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丧钟为谁而鸣
[book_author]海明威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17739
[book_dec]长篇小说。美国海明威著。旧译《战地钟声》。描写西班牙人民反法西斯的斗争。主人公罗伯特·乔登自愿从美国来到西班牙,加入反法西斯战争行列。为阻止法西斯军队对共和国进攻部队的拦截,他奉戈尔兹将军之命,在山区游击队配合下炸毁一座桥梁。但游击队队长帕勃罗为保存自己的地盘,不惜进行破坏。他的妻子皮拉尔和其他游击队员们却站在乔登一边。为克服暴风雪增加的困难,附近另一支游击队的领袖索多派人来支持他,但被敌人的巡逻兵发现,随即遭到法西斯飞机轰炸。乔登估计敌军已获悉进攻计划,作好了反击准备,故派人去向戈尔兹建议改变原进攻方案,但时间已来不及。当共和国军队进攻的信号打响时,乔登炸毁了桥梁,同时身受重伤。他命令游击队员全部撤离,留下自己阻击敌人。最后为掩护其他同志,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临终前,他对反法西斯事业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小说以鲜明的反法西斯倾向塑造了为正义而战的英雄人物,也揭示了这次战争的复杂性,它标志了作者创作道路上的新起点。
[book_img]Z_9203.jpg
[book_title]第一章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刷掉一个图块,欧洲就少一点;如果一个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①
约翰堂恩
①引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堂恩(JohnDonne1571或1572-1631)于一六二三年写的《祈祷文集》第十七篇。
第一章
美国青年罗伯特·乔丹在大学里教授西班牙语,对西班牙有深切的感情。他志愿参加西班牙政府军,在敌后搞爆破活动。为配合反攻,他奉命和地方游击队联系,完成炸大桥任务。
他匍匐在树林里褐色的、积着一层松针的地上,交叉的手臂支着下颚;在高高的上空,风在松树梢上呼啸而过。他俯躺着的山坡坡度不大,再往下却很陡峭,他看得到黑色的柏油路蜿蜒穿过山口。沿柏油路有条小河,山口远处的河边有家锯木厂,拦水坝的泄水灾夏天的阳光下泛着白光。
“那就是锯木厂么?”他问。
“就是。”
“我记不得了。”
“那是你离开这儿以后造的。老锯木厂还在前面,离山口很远。”
他在地上摊开影印的军用地图,仔细端详。老头儿从他肩后看着。他是个结实的矮老头儿,身穿农民的黑罩衣和硬邦邦的灰裤子,叫上是一双绳底鞋。他爬山刚停下来,还在喘气,一手搁在他们带来的两只沉重的背包的一只上面。
“这么说从这里是望不到那座桥了。”
“望不到,”老头儿说。“这山口一带地势比较平坦,水流不急。再往前,公路拐进林子不见了踪影,那里地势突然低下去,有个挺深的峡谷---”
“我记得。”
“峡谷上面就是那座桥。”
“他们的哨所在哪儿?”
“你看到的锯木厂那边有个哨所。”
这个正在研究地形的年轻人从他褐色的黄褐色法兰绒衬衫口袋里掏出望远镜,用手帕擦擦镜片,调整焦距,目镜中的景象突然清晰,连锯木厂的木板都看到了,他还看到了门边的一条长板凳,敞棚里的圆锯,后面有一大堆木屑;他还看到一段把小河对岸山坡上的木材运下来的滑槽。小河在望远镜里显得清澈而平静,打着漩涡的水从拦水坝泻下来,底下的水花在风中飞溅。
“没有岗哨。”
“锯木房里在冒烟,”老头儿说。“还有晒衣服上挂着衣服。”
“这些我见到了,但看不到岗哨。”
“说不定他在背阴处,”老头儿解释说。“那儿现在挺热。他也许在我们看不到的背阴那头。”
“可能。另一个哨所在哪里?”
“在桥下方。在养路工的小屋边,里山口五公里的里程碑那里。”
“这里有多少士兵?”他指指锯木厂。
“也许有四个加上一个班长。”
“下面呢?”
“要多些。我能探听明白。”
“那么桥头呢?”
“总是两个。每边一个。”
“我们需要一批人手,”他说。“你能召集多少?”
“你要多少,我就能召集多少,”老头儿说。“这一带山里现在就有不少人。”
“多少?”
“一百多个。不过他们三三五五分散开了。你需要多少人?”
“等我们勘察了桥以后再跟你说。”
“你想现在就去勘察桥吗?”
“不。现在我想去找个地方把炸药藏起来,要用的时候再去取。我希望把它藏在最安全的地方,假如可能的话,离桥不能超过半个小时的路程。”
“那简单,”老头儿说。“从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到桥头全都是下坡路。不过,我们现在要去那儿倒得很认真地爬一会山哪。你饿吗?”
“饿,”年轻人说。“不过,我们过后再吃吧。你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他竟把名字都忘了,这对他来说是个不祥之兆。
“安塞尔莫,”老头儿说。“我叫安塞尔莫,老家在阿维拉省的巴尔科城。我来帮你拿那只背包。”
这年轻人是个瘦高个儿,张着闪亮的金发和一张饱经风霜日晒的脸,他穿着一件晒得褪了色的法兰绒衬衫,一条农民的裤子和一双绳底鞋。他弯下腰去,一条胳膊伸进背包皮带圈里,把那沉重的背包甩上肩头。他把另一条胳膊伸进另一条皮带圈里,使背包的重量全压在背上。他衬衫上原先被背包压住的地方还是汗湿的。
“我把它背上啦,”他说。“我们怎么走?”
“咱俩爬山。”安塞尔莫说。
他们被背包压得弯下了腰,在山坡上的松树林里一步步向上爬,身上淌着汗。年轻人发现林中并没有路径,但是他们继续向上攀登,绕到了前山,这时跨过了一条小溪,老头儿踩着溪边石块稳健地向前走去。这时,山路更陡峭,爬山更艰难了,到后来,溪水似乎是从他们头顶上一个平滑的花岗石悬崖边上直泻下来,于是老头儿在悬崖下停了步,等着年轻人赶上来。
“你行吗?”
“行,”年轻人说。他大汗淋漓,因为爬了陡峭的山路,大腿的肌肉抽搐起来。
“在这里等我。我先去通知他们。你带了这玩意总不希望人家朝你开枪吧。”
“当然不希望,”年轻人说。“路远吗?”
“很近。怎么称呼你?”
“罗伯托(这是本书主人公罗伯托乔丹的名字的西班牙语读法的音译。),”年轻人回答。他卸下背包,轻轻地放在溪边两块大圆石之间。
“那么就在这儿等着,罗伯托,我回来接你。”
“好,”年轻人说。“难道你打算以后走这条路到下面桥头吗?”
“不。我们到桥头去得走另一条路。那条路近一些,比较容易走。”
“我不想把这东西藏得离桥太远。”
“你瞧着办吧。要是你不满意,我们另找地方。”
“我们瞧着办吧,”年轻人说。
他坐在背包旁边,看着老头儿攀登悬崖。这悬崖不难攀登,而且这年轻人发现,从老头儿不用摸索就找到攀手地方的利落样子看来,这地方他已经爬过好多次了。然而,待在上面的人们一向小心翼翼地不让留下任何痕迹来。
这年轻人名叫罗伯特·乔丹,他饿极了,并且心事重重。挨饿是常有的事,但担心却不常有,因为他对自己出的处境一向并不在意,并且他凭经验知道,在这一带开展敌后活动是多么容易。假如你有个好向导的话,在敌后活动也好,在他们防线中间穿插也好,都不是难事。问题只在于如果被敌人抓住,事情就不好办了;此外,就是判断可以信任谁的问题。你要么完全信任和你一起工作的人,要么丝毫也不信任,在这方面你必须作出决定。这些都不使他发愁。但是还有别的问题呢。
这个安塞尔莫一直是个好向导,他走山路的本领真了不起。罗伯特·乔丹自己也是走山路的能手,但是,他从黎明前跟着他走到现在,他知道这老家伙能够使他走得累死。除了判断力,罗伯特·乔丹事事都信得过这个安塞尔莫。他还没机会考验这老头儿的判断力,不过,反正这一回应该由他自己来负责作出判断。不,他不愁安塞尔莫,而炸桥的事也见不得比许多别的事更难办。随便什么样的桥,只要你叫得出名称他都会炸,各种大小和结构的桥,他都炸过。即使这座桥比安塞尔莫所介绍的大两倍,这两只背包里的炸药和装置也足够把它全炸掉。他记得一九三三年徒步旅行到拉格兰哈去的时候曾走过这座桥,戈尔兹①前晚在埃斯科里亚尔城外一幢房子的楼上曾给他念过关于这座桥的资料。
“炸桥本身没有什么了不起,”戈尔兹当时说,用铅笔在一张大地图上指着。灯光照在他那有伤疤的光头上。“你懂吗?”
“是,我懂。”
“根本不算一回事。仅仅把桥炸掉只能算是一种失败。”
“是,将军同志。”
“应该做到的是根据发动进攻的时间,在指定的时刻炸桥。你当然明白这一点。这就是你的权利,这就是你的任务。”
戈尔兹看看铅笔,然后用它轻轻地敲敲牙齿。
罗伯特·乔丹什么也没说。
“你明白,这就是你的权利和你的任务,”戈尔兹接着说,对他点点头。他这时用铅笔敲敲地图。“那就是我的责任。那也正是我们无法做到的。”
“为什么,将军同志?”
“为什么?”戈尔兹气愤地说。“你经历过好多次进攻,还问我为什么?有什么能保证我的命令不被变动?有什么能保证这次进攻不被取消?有什么能保证这次进攻不被推迟?有什么能保证实际发动进攻的时间和预定时间相差不超过六个小时?有过一次按计划进行的进攻吗?”
“如果指挥进攻的是你,就会准时发动,”罗伯特·乔丹说。
“我从来也指挥不了,”戈尔兹说。“我只是发动而已。但我就是指挥不了。炮队不是我的。我必须提出申请。即使他们有的东西也从没按照我要求的给我。那还是最小的事情。还有别的呢。你知道这些人的作风。没必要详谈。总是出问题。总有人干扰。你得了解这一点。”
“那么什么时候炸桥呢?”罗伯特·乔丹问。
“在进攻开始之后。进攻一开始就炸,不能提前。这样,增援部队就不能从那条路上开上来。”他用铅笔指着。“我必须肯定那条路上来不了援兵。”
“什么时候进攻?”
“我会告诉你的。但是你只能把日期和时间当作一种可能性的参考。你必须在那之前准备就绪。进攻开始后就炸桥。明白吗?”他用铅笔指着。“他们增援兵力只能进攻那条路。他们只能从那条路把坦克、大炮一直卡车开到我发动攻击的山口。我必须肯定桥要炸掉。不能提前,不然的话,如果进攻推迟,他们就可以把桥修好。那可不行。进攻开始的时候,就必须炸掉,我必须有充分把握。岗哨只有两个。跟你一起去的那人刚从那里来。据说他非常可靠。你就会明白的。他在山里有人。你需要多少人,就要多少。尽可能少用人,但要够用。我不必对你说这些事情了。”
“怎样才能断定进攻已经开始了呢?”
“进攻将由整整一师兵力发动。现有飞机轰炸作为准备。你耳朵不聋吧?”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当飞机礽炸弹的时候,进攻就开始了?”
“你不能老是这样理解,”戈尔兹说,还摇摇头。“但是这一次,你可以这样看待。这是我布置的进攻。”
“我不懂了,”罗伯特·乔丹说,“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个任务。”
“我也不是分喜欢。你要是不愿承担,现在就说。要是你认为自己干不了,现在就说。”
“我干,”罗伯特·乔丹说。“我去干,没问题。”
“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一点。”戈尔兹说。“那就是桥上不能有任何东西通过。那一点要绝对保证。”
“我懂。”
“我不喜欢要求人做这种事情,并且用这种方式做,”戈尔兹接着说。“我不能命令你干这种事。我明白犹豫我提出的条件,你将被迫干些什么。我已经仔细解释过了,为的是要你明白,要你明白种种可能遇到的困难和任务的重要性。”
“如果桥炸了,你们怎样向拉格兰哈推进?”
“等我们攻占山口,就着手把桥修起来。这是一次十分复杂而漂亮的军事行动,象以往一切军事行动那样复杂而漂亮。这计划是在马德里制订的。这是维森特罗霍,那位失意的教授的又一杰作。我布置这次进攻,象历来那样是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进行的。尽管如此,这是一次大有可为的军事行动。我为这次行动比往常感到更为乐观。把桥炸掉之后,这一仗是可能大胜的。我们能拿下塞哥维亚。看,我来指给你看这是怎么回事。你看到吗?我们的目标可不是这次进攻的山口的顶端。我们要守住它。我们的目标在远远的那边。看-在这里-象这样-”
“我还是不知道的好,”罗伯特·乔丹说。
“好,”戈尔兹说。“这样,你到那边就可以少一点思想负担,是吗?”
“我即使不去那边也不想知道。那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泄露情况的不会是我。”
“确实是不知道的好,”戈尔兹用铅笔敲敲前额。“有好多次我也希望自己不知道。但是你必须知道的有关桥的是,你知道了吗?”
“是。那我知道。”
“我相信你知道了,”戈尔兹说。“我不再向你发表讲话啦。我们现在来喝点酒吧。话说得不少,我很口渴了,霍丹同志。你的姓氏用西班牙语念起来很有趣,霍丹同志。”
“‘戈尔兹’用西班牙语是怎么念的,将军同志?”
“‘霍茨’,”戈尔兹露齿笑了,从喉咙深处发出这声音,就像患了重感冒咳痰似的。“‘霍茨’,”他声音嘶哑地说。“‘霍茨将军同志’。假使我早知道‘戈尔兹’在西班牙语里是这样念的,我来这里打仗以前就给自己另外取个好一点的名字了。我明知道要来指挥一个师,随便取什么名字都可以,可是竟取了‘霍茨’。‘霍茨将军’,现在要改已经太迟了,你喜欢partizan工作吗?”
“有时候。”
“你炸这座桥,可最好不要说什么‘有时候’啊。得,咱们别再唠叨这座桥啦。关于这座桥,你现在相当清楚了。我们非常认真,所以才能开些大玩笑。听着,你在火线另一边有很多姑娘吗?”
“没有,没时间花在姑娘身上。”
"我不同意。任务越不正规,生活也就越不正规。你的任务太不正规。还有,你得把头发理一理。”
“我的头发理得很合适,”罗伯特·乔丹说。要他象戈尔兹那样把头发剃光才见鬼呢。“没有姑娘,我该思考的事情已经够多啦,”他阴郁地说。
“我该穿什么样的制服?”罗伯特·乔丹问。
“什么制服都不用穿,”戈尔兹说。“你的头发理得很不错。我是在逗你。你跟我很不一样,”戈尔兹说着有斟满了两人的酒杯。
“你思考的事情从来不仅仅是姑娘。我根本不思考。干吗要思考呢?我是将军。我从来不思考。别引诱我去思考吧。”
有个师部的人员坐在椅子上,正在研究制图板上的一张地图,这时用一种罗伯特·乔丹听不懂的语言对戈尔兹大声地说了些什么。
“闭嘴,”戈尔兹用英语说。“我想开玩笑就开。正因为我很认真,才能开玩笑。现在把酒喝了就走吧。你懂了吗,呃?”
“是,”罗伯特·乔丹说。“我懂了。”
他俩握了手,他敬了礼,出来上了师部的汽车,老头儿等在里面,已经睡着了。他们乘这辆车一路经过瓜达拉马镇,老头儿仍在睡觉,再顺着上纳瓦塞拉达的公路,来到登山俱乐部的小屋,罗伯特·乔丹在那儿睡了三小时才出发。
那是他最后一次会见戈尔兹的情景,戈尔兹有着一张永远晒不黑的白得出奇的脸,鹰一样的眼睛,大鼻子,薄嘴唇,剃光的头上有着一条条皱纹和伤疤。明天晚上,部队将集合在埃斯科里亚尔城外黑魅魅的公路上,长长两行车在夜色中装载着步兵;配备沉重的士兵爬上卡车;机枪排把他们的枪支抬上卡车;坦克顺着垫木开上装坦克的长平板车;在深夜把一师兵力拉出去,调动布置,准备进攻山口。他不愿想这些事。那不是他的事。那是戈尔兹的事。他只有一件事要做,那才是他应该考虑的,而且必须把它计划得清清楚楚,把所有的情况都估计到,不能发愁。发愁和恐惧一样糟糕。这只会使事情更难办。
这是,他坐在小溪边,望着山石间清澈的水流。他发现溪水对面有一簇稠密的水田芥。他涉过小溪,拔了两把,在水流中把根上的泥洗净,然后返身坐在背包旁,吃着那干净而凉爽的绿叶和鲜嫩尔带辣味的茎梗。他跪在溪边,把系在腰带上的自动手枪挪到背后,免得弄潮。他两手各撑在一块岩石上,附身去和溪水。溪水冷彻骨髓。
他撑起身体,转过头来,看见老头儿正在悬崖上爬下来。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人,也穿着这地区几乎成为制服的农民黑罩衣和深灰色裤子,脚上是一双绳底鞋,还背着一支卡宾枪。这人光着脑袋。两人象山羊般灵活地从悬崖上爬上来。
他们向他走来,罗伯特·乔丹站起身。”你好,同志,“他对背卡宾枪的人说,并且微微一笑。”你好,“对方勉强地说。罗伯特·乔丹望着这个人满是胡子茬的大脸。这张脸盘差不多是滚圆的,脑袋也是圆圆的,紧挨在肩膀上。两只眼睛小而分得很开,一双耳朵小而紧贴在脑袋上。他身子粗壮,高五英尺十英寸左右,大手大脚,鼻子破裂过,嘴角一边被刀砍过,横过上唇和小颌的刀疤在丛生的胡子中露了出来。
老头儿对这个人点点头,微微一笑。”他是这里的头儿,“他露齿笑着说,然后屈起双臂,仿佛要使肌肉鼓起来似的。他以一种半带嘲弄的钦佩神情望着这个背卡宾枪的人。”一条好汉。“
“我看得出来,”罗伯特·乔丹说,又笑了笑。他不喜欢这个人的神情,心里没有一丁点儿笑意。
“你有什么可以证明你的身份?”背卡宾枪的人问。
罗伯特·乔丹把别住衣带盖的安全别针解开,从法兰绒衬衫的左胸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交给这个人,这个人摊开证件,怀疑地看看,在手里翻弄着。
罗伯特·乔丹看出他原来不识字。
“看这公章,”他说。
老头儿指指印鉴,背卡宾枪的人端详着,把证件夹在手指间翻来翻去。
“这是啥公章?”
