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春分之后
[book_author]夏目漱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7257
[book_dec]《春分之后》描写了自我意识强烈的男人与天真烂漫的堂妹之间的感情纠葛,采用集合若干小短篇的方式写就的长篇小说,延续了作者对知识分子内心世界的探讨。 夏目漱石的后期三部曲的第一部,写于19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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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关于春分之后
我要向读者坦白,这部小说本该从去年八月就在报上连载的。然而当时有些好心人替我担心,他们说:“现在正是酷暑盛夏,你又大病初愈,连续工作下去身体能吃得消吗?”结果我就趁机又商量拖延了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十月份还没有动笔,而十一、十二两个月也终于在杳无交稿音讯中消磨掉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一项自己责无旁贷的工作竟漫无期限地拖了下来,从我本人的心情来讲,如此拖拖拉拉也决非一件快事。
当终于决定从除旧迎新的元旦开始动笔时,我高兴极了。不过,我首先感到的并不是长期被捆住的手脚得以伸展时的那种快乐,而是即将释去重负时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然而,这项被长期搁置起来的任务,究竟怎样才能完成得比以往更出色呢?想到这里,我不禁又感到有一种新的压力。
我心里倒也有一点思想准备,就是尽量写得有趣一些,否则是不好交差的,因为搁笔的时间实在太长了。这里面也包含了如下两种心理,一是必须报答报社朋友们的友好情谊,这些朋友对我的健康问题和其他方面都给予了极大的理解;二是无论如何也要酬谢读者们的热情关怀,这些读者每天都像必修课似的阅读我的作品。为此,我头脑里始终萦绕着一个念头,就是必须想方设法写出一部好的作品来。可是写作的常规又告诉我们,仅凭愿望是根本无法决定作品质量的。尽管主观上想创作出上乘佳品,但究竟能否如愿以偿,是连作者本人也难以做出预言的事实。因此,我不敢公开声明这次是为了对长期休养做出的补偿。就是说,这里面潜含着某种苦衷。
在这部作品即将公诸于世的时候,我只想把以上情况告诉给读者。至于谈论作品的性质、自己对作品的见解或主张,我觉得现在还没有必要。坦率地说,我既不是自然主义流派的作家,也不是象征主义流派的作家。更不是近来时常耳闻的那种新浪漫派作家。我还无法相信自己的作品已经染上了某种固定的色彩,以至于这种色彩竟达到了高声标榜上述各类主义并引起了局外人注意的程度。而且我也根本不需要这种自信。我的信念只是:我就是我自己。在我看来,既然我就是我自己,什么自然主义流派呀,象征主义流派呀,以及冠以“新”字的浪漫派呀,是与不是全都没有关系。
我也不希图把自己的作品吹得新而又新。我老早就在心里掂量过,当今社会上一味寻求标新立异的,恐怕只有三越和服绸缎店和太平洋彼岸的美国佬,以及文坛上的某一部分作家和评论家吧!
凡滥用于文坛上的空洞无物的时髦语言,我都不想用来作为自己作品的商标。我只准备写具有自己风格的东西。唯恐由于本领不高而写出低能的东西,或者因一心想炫耀自己而硬是写出高于自身水平的作品,由此带来有愧于读者的后果。
从东京和大阪两个城市的统计结果知道,购买我们《朝日新闻》的读者已经达到了几十万的庞大数字。虽然无从查考其中有多少人在阅读自己的作品,但这部分读者中的大多数恐怕对文坛的幕前和幕后状况均一无所知。我以为,他们大约只是作为普普通通的人在老老实实地呼吸着大自然的空气,同时在四平八稳地度着时光。我相信,能把自己的作品公诸在这些既有教养又平平常常的人士面前,就是自己的莫大荣幸了。题名为“春分之后”,其实并无具体所指,只不过因为预计要从元旦写到春分之后而已。许久以来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倘若把各自独立的短篇小说放到一起,把这些自成章节的作品综合起来组成一部长篇小说的话,作为在报纸上连载的新闻小说来说,也许会收到意外有趣的阅读效果的吧!遗憾的是,直到今天为止,还始终没有得到过尝试的机会。所以这次我在考虑,如果自己水平能够达到的话,就按自己的夙愿来写完这部《春分之后》。不过,文学作品的小说和建筑师的设计图纸不同,纵使写得再差也必须包含发展和变化。因此,情形往往是,尽管由自己执笔,也难以按原来的计划进行,这就如同在正常的社会里,我们的某项计划常常因受到意外的阻碍而不能如期实现一个样。由此看来,我的这个想法也许还是一个纯属未来的问题,倘不一直写下去是不会得到答案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使进展并不顺利,也还是能够不间断地写出不良不莠的短篇的。我想,这也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本序写于一九一二年一月,即作品发表于《朝日新闻》之时。)
[book_title]洗澡之后
一
敬太郎对最近一段时间没有多大进展的活动和奔走已经有点厌倦了。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仅仅是到处奔走而消耗点体力的话,倒也不会感到吃不消,因为他天生就有一副健壮体格;可随着碰钉子次数的增多,身体上的苦头还在其次,首先是大脑渐渐地不听使唤了。他碰到的钉子包括:自己的志愿报上去以后就一直悬在那里,毫无进展;或者刚刚挂上钩正要采取行动时,一下子又落空了。因此,今天晚上便借着稍感烦闷的心情,有意识地连着咕咚咕咚喝了几瓶本来并不想喝的啤酒,试图尽最大可能从自己身上引出痛快的情绪来。可是,一种故意借酒浇愁的自我意识却始终在头脑里作祟,最后只好叫来女佣把这些东西统统撤走了。女佣一看到敬太郎的脸色就说:“哎呀,田川先生!”接着又添了一句,“真是的……哎呀!”敬太郎摸着自己的面颊说:“红了吧?这么好看的脸色总让电灯照着实在太可惜了,还是趁早睡觉。你顺便把床给我铺上吧!”看女佣好像还想回敬两句,他便故意躲到走廊去了。就这样,当他从厕所回来钻进被窝的时候,口里还在自言自语:“啊,眼下还是养养神吧。”
敬太郎半夜里醒过两次。一次是因为口渴,一次是因为做了梦。当他第三次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了。敬太郎刚意识到:世界又动起来啦!口里随即嘟囔着“养神,养神”,转眼又睡着了。接下来,那个不识时务的座钟发出的当当声,毫不客气地钻进了耳膜。这第四次醒来之后,无论敬太郎怎么努力,也终于无法入睡了。没有办法,只好躺在被窝里吸起香烟来。吸了一半左右,敷岛牌香烟的烟灰掉了下去,弄脏了雪白的枕头,然而他还是不想动一动。后来由于从东边窗户射进来的强烈阳光照得心里很不舒服,头也有点发疼,这才自认晦气地勉强爬出被窝,嘴里叼了根牙签,手提毛巾朝澡堂走去。
澡堂里的时钟已经过了十点,冲澡的地方早已拾掇一空,连一只小桶也不见了。浴池里只有一个人侧身泡在水里,两眼望着从玻璃窗射进来的光线,十分轻松自在地哗啦哗啦地洗着。这个人就是和敬太郎住在同一公寓的森本。敬太郎首先朝他问候:“呀,你早!”对方也跟着应酬了一句:“啊,你早!”然后又说道,“怎么搞的,现在还叼着根牙签?简直是胡闹!对啦,昨天晚上你房间里好像没有亮灯啊?”
“天刚擦黑的时候我那屋就一直灯火通明嘛!跟你不一样,我可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很少在晚上出去寻欢作乐的。”
“完全正确。你很坚强嘛!坚强得令人羡慕哩。”
敬太郎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看看森本,只见对方依旧把胸口以下的部分泡在水里,不厌其烦地哗啦哗啦地洗着。而且脸上的表情还相当认真。这是个看上去无忧无虑的人,胡须被水湿得失去了原样,一根一根地都向下垂着。敬太郎瞧着他这副模样,口里问道:
“我倒无所谓,可你是怎么搞的?怎么不去上班了?”
敬太郎这么一问,森本才懒洋洋地两臂交叉地趴到浴池沿上,托着下颏,仿佛头疼似的答道:
“机关休息。”
“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我要休息。”
敬太郎好像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一个难兄难弟,于是脱口问道:“也是养神吗?”对方答道:“嗯,养神。”仍旧把身子趴在浴池沿上。
二
当敬太郎坐到冲澡盆旁边让搓澡人给自己搓澡时,森本那泡得发红的身子才像冒烟似的整个露出了水面,他脸上现出一副十分舒服的样子,四平八稳地盘腿坐到冲澡台上。刚刚坐定,他又开口称赞起敬太郎的一身肉来了:
“你的身体蛮好嘛!”
“这还是最近已经瘦了不少呢。”
“哪里哪里,一天天瘦下来的是我嘛!”
森本砰砰敲着自己的肚皮给敬太郎看。他的肚皮朝里凹陷着,好像被什么东西往后背那边拉过去了似的。
“反正干哪行都不轻松,身体都会搞垮的。当然啦,不会保养也有很大关系呢!”说完,森本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敬太郎有意附和着说:“今天刚好我也得闲,咱们好久没聊天了,怎么样,再给我讲讲你过去见过的世面吧?”
“好,可以。”森本立即很感兴趣地答应下来。然而只是口头上答得爽快,行动上却完全相反,不仅仅是缓慢,那架式简直就像浑身的筋骨都给热水烫得动弹不成了。
敬太郎喀哧喀哧地洗完打满肥皂的头,然后又把发硬的脚掌和手指缝搓洗了一阵。在这段时间里,森本一直盘腿坐着,根本没有要洗什么地方的意思,最后只像跳水似的扑通一声又把他那干瘦的身子泡进洗澡水内,接着又几乎与敬太郎同时擦着身子上来了。
“偶尔来这么一次晨浴,真是又干净又爽快哩。”森本口里说道。
“嗯。不过你那不叫洗,而是地地道道的泡,所以那种体会恐怕就更深了。你不是为了讲究卫生而入浴,而是为了贪图舒服来洗澡的。”
“我这种洗法倒不像你说的那么复杂,反正在这种时候又洗身子又搓澡的我嫌麻烦。总是身不由己地迷迷糊糊泡进水里,又迷迷糊糊地上来了。说起洗澡的方法来,看你那卖力气劲儿简直能抵得上三个人。从头到脚,从上到下,简直是一处不漏地洗了个遍。而且还要用牙签把牙缝剔个净光。对你那种细心劲,我算佩服到家了。”
二人一起走出澡堂门口。森本说要买卷纸,得多走几步路到大马路上去,敬太郎也愿意奉陪。从小巷往东拐过去之后,路突然不好走了。昨天晚上那场雨把地面淋了个透湿,从今天一大早起,车马行人压过来踩过去的,路上到处都是泥浆,他俩又厌烦又鄙夷地朝前走去。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从地面上蒸发上来的水汽直到这会儿仍贴着地皮在微微地飘来荡去似的。
“今天早晨的这番景致看来是想让你这爱睡懒觉人的一饱眼福的。你瞧,现在已是红日高照了,可雾气却一点也没有消散。从这边望过去,电车里的乘客就跟映到窗子上的影子一模一样,一个一个都能分得很清楚。再加上太阳刚好在正前方,看上去那些人全都跟不可捉摸的妖怪差不多,简直是一大奇观哩!”
森本边说边走进一家纸铺子,随后又用手轻轻按着让卷纸和信封塞得鼓鼓囊囊的胸口,从里面走了出来。等在门外的敬太郎立即转身朝刚才来的那条路走去。二人就这样一块儿回到了公寓。换上拖鞋咚咚地踩着楼梯来到楼上,敬太郎手疾眼快地拉开自己房间的拉门,口里邀请森本:“来,请进!”
“快开午饭了吧?”没想到森本先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跟敬太郎走了进来,看他那随随便便的态度,简直就像跨进自己房间似的。进来后又说:“从你这房间看到的景色总是那么美呢!”说着自己动手打开拉窗,同时把一块湿毛巾搁到了带栏杆的走廊地板上。
三
对于这位体瘦如柴、但从不得什么大病、每天都要到新桥火车站去的森本,敬太郎老早就抱有某种好奇心了。森本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至今还过着独身寄宿生活,每日到火车站上班。但他究竟在车站担任什么职务、从事什么具体工作,却从来没有向他本人打听过,也从来没有听他主动谈到过,因此对于敬太郎来说,这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尽管也曾偶尔到火车站去送过人,但每次都因站里人员混杂,忙忙乱乱得根本顾不上把森本和车站联系到一起。说起来,也是森本没有机会在敬太郎的视野之内露面,从而证明自己的存在。他俩之所以能不知不觉地发展到彼此搭腔或闲聊的伙伴关系,恐怕也只是由于长期关在同一公寓而互相同情罢了。
所以,敬太郎对森本所抱的好奇之心,与其说是对他的现在,莫如说是对他的过去更为合适。有一次,敬太郎曾听森本亲口讲过他当初本是一个显赫家族的少爷。也曾听他讲到过自己的老婆,以及与他老婆生的已经死去的孩子。敬太郎至今还记得他当时说过的一句话:“那小东西死得正好,我倒觉得这下子能轻松啦。因为山神作祟实在够怕人的呢!”而且敬太郎也没忘记当时还有过这么一件滑稽事,听完森本这句话后,他曾反问道:“山神是什么呀?我没听懂。”森本告诉他:“这是一个中国词嘛!就是山上的神。”只想到这些,敬太郎就觉得眼前已经恍若出现了笼罩森本以往经历的浪漫色彩,而这种色彩恰似彗星那条长长的尾巴,若隐若现地闪着光芒。
除了有关与女人发生纠葛之类的艳闻轶事之外,森本还是各种各样冒险故事的主角。比如:他曾去过属于桦太岛的海豹岛,虽然在那里没有打成海狗,但似乎确曾在北海道的一个什么地方打过鲑鱼并赚了一大笔钱。他还说自己曾亲自到处宣传四国岛上的某条山脉里产锑,不过不久连他本人也承认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锑,所以估计鲑鱼的事也不会是真的。而最离奇的是他那个建立桶嘴公司的计划,据说这是从东京做酒桶嘴的匠人非常少这一点上受到启发的,后来好不容易从大阪召集了一些匠人,结果都因为与他们发生矛盾而告吹了,以至直到现在一提此事他还遗憾不已。
许多事实都轻而易举地证明,离开生意经谈起现实社会的一般新闻时,他也同样有着非常丰富的素材。他说,从筑摩川上游的某个地方隔河朝对岸的山上望去,大白天就能看到有黑熊在岩石上睡觉。这类故事好像还有几分可信,而有些事被他一渲染就更神乎其神了。比如,据他说,信州户隐山上有一个叫“奥院”的地方,那里十分险要,普通人根本爬不上去,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有一个瞎子却登上了它的最高点”。平时要想到那里去参拜,无论多么善于登山的人也必须在半山腰处休息一晚,森本本人也无可奈何地在爬了二分之一的地方点起篝火驱赶夜里的寒气。正在这时,却从下面传来了铃声,他感到十分奇怪。不一会儿工夫,铃声越来越近,接着有一个头剃得光光的卖唱盲人爬了上来。而且,据说这个卖唱的盲人还向森本道了晚安,然后又急步向上爬去了。这使敬太郎感到异乎寻常地费解,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那盲人还跟了一个带路的。带路人腰上挂了一个铃铛,跟在后头的盲人则是凭着铃声才爬上来的。听到这个解释,敬太郎才勉强有点相信,不过心里仍觉得这个故事未免太玄了。
然而,还有更玄的故事从他那杂乱的胡须下面煞有介事地讲了出来,听上去已近乎妖魔鬼怪般的无稽之谈了。据他讲,有一次他经过耶马溪的时候,顺便爬到山上的罗汉寺去看了一下,傍晚才急急忙忙沿着唯一的一条两旁栽满杉树的山路往山下走,路上突然与一个女子擦肩而过。那女子脸上抹着粉,涂着口红,头上梳着参加婚礼时的发式,身穿底摆带花的长袖和服,腰上系了一条很厚的腰带,脚下穿着一双草鞋,孤身一人急匆匆地朝山上罗汉寺方向走去。照理说,这样一位浓装艳抹的女子是不会到寺院去办什么事的,更何况当时已经山门紧闭。然而,她却一个人顺着昏暗的山路朝上走去。在一般情况下,敬太郎每次听到这类故事时,都只是在嘴里“噢”上一声,脸上露出微笑,好像在说这事不可靠。尽管如此,却每次都照例做出一副相当感兴趣的样子,装出紧张的神态,洗耳恭听森本讲得天花乱坠的故事。
四
敬太郎估计森本今天也会照惯例讲起类似以往讲过的那些故事,所以才特地绕路跟他一起从澡堂回到公寓来的。尽管森本年纪并不大,可他给人的印象却完全是一个差不多经历了所有人生坎坷的人。他的这种经验之谈,对于今年夏天刚刚走出校门的敬太郎来说,不仅具有相当的吸引力,而且听着听着还觉得很受启发。
而敬太郎本身还很年轻,生性就喜欢浪漫情调,讨厌平庸无奇。记得当初东京《朝日新闻》上连载一个叫儿玉音松的人的探险故事时,他每次都迫不及待地等着阅读,那种热心的劲头简直就像一个稚气十足的中学生。其中有一段描写音松老兄与从洞穴里蹦出来的大章鱼进行搏斗的故事。他对这段故事异常感兴趣,曾兴致勃勃地跟本学科的一位同学谈到过:“你瞧,他用手枪朝章鱼的大脑袋砰砰连发了好几枪,可章鱼皮光溜溜的,滑得很,岂不是毫无用处吗?因为据说当时从领头的大章鱼身后又游出来一大群小章鱼,它们从四面八方游过来,把音松围到了正中,正以为它们要采取什么行动呢,哪知它们却停在原地十分热心地看起谁胜谁负的热闹来啦!”听到这儿,那位同学便半开玩笑地说:“反正像你这样的活宝是不准备接受文官考试并规规矩矩在社会上生活一辈子的,干脆毕业后到南洋去,从事你所喜欢的捕章鱼工作怎么样?”打那以后,“田川捕章鱼”这句话就在朋友们中间流传开了。前不久从学校毕业以后,敬太郎一直马不停蹄地到处寻找能走上社会的职业。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每当那些同学遇到敬太郎时,也仍然要习惯性地问上一句:怎么样啊,捕章鱼成功了吗?
