收入为生的两个成人(其中之一没有登记)所需的一切。他还尽力帮助她送愚可接受蓟荋加工厂的训练;瓦罗娜为了愚可与工头冲突那回,他也出面让她避免受到更大的惩罚。由于城中医生意外死亡,他不必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不过当时他已准备就绪了。 无论瓦罗娜遇到任何麻烦,前来向他求助都是很自然的事。现在,他正等着她回答自己的问题。 瓦罗娜仍在犹豫。最后她终于说:“他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死。” 泰伦斯看来吃了一惊:“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说他是从他变成——您知道的——变成这样之前的记忆中想起的。他还说记得自己曾有一份重要的工作,可是我不了解那是什么。” “他怎样形容那份工作?” “他说他分……分析‘一场空’。” 瓦罗娜等待镇长发表意见,又随即解释:“分析的意思是把什么东西拆开来,就像——” “我知道,小姐。” 瓦罗娜焦急地望着他:“您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镇长?” “也许吧,瓦罗娜。” “可是,镇长,怎么会有分析‘一场空’这种工作呢?” 泰伦斯站了起来,露出短暂的笑容:“啊,瓦罗娜,你不知道整个银河万事万物主要都是‘一场空’吗?” 看来瓦罗娜并不了解,但她接受了,因为镇长是个非常有学问的人。她突然觉得她的愚可一定更有学问,这让她感到一阵意想不到的骄傲。 “走吧。”泰伦斯对她伸出手。 “我们要去哪里?” “嗯,愚可在哪儿?” “家里,”她说,“在睡觉。” “很好,我送你回去。你不会想让巡警发现你单独在街上吧?” 夜间的小镇似乎毫无生命。唯一的一条街将工寮区一分为二,沿途路灯只发出微弱的光芒。空中飘着少许雨滴,但那只是几乎每晚都会下的温暖细雨,没必要做特别的预防措施。 上工日的夜间,瓦罗娜从未这么晚出来过,这种气氛很吓人。她试着尽量放轻自己的步伐,同时注意倾听远处可能出现的巡警脚步声。 “不用蹑手蹑脚,有我跟你在一起。”泰伦斯说。 他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中隆隆作响,瓦罗娜吓了一跳。在他的催促下,她加快了速度。 瓦罗娜的小屋与其他房舍同样黑暗,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其实泰伦斯就是在这种小屋出生、长大的,虽然他后来生活在萨克,如今的住宅拥有三个房间与卫浴设备,但对于这种家徒四壁的小屋,他仍有一份怀旧的情感。一个房间就能满足一切需要:一张床、一个五斗柜、两把椅子;脚下是灌水泥的平滑地板,墙角还有一个衣橱。 屋里没有必要装置烹饪设备,因为三餐都在加工厂解决;也没有必要建造浴室,因为这些屋子后面有一排公用厕所与淋浴间。此地气候温和,没有四季变化,窗户的用途不是阻挡寒气与风雨。四面墙壁都有装着纱窗的孔洞,而上方的屋檐足以屏蔽夜晚无风的绵绵细雨。 泰伦斯一只手握着一个小型电筒,在它的光芒照耀下,他看到一个破烂屏风将房间的一角围起来。他记得那是不久前,当愚可变得不再像小孩,或者说更像成人时,他特地为瓦罗娜张罗来的。此时,屏风后面传来均匀的鼾声。 他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把他叫醒,瓦罗娜。” 瓦罗娜轻轻敲了敲屏风:“愚可!愚可,宝宝!” 屏风后面传来一声轻微的惊呼。 “是我,瓦罗娜。”瓦罗娜说完,两人就绕过屏风。泰伦斯用小电筒照了照他们自己的脸,然后又照向愚可。 愚可举起一只手臂挡住强光:“怎么回事?” 泰伦斯坐到床沿,他注意到愚可睡在工寮原有的床上。当初,他帮愚可弄来一张破旧且有些摇晃的便床,可是瓦罗娜把那张便床留给了自己。 “愚可,”泰伦斯说道,“瓦罗娜说你开始记起过去的事。” “是的,镇长。”愚可在镇长面前总是非常谦卑,此人是他见过的最重要的人物,即使加工厂的监工也对镇长客客气气。于是,愚可将这天想起的零星记忆重复了一遍。 泰伦斯说:“你把这些告诉瓦罗娜之后,还有没有记起其他任何事?” “没有了,镇长。” 泰伦斯搓着双手:“好吧,愚可,继续睡觉。” 瓦罗娜跟他走到屋外。她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脸孔扭曲,又用粗糙的手背拭过双眼:“他必须离开我吗,镇长?” 泰伦斯抓住她的双手,严肃地说:“你要坚强,瓦罗娜。他必须跟我离开一下子,不过我会带他回来的。” “然后呢?” “我不知道。你必须了解,瓦罗娜,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找出愚可更多的记忆。” 瓦罗娜突然说:“您是指弗罗伦纳上每个人都可能死去,就像他说的那样?” 泰伦斯双手握得更紧:“千万别对任何人说,瓦罗娜,否则巡警真有可能把愚可抓走,让你再也见不到他。我是说真的。” 说完他便转身,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走回宿舍,没有真正留意到自己的双手正在发抖。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一小时后,他开始调整“睡眠罩”。那是当初他从萨克回到弗罗伦纳就任镇长时,随身携带的几件物品之一。它的大小刚好罩住他的头颅,就像一顶薄的黑毡帽。他将控制钮调到五小时,按下了开关。 启动的响应发生之前,他还有好几秒的时间在床上好好调整睡姿。然后,睡眠罩便使大脑的意识中枢短路,瞬间将进入一场无梦的睡眠。 [book_title]第三章 图书馆员 他们将反磁滑板车寄存在城外的一个停车间。这种滑板车在城中很少见,泰伦斯不希望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他愤愤地想到上城的那些居民,还有他们的反磁地面车与反重力回旋机。不过那是上城,一切都不一样。 愚可等着泰伦斯锁上停车间并加上指纹封。他穿着一件连身的新衣服,感觉有点不自在。然后,他不大情愿地跟着镇长向前走,穿过了第一座支撑上城的高大桥状建筑。 在弗罗伦纳,每个城市都有名字,唯独这座城就叫做“城”。在其他城市居民的心目中,住在“城”里与近郊的工人和农人是幸运儿。城里有较好的医生与医院,较多的工厂与贩酒商店,甚至多厂些最普通的奢侈。但此地居民自己却不认为有多了不起,因为他们生活在上城的阴影下。 “上城”这个名字可以说是名副其实,因为这座城有上下两层,被一层水平结构硬生生一分为二。这层五十平方英里的结构山水泥合金制成,架在大约两万根钢梁支柱上。阴影底下住的是本地人,在上面享受阳光的则是大亨。置身上城时,很难相信它是位于弗罗伦纳这颗行星上。上城的人口几乎一律是地道的萨克人,此外还有稀稀落落的巡警,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上层阶级。 泰伦斯认识路,他走得很快,避开了路人的目光。那些人都带着嫉恨交织的心情,打量着他的镇长制服。愚可的腿比较短,只顾得不要落后,因此步伐没那么威严。以前他来过城里一次,但是记不得太多。现在一切似乎相当不同,上次是个阴天,这回有了太阳。阳光从上面水泥合金的间隔孔洞射下来,在下面形成一条条的亮带,显得其间的空间更加阴暗。他们以节奏性的、几乎具有催眠效应的步调,穿过一个又一个明亮地带。 许多老年人坐在轮椅卜,在亮带里享受温暖的阳光,并随着亮带逐渐移动。有时他们会沉沉睡去,因而滞留于阴影中,在轮椅上打着盹,直到轮椅滑动的噪音将他们吵醒。有些母亲推宝宝出来晒太阳,她们的婴儿车偶尔会险些将亮带阻塞。 泰伦斯说:“听着,愚可,站好,我们要上去了。” 他们站在一座方形建筑之前,建筑周围有四根支柱,向上一直延伸到上城。 愚可说:“我怕。” 他猜得出这座建筑是什么,这是一座直达上层的升降机。 当然,这些升降机是必要的设备。生产在底下进行,而消费则在上层。基本的化学原料与食品原料运到下城,制成的产品与精致餐点则供上城享用。下层的人口任其增加,生育不受限制,而其中只有为上城服务的女佣、园丁、司机、建筑工人获准进入上城。 泰伦斯对愚可所表现出的恐惧毫不意外,他惊讶的是自己的心脏跳得如此猛烈。那当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强烈的满足感,因为他就要上去了。他将踩遍整片神圣的水泥合金,在那上面用力跺脚,让鞋底的脏污留在上面:,身为一位镇长,他可以那样做。当然,在大亨的眼中,他仍然只是个弗罗伦纳本地人。但他是镇长,可以随时踩上那片水泥合金。 银河啊,他恨死那些家伙了! 泰伦斯停下脚步,坚定地吸一口气,然后按钮召唤升降机。恨意于事无补——他曾在萨克待了好多年;在萨克本土,大亨的中心与发源地,他学会了忍气吞声,这教训现在不该忘记。任何时候忘记都行,但此刻绝不可忘。 他听到升降机的嗡嗡声抵达下层,面前的整幅墙沉到地底的凹槽中。 操作升降机的本地人一副厌恶的表情:“只有你们两个?” “只有两个。”泰伦斯一面说一面走进去,愚可跟在他后面。 操作员并未准备将墙壁升到原先的位置:“我看你们可以等两点钟的货物,和它一起—上去。我不该只为两个人就让这东西上上下下。”他小心吐了一口痰,仔细对准下层的混凝土,避开升降机的地板。 “你的工作证呢?”操作员继续说。 泰伦斯回答道:“我是个镇长,你从我的制服看不出来吗?” “制服没有任何意义。万一这套制服是你捡来的,我不就麻烦了?你以为我会为你冒着丢掉下作的危险吗?证件卡!” 泰伦斯二话不说,出示了所有本地人必须随时携带的证件夹,里面有登记号码、工作证书、税务收据等等。他翻到深红色的镇长执照那一页,操作员很快瞄了一眼。 “好吧,这说不定也是你捡来的,不过不关我的事。你有证明,我就让你过关,反正在我看来,叫不叫镇长都一样,还是本地人。另外那家伙又是谁?” “他由我负责,”泰伦斯说,“他可以跟着我。要不要叫个巡警来查一查法规?” 其实泰伦斯绝不想真的找巡警来,但他却以适度的傲慢如此建议。 “好啦!你犯不着发火。”操作员升起舱门,升降机上下晃动了几下后,开始往上冲。操作员还阴狠地低声咒骂不停。 泰伦斯露出僵硬的笑容。这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事,那些直接在大亨手下办事的人,非常喜欢将自己视同统治者。他们补偿骨子里那股自卑感的方法,就是比主子更加坚持隔离法规,并以严苛且高傲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同胞。这些人是所谓的“十层人”,一般弗罗伦纳人对这些人有股特别的恨意,而这又与他们被训练出来的对大亨的敬畏毫无关系。 两层之间的垂直距离仅仅三十英尺,但是当升降机门再度开启时,眼前却是一个新世界。上城与萨克本土的城市一样,设计特别着重色彩。每一座建筑物,不论是住宅或公用大楼,外表都镶嵌着不同的颜色,让整个城市仿佛一幅色彩繁复的拼嵌画。这些色块近看模糊混乱,但若在一百码外,就能看出许多柔和的色调组合,而且会随着观看角度而有不同的变化。 “来吧,愚可。”泰伦斯说。 愚可睁大眼睛东张西望,看不见任何活生生的东西,只有一大堆巨人的石头与色彩,他从来不知道房屋可以有这么大。愚可心中突然抽动一下,前后有一秒钟的时间,这些庞然大物突然不再那么陌生了……接着那段记忆便再度封闭。 一辆地面车急驰而过。 “那些是大亨吗?”愚可悄声问。 他们只来得及瞥上一眼。那些人的头发修剪得很短;衣服有蓝有紫,都是均匀的光亮色泽,夸张的喇叭袖又宽又大;灯笼裤的质料看来是天鹅绒;半透明长袜闪闪发亮,仿佛是用细铜线织成。他们甚至懒得看愚可与泰伦斯一眼。 “年轻的小大亨。”泰伦斯答道。自从离开萨克后,他就没机会与他们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些人在萨克已经够坏了,但再坏也不会像在此地这样无法无天。这里只比地狱高三十英尺,不是适合天使的地方。他再度扭动了一下,试图压抑恨意引起的颤抖。 一部双人平底车来到他们身后,发出一阵嘶嘶声。那是一部新型的平底车,拥有内置的气流控制器。此刻,它正自离地表两英寸之处平稳驶过,车身闪亮的平底边缘全向上卷,以便减少空气阻力口即使如此,它的下侧切过空气时仍会发出特有的嘶嘶声,代表上面坐的是巡警。 