“你以前从没见过?”
“没有。”
“有两个,”罗伯特·乔丹说。“一个是S.I.M-军事情报部。另一个是总参谋部的。”
“对,那个公章我以前见过。不过在这里要我说了才算数,”对方阴郁地说。“你包里藏的什么?”
“炸药,”老头儿神气地说。“昨晚我们摸黑越过了火线,今天一整天,背着这炸药走山路。”
“我用得着炸药,”背卡宾枪的人说。他把证件还给罗伯特·乔丹,上下打量着他。“对。炸药对我很有用。你给我带来了多少?”
“我带来的炸药不是给你的,”罗伯特·乔丹平静地对他说。“炸药另有用处。你叫什么名字?”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他叫巴勃罗,”老头儿说。背卡宾枪的人阴郁地望着他们俩。
“好。我听到过很多夸你的话,”罗伯特·乔丹说。
“你听到关于我的什么话?”巴勃罗问。
“我听说你是个了不起的游击队长,你忠于共和国,并用行动证实了你的忠诚,你这个人既严肃又勇敢。我给你带来了总参谋部的问候。”
“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巴勃罗问。罗伯特·乔丹注意到这个人一点也不吃马屁。
“从布伊特拉戈到埃斯科里亚尔,我都听说,”他说,提到了火线另一边的整个地区。
“布伊特拉戈也好,埃斯科里亚尔也好,我都没熟人,”巴勃罗对他说。
“山脉的另一边有很多人从前都不是住在哪里的②。你是哪里人?”
“阿维拉省人。你打算用炸药干什么?”
“炸毁一座桥。”
“什么桥?”
①西班牙于一九三一年四月十四日推翻君主制,成立共和国。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六日的国会选举中,以共产党、共和党左派等为中坚力量的人民阵线取得了压倒多数,成立联合政府。在德国和意大利的公开武装支持下,佛朗哥将军于七月十八日在西属摩洛哥发动叛乱,西班牙法西斯组织长枪党等右派集团及各地驻军纷起响应,很快就占领了西班牙西北及西南部。八月十四日,叛军攻陷西部边境重镇巴达霍斯,南北部队在此会师,整个西部都落入叛军之手,就集中兵力进攻首都马德里。十一月初,四支纵队兵临城下。这时形势非常危急,共和国政府被迫于十一月九日迁东部地中海边的瓦伦西亚。内战爆发后,德意源源不绝地提供飞机、大炮、坦克等军需及武装人员直接介入,英法却在“不干涉政策”的名义下对西班牙实行封锁。国际进步力量在各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积极支援西班牙政府,在法国成立由志愿人员组成的国际纵队,于十月正式西班牙参战,和英雄的首都人民一起,在马德里保卫战中起了积极的作用,马德里巍然不动。本书故事发生在第二年五月,地点是马德里西北的瓜达拉马山区,改山脉为西南-东北向,叛军占领着各山口,并在山顶有一道防线,但防线后深山中有几个游击小组在展开敌后活动。这是政府军司令戈尔兹将军正计划向该山区发动强攻,目的在突破敌人防线,收复山后重镇塞哥维亚。本书主人公美国志愿军罗伯特·乔丹奉命进山,和游击队取得联系,配合此次进攻,完成炸桥任务。
②由于国内战争,很多拥护共和国政府的人从敌占区投奔到瓜达拉马山脉东南政府军控制的地区去。
“那是我的事。”
“如果桥在这个地区,那就是我的事。你不能在紧挨你住的地方炸桥。你住在一个地方,就只能到另一个地方去活动。我这儿的事我了解。在这儿能带上y8inian没死掉的人了解自己的事。”
“这是我的事,”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你愿意帮我们拿背包吗?”
“不,”巴勃罗说,摇摇头。
老头儿突然转过身,用一种罗伯特乔丹勉强能听懂的方言,迅速而愤怒地对巴勃罗说话。仿佛是在朗诵克维多的诗篇。安塞尔莫这时是在说古卡斯迪语①,大意是这样的:“你是野兽吗?是呀。你是畜生吗?一点不错。你有头脑吗?不,没有。我们这次来,要干的是重要透顶的事,可你呢,只求不惊动你自家住的地方,把你自己的狐狸洞看得比人类的利益海中。比你同胞的利益还要紧。我操你的祖宗。把背包提起来。”
巴勃罗把头低了下去。
“人人都得根据实际情况干他力所能及的事,”他说。“我住在这里,就到塞哥维亚以外活动。你要是在这一带山里搞什么名堂,我们就会被敌人从这里赶出去。我们只有在这一带山里按兵不动,才待得下去。这是狐狸的原则。”
“是啊,”安塞尔莫尖刻地说。“这是狐狸的原则,可是我们需要的是狼。”
“我比你更像狼啊,”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看出他会拿起那个背包的。
①克维多(1580-1645):西班牙作家,著有讽刺文、流浪汉小说及诗歌等。阿维拉省及塞哥维亚省属古卡斯蒂尔地区,其方言至今带有古风。
“唏,嗬,”安塞尔莫冲着他说,“你居然跟我比谁更象狼,我六十八啦。”
他往地上唾了一口,摇摇头。
“你有那么大年纪吗?”罗伯特乔丹问,看到暂时不会闹腾了,就想法使气氛放松些。
“到七月份满六十八岁。”
“我们能活到七月份就好了,”巴勃罗说。“我来替你背这个包,”他对罗伯特乔丹说。“另一个让老头子背。”他现在的口气不是阴郁的,而几乎是伤心的。“这老头子力气大着哪。”
“我来背一个,”罗伯特乔丹说。
“不,”老头儿说。“让这另一个大力气的家伙背吧。”
“我来背,”巴勃罗对他说,在他的忧郁神情中间包含着一份忧伤,使罗伯特乔丹忐忑不安。他理解这种忧伤,在这里看到使他发愁。
“那么把卡宾枪给我,”他说。巴勃罗递给了他,他把枪被宰背上。两人在他前面带路,他们笨重地用双手双脚攀登那花岗石悬崖,翻过山脊,来到树林中一片绿色的空地。
他们沿着这片小草地的边缘走去,罗伯特乔丹如今不带背包,轻松地迈开了大步;卸下了沉甸甸的、使人出汗的重荷,肩上换上硬邦邦的卡宾枪,令人愉快。他注意到这里有几处地方的草被牲口啃掉了,地上还有钉过系马桩的痕迹。他看得出草地上有一条牵马到小河边去饮水时踩出来的小径,和几匹马的新鲜粪便。他想:他们是晚上把马儿栓在这里吃草、白天把它们隐藏在树林里的。我不知道这个巴勃罗有多少匹马儿。
他现在想起了无意间看到过巴勃罗的裤子在膝盖和大腿部分被磨得油光锃亮。他想: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马靴,还是穿了那种麻鞋骑马的。他一定有一大套装备。他想:可是我不喜欢他那份忧伤。那种忧伤不是好兆。那是人们在撒手不干或者背叛前所表现出的忧伤。那是一种出卖别人之前流露出来的忧伤。
在他们前面的树林里,有匹马在嘶叫,那时只有些许阳光从那稠密得几乎不见天日的树顶洒下来,他看到了用绳子绕在褐色的松树树干上围成的马栏。他们走近去,马儿都吧脑袋朝着他们,马栏外一棵树下放着一堆马鞍,用油布遮盖着。
他们走前去,背包的两个人停下了脚步,罗伯特乔丹知道他应当把马儿赞美一番。
“不错,”他说,“这些马儿真漂亮。”他转身向巴勃罗。“你还有一支配备齐全的骑兵队哪。”
绳栏里有五匹马:三匹栗色马,一匹白鬃栗色马和一匹鹿斑马。罗伯特乔丹先把他们通盘扫了一眼,然后一匹马加以区分,仔细打量。巴勃罗和安塞尔莫都知道它们有多少优点。巴勃罗这时骄傲地站着,脸上的忧伤消失了几分,亲切地注视着马儿,而老头儿的神态仿佛表示这些马都是他亲手突然创造出来的奇迹。
“你看这些马怎么样?”他问。
“都是好马呀,”巴勃罗说。“你识马吗?”
“识。”
“那可不坏,”巴勃罗说。“你看得出其中有一匹有点毛病吗?”
罗伯特乔丹明白这个不识字的人现在才真的在检查他的证件啦。
这些马儿仍旧都抬起了头望着这个人。罗伯特乔丹从马栏的两道绳子之间钻进去,拍拍鹿斑马的屁股。他往后靠在绳栏上看着马屁在里面兜圈子,又挺直了身子对他们打量了一回,等它们站停了,他弯下腰,从绳子之间钻出来。
“白鬃栗色马靠那边的一条后腿有点瘸,”他告诉巴勃罗,眼睛并不瞧着他。“有只蹄裂了,如果蹄铁钉的合适,不会马上出毛病,可是在硬地上多走路,就会垮掉。”
“我们弄到它的时候,马蹄就是这个样子,”巴勃罗说。
“你最好的马儿,那匹白额栗色种马的炮骨上部有个肿块,我可不喜欢。”
“那没关系,”巴勃罗说。“那是三天前它撞出来的。要是碍事,早就出毛病了。”
他揭开油布,露出了马鞍。有两幅普通的牧人马鞍,类似美国西部牧牛郎用的马鞍;一副十分华丽的牧人马鞍,皮面上有手工精印的花纹,配着一副厚实的有脚背盖的马镫;还有两幅是军用的黑皮马鞍。”我们杀了两个民防军,“他解释军用马鞍的来历。”那是大收获哪。“”他们在塞哥维亚到圣玛利亚德尔雷亚尔的那段路上从马上下来。他们下马来查看一个赶车人的身份证。我们相伴法杀了他们,没有损伤马儿。“”你们杀了很多民防军吗?“罗伯特乔丹问。”杀过几个,“巴勃罗说。”杀了人而不上吗的只有这两个。“”在阿雷瓦洛炸火车的是巴勃罗,“安塞尔莫说。”那是巴勃罗赶得。“”有个外国人参加了我们,是他动手炸的,“巴勃罗说。”你认识他吗?“”他叫什么名字?“”我记不得了。名字古怪得很。“”他相貌是怎么样的?“”金头发白皮肤,向你一样,不过个子没你高,张着一双大手和一个断鼻梁。“”卡希金,“罗伯特乔丹说。”兴许是卡希金。“”对,“巴勃罗说。”那个名字古怪得很。大概是这个名字。他后来怎么样了?“”他在四月里死了。“”谁都免不了一死,“巴勃罗沮丧地说。”我们大家的收场都是这样。“”那是大家的结局,“安塞尔莫说。”人总是这样结局的。你这是怎么啦,伙计?你肚子不舒服吗?“”他们十分强大,“巴勃罗说。他好像在自言自语。他沮丧地望着那些马儿。”你们不明白他们有多强大。我发现他们越来越强大,装备越来越好。物资越来越充裕。我这里呢,却只有这些马儿。我能盼望什么呢?被人追捕,死去,没别的啦。“”人家追你,可你也在追人家呀。“安塞尔莫说。”不,“巴勃罗说。”再也不是这样了。要是我们离开这山区,我们又能去哪里?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吗?现在能去哪里?“”西班牙有的是山地。离开了这里,还有格雷多斯山②可去哪。“”我才不去呢,“巴勃罗说。”我被人追乏啦。我们在这里不错。如果你在这里炸了桥,我们就要被人追捕。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用飞机来搜索,就会发现我们。如果他们派摩尔人③来搜索,就会找到我们,我们就得走,这一切叫我厌烦了。你听见了吗?“他转向罗伯特乔丹。”你,一个外国人,有什么权利到我这里来吩咐我得做什么?“”我没有吩咐你非做什么不可,“罗伯特乔丹对他说。”你以后会的,“巴勃罗说。”瞧那儿。那就是祸根子。“
他指指他们刚才看马时卸在地方的那两个沉重的背包。看到了马尔似乎勾起了他这满腹的心事,尔看到了罗伯特乔丹识马,似乎使他健谈了。他们三人这时站在绳栏边,斑斑阳光落在那匹栗色种马的皮毛上。巴勃罗望望它,接着用脚碰碰沉重的背包。”这就是祸根。“”我只是来执行任务的,“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是奉那些指挥战争的人的命令前来。如果我要求你帮助我,你可以拒绝,那我就去找愿意帮我忙的人。实在我还没开口请你帮忙呢。我必须按照命令办事,我还可以向你保证这件任务的重要性。我是外国人可不是我的错。我宁愿是个本地人。“”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人家来找我们的麻烦,“巴勃罗说。”对我来说,我现在要对我手下的那些人和我自己负责。“
②格雷多斯山脉在瓜达拉马山脉西南,与之差不多联成一直线,一起构成斜贯西班牙中西部的中央山脉。
③佛朗哥在当时属于西班牙的摩洛哥招募了大批摩尔人,运到西班牙充当叛军。
“对你自己。是呀,”安塞尔莫说。“你早就对自己负责啦。对你自己和你的马儿。在有马之前,你是和我们一条心的。现在你却成了一个资本家啦。”
“这句话不公平,”巴勃罗说。“为了我们的事业,我一直把马儿亮出去的。”
“不见得,”安塞尔莫轻蔑地说。“我看不见得。用来偷,是的,吃得好,是的。杀人,是的。打仗,可不干了。”
“你这个老头贫嘴贫舌,要自找苦吃啦。”
“我这个老头见谁也不怕,”安塞尔莫对他说。“我这个老头可没有马。”
“你这个老头看来活腻了。”
“我这个老头会活到老死的,”安塞尔莫说。“而且我可不怕狐狸。”
巴勃罗没说什么,但拿起了背吧。
“也不怕狼,”安塞尔莫,拿起了另一个背包。“假使你是狼的话。”
“闭嘴,”巴勃罗对他说。“你这个老头老是太噜苏。”
“可是他说到做到。”安塞尔莫,在背包的重压下弯了腰。“这个老头现在饿啦。渴了。走吧,哭丧着脸的游击队长,带我们去找点东西吃吧。”
罗伯特乔丹想,事情一开头就够糟的了。但是安塞尔莫是条好汉。他想,他们好的时候真了不起。他们好的时候,谁也比不上他们,他们坏的时候,可谁都不如他们恶毒。安塞尔莫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时候,一定明白自己干的是什么。可是我不喜欢这一切。我一点也不喜欢。
唯一的好迹象是巴勃罗在背背包,还把卡宾枪给了他。罗伯特乔丹想,他也许一向就是这幅样子。他也许正是那种天生阴郁的人。
不,他对自己说,别骗自己啦。你不知道他以往的为人;可是你知道他毫不掩饰地迅速地变坏。当他开始掩饰的时候,准是已经拿定主意了。记住这一点,他对自己说。当他作出第一个个友好表示时,准是已经拿定主意了。然而这些马儿真不赖,他想,漂亮的马儿呀。我不知道什么事物才能使我产生那些马使巴勃罗产生的那种感情。那老头儿说得对。马让他发了财,他发了财就想过好日子。他想:依我看呀,他的心情马上就会变坏,因为他不能参加赛马俱乐部。可怜的巴勃罗。轮不上他参加赛马俱乐部。
他们穿过浓密的树林,来到这小山谷的杯形的上端,他看到前面树林里隆起一座凹形的石壁,下面一定躭是营地,
那儿果真是营地,地形选得不坏。不走近根本看不出,罗伯特乔丹知道,从空中是发现不了的。从上面看什么痕迹都没有。营地象熊窝那样隐蔽。可是,看来也不比熊窝防卫得更好些。他们走上前去的时候,他仔细地打量着,那凹形石壁上有一个大山洞,洞口坐着一个人,背靠山岩,伸着两腿,一支卡宾枪靠在岩石旁。他正在用刀削一根木棍,他们走近时,他盯了他们一眼,然后继续削木棍。
“喂,”坐着的人说。“来的是什么人哪?”〃老头子和一个爆破手,”巴勃罗告诉他,卸下背包,放在洞口的里面,安塞尔莫也卸下了背包,罗伯特乔丹解下卡宾枪,把它靠在山石旁。
“别把背包搁得离洞口这么近,”削木棍的人说,他长着一双蓝眼睛,黝黑、漂亮的吉普赛型的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神情,脸色象熏黑的皮革。“里面生着火哪。”
“你起来,去把它放好,”巴勃罗说。“把它搁在那棵树下。”
吉普赛人不动身,说了句粗话,接着说,“让它搁在那儿得了,把你自己炸死吧,”他懒洋洋地说。“这样会治好你的毛病。”
“你在做什么东西?”罗伯特乔丹在吉普赛人身边坐下。吉普赛人拿给他看。那是一个4字形的捕兽器,他正在削上面的横档。
“逮狐狸用的,”他说。“上面支一段树干充当打击的工具。它会把狐狸的背脊砸断。”他朝罗伯特乔丹露齿笑笑。“是这样操作的,你瞧。”他做了个捕兽架倒塌、树干砸下去的样子,然后摇摇头,把手缩回去,张开双臂,装出被碾断脊骨的狐狸的模样。“挺实用,”他解释说。
“他喜欢逮兔子,”安塞尔莫说。“他是吉普赛人。所以逮到了兔子说是狐狸。逮到了狐狸就说是象。”
“那么逮到了象呢?”吉普赛人问,又露出一口白牙齿,对罗伯特乔丹眨眨眼睛。
“你会说是坦克,”安塞尔莫对他说。
“我会俘获一辆坦克的,”吉普赛人对他说。“我会俘获一辆坦克。那时候随你说我逮到的是什么吧。”
“吉普赛人讲得多,做得少,”安塞尔莫对他说。
吉普赛人对罗伯特乔丹眨眨眼睛,继续削木棍。巴勃罗早走进了山洞,看不见了。罗伯特乔丹希望他是去找吃的东西的。他在吉普赛人身边地上坐下来,下午的阳光从树梢上射下,温暖地照在他伸直的腿上。这时他闻到了山洞里散发出饭莱的气味,闻到了食油、洋葱和煎肉的香昧。他饿得饥肠辘辘。
“我们能俘获坦克,”他对吉普赛人说。“并不太难。”
“用这玩意儿吗?”吉普赛人指指那两个背包。
“对,”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以后教你。你可以布置一个陷阱。这不太难。”
“你和我?”