到南洋去捕章鱼,就算敬太郎再怎么是活宝,也未免有点太离奇了,因此他根本拿不出勇气来认真考虑加以实施。不过,对于种植新加坡橡胶林之类的事业,他倒是在学生时代就曾计划过的。当时,敬太郎曾多次想象自己栽种橡胶林的情景:在那广阔无垠的田野上,几百万株橡胶树郁郁葱葱地生长着,简直一眼都望不到边,正中央建起一幢带阳台的平房,而自己就以橡胶园主的身份每天在那里饮食起居。照他的打算,那平房的地板将有意识地不作任何装饰,只在上面铺一张特别大的虎皮。墙壁上要嵌上水牛角,挂上一杆长枪,再在下面放上一把收入锦套的日本刀。宽敞的阳台上放上一把藤椅,自己则头缠雪白雪白的毛巾躺在上面,悠然自得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着香味浓郁的哈瓦那雪茄。不仅如此,在他的想象里,自己脚下还应该蹲着一只苏门答腊产的黑猫。这只黑猫的外形十分奇特,脊背高高耸起,拖着一条比身躯不知要长几倍的尾巴,皮毛柔软得宛如天鹅绒,两只眼睛长得金黄金黄的。他在脑海里对未来的生活图景尽情地做了一番令人心醉的描绘之后,便真的着手从经济上做起核算来了。然而,尽是意想不到的事,首先,要借到种植橡胶树的土地,非得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和经过十分烦琐的手续不可。其次,把借到手的土地开垦出来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第三个问题是,平整土地和栽种橡胶树所需的费用竟多得出人意料。最后还会遇上一件事,就是不仅要不断雇人除草,而且树苗要生长六年以后才能产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只好像傻瓜一样眼巴巴地守着它们。估计到这一步以后,敬太郎已经充分意识到种植橡胶林的计划还是下马为好。再加上恰巧在这时那位帮他出了许多主意的“橡胶通”吓唬说:从现在起过不了多长时间,新加坡生产的橡胶就会超出全世界的需求量,到那时橡胶园主们肯定会惊慌失措的。鉴于上述种种理由,打那以后敬太郎连橡胶的胶字也不敢提了。
五
不过,他的猎奇心理却并没有因这些事而有丝毫的减退。他身居市中心,不仅以在脑海里经常想象远处的人和国家为乐趣,而且对每天在电车上碰到的普通女子或散步路上偶然相遇的一般男人,也都要逐一琢磨一番,看这些人的大衣里面或外套袖子里是否藏着什么超乎寻常的新奇物件。同时脑子里还产生一个冲动,总想把人家的大衣或袖子翻开,哪怕一眼也好,瞧瞧那里面究竟有什么稀罕玩意儿,然后假装无意了事。
敬太郎的这种癖好似乎由来已久。当他还在高中时,英语老师曾把斯蒂文生的《新阿拉伯故事》作为教材让他们阅读,从那时起他的脑子里就渐渐滋长了这种念头。本来他是最讨厌英语的,但自从开始阅读《新阿拉伯故事》以后,每次都积极预习,只要被叫起来朗读,还必定同时给翻译过来,由此也能看出他是多么喜欢这本书了。有一次,他在兴奋之余竟忘记了小说与现实的差别,表情十分认真地向老师发出了疑问:“十九世纪的伦敦真发生过这种事吗?”那位老师不久前刚从英国回到日本,听到这句问话便从黑色麦尔登呢晨礼服的屁股兜里掏出一条麻布手帕擦了擦嘴唇,同时答道:“岂止是十九世纪呀,现在恐怕也还有呢!伦敦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敬太郎眼里当即放出惊异的光芒。当时那位老师又离开座椅讲了这样一段话:“当然喽,作家毕竟是作家,也许因为他们对事物的观察总是与众不同,即使对同一件事的解释也自然而然地跟普通人不一样,因此才创作了这样的作品。其实,斯蒂文生这个人只要看到一辆正在马路边等待乘客的马车,就能从这辆马车身上敷衍出一段爱情故事呢!”
说到在马路边等待乘客的马车和爱情故事,敬太郎就有点糊涂了,但他还是下决心问了一下具体情况,最后总算弄明白了。从此以后,纵使在这平凡至极的东京的随便什么地方闲逛,只要见到马路边有一辆正在等候乘客的极其普通的人力车,敬太郎脑海里也每次都要泛起一连串的联想:一会儿想到也许这辆人力车昨天夜里就曾拉了一个带着尖刀要去杀人的乘客,一溜烟地从路上跑了过去;一会儿又想象车帘里或许藏着一个漂亮女子,为了躲开从后面追上来的人,使她能赶上往相反方向开去的火车,正在飞快地拉她到某个火车站去。敬太郎就这样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平静地陶醉在自我想象里。
随着这种想象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敬太郎思想深处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既然社会现实是如此纷繁复杂,纵使不能与自己的主观臆测完全吻合,至少也该在某个场合碰上一件给自己以强烈刺激的非同寻常的新鲜事吧。然而,自从走出学校大门以来,他的生活内容就只是坐电车和带上介绍信去拜访素不相识的人这样两件事,根本没有什么其他特别值得一提的文学素材。对于每天都要见到的公寓里女佣的面孔,他已经看腻了。公寓里每天吃的菜,他也吃够了。除去穿衣吃饭问题之外,为了打破这种单调的生活内容,顶多还能谈谈“南满铁道株式会社”要成立啦,或是在朝鲜设置总督府问题要解决啦之类的消息,这样也就能使生活得到几分调剂了。但当他终于弄清这两件事都不是短时期内能解决的问题以后,便情不自禁地愈来愈感到眼下的平淡生活似乎与自己的无能还是密切相关的,因此更加茫茫然了。由于这个缘故,为糊口而到处奔波的劲头自不消说,甚至连那种以悠闲自得的心情坐在电车上漫不经心地探索别人身上秘密的兴致也消失殆尽,所以昨天晚上才放开肚量喝了一通平时根本不感兴趣的啤酒,然后才钻进被窝里睡觉的。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见到具有丰富的非凡经验却又不得不称其为平凡人的森本,对于敬太郎来说,不啻是一杯优质兴奋剂。而敬太郎不惜绕路随森本去买卷纸,后来又把他领进自己的住室,其原因也正在于此。
六
森本在窗户旁边落座,朝下面眺望了一会儿。
“从你这间屋子看到的景色总是那么美呢!今天尤其好看。你瞧那一碧如洗的蓝天与地面的交接处,到处都是一团团色彩鲜明的暖融融的树丛,树丛和树丛之间又露出鲜红鲜红的砖墙,这景致实在可以构成一幅画。”
“是啊。”敬太郎只好这样应和了一句。接下来,森本将双肘支在窗边,瞧着从窗外伸出去的那条一尺多长的走廊地板说:“这里总该放上一两盆花嘛,否则可就太不够味啦!”
敬太郎觉得这话不无道理,但他已经再无兴趣重复应和一声“是啊”,因此便问道:“你对绘画和盆栽也很在行吗?”
“‘在行’这个词可有点不敢当。我是根本不配这两个字的。你那样问也可以理解,不过……不过在你田川老弟面前我可以说,你别看我这个样子,以前也曾摆弄过盆栽,养过金鱼,有一阵子对绘画也很喜欢,还常常画上几笔呢!”
“你是无所不能哩。”
“无所不能者全是碌碌无为之辈,我也终于成了这号人了。”
森本用这句话给自己做了结论,两眼瞧着敬太郎。他的面部表情还和以往一样,几乎没有显露出任何激动的情绪,既不对自己的过去表示后悔,也不对自己的现在表示悲观。
“不过,对于你那些花样繁多的经验,我倒是一直想去体验一下呢,哪怕很少一部分也成。”
敬太郎十分认真地这么一说,森本马上把右手举到眼前,像个醉汉似的朝他使劲往左右两边摆了几下。
“那就太糟了。人在年轻的时候——不过话又说回来,看上去你和我年纪也差不多——总之,年轻时总是想干点与众不同的事业的。可是,干完之后再来想想,总觉得是办了傻事,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像你这样的人,来日方长嘛!只要循规蹈矩,将来还是前途无量的。最关键的问题是,假若你有气壮山河的志向,或者打算干一番反潮流的事业,却被人说成野心十足、企图谋反,搞成险恶局面的话,那就无异于成个逆子贼臣啦!说到这儿,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最近老想问问,因为忙却总也没问成,你找工作的事怎么样了?找到什么好差事了吗?”
为人厚道的敬太郎垂头丧气地老老实实地做了回答。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情况就是这样,眼下是毫无指望,我也不想再东奔西跑了,准备休息一段时间再说。”森本脸上现出有点吃惊的神色,说:“怎么?最近连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稍微像点样的工作啦?真是萧条得可以呢!不过也很自然,因为现在已经是进入二十世纪的明治四十几年了,原因肯定出在这上面。”
说到这里,森本略微歪头现出沉思的样子,好像在细细回味自己刚刚讲过的一番道理。看到对方的这副模样,敬太郎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滑稽可笑之处,不过暗地里却在琢磨,这位森本是心里有所指才故意这么讲的呢,还是因为不学无术才只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的呢?谁知森本却一下子把歪着的头直了起来。
“怎么样,如果你不反对的话,索性就到铁路部门去吧?若想干的话,我可以帮你说说看。”
敬太郎再怎么富于幻想,也从来没指望能靠眼前这位森本先生得到什么好位置。不过,对于讲得如此轻巧的森本先生的好意,敬太郎也并没有抱有偏见地认为他这是在戏弄自己。没办法,他只好苦笑着叫来女佣命她备酒,然后又吩咐说:“把森本先生的午餐也拿到这里来。”
七
森本推辞说,由于身体的原因,近来很少喝酒。尽管如此,只要把酒斟上,每次他都是一饮而尽。而到了最后,口里说不要喝了吧,手上却取过酒壶给自己斟起来了。他这个人平时总是一副文静中带有某种逍遥自在的派头,但随着一杯杯进肚,看来那文静的风度今天也让酒劲给破坏了,逍遥自在的派头则似乎也一点一点地失去了控制。连他自己都夸起海口来了:“照这个样子,我喝上一缸都面不改色。就是明天把我撤职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敬太郎本来酒量就不大,作陪过程中常常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把嘴唇沾到酒盅上。森本看到这种情景便说:
“田川老弟,你是真不能喝呀!这可太出乎意外了。不会喝酒却喜欢探险。一切探险都从酒开始,并且都在女人身上结束。”他刚才还把自己的过去贬了个一钱不值,而酒醉之后却一反常态地突然大吹特吹起来了,那神态仿佛告诉人们他脑后已经罩上一圈佛光似的。不过他大吹特吹的内容,大部分都是以失败而告终的经历。此刻他又面对敬太郎以毫不客气的毋庸置疑的口吻说:
“像你这样的人哪,请恕我直言,只不过是个刚出校门的书生,还根本不了解社会是个什么样呢!不管什么学士也好,博士也罢,倘若只凭学历到处去招摇,我心里一点都不在乎。因为本人也是毫不含糊地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嘛!”看架式,他好像已经把方才还对教育表示的莫大尊敬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一转眼的工夫,他又像打嗝似的长出了一口气,煞是可怜地诅咒起自己的不学无术来了。
“唉,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是全凭耍鬼聪明才在这个世界上活过来的呀。这样对你讲未免有些滑稽,不过我确实相信自己的经验比你多十倍。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这么不开窍,这完全是由于无知——即没有知识的缘故。这道理很简单,我若是受过教育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整天变来变去的了!”
从一进屋开始,敬太郎就在心里把对方当成了一位近乎可怜的先知先觉者,一直相当用心地听着他的话。然而结果却使敬太郎大失所望,也许是硬给他喝了酒的缘故,今天的自我吹嘘的牢骚话比平常哪一天都多,根本没有像以往那样引起人的真正兴趣。敬太郎曾适可而止地试着把酒撤了下去,但仍然效果不佳。于是又重新斟上茶,一面劝他喝一面试探着问道:
“你的经验谈什么时候都很有趣。不仅有趣,而且像我这样阅历浅的人每次听了都感到获益匪浅,心里十分感激。不过,在迄今所经历的生活里,你最觉得快活的是什么呢?”森本只顾喝着热茶,略微充血的眼睛眨巴了几下,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把一大杯茶喝了个干净,才这样说道:
“是啊,事过之后再来想想,觉得都很有趣,又都很无聊,我自己也有点闹不清了……不过,你所说的快活,大概……说到底还是指有女人参加的那些事吧?”
“那倒不一定,不过,就是有也没关系的。”
“怎么?说了半天你是想听这方面的事呀?……不过,还是闲言少叙吧,田川老弟。有趣也好,没趣也好,先都放到一边,在我的记忆里可是有一段美好的经历,那么逍遥自在的生活,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出来了。承蒙老弟热茶招待,我就把那件事给你讲讲吧。”
敬太郎立即表示这正中下怀。“好,等我去解个小手就来。”森本说完刚要站起身,却又声明道,“不过话得说到前头,可没有女人的事呀!不仅没有女人,连个普通人的影子也没有哩!”然后才到走廊里去了。敬太郎怀着一种好奇心理坐等他从厕所回来。
八
然而,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左等右等也不见这位探险家露面。敬太郎终于忍不住了,起身下楼到厕所去找,结果根本不见森本的踪影。敬太郎不放心,又登楼梯上楼,来到森本房间前一看,拉门开了半尺多宽,屋子正中央有一个人头枕着胳膊面朝里躺着,正是森本。“森本,森本!”敬太郎叫了两声,根本不见他动弹。因此,连这位轻易不生气的敬太郎也火了,一下子闯进屋里,上去就抓住森本的脖子使劲摇晃起来。森本像冷不防被马蜂蜇了似的,“啊”的一声翻身坐了起来。可是当他扭头见是敬太郎时,马上又恢复了睡眼蒙眬的样子。
“呀,是你呀!大概是在你那里喝得太多了,心里觉得有点不舒服,想先到这儿休息一会儿,结果却睡着了。”森本这样解释道。看样子倒不是有意哄骗人,敬太郎的气也就自然而然地消了。不过,这样一来,他事先许诺要讲的探险故事也就等于告吹了。敬太郎正要转身回自己房间,只听森本说:“实在对不起,劳你的大驾了。”说着又跟敬太郎一起过来了。而且这回是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先前他自己坐过的那个坐垫上,然后说:“好啦,现在给你讲一段举世无双的逍遥自在生活的故事吧!”
森本所说的逍遥自在的生活,其实已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当时,他曾以一名技术人员的身份被人雇用,干过一段在北海道徒步进行测量的工作。正像他本人事前声明的那样,确实不可能有女人掺杂其中,因为他们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搭起帐篷睡觉和工作的,随着工作的进展,又要扛着帐篷不断地变换地方。
“总而言之,要劈开两丈多高的山白竹才能走出一条路呢!”他把右手举到额头上方,比量着茂密的山白竹有多高。据他说,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在山白竹中开辟出来的道路两边,到处都有盘成一团的蝮蛇,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他们先从远处用棍子把蝮蛇压住,然后再走上前去把它们杀死,最后再用火烤了吃肉。敬太郎问他蛇肉是什么滋味,森本回答说记不清了,反正是鱼肉和牛羊肉之间吧!