像所有巡警一样,他们块头很大,拥有宽阔的脸庞、平板的面颊、长直的黑发和淡褐的肤色。对本地人而言,每个巡警看起来都一样。他们穿着乌黑光亮的制服,衬托出皮带环与各处饰扣的耀眼银光,面部特征相形失色,且加深了一个模子塑出来的印象。 一名巡警坐在驾驶台上,另一名从车子的浅缘轻巧地跳下来。 “证件夹!”他以机械化的动作很快看了看,立刻将它交还泰伦斯,“你到这里有何公干?” “我准备去图书馆查资料,长官。我拥有这项特权。” 那名巡警转向愚可:“那么你呢?” “我……”愚可吞乔吐吐。 “他是我的助手。”泰伦斯抢着回答。 “他没有镇长的特权。”那名巡警说。 “我会对他负责。” 巡警耸了耸肩:“那就是你的责任了。镇长拥有特权,但可不是大亨,别忘了这一点,小子。” “是的,长官。对了,能否指点我图书馆的位置?” 巡警用细长、可怕的针枪枪管为他指点方向。从他们现在站的角度看来,图书馆是个闪耀的朱红斑点,越高的楼层色彩越深越红。当他们逐渐接近时,深红色便逐渐下降。 愚可突然激动地说:“我觉得它很丑。” 泰伦斯对他投以迅速而讶异的目光:虽然他在萨克时对这一切已习以为常,但他也觉得上城这种夺目的色彩有些庸俗。其实上城比萨克更像萨克。在萨克,并非所有的人都是贵族,甚至也有贫穷的萨克人,有些几乎不比普通的弗罗伦纳人好多少。上城住的则都是人上人,图书馆便将这点表露无遗。 它甚至比萨克大多数图书馆还大,远超过上城的实际需要,这显示了廉价劳工的好处。泰伦斯在通向正门的弯曲坡道前停下脚步。坡道的彩色构图让人产生阶梯的错觉,使愚可有些困惑,差点摔了一跤。不过它为图书馆带来古典的风味,学术性建筑物习惯上都是古色古香的。 主厅是个巨大而严肃的建筑,几乎空无一人。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坐在后面的图书馆员看来好像鼓胀的豆荚中一粒又小又皱的豌豆。她抬起头来,准备起身。 泰伦斯随即道:“我是个镇长,拥有特权,我对这个本地人负责。”他已经准备好证件,将它们一一放在面前。 图书馆员重新坐下,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她从槽孔中取出一张金属片,递给了泰伦斯。泰伦斯用右手拇指使劲按了一下,馆员便将金属片收回去,放进另一个槽孔,发出一阵短暂的暗淡紫光。 “二四二室。”她说。 “谢谢你。” 二楼整排小隔间显得冰冷而单调,如同一条无尽的长链。有些隔间已有人使用,玻璃门变成不透明的毛玻璃,但大多数都是空的。 “二、四、二。”愚可的声音有些高亢。 “怎么回事,愚可?” “我不知道,我觉得很高兴。” “曾经来过图书馆吗?” “我不知道。” 泰伦斯将拇指按在一个铝质圆盘上,五分钟以前,这个圆盘刚接受过他的指纹资料。晶莹的玻璃门随即转开,等他们走进去之后,那扇门又悄悄关上,而且仿佛拉下一重帷幕,整块玻璃立即变成不透明。 房间的长宽都是六英尺,里面没有任何窗户或装饰,光线来源是漫射的屋顶灯光,还有抽风设备负责送风。一张书桌立于墙角,桌前是一把有布套而无椅背的长凳。书桌上有二台“阅读机”,正面是一块毛玻璃,一律向后倾斜三十度。每台阅读机前都有式样不一的控制盘。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泰伦斯坐下来,将柔软而厚实的手放在其中一台阅读机上。 愚可也坐了下来: “书吗?”他热切地问。 “嗯,”泰伦斯并未明确回答他,“这里是图书馆,所以你的猜测没有多大意义。你知道如何操作阅读机吗?” “不,我想不会,镇长。” “你确定吗?稍微再想一想。” 愚可认真地想了想:“很抱歉,镇长。” “那么我来教你。注意听!首先,你看,这里有个标示着‘目录’的旋钮,上面还印着字母。我们最先要查的是百科全书,所以把旋钮转到E,然后向下按。” 他按下旋钮,阅读机的毛玻璃随即亮了起来,上面出现字迹。随着屋顶灯光逐渐变暗,字迹成了显现在黄色背景上的黑字。每台阅读机像吐舌头般伸出一块光滑的平板,平板正中都有一条光束。 泰伦斯拍了一个开关,那些平板便缩回原来的凹槽中。 “我们不做笔记。” 接着他又继续说:“现在我们可以旋转这个钮,浏览所有E字头的书单。” 一长串按照字母排列的资料,包括书名、作者、编目号码开始向上挪动,最后停在列有许多册百科全书的部分。 愚可突然说:“你想要哪本书,就用这些小按钮按下号码和字母,荧幕上便会显现出来。” 泰伦斯转向他:“你怎么知道?你记得吗?” “我也许记得,但我不确定,只是似乎应该这么做才对。” “好吧,就算是个聪明的猜测。” 泰伦斯敲下一组字母与数字的组合。玻璃上的光芒随即转暗,随即又亮了起来,上面映着:“萨克百科全书,第五十四册。” “现在听好,愚可,”泰伦斯说,“我不想把任何想法灌输给你,所以我不会告诉你我在想什么。我只要你把这一册浏览一遍,碰到内容似曾相识的就停下来。你了解吗?” “了解。” “很好,慢慢来吧。” 几分钟之后,愚可突然喘了一口气,同时将控制盘向后转。 当他停手的时候,泰伦斯看了看标题,显得很兴奋:“现在你记起来了?这不是猜的吧?你记得吗?” 愚可使劲点了点头:“我突然想到的,镇长,非常突然。” 那是讨论“太空分析”的文章。 “我知道它说些什么,”愚可说,“你等着看,你等着看……”他激动得无法正常呼吸,泰伦斯也几乎同样兴奋。 “看,”愚可又说,“总是有这么一段。” 他高声念出来,口气有些迟疑,但仍算相当娴熟。以瓦罗娜所教他的粗浅阅读来看,绝对无法达到这个水准。那篇文章说: “我们不难了解,就气质而言,太空分析员都颇为内向,而且通常适应不良。一个人将一生大部分时光都花在记录星际间可怕的虚无,这种孤独不是全然正常的人所能忍受的。或许由于对这点有些体认,太空分析学院才会采用稍带挖苦的一句话——‘我们分析一场空’,作为它的正式口号。” 愚可读完之后,几乎发出一声尖叫。 “你了解自己刚才读的是什么吗?”泰伦斯问他。 小个子愚可抬起头来,双眼射出炽烈的光芒:“上面提到‘我们分析一场空’,那正是我记得的,我曾经是他们的一分子。” “你以前是太空分析员?” “是的。”愚可叫道,然后又低声说,“我头痛。” “因为你一直在回忆?” “我想是吧。”他抬起头来,额头皱成一团,“我一定得记起更多的事。有一场危机,天大的危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图书馆任我们使用,愚可。”泰伦斯仔细张望,同时衡量着要说的话,“你自己利用目录,查一查有关太空分析的文章,看看能引导你想到些什么。” 愚可冲到阅读机前面,身子明显在发抖。泰伦斯赶紧站开,为他腾出位子来。 “瑞吉特的《太空分析仪器专论》如何?”愚可问道,“听来合不合适?” “一切由你决定,愚可。” 愚可敲下编目号码,荧幕上立刻亮起一行稳定的字迹:“请向图书馆员查询本书。” 泰伦斯迅速消掉荧幕上的字迹:“最好试试另一本,愚可。” “可是……”愚可犹豫一下便服从了命令。他又在目录中搜寻一番,最后选了恩宁的《太空组成成分》。 荧幕再度亮起向图书馆员查询的要求。泰伦斯骂道:“妈的!”又将荧幕上的字迹消去。 “怎么回事?”愚可问。 泰伦斯说:“没什么,没什么。你不要惊慌,愚可。我只是不大了解……” 阅读机侧面有个罩着网格的小型扬声器,图书馆员细弱、冷淡的声音突然从那里传来,把他们两人吓了一跳。 “二四二室!二四二室有没有人?” 泰伦斯粗声答道:“什么事?” 那声音说:“你究竟要哪本书?” “都不要,谢谢你,我们只是在测试阅读机。”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仿佛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商议。然后,那个声音以更尖锐的口气说:“记录显示有人索阅瑞吉特的《太空分析仪器专论》,以及恩宁的《太空组成成分》。是否正确?” “我们刚才随便敲了几个编目号码。”泰伦斯说。 “我能否请问你们索阅这些书的理由?”那个声音咄咄逼人。 “我告诉你我们不要……你别这样……”后面那句是气呼呼地对愚可说的,因为愚可已经开始低声啜泣。 又停顿片刻之后,那声音再说:“你们可以到楼下柜台拿这两本书。它们列在限阅清单上,你们需要填一份表格。” 泰伦斯伸手抓住愚可:“我们走。” “也许我们违反了什么规定。”愚可颤声道。 “胡说,愚可,我们走了。” “我们不要填表了吗?” “不了,我们改天再来拿那些书。” 泰伦斯匆匆离去,押着愚可跟他一块走。当他大步走到主厅时,图书馆员抬起头来。 “喂,喂。”她一面叫,一面起身绕过办公桌,“等一下,等一下!” 他们没有停下来。 不料一名巡警突然拦住他们的去路:“你们走得可真急,小伙子。” 图书馆员追上他们,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你们是二四二,对不对?” “我问你,”泰伦斯以坚定的口气说,“为什么要拦住我们?” “你们不是索阅几本书吗?我们想要拿给你们。” “时间太晚了,改天吧。你难道不了解我不想要那些书了吗?我明天再来。” “这间图书馆,”女馆员一本正经地说,“随时尽力满足使用者的需要,那两本书马上会为你们准备好。”说到这里,她面颊浮现出两朵红晕,转身向一扇小门跑去,那扇门随即白动开启。 泰伦斯说:“长官,可否请你……” 那名巡警却举起长度适中而刻意加重的神经鞭。这东西既可当做十分称手的警棍,同时也是能令人麻痹的中距离武器:“好啦,小伙子,你何不安静坐着等那位女士回来?这样才有礼貌。” 那名巡警已不再年轻,身材也不再结实。他看来接近退休年龄,也许为了混完最后几年,才会来当轻松悠闲的图书馆警卫。可是他仍有武器,而且黝黑脸孔上那种和气明摆着是装出来的。 泰伦斯的额头湿了,他感到汗水滑落背脊。看来他是低估了情势——他曾十分肯定自己对这一切的分析,现在却碰到这种局面。他当初不该如此鲁莽;坏就坏在那个该死的欲望,驱使他想要侵入上城,像个萨克人那样大摇大摆走过图书馆的回廊…… 在走投无路之下,他准备对巡警发动攻击。然后,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已经没有必要那样做了。 那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巡警转头的动作晚了点;由于上了年纪,反应不再那么迅捷。他紧握的神经鞭被夺走,重重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他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嘶哑的惨叫,便立即应声倒地。 愚可发出喜悦的尖叫,泰伦斯则惊叹:“瓦罗娜!萨克的魔鬼有灵,居然是瓦罗娜!” [book_title]第四章 叛徒 泰伦斯几乎立刻,恢复过来。“出去,快啊!”说着便迈开脚步。 他曾有片刻的冲动,想要将那个不省人事的巡警拖到主厅一列柱子后面藏起来,可是显然没有时间。 他们来到坡道上,午后的太阳为整个世界带来光明与温暖,上城的色彩已转为橘红色系。 瓦罗娜焦急地说:“赶快!”泰伦斯却抓住她的手肘。 他面露微笑,但声音严厉而低沉:“不要跑,自自然然跟着我走。抓住愚可,也别让他跑。” 最初的几步,他们似乎是在黏胶中前进。身后图书馆有声音传来吗?是他的想像吗?泰伦斯不敢向后望。 “走这边。”他指着一条车道的路标说。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那个路标发出些微闪光。上面写着:“救护车入口。” 他们走上车道,穿过一个侧门,来到白得不可思议的两道墙之间。在无菌的玻璃走廊中,他们成了几个微小的异物。 远处有位穿制服的女子望着他们。她迟疑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开始朝他们走来。泰伦斯未等她来到近前,便赶紧转身钻进一条走廊,然后又换到另一条。沿途遇到不少穿制服的人,泰伦斯可以想像他们心中的疑惑——在一家医院的上层,竟然有本地人自由来去,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事,该拿他们怎么办呢? 当然,他们终究会被拦住。 因此,泰伦斯看到一扇不起眼的门上写着“通本地人楼层”,马上感到,心跳加剧。升降机刚好停在他们那一层,他赶紧将愚可与瓦罗娜推进去。当升降机开始下降时,那一下轻微的颠晃真是当天最美好的感觉。 城中共有三种建筑物。