“当然,”罗伯特‘乔丹说。“干吗不行?“嗨,”吉普赛人对安塞尔莫说。“把这两个背包搬到安全的地方去,行吗?这东西很宝贵。“
安塞尔莫咕哝了一声。“我去拿酒,”他对罗伯特乔丹说。罗伯特乔丹站起身把背包提离洞口,在一棵树的两边各放一只。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决不愿意让这两只背包之间的距离挨得太近。
“给我带一杯来,”吉普赛人对他说。
“有酒吗?”罗伯特乔丹问,又在吉普赛人身边坐下来。
“酒?干吗没有?满满的一皮袋。反正半皮袋总会有的。”
“有什么吃的?”
“样样都有,伙计,”吉普赛人说。“我们的伙食跟将军吃的差不多。”
“那么吉普赛人在战争期间干些什么?”罗伯特乔丹问他。
“他们还是当他们的吉普赛人。”
“这个行当不坏。”
“最好的啦,”吉普赛人说。“人家叫你什么名字?”
“罗伯托。你呢?”
〃拉斐尔。坦克的事可当真?”
“当然。干吗不当真?”
安塞尔莫从洞口出来,捧着满满一瓦缸红酒,手指钩着三只杯子的柄。“瞧,”他说。“杯子呀什么的,他们全有。”巴勃罗在他们背后出现了。
“吃的马上就来:他说。“你有烟吗?”
罗伯特乔丹走到背包边,打开了一只,伸手摸到里面的夹层口袋,掏出一盒他在戈尔兹司令部里弄到的扁盒装的俄国香烟。他用拇指指甲划幵了烟盒一边的封口,揭开盒盖,递给巴勃罗,巴勃罗拿了五六支。他用一只大手握住烟卷,拣了一支对光看着。烟卷细长,一头有硬纸咬嘴。
“卷得松,没多少烟草,”他说。“这烟我知道。那个名字古怪的人也抽这种烟。”
“卡希金,”罗伯特乔丹说,把烟盒递给吉普赛人和安塞尔莫,他们每人拿了一支,
“多拿几支,”他说,于是他们毎人义拿了一支。他再给了他们每人四支。他们手拿烟卷,向他点头致谢,因此烟卷的头也上下摆动,就象人们持剑行礼那样。
“对,”巴勃罗说,“那个名字很古怪。”
“喝酒吧。”安塞尔莫从缸里舀了一杯递给罗伯特乔丹,然后为自已和吉普赛人舀酒。
“没我的吗?”巴勃罗问。他们都坐在洞口,
安塞尔莫把他的一杯递给他,自己进洞去再拿杯子。他走出洞来,俯身从缸里舀了滴满的一杯,大家就相互碰杯。
酒不坏,有一点儿皮酒袋的松脂香味,但好极了,他舌头上只觉得请爽而鲜堉。罗伯特乔丹慢慢儿喝着,觉得一股暖意流遍了疲乏的全身。”吃的马上就来,”巴勃罗说。“那个名字古怪的外国人,他是怎么死的?”
“他被抓住后自杀的。“
“那是怎么回事?””他受了伤,不愿当俘虏。“
“详细经过呢?〃
“我不知道,”他撤谎说。他明明知道详细佾况,但他知道,这时讲这些情况不妥当。
“他要我们保证,万一炸火车的时候受了伤,逃脱不掉,就枪杀他,”巴勃罗说。“他说话的神气挺古怪。”
罗伯特乔丹想,早在那时候,他准是已经神经过敏了。可怜的卡希金啊。
“他这人特别反对自杀,”巴勃罗说。“他对我说过。他还特别害怕被俘后受刑。”
“他连这一点也告诉了你吗?”罗伯特,乔丹问他。“是的,”吉普赛人说。
“他对我们大家都说过类似的话。”
“你也参加了炸火车?”
“是呀。我们大家都参加了。”
“他说话的神气挺古怪,”巴勃罗说。“不过他非常勇敢。”
可怜的卡希金呀,罗伯特乔丹想。他在这一带造成的影响准是坏的多于好的。我早知道他那时候已经这么神经过敏就好了。他们就可以把他抽调回去。你派去执行这种任务的人不能说这种话。绝对不能说这种话。说了这种话,即使他们完成了任务,他们造成的影响也是坏多于好。
“他有点古怪,”罗伯特乔丹说。“我看他神经有点儿不正常。”
“不过他搞爆破挺在行,”吉普赛人说。“并且非常勇敢。“
“不过有点不正常,”罗伯特^乔丹说。“干这种事,必须要很有头脑,而且头脑要特别冷静。说那种话可不行。”
“那么你呢:巴勃罗说。“如果你在炸桥这种事情上受了伤,你愿意被人撂在后面吗?”
“听着,”罗伯特乔丹说,他身体向前凑去,替自己又舀了杯酒,“把我的话听清楚了。假使我有一天要请哪位帮点儿小忙的话,到那时候我会请求他的。“
“好样的,”吉普赛人称赞说。“好汉说话就是这个样。啊!吃的来啦。”
“你巳经吃过了,”巴勃罗说。
“再来两份也吃得下,”吉普赛人对他说。“瞧谁拿吃的来了.“
一个姑娘端着一只大铁食盘,弯着身体从洞口钻出来,罗伯特乔丹看到她脸的惻面,同时看到她异样的地方。她微笑着说,“你好,同志。”罗伯特乔丹也说,“你好,”并且注意着不住她看,但也不掉头不顾。她把平底铁盘放在他面前,他注意到了她那双漂亮的褐色的手。她这时正眼望着他的脸,微微一笑。她那褐色的脸上有一口白牙齿,她的皮肤和眼睛也是这种金褐色的。她长着高顴骨,欢乐的眼睛,和一张丰满而墒正的嘴。她的头发象金黄色的田野,已被阳光晒得黑黝黝的,可是给全部剪短了,只比海狸皮的毛稍长一点,她冲着罗伯特乔丹的脸笑着,举起褐色的手去抚摩头发,手过之处,那抚平的头发随即又翘起来。她的脸很美,罗伯特乔丹想。要是人家没有把她的头发剪短,她一定很美。
“我就是这祥梳头的,”她笑着对罗伯特乔丹说。“吃你的吧。别盯着我。人家是在瓦利阿多里德①把我的头发剃成这副样子的,现在算是长出来啦。”
她坐在他对面望着他。他也回看她,她微微一笑,合抱着双手搁在膝头。她这样双手搁在膝上坐在那儿,一双长腿斜搁着,裤管口露出一截干净的腿儿,他能看到她灰色衬衫内耸起的小Rx房的轮廓。罗伯特乔丹每次对她望的时候,都感到自己的喉咙哽塞起来。
“没有碟子,”安塞尔莫说。“用你自己的刀吧。”姑娘在铁盘子边上搁了四把叉,叉尖朝下。
大家直接从大铁食盘里拿东西吃,就象西班牙人的习惯那样,不说话。吃的是洋葱青椒烧兔肉,加红酒的调味汁里放着青豆。菜烧得不错,兔肉烂得从骨头上掉了下来,调味汁很鲜美。罗伯特乔丹吃着,又喝了杯酒。姑娘一直在看他吃。其余的人都望着自己的食物,只顾吃着,罗伯特乔丹拿一片面包擦干净自己面前盘里剩下的调味汁,把兔骨堆在一边,擦净底下的调味汁,然后拿面包擦净叉和自己的刀,把刀藏起,再把面包吃掉,他凑身前去,潢满地舀了一杯酒,那姑娘还在望着他。
罗伯特乔丹喝了半杯,可是等到向姑娘说话时,喉咙里又哽塞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宇?”他问。巴勃罗听到他说话的声调,马上对他瞥了一眼。接着他站起身走开了。
“玛丽亚。你呢?〃”罗伯托。你在山里待了很久吗?”
“三个月。“
“三个月?”他望着她那又密又短的头发,她这时局伲不安地用手一捋,这头发就象山坡上的麦田在风中泛起麦浪那样波动着。“头发给剃光了,”她说。“在瓦利阿多里德监狱里,按规矩都得剃光头。三个月之后才长成这副样子。我那时也在火车上。他们打箅把我带到南方去。火车被炸之后,很多犯人又被逮住了,但我没有。我跟着这些人来了?”
“我瞅见她躲在山石中闾,”吉普赛人说。“那时我们正要撤退。乖乖,那时她可真难看哪。我们带着她走,可有好多次,依我看,我们差一点不得不扔下她。”
“还有跟他们一起炸火车的那个人呢?”玛丽亚问。“也是个金黄头发的。那个外国人。他在哪里?”
“死了,”罗伯特“乔丹说。“四月份死的。”
“四月份?炸火车是四月份嘛。“
“是的,”罗伯待、乔丹说。“他在炸火车十天之后死的。”
“怪可怜的/她说。“他非常勇敢。那你也是干这一行的?”
“是的。”
“你也炸过火车,“
“是的。三列火车”
“在这里吗?“
“在埃斯特雷马杜拉②,”他说。“我来这里以前在埃斯特雷马杜拉。我们在那里干了不少事。我们有很多人在那里活动。”
“那你现在干吗到这山里来?”
“接替那个金黄头发的人,还因为革命以前我就熟悉这个地区。“
“你很熟悉这里?”
“不,其实不很热。不过我很快能熟悉。我有一张好地图,还有一位好向导。“
“那个老头子,”她点点头。“老头子人很好。“
〃谢谢你,”安塞尔莫对她说。于是罗伯特‘乔丹突然意识到,在场的不只是他和姑娘两个人,他还意识到,他很难正眼看这姑娘,因为这会使他说话时声音变样。他正在违犯和说西班牙话的人搞好关系的两条纪律中的一条:请男人抽烟,别碰女人。他十分突然地意识到自己顾不得这些了。很多事情他都不在乎了,为什么要计较这一点呢?
①瓦利阿多里德为西班牙北部一古城,有大教堂、旧王宫等名胜古迹。
②埃斯特雷马杜拉:西班牙西部一地区,和葡萄牙接壤。
[book_title]第二章
“你的脸长得很美,”他对玛丽亚说。“我要是有幸在你的头发剃掉之前看到你就好了。”
“会长出来的,”她说。“六个月之后就会很长了。”
“你该在我们把她从火车里带走时见见她。她难看得叫人恶心。”
“你是谁的女人?”罗伯特乔丹问,他这时想摆脱这件事了。“是巴勃罗的吗?”
她望着他笑,然后在他膝盖上打了一下。
“巴勃罗的?你见过巴勃罗吗?”
“噢,那么是拉斐尔的罗。我见过拉斐尔。”
“也不是拉斐尔的。”
“她不屑于任何人,”吉普赛人说。“这个女人梃怪。她不属于任何人。可她饭菜做得不坏。”
“真的不属于任何人吗?”罗伯特乔丹问她。
“不属于任何人。才不哪。不管是说笑话,还是说正经的,都是这样。也不是你的。”
“是吗?”罗伯特I乔丹说,他感到喉咙里又哽塞起来了。“好啊。我没时间跟女人打交道,那倒是真的。”
“连十五分钟也没有?”吉苷赛人戏弄地问。“一刻钟工夫也没有?“罗伯特‘乔丹不回答。他望着这姑娘玛丽亚,觉得喉咙里哽塞得不敢开口说话了。
玛丽亚望着他笑,接着突然脸红了,但是仍旧盯住他看。
“你在脸红,”罗伯特乔丹对她说。“你常脸红吗”
“从来不。”
“你现在脸红了。”
“那么我要到山洞里去了。”
“别走,玛丽亚。”
“不,”她说,不对他微笑了。“我现在要到里面去了。“她收拾起他们吃饭的铁盘和四把叉。她走起路来象小马般不大自然,但同时也象小动物那么姿态优美。
“你们还要用杯子吗?”她问。罗伯特乔丹仍旧在望着她,她又脸红了,“别惹我脸红,”她说。“我不喜欢这样。”“别拿走,”吉普赛人对她说。“来一杯吧,”他在酒缸里舀了满满的一杯递给罗伯特莽丹,而他正看着姑娘端着笨重的铁盘低了头钻进山洞。
“谢谢你,”罗伯特乔丹说。她走了,他的声调叉恢复了常态。“这是最后一杯了。我们已经喝够了。”
“我们来喝干这一缸,”吉普赛人说。“还有大半皮袋酒。那是我们用马驮来的。“
“那次是巴勃罗最后的一次出击,”安塞尔奠说。“自此以后他啥也不干。”
“你们有多少人?”罗伯待一乔丹问。“我们有七个男人,还有两个女的。”
“两个?”
“对。一个是巴勃罗的老婆。”
“她人呢。“
“在山洞里。那姑娘稍许会做些饭菜。我说她做得好是为了让她高兴。她多半是帮巴勃罗的老婆做下手。”“巴勃罗的女人,她这人怎么样?”
“有点儿野,”吉普赛人露齿笑笑。“实在太野了。如果你以为巴勃罗长得丑,那你应当见见他老婆。那女人很勇敢。比巴勃罗勇敢一百倍。只是有点儿野。”
“想当初巴勃罗也很勇敢,〃安塞尔莫说。〃想当初巴勃罗是很认真的。”
“他杀的人比霍乱还多,”吉普赛人说。“革命开始时,巴勃罗杀的人比伤寒还多。”
“可是长远以来,他太差劲了,”安塞尔莫说。“他太差劲了,他非常怕死。”
“可能是因为当初杀的人太多了,“吉普赛人寓有哲理地说。”巴勃罗.杀死的人比鼠疫还多。”
“这是一点,再加上贪财,“安塞尔莫说。〃另外他酒喝得太多。现在他打算象斗牛士一样退休了。不过他没法退休。”
“他要是跨过火线到了那边,人家准会扣下他的马,叫他入伍,”吉普赛人说。“至于我,我也不喜欢在部队里当兵。“
“别的吉普赛人也不喜欢这样,”安塞尔莫说。
“干吗喜欢?〃吉普赛人问。“谁肯进部队?我们干革命是为了进部队吗?我愿意打仗,可不愿待在部队里。”
“还有些人在哪里?”罗伯特乔丹问。他喝了酒,这会儿觉得很舒服,昏昏欲睡,他仰天躺在树林中的地上,透过树稍望见午后的小片云朵在西班牙高空中徐徐漂移。
“有两个在洞里睡觉,”吉普赛人说。“两个在山上咱们架枪的地方放哨。一个在山下放哨,说不定他们都睡着了。”
罗伯特,乔丹翻身侧卧着。
“是什幺枪?”
“枪名挺怪,”吉普赛人说。“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是一架机关枪。”
罗伯特’乔丹想,一定是支自动步枪。
“有多重?”他问。
“一个人能扛,不过挺重。枪有三条腿,可以折起来。那是我们在末一次大出击中缴获的。就是在搞到酒的那次之前的那一次。”
“你们那支抢有多少子弹?”
“多得数不尽,”吉普赛人说。“整整一箱,沉得叫人不相信。”
罗伯特乔丹想,听他这样说象是五百发光景。
“上子弹是用圆盘还是长带?”
“用装在枪上面的圆铁盒。”
罗伯特乔丹想:了不起,是挺刘易斯轻机关枪①。
“你懂得机枪吗?”他问那老头儿。
“不懂,”安塞尔莫说。“一点不懂。”
“那你呢?”问吉普赛人。
“这种枪开起来快极了,枪筒越打越烫,烫得手没法碰,”吉普赛人神气地说。
“那有谁不知道!”安塞尔莫蔑视地说。
“也许是这样,”吉普赛人说。“不过他既然要我讲讲机关枪是怎么样的,我就告诉他。”他接着补充说,“还有,它不像普通步枪,只要你扣住扳机,这种枪可以打个不歇。“
“除非卡了壳,子弹打光或枪筒烫得发软,”罗伯特,乔丹用英语说。
“你说啥?”安塞尔莫问他。 ^
“没什么,”罗伯特乔丹说。“我只是用英语在讲未来的事。“
“那才怪了,”吉普赛人说。“用英国话来讲未来的事。你会看手相吗?“
“不会,”罗伯特^乔丹说着又舀了杯酒。“不过,要是你会的话,我倒希望你给我看看,吿诉我最近的三天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巴勃罗的老婆会看手相,“吉普赛人说。“不过她挺暴躁,挺野,她肯不肯看,我可说不准。”
罗伯特乔丹坐起来,喝了口酒。
“我们现在去见见巴勃罗的老婆吧,”他说。“很使真是这样糟糕的话,那我们去试试,不行就算了。”
“我不想去打扰她,”拉斐尔说。“她最讨厌我。”
“为什么?”