据森本讲,他们通常都是在帐篷里把山白竹叶子和细竹枝堆得高高的,然后把疲乏已极的身体瘫倒在上面,整个身子简直都要陷下去了。不过有时也在帐篷外面架起篝火,还碰到过大黑熊出现在眼前。因为昆虫太多,一直都要吊起蚊帐。有一次,他曾把蚊帐搭在肩上到山谷的河流边去,并用手掏了一条不知名的河鱼回到山上来,结果那天夜里蚊帐就突然腥得令人受不了——总之,这就是森本所说的逍遥自在生活的一部分。
据说他还在山里采食过各种蘑菇。他介绍得十分详细,比如:有一种叫“火口”,大小像赠送礼物时用的托盘,切碎放到酱汤里一煮,吃起来简直就像鱼糕似的;还有一种叫“月见蘑”,曾经采了一大堆,可惜却不能吃;此外还采到过一种“扫帚蘑”,形状像鸭儿芹的根,十分逗人喜爱,等等。介绍完蘑菇,顺便还补充了一个小插曲,说是曾摘来满满一大斗笠山葡萄,因为一味贪嘴吃个没完,结果弄得牙酸舌头麻,连饭都吃不成了,简直伤透了脑筋。
敬太郎刚以为他只有关于吃的故事,谁知又讲起了连续七天一粒米没沾牙的悲惨遭遇。那一次的情况是,因为大家的口粮已经断了,便派人到村子里去取米,还没等米取回来就碰上了一场瓢泼大雨。本来去村子里的路是先从山上下到一块沼泽地岸边,然后再沿着沼泽地走到下面的村子里去。而由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山谷里的水一下子就满了,要想背着米和其他东西返回山里,是根本不可能的。据森本说,他当时饿的实在受不住了,只好一动不动地仰卧在那里,两眼直直地望着天空。就这样最后饿得头昏眼花,迷迷糊糊地连黑天白昼都分不清了。敬太郎问道:“那么长时间不吃不喝,大小便都不会有了吧?”森本十分轻松地回答说:“哪里,还照样有呢!”
九
听到这里,敬太郎只好微微一笑。然而最使他感到好笑的,还是森本形容的大风的劲头。据他说,在测量途中,有一次他们来到一片长满茅草的茫茫荒原之中,突然遇上了一场叫人抬不起头的大风,当时他们这些人就匍匐在地,爬着逃进了附近的密林里。这时,那些有一搂或两搂粗的大树一下子就被风给吹得东摇西晃的,树干和树枝都发出令人可怕的声响,这摇晃的力量又传到树根,他们脚底下的地面都颤动起来了,简直就跟发生了地震一样。
“这么说,逃进树林里以后,恐怕是站不住的吧?”敬太郎问道。“当然都是趴在地上的。”森本当即这样回答道。再厉害的风,也不可能设想它会吹动大树扎在地下的根,并有造成地震的威力,因此敬太郎不由自主地扑哧一声笑了。紧接着森本也放开嗓门同样大笑起来,仿佛刚才讲的根本与自己无关似的。笑过之后,脸上旋即现出一副十分认真的表情,做着似乎要堵住敬太郎嘴的手势。
“听起来是觉得可笑,但这确实是真的。反正我这个人所经历的事总是比常情要离奇,尽管人们肯定都会觉得近乎荒诞,但却件件真有其事呢!——当然,话又说回来,像你这样有学问的人听起来肯定会认为是子虚乌有啦。不过,我告诉你吧,田川老弟,世界上有趣的事多得很咧,远远不止大风啦!看你的样子是绞尽脑汁想碰上那种有趣的事,可是一从大学毕业就全吹了。因为一到紧要关头,十有八九会想到自己的身份。纵使你本人再愿意降低身份去干,因为那毕竟不是为父兄复仇,所以在现今世界上是根本不会有那种实心实意想抛弃自己的地位去到处流浪的好事之徒的。首先,你周围的人就不会让你那样干,所以保险得很。”
听了森本这番话,敬太郎既觉得扫兴又感到很得意。同时内心里也承认,对于一般的大学毕业生来说,恐怕确实无法去过那种超出正常范围的特殊生活。但又觉得对方是想把这种观点强加给自己,因此故意很泄气似的反驳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从大学毕业这不假,可是还不是直到现在也没找到工作吗?尽管你老是工作工作的说个没完,其实我对到处奔波找工作已经烦透了。”
森本脸上立即现出相当严肃的神情,以教育年轻人的口吻答道:
“你是没有工作也等于有。我是有工作也等于没有。反正在这一点上咱俩不一样。”
然而,这句近似卦签上的语言,对敬太郎来说并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两人都没再吭声,默默地吸了一会儿烟。
“我呀,”没过几分钟,森本开口了,“我到铁路上已经像现在这样干了三年多了,再不想干下去了,准备最近就辞职。其实,我不主动辞职,人家也肯定不会让我再干下去的。三年多的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够长的啦。”
敬太郎对森本的辞职问题未置可否。因为自己既无辞职的经验又无被免职的体会,所以觉得别人的进退问题怎么都无所谓。此刻他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谈话过于抽象,太没意思了。森本好像已经觉察到这个问题,立刻改变话题,兴致勃勃地扯了一会儿闲话。大约扯了十分钟以后,俨然以自己已是五十多岁老人的口吻说:
“啊,太感谢你的款待了——总之一句话,田川老弟,无论干什么都要趁年轻的时候啊!”说完,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那以后又过了一周左右,田川再没有得到与森本坐下来平心静气谈话的机会。但二人毕竟在同一座公寓里,早晨或晚上仍不时地见到他的身影。偶尔在洗脸间等地方不期而遇时,敬太郎总是看到他身穿缀有黑领的薄薄的棉睡衣。他还常常下班回来之后又马上到外面去,身上穿着大开领的新式西装,手里拄着一根很特别的手杖。敬太郎每天出入公寓正门时,只要看到这根手杖仍放在前厅那个瓷制的伞架里,心里立时就明白了:哈哈,这位老兄今天在家呀!然而说来也怪,那根手杖明明插在原来的地方,森本本人却出人意料地不见了。
一〇
头两天并没有注意,到了第五天仍不见森本的影子,敬太郎这才渐渐地起了疑心。向前来拾掇房间的女佣一问,才知道他为给机关办事到什么地方出差去了。既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差的,但敬太郎一听到出差这两个字,心里却有点感到意外。因为从平时对这个人的观察来看,他在火车站里的工作十有八九是负责托运货物。但听女佣说,他临行时交代只要五六天,照理今天或明天就该回来。敬太郎因此也就信以为真了。然而预定的期限已经过去了,森本那根式样特别的手杖依然原封不动地插在伞架里,而他本人那穿着薄棉睡衣的身影却始终看不见。
最后,公寓女主人来到敬太郎房间问道:“森本先生有什么消息吗?”敬太郎回答说:“我自己也正想下去问问你们哩。”女主人那对猫头鹰似的圆眼睛里闪着某种不信任的神色走开了。又过了一周左右,还是不见森本回来,敬太郎心里也再次犯了怀疑。从账房前面走过的时候,有一次甚至特地停下脚步打听了一句:“还没有消息么?”但因当时他已改变主意,又开始起劲地活动找工作了,脑子里自觉不自觉地几乎整天都装满了这些事,所以自从问过一次以后便没再更多地关心有关森本下落的任何问题。实际上,正像森本所预言的,为衣食之计,他早已放弃了好奇的权利。
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忽然有一天晚上公寓主人推开房门进来了,口里同时道歉似的说:“我可以稍微打搅您一下吗?”说着从腰里取出烟袋荷包,砰的一声从里面把烟袋拔了出来。然后把烟丝装进银制的烟袋锅里,从鼻孔里巧妙地喷出浓浓的烟雾来。面对这副慢条斯理的架式,在他明确讲出来之前,敬太郎并没有察觉他的意图,只在心里觉得十分奇怪。“我上楼来实际上是想向您打听点事。”主人开口说道,然后又稍微压低声音补充了两句没头没脑的话,“森本先生究竟在什么地方,您能不能告诉给我们呢?当然,我们决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听了这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话,敬太郎有一会儿工夫连半句客套话也应对不上来了,好不容易才死盯着主人的脸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想从主人脸上判明他的真实意图。但主人却装作烟袋不通的样子,用敬太郎的火筷子挖起了烟袋锅。挖完之后,又呼呼地吹了几口,试试烟管是否已经通畅,这套动作做完了,才慢吞吞地说明起理由来。
据公寓主人讲,森本已经欠了他们六个月的房钱。但考虑到他是一位住了三年多的房客,又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再加上他本人请求宽限到年底一并还清,因此也就相信了他的话,没有过多地催促,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差的。家里人本来是笃信不疑的,谁知到了该回来的日子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他返回,而且根本没有一点音讯,最后才不得不产生了怀疑。这才一面查看他本人的住室,一面派人到新桥去他上班的机关打听。查看后才发现,房间里的行李都原封未动,和他住宿时一模一样,而新桥方面的回答却出人预料。原来只以为他是去出差了,谁知新桥方面却说:森本上个月就被解雇了。
“我们以为您平时跟森本先生关系很密切,问问您也许会知道他的去向,所以我就上楼来了。我们绝不是要向您讲森本先生的为人怎么样,只是希望您能把他的地址告诉给我们。”
敬太郎实在感到迷惑不解,公寓主人简直把自己当成了这位去向不明者的朋友,以至于认为自己深深地介入了这位朋友的不光彩的行动。当然,要是列举事实的话,前不久自己确实还一直怀着某种感慨与这位森本接近过,但是若以为自己在这类具体问题上都与他进行了秘密商议,作为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人来说,那就未免令人感到太有损于声誉了。
一一
正直的敬太郎对主人的这种误解十分恼火。然而在恼火之前他首先感到的是恐惧,就像被人往手里塞了一条凉冰冰的小花蛇似的。眼前这位公寓主人冷静得令人惊奇,他不慌不忙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即先从古色古香的烟袋荷包里捏出一小撮烟丝,然后装进烟袋锅里。他的上述误解就和“正解”一样,使敬太郎产生了某种不安。他灵巧地摆弄着手里的烟袋,仿佛这是伴随谈话的一种艺术。面对他的这副架式,敬太郎盯着地瞧了一会儿。同时心里感到很遗憾,因为除了讲不知道外,再无其他办法能解除对方的怀疑。果然不出所料,主人并没有轻易地把烟袋荷包收进腰里,只是一会儿把烟袋插进荷包里瞧瞧,一会儿又拔出来看看,而且每次都照例发出砰砰的声响。最后敬太郎也不耐烦了,心想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声音平息下去,于是开口说道:
“我这个人嘛,你是知道的,是个刚出校门的穷学生,什么也没有,连个固定的工作还没找到,但我毕竟还是个受了点教育的男子汉嘛!倘若被你们看成与森本那号浮浪之徒是一伙的,那就未免有伤体面了。况且我一再说不知道,你们却仍然纠缠不休地怀疑,主观臆断我们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这恐怕太不像话了吧!你要存心以这种态度来对待一位住了两年的房客的话,那也没什么。不过,本人也有本人的想法。我来问你,我在这里已经麻烦你们两年了,这期间可曾有一个月拖欠过房钱吗?”
主人反反复复地解释说,我们心里对敬太郎先生的人格当然没抱任何有伤大雅的怀疑。接下来又提出一项请求,万一森本那里有了什么消息,弄清了他的下落的话,请您千万别忘了告诉我们。最后还对敬太郎说,如果刚才打听的事令您不痛快的话,我们可以随时赔罪,务请海涵。敬太郎一心想让主人快点把烟袋荷包插进腰里,便只回答了两个字:“好吧!”主人好不容易才把“谈判工具”塞进他那有十厘米宽的后腰带里。从他走出房间时的样子来看,并没有显出对敬太郎有什么特别怀疑的神色,因此敬太郎觉得对他发一通火还是做对了。
那以后过了不久,森本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又住进来一位新房客。森本的行李是怎样处理的呢?敬太郎对此产生了疑问。但自从主人上次插着烟袋荷包来谈过一次以后,敬太郎已经打定主意不再问起有关森本的事,因此心里究竟怎样想的姑且不论,反正表面上是做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且,尽管已经不像原来那么急躁了,但作为自己的首要任务,又开始耐着性子到处去寻找依然似有若无的“地位”去了。
有一天晚上,为这件事敬太郎又到了千代田区的内幸町,结果吃了个闭门羹。无奈只得坐电车折回公寓,在车上无意中发现自己对面坐着一位妇人,背上用一件日本式的短外衣背着一个婴儿,那件短外衣是用黄底带茶褐色条纹的丝绸缝制的。这位妇人的双眉又细又黑,脖颈长得很美,给人感觉好像属于风流女子之列,从风韵来看,无论如何也不该背个婴儿的。然而,敬太郎却认为背上的孩子肯定是她自己的。仔细瞧去,围裙下面还露出了类似四方花格料子的服饰,敬太郎愈发感到奇怪了。外面正在下雨,乘客里有五六个人都把雨伞收拢起来当手杖拄着。那妇人带的是一把黑底白圈雨伞,看来是嫌拿在手里太凉,便把伞靠着立在自己的身边。合起来的伞尖上有用红油漆写的、表示日本纸品牌的“加留多”三个字映入了敬太郎的眼帘。
这个妇女究竟是良家女子还是青楼娼妓,她背上的婴儿究竟是私生子还是非私生子?还有她那张微锁浓眉、低垂双目的白皙的面孔,围裙里面的格子衣服,以及伞尖上夺目的“加留多”三个字,所有这一切都交替地刺激着敬太郎的神经。这时,敬太郎突然想起了那个曾和森本同居并生过孩子的女人的故事。他留神观察着写有“加留多”三字的雨伞的主人,同时脑海里断断续续地响起了森本亲口讲过的那段话:“照我这么一说,好像还有点藕断丝连,听起来令人好笑了,不过她的长相确实不坏。而且有一个特点,就是眉毛很黑,常常皱起眉头跟人讲话。”又过了一会儿,妇人下车在雨雾中消失了。留在车上的敬太郎兀自在脑海里想象着森本的面孔和有关他的各种情景,同时又在考虑不知命运此刻已经把他带向了何方。敬太郎就这样一路思索着回到了下宿,而且发现自己桌子上放了一封没写寄信人姓名的信。
一二
敬太郎感到很稀奇,立即撕开这封无名氏的来信。于是,西洋横格信纸第一行上的几个字最先映入了眼帘,上款是“亲爱的田川君”,下款是“森本”。敬太郎马上又拿起信封。他几次变换角度,想竭力辨认出邮戳上的字迹,但由于印得不清楚,始终没能辨认出来。没办法,只得重新回到信的内容上来,先把信看完再说。信上是这样写的:
我是突然走开的,你一定很吃惊吧?就算你没吃惊,“雷兽”和“头鹰”(森本平时管这家公寓的男女主人分别叫雷兽和头鹰。头鹰是森本对猫头鹰的简略叫法)两个人肯定吓了一跳的。坦白地告诉你,我还欠着他们一点房租,假使事先打招呼,雷兽和头鹰就会啰唆个没完,所以我故意一声没吭就采取了自由行动。若是处理放在我房间里的东西——行李里面放着衣服和其他所有的东西,我估计还会值相当一笔钱。请你告诉他们俩,那些东西要穿要卖都由着他们去处理。当然,正如你所知道的,那位雷兽乃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很可能还没等到我的许可,他老早就已经下手了。不仅如此,一旦我这边采取稳妥办法,说不定他们又会向你提出无理要求,比如想让你来替我擦屁股,这种事你可千万不要接受。因为像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又刚刚走上社会的人,正是雷兽之辈们想猎取的食物,所以这类事情你万万不敢马虎。我这个人虽然没有受过教育,但总还懂得赖账是不对的。我准备到明年无论如何也要还给他们。尽管我有过许许多多出人意料的经历,但若连这点都遭到你的怀疑,那就无异于失去了一位难得的好朋友,我将会感到遗憾至极的,因此请求你不要因雷兽之辈而对我产生误解。
接着森本又写到自己目前正在大连电气公园里负责电动娱乐玩具,还补充说:预计明年春天要出差购买摄像机,反正无论如何要到东京一趟,那时就可以在贵地和你久别重逢了,此刻正高兴地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在这之后,他又把自己在“满洲”各地的旅行见闻煞是有趣地吹嘘了一通。其中最使敬太郎惊奇的是长春一家赌场的情景。据说这家赌场是由一个已经离去的日本人经营的,这个日本人曾当过马匪头子。到了那家赌场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好几百个很脏的中国人,一个个眼里充满了血丝,呼出的气息都带有一种臭味。而且,据说长春市的富豪们也出于半消遣的目的,故意换上满身油腻的衣服悄悄出入这家赌场。敬太郎由此想到,不知森本当时是一副什么模样。
信的末尾又写了一段有关盆景的话。
那只栽着梅花的盆景,是我在动坂的花店买的,尽管枝干不那么古老,但放在公寓窗户等地方,早晚欣赏欣赏还是蛮不错的。我把它送给你,请你把它搬到自己房间去好了。反正雷兽和头鹰两个人都是极其庸俗之辈,说不定他们把盆景放在壁龛上就不管了,梅花也许早就枯干了。另外,我的手杖应该还插在前厅的伞架里。那根手杖从价值上来讲决非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它毕竟是我的心爱之物,所以无论如何想送给你留做纪念。雷兽和头鹰再怎么不通情理,对于你收下那根手杖大约也不会找碴反对的吧!因此请你务必不要客气,拿过来只管使用好了。“满洲”,特别是大连,的确是个好地方。像你这样大有作为的青年,目前恐怕还没有找到施展才干的地方,干脆下决心到这里来吧!我自来到这边以后,在“满洲铁路公司”也认识了不少人,如果你真有心要来的话,我有把握给你帮个不小的忙。只是你真下决心要来时,事前要通知我一声。好吧,再见。
敬太郎把信装好放进桌子抽斗里,自那以后再没有跟主人夫妇谈过有关森本的任何情况。手杖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伞架里。敬太郎每次出入见到那根手杖时,心头都会掠过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book_title]电车站
一
敬太郎有一位朋友姓须永。这位须永尽管是个军人的儿子,却特别讨厌军人;他学的是法律,但本身却无意当官或当公司职员,他是一个极端的保守主义者。至少在敬太郎眼里是这么一个形象。他父亲好像死得很早,现在只有母子二人,过着令人眷恋的清静日子。父亲原是部队里负责财会工作的军官,曾经升到很高的位置,再加上本来就是一个精于理财之道的人,所以托他的福,母子二人现在的处境仍很优越,在衣食住行方面根本不存在什么忧虑。他的保守主义看来大半也是由于习惯了这种舒适的环境,从而失去了奋斗目标的结果。之所以这样说,只要看看他的表现就够了:也许因为他父亲在世时地位比较显赫吧,他不仅在社会上面子大,而且还有真正顶用的亲戚。亲戚们说无论什么高级工作都能帮助他找到,然而他却总是找各种借口一味地我行我素,所以至今还窝窝囊囊地待在家里。
“你总是这样挑三拣四的,实在太可惜啦。你若不愿意,干脆让给我好了。”敬太郎还曾这样半开玩笑地央求过须永。凡是这种时候,须永总是露出似凄冷又似同情的微笑,婉辞拒绝说:“不过你不成哟,真没办法。”尽管是半开玩笑,遭到拒绝以后,敬太郎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有时甚至还会产生一种豪情壮志,想凭自己的本事找出解决办法来。但他生来就不是那种死心眼的人,丝毫不会因这类区区小事而永远对须永抱有反感。再加上自己还没有固定的工作,还不具备心安理得的条件,根本无法忍受终日呆坐在公寓住室里的苦闷。纵然没有什么事要办,他也非得出去转上半天不可。他还常常到须永家去拜访。其中也有无论什么时候去,须永一般情况下总是在家的原因,所以敬太郎也就去得更有劲了。
“工作问题归工作问题,在找到工作之前,我倒很想碰上一件什么令人惊奇的事哩!可惜坐电车走遍了东京也毫无收获,连一个扒手也没碰上。”敬太郎刚讲完这句话,马上又以近似诅咒的口吻感慨地说:“老兄,你要是把教育当成了一种权利,那就把自己彻底束缚住了。在学校里学的再多,毕了业连个糊口的地方都找不到,照这个样子还算有什么权利!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因为地位问题无所谓了,随心所欲任意而为就没关系了呢?不,还是有关系的。教育对人的束缚还是厉害得很咧。”须永对敬太郎的任何不满似乎都不大同情。因为从他的态度来看,究竟是百分之百的认真,还是空做出一副焦躁的样子,这点首先就不大容易让人弄清。有一次,由于敬太郎光讲这些带情绪的空洞道理,而且越讲越有劲,须永便问他:“那么你究竟想干什么呢?衣食住行问题先不去管它。”敬太郎回答说:“想干干警视厅侦探之类的工作。”
“那你就去干好了,这容易得很嘛!”