大多是整个建在下城的下层建筑,例如三层楼高的工人宿舍、工厂、面包厂、废物处理厂。上层建筑则是萨克人的住宅、戏院、图书馆、运动竞技场等等。不过也有少数是双层建筑,在上城与下城皆有楼层与入口,例如巡警局与医院。 因此,他们可以利用医院从上城来到下城,这样就不必乘坐动作缓慢的大型货运升降机,也就能避免遇到过度认真的操作员。当然,本地人这样做绝不合法,但是对于攻击巡警的罪犯而言,罪上加罪已经无关痛痒了。 他们走出升降机,来到下层。四周仍是全然无菌的墙壁,但表面看来有点残旧,仿佛比较不常擦洗;走廊也不像上层那样摆着铺椅套的长椅。这里最显著的特征,是一间传出阵阵不安聒噪的候诊室,里面挤满了疲倦的男人与惊慌的女人。候诊室中仅有一个接待员,正试图为乱糟糟的场面理出一点头绪,但显然成果欠佳。 她正对一个有胡碴的老头大吼大叫。那老头穿着一条脱线的裤子,不停地将膝盖上的皱褶拉平又弄皱、弄皱又拉平。对于每个问题,他一律以歉然的口气回答。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疼痛持续多久了?……以前有没有来过医院?……听好,你们不能指望每件小事都麻烦我们。你就坐在这里,医生会来看你,再多开点药给你吃。” 接着她尖声叫道:“下一个!”说完一面看着挂在墙上的大钟,一面喃喃自语了几句。 泰伦斯、瓦罗娜与愚可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挪动。看到弗罗伦纳的同胞,瓦罗娜的舌头似乎就不再麻痹,她开始小声说个不停: “我不得不来,镇长,我好担心愚可。我以为你不会把他带回来,而……” “这不重要,你是怎么到上城的?”泰伦斯一面推开那些温驯的本地人,一面转头追问。 “我跟着你们,看到你们上了货运升降机。升降机再下来的时候,我说我是跟你们一道的,他就把我带上去了。” “就这样?” “我恐吓了他一下。” “这些萨克的走狗!”泰伦斯嗤之以鼻。 “我不得不这样。”瓦罗娜可怜兮兮地解释,“后来,我看见巡警冲着你们指向一座建筑。等到他们离开后,我也往那里走。只是我不敢进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好躲躲藏藏。直到我看见你们出来,被一名巡警拦住……” “你们几个!”接待员不耐烦地尖声喊道。她站了起来,拿笔尖猛敲水泥合金的桌面,在场的每个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那几个想走的人,过来这里。你们不能还没检查就离开,休想装病逃避工作。回来!” 结果他们三人还是跑了出来,来到下城的阴影中。周围充满萨克人所谓“本地区”的气味与噪音,上层再度成为屋顶。能够脱离令人窒息的萨克环境,瓦罗娜与愚可不知松了多大一口气,可是泰伦斯内心的焦虑并未消失。他们做得太过分了,从今以后,可能再也找不到安全的容身之地。 他心中还在为这件事忐忑不安的时候,愚可忽然叫道: “看!” 泰伦斯感到喉头一阵苦涩。 下城的本地人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比这更可怕的景象了。仿佛一只巨鸟穿过上层孔洞由天而降,一时之间天昏地暗,不祥的幽暗气氛笼罩住下城。不过那并非一只鸟,而是一辆巡警专用的武装飞车。 本地人大呼小叫,四处奔逃。他们或许没有什么特殊理由需要害怕,但还是作鸟兽散。其中有个人几乎就站在那辆车的路径上,心不甘情不愿地向一旁闪开。当巨影将他笼罩时,他正匆匆向前跑,想必急着办什么事。此时他环顾四周,仿佛混沌中一块冷静的顽石。他的身高中等,但双肩宽阔得近乎怪异。他的衬衫袖子一边完全裂开,露出的上臂像一般人的大腿那么粗。 泰伦斯举棋不定,愚可与瓦罗娜则一切都听他的,这位镇长心中的矛盾达到丁顶点。此时假如他们逃跑,能跑到哪里去?留在原地的下场又是如何?那些巡警也许根本是在抓别人,可是图书馆地板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巡警,这“也许”简直不必考虑。 那名壮汉正以沉重的小跑步逐渐接近,经过他们时他脚步稍微慢了下来,仿佛在犹豫什么。然后,他不急不徐地说:“柯洛夫面包店在前面第二条巷子左边,过了洗衣店就是。” 说完掉头就走。 “好吧。”泰伦斯孤注一掷。 他汗出如浆地拼命奔跑。巡警的高声斥喝自喧嚣中传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六名巡警从飞车中鱼贯而出,围成半圆。他们要抓他相当容易,这点他很明白。穿着这套该死的镇长制服,他像那根支撑上城的支柱一样显眼。 其中两名巡警朝这个方向跑来。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看见自己,但那不重要。两名巡警跟刚才那位壮汉撞个正着,相撞的地点就在不远处,泰伦斯听得见壮汉嘶哑的咆哮,以及巡警恶声的咒骂。他急忙领着瓦罗娜与愚可转到巷内。 “柯洛夫面包店”这几个字由斑驳的塑胶灯管组成,就像一条蜿蜒曲折、通体发亮的蚯蚓,上面数得出有五六个断裂处。美妙香气从敞开的店门钻出来,绝不会让人认错地方。他们除了进去,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内间透出源自烤炉被面粉遮蔽的晦暗光芒,里面有个老头向外望。 老头还来不及问他们的来意,泰伦斯就赶紧说:“一位壮汉……”他展开双臂比了比,外面刚好响起“巡警!巡警!”的喊叫声。 老头嘶哑地喊道:“这边!快!” 泰伦斯迟疑了一下:“那里有路?” 老头说:“这是假的。” 愚可首先爬进烤炉门,其次是瓦罗娜,最后是泰伦斯。在一下轻轻的“喀哒”声之后,烤炉的后壁稍微动了动,变成一扇上悬铰链活动门。他们将那扇门推开,钻进门后一个阴暗的小房间。 他们耐心地等着。此地通风不良,烤面包的香气令他们倍感饥饿,却又无法填饱肚子。瓦罗娜一直对愚可露出笑容,不时机械性地轻拍他的手心。愚可则茫然回望着她,偶尔将手放在自己涨红的脸上。 瓦罗娜才刚开口:“镇长……” 泰伦斯立刻轻声呵斥道:“现在别说话,瓦罗娜,拜托!” 他用手背拭过额头,瞪着指节上的汗水。 此时突然义传来“喀哒”一声。由于他们藏身之处是个封闭空间,这一声听来特别响亮。泰伦斯全身紧绷,不知不觉举起了紧握的双拳。 原来是那名壮汉,他正将宽阔的肩膀挤过洞口,差一点就钻不进来。 他被泰伦斯的样子笑乐了:“得了吧,老兄,我不是来打架的。” 泰伦斯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垂下双手。 比起刚才,这壮汉现在的情况显然糟得多。他的衬衫背后几乎全被扯破,颧骨处有一条又红又紫的新鞭痕,上、下眼皮都肿起来,将双眼挤成两条细缝。 他说:“他们已经停止搜索。如果你们饿了,这里的伙食虽不精致,不过够你们吃了。怎么样?” 现在已是夜晚。上城的灯火照亮了几英里外的夜空,但下城则是一片阴冷的黑暗。面包店门口的帘幕紧紧拉下,以免宵禁后的非法光芒钻出门外。 温暖的食物下肚后,愚可感觉舒服多了,头痛也逐渐减退。 他两眼盯着那壮汉的面颊,怯生生地问:“他们伤了你吗,先生?” “一点点,”壮汉答道,“不算什么。这种事我天天都会碰到。”他哈哈大笑,露出粗大的牙齿,“其实我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在他们追捕某个人时挡了一下。对那些家伙来说,想叫一个本地人让开,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他伸手朝空中一抓,仿佛握了一柄隐形的武器,作势狠狠打下。 愚可吓得向后退,瓦罗娜急忙伸手保护他。 那壮汉身子向后一仰,吸了吸牙缝,清出一些食物残渣。然后他说:“我叫马特·柯洛夫,不过大家都叫我面包师。你们几个是什么人?” 泰伦斯耸了耸肩:“这……” 面包师说:“我懂你的意思了,其实我知不知道没什么关系。不过有一点你们该信任我——是我从巡警手中把你们救出来,对不对?” “是的,谢谢你。”泰伦斯无法说得更诚恳了,“你怎么知道是在追我们?当时有那么多人都在跑。” 对方微微一笑:“别人的脸色可都没你们那么难看,当时你们的脸简直白得可以磨成面粉了。” 泰伦斯试图对他的幽默报以微笑,却不怎么成功:“我不太了解你为什么要冒这种生命危险。不过无论如何,非常感谢你。光是口头感谢实在不够诚意,可是现在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到。” “你不用放在心上。”面包师将宽阔的双肩靠向墙壁,“这种事我常做,只要看到在追什么人,我就会尽力帮助他,不为什么,只因为我痛恨那些巡警。” 瓦罗娜喘了一口气:“你不会惹上麻烦吗?” “当然会,看这里。”他手指着淤紫的脸颊,“不过你们可别以为这点小伤就会吓倒我。我造这个假烤炉可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样巡警就抓不到我,我也不会吃太多苦头。” 瓦罗娜睁大双眼,目光中满是惊骇与恐惧。 面包师继续说:“你们知道弗罗伦纳有多少大亨吗?只有一万人。有多少巡警?也许两万人。而我们本地人共有五亿,如果我们全部团结起来对抗他们……”他弹响一下手指。 泰伦斯说:“我们要是团结起来,面包师,到时要对抗的可不是人,而是针枪和霹雳炮。” “是啊,这玩意我们自己也得弄点来。你们这些镇长就是和大亨走得太近,怕他们怕得要死。”面包师讽刺道。 今天,瓦罗娜的世界起—厂天翻地覆的变化。眼前这个人居然敢与巡警作对,而且还轻松自信地和镇长谈话,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仔细听他们讲话,当愚可扯她的衣袖时,她 只是轻轻扳开他的手指叫他赶紧睡觉,几乎看都没看他一眼。 面包师继续说:“虽说拥有针枪和霹雳炮,那些大亨控制弗罗伦纳的唯一法门,仍是借着十万名镇长的帮助。” 泰伦斯看来生气了,但面包师自顾自地说下去:“比方说,看看你。穿得这么体面、精致、漂亮。我敢打赌,你有个温暖的小屋子,有胶卷书、私人滑车,而且不受宵禁限制。如果你有兴趣,甚至还能到上城去。大亨给你这些特权,绝不会是白给的。” 泰伦斯觉得实在不该发脾气,于是他说:“好吧。可是你要镇长怎么做?向巡警挑衅吗?那样有什么好处?我承认,我受命让我的村镇保持平静,而且生产达到要求,但我也让他们无灾无难。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尽力帮助他们,这难道不是一种贡献吗?总有一天……” “啊,总有一天。谁能等到那一天?等你、我都死了以后,谁来统治弗罗伦纳对我们个人而言又有什么差别?” 泰伦斯说:“首先我要声明,我比你更痛恨那些大亨。话说回来……”他没再说下去,满脸涨得通红。 面包师哈哈大笑:“继续啊,再说一遍。我不会因为你痛恨巡警而告发你的。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巡警非抓你不可?” 泰伦斯沉默不语。 面包师说:“我来猜猜看。当那些巡警撞到我的时候,他们显得非常愤怒。我指真的愤怒,不是做给大亨看的那种表面上的愤怒。我了解他们,我分辨得出来。所以我推测只有一种可能,你一定打伤了一名巡警,或许还杀了他。” 泰伦斯仍然沉默。 面包师亲切的声调丝毫没变:“保持沉默没什么不对,可是过度谨慎也没什么好处,镇长。你需要帮助,他们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不,他们不知道。”泰伦斯连忙反驳。 “在上城的时候,他们一定看过你的证件卡。” “谁说我到过上城?” “我猜的,我敢打赌你去过。” “他们看过我的证件卡,但只是匆匆一瞥,来不及看清楚我的名字。” “却来得及知道你是个镇长。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只是找出一个今天不在自己镇上,或是无法交代今天行踪的镇长。现在,弗罗伦纳所有的通讯线路也许都烧热了,我看你已经惹了大麻烦。” “也许吧。” “你知道没有也许这回事。需要帮助吗?” 他们一直在悄声交谈。愚可蜷缩在一角,已经沉沉睡去;瓦罗娜的双眼轮流望着说话的两个人。 泰伦斯摇了摇头:“不用,谢了。我……我会设法解决。” 面包师立刻纵声大笑:“我倒很有兴趣看你怎么解决。别因为我没受过教育就瞧不起我,我还有别的本事。