“她拿我当二流子看待。”
“真不公平,“安塞尔莫嘲弄地说。
“她讨厌吉普赛人”
“真是糟透了,”安塞尔莫说。
“她有吉普赛血统:拉斐尔说。“她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露齿笑笑。“可是她的舌头太伤人,象条牛鞭子。用那条舌头她能把人的皮都扒下来,撕成一条条的。她真野得不得了。”
“她和那姑娘玛面亚相处得怎么样”罗伯特乔丹问。
“好。她疼那丫头。有谁敢去接近这丫头,打她主意的话-”他摇摇头,舌头啧啧作响。
“她待那姑娘真不错,“安塞尔莫说。“好好照顾着她。”
“我们炸了火车把她带回来时,她模样很怪,”拉斐尔说。“她不吭声,哭个不停,谁碰碰她,她就抖得象只落水狗。最近她才好了点。最近她好多了。今儿她很好。刚才跟你说话的时候,她非常好。我们炸火车后打箅扔下她不管。她愁眉苦脸,那么难看,显然一无用处,当然不值得为她耽误时间。可是老太婆在那丫头身上系了根绳子,等她觉得再也走不动了,老太婆就用绳子梢抽她,抽她走。后来,她真的走不动了,老太婆就把她扛在肩上。等老太婆扛不动了,就由我来扛。那时我们是在爬山,山上金雀花和石南长得齐胸高。等到我也扛不动了,就由巴勃罗来扛。老太婆逼我们扛她的时候,骂得可凶哪!”他想起了往事还直摇头。“是啊,这丫头固然长得髙,身体可不重。瘦骨头不压什么分量。不过当时我们不得不扛着她,一会儿停下来开枪,一会儿再把她扛起来,那时候她可够沉的。老太婆呢,用绳子抽打巴勃罗,替他拿步枪,当他打算扔下丫头时,老太婆把枪塞在他手里,又逼他把丫头再背起来。她一边替他上子弹,一边咒骂他。老太婆把他子弹袋里的子弹掏出来,装进弹仓,一边朝他咒骂。那时天快擦黑了,一到夜晚,事悄就好办了。不过还好,人家没有骑兵队。”
“那次炸火车准是艰苦极了,“安塞尔莫说。“我那时不在场,“他向罗伯特乔丹解释,“当时参加的有巴勃罗的一帮和‘聋子’的一帮,今晚我们就要见到‘聋子、另外还有这一带山里的两帮人。我那时到火线的另一边去了。”
“还有那个名字很古怪的金黄头发的人一”吉普赛人说。
“卡希金。”
“对。这个名字我始终叫不上口。我们还有两个人带了一挺机关枪。他们也是部队派来的。他们没法带了机关枪撤,就把枪扔了。机关枪当然不比这丫头沉,要是老太婆当时管住他们的话,他们准会把枪带走。”他想起了往事,摇摇头,接着说下去。“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象那次爆炸那样的场面。火车直直地开来。我们老远就看到了。我那时心里紧张极了,现在讲不上来。我们望到火车喷出的气,接着听到汽笛声。接着,火车恰一恰一恰一恰一恰一恰一个劲地开来了,形体越来越大。接着,在爆炸的那一刹那,火车头的前轮腾空飞了起来,一团黑烟,一声轰哨,好象地皮整个翻腾起来,火车头好象在梦堍里似的在一片升腾的灰尘和扰木中间飞得老髙,然后褊着倒在地上,象头受了伤的大野兽,炸飞的泥巴还在往我们身上掉,这时,火车头锅炉一声爆炸,一片白色蒸气弥澳着。机关枪开始响啦,达一达一达一达!”吉普赛人这时捶紧双拳,翘起了两个大拇指,在身前上下摆动,好象在开一挺想象中的机关枪。“达!达!达!达!达I达!”他欣喜若狂。“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只见敌人的部队从火车里逃奔出来,机关枪对准他们响个不停,他们一个个倒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我一出神把手搁在机关枪上面,觉得枪筲滚烫,这时,老太婆给了我一个嘴巴,说,‘开枪呀,你这笨蛋!幵枪呀,要不我把你的脑瓜踩个稀烂“我接着开起枪来,不过要把枪摆稳真不容易,敌人正往远处的山上跑去。后来,我们下去,赶到火车边看看有什么可搬回去的,有个军官用手枪逼着士兵,赶他们向我们反扑。他不停地挥舞手枪,对他们大叫大嚷,我们都向他开枪,可谁也没打中。接着有几个敌人卧倒射击了,那军官拿着手枪在他们背后跑来跑去,我们还是打不中他,机关枪被火车挡住了,没法向他射击。军官枪杀了两个卧倒的士兵,可别人还是不肯起来,他就骂他们,最后他们才三三两两地爬起来,朝我们和火车冲过来。他们接着又卧倒了射击。于是我们撤退了,机关枪仍在我们头顶上达达达的响着。我就在那时发现了那丫头,她从火车里逃到了山石间,她就跟我们一起逃。就是这些部队咬住了我们,一直追击到晚上。”
“当时的情况准是够艰险的,”安塞尔莫说。“真够紧张的。”
“我们只干了这么一件好事情,”一个深沉的声音说。“你现在在干什么,你这个没羞没臊的吉普赛私生子、懒酒鬼、孬种,你在干什么呀?”
罗伯特乔丹见到面前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个子差不多跟巴勃罗一般大,身材也是滚圆的,穿着农民的黑裙子和背心,粗壮的腿上套着厚羊毛袜,脚下是一双黑色绳底鞋,褐色的脸蛋象座花岗石雕像。她长着一双粗大但好看的手,稠密的黑鬈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鬌。
“回笞我!”她对吉普赛人说,也不理会有别人在场。
“我在跟这些同志说话。这个人是来当爆破手的。”
“这我全知道,”巴勃罗的老婆说。“现在给我滚,到山顶上去换安德烈斯的班。“
“我走,”吉普赛人说。“我走。”他转身对罗伯特一乔丹。“我吃饭时再跟你见面。”
“你想得倒美,”妇人对他说。“照我箅来,你今天已吃过三顿了。现在去把安德烈斯给我找来。“
“你好,”她对罗伯特乔丹说,伸出手来并徽笑着。“共和国那边一切都好吗。”
“很好,“他说,也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共和国和我都好。”
“我很髙兴,”她对他说。她紧盯着他的脸,微笑着。他注意到她长着一对好看的灰眼睛。“你是来找我们再炸一次火车吗?”
“不,”罗伯特丨乔丹说,立即对她开诚布公。“是来炸桥的。”
“那箅不上什么,"她说。“一座桥箅不上什么。现在我们有马匹啦,什么时候再炸火车?”
“以后再说。这座桥很重要。”
“那丫头跟我说,你那位跟我们一起炸火车的同志死了。”
“是呀."
“真可惜。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爆炸。他是个能干的人。他挺讨我喜欢。现在不能再炸一次火车吗?如今山里有很多人。太多啦。找吃的已经有困难了。最好还是撤出去。我们有马啊."
“我们必须炸掉这座桥.”
“桥在囉里广“
“很近。”
“那更好,”巴勃罗的老婆说。“让我们把这里的桥统统炸掉了再搛走。我讨厌这个地方。这里人太集中了。这不会有好处。这里死气沉沉得叫人讨厌。”
她在树林里看到巴勃罗的人影。
“醉鬼!“她向他喊着。”醉鬼。烂酒鬼!”她兴冲冲地转身对着罗伯特乔丹。“他带了皮酒袋独个儿在林子里喝酒,”她说,“他整天喝个没完。这样过日子要把他毁了。小伙予,你来了我很高兴。”她拍拍他的背脊。“啊,“她说。“你长得比外表结实,”她用手抚抚摸着他的肩膀,感到他法兰绒衬衫里面的肌内。4好,你来了我很髙兴。”
“我也很高兴。“
“我们会彼此了解的,”她说。“喝杯酒吧。”
“我们已经喝了些,”罗伯特’乔丹说。“那么你喝吗?”
“我吃饭时才喝,”她说。“酒使我心里发烧。”她接着又看见了巴勃罗。“醉鬼!”她嚷着说。“酒鬼!”她对罗伯特乔丹摇摇头。“他这人以前真不错,”她对他说。“可现在完蛋了。还有一桩事你听我说。要好好对待那丫头,要爱护她。那个玛丽亚。她受过一番苦。你懂么?”
“懂。你说这话干吗?”
“她见了你之后回到山涧里来,我看出了她的心情。我还发现她走出山洞前就在打量着你。”
“我跟她说笑了几句。”
“她原来的心境很坏,“巴勃罗的老婆说。“现在她比较好了,她应该离开这里。”
“那当然,可以由安塞尔莫把她送过火线去。””这次事情结束后,你和安塞尔莫可以把她带走。”
罗伯特乔丹觉得喉咙作痛,他的声音变粗了。“也许能行吧,”他说。
巴勃罗的老婆望着他摇摇头。“唉,唉,”她说。“难道男人都是这副样子的吗?”
“我什么也没说啊。她长得很美,这你也知道。“
“不,她长得不美。你的意思是说,地开始变得美了,”巴勃罗的老婆说。“男人呀,我们把他们生了出来,真叫我们觉得可耻。不。说正经话。难道共和国里没有收留她这种人的地方吗?”
“有,”罗伯特乔丹说。“好地方,在东海岸瓦伦西亚那一带。别的地方也有。那里他们会待她很好,她可以带领孩子。有不少从乡村撤出来的孩子-人家会教她怎样工作的。”
“那正是我希望的,”巴勃罗的老婆说。“巴勃罗已经在动她脑筋了。这又是件会毁掉他的事情。他见到她就心痒难熬。最好她现在就走。“
“干完这件事以后,我们可以把她带走。”
“要是我信任你,你从现在起肯爱护她吗?我跟你说话象是老相识了。”
“人们彼此了解了,”罗伯特^乔丹说,“就应该这么样。“
“坐下吧,”巴勃罗的老婆说。“我不要你保证,反正事情要发生总会发生的。但是,你如果不肯带她走,我就要你保证。”
“为什么说如果我不肯带她走呢?”
“因为我不希望你走了以后让她在这里发疯。我见过她发疯似的模样,不发疯,我也够受的了。”
“炸桥后我们一定带她走,”罗伯特乔丹说。“只要我们炸桥后还活着,我们一定带她走。”
“我不爱听你用这种口气说话。这种口气绝对不会带来好运。“
“我用这种口气只是为了向你保证,”罗伯特4乔丹说。“我不是那种爱说丧气话的人。”
“让我看看你的手,”那妇人说。罗伯特乔丹伸出手来,妇人把它摊开,放在她自己的大手上,用大拇指摩庠手攀,仔细端详,然放掉他的手。她站起来。他也站起来。她望着他,脸上没有笑意。
“你从手上看到了什么?”罗伯特乔丹问她。“我不信手相。你不会吓倒我的。”
“没什么,”她对他说。“我看不出什么。”
“不,你看出来了。我只是好奇罢了。我不信这一套。”
“你信什么呢?”
“我相信的东西很多,可不信这一个。”
“相信什么?”
“相信我的工作。”
“是的,我看出这点了。”
“跟我说,另外还看出了什么。”
“我看不出别的,”她不痛快地说。“你说过炸桥很难吗?”
“不。我说过炸桥很重要。”
“可是炸桥会不会很难?”
“会的。我现在得下山去看桥了。你这里有多少人?”
“有点用的有五个。吉普赛人是窝囊废,尽管他心肠不坏,他心地很好。巴勃罗这人,我不再信任了”
“‘聋子’有多少顶用的人?”
“大概有八个吧。今晚我们就能弄清楚。他要到这儿来的。他是个很踏实的人。他也有一些炸药。不很多。你和他谈谈。”
“你派人去找他了?”
“他每天晚上都来。他是邻居。还是同志加朋友。“
“你看他这人怎么样?”
“他这人很不错。而且很踏实。在炸火车这件事上,他真了不起。”
“别的那几帮里的人手呢?”
“如果通知及时,大致能召集到五十个带步枪的人手,比较可靠的。”
“可靠性多大?”
“根据情况是不是严重才能定。”
“每支枪有多少发子弹?”
“大概有二十发。要看他们参加这次行动时愿意带多少来。这是说如果他们愿意来参加这次行动的话。你别忘了,炸桥这种事,既弄不到钱,也没战利品;而且你尽管不明说,危险是不小的;还有,事后又不得不从这一带山里撤走。很多人会反对炸桥这件事。“
“这很清楚。”
“这样看来,可以不提这件事就不提。”
“我同意。”
“那么等你勘探过了桥,我们今晚就和‘聋子’谈谈。“
“我现在踉安塞尔莫下山去。”
“那么把他叫醒吧,”她说。
“你要带支卡宾枪吗?”
“谢谢你,他对她说。“带一支固然好,不过我不会用它的。我是去侦察,不是去找麻烦的。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情况。我非常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我说话喜欢坦率。”“那么告诉我你在我手上看出了什么。“
“不,”她说着,摇摇头。“我没有看出什么。现在到你的桥那儿去吧。我会照管你的装备的。”
“把背包遮盖起来,谁也不让碰。搁在那儿要比山洞里好。”
“会遮盖好的,不让任何人碰,”巴勃罗的老婆说。“现在到你的桥那儿去吧。”
“安塞尔莫,“罗伯特乔丹把手按在老头儿的肩膀上说。老头儿脑袋枕在双臂上躺着睡熟了。
老头儿抬起头来。“有,”他说。“不用多说。我们走吧。”
①这种轻机关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由协约国首先使用,后来还装在战斗机上,它每分钟可打五百五十发子弹,重量约十二公斤4。
[book_title]第三章
他们赶着最后的二百码路程,在树荫下小心翼翼地从这棵树移动到那棵树,这时,穿过陡峭的山坡上最后几棵松树,离桥只有五十码了……“阳仍然越过褐色的山肩照来,那座桥被睃峭的峡谷间的辽阔空间衬托着,显得黑魆魅的。那是一座单孔铁桥,两端各有一个岗亭。桥面很宽,可以并行两辆汽车。线条优美的坚固的铁桥横跨深谷,在下面深深的谷底,白浪翻滚的河水淹过大块圆石,奔向山口那边的主流。
阳光正对着罗伯特-乔丹的眼睛,那座桥只现出一个剪影。随着太阳落到圆滚滚的褐色山头后边,阳光减弱消失,他透过树林眺望这山头,这时他不再直视着剌眼的阳光,发现山坡竟是一片葱翠的新绿,山峰下还有一摊摊积雪。
接着他在那短暂的余辉中又望望那突然显得真切的铁桥,观察它的结构。要炸掉这座桥并不难。他一面望着,一面从胸口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迅速勾勒了几张草图。他在本子上画图时并不同时计算炸药用量。他要以后再计算。他现在注意的是安放炸药的位置,以揮炸断桥面的支撑,让桥的一部分塌到峡谷中去。安放五六个炸药包,同时引爆,就能从容不迫,井井有条而正确无误地干成功;要不然,用两个大炸药包也能大致完成。那就捕要非常大的炸药包,放在两面同时引爆。他高兴而快速地勾勒着草图;他为了终于着手处理这件事,终于真的动手干起来而髙兴。他接考合上笔记本,把铅笔插进本子护封里边的皮套,把笔记本藏进衣袋,扣好袋盖
他画草图的时候,安塞尔莫监视着公硌、铁桥和岗亭。他认为他们太接近桥,未免危险,草图画完后,他才算松了口气。
罗伯特-乔丹扣好衣袋盖,匍匐在一棵松树后面,从那里了望。安塞尔莫把手搭在他胳膊肘上,用一个指头指点。
公路这一头面对着他们的岗亭里坐着一个哨兵,膝间夹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他正在抽烟,头上戴着顶绒线椹,身上穿着件毯子式的披风。相距五十码,没法看清他脸上的五官。罗伯特-乔丹举起望远镜,尽管现在没一点阳光,他还是两手捏成空拳,小心地围着镜片,以免产生反光,被哨兵发现,于是桥上的栏杆显得非常淸晰,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似的,而那哨兵的脸也清清楚楚,连他那凹陷的腮帮、香烟上的烟灰和剌刀上闪亮着的油迹都历历在目。那是一张农民的脸,高颧骨下服帮凹陷,满面胡子茬,浓眉毛遮着眼睛,一双大手握着枪,毪子式的披风下面鱔出了笨重的长统靴。岗亭埔上挂着一只磨得发黑的皮酒袋,还有一些报纸,但没有电话机。”当然,在他看不到的另外一边可能有架电话机;但是看不到岗亭四周有通到外面的电线。沿公路有一条电话线通过铁桥。岗亭外边有一只炭火盆,是用一只旧汽油桶做的,截去了桶顶,桶壁上凿了几个洞,架在两块石头上,但盆里没生火。火盆下面的灰里有几只烧黑了的空铁縑。
罗伯特、乔丹把望远镜递给平躺在他身旁的安塞尔莫。老头儿露齿笑笑,摇摇头。他用手指敲敲自己眼睛边的太阳穴。
“我看见过他,”他用西班牙话说。他用嘴尖讲话,嘴唇几乎不动,这样发出的声音比耳语还低。”罗伯特-乔丹冲着他揪笑,他呢,注视着哨兵,一手指着哨兵,用另一手的食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罗伯特-乔丹点点头,但没有笑。
桥另一头的岗亭背对着他们,朝着公路下段,因此他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这条公路很宽,浇过柏油,铺得很道地,在较远的那个桥堍向左拐弯,再绕一个大弯子向右面拐出去,看不见了。眼前这一段公路是劈去峡谷那一边坚固的石壁,在旧路面的基础上加宽到现有的宽度的;从山口和桥上望下去,公路的左边,也就是西边,面临陡峭的峡谷的地方,竖着一排劈下来的石块做界石,作为防护。这里的峡谷十分幽深,上面架着桥的溪水和山口的主流在这里汇合。
“另外那个哨所呢?”罗伯特-乔丹问安塞尔莫,“从那个拐弯过去五百米。在靠着石壁盖起的养路工的小屋边。“
“有多少人?”罗伯特-乔丹问。
他又用望远镜观察那个哨兵。只见哨兵在岗亭的木板墙上揿熄烟卷,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荷包,剥开那熄掉的烟蒂的烟纸,把剩下的烟丝倒进荷包。哨兵站起来,把步枪靠在岗亭的墙上,伸了“个懒腰,然后拿起步枪,挎在肩上,走到桥面上。安塞尔莫身体贴在地上,罗伯特-乔丹把望远镜塞进衣袋,脑袋闪在一棵松树后面。
“一起有七个士兵和一个班长。”安塞尔莫凑近他的耳朵说,“我是从吉普赛人那儿打听来的。”
“等他停下来,我们就走,”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太近了。”
“你要看的东西都看到了”“不错。我要看的都看到了。“
随着。“阳西沉,他们身后的山上的。“照逐渐消失,天气马上冷起来,天色也越来越暗了。
“你认为怎么样”安塞尔莫低声问,他们望着那哨兵跨过桥面,向另一个岗亭走去,他的剌刀在。“阳的余辉中闪闪发亮,他披着那件毯子式的外衣,形状很古怪。
“非常好,”罗伯特,乔丹说。“非常、非常好。“我挺高兴。“安塞尔莫说。“我们走好吧?他现在不会发现我们了。
哨兵在桥的那一头,背对他们站着。峡谷里传来溪水流过圆石间的淙淙声。接着,夹在流水声中响起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持续不断的响亮的隆隆声。他们看到哨兵抬起头来,帽子推到后脑勺上。他们掉头仰望,只见高空中有三架列成乂字队形的单翼飞机,在还照得到阳光的上空显得清清楚楚,银光闪闪。飞机越过天空,快得难以置信,马达声震响个不停。“我们的?”安塞尔莫问。
“好象是我们的,”罗伯特-乔丹说,但是他明白,飞得这样髙,根本没法断定。既可能是我方,也可能是敌方在傍晚作巡逻飞行。不过人们总是说驱逐机是我们的,因为这使人感到安慰轰炸机可是另外一回事。
安塞尔莫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是我们的飞机。”他说。“我认识这些飞机。这些是蝇式。”
“对,”罗伯特-乔丹说。“我看也象是我们的蝇式。”“这是些蝇式,”安塞尔莫说。
罗伯特-乔丹原可以把望远镜对准飞机,马上看个分明,但他觉得还是不看为好。今晚,这些飞机是谁的,对他都一样。如果把它们当作我们的会使老头儿高兴,他何苦使他失望呢。飞机现在越出棵野,向塞哥维亚飞去,看来它们不象是俄国人玫装的那种有绿机身、红翼梢、机翼安在机身下面的波音。”32型飞机。西班牙人把这种飞机叫作蝇式。颜色潢不清,但式样显然不对头。
“不。那是返航的法西斯巡逻机队”
哨兵仍旧背着身,站在远处的岗亭边。“我们走吧,”罗伯特,乔丹说。他开始上山,小心翼翼地爬着,利用地形,避开桥那面的视线。安塞尔莫跟在他后面,相距一百码。罗伯特-乔丹走到从挢上不可能望见他们的地方,就站停了脚步,老头儿赶上来,走到前面去带路,不慌不忙地摸黑爬着,穿过山口,肫上那陡峭的山坡。
“咱们的空军真了不起,”老头儿高兴地说。“对。”
“我们准打胜仗。”“我们必须胜利。”
“是啊。我们胜利后你一定要来这儿打猎。“打什么?”