“可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敬太郎十分认真地讲述了自己为什么不适于当侦探的理由。侦探这种人原本类似从社会表面潜入社会内里的潜水员,能如此深入地抓住人间怪事的职业恐怕还是不多的。加之,他们只是处在观察别人黑暗面的立场上,没有牵连自己而堕落下去的危险,因而就更万无一失。不过,无论怎么说,这项职业的目的毕竟在暴露罪恶,由此说明它是一种成见的产物,是事先就想加害于人。自己可干不出那种坑害别人的事。敬太郎的打算是,只想抱着惊异的心理远远地眺望那些人类的研究者,不,是眺望人世上那种异乎寻常的机构在漆黑的夜里进行工作的情况。须永驯顺地听着,连一句像样的批评话也没有说。这在敬太郎看来,表面上像是老成持重,实际上却只能理解为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而已。而且,在从须永家走出来的时候,敬太郎内心对他那种仿佛不屑理睬自己似的镇定自若的态度感到十分反感。可是,还没等到第五天过去,他就又想去须永家了,于是便来到街头立即跳上了开往神田的电车。
二
须永的住所非常难找。要想去他家,首先得找到一个高层建筑,这个高层建筑原先是小川亭曲艺场,现在叫天下堂劝业场,然后从须田町向右拐进一条缓慢上坡的小巷,再胡乱地拐几个弯才能找到。因为是在一条挤满住房的背街胡同里,所以与东京那些地势高的住宅区不同,自然不可能有宽敞的宅地。但他家却是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从大门口到住房的正门要走过七八米花岗岩铺成的路面,然后才能按到装在横格拉门外的电铃。这里本来是他家的一处房产,曾经暂时借给过某一位亲戚,结果一借便是好多年。后来因为父亲去世,家里人口不多了,母亲提出这里的地点和大小刚好合适,于是便卖掉坐落在骏河台的老宅,全家迁到了这里。当然,搬来以后又花本钱修缮了一番。记得有一次曾听须永讲过,修缮以后的房舍几乎与新盖的一模一样。当时敬太郎听了把二楼房间壁龛前的立柱和天花板上下打量了一遭,不禁在心里暗暗点头称是。这个二层楼上只有两间挨在一起的房间,一间有四铺席大,一间有六铺席大,是后增建给须永作书房用的。房间整洁明亮,除了刮大风时觉得有点摇晃之外,再也无可挑剔了。坐在楼上这两间房子里能够看到栽种在庭院里的松树枝梢、木板围障上半部用锛子特地锛出来的花纹,以及围障顶上防盗用的金属尖头。有一次来到廊檐下靠着木栏杆俯视庭院时,敬太郎还曾盯着松树根四周盛开的鹭草花问过须永:“那白花叫什么呀?”
每当来访问须永并被请进这个房间时,敬太郎心里都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鲜明的感觉,即两个人的身份悬殊,一个是少爷,一个简直是为了糊口而替人家打杂的穷书生。因此敬太郎从心眼里蔑视过着如此舒服日子的须永,同时又对这位朋友的宁静而又阔绰的生活很羡慕。有时认为年轻人照这样下去是不会有出息的,有时又很想去试尝一下那样的生活。他今天就是抱着由这两种矛盾心理产生出来的复杂兴致来访问须永的。
当他沿着前面提到的那条小巷拐了几个弯,来到须永家所在的那条背街胡同的拐角时,发现有一个女子已经先于自己钻进了须永家的大门。敬太郎只是在一瞥之中见到了那个女子的背影,但在年轻人共有的好奇心理和他本身所固有的浪漫性格的作用下,他好像被一根线牵着似的加快脚步来到了同一座大门跟前。探头朝里一瞧,那女子早就无影无踪了。和往常一样,拉手上镶有红叶图案的格子拉门静静地关着,敬太郎直直地瞧着拉门,心里既感到有点意外又觉得有些不满足,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放鞋的石板上有一双脱下来的木屐。毫无疑问,这是一双女人穿的木屐,规规矩矩地并排摆着,丝毫也看不出经女佣动手摆正的痕迹。从木屐的摆法联想到那个女子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进入房间的动作,敬太郎判断大约是一位极其亲密的客人,因为她根本不需要通报,而是径自随随便便地拉开格子门走进了房间。倘若这个判断不对,那么她就该是自家人,但这又有点不好解释。敬太郎清清楚楚地知道,须永家平时只有四口人,就是他本人、他母亲、一位负责做饭女佣和一位主要负责室内杂活的女佣。
敬太郎在须永房门前站了一会儿。与其说是在屋外悄悄窥探方才进去的女子的动静,还不如说他在有意想象须永和那女子此刻正以什么样的情调上演着二人之间的浪漫节目。不过想象归想象,并没有妨碍他竖起耳朵去听。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里面跟往常一样,寂然无声。不要说女人撒娇的声音,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许是未婚妻吧!”
敬太郎脑海里首先闪出这个念头,但他的想象却没有训练到适可而止的程度。母亲带着女佣走亲戚去了,今天不在家。做饭的女佣离开厨房回到了女佣房间里。须永和那个女子这会儿正脸对脸地窃窃私语——若果然如此,自己就照老规矩咣当一声拉开格子门,再喊一声“有人吗”,这样做也有点不合适。或许须永、他母亲和女佣都一块出去了也未可知。做饭的女佣肯定正在睡午觉。那女子就是进那个房间去了。这么说,她是个小偷。就这样转身走开又觉得于心不忍。敬太郎鬼迷心窍似的愣怔怔地站在那里。
三
突然,二楼上的拉门刷地一下拉开了,手提浅蓝色玻璃瓶的须永蓦地出现在走廊上,敬太郎吓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哪?丢东西了吗?”须永颇为疑惑地从上面开口问道。只见他脖子上缠着白色法兰绒,手里提的好像是漱口药水。敬太郎仰起脸,问他是不是感冒了,又随便和他搭了几句话,身子却依旧站在门外边,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须永最后只好说:“你进来吧!”敬太郎故作周到地反问道:“我可以进吗?”须永仿佛根本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便抽身回到拉门里面去了。
上楼梯的时候,敬太郎觉得里面那间房子好像传出了衣服摩擦时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楼上房间里只有一件薄薄的棉睡衣扔在那里,领子是用八丈岛产的那种黑色厚绸子缝制的,似乎就是须永平常披的那件,此外便再也找不出任何反常的地方了。无论从敬太郎的禀性,还是从他与须永的交情来说,关于自己如此费思索的那个女子的问题,本来是可以开门见山地问上一问的。但一是有些内疚,二是因为已经意识到,自己瞄上的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目标,而这是不好一见面就说出口的。因此,敬太郎根本没有勇气毫无顾忌地问刚才进门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谁,相反却压抑住自己内心想象的翅膀,朝须永说道:
“我眼下已经不作空想了。因为还是工作问题更重要啊。”他早先就听须永提到过有一位姨父在内幸町,因此这会儿便郑重其事地请求须永给介绍一下,先见个面,以便请求在工作问题上给帮个忙。须永的这位姨父,是他母亲的妹丈,在社会上相当有地位,从官场进入实业界以后,现在与四五家公司有关系,不过看来须永却根本不想借助这位姨夫的势力。敬太郎记得须永曾对自己说过:“姨父给我介绍过好多工作,不过我都不大感兴趣。”
照理须永今天早晨该去见他姨父的,但据说因喉咙疼暂时中止了外出。他回答说,大约再过三四天就能自由行动了,到那时一定跟姨夫讲讲。然后,可能是出于慎重或其他缘故吧,又补充说道:“姨父总不得闲,而且求他的人好像也很多,所以不敢保证一定成功,反正还是先见上一面吧!”敬太郎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倘若抱太大的希望,那就不好办了。尽管如此,觉得还是比不见要好些,这才产生了破例求人帮忙的念头。不过,心底里却既不焦急也不感到伤脑筋,觉得还没有达到非开口求人不可的程度。
本来,为了毕业后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当初曾挖空心思四出活动,而且直到现在也没有停止,这都是他本人直言不讳的事实;而他在别人面前却煞有介事地叫苦连天,并声言直到现在还没有见到成功的兆头,其实这里面至少含有五分夸大的成分。尽管他与须永不一样,不是家里的独生子(有一个妹妹已经出嫁了),但在家中只剩母亲一人这一点上两人却是共通的。他不像须永那样有房产,相比之下只在老家有一小部分土地。虽然这些土地打粮并不多,但每年都有一笔用成袋稻谷换来的固定现金,所以并不愁二三十元的房租。再加上他还会钻母亲心软的空子,迄今为止已经讨过好几次类似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那种零花钱。所以说,他整天吵吵嚷嚷地叫唤着工作,尽管并非纯属瞎造舆论,实质上却是由于面对老乡、朋友和自己时的虚荣心在作怪的缘故,这点是千真万确的。既然有这种虚荣心,当初在学校时就该更加把劲取得好一点的成绩才是,然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人物,在学业上总是不忘能偷懒便偷懒,一晃几年就这样混过去了,结果只得了个很不光彩的及格成绩。
四
就这样,敬太郎和须永聊了大约有一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虽说敬太郎并没有忘记主动搬出工作和衣食住行之类的令人烦恼的话题,但内心里却一直挂记着方才望见背影的那个女子,以至在谈论至关重要的工作和糊口等问题时都显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一次,从楼下客厅里传来了年轻女子的笑声,他甚至想开口问上一句:好像有什么客人来了吧?然而,在他心里做这种考虑的时候已经破坏了正常的气氛,好不容易想出来的问话也眼看着错过了时机,所以还没等出口就作罢了。
然而须永还是想尽最大努力谈一些能满足敬太郎好奇心的话题。他告诉敬太郎:自己所住的这条电车路后面的背街胡同,如何因房小路窄而被分割成一个一个的小方块,筑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素昧平生的城里人的安乐窝,随之而来的是几乎每家每户都在上演那些无法登上社会大雅之堂的戏曲。
须永最先讲到的是:与他家相隔五六幢房子的地方,住着一个女人,是在日本桥一带经营五金商店、如今已歇手不干的老板的小老婆。这个小老婆有个情夫,在一家叫做什么“宫户座”的剧团里当演员。那位歇手不干的五金店老板对这件事采取了默认的态度。在这个女人家对面的一条胡同里,有一幢小巧玲珑的正面装饰着格子门窗的房子,闹不清它的主人是律师还是经纪人,门口经常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一则广告,内容总是“紧急雇用女记者一名、女厨师一名”之类。有一次,一个长得很漂亮的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到那里请求帮忙找个职业,这个女子披着一件很合体的带褶的藏青绫子长斗篷,这身打扮简直就像西方国度里的护士。据说,这个女子原来是这家主人过去受雇当书生的那家的小姐,因此主人就不消说了,连他的太太也着实吃了一惊。须永又讲到:在他家房背后的那条街上,住着一个高利贷者,满头白发却娶了位二十岁左右的太太。听别人讲,他那老婆是抵债娶进来的。他家旁边住着一个赌棍,每当他聚了一帮同伙赌得全都红了眼的热闹当口,身穿肥大棉衣、背着吃奶孩子的太太就要来接一心想赌个输赢的丈夫回家。太太哭天抹泪地要丈夫一起回家,丈夫却说:家当然要回,不过得再过个把钟头,等我把输的钱全都捞回来再说。接下来,太太便苦苦哀求说:你越是这么赌气,越是要输,还是赶快回家吧!丈夫说:不,不回!即使在外面路上已经结冰的深更半夜里,也会把四邻从睡梦中惊醒……
听着须永介绍的这些情况,敬太郎心里渐渐地产生了一种感觉,在这种只有小说里才可能描写出来的环境包围下,说不定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的须永也在悄悄地上演着人们看不到的节目,而且还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哩!当然,做出这种推断的背后,是有方才望见背影的女子在隐隐约约地起作用的。“顺便也介绍一下你的情况吧!”敬太郎单刀直入地来了这么一句,须永却只是“哼”的一声淡淡笑了一下,然后只讲了五个字:“今天嗓子疼。”听起来这句话的意思好像在说:故事我确实有,但偏不给你讲。
当敬太郎从楼上下来走到门口时,方才见到的那双女式木屐已经不翼而飞。究竟是人走了,还是收到鞋箱里去了?还是有意藏起来了?他简直无从判断。刚刚走出大门口,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敬太郎立即快步走进一家烟铺子,接着从里面叼了一支雪茄出来。衔着雪茄来到须田町,正想乘电车时,突然想起了电车公司有关“禁止吸烟”的规定,于是又朝万世桥方向走去。他准备在回到自己的公寓之前一直把这支雪茄叼在嘴里,尽量放慢脚步,同时在心里继续琢磨有关须永的事。然而跟平时不一样,须永总不肯单独一个人走进脑海里来。脑海里出现的,每次都必定要有一个女人的背影在后面影影绰绰地跟着。结果便产生了一种仿佛遭到须永嘲笑似的心情,须永好像在说:“你总是从本乡台町的三层楼上用望远镜来窥探社会,这种富有浪漫色彩的需要心眼机灵的探险把戏,你能干得了吗?”