这样吧,今天晚上你好好想想,说不定你会决定接受我的帮助。” 黑暗中瓦罗娜睁着眼睛。她的床只是铺在地上的一条毯子,但那跟她平常睡的床差不多。愚可在对面角落的另一条毯子上睡得很沉。最近在头痛痊愈后,他白天若是处于兴奋状态,晚上总是睡得很沉。 镇长谢绝了寝具。面包师大笑几声(他似乎对每件事都大笑一番),之后便熄灭灯火,并告诉镇长说,他大可睁着眼睛度过这黑暗的一夜。 瓦罗娜双眼仍睁得老大,毫无睡意。今后她还睡得着吗?她打伤了一名巡警! 不知怎么回事,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她的记忆非常模糊。他们走后这些年来,她几乎已经让自己忘掉他们。可是现在,她记起了当年那些夜晚,记起了他们以为她已经睡着时,那些压低的谈话声;还记起了在黑暗中来到她家的那些人。 有一天晚上,巡警把她摇醒,问了许多她不了解的问题,而她又不得不试着回答。从此,她再也不曾见过双亲。他们走了,大人这样告诉她。第二天,大人让她开始工作,而其他同龄的儿童还能再玩两年。她走在路上,人们总是在她后面指指点点;放工以后,大人也不准别的小孩跟她玩。她学会了过着孤独封闭的生活,学会了不开口讲话。所以大家叫她“大块头罗娜”,而且常常嘲笑她,说她是个低能儿。 今晚的谈话为何会让她想起自己的父母? “瓦罗娜。” 这声音如此贴近,轻微的气息吹动了她的头发,而音量又那么低,低得差点听不见。她紧张起来,部分是因为恐惧,部分是出于闲窘。在她赤裸的身上,仅仅盖了一床被单。 是镇长的声音:“别开口,听我说就好。我要走了,门没有锁,不过我会回来的。你听到了吗?你了解吗?” 她摸黑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指用力按了一下。 他放心了:“看着愚可,别让他离开你的视线。还有,瓦罗娜,”他停顿了很久终于说,“别太信任这个面包师,他来历不明。你明白吗?” 之后传来走动引起的轻微噪音,还有远处更轻微的一下吱吱声,听来他已经离去了。她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除了愚可与她自己的呼吸声,四周一片静寂。 她在黑暗中合上眼睛,用力闭起眼皮,试着集中精神思考。那个面包师痛恨巡警,又曾拯救他们脱险,为什么无所不知的镇长会那么说他?为什么? 她只能想到一件事。他原来就在那里,正当事情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面包师及时出现,迅速采取行动。这几乎像是预先安排好的,或者说,面包师仿佛在等待这一切发生。 她摇了摇头。这似乎很奇怪,要不是镇长那么说,她永远也想不到。 突然,一句洪亮而漫不经心的问话,粉碎了这片寂静: “嗨?还在吗?” 一道光束将她完全笼罩,她简直吓呆了。她慢慢定下神来,用被单紧紧裹住颈部。此时,那道光束也稍微移开了些。 她不必纳闷这句话是谁说的,那道光束向后渗出的微光中,映出一个壮硕的身影。 “我还以为你跟他一块走了。”面包师说。 瓦罗娜以虚弱的声音回答道:“你说谁,先生?” “那个镇长。你知道他走了,小姐,别浪费时间装蒜。” “他会回来的。” “他说过他会回来吗?如果是,那他就错了,巡警会抓到他的。这个镇长不够聪明,否则该知道门开着就一定有目的。你也打算走吗?” 瓦罗娜说:“我要留在这里等镇长。” “随便你,不过你可有得等了,你想走随时可以走。” 他的光束突然转开,沿着地板向前移动,最后照到愚可那苍白、瘦弱的脸上。在光线刺激下,愚可的眼皮自然缩紧,但没有醒过来。 面包师的口气变得若有所指:“可是你最好把这个人留下来。我想,你该了解这一点。如果你决定离去,门是开的,但不是为他而开。” “他只是个可怜的病号——”瓦罗娜高亢、惊骇的声音被中途打断。 “是吗?很好,我专门搜集可怜的病号,那家伙得留在这里。记住了!” 光束一直没有离开愚可熟睡的脸庞。 [book_title]第五章 科学家 沙姆林·强兹博士不耐烦地等了整整一年,这不耐烦的情绪并没有随着时间逐渐消减,而是正好相反。然而,这一年他学到一件事,那就是萨克国务院催促不得。尤其那些官员大多是来自弗罗伦纳的移民,对本身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要重。 有一次,他曾经问川陀大使老阿贝尔——他在萨克住了很久,甚至靴底都已经生根——萨克人既然那么轻视这些人,为何允许自己的政府部门由他们掌管? 阿贝尔透过盛着绿酒的高脚杯,向他眨了眨眼。 “政策,强兹,”他说,“政策。这是一种实用遗传学,配合萨克人的逻辑实行。他们自己的世界又小又没价值;这些萨克人之所以重要,只因为他们控制着一个挖不完的金矿——弗罗伦纳。所以他们每年都会在弗罗伦纳的田野和镇寻找优秀的年轻人,把他们带回萨克接受训练。表现平平的留下来为他们处理公文、填写表格;而那些聪明能干的,就送回弗罗伦纳担任村镇的首长,也就是他们所谓的镇长。” 强兹博士是个专业的太空分析员。他说他不大了解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阿贝尔伸出又老又钝的食指指着他,穿过高脚杯的绿色光线映在他布满棱纹的指甲上,冲淡了指甲的灰黄色泽。 他说:“你永远无法成为行政官员,可别找我推荐你。听好,弗罗伦纳最能干的人都全心全意支持萨克的政策,因为他们为萨克服务时会受到良好的照顾;而他们若是反对萨克,最好的下场是重新做个普通的弗罗伦纳人,但那可不妙,朋友,一点都不妙。” 阿贝尔一口咽下杯中的酒,又继续说:“此外,镇长和萨克上的办事员都不准生育下一代,否则就会失去职位。即使和弗罗伦纳女性生育也不行。当然,和萨克人婚配更是绝不可能。如此一来,弗罗伦纳的最佳基因不断自社会抽离,久而久之,整个弗罗伦纳将成为伐木工和汲水工的天下。” “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他们总有一天会连办事员都找不到,不是吗?” “对,拭目以待吧。” 如今,强兹博士坐在弗罗伦纳事务部的一个前厅,不耐烦地等待获准穿越一道道关卡;弗罗伦纳籍的低阶官员则在官僚迷宫中不停跑来跑去。 一位上了年纪、已经不太中用的弗罗伦纳人来到他面前。 “强兹博士?” “是的。” “跟我来。” 其实,利用荧幕上的闪烁号码就能召唤他,而悬在半空中的荧光甬道也足以引导他前进。可是在人力低廉的地方,无须以科技取代人力。强兹博士想到的“人力”专指男性而言,不论在萨克的任何政府部门,他都从未见过女性。弗罗伦纳的女性大都留在自己的行星上,只有某些当女佣的例外,她们同样不准生育下一代。 带路的老人做了个手势,要他坐在面对“次长秘书”办公桌的一张椅子上。对方的头衔以发光字迹蚀刻在桌面的凹槽中。当然,没有任何弗罗伦纳人的职位能超过秘书,不论他实际掌管多少事务。弗罗伦纳事务部的次长与部长一定是萨克人,强兹博士虽然在社交场合有可能碰到这些人,但他明白在办公室里绝对见不到他们本人。 泰伦斯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垂下双手。 密编码的文件一一翻阅,仿佛其中蕴藏着宇宙的奥秘。那人相当年轻,或许才刚自学校毕业,他像所有的弗罗伦纳人一样,有非常白皙的皮肤与颜色很淡的头发。 强兹博士想到遗传的奇妙。他自己来自利拜尔这个世界,就像所有的利拜尔人一样,他的肤色很深,属于一种深浓的棕褐色。像利拜尔或弗罗伦纳这种肤色如此极端的两个世界,在整个银河中十分罕见。一般说来,中等色调是最普遍的。 有些激进的年轻人类学家提出一种想法,认为诸如利拜尔这种世界的人类,乃是源自独立发展但殊途同归的演化过程。对于任何主张不同物种会经由演化而汇流的想法(最后甚至能进行异种杂交,正如今日银河各世界的人类),年长的学者一律大肆抨击。他们坚持当初在起源的行星——姑且不论它在哪里——人类就已经分化成肤色各异的许多种群。 这只是将问题推到遥远的过去,并没有提出任何答案,所以强兹觉得两种解释都无法令人满意。不过即使到了现在,这个问题偶尔还是会出现在他脑海。在那些民智未开的世界,基于某种原因,一直流传着远古时代曾有一场冲突的传说。举例而言,在利拜尔的神话中,就提到不同肤色的人曾发生过大战,一群战败的棕色人种逃离家乡,神话中认为这些人就是利拜尔的创建者。 后来强兹博士离开利拜尔,前往大角太空科技学院就读,接着一头钻进专业领域,早将当年那些神话故事忘得一干二净。从那时到现在为止,他只有一次真正为此感到疑惑。那是他在执行公务的行程中,恰好来到半人马星区的古老世界之一。那些世界的历史都以千年为单位,他们的方言也极其古老,几乎可能就是传说中早已失落的英语。在那种语言中,对黑皮肤人种有个特殊的称呼。 可是,为什么要对黑皮肤人种有特殊的称呼呢?其他特征的人都没有特殊的称呼,例如蓝眼珠的、大耳朵的、卷头发的…… 秘书严谨的声调打断了他的冥想:“根据记录显示,你曾经来过这问办公室。” 强兹博土冷冷答道:“我的确来过,阁下。” “但不是最近。” “不,不是最近。” “你还在寻找那个太空分析员,他是在——”秘书翻了翻文件,“十一个月零十三天前失踪的。” “没错。” “在这段期间,”秘书的声音干得仿佛已将话里所有的汁液都悉数榨干,“一直没有这个人的下落,也没有证据显示他曾来到萨克境内。” “根据最后一次报告,”强兹博土说,“他在接近萨克的太空中。” 秘书抬起头,他的淡蓝眼珠盯了强兹博土一会儿,然后迅速垂下:“也许没错,但这无法证明他人在萨克。” 无法证明!强兹博土紧紧抿起嘴唇。过去数个月来,星际太空分析局告诉他的也是这句话,而且回复的态度越来越随便。 没有证据,强兹博士;我们觉得你可以把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强兹博士;本局保证搜寻会继续进行,强兹博士…… 他们真正的意思是:别再浪费我们的经费,强兹! 正如秘书刚才仔细陈述的,这个事件开始于星际标准时间十一个月零十三天之前。(对于这种事,秘书当然不会用当地时间,他不会犯这种错误。)当时他是在两天之后才于萨克着陆,到分析局的当地办事处做例行视察。不料结果却是——唉,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他见到分析局的当地代表,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人。让强兹博士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不停嚼着萨克化工业生产的某种橡皮食品。 视察接近尾声的时候,那位当地代表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把嘴里的东西推到闩齿后面,开口道:“有个野外人员传来一封电讯,强兹博士。八成只是芝麻小事,你也了解那些人。” 那是表示不屑一顾的通常说法——你也了解那些人。强兹博土心中闪过一丝怒意。他正准备说十五年前自己也是个“野外人员”,不过他随即想起,自己仅仅忍受了那份工作二个月。但正是由于那点怒气,使他阅读电讯时分外认真。 电讯内容如下:请保持直通密码线路对分析局中央本部开放,准备传送有关极度重要事件的详细电讯。整个银河将受影响。我即将经由极小路径着陆。 当地代表觉得挺有趣,嘴巴又恢复节奏性的大力咀嚼。 “想想看,长官,‘整个银河将受影响’。一个野外人员发得出这种电讯可真不简单。收到这封电讯后,我和他联络过一次,看看是否能从他那里问出个所以然,可是我失败了。他只是不停地说,弗罗伦纳上每个人的牛命都有危险。你知道的,这代表有五亿人命在旦夕。他的话听来神经兮兮,所以坦白讲,他着陆的时候我可不想处理这码子事。你有什么建议?” 强兹博士说:“有没有你们的谈话记录?” “有的,长官。”经过几分钟的寻找,他终于找到一段胶卷。 强兹博士用阅读机放—了一遍,皱起了眉头:“这是副本,对不对?” “我将正本送给萨克的行星间运输局。我想他的状况也许很糟,他们最好能开辆救护车去着陆场接他。” 强兹博士心中忽然有点冲动想同意这个年轻人的话。处于太空深处的孤独分析员终于完成任务时,精神很可能已严重错乱。 然后他说:“等等,听你的口气,似乎他尚未着陆。” 当地代表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我想他已经到了,只是没有人通知我。” “好吧,联络运输局,取得详细资料。不论他有没有精神病,我们的记录中一定要有详细资料。” 