“野猪、熊、狼、野山羊~”“你喜欢打猎吗?”
“是啊,老弟。比啥都喜欢。我们村里人人都打猎。你不喜欢打猎吗?”
“不喜欢,”罗伯特”乔丹说。“我不喜欢杀死动物。“我呐,正好相反,”老头儿说。“我不喜欢杀人。”“除了那些头脑不对劲的人,谁都不客欢杀人。“罗伯特-乔丹说。“可是在必要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反对,尤其是为了我们的事业的时候。”
“打猎可是另一回事,”安塞尔莫说。“我现在没有家了,以前可有过,在我家里藏着我在山下树林里打来的野猪的牙齿。还有我打到的狼的皮。那是冬天在雪地里打的。有一条梃大,十一月有天晚上,我回家路过村边,在黑地里把它打死了。我家地上铺了四张狼皮。它们都踩呀了,不过毕竟是狼皮啊。还有我在高山上打到的野山羊的角和一只鹰,请阿维拉一个专门剥制禽鸟标本的人加了工,翅膀是展开的,黄黄的眼睛,就象活的一样。这只鹰挺好看,我看到这些东西心里非常髙兴,”“是啊,”罗伯特-乔丹说。
“我村教堂门上钉着一只熊掌,那熊是我春夭打的,我发现它在山坡上的雪地里,就用那只爪子在拔一段木头。”
“那是什么时侯的事?”
“六年前了。那只熊掌象人手,不过爪子很长,已经干瘪了,穿过掌心钉在教堂门上,我每次见到,心里就乐。”
“出于骄傲吗?”
“想到初春在那山坡上和那头熊遭遇确实感到骄傲。不过讲到杀人,象我们一模一样的人,回忆起来一点也不愉快。”
“你不能把人的手掌钉在教堂门上,”罗伯特-乔丹说。“不能。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是不能想象的,不过,人手很象熊举。”
“人的胸部也很象熊的胸部,”罗伯特-乔丹说。“熊剥掉了皮,它的肌肉有很多和人的肌肉相象的地方。”
“是啊,”安塞尔莫说。“吉普赛人认为熊是人的兄弟。”“美洲的印第安人也有这种看法,”罗伯特-乔丹说。“他们杀了熊就向它道歉,请它原谅,他们把它的脑壳搁在树上,临走前请求它宽恕。
“吉普赛人认为熊是人的兄弟,是因为熊剥掉了皮,身体和人的是一祥的,因为熊也喝啤酒,也喜欢听音乐,也喜欢跳舞。”耗印第安人也有这种看法,“那。印第安人就是吉普赛人了?”
“不。不过他们对熊的看法是一致的。”
“一点也不假。吉普赛人认为它是人的兄弟,还因为它爱偷东西取乐。
“你有吉普赛血统吗?”
“没有。不过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认识得梃清楚。自从革命开始以来见得更多了。山里就有不少。他们认为杀掉外族人不算罪过。他们不承认这一点,不过这是事实“象靡尔人一样。“
“是的。不过吉普赛人有很多规矩,他们自己却不承认。在打仗时很多吉普赛人又变得象古时候那样坏了。”
“他们不懂为什么要打仗。他们不知道我们作战的目的。”“对呀,”安塞尔莫说,“他们只知道现在在打仗,大家又可以象古时候那样杀人而不一定受惩罚了。”
“你杀过人吗?”由于相处一天混熟了,现在天色又黑,罗伯特舟乔丹便这么问。
“杀过。有好几回。不过不是很乐意的。依我看,杀人是罪过。哪怕是杀那些我们非杀不可的法西斯,依我看,熊和人大不一样,我不相信吉普赛人那种蛊惑人心的说法,什么人跟畜生是兄弟。不。凡是杀人,我都反对“可是你杀过人了。”
“是呀。而且以后还要杀呢,不过,要是我能活得下去,我萝好好儿过活,不伤害任何人,这样就会被人宽恕了“被谁?”
“谁知道?既然在这里我们不再信天主,不再信圣子和圣灵了,谁来宽恕呀?我不知道。““你们不再信天主了?”
“是呀。老弟。当然是呀。要是有夭主,他决不会让我亲睱百睹的那一切发生的。让冬巧信天主吧。”“人们是需要天主的……”
“我是在信教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当然想念天主。不过做人现在得由自己负黉了。
“那么宽恕你杀人罪过的人,就是你自己罗。”“我看就是这么回事,〃安塞尔莫说。“既然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看一定就是这样。不过,不管有投有天主,我认为杀人就是罪过。我觉得寄人一命可不是儿戏。必要的时侯我才杀人,不过我不是巴勃罗那号人。”
“要打胜仗,我们躭必须杀敢人。这是历来的真理。“那当然。”我们打仗就得杀人。不过我有些古怪的念头。”安塞尔莫说。
他们这时正挨在一起摸黑走着,他低声说着,一边爬山,一边还常常回过头来。”“我连主教也不想杀。我也不想杀哪个财主老板。我要叫他们后半辈子象我们一样,天天在地里干活,象我们一样在山里砍树,他们这样才会明白,人生在世该干些啥。让他们睡我们睡的地方。让他们吃我们吃的东西。不过,顶要紧的是让他们干活。这样他们就会得到教训了。”“这样他们会活下来再奴役你。”
“把他们杀了并不给他们教训,”安塞尔莫说。“你没法把他们斩尽杀绝,因为他们会播下更深的仇恨的种子。监牢没用,监牢只会制造仇恨。应该让我们所有的敌人都得到教训。〃不过你还是杀过人。“
“是的,”安塞尔莫说。“杀过好几次,以后还要杀,但不是乐意的,而且把它看作罪过。”
“那个哨兵呢?你刚才幵玩笑说要杀掉他。““那是开玩笑。我原可以杀掉他。是呀。考虑到我们的任务,当然要杀,而且问心无愧。不过心里是不乐意的,”
“我们就把这些哨兵留给喜欢杀人的人吧,”罗伯特-乔丹说。“他们是八个加五个。一共十三个,让喜欢杀人的人去对付
“喜欢杀人的人可不少呢,”安塞尔莫在黑暗中说。“我们就有很多这种人。这种人要比愿意上战场打仗的人多。“你参加过战役吗?”
“没有,”老头儿说。“革命开始的时候我们在塞哥维亚打过仗,不过我们吃了畋仗,溃敢啦。我跟了别人一起跑。我们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在干啥,也不知道该每么干,再说,我只有一支猎枪和大号铅弹,可是民防军有毛瑟枪。我在一百码外用大号铅弹没法打中他们,他们在三百码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象打兔子似的打我们。他们打得又快又准,我们在他们面前象绵羊似的。他不作声了,接着问,“你看炸桥的时候会打上“仗吗”“有可能。”
“我毎逢打仗没有一次不逃跑的。”安塞尔莫说。“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是老头子啦,可我一直闹不清。”
“我来帮衬你,”罗伯特-乔丹对他说“那你打过很多仗吗?”
“打过几次。”
“你觉得炸桥这件事怎么样”
我首先考虑的是炸桥。那是我的工作。把桥炸掉并不难。然后我们再作其它部署。做好准备工作。这一切都得写下来。”“这里的人识字的很少。”安塞尔莫说。
“要根据每个人的理解程度,写得大家都看得懂,而且还要把它讲清楚。”
“派给我什么任务,我准干,”安塞尔莫说。“不过,想起塞哥维亚开火的情形,假使要打,甚至于大打,最好先跟我讲明白,遇到各种情况,我得怎么干,免得逃跑。记得在塞哥维亚时我老是想逃跑。”
“我俩会在一起的,”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会告诉你什么时侯该怎么办。”
“那就没问题了,”安塞尔莫说。“吩咐我做的,我都能傲到。”
“对我们来说就是炸桥和战斗,假如发生战斗的话,”罗伯特-乔丹说,他觉得在黑暗中说这番话有点象做戏,但是用西班牙话诶来很带劲。“
“那该是头等大事嗨,”安塞尔莫谗。罗伯特。乔丹听他说得直率、不含糊、不做作,既没有说英语民族的那种故意含蓄的谈吐,也役有说拉,“语民族的那种夸夸其谈的作风。他觉得能得到这个老头儿很幸运,他看过了这座桥,设想出了一个简化'的解决问理的方案。”只赛突然袭击哨所,就能按常规的办法炸掉它。他这时对戈尔兹的命令,对产生这些命令的必婆性起了反感。他所以反感,是因为这些命令会给他;会给这个老头儿带来木拥的后果。对于不得不执行这些命令的人来说,这自然是棘手的命令。
这个想法可不对头哪,他对自己说,你也好,别人也好,稀没法保证不道豳不拥。你和这个老头儿都不是什么了不起询又物。你们是完成你们的任务的工具。”有些命令非执行不可,这不是你们所造成的。有座桥非炸掉不可,这座挢可以成为人类未来命运的转折点,好象它能左右这次战争中所发生的一切-你只有一件事好做,并旦非做不可。只有一件事,妈的,他想。如果只此一件事,那就容易办了。他对自己说。”别发愁啦,你这个说空话的野杂种。想想别的事情吧。
于是他想起了那姑娘玛丽亚,想起了她的皮肤、头发和眼睹,全是一样的金褐色。头发的颜色比她的皮肤要深些,不过由于皮肤将被阳光晒得越来越黑,头发就会显得淡了。这光滑的皮肤表面上是浅金色的,从内部透出更深的底色。这皮肤一定很光滑,她的整个身体一定都很光滑。她的举止很别扭,仿佛她身上有些东西使她局伲不安,她觉得那些东西流鳟在外面,实在不然,只存在于她的心里。他望着她,她就脸红。她坐着,双手抱住膝头,衬衫领子敞开着,一对耸起的Rx房顶着衬衫。想到她,他的喉头就哽住了,走路也不自在了。他和安塞尔莫都不作声,后来老头儿说,“我们现在穿过这些岩石下去就回营了。
他们捵黑走着山路,这时,有一个人向他们喝了一声,“站住,秘一个,他们听到往后拉枪栓的喀嚓一声,接着是推上子弹,枪栓朝下扳碰到木枪身的声音。
“同志,”安塞尔莫说。“什么同志?”“巴勃罗的同志,”老头儿对他说。“你不认识我们吗。“认识。“那声音说。“可这是命令。你们有口令吗?“没有。我们是从山下来的。”
“我晓得。“那人在黑暗中说。“你们是从桥头来的。”我都晓得。命令可不是我下的。”你们必须对得上口令。”“那么上半句是什么?”罗伯特。乔丹问。”“我忘了,”那人在黑暗中说着笑了。”“那就带着你他妈的炸药到炉火边去吧。“
“这就叫做游击队的纪律,”安塞尔莫说。“把枪的击铁推上。”“没扳起击铁,”那人在黑暗中说。“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它顶着。”
“如果你用毛瑟枪这样干,枪栓没有卡子会走火的。”“我这支就是毛瑟枪,”那人说。“可是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很管用。我老是这样顶着的。“
“你的枪口朝着哪里?”安塞尔莫对着黑暗问。“朝着你,”那人说,“我推上枪栓的时候一直对着你。你到了营地,关照他们派人来换我班,因为我饿得真他妈的没法说,我还忘了口令啦。”
“你叫什么名字?”罗伯特-乔丹问。
“奥古斯丁,”那人说。“我叫奥古斯丁,我在这儿厌倦死了。”
“我们一定带去口信,“穸伯特乔丹说。他在想。”西班牙语中的“厌倦”这个词,说别种语言的农民是都不会用的。然而对于各个阶层的西班牙人这却是个最普通的字眼。”
“听我说,”奥古斯丁说着,走上前来把手按在罗伯特“乔丹的肩上。接着他用打火石打上了火,吹亮火绒,凑着火光端详着这个年轻人的脸。
“你和另一个的样子很象,”他说。〃不过也有些不一样。听着,”他放下火绒,握枪站着。“告诉我这件事。”关于桥的事是真的吗?”
什么桥的事?”
“就是要我们把他妈的那座桥炸掉,过后我们就得操他妈的从山里撤出去。”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奥古斯丁说。“真是笑话!那么炸药是谁的?”
“那你不知道炸药是用来干什么的?别跟我撒谎啦。”“我知道做什么用,到时候你也会知道的”罗伯特-乔丹说。“我们现在可要到营地去了。”
“到你他妈的地方去吧“奥古斯丁说。“去你的吧,你可要我给你讲一件对你有用的事,
“要,”罗伯特’乔丹说。“只要不老是他妈的。“他指的是交谈中随时都能听到的那种粗话。奥古斯丁这个人,说的话那么脏,老是把“他妈的”这个词加在每个名词前当作形容词,还把它用作动词,罗伯特-乔丹不禁纳闷,他会不会说一句干净的话。奥古斯丁听到后,在黑暗中笑了。“这是我的口头禅,可能不好听。谁知道?说话嘛,谁都有自己的习惯。听我说。桥对我没什么了不起。桥也罢,别的东西也罢,我都不在乎。再说,我在山里厌倦啦。荽走我们就走吧。这山区对我没啥了不起,我们该撒走啦。不过有件事我得说说。好好保管你的炸药。“谢谢你,”罗伯特-乔丹说,“提防你吗?”“不,奥古斯丁说。“提防郑些他妈的不象我这样有种的人。”
“是吗。“罗伯特-乔丹问。
“你懂西班牙话,”奥古斯丁这时认真地说。“好好保管你那些他妈的炸药。”“谢谢你。”
〃不.不用谢我。看好你的货色吧。炸药出毛病了吗?”