五
迄今为止,在一般所说的商人居住区的生活圈子里,敬太郎是一个既没有要好的朋友也没有特殊爱好的人。偶尔从日本桥一带的背街胡同经过时,映入眼帘里的尽是些什么非得侧身才能钻进去的格子拉门呀,水泥地房间上面莫名其妙地垂吊下来的铁制灯笼呀,屋里二道门槛下铺得满满的闪着动人光彩的竹子呀,以及不知是杉木还是什么木做成的薄薄的纸糊拉门的下半截在日光透射下显得红彤彤的啦,等等。每当这种时候,他心里就觉得特别憋得慌。心想,倘若世上万事万物都小巧地整整齐齐地挤在一起,而且熠熠放光的话,那可就令人透不过气来了。敬太郎还想到,在这种充满小康情调和一本正经气氛中过活的人们,恐怕对每顿饭后使用的牙签的削法都不会马虎的吧!敬太郎推测,这一切统统都受着传说中的法则的支配,就像他们用的烟盘那样,靠着信守祖祖辈辈一代接一代擦拭的传统习惯,才至今仍闪着耀眼光泽的吧!有时到须永家去,正碰上他们小心翼翼地往毫无用处的松树上搭防雪披,或者看到狭小的院子里煞是认真地铺满了用来防霜的干松、树叶子之类的东西。甚至每逢看到这种情景时,他都禁不住要联想到这位在江户时代形成的细腻而又优雅的风俗习惯中迷迷糊糊成长起来的少爷。首先,须永紧扎腰带正襟危坐的样子,在他看来就很不顺眼。每次访问须永时,那位据说喜欢江户时代流行的长谣曲的母亲,也常常来到须永的房间,以嗓音圆润但重音过于明显的话语朝敬太郎献上一通欢迎辞,听起来叫人感到甜丝丝的。敬太郎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千篇一律的客套话,因为里面包含着超出一般客套的动人之处,就好像把放在多层食盒里存到仓库二楼上的美味食品现在端了出来一样。不过,敬太郎仍有一个看法不能动摇,那就是在须永母亲这套言谈举止的背后,潜含着花了几代人的时光经过反复训练辞令才积累起来的技巧。
总而言之,敬太郎希望再得到一些与众不同的自由。可是,至少在富于幻想方面,他今天竟与平时判若两人了。他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幻想自己也能有这么一个从小成长起来的环境,比如在某条背街胡同里拥有一座祖传的宅院,那条背街胡同里要有一幢挨一幢的墙壁发黑的库房,库房里至今还荡漾着德川时代的那种湿漉漉的空气。自己则整天跟小朋友们厮混在一起,他们口里嚷着:阿敬,快来玩呀!然后就玩起捉小偷啊,争当大王啊之类的游戏。他还幻想自己能每月到日本桥蛎壳町的水天宫和深田公园去参拜一次水精和不动明王,甚至想到不动明王神社里来一次火祭,以求用真理的圣火烧掉一切魔难。(眼下须永就陪着母亲理所当然似的干着这种老古董名堂。)敬太郎还想象自己身穿铁青色素底和服短外褂,恍恍惚惚地漫步市区街头,置身于如今已经普及到大街小巷的歌舞伎的气氛之中。甚至还想从中寻觅为习惯势力束缚、以及冲破习惯势力的艳闻轶事。
就在这时,敬太郎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森本二字。于是围绕这两个字的幻想一下子莫名其妙地改变了色彩。由于好奇心,他主动与这位来历不明的怪人发生了联系,结果险些惹上突如其来的麻烦。幸亏公寓主人似乎相信了自己的人格,没再追究;不过在那种情况下若是心存疑窦的话,人家任凭什么都可以怀疑的,根据主人的态度,也许还非得到警察局走一遭不可呢!就这样,想着想着,在虚幻中随意编织出来的浪漫场面一下子失去了温存的势头,宛如噩梦中出现的云山雾嶂一般,无缘无故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是在那浪漫场面的深处,独有森本的脸却仍然顽强地赖着不肯走开。那是一张瘦干瘦干的面孔,双眼皮,嘴上的胡须乱七八糟地垂散着。他对这张脸产生了复杂的心理,好像既觉得可爱,又觉得可怜,同时还有一种蔑视的感觉。接着他又觉得在这张俗不可耐的面孔背后,似乎模模糊糊地站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进而又联想起说是送给自己作纪念的那根奇特的手杖。
这根手杖本来极其简单,只是把竹根部分弯曲过来当了手柄,唯有雕成蛇这一点与普通手杖不同。不过这不是出口品中常见的让蛇身一圈一圈缠在竹竿上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它只是雕了一个蛇头,正张着嘴要吞掉什么,握在手里的就是这个地方。但它究竟要吞掉什么呢?是青蛙,还是鸡蛋?这就叫人无法捉摸了,因为手柄的尖头部分已经削得又圆又滑。据森本说,他是自己砍来竹子,自己动手雕刻的这个蛇头。
六
敬太郎走进公寓门口时,首先跳进眼底的正是这根手杖。也可以说,拉开玻璃门的一刹那间,方才在路上的联想立即就把他的视线引到陶瓷伞架那边去了。其实,从他接到森本来信的那一刻起,每次见到这根手杖都要产生一种自己也弄不清的奇妙心理。因此,每次出入公寓正门的时候,他都要避开视线,尽量不使自己的目光去接触那根手杖。然而说来也怪,当他今天特地做出不看的样子要从伞架旁边通过时,他却做不到了,好像身不由主地被这根非同寻常的手杖给迷住了,尽管程度还算极其轻微。最后他自己怀疑起自己的神经来了。情况确实如此,出于某种利害关系,他害怕因回顾过去而带来的嫌疑,不敢将森本的地址和有关消息告诉给公寓主人夫妇,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不过,从良心上讲,这件事并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思想负担。对于森本在信里特别提到要送给他的那件纪念品,他之所以没有勇气痛痛快快地接受下来,自然是因为抹杀别人的好意这一点很不光彩,但这还远远没有达到使他无法从伞架旁边通过的程度。现在假定森本那玩世不恭的命运很快即将完结。(很可能是落个“路倒”的下场。)假定立在伞架里的这根手杖现在已经预见到了森本那可悲的下场。而且,假定由他那双万能的手雕刻出来的没有身子的蛇头永远张着大口长在这根竹竿的顶端,永远做出一副想吃又不吃、想吐又不吐的样子。敬太郎就是这样在脑海里把森本的命运和无声地代表这命运的蛇头联结到了一起。进而,当敬太郎又假定是受了即将“路倒”的那个人的委托,自己才每天握着代表其命运的蛇头走来走去的时候,这才第一次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感觉。他既不能自己动手把这根手杖从伞架里抽出来,又不好吩咐公寓主人把它收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说起来有些言过其实,不过确实觉得这正好像是对自己的一种因果报应。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富有诗情画意的色彩和用散文表达的谋生之计往往是不谐调的。老实说,正由于这个缘故,手杖问题给他带来的麻烦还没有达到非换一个住处便不能心安理得的程度。
今天,这根手杖还是依然故我地站在伞架里面。扬起来的蛇头直盯着放鞋的箱子那边。敬太郎只用眼角扫了一下,便径自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然后立即坐到桌前给森本写信。首先对前几天收到的来信表示感谢,接着本来想加上两三行解释一下迟迟未复的原因,但若开诚布公的话,又只能写“原因是一想到将你这么一位流浪汉引为知己,实在是我的耻辱,于是也就没心思写信了”。这显然不妥,因此只简单地以“仍为找工作而四处奔走”一笔带了过去。再往下,先加了几句对他在大连找到合适的工作表示祝贺的话语,然后又写了几行颇为体贴的文字,主要讲“东京这边已经逐渐冷起来了,“满洲”那边的风霜恐怕更难抵御吧。尤其是你的身体,肯定会更受不住的,请你千万注意,不要病倒了”等等。从敬太郎来说,写这几行话本是他发这封信的主要动机,所以想尽量写得恳切一些、长一些,以便让对方充分体味到自己的同情,同时也要使旁人看了都能觉得充满了真情实意。可是写过之后重新一看,他不禁有些失望,因为信上的用语显得老套,除了普通人在正常情况下的问候语以外,再没有任何一点新意。不过话又说回来,对此他是早有思想准备的,因为内心里根本不存在类似给热恋的姑娘写情书时的那种赤诚和火一样的感情。于是他便自己安慰自己:反正自己写文章并不高明,再改也不顶用。找到了这样的借口,他就没有做任何改动,又接着写了下去。
七
敬太郎觉得,对于森本离开公寓时丢下的行李物品的处理情况倘若不写上几笔,于情理也说不过去。可是自己又不愿意向老板问起这件事,不打听吧,又实在没法做详细的报告,敬太郎把笔头仰向空中,脑子里盘旋了一会儿,最后只好下笔写了这样一段话:“关于你的行李物品,来信中曾要我告诉老板让他随意处理掉好了。现在我要告诉你,正如你那双千里眼所预见到的,在我还只字未提之前,那雷兽好像早就自作主张地给处理掉了。你提到将那盆插有梅枝的盆景送给我,它好像也早已无影无踪,因此本人就无法领情了。但我对你的好意还是要表示感谢的。此外……”写到这里,又一次把笔停了下来。
敬太郎马上就要写到那根手杖了。他是个天生的老实人,不肯凭空撒谎说,承蒙你的好意,我每天出去散步时都拄着你送给我的那根手杖。撒谎难,写真话尤其难,总不能写“你的一片心意我领了,但那根手杖我不能收下”这样的词句吧!没办法,只好含糊其辞地随便写上几句应酬话:“那根手杖至今仍立在伞架里。它立在那里送走了每个日日夜夜,仿佛一直在等待自己主人的归来。雷兽先生根本就没敢去触摸一下那上面的蛇头。我每次见到那蛇头时,心中都不免要泛起对你这位手艺高超的雕刻家的敬意。”
当他要写信封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森本的名字来了,无奈只得写上“大连电气公园内娱乐负责人森本先生收”。考虑到以往发生的事情,这封信还不得不避开主人夫妇,而且也不能让女佣给投到邮筒里去,因而敬太郎当即将它藏进了自己的和服袖口袋里。吃过晚饭以后,他带上信准备趁散步的机会顺便到街上去。刚好要走下凄清的楼梯时,须永打来了电话。
须永在电话里告诉敬太郎,他那位表亲今天从内幸町到他家来了,据这位表亲说,他姨父三五天之内也许要到大阪去办点事。他怕夜长梦多,便打电话问他姨父能否在离开东京之前让敬太郎去见一下,回话说可以。所以,敬太郎若想去的话,恐怕还是尽快去一趟为好。须永还对敬太郎说,因为自己嗓子疼,电话里不能详谈,反正让他做好思想准备就是了。“多谢了,我争取尽量早点去。”敬太郎道完谢就把电话挂断了。这时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了一个念头,心想反正要去,索性今天晚上就去一趟吧!于是重新返回三楼,穿上前几天刚用斜纹哔叽做成的和服裤裙,然后才走出公寓大门。
虽说来到街角时并没有忘记把那封信投进邮筒,但在敬太郎的心里,森本是否平安无事这一至关重要的问题此刻已经只占微乎其微的地位了。尽管如此,当信从投信口滑下去,扑通一声落到筒底时,他脑海里还是出现了五六天以后收信人拆开阅读的情景,心里估计对方大概也不会不满意的吧。
投过信之后,敬太郎急匆匆地一直朝电车站走去。他的思想也一直集中在内幸町方面,可是当电车开到“明神下”车站时,脑海里却无意之中重又响起了须永方才在电话里讲的一句话,心里不由得一动。须永确确实实讲过:“我那位表亲今天从内幸町到我家了。”看来这位“表亲”肯定就是他姨父家的孩子了。然而,这个孩子究竟是男是女,“表亲”这个含混的日语词汇是根本表达不出来的。
“是男是女呢?”
敬太郎突然关心起这个问题来了。如果须永讲的是男人,那就与见到其背影的那位女子毫无关系了。这样一来,那位女子就只是白白地刺激了一下他的好奇心而已,并没有朝自己移近半步。不过,倘若是女人的话,情况就不同了,无论从具体时间还是从走进须永家正门的情形来判断,十有八九似乎就是比自己早一步进去的那位女子。敬太郎十分擅长把主观臆测和客观事实揉合到一起,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早就做出肯定的结论了。在得出这种结论以后,他同时产生了两种心理,一种是感到心满意足,仿佛给迄今一直充塞自己心头的好奇心增添了几分现实色彩似的;另一种则是也觉得有些怅惘,因为得到的这条线索远比自己预想的要平常得多。
八
当电车开到小川町时,他曾想下车到须永家去一趟,好从这位朋友嘴里得到一个准确的信息。可是,这纯属一种好奇心理,此外再找不出任何值得去探问进一步情况的理由,因此只好打消念头,立即转乘三田线电车。不过,即便在电车穿过神田桥照直疾驶在丸之内的这段时间里,他头脑中也没有忘记自己现在正朝须永那位表亲的家里奔去。他本该在劝业银行附近下车的,结果却迷迷糊糊地坐过了头,直到樱田本乡町才猛醒过来,于是又赶紧下车朝那黑洞洞的方向折回去。尽管是在人迹稀少的夜晚,却很快就找到了他所要找的那一家。门口有一盏圆圆的瓦斯灯,灯罩上写有“田口”二字,探头朝大门里一瞧,那院落竟深邃得出人意料。其实只是由于院内铺着碎石的甬路是斜着通到外面马路上的,根本看不到房子的正门,再加上迎面长着一丛丛黑魆魆的庭栽灌木遮住了视线,又靠着夜幕增添了几分威严的气势,还算不上一进门就显得很宽敞的宅邸。
房子的正门安了两扇仿造西方格调的玻璃门,任你在外面高声叫门也好,按电铃也好,负责传达的人迟迟不见露面。没办法,敬太郎有好一会儿工夫只得站在门边往里面瞧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脚步声,眼前的毛玻璃一下子亮了。接着听到几声在院子里穿的木屐踩到水泥地上的响动,一扇玻璃门唰地打开了。敬太郎此刻已经没有兴致打量传达人的风貌,只是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不过他心里倒也抱着一个期望,那就是出来的这个人可能是一位身穿着双线棉布衣的女佣,客气一通以后便把自己的名片接过去。然而这个想象却落了空,打开半扇门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个衣着不凡的年老绅士。对方身后的电灯光线很强,面部根本看不清,只有白绉绸腰带首先跳进了眼底。与此同时,敬太郎脑海里马上闪出了一个念头,这位大概就是须永那个姓田口的姨父。可是,由于这场面来得实在太突然,一时间竟讲不出一句问候的话语,简直有点惊呆了。而且敬太郎本来就对老年人没有什么亲近感,他认为自己还年轻得很,在他的眼里,什么四十多岁的,五十多岁的,一直到六十多岁的,统统没有多大差别,一律都看成是老头子。他对上年岁人不甚关心,甚至分辨不出一个人是四十五岁还是五十五岁,同时他还有个老毛病,就是无论碰上哪个年龄层的老人,在还没来得及熟识之前,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了,仿佛碰上了外国人似的,因此就更加心慌意乱了。然而,眼前这位老绅士的态度却十分坦然,只听他问道:“你有什么事吗?”既说不上谦恭,也谈不到蔑视,语气极其坦率,这倒使敬太郎多少恢复了点勇气。敬太郎好不容易才得到机会,在报上自己姓名的同时,又简短地讲明了来意。听完之后,这位上年岁的男子仿佛刚想起来似的说道:“噢,对了!刚才市藏(须永的名字)在电话里说了。不过,可没想到你今天晚上就会光临呢!”言外之意好像在说:你不该来得这么早嘛!因此敬太郎觉得有必要尽可能地解释一下原因。老人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对敬太郎的解释说不上在听,也说不上没听,只是讲了一句:“那就请你再来一趟吧!三四天以后我要到外地去一下,在那之前只要有见你的闲空,见一下也是可以的。”敬太郎一谢再谢,然后又从大门走了出来。当他来到漆黑的夜幕之下时,不禁想到自己刚才道谢的方式太不伦不类了,有些过于谦恭。
直到过了许久以后,敬太郎才从须永口里知道,这位一家之主当时正在离房门口不远的客厅里独自往围棋盘上黑白交替地摆棋子呢!据说,这是和一位客人下的一盘棋的残局,其中有一着棋无论如何要弄清楚,否则就心神安定不下来。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敬太郎却像个乡巴佬似的来到门口捣乱,所以他急着要把这个捣蛋鬼先赶走再说,因此才亲自开门去了。从须永那儿听到这段原委之后,敬太郎愈发感到自己的寒暄太啰嗦了。
九
又隔了一天,敬太郎满有把握地往田口家挂了个电话,问是否可以马上去一趟。接电话的人大约从敬太郎的用词和语气里判断他是位相当有身份的人,所以很恭敬地回道:“请您稍等一下,我马上去问问主人是否有时间。”过了一会儿,等对方再来回话时,语气就比先前傲慢了,只听他说道:“喂,喂!我家主人说,现在有客人,一时抽不开身。如果你下午一点左右能来的话,就请那时再来吧。”敬太郎回答说:“噢,是这样。好吧,我下午一点左右再来,请代向你家主人问好。”说完就挂上了电话,不过内心里却觉得很不痛快。
本来想十二点整吃午饭的,谁知事先吩咐女佣给预备的饭菜却没有按时送上来,敬太郎好像被大学里那吵人心烦的钟声催急了似的一再催促,最后总算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这顿饭。坐在电车上,脑海里又浮现出前天晚上见到的田口的态度,心中不禁揣摩起来:今天是不是还会和上次一样受到慢待呢?这次是对方答应见面的,也许会接待得更热情一些吧?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只要在这位绅士的帮助下能得到一个相当理想的工作,卑躬屈膝受点委屈什么的,一概都可以忍受。但若像刚才接电话人那样,一转身工夫讲话就变得不客气了,那可叫人心里不痛快。敬太郎暗自盼望:这次可不要再碰上那家伙出来开门答对。可是,敬太郎自己也有个天生的毛病,竟毫未意识到刚才自己作为主动打电话的一方,语气未免有点傲慢过了头。
在小川町的拐角处,可以看到斜着拐向须永家的那条胡同,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子的背影,脑海里的场面霎时间由沉郁变得亮堂堂的了。因为敬太郎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天这是再次到须永那位漂亮表妹家访问。对于敬太郎来说,比起意识到自己正在自找麻烦地去苦苦哀求那位没有好脸的老头子给安排谋生之计来,这种心情自然要畅快得多了。尽管他把须永的表妹和田口老头子主观臆断为父女关系,思想上却是始终把这两个人分开来考虑的。前天晚上在房门口和田口面面相觑的时候,由于光线的缘故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但只从五官的轮廓来判断,模样肯定不怎么样,这无疑就是那个老头子在夜色下给敬太郎心里留下的第一印象。照理说,不管那女子与须永的关系如何,她既是这个老头子的女儿,恐怕也不会长得很漂亮的吧!可是这个念头在敬太郎的脑海里却一丝也没有闪现过。就这样,他胸中对田口一家抱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印象,仿佛一张图片的两面各有一幅画,一幅令人心情沉郁,一幅令人心情舒畅,而且这两幅画面一会儿重叠到了一起,一会儿又分开了。两幅画面在脑海里交错重复出现了不知多少次以后,他终于来到了田口家大门前。一眼就看到有一辆大汽车正停在那里,车上还坐着司机,他心里当即预感到事情有点不妙。
来到房门口递上名片,一个穿和服裤裙的年轻书生当即接了过去,口里说声“请稍等”,便进里面去了。听声音,肯定就是刚才接电话的那位,因此敬太郎一面目送他的背影,一面在心里暗自骂道: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一转眼的工夫,那书生又拿着名片出来了。只见他大大咧咧地直立在敬太郎面前,说:“对不起,现在正有客人,请改日再来吧!”敬太郎也有点火了:“上午我在电话里问府上什么时候方便,府上回答说现在有客人,让我下午一点左右来的嘛!”