第二天,在离开萨克行星的前一刻,强兹博士又到办事处来做最后巡视。他还要去其他世界办些公事,行程有些匆忙。临走他再次回头问:“我们的那位野外人员如何?” 当地代表答道:“喔,这个……我正打算告诉你,运输局没有他的消息。我将他的超原子发动机能量型样送过去,他们说他的太空船根本不在近太空。那家伙一定改变了着陆的主意。” 强兹博土决定将出发时间延后二十四小时。第二天他来到位于该行星首府萨克市的行星间运输局。那是他第一次遇到弗罗伦纳籍官僚,他们对他的回答一律是摇头。他们的确收到过分析局一位分析员将要着陆的电讯。喔,没错,不过并没有太空船着陆。 可是这件事很重要,强兹博士坚持那个人病得很重。难道他们没收到分析局当地代表与他的通话记录吗?他们张大眼睛望着他。通话记录?没有任何人记得收到过。假如这个人真有病,他们只能表示遗憾,可是实在没有分析局的太空船降落,也没有分析局的太空船出现在近太空任何地方。 强兹博士回到旅馆,左思右想考虑良久。已经延后的出发时间又过了,他索性打电话给旅馆柜台,要求搬到一间较适合长住的套房。然后,他约川陀大使路迪根·阿贝尔见面。 第二天,他整日阅读萨克历史。到了与阿贝尔约好的时刻,他的心跳变成了愤怒的鼓声。他不会轻易放弃,他心里很明白。 年老的大使将这次会面视为社交性拜访,抓着他的手上下摇了半天。然后又把机械酒保叫进来,还不准他在头两杯酒时讨论任何公事。强兹利用这个机会闲谈了些有用的话题,包括问及满是弗罗伦纳人的国务院,结果听到一席对萨克实用遗传学的精辟解释,令他更为火冒三丈。 在强兹后来的记忆中,阿贝尔总是那天那个样子。深陷的双眼半闭在突出的白眉下,鹰钩鼻不时徘徊在高脚杯上方,凹陷的面颊加深了面部与身躯的瘦容,一根瘦骨嶙峋的指头缓缓打着拍子,好像和着一首无声的音乐。 强兹开始叙述分析员失踪的事,他没有添油加醋,讲得并不生动。阿贝尔细心聆听,一直没有插嘴打断。 强兹讲完之后,阿贝尔轻拍着自己的嘴唇,问道:“我问你,你认识这个失踪的人吗?” “不认识。” “也没见过他?” “我们的野外人员都不容易见到。” “他在此之前有过妄想吗?” “根据中央分析局办公室的记录,这是第一次——如果那些真是妄想。” “如果?”大使并未继续追究,他改问道,“你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寻求协助。” “显然如此,不过是怎样的协助呢?我能做些什么?” “让我解释一下。萨克的行星间运输局曾检查过近太空,寻找那艘太空船的发动机能量型样,结果没有发现任何迹象。这件事他们不会说谎——我不是说萨克人绝对诚实,但是他们绝不会说无用的谎言;而且他们一定知道,我能在两三个小时内就查清真相。” “的确如此,然后呢?” “在两种情况下,能量型样追踪注定失败。第一,那艘太空船已不在近太空,因为它经由超空间跃迁到了银河另一处。第二,它根本不在太空中,因为它已经在某颗行星着陆。我不相信我们的人做过跃迁,就算他提到的弗罗伦纳的危机,以及攸关银河的重大事件只是夸大狂的一种妄想,他无论如何也会来到萨克提出报告,而不会改变主意匆匆离去。我对这种事有十五年的经验。如果说,万一他的头脑没问题,他的叙述千真万确,那么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更不会让他改变主意,离开近太空。” 川陀老者举起一根指头,轻轻摆了摆:“那么你的结论是他在萨克上。” “正是如此,因而又有两种可能。第一,如果他的确患了精神病,他有可能降落在这颗行星任何一处,而非在太空航站着陆。现在他或许处于半失忆状态,抱病在四处游荡。这种事非常罕见——即使对野外人员而言,但以前的确发生过。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失忆只是暂时性的。等他们恢复时,病人最先想起的会是有关工作的细节,而不是任何个人的记忆。毕竟,太空分析员的工作就是他的生命。很常见的一种情形,是失忆症患者游荡到一所公共图书馆,查看有关太空分析的资料,然后就被人找到了。” “我懂啦。这么说,你要我帮你和图书馆员管理局打个招呼,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就向你报告。” “不,因为我料想这件事不会有什么麻烦。我会要求把几本太空分析的标准参考书列为限阅书籍,任何询问这些书籍的人,若是无法证明自己是萨克人,就把他们留下来问话。当局会同意这样做,因为他们知道,或是他们的某些上司会知道,这样的计划根本徒劳无功。” “为什么?” “因为,”现在强兹说得很快,像是陷入一团颤抖的怒火,“我确定我们的人的确依照他的计划,已经降落在萨克市太空航站,然后可能立刻遭到萨克当局监禁,甚至杀害——无论他是否神智健全。不过这方面我也会追查。” 阿贝尔将几乎饮尽的酒杯放下来:“你在开玩笑吗?遭到杀害?” “我看来像是开玩笑吗?不到半小时前,你对我怎样描述萨克人的?他们的生活、繁荣与权力,全都仰赖他们对弗罗伦纳的控制。过去二十四小时我读的那些书,又告诉我些什么?弗罗伦纳的蓟荋田是萨克的财富。如今却出现一个人——不论精神正常与否,这都没有关系——他声称有个攸关整个银河的重人事件,使弗罗伦纳男女老少都有生命危险。你看我们的太空分析员最后一次的通话记录。” 阿贝尔拿起强兹丢到他膝盖上的那段胶卷,又接过强兹举到他面前的阅读机。他慢慢看下去,衰老的双眼凑在目镜上,一下凝视一下眨眼。 “里面没有多少资料。” “当然没有。他说有一场危机,说那是十万火急,如此而已。可是当初绝不该把它送到萨克人手中。即使这个人错了,萨克政府又怎能允许他到处宣扬心中的疯狂想法——姑且算它是疯狂的——弄得银河人尽皆知?即使不考虑在弗罗伦纳可能引起的恐慌,以及对蓟荋纤维产量的影响,至少还要顾虑萨克与弗罗伦纳政治关系的肮脏内幕,将全部暴露在整个银河的目光下。想想看,他们只需要解决一个人,就能避免这一切后果,因为他们知道我不能光凭这个通话记录就采取行动。在这种情况下,萨克会不下这个毒手吗?你口中的这样一群遗传学实验者,是绝对不会犹豫不决的。” “那你指望我做什么呢?我必须告诉你,我仍然不清楚。” 阿贝尔似乎不为所动。 “查出他们是否杀了他。”强兹绷着脸说,“你在这里一定有个谍报组织,这点我们不用争辩。我在银河闯荡够久了,早就过了政治青春期。在我利用图书馆作借口分散他们注意力的同时,你帮我追根究底查个清楚。一旦你发现他们是真凶,我要川陀做到一件事,那就是让银河任何地方的政府都了解,杀害分析局的人绝对不能逍遥法外。” 他与阿贝尔的首度会面就此结束。 强兹说对了一件事,在安排图书馆配合这方面,萨克官员十分合作,甚至相当赞同这个做法。 可是,他似乎只说对了这件事。几个月过去了,阿贝尔的情报员在萨克到处都找不到失踪者的下落,更不知他是死是活。 十一个多月以来,情况一直没有改变。强兹几乎开始觉得该罢手了;他几乎已经决定,最多再等最后这一个月。就在这时,事情却有了突破性的发展。那并非阿贝尔的功劳,而是来自他自己设置的、如今却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稻草人”。萨克公共图书馆送来一份报告,促使强兹来到弗罗伦纳事务部,坐在一位弗罗伦纳籍官员对面。 那位秘书对这个案子做好了打算,公文已经合十。 他抬起头来:“好,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强兹精准地陈述:“昨天下午四点二十二分,我接到一份通知,萨克公共图书馆的弗罗伦纳分馆为我留置了一个人,那人想要查询两本太空分析的标准参考书,而他并非萨克人。接下去我就没有听到进一步的消息。” 他提高音量不让秘书接话,继续说下去:“我下榻的旅馆有个公共接收器,能够收到超视新闻报道。昨天下午五点零五分,报道提到在萨克公共图书馆的弗罗伦纳分馆中,有个弗罗伦纳巡逻队员被打昏了,涉嫌这桩暴行的三个弗罗伦纳人已被通缉。在后来的新闻提要中,没有再重复这项报道。 “而我十分肯定,这两条消息有连带关系;我也十分肯定,我要的那个人已遭巡逻队逮捕。我曾要求批准我前往弗罗伦纳,可是被拒绝了。我曾用次以太联络弗罗伦纳当局,要他们将那个人送到萨克,结果也没有收到答复。现在我亲自来到弗罗伦纳事务部,要求你们对这件事采取行动。要不就让我去,要不就让他来。” 秘书以死气沉沉的声音说:“萨克政府无法接受分析局官员的最后通牒。我的上司曾警告我,说你或许会问起这些事,还指示了哪些事实是我该让你知道的。那个据报曾经查询限阅书籍的人,还有他的两个同伴,一名镇长和一名弗罗伦纳女子,的确犯下你提到的攻击罪行,而且遭到巡逻队的追缉。然而,他们并没有被逮捕。” 强兹突然感到一阵痛苦的失望,他甚至懒得企图掩饰:“他们逃掉了?” “并不尽然,他们躲进一个叫马特,柯洛夫的人开的面包店。” 强兹瞪大眼睛:“竟然让他们留在里面?” “最近,你有没有会晤过尊贵的路迪根·阿贝尔阁下?” “这和他有什么……” “根据我们的情报,你常常出现在川陀大使馆。” “我有一个星期没见到大使了。” “那么我建议你去见见他。我们允许那些罪犯安然躲在柯洛夫的店里,是出于尊重我们和川陀的微妙星际关系。我接到上司的指示,若是有必要就告诉你,那个柯洛夫——你或许不会感到惊奇——”说到这里,那张白皙的脸孔露出像是冷笑的表情,“我们的国家安全部早就知道他是川陀间谍。” [book_title]第六章 大使 在强兹会晤那位秘书之前十小时,泰伦斯离开了柯洛夫的面包店。 泰伦斯沿着城中巷道小心翼翼向前走,一只手始终没离开路旁工寮的粗糙外墙。除了上城间歇射下的苍白光芒,他全然置身黑暗中。下城唯一的光线,就是巡警射出的珍珠色闪光,他们总是两三人一组在城中巡逻。 下城就像一只沉睡的毒妖,油滑、盘旋的身躯躲在光辉灿烂的上城之下。其中某些部分或许还有朦胧的生气,例如农产品的批发集散地,但绝不是在这里,不是这个贫民窟。 清脆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泰伦斯退到一个满是灰尘的巷内。(就连弗罗伦纳每晚的阵雨,也几乎无法穿透上层的水泥合金,来到下层的幽暗区域。)一百码外出现了儿道光束,它们慢慢移动,最后消失无踪。 整个夜晚,巡警不停走来走去。他们只需要这样做,如此所激起的恐惧感就足以维持秩序,几乎不必再展示什么武力。虽然无数偷鸡摸狗之辈大可借着黑暗作掩护,但即使没有巡警,这种危险也不至于多严重。食品店与工厂有严密的守卫;豪华的上城高高在上;而若想互相偷窃,也只是寄生于彼此的困境中,只落得徒劳无功。 其他世界上所谓的罪恶,在此地的黑暗中根本不存在。穷人可以束手就擒,但早已一贫如洗,而富人则绝对遥不可及。 泰伦斯悄声前行,每当经过上方水泥合金的开口时,他的脸孔就映上苍白的光芒,而他总会忍不住抬头仰望。 遥不可及! 他们真的遥不可及吗?他这一生对萨克大亨的态度曾有多少转变?小的时候,他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巡警是银黑相间的怪物,任何人不论有没有做错事,看到他们一律拔腿就跑。大亨则是神秘莫测的超人,是至善的象征,他们住在名叫萨克的天堂,细心地、耐心地沉思着弗罗伦纳上所有愚夫愚妇的福祉。 在学校里,他每天都会重复一遍:愿银河圣灵看顾大亨, 有如他们看顾我们一般。 没错,他现在想,就是这样,一点也没错!但愿圣灵对待他们的方式,与他们对待我们一样。他的拳头使劲握紧,在阴影中几乎冒出火来。 十岁的时候,他曾在学校写了一篇作文,内容是他想像中萨克的生活。那纯粹是凭空想像的创作,为的只是表现他的文采。详细的内容他已经忘了,只记得其中一段。当时他描写每位大亨都有二十英尺高,形象庄严壮丽;每天早上,大亨们聚在一个色彩有如蓟荋花般缤纷的大厅中,辩论着弗罗伦纳人的罪过,并沉痛地默哀,决心要让他们改过迁善。 老师读了之后非常高兴。那一年年底,当其他小朋友继续上另一节读写与道德课程时,他升到一个特别班,开始学习算术、银河舆理和萨克历史。十六岁那年,他被送到了萨克。 他仍记得那个伟大的日子,但他猛然抽回记忆,想到这件事令他感到羞耻。 现在,泰伦斯已经接近城市近郊。偶然袭来的阵阵微风,为他带来蓟荋花在夜晚所散发的浓郁香气。再过几分钟,他就会来到相当安全的田野。那里没有巡警的定期巡逻,而且他能透过夜空残云重新见到天上的星光,甚至包括萨克的太阳,那颗坚实、明亮的黄色恒星。 他这一生,有一半的时间都把那颗恒星当成他的太阳。当他从太空船的舷窗首次近距离望见它时,真想当场跪下来。