“不,出了毛病我就不会跟你费时间磨嘴皮了。”
“我还是要谢谢你。我们现在到营地去吧。”
“好,”奥古斯丁说,“叫他们派个知道口令的到这里来。”
“我们会在营地和你见面吗?”
“会,老兄。一会儿就见面。”
“走吧,”罗伯特-乔丹对安塞尔莫说。他们沿着萆地边走去,这时升起了灰色的雾气。在树林里铺着松针的地上走了许久之后,现在踩着茂盛的青草感到怪美妙的,草上的露水湿透了他们的帆布绳底鞋。罗伯特-乔丹透过树林看到前面有一线光亮,他知道,那里一定就是山润口。
“奥古斯丁这个人挺不错,”安塞尔莫说。“他说话嘴巴不干净,老是开玩笑,不过,他人挺认真。”
“你和他很熟吗?”
“是的。认识很久了。我挺相信他。”
“也相信他的话?”
“对,老弟。这个巴勃罗现在可变坏了,你看得出来。”
“该怎么办才好呢?”
“应该时刻有人看守着。”
“你。我。那女人和奥古斯丁。因为他看到了危险。”
“你从前就知道这里的情况这祥糟吗?”
“不。”安塞尔莫说。“不过箱得很快。然而到这里来是必要的。这是巴勃罗和聋子’的地段。在他们的地段上,我们不得不踉他们打交道,除非我们有力量单干。”“那么'聋子,这个人呢?”
“很好。“安塞尔莫说,“好的程度就象另一个坏的程度一样。”
“你现在认为他真是坏人了?”
“整个下午我都在想这事,既然我们听到了种种情况,我现在认为他确实坏了。真的坏。”
“我们是不是推说要炸另一座桥,现在就离开这里,到别的几帮那里去找人更好些?”
“不。”安塞尔莫说。“这里是他的地段。你的一举一动他不会不知道。可是我们办事要多加小心。”
[book_title]第四章
他们下山来到山洞口,一道光线从挂在洞口的毯子边缘透出来。两个背包还在树脚边,上面盖着帆布。罗伯特。乔丹跪下来,摈到兼在背包上的帆布又潮又硬。黑暗中,他在帆布下一个背包外面的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只有皮套的扃酒瓶,并把它插在衣袋里。背包是由串在背包口上的金属扣眼里的长抦挂锁锁住的,他打开锁,解开系在每个背包。上的绳子,把手伸进去,摸摸里面的东西有没有短少。他把手伸到一个背包的底部,換到了捆好的一个个炸药包,那是裹在睡袋里的;他系上背包口上的绳子,再把它锁上,然后伸手到另一个背包里,摸到了那只放旧引爆器的硬邦邦的木盒,装雷管的雪茄烟盒,每个圃柱形的雷管外面都有两根锎线团团绕住〈这—切都放得整整齐齐,就象他小时候收集的野鸟蛋那样〉,他还摸到从手提机枪上卸下来的包在他皮茄兖里的枪托,装在大背包内袋里的两个子弹盘和五个子。”弹夹,以及另个内袋里的几小卷锎丝和一大卷细漆包线。他在藏电线的内袋里摈到了老虎钳和两把在炸药包一端钻涧用的木头锥子;接着从最后一个内袋里掏出一大盒从戈尔兹的司令部弄来的俄国香畑。他扎紧背包口,插上挂锁,扣上背包盖,再用帆布盖上这两个背包。安塞尔莫已到山涧里去了。
罗伯特,乔丹站起身想跟他进去,接着又想了想,揭去两个背包上的帆布,一手各提一个,勉强地朝山洞口走去。到了洞口,他放下一个背包,撩幵门毯,然后弯了腰,一手提着一个背包的皮带,进入山洞里。
洞里很暖和,烟雾缭绕。沿洞壁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个插着一支牛腊烛的瓶子,坐在桌边的是巴勃罗,三个他不认识的人和吉普赛人拉斐尔。烛光在洞壁上投射着他们的影子,安塞尔莫还站在桌子右边他刚才进来时的地方。巴勃罗的老婆站在洞犄角生炭火的炉灶边。那姑娘晚在她身旁,搅动着一只铁锅里的东西。她把木汤匙拿出来,望着这时站在门口的罗伯特。乔丹。”他借炉火的光看到那妇人在拉风箱,看到姑娘的脸和一条手臂,汤汁从汤匙中滴下来,滴入铁锅“你提着什么东西?”巴勃罗问。
“我的东西,”罗伯特-乔丹说,在桌子对面山洞比较开阔的地方放下了背包,两个背包隔开-些距离。“放在外面不是满好吗?”巴勃罗问。“人家可能在黑暗中绊着,”罗伯特.乔丹说着,走到桌子边,把那盒香烟放在桌上。
“我不喜欢把炸药放在这儿洞里,”巴勃罗说。“离炉火远着呢,”罗伯特一乔丹说。“拿几支烟吧。〃他用拇指指甲划开兼上印有艘彩色大兵舰的纸食边的封。,把它推到巴勃罗面前,安塞尔莫给他搬来一只蒙着生皮的凳子,他就在桌边坐下来。巴勃罗望着他,好象有话要说,却伸手去拿烟卷,
罗伯待〃乔丹随即把烟卷推向别人面前。他并不正眼打量他们。不过他觉察到有一个人拿了烟卷,两个人没拿。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巴勃罗一人身上。
“情况怎么样,吉普赛人?”他对拉斐尔说。“不坏,”吉普赛人说,罗伯特,乔丹看得出,他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在议论他。连吉普赛人也局伲不安。
“她打算让你再吃呜?”罗伯持乔丹问吉普赛人。“是呀。干吗不。”吉普赛人说。这时的气氛和他们下午友好地又说又笑大不相同了。“
巴勃罗的老婆一句话也没说,只顾拉风箱、扇炭火,“有个叫奥古斯丁的说,他在山上厌倦得要死。“罗伯特,乔丹说。
“死不了,”巴勃罗说。“让他死一会儿也好。”“有酒吗”罗伯特-乔丹把身体朝前靠,手搁在桌上,向大伙儿随便问。
“剩下不多了。“巴勃罗阴郁地说。罗伯特-乔丹决定,他还不如观察一下另外三个人的神情,来判断自己的处塊怎么样。“既然这样,就让我喝杯水你。“他叫那姑娘,“给我来杯水。“
姑娘望望那妇人,妇人一声不吭,只当没听到。她随即向水锅那边走去,舀了一满杯。她把水端到桌上,放在他面前。”罗伯特-乔丹朝她笑笑。同时,他收紧了腹肌,身子在発子上向左微微一转,这样,腰带上的手枪滑到了更烦手的地方。他朝后裤袋仲下手去,巴勃罗紧盯着他。他知道大家也都在紧盯者他,但他只注意巴勃罗一个人。他从后裤袋里抽出那有皮套的扃酒瓶,旋开瓶盖,然后举起杯子,暍了半杯水,把瓶里的酒十分缓慢地倒在杯子里。
“这太凶,你受不了,不然我给你一点,”他对姑娘说,又对她笑笑。“剩下不多了,不然我请你喝一点。“他对巴勃罗说,“我不喜欢大茴香酒。“巴勃罗说。
刚才一股辛辣味飙过桌面,他闻到了其中一种熟悉的成分的气味。”
“那好,”罗伯特-乔丹说,“因为反正只剩一点儿了。”“那是什么酒?”吉普赛人问。“药,”罗伯特“乔丹说。“你想尝尝吗?”“喝了管什么甩的?”
“什么都管,”罗伯特-乔丹说。“什么病都能治。你如果有什么病,它准能治好。
“让我尝尝,”吉普赛人说。
罗伯特-乔丹把杯子向他推去。这酒搀了水变成了乳黄色,他希望吉普赛人只喝“口。剩下的只有一点儿了,这样一杯东西,可以代替晚报,可以代替往日在咖啡馆里消磨的所有的夜晚,代眷毎年这个月份里开花的所有的栗子树,代替郊区林荫路上的策马缓行,代替书店,代醬报亭,代替美术陈列馆,代替漦特苏里公园,代替布法罗运动场,代替夏兼髙地,代替保险信托公司和巴黎旧城岛,代替古老的福约特旅馆,可以代替在傍晚读书、休息?代替他享受过的、已被遗忘了的一切〃当他尝着这乳浊、苦涩、使舌头麻木、使头脑发热、使肚子暖和、使思想起变化的神妙的液体时,所有这一切又都重现在他眼前。
吉普赛人皱眉蹙额,交还杯子。“气味象大茴香,味道却象苦胆,”他说。“喝这种药我宁可生病。”
“那是苦艾,”罗伯特,乔丹对他说。“在这种真正的文酒里搀有苦艾。据说它会把你的脑子都烂掉,不过我不信。它只会使思想起变化。你原该把水很慢地倒在里面,每一次倒几滴,不过,我却把它直接倒在水里。”
“你在说啥?”巴勃罗觉得受到了嘲弄,气忿地说。“说明这药的性能。”罗伯特“乔丹对他说,并露齿笑笑。”我是在马德里买的。这是最后一瓶,已经喝了三个星期。”他喝了一大口,觉得酒顺着他舌头朝下淌,神经都麻木了,特别舒服。他望着巴勃罗,又鼷齿笑笑。“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巴勃罗不回笞,罗伯特-乔丹留神望着桌边另外那三个人。有一个长着一张大扁脸,扁而红揭色,象只塞拉诺火腿,断鼻梁,扁鼻子,嘴角斜叼者细长的俄国烟卷,使那张脸显得更扁了。这个人留着灰色的短头发和灰色的胡子茬,穿着通常的骚色軍衣,齐脖子扣住。罗伯特。乔丹望着他,他垂下眼光看桌子,可是目光坚定,一眨不眨。另外两个显然是兄弟。他们长得很象,都是矮胖结实,黑头发,前额很低,黑眼睛,皮肤棕褐色,一个前额上有条刀疤,在左眼上方。他望着他们俩,他们俩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个看来二十七八岁光景,另一个可能要大两岁“你望什么?”两兄弟中那个有刀疤的问。〃你。”罗伯特-乔丹说。
“有什么可奇怪的暍?”
“没有,”罗伯特-乔丹说。“来支烟?“行,”那人说。他刚才没拿烟卷,”这烟银那个人的一样。炸火车的那个人。
“你参加了炸火车?”
“我们都参加了。“那人冷静地说。“只有老头子没去。““这就是我们现在应该干的事,”巴勃罗说。“再炸一列火车。“
“那可以,”罗伯特-乔丹说。“等炸桥以后。他注意到巴勃罗的老婆在炉灶边转过身来,正在留心听。他一提到桥,大家都不作声了。
“等炸桥以后,”他故意重说一遒,呷了口文酒。他想。”我还是挑明的好。这个问题反正要谈到的。
“我可不去炸桥。”巴勃罗说,低头望着桌子。“我也好,我的手下也好,都不去。”
罗伯特-乔丹没说什么。他望着安塞尔莫,举起了杯子,”那我们只好单干啦,老伙计,”他微笑着说“不要这个胆小鬼,”安塞尔莫说。“你说什么?”巴勃罗对老头儿说。“不关你的事。”我没有银你说话,”安塞尔莫对他说。罗伯特,乔丹这时隔着桌子望望站在炉火边的巴勃罗的老婆。她还没开过口,也没任何表示。但她这时对那姑娘说了些他听不清的话,姑娘就从火边站起身来,沿洞壁悄悄走去,揭开挂在洞口的敌子,出去了。罗伯特-乔丹想。”我看现在要摊脾了-我相信就在眼前了。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佾況,可是实际情況看来就会如此。
“那我们要不靠你的帮劢来炸桥。“罗伯特-乔丹对巴勃罗说。
“不,”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望着他出汗的脸。你不能在这里炸桥。
“不能?”
“你不能炸桥,”巴勃罗缓慢地说。
“那你怎么说?”罗伯特。乔丹对巴勃罗的老婆说,她站在炉灶边显得镇静而高大。她转身对大家说,“我赞成炸桥。”她的脸被火光映亮了,显得红黑红黑的,热情而漂亮,流露出了她的本色。
“你说什么?”巴勃罗对她说;罗伯特-乔丹看到他转过头来,脸上显出感到众叛亲离的神色,前额上在冒汗。
“我赞成炸桥,反对你。”巴勃罗的老婆说。“没别的话啦。”
“我也赞成炸挢。“长着扁脸和断晷梁的人说,在桌上揿灭了烟蒂。
“对我来说,那座桥算不上什么“两兄弟中的一个说。“我拥护的是巴勃罗大娘。“
“我也一样,”另一个说。
“我也一样,”吉普赛人说。
罗伯特“乔丹注视着巴勃罗,同时,右手慢慢地放下来,以防万一,心里有点希望发生这种情况。他觉得那也许是最简易的解决办法,然而又不愿意损害已有的良好进展。他知道,一家人、一族人、一帮人在争吵的时候,很容易迅速团结起来反对一个外来的人;然而他又想,既然问題已经挑明,用这只手所能干出来的事也许是最简单而最好的,象外科手术那样录干脆。他还注意到巴勃罗的老婆站在那里,在众人表态时激动得脸上霣出骄傲、坚强、健康的红色,
“我拥护共和国,”巴勃罗的老婆欢快地说。“桥关系到共和国的命运。要干别的我们以后有时间。”
“你呀,”巴勃罗刻薄地说。“你这个种牛脑袋、婊子心肠的东西。你以为炸这座桥还会有以后’吗?你考虑到会发生什么事吗?”
“会发生该发生的事情,”巴勃罗的老婆说。“非发生不可的事情总得发生。”
“炸这座桥我们得不到好处,炸桥之后我们会象野兽一样被人搜捕,你觉得无所谓吗?炸桥时万一死掉也无所谓吗?”“无所谓,”巴勃罗的老婆说。“你别来吓唬我,胆小鬼。”“胆小鬼,”巴勃罗忿忿地说。“你把一个有战术头脑的人叫做胆小鬼,因为他能事先看到干索事要遭殃。僅得什么叫蠹事的可不是胆小鬼。”
“僅得什么叫胆小鬼的也不见得蠢,”安塞尔莫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要找死吗?”巴勃罗严苈地对他说。罗伯特-乔丹看到这句话问得太不够策略。“不。“
“那么留神你的嘴。你话太多了,讲的事自己也不懂。你没看出这件事的严重性吗?”他简直瘙出了一副可怜相。“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才看出这件事的严重性吗?”
罗伯特-乔丹想。我也这样认为。老巴勃罗啊,老伙计,我也这样认为哪。还有我。你看得出来,我也看出来了,那妇人从我手拿上也看出来了,只是她自己还没有明白过来。目前她还没有明白过来。
“老子当家难道是吃千饭的?”巴勃罗问,“我说的活,我有根据。你们这帮人哪里知道。这个老头予在胡扯。他呀,这老头子,只会给外国人当通讯员、做向导,这个外国人到这里来干的事只对外国人有好处,为了他的好处,我们却得付出牺牲。我关心的是大家的好处和安全。”
“安全,”巴勃罗的老婆说。“安全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到这里来找安全的人太多了,以致引起了大危险,为了寻求安全,现在把什么都丢啦。
她这时站在桌边,一手拿着那把大汤匙。“有安全,”巴勃罗说。“在危险中僅得如何见机行事就有安全。正象斗牛士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冒不必要的险,就会安全……”“直到他被牛角挑伤为止,”那妇人尖刻地说。“斗牛士被牛挑伤前也说这种话,我听到过不知有多少次了。我老是听菲尼托说,这全雜学问,牛决不会挑伤你,而是人自己推到牛角上去的。他们挨牛角之前,总是这样吹大气。结果是我们到病房里去看他们。”这时,她学着在探病的样子。”哏,老伙计,”她声如洪钟地说。接着,她用受了重伤的斗牛士的衰弱的声音说,“你好,朋友。怎么啦,比拉尔?”“怎么镝的,菲尼托,好孩子舸,你怎么碰到了这种倒霉事儿?”她用自己那洪亮的声音说。接着再学衰弱的声音,“没什么,太太。比拉尔,没什么。本来不会出这种事的。我顺顺当当地剌死了它,你知道。谁都没有我利索。我干净利落地把它杀了,它呢,死定啦儿摇猫晃晃的,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眼看就要栽倒了。我从它身边走开,祺样挺神气,挺帅,哪知道,它从背后把角捅进我的屁股,从肚皮上截了出来。”她不再学斗牛士那简直象女人一觖柔弱的声音了,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声音洪亮地说话了。“你扯什么安全明我和天下三个收入最少的斗牛士待过九年,还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什么叫安全吗?跟我讲什么事都行,可别讲安全。而你呀。我是一门心思指垫你干番大事,现在可落得这样的下场打了一年仗,你就变成了懒鬼、酒鬼、胆小鬼。”
“你没权利这样说话。“巴勃罗说。“尤其在大家面前,在陌生人面前。“
“我就是要这样说话,”巴勃罗的老婆接着说。“你听到没有?你以为这里还是你作主?”