“其实,先前那位客人还未回去,正忙着用餐哩!”
这理由,只要心平气和地听进去,也还是站得住脚的。但自从上午打了那次电话以后,敬太郎就对这个负责传达的人憋了一肚子火,现在对他讲的理由就更听不进去了。因而不知是出于想占主动还是别的什么考虑,前言不搭后语地随便应酬道:“是吗?麻烦你了,请代向你家主人问候吧!”说完扭头来到马路上。从那辆汽车旁边擦身走过时,脸上还流露出一种鄙夷的神色。
一〇
本来,敬太郎心中已早有安排,准备在顺利地见完当天需要见的人之后,再转到在筑地刚刚安家的一位朋友那里去,在那儿一直坐到晚上,把凭自己想象巧妙编排出来的须永和他表妹的浪漫关系以及他姨父田口的故事从头至尾地讲给朋友听听。可是,离开田口家门来到日比谷公园附近时,他脑子里已再没有一点这样的兴致。在来田口家的路上,他是兴致勃勃的,因为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尽管那次见到的只是个背影,如今却已弄清那女子的住址,而且现在就要到她家去访问了。但此刻却再也找不到这种心情的半点影子。甚至连自己是为找工作而到田口家来的这种心理也早已飞得无影无踪了。他感到的只有屈辱,以及由此产生的一肚子窝囊气。而把自己介绍给田口这种人的正是须永,须永当然要对自己受到的冷遇负全部责任。敬太郎准备回去时顺路拐到须永家那儿去,先把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他,然后再好好地向他发一通牢骚。想到这儿,敬太郎又立即乘上电车,一直朝小川町返了回来。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到两点。来到须永家门前,敬太郎故意站在街上连喊了几声须永,但不知他是否在家,只见二层楼上的拉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始终没有打开。须永本是个爱摆架子的人,平时就讨厌别人这样叫自己,说是这样叫法太土气,所以很可能听到了也装没听见,敬太郎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便正正规规地来到正面的格子门前。哪知出来开门的专管打杂的女佣却说:“少爷一过中午就出去了。”听到这句话,敬太郎真有点泄气,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他好像感冒了嘛。”
“是的,少爷是感冒了。但少爷说今天好多了,所以就出去了。”
敬太郎想转身回去,却听那女佣说:“我去跟老太太禀报一声。”说完就进里面去了,只留下敬太郎在格子门里等着。一眨眼工夫,隔扇后面出现了须永母亲的身影。这位妇人身材很高,鸭蛋形脸庞,很有江户时代遗传下来的那种平民的风度。
“快,快请进!可能一会儿就回来。”
经须永母亲这样一讲,不习惯江户时代风俗的敬太郎立时就没了主意,不知该怎样谢绝才好离开这里。因为那十分得体的话语一句紧接一句地钻进他的耳膜,使他根本得不到一点拒绝的空隙。须永母亲的话语与一般的客套话不同,在被挽留的过程中,它会使你打消怕进去做客给人家添麻烦的顾虑,最后终于动了心,想着还是稍谈几句再走吧!敬太郎就是这样,在须永母亲的一再挽留下,终于到以往常去的那间书房里落了座。须永母亲一会儿问道:“您冷了吧?”说着把纸糊的隔扇关上了;一会儿又劝道:“来,请烤烤手吧!”边说边把用优质佐仓炭生的火盆推了过来。在这种气氛里,敬太郎方才在路上时的愤慨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他跟这位娴静、健谈、似乎从不知道慢待人的母亲聊着天,两眼有时盯着好像用从中国进口的桑木制作的黄得油光闪亮的手炉,有时又目不转睛地瞧着隔扇上的花纹。隔扇上裱着叫什么织的雪白的绢帛,上面印了一棵秋田地区生长的大蜂斗菜,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
据这位母亲讲,须永今天到住在矢来的小舅舅家去了。
“临走时我对他说:反正刚好顺路,回来顺便到小日向町的佛寺里去参拜一趟吧!这孩子却说什么:妈妈近来好像精神有些不爽呢。您忘了?前几天不是刚求人替您去参拜过了嘛!这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就这样嘟嘟囔囔地走了。跟您说吧,这孩子也真是的,因为前几天他一直感冒,喉咙又疼,我就劝他:今天还是不要出去了吧。结果怎么样?到底还年轻,看上去好像很小心谨慎,其实还是容易鲁莽行事,对上年岁人讲的话,从来就不放在心上……”
话题一转到不在家的须永身上,这位母亲总是用这种语气来讲自己的儿子,仿佛这是她唯一的乐趣似的。向来就是如此,只要敬太郎刚一谈论到须永,这位母亲就紧跟着谈个没完没了,从不轻易改换话题。反正敬太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眼下只好老老实实地洗耳恭听,偶尔“嗯、唔”地随声附和几句,心里则一直盼着早点告一段落。
一一
又过了一会儿,话题不知不觉地离开关键人物须永,转到矢来町的那位舅舅身上去了。敬太郎听须永讲过,这位与内幸町的那位不同,是他母亲的同胞兄弟,属于爱摆阔气的那种人。敬太郎至今还记得须永介绍的情况:这位舅舅常说,外套衬里不是绸缎做的就太丢人,根本不能穿。本来毫无必要,却偏偏爱摆弄说不清是石头还是珊瑚之类的玩物,还宣称是什么早先年从外国传来的“更纱玉”。
“能整天无所用心地尽情享乐,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如此说来,地位相当高啦!”
须永母亲连忙接过话头否定道:“哪里!不瞒您说,咳,总算勉勉强强地能对付下去就是了,离尽情享乐还差得远呢!实在不值一提。”
说到这里,敬太郎就不再吭声了,因为须永亲戚家钱财的多少与他毫无关系。看来哪怕谈话稍稍中顿几秒钟,须永母亲也会认为是自己的过错,于是立即接下去说道:
“不过我妹夫那面还算幸运,与好多家这样那样的公司有关系,他们的日子好像过得挺舒心的。提起我们这儿和矢来町的弟弟家,打个比方说吧,就跟闲散无职业的人差不多。我也常跟弟弟说,要是跟过去相比,简直已经寒酸得不成样子了!每次说起来,我们都笑个不停呢!”
敬太郎不禁回想起自己的身世,心里感到很害羞。幸亏对方有说不完的话题,自己根本不必考虑如何应答,这一点还算对自己有利,因此只管听下去便是。
“而且,您是知道的,市藏这孩子又是那么畏首畏尾的,只供他念完大学我也还是放心不下,简直拿他没有办法。有时我就跟他说:有合适的姑娘就快点结婚吧,也好让我这上年岁的人放下一桩心事。谁知他却理都不理,说什么: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只遂妈妈心愿的事呀!好,既然不想结婚,那就求人帮帮忙,不管什么地方都行,干脆找个工作去上班吧。要是能有这个心思也还算说得过去,可您猜怎么样,他对这件事也一点不往心里去……”
在这个问题上,敬太郎平时就认为须永实在有点太不明智了。他怀着对老年人的真诚同情说:“恕我多嘴,难道不能请哪位长辈来开导开导他么?比如您刚才谈到的矢来町的那位舅舅。”
“您哪里知道,我那兄弟是个最讨厌交际的怪人,什么也别指望跟他商量。他不但不开导,还说什么:干吗要去银行,稀里哗啦地跟算盘打交道?世上哪有这样的傻瓜?可是市藏却很欢喜,经常到我弟弟家去,每次去前都说‘喜欢矢来町的舅舅’啦,‘和舅舅对脾气’啦什么的。这不,今天又是说到矢来町去。本来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又好,内幸町的姨父就要到大阪去,按说应该趁没走之前去那里看看嘛,结果还是到自己喜欢的舅舅家去了。”
听到这里,敬太郎对自己急匆匆突然闯到这里来的原因又重新考虑了一番。本来进须永家之前敬太郎已经在心里打好了主意,准备一见面先讲几句难听的话责备须永办事不周到;然后再对他说:你听着,我以后再也不登那家的门了!说完扭头就出来。谁知最想见的须永却偏偏不在家,倒是听他这位丝毫不了解情况的母亲给讲了不少事情,这么一来,想发一通火的念头自然也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不过,敬太郎此刻却产生了一个想法,既然事已至此,反正已经无所谓了,要不要干脆把没有和田口见上面的经过讲给这位母亲听一听呢?眼下恐怕正是最好的时机,因为话题刚好谈到了去不去内幸町姨父家这件事情上。
一二
“其实,今天我就是到内幸町那儿去了。”敬太郎这句话刚出口,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儿子的母亲立即说道:“哎呀,是吗?”脸上露出了因迟迟没有注意到而过意不去的神色。在敬太郎看来,这表情很可能反映了她感到抱歉的心理。也就是说,这位母亲很可能正在心里埋怨自己想问题不周到,否则的话,在对方还只字未提之前,就应该主动问问情况怎么样了。因为敬太郎估计,自己最近一直在东奔西跑地找工作,找得不耐烦了才求须永帮忙,后来须永同意想办法介绍自己跟内幸町的姨父见面,照理说,这些情况她这位做母亲的整天在须永身边,通过耳闻目睹该是一清二楚的。根据这种估计,在讲了方才那句开场白之后,敬太郎便鼓足了劲准备把迄今为止的全部经过讲上一遍,但因对方不时地发出感叹,什么“那当然”啦,“哎呀,这个时间真不凑巧”啦等等,语气之中似乎对双方都表同情,所以讲着讲着就把自己要发火口出不逊之类的情节省略掉了。须永母亲连着说了好几遍“真不应该”、“真不应该”,然后就以似乎为田口辩护的口吻说道:
“他这个人哪,也确实是忙。我妹妹他们也是那个样子,虽说都在一个家里,可是您猜怎么着,安安稳稳坐下来说话的工夫,恐怕一个星期里连一天也没有。我有时看不过去了,就对他说:要作妹夫,你挣的钱再多,照这样干下去若把身体搞垮了,可就什么用都不顶了,偶尔也该休息休息嘛!身体是本钱啊!听了我这些话,他只是一笑了之,根本不往心里去,说什么: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没办法呀!因为要干的事就像泉水似的,接连不断地涌出来,你要不从旁边把它舀上来,它就会腐臭变质的。可是有时一转身的工夫他就又变了,好像突然发生了什么意外似的催促我妹妹和他们的女儿说:快,马上准备!我今天就带你们到镰仓去……”
“您妹妹家有小姐吗?”
“嗯,有两个女孩。年纪都不小了,眼看就该嫁出去或者招女婿了。”
“其中一位不是要嫁到须永兄这儿来吗?”
母亲稍微迟疑了一会儿。敬太郎也意识到,仅仅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提出这样的问题,恐怕有点太过分了。当他正考虑转换话题的时候,对方好像似有所指地说:“唉!怎么说好呢?老人们倒是也有这个想法。可是他们本人究竟是什么心思,不细问还弄不清楚呢。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急得不行,这也盼那也想,可是在这种事情上局外人就是急上天去也不顶用啊!”听了母亲的这段回答,敬太郎一度打消的好奇心又重新冒出头来,但马上又被他那并非真诚的克己心理给压了回去。
须永的母亲则还在为田口辩护。也说不上是为了提醒还是为了安慰,这位母亲还给敬太郎出主意说:“田口整天都那么忙,偶尔也有不自觉失约的时候,但他并不是那种食言的人。总之,您只管等着,待他旅行回来之后再从从容容地会面就是了。”
“矢来町那面,就是在家也不会见的,对他简直没办法。而内幸町这边,即使当时不在家,只要能挤出时间他也会跑回来与客人见面的,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所以这次只要他从外地回来,您就是什么也不提,他也肯定会主动到市藏这儿来说点什么的。我敢肯定。”
听须永母亲这么一说,敬太郎觉得田口也确实像那种人,不过这要有个条件,就是自己这边必须乖乖地等着,若像先头那种怒气冲冲的样子,势必不会解决任何问题。然而现在已不好再把这一切讲明,因此他只得缄口不语。须永母亲又说:“别看他长了那么一副模样,那可是一个与长相很不相称的专门爱耍宝的人呢!”说完就独自笑了起来。
一三
须永母亲形容田口是一个“爱耍宝的人”,从田口的仪表和风度来看,敬太郎觉得这个说法实在难以接受。可是仔细一打听,又觉得有些地方果然很像。据须永母亲介绍,好多年以前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当时田口到一家茶馆去喝茶,在那里向女招待请求道:“大姐,这电灯太烤人了,请你把它再弄暗点吧!”那女招待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问道:“您是要换个小一点的灯泡吗?”他立即十分认真地吩咐说:“不是的,是让你把它稍微捻暗一点。”这么一来,女招待大概看出这位保准是个没见过电灯的乡巴佬,便哧哧地笑了起来,同时说道:“先生,电灯可和煤油灯不一样,它是捻不暗的,只能关灭。您瞧!”说完“啪”的一声,客房就变得漆黑一团,然后“啪”的一声又和原来一样明晃晃的了。与此同时,女招待高声说了一句:“笨货!”田口却毫不气馁,煞有介事地建议道:“瞧瞧!你们用的还是旧式的嘛!太难看了,与这房子也不相称嘛!还是赶快向有关公司申请给改造一下吧,他们会按顺序给重新安装的。”经他这么一说,据说那女招待最后也信以为真了,现出十分钦佩的样子表示赞成改造:“可也是啊,这样确实不方便。最难办的是不关灯睡觉时它的光线太亮,恐怕为这件事伤脑筋的人还不少呢!”后来田口又干过一件耍宝的事,远比这次要精彩得多。记不清那次究竟是在门司还是在马关[1]了,当时他们是到那里去办事的。本来应该和他同行的一位叫A的男同事临时出了点事故,约好了让他先在旅馆里等两天。这两天里他待得不耐烦了,于是开动脑筋想耍弄一下A。这个鬼点子是他到街上闲逛时,在一家照相馆的橱窗前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他当即从那家照相馆买了一张当地一个艺妓的照片。回去后,先在照片背面写上“送给A先生”几个字,然后附上一封信,精心地制成一件礼物的样子。为了能够最大限度地打动A先生的心弦,他雇了一个女人,给她以充分的时间,极尽委婉妩媚之能事写了那封信,足以使任何一个男人拿到手后都要喜形于色。不仅如此,里面还写着非同一般的词句:看了今天的报纸,上面登着您明天即将到达的消息,许久没写信了,现特寄上这封信。请您接到此信后立即到某某地方来。当天晚上田口亲手把这封信塞进邮筒,第二天邮差送信来时又亲手把它收下,只等A的到来。A到达以后,他也没有立即把这封信拿出来,而是竭力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跟A商量着正经要办的事,直到在同一张餐桌上吃晚饭时,才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从和服袖口袋里取出那封信交给了A。A看到信封上写有“火速亲展”字样,随即放下筷子,立时打开信封。只见他刚往下读了一点,便立即将随信包着的照片取了出来,只朝背面瞧了一眼就急忙重新包好揣进怀里去了。田口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他只说了声“不,没什么”,又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却显得有点神魂不定的样子,不顾正在商量的事还没有谈完,说了句“对不起,我肚子有点疼”,便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田口叫来女招待,吩咐她说:再过十几分钟A可能要外出,当他走出旅馆时,车子就好像正在等他似的,不用他开口就拉上他飞跑,然后照他的意图把他拉到某家旅馆门前请他下车。吩咐完毕,田口自己比A提前赶到那家旅馆,一叫来老板娘就交代说:随后就有一位如此这般模样的男人要到这里来,他坐的车子上有我住的那家旅馆的灯笼。人一到,你立即将他让进一间漂亮的房间,要好生接待,不等他开口你就说:您的同伴早就等急了。然后你就退出来,马上通知我。一切布置妥当之后,田口就抱拢双臂,口里吸着烟,一个人坐在那里静候事态的发展。又过了一会儿,万事俱备,终于轮到他出场了。他起身来到A所在房间跟前,一面伸手拉开纸门,一面口里寒暄道:“啊,来得好快呀!”A顿时吃了一惊,脸色大变。田口一屁股坐到A面前,对他说其实是这么这么一回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恶作剧讲了一遍。然后又笑嘻嘻地说:“让你上了个大当,作为报酬,今晚我请客!”