它不再是一颗星,而是一个光芒耀眼、不可逼视的小圆球。一想到自己正接近天堂,连第一次太空飞行的恐惧感也消失无踪。 他终于在心目中的天堂着陆,随即被送到一位年迈的弗罗伦纳人家中。那老人照顾他沐浴更衣,然后带他前往一座庞大的建筑。途中,老人向经过的一个人弯腰鞠躬。 “鞠躬!”老人气呼呼地对年轻的泰伦斯低声道。 泰伦斯照做了,可是一头雾水:“那是什么人?” “一位大亨,你这个无知的农工。” “他!一位大亨?” 他立即僵在路上,直到老人催促他向前走。这是泰伦斯首度见到大亨,这位大亨根本没有二十英尺高,看起来像平常人一样。换作别的弗罗伦纳少年,可能会从这种幻灭的震撼中恢复,但泰伦斯却一直没有。他内心某个地方起了变化,永久的变化。 后来他虽然接受了各种训练,而且都名列前茅,却从未忘记大亨只是普通人。 他花了十年的岁月求学。课余时间,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他被要求在许多小事十做个有用的人。他学会了跑腿送信、倒垃圾、大亨经过时要弯腰鞠躬、大亨夫人经过时要恭敬地转头面壁。 后来,他又在国务院工作了五年。他的职位一换再换,以便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下,让能力受到最佳测试。 有一次,一位和蔼可亲的弗罗伦纳胖子来拜访他。这个人笑容可掬,轻轻掐着他的肩头,然后问他对大亨有什么看法。 泰伦斯压下掉头就跑的念头。他不禁怀疑,自己的想法是否以某种密码印在脸部的线条上。他摇了摇头,喃喃说了一串赞美大亨的陈腔滥调。 那个胖子却咧了咧嘴:“你言不由衷,今晚到这里来。”他递给泰伦斯一张小卡片,几分钟后,那张卡片自动碎裂烧毁。 泰伦斯依约前往,他虽然害怕,却非常好奇。他在那里遇到好些自己的朋友,他们望着他的眼神都透着神秘;后来他们在工作场合再遇到他,却只对他投以漠然的一瞥。在那次聚会中,他倾听他们的言论,发觉许多人似乎跟他深藏在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他本来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创见,别人从来没有想到过。 逐渐他了解到,至少有某些弗罗伦纳人认为大亨都是卑鄙的禽兽,这些大亨为了自私的理由而榨取弗罗伦纳的财富,却让辛苦工作的本地人闲在愚昧与贫困的泥沼中。他还了解到,一场反抗萨克人的大暴动即将来临,成功之后,弗罗伦纳所有的财富将重归真正的主人之手。 怎么做?泰伦斯问道,问了一遍又一遍。毕竟,大亨与巡警都拥有武器。 于是他们告诉他川陀的存在,过去数世纪以来,这个庞大的帝国不断膨胀,如今涵盖了银河中一半的住人世界。他们说,在弗罗伦纳人的协助下,川陀将摧毁萨克。 可是——泰伦斯先对自己说,然后又公开发表——既然川陀这么大,而弗罗伦纳这么小,难道川陀不会取代萨克,成为一个更大、更暴虐的主宰吗?如果那是唯一的出路,他宁可选择忍受萨克的统治。熟悉的主宰总比不熟悉的主宰要好。 他被嘲笑一番,然后被赶出去。他们还以性命威胁他,不准他对人提起当天所听到的一切。 可是过些时日,他注意到那些谋反者一个接一个失踪了,最后只剩下原来那个胖子。 偶尔,他还会看到胖子在各处跟新来的人交头接耳。他明知那些人正面临试探与测验,却不敢向他们提出警告。他们必须自己找出活路,正如泰伦斯当初那样。 泰伦斯甚至在国家安全部待了一阵子,只有少数弗罗伦纳人能有这种殊荣。那段时间很短,因为安全部官员拥有的权力太大,任何人在那里的时间都比在其他单位短。 可是在安全部,泰伦斯发现真的有谋反需要对付,这令他十分惊讶。原来弗罗伦纳有人设法互通声息,计划着叛变行动。通常这些行动都有川陀暗中资助经费,不过有些反叛者却真以为弗罗伦纳可以独力成功。 泰伦斯默默想着这件事。他的话很少,举止尤异,可是他的思想不受限制。他痛恨那些大亨,原因之一是他们并非二十英尺高;原因之二是他不能看他们的女人;原因之三是他曾经鞠躬哈腰服侍过几个,结果发现他们外表傲慢无比,骨子里却是一群愚蠢的家伙,他们受的教育并不比他好,而且通常比他笨得多。 然而,该怎样做才能解脱这种奴隶生活?如果只是把愚蠢的萨克大亨换成愚蠢的川陀皇族,根本毫无意义。指望弗罗伦纳农民自己做点什么,则又是痴心妄想。所以说,简直就是一筹莫展。 从学生时代,到小小的官员,到如今成为镇长,这个问题在他心中萦绕了许多年。 突然间,出现了一个特殊的机缘,将梦想不到的答案送到他手上。答案就是那个其貌不扬的人,这个曾经是太空分析员的人言之凿凿地说,弗罗伦纳男男女女都有生命危险。 泰伦斯终于来到田野,那里的夜雨将停,云朵间的星光显得湿答答的。他深深吸了一口蓟荋的香气,不禁想到蓟荋既是弗罗伦纳的财富,又是这颗行星的诅咒。 他心里清楚得很。他已经不再是镇长,甚至连一个自由的弗罗伦纳农民都不是。他只是个逃亡的罪犯,从此必须躲躲藏藏。 但他心中燃烧着希望之火。过去二十四小时,他掌握着有史以来对抗萨克最厉害的武器。这点毫无疑问,他知道愚可的记忆正确无误——愚可曾是太空分析员,接受过心灵改造,脑海几乎一片空白;但此人记得的事是真实的、可怕的,而且威力无穷。 他确定这一点。 现在,愚可在另外一个人的掌心里。那人假扮成弗罗伦纳的志士,实际上却是川陀间谍。 泰伦斯感到苦涩的怒火冲向喉头。这个面包师当然就是川陀间谍,从一开始他就对这点毫无疑问。哪个下城居民会有钱建造一个假的辐射烤炉? 他不能、也不会让愚可落人川陀的手中。他准备进行的计划艰难无比,可是又有何妨?他身上已经背了一个死刑。 天空一角出现暗淡的光芒,他要等天亮后再行动。当然,各地的巡警局都会接到他的图像,但他们得花几分钟的时间,才认得出他这个人。 而在这几分钟里,他仍然是个镇长,他将有时间去做一件事。但此刻,即使是此刻,他仍不敢让自己考虑到这件事。 强兹会晤那位秘书之后十小时,与路迪根·阿贝尔再度见面。 大使表面上以惯常的热情迎接强兹,但内心却带着一份明确而不安的罪恶感。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已过了将近一个银河标准年),他对此人所说的事并未放在心上,唯一想到的是:这件事会不会,或是能不能帮助川陀? 川陀!他总是最先想到川陀。但他与那些笨蛋不一样,他不会崇拜一群星星,也不崇拜川陀军人所佩挂的“星舰与太阳”黄色徽章。简言之,他并不是一般的爱国者,川陀本身对他毫无意义。 可是他崇尚和平,尤其他年事渐长,对于杯中的美酒、充满柔和音乐与香气的环境、午后的小歇分外陶醉,也向往着宁静安详的余生。在他的理想中,每个人都应该有这种享受;然而事实上,每个人都受到战争的摧残。人类在虚空的太空里冻毙,在原子能爆炸中气化,或在遭到包围与轰击的行星上活活饿死。 如何才能厉行和平?当然不是靠说理,也不是靠教育。一个人如果了解和平的真谛与战争的本质,却无法选择前者且摒弃后者,还有什么道理可以说服他呢?除了战争本身,还有什么是对战争更强而有力的谴责?不论是多么精妙的辩证技巧,也比不十一艘满载尸骨、百孔千疮的残破战舰十分之一的威力。 所以说,想要终止武力的滥用,只剩下一个解决之道,那就是武力本身。 阿贝尔的书房里有一套川陀的舆图,专门设计来显示武力的成就。它是个晶莹剔透的卵形体,呈现出银河透镜的三维结构。其中星辰是白色的钻石粉末,星云是带状的光芒或暗淡的云雾,而在接近中心处,则有几个红色斑点,那就是过去的川陀共和国。 不是“现在的”,而是“过去的”口五百年前的川陀共和国,仅由五个世界组成。 这是一套历史舆图,只有在时间归零之际,五百年前的共和国才会显现。将时间向前拨一格,画面中的银河便前进五十年,川陀的边缘就多出一圈变红的星辰。 在十个阶段中,时间总共过去五百年,深红色像大摊血迹一样不断扩张,直到银河大半的区域都陷入一片红海。 红色就是血的颜色,这仅是一种意象而已。在川陀共和国变成川陀邦联,再变成川陀帝国的过程中,它的扩展埋葬了无数残缺的人体、残缺的船舰,以及残缺的世界。然而经由这些蜕变,整个川陀变得强大无比,红色范围内终能享有和平。 如今,川陀正在另一次蜕变的边缘跃跃欲试:从川陀帝国跃升至银河帝国,然后红色将吞没所有的星辰,而银河将从此天下太平——川陀治下的太平。 阿贝尔向往这种结果。若在五百年前,四百年前,甚至二百年前,他都会反对川陀上这群险恶的、侵略成性的人。他们贪得无厌、不顾他人权利;自家的民主尚未健全,却对其他世界的轻度奴役极其敏感……尽管如此,那些都已是过去式了。 他不是为了川陀,而是为了川陀所代表的统一结局。所以原来的问题“这事如何有助于银河的和平?”自然转变成“这事如何有助于川陀?” 问题是对于这个特殊事件,他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对强兹而言,唯一的解决之道显然就是——川陀必须支持分析局,并且必须惩罚萨克。 假如真能证明萨克的错误,或许这样做是好的。但就算握有证据,或许处罚萨克仍不是好方法。但若根本毫无证据,这办法就绝不可行。无论如何,川陀绝不能轻举妄动。整个银河都看得出来,不久川陀即将一统银河,只是那些尚未归属川陀的行星,仍有可能团结起来反抗到底。川陀甚至也能赢得这样一场战争,但所要付出的代价,大概会让胜利成为惨败的一个动听的代名词。 因此,在这场游戏的最后阶段,川陀绝不能轻举妄动。基于这一点,阿贝尔一步步地慢慢处理此事。他将网轻轻撒向国务院的迷宫,以及萨克大亨的豪华生活圈;他利用笑容作探针,不着痕迹地打探消息。此外,他也没忘了让川陀的特务盯住强兹本人,以免这个愤怒的利拜尔人一时之间所造成的破坏,令他一年都弥补不回来。 对于这位利拜尔人持之以恒的愤怒,阿贝尔感到十分惊奇。他曾经问他:“小小一个分析员为何让你那么关切?” 他指望听到的,不外是为了分析局的整体,以及大家都有责任支持该局,因为它不是某个世界的工具,而是为全体人类服务之类的话。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 强兹皱着眉头回答他:“因为在这一切表面问题之下,隐藏着萨克与弗罗伦纳的关系,我要揭发并摧毁那重关系。” 阿贝尔彻底感到一阵反胃。不论何时何地,总是因为有人过分关注某个世界,而使大家的心力无法集中在银河统一的问题上,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当然各处都有社会不公的现象,当然这现象有时似乎令人难以忍受。但这些人难道没有想到,这种事情只有在帝国成立之后才可能解决?首先,必须终止战争以及国与国的对抗,唯有到那个时候,才能设法解决内在的闲境,毕竟外在的冲突是它们的主因。 再说强兹并不是弗罗伦纳人,根本不该有此种情绪化的短视作风。 “弗罗伦纳对你有何意义?”阿贝尔又问。 强兹犹豫了一下:“有一种亲切感。” “但你是利拜尔人,至少在我的印象中是如此。” “我的确是,而这正是亲切感的来源,我们都是银河中的极端人种。” “极端?我不了解。” 强兹解释:“我指的是肤色。他们太白,而我们太深,这就代表丁某种意义。它将我们联系在一起,使我们有一个共通点。在我的感觉中,我们的祖先必定有过一段身为异类的长久历史,甚至遭到社会主流的排斥。我们是不幸的白种人与褐种人,在与众不同这方面同病相怜。” 阿贝尔惊异而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强兹说不下去了。从此他们之间再也不曾出现这个话题。 如今,过了将近一年,没有任何警告,没有任何预兆,就在整个不幸事件看来即将悄悄告终之际,甚至强兹的热度都已渐渐减退,事情突然一发不可收拾。 阿贝尔现在面对着一个不同的强兹,这个强兹的愤怒不只冲着萨克,也针对阿贝尔。 “我会这么生气,”这位利拜尔人说,“不是因为你的情报员一直跟在我后头。想必你行事谨慎,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敢信赖。就这一点而言,我能接受。可是找到我们的人之后,为什么你们没有立即通知我?” 阿贝尔一只手轻抚着座椅扶手的暖和布料:“事态很复杂,一直很复杂。我当初做好安排,若有任何未经授权的人查询太空分析资料,除了通知你之外,也要向我手下某些情报员报告,我甚至想到你可能需要保护。可是在弗罗伦纳……” 强兹语气酸涩:“没错。我们都是笨蛋,没考虑到这一点。我们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证明在萨克到处都找不到他,他必定一直都在弗罗伦纳,而我们居然从未想到。