“对,”巴勃罗说。“这里我作主。”
“没的事,”那妇人说。“这里我作主你们大伙听到了没有?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能作主。你要愿意,可以待着,吃你的饭,喝你的酒,可不能不要命似的喝那么多。你要愿意,可以于一部分活。可这里我作主。“
“我该把你和这个外国佬一起毙了。”巴勃罗阴沉地说。“试试看,”那妇人说。“看看会怎么样。““给我来杯水。”罗伯特-乔丹说,跟睛仍然盯着这个脸色阴沉而脑袋笨重的汉子和那个自嶔而信心十足地站着的女人,她拿着一把大汤匙,威风凜凜地仿佛拿的是指挥棒。”
“玛丽亚,”巴勃罗的老婆喊道,等姑娘进了门,她说。”拿水给这位同志。”
罗伯特-乔丹伸手去掏扁酒瓶,他一边拿出瓶子,一边松幵枪套里的手枪,把它在联带上转过来顶着大鼯根。他再往杯子里倒了点艾酒,端起姑娘簪他嬝来的那杯水,开始-滴一满地倒在酒杯里。姑娘站在他身边望着他。
“到外面去,”巴勃罗的老婆对她说,用汤匙朝外面指指。〃外面冷哪。”姑娘说,脸颊挨近了罗伯特-乔丹的脸,注视着杯子里面的液体逐渐变得混浊
“兴许是吧,”巴勃罗的老婆说。“不过这里可太热了。”她換着亲切地说。”要不了多久啦。”姑娘摇摇头,出去了。
罗伯特-乔丹暗自思忖。”我看他就要按捺不住了。”他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毫不掩饰地放在手枪上。他已经打开了保险拴,抚摩着原先有小方格、现在几乎已磨平的枪抦,摸着鬪圆的冰凉的扳机护圈,一种舒适的伴侣感油然而生。巴勃罗不再望着他了,只望着那妇人,她接着说,“听我说,酒鬼。你明白这里是谁作主吗?”
“我作主。”
“不。听着。把你那毛耳朵里的耳垢掏掉。好好听着。”
巴勃罗望着她,从他的脸上“点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故意直勾勾地望着她,接着望望桌子对面的罗伯特。乔丹。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好久,接着又回头望者那妇人。
“行呀。你作主。“他说。“你愿意的话,他作主也行。”你们两个见鬼去吧。”他正睬望着那妇人的脸,他既没被她镇住,似乎也没受她多大的影响。“我或许是慷,酒喝得太多。你可以把我当胆小鬼,不过这一点你错了。我可不是傻瓜。”他停了一会。“你想作主,你也審欢作主。那好,你既然作主,又是女当家,就该给我们摘些吃的了。“
“玛丽亚,”巴勃罗的老婆喊道。姑娘从山洞口的毯子边探头进来。“进来侍候吃晚饭。”
姑娘走进来,走到炉灶边的矮桌前,端起一些搪瓷琬,放到一起。
“红酒够大家喝的,”巴勃罗的老婆对罗伯特-乔丹说。“别理会那酒鬼的话。喝完了这些酒,我们可以再搞一些。喝掉你那怪东西,来一杯红酒吧。”
罗伯特-乔丹一口干了最后一点艾酒,由于这样一饮而尽,觉得一股暖和、滋润、冒出浓烈气味、产生化学变化的细细的热流在他肚子里直泻而下,他递过杯子去要红酒。姑娘微笑着给他舀得满满的。
“呃,你去看过桥了?”吉普赛人问。刚才摊牌表态后还没开琿口的人,现在都凑过来听-
“是呀,”罗伯特-乔丹说。“这件事不难干。要我讲给你们听吗?”
“好,伙计。挺有兴趣。”
罗伯特。乔丹从衬衫袋里掏出笔记本,给他们看草图。“瞧这桥的样儿,”那个名叫普里米蒂伏的扁脸汉子说。“画得真象。”
罗伯特。乔丹用铅笔尖指着1讲解如何炸桥的方法,为什么要那样安放炸药包的原因。
“真简单极了,”两兄弟中脸上有刀疤的那个说,他名叫安德烈斯。“那你怎样引爆这些炸药包呢?”
罗伯特-乔丹又作了解释。他给他们讲解着,发觉那姑娘在旁边望着,手臂搁在他肩膀上。巴勃罗的老婆也在看着。只有巴勃罗不感兴趣,用杯子在大缸里又舀满了酒,坐在一旁独酌。大,“里辟酒是玛丽亚从挂在山洞进口左侧的皮酒袋里倒出来的。“这种事你干得很多吗?”姑娘悄声问罗伯特-乔丹。“对。”
“我们可以去看炸桥吗。““可以。于吗不。“
“你会看到的,”巴勃罗在桌子的那头说。“我相信你会看到的,“
“闭嘴,”巴勃罗的老婆对他说。她突然想起下午在手掌上看到的预兆,猛的冒出一股无名之火。“闭嘴,胆小鬼。闭嘴,不祥的老鸦。闭嘴,亡命之徒。”
“好,”巴勃罗说。“我闭嘴。现在作主的是你,你只顾自得其乐吧。不过别忘了,我可不是傻瓜。”
巴勃罗的老婆感到自己的愤怒变成了优伤,感到受到了挫折,丧失了一切希望,前途茫茫。当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就体会过这种心情,她一生中一直知道产生这种心情的来源。现在突然又出现了这种心情,她把它置之脑后,不让它影响她,既不让它影畹她,也不让它影响共和国,于是她说。”我们现在来吃吧。把锅里的菜盛在碗里,玛丽亚。“
[book_title]第五章
罗伯特-乔丹撩开挂在山洞口的马毯,跨到外面;深深地吸了一口夜凉空气。迷雾已消散,星星露面了。这时洞外没有风,他不再闻到洞里暧和的空气,那里弥漫着烟草和炭火的烟味,夹杂着米饭、芮、蕃红花、辣椒和食油的香味,还有那拴住脖子挂在洞边的盛酒用的大皮袋,四腿伸幵,一条雎上安了一个塞子,取酒时溅出来的酒洒在泥地上,酒味压倒了尘埃的气味;他不再闻到和长长的一串串大蒜一起挂在洞顶的一扎扎不知名称的各种药草的气味,他不再闻到铟币、红酒和大蒜的气味,马汗和人衣服上的汗味(人汗是刺鼻的酸味,刷下来的马汗沫千了以后带有怪味,令人作呕。罗伯特-乔丹现在离开了桌边的那些人,深深吸着夜晚山中带着松树和溪边草地上的露水气息的清新空气。风已停息,露水更浓了,但是他站在那里,却认为早展准会有霜。
他站着深深地呼吸着,倾听着夜籁,这时,他先听到远方的枪声,接着是下面树林中马栏那边传来猫头鹰的叫声。然后他又听到吉普赛人在山洞里幵始唱耿,还有吉他轻柔的伴奏声。
“我爹留给我一笔遗产。”粗哑的假嗓音晌了起来,在那里荡漾。他接着唱下去。“那就是月充和太阳。我虽然走遍夭涯诲角,这笔遣产永远花不光。低沉的吉他声里混杂着大家为耿手喝彩的声音。“好,”罗伯特。乔丹听到有人在噓。“唱那支加泰隆民耿①给我们听,吉普赛人,“不。“
“唱吧。喝吧。噴加泰隆民耿。”“好吧,”吉普赛人说,就哀伤地唱起来,我的鼻子扁,我的脸儿黑,不过我还是人。”
①指用西班牙东北部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方言加麥隆语写的民取办
“好”有人喊。“唱下去,吉普赛人!”吉普赛人的軟声伤心而嘲弄地响起来,
“幸好我是个黑人,不是加泰罗尼亚人。“
〃真闹死了,”只听得巴勃罗的声音说。“住口,吉普赛人。”“是呀,”他听到那妇人的声音说。“闹得太厉害了。你这副矂子可以把民防军都招来,不过唱得还是不够格。”
“我还会唱一节,”吉普赛人说,接着响起了吉他声,“留着吧,”那妇人对他说。吉他声停了
“今晚我嗓子不好。不唱也没什么关系。”吉普赛人说着,撩幵毯子,走到外面黑夜中去。
罗伯特-乔丹看见他走到“棵树边,然后向他这边走来。“罗伯托,”吉普赛人低声说。
“嗯,拉斐尔。“他说。他从吉普赛人的声调里听出他有了几分醉意。他自己也喝了两杯艾酒和一些红酒,但是由于刚才和巴勃罗紧张地较量了一番,他的头脑却清醒而冷静。“你干吗不杀了巴勃罗?”吉普赛人悄悄地说,“为什么要杀他,
“你迟早得杀了他。你为啥不利用当时的机会?”你这是说正经话?”
“你以为我们大伙在盼着什么?你以为那女人把丫头支出去是为了什么?刚才说了那番话,你以为我们往后还呆得下去。”
“我以为你们大家会杀他的。”
“什么话”吉普赛人冷静地说。“那是你的事。有三四次我们等你动手杀他。巴勃罗没有朋友。”
“我起过这念头,”罗伯特-乔丹说。“不过我打消了。”“大家也都看到啦。大家都注意到你准备动手。你干吗不动手?”
“我觉得这样做说不定会使你们有些人,或者使那女人不高兴。”
“什么话那婆娘就象婊子盼嫖客那样心焦地盼着。你看上去挺老练,实际还嫩着呢。”
“那倒有可能。”
“现在去杀他吧。“吉普赛人催促着。“那就等于暗杀。”
“这样更好些,”吉普赛人悄声说。“危险少些。动手吧。现在就干掉他。”
“我不能那么干。我讨厌那种做法,为了我们的事业,不应该那么干。“
“那么就惹他发火,”吉普赛人说。“你非杀他不可,没别的办法。“
他们交谈的时候,那只猫头鹰在树林里悄没声儿地飞着,先在他们身旁落下,随即又飞上天去,迅速扑动着翅膀,可是尽管它一路觅食,拍击着翅膀,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瞧它,”吉普赛人在黑暗中说。“人就该这么行动。”“可是到了白天,它在树上一点也看不见,却被乌鸦包围起来了。“罗伯特-乔丹说。
“这是难得如此的,”吉普赛人说。“再说,也是偶然的事,杀他吧,”他接着说。“别等到事情棘手的时候。”“现在已经错过机会啦。
“向他挑衅,”吉普赛人说。“或者趁现在夜深人静。”遮住山洞口的毪子撩开了,霜出亮光来。有一个人向他们站的地方走来。
“夜色真好。”那人用低沉而单调的嗓音说。“天气要放晴啦。”
那是巴勃罗。
他正在抽一支俄国烟卷,吸烟时烟头的火光映出了他的圆脸。在星光中,他们看得清他的一双长臂和粗壮的身子。
“别理会那婆娘,”他对罗伯特-乔丹说。黑暗中,烟头的红光很亮,接着那光亮随着他的手垂下了。她有时真别扭。她人不坏。对共和国很忠诚。”他说话时烟头的光在微微抖动着。罗伯特。乔丹想他说话时准是把烟卷叼在嘴角,“我们不应当闹别扭,大家是一条心嘛。你来了’我很高兴。”这时烟头的光变得很亮。“别把争吵放在心上,”他说。“你在这里很受欢迎。“
“现在我要失陪了,”他说,“我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把马拴好了。“
他穿过树林,走到革地边,他们听到草地上有匹马在嘶叫公“你明白了吧?”吉普赛人说。“现在你总明白了吧?这一来,机会错过了。”
罗伯特“乔丹一句话也没说“我到下面去,”吉普赛人忿忿地说。“去干什么?”
“瞧你说的,干什么!至少防止他溜掉呗。”“他能从下面骑了马走掉吗?”
“不能。”
“那么你到一个能防止他走掉的地点去。““奥古斯丁在那儿。
“那你去通知奥古斯丁。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奥古斯丁会很乐意杀掉他的。”
“这倒不坏,”罗伯特,乔丹说。“那就到山上去把发生的情况都照实告诉他。““接着呢?”
“我到下面草地上去看看。“
“好。伙计。好。”他在黑暗中看不到拉斐尔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在撖笑。“现在你可要真干啦。”吉普赛人赞许地说。“去找奥古斯丁吧。”罗伯特-乔丹对他说,“好,罗伯托,好,”吉普赛人说。
罗伯特。乔丹在松林中穿行,从这棵树摸到另一棵树,来到草地边。他在黑暗中望着眼前的草地,在星光下,这空扩的草地显得较明亮,他看到那些拴住的马的黑黝黝的身影。他数数敢开在从他眼前到小溪边这片草地上的马群。一共五匹。罗伯特,乔丹坐在一棵松树脚下,眺望面前的草地。
他想,我累啦,也许我的判断力不行了,不过我的责任是炸桥,在完成这个任务之前,我不能拿自己作无谓的冒险。当然,放过必须抓住的机会有时候吏危险,但是我直听其自然,让事态自己发展。要是真象吉普赛人说的,大家都指望我杀掉巴勃罗,那我就应该杀了他。但我一点也摸不透,他们是不是真的指望我那样做。让一个外来的人来杀人,而事后又不得不和大家一起工作,这是非常糟的,在打仗时可以这么干,有了充分的纪律保证也可以这样干,可是我觉得,在眼前的情况下这样干是十分糟的,尽管这办法很吸引人,似乎又干脆又简单。但是在这个地方,我是不信任何事能这样干脆而简单的,尽管我完全信任那女人,可我说不准她对这样走极端的行动会有什么反应。一个人在这种场合死去也许是非常丑恶、肮脏、令人厌恶的。你摸不透她会有什么反应。没有这个女人,这里就没有组织,也没有纪律,有了她,事情就能很好办。如果她杀了他,或者由吉普赛人来杀〈但他是不会的〉,或者由那哨兵奥古斯丁来杀,那就理想了。如果我要求安塞尔莫,他是肯动手的,虽然他说反对杀任何人。我相信,他恨巴勃罗,他对我已经有了信任,而且把我当作他所信仰的事物的代表那样信任我。依我看,只有他和那女人才真正信仰共和国;不过,现在下这种绪论还太早。
他眼睛习愤了星光,他看到巴勃罗站在一匹马旁边。那匹马抬起头来不再吃草了;接着又不耐烦地垂下头去。巴勃罗站在马旁边,挨着它,跟它顺着缀绳的长度转面子,不时拍拍它的脖颈。马在吃草的时候,对这样的爱抚显得不耐烦。罗伯特-乔丹看不清巴勃罗在做什么,也听不到他对马在说些什么,但是他看得出巴勃罗不在解缰绳,也不在备鞍。他坐在地上望者巴勃罗,想把他的问题理出个头绪来。
“你呀,我的大个儿小乖马,”巴勃罗在黑暗中对那匹马说,就是那匹茱色大种马。“你这个可爱的白脸大美人儿呀。你呀,你的长脖子弯得象我老家村子里的旱桥。”他停了一会儿。”弯得更高、更好看。“马在哨萆,把草咬断时头歪向一边,被这个人和他的唠叨弄得厌烦了。“你可不是婆娘,也不是傻瓜,”巴勃罗对栗色马说。“你呀,明,你呀你,我的大个儿小乖马你不是那个象滚烫的石头样的婆娘。你也不是那个剃了光头、象乳臭未干的小牝马般走动的丫头,你不骂街,也不撤诡,可僅事薄。你呀你,我的大个儿小乖马呀。“
如果听到巴勃罗跟那栗色马谈心,罗伯特。乔丹准会觉得非常有趣,但他没听到,因为他深信巴勃罗只是下来检查他的马匹,认为在这时杀他并不可取,所以站起身来,回山湎去了。巴勃罗留在草地上对那匹马谈了很久。马儿一点也不懂他说的话,只听得出那语调是亲热的表示。伹它在马栏里被圏了一天,这时正饿着,不耐烦地在系马桩上的绳子长度所及的范围里吃萆,这家伙的唠叨叫它恼火。巴勃罗后来把系马桩搬了一个位置,仍旧站在马身边,可是不说话了,马儿继续吃荜,这个人不再打扰它了,使它觉得轻松不少。
[book_title]第六章
在山洞里,罗伯特。乔丹挨着炉火坐在角落里一只蒙着生牛皮的凳子上,听那女人说话。她正在洗碗碟,那姑娘玛丽亚把它们擦干净,放在一边,然后跪下来放进当作柜子用的壁润里。“真怪。”那女人说,“怎么聋子’还不来?一小时以前他就该到了
“你捎过话叫他来吗?”“没有。他每晚都来。““他也许有事。有工作。“
“可能,”她说。“他要是不来,我们明天得去看他。”对。离这里远吗?”
“不远。出去走走也不错。我缺少活动。““我能去吗?”玛丽亚问.“我也可以去吗,比拉尔”
“可以,美人儿,“那妇人说,随即转过她的大脸,“她不是很漾亮吗?”她问罗伯特,乔丹。”“你觉得她怎么样?稍微瘦着点?”
“我看她很不错,”罗伯特,乔丹说。玛丽亚替他斟满了酒。“把它喝了,”她说。“这样,我就显得更好看。要喝许多许多酒才会觉得我漂亮。”
“那我还是不喝的好,”罗伯特-乔丹说。“你已经狼澦亮了,并且还不止是漂亮呢。”
“这话说对啦,”妇人说。“你的话有道理。她看上去还有什么优点呢?”
“聪明,”罗伯特。乔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玛丽亚吃吃地笑了,妇人失望地摇摇头。“你开头说得多好,最后却这么说,堂。罗伯托。“
“别叫我堂罗伯托。”
“那是开玩笑。我们这里开玩笑时就叫堂巴勃罗。就象我们叫玛丽亚小姐那样,也是开玩笑。”
“我不开这种玩笑,”罗伯特-乔丹说。“依我看,在当前的战争中大家都应当非常认真地称呼同志。一开玩笑就会出现不好的苗头。”
“你对你的政洽象对宗教那么虔诚,”妇人取笑他。“你从不开玩笑?”
“也开。我很爱开玩笑,可不在称呼上开,称呼好比一面旗帜。”
“我连旗帜也要开玩笑,不管什么旗帜。“妇人大笑。“和我相比,任何别人的玩笑就算不上一回事了。我们管禪面黄、金两色的老旗子叫做脓和血,加上紫色的共和国国旗,我们管它叫做血、脓和高镇敢钾。那是开玩笑。”
“他是共产党,”玛丽亚说。“他们是很严肃的人。“你是共产党吗?”“不,我是反法西斯主义者。”“很久了吗?”