“您看,他就是这么一个爱出洋相的人。”讲完上面两件田口耍宝的例子以后,须永母亲也很不自然地笑了起来。敬太郎想起了走出田口家时看到的停在门外的那辆汽车,在回自己公寓的路上一直在心里琢磨:那恐怕不会是恶作剧吧!
* * *
[1]即今日本的下关市。
一四
自从碰上那辆汽车以后,敬太郎对田口帮忙的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与此同时,那个被自己假定成须永表妹背影的真相,也还没有弄清,就好像刚刚出港的船只搁了浅一样。每当想到这件事,敬太郎内心深处就感到很不痛快,这种不痛快既令人焦急烦躁,又使人欲罢不能。迄今为止,他还不记得有任何一件事是凭自己的力量闯荡成功的。无论在学习方面,还是在运动领域,在所有事情上,没有一件事他是真心实意、善始善终干完过的。有生以来他只办过一件说得过去的事,那就是总算从大学毕了业。就是在大学的这几年里,他也是不卖力气,光想偷懒混日子。其实,是人家硬牵着鼻子拉他往前走,他才没有磨磨蹭蹭地中途掉队。因此,他也就根本没有茅塞顿开时心里豁然开朗的那种体会了。
他又神不守舍地度过了四五天。有一次,忽然想起了学生时代请到学校来的某位宗教家的讲话。这位宗教家本身对家庭和社会没有任何不满,然而却偏偏自愿当了和尚,他在讲起当时这段经历时说道:“因为实在找不到人生的答案,所以才试着走上这条路的。”据此人讲,无论置身于多么晴朗透切的碧空之下,总觉得自己的四周好像被封闭了似的,心情十分苦闷。他说,无论树木房屋,还是路上行人,映在眼里都十分清晰,然而却老是觉得唯有自己被装进玻璃匣子,与外界事物失去了直接联系,以至于到最后痛苦得透不过气来。听完这些话,敬太郎当时曾怀疑他恐怕是得了某种神经病,自那以后再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在魂不守舍的这四五天里,在累得心烦意乱的情况下,细细地品味起这些话来,敬太郎觉得自己在从未尝到过成功的喜悦这一点,好像还真与这位宗教家没当和尚以前的心情有某种相似之处。当然,自己的这种感受还很肤浅,不好与人家相比,更何况性质上迥然不同,所以不需效仿这位和尚做出那种英明决断。只要不忘再加把劲,自强不息,不管能否达到目的,总会比现在活得更为痛快。可惜的是,以往却从来没有在这方面用过心思。
敬太郎一个人这样思考着,做好了随便干什么工作都行的思想准备,不过同时也感到这已经是不起作用的马后炮了。就这样,三四天的时间又晃晃悠悠地白白过去了。这几天里他并没有闲着,有时到有乐剧场看戏,有时听单口相声,还跟朋友们聊天、逛马路什么的,然而这一切都如同望风捕影,没有了解到现实社会的任何东西。他的感觉是,自己想下围棋,然而人家却只让他看棋。既然同是让自己看棋,他倒是盼望能看上着数千变万化,棋势跌宕起伏的更为有趣的棋局。
接着,他又情不自禁地对须永和只见到背影的那个女子之间的关系做了一番想象。本来人家之间的关系也可能不那么深,并不像自己头脑里胡乱添枝加叶所编排的那样,而现实倒纯属是自己在为别人的事情瞎操心。敬太郎经常这样暗自嘲笑自己,同时在心里骂道:“唉,真像个傻瓜!”这些想法过去之后,那种认为还是有点名堂的好奇心理仍旧一次又一次地闪现出来,就跟现在这会儿一模一样。而且他还滋生出一个新的想法,就是只要再坚忍不拔地沿着这条路硬往前走下去,说不定会碰上自己从未经验过的某种更富有浪漫色彩的东西。这时他才开始意识到:自从在田口家门前生了一肚子气之后,连对那女子的研究都放弃了,这说明自己太性急了,而性急乃是与自己的好奇心不相称的一个弱点。
关于找工作问题,敬太郎心里也明白:事情很清楚,为那些细枝末节上的矛盾就是讲上一句半句不耐烦的话,也不可能抬高自己拜访田口的门槛。姑且不论那样做能否达到目的,反正尚无着落的前程问题已经踏步不前了。照须永母亲担保的话来看,田口这位老人倒还是个不能只从表面现象去判断的好心人,或许从外地旅行回来之后再见自己一次也未可知。不过,要是再由自己主动去探问什么时候见面方便,那就成了不识时务的大傻瓜,就会白白让人瞧不起了。但是不管怎样,为了能够真正获得突破闭锁时的那种心情,就是让人骂成傻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还是值得的——这就是敬太郎在百无聊赖的情况下考虑到的各种问题。
一五
可是,与那种即将对自己人生做出某种重大决策的关键时刻不同,在敬太郎因焦思苦虑而愁眉不展的背后,似乎还隐约存有一种安之若素的心理。究竟是沿着这条路走到底呢?还是就此打住,准备再向新的目标转移呢?根本无需细究,答案从一开始就是极其明白的。敬太郎之所以对此犹豫不决,倒不是因为一次抽错了签,结果就会遇上永无出头之日的晦气;而是头脑里有种满不在乎的懒惰思想在不知不觉地起着作用,其根源在于无论倒向哪一面都没有大不了的影响。对于敬太郎来说,只有一件事令他大伤脑筋,那就是尽管自己安之若素的心底里正在蕴育着决断的种子,这粒种子却不会生根发芽。这种情况正像困倦时看书的人一样,他不愿使劲抵御瞌睡,却同时试图将书上的内容清清楚楚地装进大脑。在必须抛却这种犹豫不决心理的借口下,他暗暗地准备谄媚于自己喜欢别出心裁的这一特点。于是起了个念头,想找算卦先生用八卦给自己算算今后的命运。敬太郎虽然以前接受的并不是唯心论的教育,对拜佛、祈祷、求护身符、乞免灾咒、跳大神之类的活动并不完全相信,但在他成长过程中,从小就对这些活动有相当的兴趣,直到现在也没有消失。他父亲本身就是一位精通星相风水的阴阳先生。说起来是他上小学时的事了,有一天是星期天,他父亲把屁股后头的衣襟掖在腰里,扛着镐头跳到院子里。他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正想从后面跟过去,父亲朝他发话了:“你站在那儿看看钟,要是到了十二点,就大声打个招呼,爸爸好马上动手挖西北方向的那棵梅树根。”当时还是娃娃的敬太郎想:又来看宅基风水的那一套了。时钟刚当地响了一下,他马上按爸爸的命令扯开嗓门报告:“十二点啦!”他的使命就算完成了。不过对爸爸的粗心大意敬太郎却暗自觉得好笑,因为最关键的时钟并不准,和学校的大约差了二十分钟,既然那样重视下镐的时辰,就应该事先把钟点对准嘛!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留给敬太郎的印象也很深。他有一年春天到野外去采花草玩,回来的路上被马踢了一下,沿河堤滚了下去。奇怪的是竟没有伤着一根毫毛,奶奶为此大为庆幸,口里说:“你瞧瞧!这全托地藏菩萨的福,是地藏菩萨给你当了替身啦!”说完就拉着敬太郎朝地藏菩萨的石像走去。当时有一匹马正拴在石像旁边。走近一看,石像的头已经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只有“围嘴儿”以下的部分还残留着。敬太郎脑海里当时就留下了一个带神秘色彩的小小烙印。尽管后来受到身体状况和周围环境的影响,那小小的烙印时常发生变化,有时变得鲜明,有时变得淡漠,但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直到已经从大学毕业的现在仍旧没有消失。
由于上述缘故,敬太郎把算卦看成是流传到已经二十世纪初叶的明治年代的一项有趣的职业,任何时候他都喜欢仔细端详在马路旁算卦摊上悬吊的那种上下带弓形手把的灯笼。他自然还没有热心到出钱去听摇卦签响声的程度,但在散步之余总爱悄悄凑到跟前躲在背后去听,已不止是一次两次了。这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半是为了凑热闹,因为他常常看到有些妇女或其他什么人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冷漠的脸上映着灯笼里透出来的光。每当看到这种情景,他心里都要琢磨一番:这些可怜的人正把郁郁心事寄托于未来,陷入焦思苦虑之中,而算卦先生又能给他们哪些希望、恐惧、不安和信心呢?他自己曾经就干过这么一件事:当时,他的一位朋友对自己的记忆力失去了信心,正为是参加考试还是干脆退学而大伤脑筋,恰好有一个人给这位朋友寄来了一张卦,这张卦是那个人在外地旅行时顺便在供有如来佛的善光寺抽到的神签,上面写有“第五十五·吉”的字样,同时还写着两句话,一句是“云散月重明”,一句是“花发再重荣”。因为看到有这样两句吉利话,这位朋友就说:“反正不试不知道,好,我就信它一次!”结果一参加考试,还真爽爽快快地及格了!当时敬太郎就乘兴转了许多神社,转到哪儿就在哪儿抽上一次签。不过,他当时那样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因此说明他平时肯定就已经充分具备当卦摊顾客的条件了。对比之下,面临眼前这种情况,敬太郎的兴致就更浓了,一方面是为了寻求点自我安慰,另一方面也确实真心想算上一卦。
一六
敬太郎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究竟应该到哪一家去算这一卦呢?遗憾的是根本就没有固定目标。以前倒是听说过两三家的名字,似乎分别在白山御殿町一带、芝公园里和银座的第几条街上,但这些赶时髦的地方总有点骗人的味道,所以又不大情愿到那些地方去。不过那些明知在自欺欺人却硬要装模作样胡诌八扯的家伙就更不值得去找,因此敬太郎想:要是能有那么一家就好了,那里人并不太多,有一位悠闲自得的长满胡须的老爷爷,由他以富于哲理的话语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心事给道破了。可是这一家上哪儿去找呢?想着想着,他脑海里出现了自己家乡一本寺里那位老和尚的面影,当初父亲经常到他那里去请教事情。接着又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般模样究竟是在思考问题,还是在打坐养神?简直太糊涂了!于是便起身戴上帽子,脑子里同时闪出一个模糊的念头:总之还是到那些地方去走走,也许走着走着命运之神就会诱使自己撞上一家算卦铺子的招牌哩!
他好久没有到下谷的车坂去了。这次就先到了那里,然后一直向东朝浅草松清町的东本愿寺陪院走去,眼睛瞧着路两旁的寺院大门呀,制佛像的铺子呀,古色古香的中药堂呀,以及摆着布满灰尘的德川时代的破烂货的旧家具店呀,等等。他特地从东本愿寺陪院里面穿过去,来到一家烤鱼串铺子的拐角处。
敬太郎上小学时就多次听祖父讲到过浅草观音堂的繁华景象。祖父对江户时代的浅草一带十分熟悉。什么商店街由于参拜观世音的香客太多而热闹非凡,什么奥山是表演江户时代魔术杂耍等小节目的地方,什么街道两旁夹有樱桃树的林荫树,什么供奉三头六臂马首观音的驹形堂等等,祖父讲的东西多得很,其中甚至还有现在人们已不大提起的名字。关于吃的也讲过不少,记得提到的有:雷门前大街有一家十分雅致的饭馆,名字叫“丝米庄”,专门供应菜饭和酱烤豆腐串;还有一家自古就出名的泥鳅店,地址在供奉马首观音的驹形堂前面,总是挂着一面漂亮的绳子门帘。在祖父讲到的所有东西里,有三样留给敬太郎的印象最深,一是专卖祖传牙刷和虾蟆油阵中膏的长井兵助为招徕顾客所表演的一着日本剑术,这一着是:跪坐抽刀杀敌,旋即重新入鞘;二是世代住在浅草的一个叫豆藏的专变戏法的艺人,说是他能当着大家的面把小刀刺溜刺溜地吞到肚子里去;最后一个是大虾蟆干,据说这种大虾蟆有十条腿,前面四条,后面六条,因此也叫“四六虾蟆”,出产在滋贺、岐阜两县交界处的伊吹山脚下。对于祖父讲过的这些事物,有一样东西为他做尽了符合儿童想象的解释,那就是当时放在敬太郎家库房二楼的那个大长方形箱子里的图画书上的说明。比如:有的画了一个男子,脚下穿着独齿木屐,七扭八歪地护着一件小小的佛法僧三宝,用带子吊起了衣袖,正在拔一把比他身体还高的弯曲的长刀;有的画着怪盗儿雷也,正盘腿坐在一只特大的虾蟆上准备使什么妖术;还有的画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一张形状奇特的桌子前,手里拿了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相面用的凸镜,正在低头看一个跪倒在他脚下的结髻的男人,简直无奇不有。而这些稀奇古怪的画面一般都脱离了故事情节,分别与敬太郎想象中的浅草一带联系到一起了。由于上述种种缘故,从孩提时代起,观音堂寺院就在敬太郎脑海中蒙上了一层神话传奇中的光怪陆离的色彩,而观音堂那十八间大的正殿便在这种朦朦胧胧的色彩中时隐时现。自从来到东京以后,这种怪异的梦幻早就被彻底打碎了。但仍旧不时为一件心事搞得他心神不宁,那就是观音堂屋顶上是不是直到现在还有鹄鸟在那里筑窝。敬太郎今天又信步朝浅草方向走来,正是由于心底里有一种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信念在起作用的缘故。可是,当他从夜间游艺场后身来到电影场院面时,不禁为眼前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吃了一惊,这里怎么会有什么算卦先生呢!他想,既然来了,总该去摸一下替人快速除灾的宾头卢罗汉再走吧!可惜却把地址给忘了。因此只好走进浅草寺的正殿,看了看类似鱼市上悬挂的那种大灯笼和一幅镶在框里的古画,这幅画描写的据说是源三位赖政在皇宫紫宸殿降伏一种叫“虎斑地鸫”的怪兽的故事。敬太郎只看了这两样东西便从祭祀风神和雷神的雷门走了出来。敬太郎估计,在从这里走到浅草桥的途中,总会碰上一两家占卦馆的吧!若是碰上了,甭管三七二十一,就进去算它一卦。不然,在高等工业学校前头转弯,朝柳桥方向穿过去也未尝不可。敬太郎这会儿走在路上的心情,简直就像到了开饭时间在找合适的饭馆一样。平时只要出来散步,到处都能看到挂着写有“神算”二字的招牌,然而一旦自己真的要找了,不巧得很,宽敞的大马路两边根本就看不到一家自成门面的算卦铺子。敬太郎心想,闹不好此行的目的又会跟以往一样,照旧以半途而废来告终了。因此心中颇有点失望,就这样来到了藏前,这才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家自己要找的铺子。铺子外面的招牌首先引起了敬太郎的注意,那是一块厚厚的细长硬木板,靠上方写着四个另成两行的字:“占卜前程”,中间刻着“用宽永通宝算卦”几个字,最下面用油漆画了个鲜红鲜红的辣椒。
一七
仔细一打量,原来这是把一家中药店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在小间外面又盖了一个近似耳房的干净利落的铺子,从里面摆着那种用辣椒等七种作料制成的五香粉袋子来看,肯定就像招牌上所显示的那样,在给人算卦的同时,兼卖辣椒五香粉。观察完外表,敬太郎又轻轻地探头往这个跟卖豆沙年糕铺子差不多的耳房里面看了看,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婆正独自在做针线活儿。这房子给人的印象是只有一间住人的屋子,却不见一家之主算卦先生的踪影,敬太郎以为这位主人出门去了,只留下了妻子在看家。但从店面的结构来看,也许里面和中药店那边连着,所以也不好肯定就是外出了。于是敬太郎又往前走了几步,朝中药店里看了看,既没有吊着海七鳃鳗鱼的鱼干,也没有装饰门面的大鳖甲,更没有那种老式的人体模型摆设。这种摆设往往把模型的腹部掏空,在里面安上搁板,把不同颜色的五脏器官放进去,从外面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至于想象中的长着类似一本寺老和尚那种胡须的老爷爷,就更不见坐在里面了。他重新折身来到挂有“占卜前程”招牌的门口,掀开门帘躬身进入屋内。正在做活计的老太婆停下手里的针线,两眼从大眼镜上方打量着敬太郎,只问了一声:“算卦吗?”敬太郎应道:“嗯,想算一下。不过,好像不在家嘛。”一听这话,老太婆立即把膝上软沓沓的东西拾掇到一旁的角落里去,同时说道:“请进吧!”敬太郎便照老太婆的话乖乖地走了进来,用眼一打量,屋子里虽然不宽敞,但也不是脏得令人待不下去。铺的席子等都是刚换过的,还散发着新席子的那种气味。老太婆把铁壶里现成的开水倒进茶碗里,又把炒面摆到敬太郎面前,随后起身去搬一张小桌子,那小桌正放在一个过去似乎是摆药箱子的搁板上。小桌上蒙着一块素呢绒,老太婆把它放到敬太郎正面,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坐处,说:“我就是算卦的。”
敬太郎不禁感到十分意外。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头上梳了个小小的椭圆形发髻、黑缎子领和服外面罩着一件素格外褂、正在专心致志做针线活、一派家庭妇女味道的老太婆,竟会是自己未来命运的预言者。还有一件事更使敬太郎感到奇怪,他两眼直直地瞧着老太婆的这张桌子,桌面上一无算卦用的竹签,二无占卦用的那种六个一套的四棱木柱,三无相面用的凸镜,简直什么算卦的东西都没有。老太婆从放在桌上的细长袋子里哗啦哗啦地倒出九枚中间开孔的铜钱。敬太郎这时才联想到,眼前的铜钱就是门口招牌写的“用宽永通宝算卦”中的宽永通宝吧?可是,这九枚铜钱和暗中操纵自己命运的那根细线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这更是一个无法想象的难题。因此他只是把视线在铜钱表面铸出来的图案和装铜钱的袋子上移来移去,口里一声没吭。装铜钱的袋子好像是用能乐演出服装的碎布头或是裱糊挂轴剩下的布片凑合成的,尽管金丝线还都闪闪发亮,但看上去已经相当旧了,由于年深日久和经常用手摸的缘故,已经完全失去了鲜艳的色泽。
老太婆用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白嫩纤细的手指把九枚铜钱摆成三行,每行三枚,然后蓦地抬起头问道:“您是看看前程吗?”