无论如何,现在我们找到他了,或者该说让你找到了。想必你会安排我和他见一面?” 阿贝尔没有直接回答:“他们告诉你,这个叫柯洛夫的人是川陀的情报员?” “不是吗?他们为什么要说谎?难道他们的情报错误?” “他们没有说谎,情报也没有错误,这个人担任我们的情报员已有十年之久。他们竟然早就知道,这点令我相当忧心。我不禁怀疑他们对我们还知道多少,也怀疑我们的组织究竟有多松散。但他们为什么急于告诉你柯洛夫是我们的人,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想因为那是实情,而且这样一来,我就再也不会为难他们。否则我将提出的进一步请求,只会引,起他们与川陀之间的麻烦。” “实情是外交官之间的糖衣毒药。让我们知道他们对我们的了解程度,让我们及时掌握机会收回破损的网,补好之后重新张开,除此之外他们还能为自己制造什么更大的麻烦?” “请回答你自己的问题。” “我说,他们告诉你柯洛夫的真实身份,是为了摆出胜利的姿态。他们知道这件事不论保密或说出来,对他们都不会有任何帮助或者伤害,因为早在十二小时之前,我就获悉他们知道柯洛夫的身份了。” “你怎么知道的?” “借着最不可能弄错的一条线索。听着!十二小时之前,川陀的情报员马特·柯洛夫,已遭弗罗伦纳巡逻队的一名成员射杀。他当时掌握的两个弗罗伦纳人,一男一女,男的八成就是你在寻找的那个野外人员。这两个人都不见了,消失了,想必已落入那些大亨的手中。” 强兹吼叫一声,差点从座位中站起来。 阿贝尔冷静地将酒杯举到唇边:“我无法采取任伺正式行动。那名死者是弗罗伦纳人,而那两个消失的人同样也是——即使我们能够提出反证。所以你看,我们不但受到严重挫败,更被愚弄了一番。” [book_title]第七章 巡警 愚可亲眼目睹面包师惨遭杀害。他看见一柄手铳悄悄一推,面包师立刻一声不响地瘫倒在地,胸部向内凹陷,烧成焦黑的一团。对愚可而言,这个景象淹没了事前与事后几乎所有的记忆。 他依稀记得巡警如何出现,然后悄悄地、满怀杀机地拔出武器的经过。面包师曾抬起头,正准备开口,却来不及吐出人生最后一个字。然后一切就发生了,愚可听见耳内血管产生的嗡嗡声,还有众人发自四面八方的吵闹尖叫,就像是一条泛滥的河流。 愚可经过数小时睡眠所恢复的神智,片刻间烟消云散。那名巡警原本要向愚可冲来,他挤在叫喊的男男女女间拼命向前,但人群仿佛是一团泥泞黏着他,令他脚步沉重得抬不起来亡愚可与瓦罗娜随着人潮旋转,逐渐被带离原地。他们是一团小漩涡,当巡警的飞车开始在头顶盘旋时,有如惊弓之鸟的人潮开始不停骚动。瓦罗娜催促愚可往前走,向城市的近郊前进。一时之间,愚可又成丁昨天那个受惊的儿童,而不是今晨那个准成人。 那天清晨,他在灰蒙蒙的晨曦中醒来,但在那个密闭的房间里,他无法看见曙光。他在原处躺了许久,检视着自己的心灵。经过这一夜,有些旧创愈合了,有些结构重新接好,成了完整的一部分。两天以前,在他开始“记起”的那一刻,这一切已就蓄势待发。昨天整整一天,这个过程都在进行。前往上城与图书馆的行程中、攻击巡警与后来的逃亡,以及和面包师的巧遇——对他而言,这些事都扮演着酵素的角色。他的心灵,那些萎缩的纤丝已冬眠多时,如今终于被猛力拉直,强迫它们投入痛苦的活动。而现在,睡了一觉之后,它们开始产生微弱的搏动了。 他想到了太空与星辰,想到了一大片孤独的领域与极度的静寂。 最后,他将头转向一侧,开口叫道:“罗娜。” 她随即惊醒,撑起身子向他这边望来。 “愚可?” “我在这里,罗娜。” “你好吗?” “当然。”他无法压抑内心的兴奋,“我感觉很好,罗娜。我记起更多的事了。我曾在一艘太空船上,而且我知道确切的,……” 可是她没有在听。她迅速套上衣服,背对着他压平接缝,拉上前胸的拉链,接着又紧张兮兮地摸索皮带。 然后,她才蹑手蹑脚地走向他:“我不是故意睡觉的,愚可,我已经尽量保持清醒了。” 愚可也被她弄得紧张起来:“有什么不对吗?” “嘘,小声点,一切都很好。” “镇长呢?” “他不在这里,他……他不得不走。你再睡一下吧,愚可?” 她伸出手想搂搂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我很好,我不要睡觉,”他说,“我要把太空船的事告诉镇长。” 可是镇长不在,而瓦罗娜又不愿意听。愚可终于平静下来,第一次觉得对瓦罗娜很不耐烦。她把他当小孩一样,而他已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大人。 此时一束光线钻进室内,跟在后面的是面包师的硕大身形。愚可看着他忍不住直眨眼睛,心惊胆战了一阵子。当瓦罗娜的臂膀悄悄放到他肩头时,他并没有完全抗拒。 面包师的厚嘴唇扯出一个微笑:“你们起得真早。” 两人皆未答腔。 面包师又说:“这样也好,你们今天要离开这里了。” 瓦罗娜感到口干舌燥:“你不会把我们交给巡警吧?” 她记得在镇长离去后,这个人望向愚可的那种神情。现在他仍然望着愚可,独独只望着他一个人。 “不是交给巡警。”他说,“我已经通知该通知的人,你们会很安全。” 说完他掉头就走,但不久便回来,并带来了食物、衣服与两盆水。那些衣服都是新的,而且看上去怪异无比。 他一面看着他们吃东西,一面说:“我要给你们新的名字和新的身份。现在仔细听好,我可不希望你们忘记。你们不是弗罗伦纳人,明白吗?你们是来自渥特克斯行星的兄妹,你们来到弗罗伦纳……,” 他继续说下去,补充了许多细节,又反过来问他们,听他们如何回答。 愚可很高兴有机会表现他的记忆力与高超的学习能力,可是瓦罗娜的双眼透着深沉的忧虑。 面包师当然不是瞎子,他对瓦罗娜说:“你只要给我添一点点麻烦,我就把他单独送走,把你留下来。” 瓦罗娜强壮的双手神经质地捏紧又放松:“我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 等到上午过了将近一半,面包师站起来:“我们走!” 最后他将柔软假皮制成的黑色卡片,塞进他们前胸口袋中。 等到走出室外,愚可看清自己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他不知道衣服竟然能这么复杂。刚才穿的时候有面包师帮他,可是脱的时候怎么办?瓦罗娜现在看上去根本不像农村女子,就连她的双腿也罩上轻薄的布料,鞋跟还垫高了,所以她走路时得小心保持平衡。 路人聚在四周,呆呆地望着他们,还叫了更多的人来。这些人多半是小孩子、购物的妇人,以及衣衫褴褛、游手好闲的混混。面包师似乎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带着一根粗棍子,偶尔有人靠得太近,那根棍子便好像凑巧一样伸过去。 然后,当他们离开面包店仅仅一百码左右,才刚转了一个弯的时候,围观群众开始骚动,愚可随即认出一名巡警的银黑相间制服。 事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巡警亮出武器轰击面包师,他们开始狂乱逃亡。接下来的每一刻,他无时不感到背后有人如影随形在追着他们。 两人来到城市外缘一个肮脏的地区,瓦罗娜猛喘着气,身上的新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好儿块。 愚可边喘边说:“我跑不动了。” “我们不能停。” “不是这样跑,停下来,”他坚决地抽回被她用力抓住的手,“听我说。” 恐惧与惊慌正离他远去。 “我们何不继续做面包师要我们做的事?”他说,, 她反问:“你怎么知道他要我们做什么?”她十分焦虑,只想继续逃跑。 他说:“假装我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他给了我们这个。”愚可显得很兴奋。他从口袋中掏出那个小卡片反复研究,还试图把它打开,仿佛那是一本小册子。 他打不开,里面并没有夹页,于是他开始摸索边缘。当他的手指按到某一角时,他听到,或者该说感觉到有东西下凹,朝他的一面随即变成惊人的乳白色,上面映出的密密麻麻、难以辨识的文字,不过他还是仔细辨认那些字。 最后他说:“这是一本护照。” “什么?” “能让我们到别处去的东西。”他确定这一点,“护照”这个词是忽然浮现在他脑海的,“你看不出来吗?他要让我们离开弗罗伦纳,搭乘某一艘太空船离去。我们就照原定计划。” 她说:“不,他们阻止了他,他们杀了他。愚可,我们不能那么做。” 他则毫不妥协、近乎喋喋不休地说:“但这将是最好的办法,他们料不到我们会那样做。而且,我们不要登上他要我们搭的那艘太空船,他们会监视那一艘。我们选别艘,其他任何一艘。” 一艘太空船,任何一艘,这些字眼在他耳中回荡。他完全不在乎这究竟是不是个好主意;他要登上太空船,他想要到太空去。 “拜托,罗娜!” “好吧,如果你真的要这样。我知道太空航站在哪里,我小的时候,我们有时会在休工日到那里去,远远地看太空船升空。” 他们又开始赶路。有一种轻微的不安搔抓着愚可的意识入口,但只是白费力气。那源自一段不太遥远的记忆,是他应该记得却不记得的,总之有那么一件事。 他一心想着那艘等待他们的太空船,这股不安遂被掩盖了。 把守人口关卡的那个弗罗伦纳人,今天感到特别兴奋,不过原因与他个人无关。他听到一些传言说,昨天傍晚有人攻击巡警,然后逃遁无踪。到了今天早上,那些传言又自动膨胀,甚至有耳语说好几个巡警遭到杀害。 他不敢离开工作岗位,只是伸长了脖子,看着空中飞车经过面前,看着脸部线条紧绷的巡警一个个离开。太空航站的巡警分遣队人数一减再减,最后一个都不剩。 看来他们正在城中布满巡警,他想,一股恐惧与酩酊的快意同时涌上心头。想到巡警被杀,为什么会让他高兴呢?他们从来不找他麻烦,至少几乎没有。他有一份好工作,跟那些愚蠢的农民不一样。 可是他仍然高兴。 他几乎没时间检查面前这两个人。他们满身大汗,看来令人生厌;那身古怪的服装,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外国人。此时,那个女的正把护照送进窗口。 他看了她一眼,再看看护照,又看看订位的名单。然后他按下一个按钮,两条半透明胶带便跳到他们面前。 “走吧。”他不耐烦地说,“把它戴在手腕上,继续往前走。” “请问我们的太空船是哪一艘?”那女人很有礼貌地轻声问道。 这句话让他很开心。外国人不常来弗罗伦纳太空航站,最近。几年甚至越来越罕见。不过,这些既不是巡警也不是大亨的外国人,似乎不晓得你只是个弗罗伦纳人,因此对你说话客客气气。 这使他觉得高了五厘米。他说:“女士,你到十七号泊口就能看到,祝你前往渥特克斯的旅程愉快。”他以气派大方的口吻说。 然后他又埋头原先的工作,包括偷偷打电话给城中的朋友探听进一步的消息,甚至以更谨慎的方式,试图窃听上城的私人能束通话。 直到数小时后,他才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罗娜!” 愚可拉扯她的手肘,向前迅速指了指,又悄声道:“那艘!” 瓦罗娜狐疑地望着他所指的那艘太空船。它比他们应该搭乘的十七号泊口那艘小很多,不过看来更加耀眼。四个气闸都打开了,主舷门也张开大口,有道斜梯从那里直通地面,就像一条伸得长长的舌头。 愚可说:“他们在换空气。太空客船通常都在起飞前换气,排掉重复使用的罐装氧气所累积的气味。” 瓦罗娜瞪着他:“你怎么知道?” 愚可的虚荣心油然而生:“我就是知道。你看,现在不会有任何人在里面。通风设备开着的时候,待在里面可不舒服。” 他不安地四下望了望:“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附近没什么人。你以前来看热闹的时候,是不是就像这样?” 瓦罗娜觉得应该不是,不过她也记不清楚了,儿时的记忆早已遥不可及。 两人拖着颤抖的双腿爬上斜梯,四周不见任何一名巡警。他们只看到平民雇员,全都在专心做着自己的工作,由于距离遥远,每个身形都显得很小。 他们走进舱内那一瞬间,流动的空气迎面而至,瓦罗娜的套装被吹得鼓鼓的。她不得不用双手压住,裙摆才不至于飞起来。 “这里面一直都会这样吗?”她从未上过太空船,也从没有这种梦想。她紧张得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不,只有在换气的时候。”愚可说。 他开心地走在金属材质的通道上,急切地检查每一间空舱房。 “这里。”他说——那是一间厨舱。 “食物不重要,没有食物我们也能撑一阵子,重要的是水。”他很快补充道。 他在摆得整整齐齐、叠得紧紧密密的器皿间到处翻,找到一个有盖的大型容器。