“自从我了解法西斯主义以来。”“多久了。““差不多十年了。”
“那时间不算长,”妇人说。“我做,“二十年共和分子啦。”“我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共和分子。”玛丽亚说。“就为这个,他们把他枪毙了。”
“我父亲也是个终生的共和分子,还有我担父,”罗伯特-乔丹说。“
“在哪一国?”“美国。”
“他们给枪毙了吗?”那妇人问,
“怎么会呢,”玛丽亚说。”“美国是共和分子的国家,那里的共和分子是不会被枪毙的。”
“有一个共和分子的祖父反正是好事,”那妇人说。“从这里看得出家世很好。“
“我祖父是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委员,”罗伯特。乔丹说。这句话连玛丽亚也觉得印象很深。
“你父亲还在共和国做事吗?”比拉尔问。“不。他去世了。“能不能问问,他是怎样去世的,“他开枪自杀的。”
“为了避免遭受拷打吗?”那妇人向。“是的,”罗伯特-乔丹说。“为了避免受到折磨。”玛丽亚望着他,眼睛里喰着眼泪。“我父亲,”她说,“当时弄不到枪。噢,我真高兴,你父亲有运气,能弄到枪。”
“是呀。真侥幸。“罗伯特,乔丹说。”我们谈谈别的好不好?”“这么说,你和我,我们的身世是一样的,”玛丽亚说。她把手放在他胳臂上,凝视着他的脸。他望着她那褐色的脸,望着她的眼睛;自从他见到她的眼睹以来,总觉得它们不及她脸上的其他部分那么年青,而现在,顷刻之间,这双眼睛却显得年青,带着渴望的神情。
“看你们的模样很象兄妹,那妇人说。“不过,我觉得你们俩不是兄妹倒好。”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有那么样的心情,”玛丽亚说。“现在清楚了。“
“什么话,”罗伯特-乔丹说着,伸手抚摸她的头顶。整天来,他一直想抚摸它,现在如愿,“,他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哽得慌。她在他的抚摸之下,把头微微挪动着,她抬头向他微笑;他感到浓密而柔顺的短发在他指缝中波动着。他把手随后放在她脖子上,接着就拿开了
“再摸一次,”她说。“我整天都盼望着你这样做。”“以后再说吧,”罗伯特-乔丹声音沙哑地说。“那我昵,”巴勃罗的老婆嗓音洪亮地说。“难道要我在旁边看着这副模样吗?难道要我无动于衷吗?做不到明,不得已而求其次,只指望巴勃罗回来。”
玛丽亚这时既不理会她,也不理会那几个在桌边借烛光玩纸牌的人了。
“要不要再来一杯酒,罗伯托?”她问。“好,”他说。〃干吗不?”
“你跟我一样,也要弄到一个酒鬼了。”巴勃罗的老婆说。“他喝了杯里的怪东西,还喝这喝那的。”听我说,英国人。““不是英国人。是美国人。①。”“那么听着,美国人。你打算睡在哪儿?”“外面。我有睡袋。”“好的。“她说。“天气晴朗吗。““而且还会很凉快。”
“那就在外面吧。”她说。“你睡在外面。你那些货色可以放在我睡的地方。
“好。“罗伯特-乔丹说。
“走开一会儿。“罗伯特-乔丹对姑娘说,并把手按在她肩膀上。
“干吗。“
“我想跟比拉尔说句话。”“非走不可吗?
〃什么事?”等姑娘走到山抦口,站在大酒袋边看人打脾的时候,巴勃罗的老婆问。
“吉普赛人说我应当一”他开口说。
“不,妇人打断了他的话。他错了。
“如果有必要一”罗伯特。乔丹平静但又犹豫地说。
①因为美国人也讲英语,所以这些西班牙人自此以后经黹称他为英国人、
“我相信,那时你是会下手的,”妇人说。“不,没有必要。我一直在注意你。不过你的看法是对的。”“但是如果有需要一”
“不,”妇人说。“我跟你说,没有需要。吉普赛人的心思坏透了。”
“可是人在软弱的时候能造成很大危害,
“不。你不懂。这个人是已经不可能造成危害的了。“
“我弄不懂。”
“你还很年青,”她说,“你以后会懂的。”接着对姑娘说,“来吧,玛丽亚。我们谈完了。”
姑娘走过来,罗伯特-乔丹伸手轻轻拍拍她的头。地在他的抚摸之下,象只小猫。他以为她要哭了。但是她的嘴唇又往上一弯,望着他微笑了,
“你现在还是去睡觉吧。”妇人对罗伯特-乔丹说。“你赶了很多路啦。”
“好。“罗泊特乔丹说。“我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
[book_title]第七章
他躺在睡袋里。他想。”我已入睡了狠久啦。睡袋铺在树林中的地上,在山洞口一边岩石的背风处;他睡眠中翻过身来,压在手枪上,这手枪的带子系在一只手腕上,是临睡前放在身边的。他当时觉得睡酸背痛,两腿乏力,肌肉由于疲劳而有点僅硬,所以感到地面很柔软,疲乏的身子在有法兰绒衬里的睡袋中舒展一下,使他觉得十分舒适。他醒来时恍恍惚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过后才明白过来,就挪开身体底下的手枪,满意地伸伸胳膊和腿,又入睡了,一只手放在用衣服整齐地卷住绳底鞋做成的枕头上,一条胳臂搂着这个枕头。
随后,他觉得有只手按到自己肩上,立即翻过身来,右手握住遍袋里的手枪。
“嗅,原来是你,”他说着放下手枪,伸出双臂把她朝下拉。他抱住她时,感觉到她在发抖。
“进来吧,”他轻柔地说。〃外面很冷。“”不。不行。“
“进来吧,”他说。“我们等会儿再谈吧。她索索发抖;他一手握住她的手腌,另一条胳臂轻轻地楼住她她扭过头去了。
“来吧,小兔子。“他说,吻着她的后颈,“我怕。”
“别。别怕。进来吧。”〃怎样进来啊?”
“钻进来就是。里面有地方。要我帮你吗?”“不。”她说着就钻进了睡袋,他把她紧紧貼着自己,想吻她的嘴唇,她呢,把脸伏在用衣服卷成的枕头上,但双臂紧搂着他的脖子。接着,他感到她的手臂松开了,他伸手拥抱她,她又哆嗦起来。
“别这样,他说着笑了。“别怕。那是手枪。”他拿起手枪,推到自己背后。“我寄臊。”她说,脸朝着别处。“不,没有必要。好。来吧。”“不,我不能。我害臊,我怕。”
“别。我的兔子。请不要见怪。““不行。假如你不爱我呢。”“我爱你。”
“我爱你。啊,我爱你。把手放在我头上。”她朝着别处说,脸仍伏在枕上。他把手放在她头上抚摸着,接着,她突然从枕头上转过脸,偎在他怀里,紧挨着他,脸贴着他的脸,哭了。
他静静地、紧紧地抱着她,抚摸着她那颀长而年青的身体,抚換着她的头,吻着她那润湿而带咸味的眼睛;她哭着,他感到她衬衫里面那对圆圆的、隆起的、坚实的Rx房在颤抖一“我不会接吻,”她说。“我不知道怎么接。”“不一定要接吻。”
“不。我一定要。该做的我都得做。”“没有必要做什么嘛。我们现在很好。不过你的衣服多了。“
“我该怎么办。“
“我来帮你。“
“这样是不是好些了?”
“好。好多了。你是不是也觉得好些?”
“好。好多了。我可以象比拉尔说的那样跟你走吗?〃
“可以。”
“可是不去养育院。我要跟你在一起。”“不,要去养育院。”
“不。不,不。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做你的女人。”他俩这样躺着,原先遮蔽的,现在全裸露了原先是粗糙的衣服,现在全是润滑的肌肤,润滑、坚实、圆鼓鼓地紧挨着,长久的温暌的凉意,外面凉而里面暖。长久、轻快而紧密的拥抱,落莫空虚却又轮廓分明,青春可爱而使人心醉神移,现在都是温蓽润滑,绐人一种空虚、胸口隐隐作痛、紧密拥抱的落莫之感,这一切如此强烈,以至罗伯特-乔丹觉得再也忍不住了,他说,“你爱过别人吗?”“从来没有。“
这时,她在他怀里突然象死去了一般,“可是人家糟蹋过我。”
“好几个。“
她这时躺着动也不动,仿佛她的躯体巳经死去;她的脸转向别处。
“你现在不会爱我了。”
“我爱你,”他说。
但是他有了变化,她感觉得到。
“不,”她说,声音变得呆板而没生气。“你不会爱我了。不过你也许会带我去养育院的。我去养育院,永远不可能做你的女人,什么也不是了。““我爱你,玛丽亚。“
“不。不是真的,”她说。接着,作为最后的努力,她可怜巴巴但仍怀着希望地说。”
“可是我从没吻过任何人。”〃那么现在吻我吧。”
“我要吻,”她说。“可我不会当初他们糟蹋我的时候,我拼命挣扎,直到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挣扎到一到一直到有个人坐在我头上一我就咬他一后来他们蒙住我的嘴,把我两手反捆在脑后一,别人就糟蹋我。”
“我爱你,玛丽亚,”他说。“谁也没能把你怎么样。他们碰不了你,谁也没碰过你,小兔子。““你相信是那样吗?。“我知道。“
“那么你会爱我吗?”这时又热烈地紧挨着他了。
“我会更爱你。”
“我要好好吻你。”
“吻我一下吧。”
“我不会。”
“吻我就是了。”
她吻他的脸颊。
“不。”
“鼻子怎么办?我老是不知道鼻子往哪里搁。”“瞧,把头偏一点,他俩的嘴就紧貼在一起了。她紧挨在他身上,她的嘴悝悝地张开了一点,他拥抱着她,突然感到从来也没有过的喜悦,轻柔、亲切、欢欣、内心的喜悦,无忧无虑,不再疲倦,不再担心,只感到无比的喜悦,于是他说,“我的小兔子。我的好宝贝。我的小亲亲。我的长身玉立的美人儿。“你说什么?〃她说,那声音好象来自遥远的地方“我可爱的人儿。”他说
他俩躺在那儿,他感到她的心顶着自己的心在……动,他用他的脚轻轻地擦着她的脚。“你光着脚来的。”他说。
“是的。”
“那你是存心来睡觉的啦。”“对。“
“那你当时不害怡。”
“怕。很怕。不过更怕穿了鞋再脱。
“现在什么时候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没表?”
“有。在你身背后。”
“把它拿过来吧。”
“不。”
“那么隔着我的肩膀看吧。”
在黑暗的睡袋中,表面显得很亮。已经一点了。
“你的下巴扎得我的肩膀好痛
“对不起。我没刮脸的家伙。“
“我喜欢。你的胡于是金黄色的?”
“是的。“
“会长得很长吗。“
“炸桥之前不会很长。听着,玛丽亚。你一?”“我怎么?”“你想吗?”
“想。怎么都行。随你。要是我们一起把什么都干了,也许那件事就象没有发生过一样。“你这样想过吗。“”不。我有过这祥的念头,讲出来的却是比拉尔?“她非常聪明。”
“还有一件事,”玛丽亚温柔地说。“她要我告诉你,说我没有病。这种事她懂,她要我告诉你。”“是她要你告诉我的?”
“是呀。我对她谈了,告诉她说我爱你。今天一见到你,我就爱你了。仿佛我早就爱着你了,可是从没见到过你。我就告诉了比拉尔,妯叫我要把所有的事全告诉你,还告诉你我没病,那件事是她很久以前对我说的。在炸火车之后不久。”“她说了什么?”
“她说。”一个人只要不愿意,人家就不能拿她怎么样,还说要是我爱上了一个人,就能把过去的全部抹掉。那时我想死,你知道。”
“她讲的话很对。”
“我现在真高兴,那时没有死掉。我真高兴,那时没死。那么你爱我吗?”
“爱。我现在就爱你。”“我可以做你的女人吗?
“干我这一行的,不能有女人。不过,你现在就是我的女人。”
“我一做了你的女人,就永远是你的了。我现在是你的女人吗?”
“是的,玛丽亚。”是的,小兔子。”
她紧紧地抱着他,嘴唇寻找着他的嘴唇,接着找到了,就紧吻着,他呢,觉得她娇嫩、润滑、年青、可爱,而又带着热烈得发烫的凉爽,躺在那象他的衣服、鞋子或他的任务一样熟悉的睡袋里,简直难以相信。她惊慌地说,“我们要做的事现在快做吧,把那回事全抹去吧。”“你要?”
“要,”她简直狂热地说。“要。要。要。“
[book_title]第八章
夜里天气很冷,罗伯特-乔丹睡得香极了。他醒过一次,在伸展身体的时候,发现那姑娘还在,蜷缩在睡袋下方,轻轻地、均匀地呼吸着。夜空繁星点点,空气凜冽,鼻孔吸进的空气很凉,他在黑暗里把头从寒气中缩到温暖的睡袋里,吻吻她那光滑的肩膀。她没醒,他就侧过身背着她,把脑袋又伸到睡袋外面的寒气中,他醒着躺了一会儿,感到一股悠然的快意沁透了困倦的身子,跟着是两人光滑的身体接触时的喜悦,随后,他把两腿一直伸到睡袋底端,立即进入了睡乡。
天蒙兼亮他就醒了,姑娘已经离去。他一醒就发现身边是空的,就伸出手去摸摸,觉得她睡过的地方还是温暖的。他望望山涧口,看到挂毯四边结了一层霜花,岩石缝里冒出灰色的淡烟,说明已经生起了炉灶。
有人从树林里出来,披着条毯子象拉,“美洲的披风似的。罗伯特-乔丹一看原来是巴勃罗,他正在抽烟。他想,巴勃罗已去下面把马儿关进了马栏。
巴勃罗没有朝罗伯特。乔丹这面张望,他撩开毯子,径直进了山洞。
罗伯特-乔丹用手摸摸睡袋外面的薄霜,这只绿色旧鸭绒睡袋的面子是用气球的绸布做的,已经用了五年,全是斑斑点点。接着,他把手缩回睡袋,自言自语说,好聃,就伸开两腿,身子挨着睡袋的法兰绒衬里,感到熟悉舒适,然后并起腿儿,侧过身子,把头避开他知道太阳等会将要升起的方向。管它,我不如再睡一会儿吧。
他一直睡到飞机的引擎声把他闹醒。他仰天躺着,看到了飞机,那是三架菲亚特飞机①组成的法西斯巡逻小队,三个闪亮的小点,急速越过山巔上空,向安塞尔莫和他昨天走来的方向飞去。三架过去后又来了九架,飞得髙得多,一,“点大,成三角形的三三编队。
巴勃罗和吉普赛人站在山洞口的背阴处仰望着天空;罗伯特-乔丹静静地躺着,天空中这时响彻着引擎的轰鸣声,接着传来了新的隆隆吼声,又飞来了三架,在林中空地的上空不到一千英尺。这是三架海因克尔111型双引擎轰炸机②。
罗伯特-乔丹的头在岩石的暗处,他知道从飞机上望不到自已,即使望到也没关系。他知道,如果飞机在这一带山区搜索什么,有可能看到马栏里的马。即使他们不在搜索,也会看到马匹,不过他们会很自然地以为是自己骑兵队的坐骑。这时又传来了新的更响的轰鸣声,只见又有三架海因克尔111型轰炸机排成了整齐的队形,笔直、顽强、更低地飞过来,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震耳欲聋,等到越过林地后,声音逐渐消失。
罗伯特,乔丹解开那卷当枕头用的衣眼,穿上衬衣。他把衣服套在头上往下拉的时候,听到下一批飞机来了,他在睡袋里穿上裤子,静静地躺着,等那三架海因克尔双引擎轰炸机飞过去。飞机越过山脊前,他已佩好手枪,卷起睡袋,放在岩石旁,自己靠山崖坐下’结扎绳底鞋的带子。这时,渐近的轰鸣声比刚才更厉害了,又飞来了九架排成梯形的海因克尔轻型轰炸机。飞机飞过头顶时,声音震天动地。
①菲亚特(力巡逻机为窻大利产。
②海因克尔型轰炸机为德国产争
罗伯特-乔丹沿着山崖悄悄走到洞口,站在那里现望的有两兄弟中的一个、巴勃罗、吉普赛人、安塞尔莫、奥古斯丁和那个妇人。
“以前来过这样多的飞机吗?”他问,“从来没有过。”巴勃罗说。“进来吧。他们会发现你的。“阳光刚照菊溪边的草地上,还没有射到山洞口,罗伯特-乔丹知道,在晨嗛矇胧的树荫和山岩的浓浓的阴影中是不会被发现的,不过为,“让他们安心,他还是进了山洞。“真不少,”那妇人说。“还会有更多的,”罗伯特“乔丹说。“你怎么知道?”巴勃罗疑神疑鬼地问。“刚才这些飞机要有驱遂机伴随。”说着,他们就听到了飞得更髙的飞机的呜咽般的嗡嗡声,它们在五千英尺左右的高空中飞过,罗拍特書乔丹点了数,共有十五架菲亚特飞机,每三架排成一个。字形,一队队地构成梯阵,象一群大雁。
大家在山洞口,脸上都显得十分严肃,罗伯特。乔丹说,“你们没见过这么多的飞机吗”“从来没有,”巴勃罗说。“塞哥维亚也没有这么多呜?,
“从来没有过,我们逋常只见到三架。有时是六架驱逐机。有时说不定是三架容克式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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