“哎呀,照说问问今生今世的命运也不错,不过先算算眼下该如何是好,对于我来说似乎更重要。唔,就请先给我算算这个吧!”
老太婆应了声:“嗯,是这样。”于是又问敬太郎的年龄:“贵庚几何?”接下来又问准了出生的月日。然后摆出一副正在心里算计的架势,一会儿弯着指头掐算,一会儿又只是做出一副用心思索的样子。就这样折腾了一阵子以后,又用她那纤巧的手指把摆在桌面上的铜钱重新摆了一遍。铜钱一会儿是带纹路的一面朝上,一会儿又变成了带字的那面,成三三阵势的铜钱不断变换着排列次序和正反面,敬太郎坐在旁边守着,眼神里似乎带着某种很深奥的含意。
一八
有好一阵工夫,老太婆把双手放在膝上,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盯着古铜钱朝上的一面。接下来旋即现出一副心里已经完全算准的样子,十分有把握地说:“您现在正举棋不定。”讲完之后,两眼一直盯着敬太郎脸上的表情。敬太郎故意一声不应。
“您现在的心情是进退两难,这对您可不利呀。往前进,就是暂时不太如意,到头来对您还是有好处的。”
老太婆讲完这层意思后,又闭住嘴巴仔细观察敬太郎的反应。本来敬太郎一开始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对方讲什么自己都哼哼哈哈地听,绝不主动开口,但老太婆的这番话却勾起了他的心事,觉得自己混沌不清的头脑仿佛随着对方的声音刹那间清醒了一下,因此终于动了想对这个刺激做出反应的念头。
“往前进不会又失败吧?”
“嗯。所以您要尽量心平气和地等着,可不敢性急哟。”
敬太郎暗想,这不是在占卜未来,只不过是对任何人都可以发出的常识性忠告,但从老太婆的表情上又看不出一点故作神秘的样子,因此他又继续问道:
“所谓前进,究竟该朝哪个方向呢?”
“这个问题您自己应该最清楚的。我只能对您讲,请您再稍前进一点,因为那样对您有好处。”
这样一来,敬太郎也不好顺水推舟地说上一句“噢,是这样”,便作罢了,只得说道:
“不过,路倒是有两条。我问的是走其中的哪一条为好。”
老太婆又默默地把视线盯到铜钱上,过了一会儿才用比先前沉闷的语调答道:“这个,都一样嘛。”说完就伸手拾起几根方才做活计时散落的线头,从其中挑出一青一红两根较长的丝线,在敬太郎的注视下麻利地捻成一股线。敬太郎以为这只是无所事事时消磨时间的一种习惯,也就没太介意。可是,老太婆十分精心地捻了五六寸长之后,把那青红两股线放到了铜钱上面。
“您看,这样捻好之后,不就是一根有两股,两股变一根了吗?瞧,一股鲜红,一股淡青。人在年轻时总爱一心往鲜艳夺目的那面奔过去,这往往要坏事的。不过您所面临的选择,就像眼前这根捻出来的线,两股捻到一起,不鲜不淡刚好合适,所以您会走运的。”
用丝线作比喻,这倒是怪有趣的。可是听了“您会走运的”这几个字,支配敬太郎心情的与其说是高兴,倒不如说是觉得滑稽可笑。
“照你这么说,沿着那条青线踏踏实实地走下去,中间就会不断地闪出鲜艳的红色来,是这个意思吧?”敬太郎以领会了对方意思的口吻问道。
“对,应该是这样的。”老太婆回答说。敬太郎尽管刚进来时并没有抱着多大希望,反而迫切地想靠一句卦上的话就得到非左即右的明确答案,但就这样回去又觉得有点不甘心。假如老太婆的话与自己的心事根本不沾边,那当然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可是由于理解的不同,在涉及自己眼下前程的问题上也还有相当的参考价值,因此敬太郎在这一点上还有些恋恋不舍。
“再没有什么可赐教的问题了吗?”
“唔,最近也许会出点小事。”
“是灾难吗?”
“倒不一定是灾难,不过若不注意就会坏事的。而且如果搞得不好,这件事就永远无法挽回了。”
一九
敬太郎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到底是哪方面的事呢?”他问。
“在没发生之前还不好说。不过,看来不会是失窃或水灾之类的问题。”
“那么得怎样才能防患于未然呢?这也搞不清吗?”
“那倒不是。如果您有这个愿望,也可以给您再算上一卦。”
敬太郎只好说“那就拜托了”。老太婆再次灵巧地运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把九枚古铜钱的正反面重新摆了一遍。在敬太郎眼里,这次摆法跟刚才摆的基本上差不多;可是对于老太婆来说,却好像其中有重大差别,每翻动一枚时都从不草率行事。好不容易把九枚铜钱分别细心翻动、摆好之后,老太婆才抬起头冲敬太郎说:“大体上算出来了。”
“那上面说该怎么办?”
“怎么办?算卦只能按阴阳之理展示个大概的轮廓,具体情况就只能由每个人面临现实时结合这个大的轮廓就地去考虑解决办法。啊,这一卦是这样的,您有一样东西,它既像自己的又像别人的,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仿佛要进来又仿佛要出去。下次若是碰到什么事,您可千万不要忘了这样东西。只要记住这一条,事情就会进展如意了。”
敬太郎被推进了五里雾中。再怎么说靠阴阳之理只能给展示个大致的轮廓,老太婆的这番话也只能看成是一团不辨东西南北的迷雾。因此,管它是真话也好,骗人也好,敬太郎想引老太婆把有参考价值的地方再稍微讲得更简洁明确一些,于是又提了几个问题,谁知竟毫无结果。最后,敬太郎只好像怀里揣了个包着布手巾的暖炉,脑袋里装着这番近似禅宗和尚梦呓般的话语走了出来。而且临出来时还捎带买了两袋五香粉装进了和服袖口袋。
第二天,当他坐在早饭桌前,掀开冒热气的酱汤碗盖时,突然想起昨天买来的五香粉,于是从袖口袋里取了出来。把五香粉分成十二份,将其中的一份撒到酱汤上,强忍住麻酥酥的辣味吃完了早饭。他从记忆里唤起了老太婆讲的“靠阴阳之理展示大概轮廓”这句话,还好,还像浓雾一般模模糊糊地没有跑掉。不过,他对算卦的信仰还没有虔诚到为捉摸不透的谜语而焦思苦虑的程度,所以也就体验不到急于挖空心思解开谜底的苦恼。他只是对尚未揭晓的那部分抱有莫名其妙的兴趣,因而趁着还没有忘掉的时候把老太婆的话记到一张纸片上,然后放进桌子的抽斗里。
按照敬太郎的理解,对于是否还要想个办法再次去会见田口的问题,已经由老太婆昨天出的主意给解决了。但他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是自己信了卦才采取行动的,只不过是自己正要采取行动时老太婆给帮了个腔而已。敬太郎考虑要不要到须永那儿打听一下他姨父是否已经从大阪回来了,但因碰上汽车那件事仍记忆犹新地压在心头,所以一时还有点拿不出勇气去登门。最近使用电话也难了。没办法,只好用信来解决问题。他首先简要地写了事情的经过,内容大体上与前几天对须永母亲讲的差不多。然后问田口是否已经旅行回来,后面又接着写道:如果已经回来了,尽管田口先生十分繁忙,实在对不起,先生能不能抽时间让我见上一面呢?我这边反正整天都闲着,随时都可以按指定时间到府上去的。看信上这语气,敬太郎已经把前几天怒气冲冲的劲头丢到脑后去了。发出这封信后,巴不得明天就能收到须永的回信。谁知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仍然杳无音讯,这下子他就有些心绪不宁了。其中还掺杂着后悔的心理,觉得自己因受算卦人话语的影响而贸然行事,结果出了洋相,实在是不上算。正当敬太郎暗自悔恨交加的时候,到了第四天的上午,突然被叫去接田口家来的电话。
二〇
拿起听筒,没想到竟是田口本人的声音,他只简单地问了一句“能不能马上来一下”。敬太郎立即答应“可以”,但又觉得只讲这么两个字就放下电话未免显得过于生硬,为了不失礼貌,便又客气地问道:“须永同学已经跟您讲过了吧?”对方立即说:“嗯,市藏已经把你的愿望告诉给我了。为了减少麻烦,我才直接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方便。好,我在家等你,请马上来吧!”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敬太郎又把那件和服裤裙穿到身上,心里在想:看样子这次有希望。然后又从衣帽钩上取下前两天刚买来的礼帽,脸上挂满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兴冲冲的神色,十分快活地走出公寓。外面是阳光普照,虽说已经下过一次寒霜,冬天的冷风却还没有降临,街道上显得宁静而又安详。敬太郎坐在从这种气氛中穿街而过的电车上,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光的海洋中飞驰向前。
田口家大门外与上次大不一样,显得十分安静。当身穿和服裤裙的那个书生拉开门出现在面前时,敬太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拉不下脸先说“上次打扰了”,因此只好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颇有礼貌地讲明了来意。不知书生是否还记得敬太郎,只见他“噢”了一声接过名片就到里面去了,不一会儿又转回来说了句“请到这边”,就引敬太郎朝客厅走去。敬太郎换上接待的人为自己准备好的拖鞋,拿着客人的架子走进客厅。进去后却略微踌躇了一下,里面摆着四五把椅子,不知该坐哪把才好。只要挑最小的坐,恐怕就不会出错的吧?基于这种谦虚的心理,他选中了一把腿很高、既无扶手又无任何装饰、最不起眼的椅子,故意只挨边角坐了上去。
一会儿工夫主人出来了。敬太郎以自己不习惯的一板一眼的口吻讲了一通初次见面时的寒暄话和感谢对方接见之类的客气话,主人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口里“啊,噢”地应酬了几声。本来有好几处可以将敬太郎的话打断的,但对方却什么也没有对他讲。他对主人的态度虽然还没有达到失望的程度,但自己却心慌了,因为肚子里那几个词实在不足以使自己随心所欲地长时间讲下去。把现有的几句客套话讲光之后,明知尴尬也只好默不作声了。主人从烟盒里取出一支敷岛牌香烟,然后把烟盒稍稍向敬太郎这面推了一下。
“我从市藏那里已经听到了一些有关你的情况,你究竟希望做什么工作呢?”
说实话,敬太郎并没有特别具体的要求。他只想能得到一个适当的职业,经对方这么一问,才迫不得已稀里糊涂地答道:“我对一切都希望。”
田口笑了,他兴致勃勃地为敬太郎做了一番诚挚的开导。他说:“在学士数目大量增加的今天,即使再有人帮忙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找到个好工作。”不过,这个问题已根本不需要田口再来晓喻,敬太郎老早就有切身体验了。
“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当铁路上的检票员恐怕做不来吧?”
“不,做得来。因为总比闲逛强。只要能有长期把握的,当真干什么都行。当务之急是让人解除闲逛的苦恼,只要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你若有这种想法的话,我这边就再好好留心一下。不过,恐怕也不能保证马上就办成。”
“那就请您先试用一下。这样说可能有点失礼,就当您的私事,您不妨先用一下试试!”
“那种事你也想干干吗?”
“想。”
“好吧,也许会碰上什么特殊情况,到时候会请你帮忙的。时间上没有什么要求吧?”
“嗯,越快越好。”
敬太郎就这样结束了与田口的会见,高高兴兴地来到大街上。
二一
冬日里和煦的阳光又连续两三天洒满了大地。敬太郎从三楼的窗口眺望着外面的天空、树木和瓦房顶,心里感到十分畅快。大自然被柔和的阳光染成了橙黄色,显得暖洋洋的,他觉得这阳光恰似在为自己照耀着人间。由于前几天的那次见面,也愈发坚信近期内必将有符合自己心愿的好事落到头上来。而在朝思暮想中最使他感兴趣的是,这件好事将以怎样一种非同寻常的形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拜托田口给找的工作中,甚至包括了超出一般人要求的职业。他不仅希望承担那种由固定职业带来的义务,而且还盼望田口能交给自己一份充满刺激性的临时差事。他有一个天生的怪癖,就是什么事哪怕只有成功的影子从他头顶一闪而过,他也会心存希冀,以为会有某种与一般杂务决然不同的异常精彩的事件猝然降临到自己面前。敬太郎就是抱着这种期望,在令人心醉的阳光下送走了一天又一天。
就这样过了四五天,田口又打来电话告诉敬太郎:“有点事想请你帮帮忙,要是特地请你来家一趟也于心不忍,电话里讲太费事,反而显得麻烦,只好给你发了一封快信,详细情况看信后就清楚了。如果有什么地方不清楚,还可以再打电话来。”接完电话,敬太郎心里高兴极了,就像远处模糊的物体在望远镜里一下子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一样。
他寸步不离地守在书桌前,等候快信的早早到来。而且在等信的这段时间里脑海中又照例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同时也在琢磨田口所说的究竟会是什么差事。想着想着,稍一走神,上次在须永家门外见到的那个女子的背影又不请自来地闯进了大脑。当转瞬间清醒地意识到应该考虑更具有实际意义的问题时,心中暗自责骂自己尽爱凭空胡思乱想。就在这种思绪起伏之中,敬太郎送走了令人焦躁不宁的每一秒钟。
时间过得很快,心急火燎盼望的那封信终于送到了他的手上。他哧的一声撕开信封,一口气把信从头读到末尾,随后不由自主地轻轻“啊”了一声。因为信里交待给他的工作,比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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