他又四下寻找水栓,还一面喃喃祈祷,祈望他们没忘了把水槽加满。当汲水的轻柔声音传来、稳定的水流涌出之际,他不禁咧嘴一笑,总算松了一口气。 “好,拿一些罐头,别拿太多,免得引起他们注意。” 愚可绞尽脑汁设想不被发现的方法,再次探索着记不太清楚的事物。偶尔,他仍会撞到思想中那些断层,而他总是怯懦地避开,拒绝承认它们的存在。 最后他找到一间小舱房,里面存放着救火设备、熔接设备,以及紧急医疗与外科必需品。 他以不太自信的口吻说:“除非有紧急事件,他们不会来这里。你怕不怕,罗娜?” “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怕,愚可。”她谦卑地回答。两天以前,不,十二小时以前,情况还刚好相反。可是登上太空船之后,两人的性格同时起了变化,这点她毫无疑问。现在愚可成了大人,而她则变成一个无知的孩子。 他说:“我们不能开灯,否则他们会注意到电力流失。我们必须等到休息期间才能上厕所,而且出去一定要避开值夜人员。” 通风设备突然停止运转。不再有冰凉的空气吹到他们脸上,远处那轻柔、稳定的嗡嗡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静寂。 愚可说:“他们很快就会登船,然后我们便会进人太空。” 瓦罗娜从未在愚可脸上见到这种喜悦,此时的他好像热恋中的少年,正准备去会见情人。 如果说,当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愚可感到自己像个大人,那么现在他就是个巨人,伸开双臂便能拥抱整个银河。群星成了一粒粒的弹珠,星云则是有待扫除的蜘蛛网。 他在一艘太空船上!那些记忆像一波波不断冲回的洪流,其他的记忆只好赶紧让位。他很快忘掉了蓟荋田、加工厂,以及瓦罗娜晚上对他轻哼的歌曲。在记忆的织锦中,那些只是暂时的补缀,如今织锦松断的边缘开始缓缓织合。 都是太空船的功劳! 如果他们老早把他放上一艘太空船,他烧坏的脑细胞不会需要等那么久,才终于自动愈合。 他在黑暗中轻声对瓦罗娜说:“别担心。等一下你会感到几下振动,听到一阵噪音,那只是发动机的关系。还会有很重的重量压到你身上,那是因为加速度。” 弗罗伦纳的一般词汇无法描述这概念,他用的是脑海中自然浮现的词汇,瓦罗娜根本不了解。 她问:“会痛吗?” 他答道:“会非常不舒服,因为我们没有抗加速衣服吸收压力,不过不会持续太久。只要靠着这面舱壁站好,当你感到有股力量将你推向它的时候,把全身放松。看,已经开始了。” 他选的舱壁果然正确。当超原子推进发动机的噪音逐渐增强时,感觉上重力开始转向,原本垂直的舱壁似乎变得越来越倾斜。 瓦罗娜抽噎了一下,然后呼吸不知不觉变得困难,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们的胸腔没有液压吸收器的保护,当他们试图吸人一点点空气,以舒解窒息的肺脏时,喉咙便感到好似被锉刀锉过。 愚可设法吐出几个字,任何字句都好,只要能让瓦罗娜知道他在身边,并能缓和她对未知的极度恐惧——他知道那是必然的。这只是一艘太空船,只是一艘极佳的太空船,可是她以前从未登上任何太空船。 他说:“当然,等会儿还有跃迁,我们将进入超空间,在一瞬间穿越两星之间大部分的距离。那一点也不会让你难过,你甚至不会知道它发生了。跟现在比起来,跃迁简直不算什么,只是体内会感到轻微抽动,然后就结束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咕噜咕噜地吐出来,花了好长时间才说完。 他们胸口的重量慢慢离去,将他们绑缚在墙壁上的隐形铁链也逐渐松开,最后终于消失。这时,他们喘着气跌在地板上。 过了好久,瓦罗娜才终于开口:“你受伤了吗,愚可?” “我,受伤?”他勉强笑了笑。他尚未调匀呼吸,但是听到他竟会在太空船上受伤这种说法,他仍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说:“我曾在一艘太空船上住了许多年,每次都有好几个月不曾降落任何行星。” “为什么?”她问。她已经爬到他身边,将一只手放在他脸颊上,以确定他仍在那里。 他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她则安静地靠在他臂弯里,接受着如同反哺的安慰。“为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愚可记不得为什么。他就是那么做过,他厌恨在任何行星着陆。基于某种原因,他必须留在太空,可是他记不得为什么。 他再度避开这道断层:“我曾经有一份工作。” “没错,”她说,“你分析‘一场空’。” “对啊,”他很高兴,“那就是我的工作。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他并未指望她了解,但是他必须说话。他一定要沉湎在记忆中,要纵情庆祝自己能在瞬间召回过去的记忆。 他说:“你知道吗?宇宙中所有的物质都是由一百多种原料构成,我们将这些原料称为元素。例如铁和铜都是元素。” “我还以为它们是金属。” “它们是金属,但也是元素。此外,氧、氮、碳与钯也都是。最重要的是氢与氦,这两者是最简单、最普遍的元素。” “我从来没听过这些呢。”瓦罗娜以期待的口吻说。 “宇宙中百分之七十五的元素是氢,其他大部分是氦,甚至太空中也一样。” “有人告诉过我,”瓦罗娜说,“太空是一种真空。他们说这就代表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样说对吗?” “并不尽然,应该说几乎什么也没有。可是你知道,我是个太空分析员,这表示我在太空中飞来飞去,搜集并分析其中极微量的元素。也就是说,我负责判断氢有多少,氦有多少,其他元素又有多少。” “为什么?” “这个嘛,这很复杂。你知道,太空中元素的分布并非处处相同。在某些区域,氦的比例比正常值高一些,而在其他地方,钠的比例则高于正常值,诸如此类的。这些组成特殊的区域蔓延在太空中,好像许多条暗流,叫做太空原子流。了解这些原子流如何分布是很重要的,因为这有助于解释宇宙的创生与演化。” “怎么解释呢?” 愚可迟疑了一下:“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 他匆匆打住,感到很不好意思。他的心灵终于寻获的巨大知识宝库,却这么容易就出现标示着“不知”的尽头,而发问者竟是……竟是……他突然想到,无论如何瓦罗娜终究只是一个弗罗伦纳的农家女。 于是他继续说:“此外,我们在银河各处找出这种太空气体的密度,你知道,也就是浓度。它在各处都不一样,而我们必须知道它的确切本质,太空船才能做出超空间跃迁的精确计算。这就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 瓦罗娜心头一惊,不安地等待他讲下去,可是接下来只有一片沉默。 在全然黑暗中,响起她嘶哑的声音:“愚可?你怎么啦,愚可?” 仍旧是一片沉默。她的双手摸到他的肩头,使劲地摇晃他:“愚可!愚可!” 不料,回答的声音又回到以前那个愚可——声音中充满虚弱与恐惧,刚才的喜悦与信心全消失了。 “罗娜,我们做错了一件事。” “怎么回事?我们做错了什么?” 那名巡警射杀面包师的景象浮现在他心头,那么深刻又那么清晰,仿佛是被其他许多明确的记忆召唤回来的。 他说:“我们不该逃走,我们不该登上这艘太空船。” 他的身子不由得抖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瓦罗娜试图用手拭去他额头上的汗水,却怎么也擦不完。 “为什么?”她追问,“为什么?” “我们应该知道,面包师愿意大白天带我们出来,那就表示他有把握不会有巡警找麻烦。你记不记得那名巡警?射杀面包师的那名巡警?” “记得。” “你记得他的面孔吗?” “我没敢看。” “我看到了,有件事很奇怪,可是我没有仔细想。我没有仔细想,罗娜,那根本不是什么巡警。那是我们的镇长,罗娜,那是装扮成巡警的镇长。” [book_title]第八章 贵妇 身高刚好五英尺的莎米雅·发孚,此时全身每一寸都处于颤抖的盛怒状态。在她九十磅重的身躯里,每一磅都代表着十六盎司的怒意。 她在房间快步走来走去,一头黑发高高盘起,高跟鞋为她增添几分高度,尖下巴正在打战。 “噢,不!”她说,“他不会这样对我,他不能这样对我。船长!” 她尖锐的声音带着几分权威。瑞斯提船长应声鞠躬:“大小姐?” 对任何弗罗伦纳人而言,瑞斯提船长当然是个“大亨”。理由很简单,在所有弗罗伦纳入眼中,每个萨克人都是大亨。然而在萨克人眼中,则有一般大亨与真正的大亨之分。船长只是一般的大亨,莎米雅,发孚则是真正的大亨,或者说是与这个头衔等同的女性,而这两者根本没有分别。 “大小姐?”他又问。 她说:“我不应该再受别人操纵。我已经成年了,是我自己的主人,我选择留在这里。” 船长小心翼翼道:“请您了解,大小姐,这个决定与我无关,没有人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只是听命办事,而且是明确果断的命令。” 他摸索着命令的副本,动作不怎么带劲。早先,他曾两度试图向她提出这项证据,她却拒绝接受,仿佛只要没看见,她就可以继续理直气壮地否认这件事。 她又将先前的话照说了一遍:“我对你接到的命令毫无兴趣。” 她转过身去,脚跟“叮”的一声,迅速与他拉开距离。 他跟在她后面,轻声说道:“这份命令包括如下的指示:如果您不愿意跟我走,请恕我直言,我就得把您押到太空船上。” 她猛然转身:“你敢!” “不是我敢不敢,”船长说,“是命令我的人敢.而我不得不做。” 她试着来软的:“船长,根本没有真正的危险,相信我。这太荒唐了,简直疯狂。这座城那么和平,只不过昨天下午有个巡警在图书馆被打昏了而已。真的!” “今天清晨,另一名巡警遭到杀害,又是出于弗罗伦纳人的攻击。” 这使她动摇了,但她橄榄色的脸庞一沉,一双黑眼珠里的怒火未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巡警。” “大小姐,太空船正在做升空准备,很快就要离去,而您一定要在上面。” “那我的工作呢?我的研究呢?你可了解……不,你根本不会了解。” 船长没有说话。她转过头去,身上那件铜色蓟荋夹杂银色线织成的闪亮套装,将她的肩头与上臂衬托得格外温暖柔滑。瑞斯提船长望着她,除了普通萨克人对一名贵妇应有的礼貌与谦卑外,目光中还多了些东西。他暗自纳闷,这样一个美丽的女性,怎么会将时间花在模仿大学研究员的学术研究上? 莎米雅自己也很明白,她对学术的认真使她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但是她不在乎。那些人总是认为,萨克的贵妇应该全心全意投入豪华的社交生活,最后当一个孵卵器,孵出不多不少刚好两个未来的萨克大亨。 女性朋友总是跟她说:“你真的在写书吗,莎米雅?”然后要求看看手稿,再哧哧笑成一团。 男性更糟。他们总是故作大方,而且怀着成见,以为只要瞥她一眼,或者伸手搂搂她的腰,就能治愈她对学术的妄想,将她的心思转到真正重要的事情上。 这种事几乎从她懂事时就已经开始,因为她一向对蓟荋情有独钟,而大多数人只将它视为理所当然。蓟荋!织品之王,织品之后,织品之神——完全没有任何譬喻足以形容。 就化学成分而言,它不过是一些纤维素,这点化学家可以发誓。不过,动用了所有的仪器与理论,他们至今仍无法解释,整个银河为什么只有在弗罗伦纳,纤维素会变成蓟荋。那是一种物理状态的差异,他们这么说。但若问他们,蓟荋与普通纤维素的物理状态究竟如何不同,他们便哑口无言。 最初,她是从保姆那里了解到人们的无知。 “它为什么闪闪发光,阿姨?” “因为它是蓟荋,米雅亲亲。” “别的东西为什么不会这样闪闪发光,阿姨?” “别的东西不是蓟荋,米雅。” 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三年前,才有人就这个题目写成两巨册的专论。她曾仔细读过一遍,发现所有内容都能归纳成保姆所做的解释。蓟荋之所以是蓟荋,就因为它是蓟荋;而其他东西不是蓟荋,则因为它们不是蓟荋。 当然,蓟荋本身不会闪闪发光,但是经过适当的纺织,便会在阳光下发出金属光芒,同时呈现多种色彩甚至所有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