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春潮 [book_author]海明威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2341 [book_dec]美国小说家海明威著,美国青年作家斯克利普斯·奥尼尔的妻子女儿相继出走,他本人雪夜离家去找工作,在小饭馆中邂逅中年女招待、爱好文学的英国人黛安娜,两人一拍即合,闪电结婚,而他也因此在城中水泵厂当上了记件工。不料小饭馆里接替黛安娜的女招待曼迪一肚子文坛掌故,且能说会道,迷倒了斯克利普斯。与斯克利普斯同厂的工人瑜珈・约翰逊在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在巴黎有过一段“艳遇”,结果中了“仙人跳”,从此不想找女人。然而,一个一丝不挂的印第安女人闯进了小饭馆,被人撵走,在街头茫然徘徊的瑜珈竟跟随着她,把衣服一件件脱掉,和她并肩走入夜色中……冬春之交,密执安州的北国山城发生了一系列奇事,构成了海明威早期中篇小说《春潮》妙趣横生的核心情节。 [book_img]Z_10052.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红色和黑色的笑声 [book_title]第一章 瑜伽·约翰逊站在密歇根州一家大水泵制造厂的窗前朝外望。春天就快降临这里。那个摇笔杆的家伙哈钦森曾写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句话实在是英国诗人雪莱名作《西风颂》中的最后两行。海明威在本书中常常这样戏说。],难道今年又会应验不成?瑜伽·约翰逊很想知道。就在瑜伽近旁的第二个窗口站着斯克里普斯·奥尼尔,一个又长又瘦的人,长着张又长又瘦的脸。两人都站着朝外望这水泵制造厂空无人影的院子。雪覆盖着那些即将运走的一台台装在板条箱里的水泵。只等春天一到,雪融化了,厂里的工人们就会把这些雪封的码成堆的箱装水泵一一起出,一直拉到C.R.&I.铁路[G.R.&I.为大急流城与印第安纳铁路的首字母缩写。]的车站,在那里装上平板车运走。瑜伽·约翰逊望着窗外那些雪封的水泵,呼出的气在冷的窗玻璃上结成细小玲珑的霜花。瑜伽·约翰逊想起了巴黎。也许正是这些细小玲珑的霜花使他想起曾在那儿待过两星期的花都。两个星期,那曾是他一生中最最愉快的两个星期。如今可全给抛在脑后啦。这回事还有其他的一切。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有两个妻子。他望着窗外,身子又长又瘦地站着,带着他固有的那副纤弱而却硬朗的样子,显得富有弹性,这时想起了她们俩。一个就住在曼塞罗那,另一个住在佩托斯基[密歇根州位于美国东北部和加拿大交界处的五大湖区,由两大半岛组成,中南部称下半岛,东面为休伦湖,西面为密歇根湖。曼塞罗那位于下半岛的北部,为一小城镇,佩托斯基在曼塞罗那的北面,为濒密歇根湖的港口城市。]。上一年春季以来,他还没见过住在曼塞罗那的那一个。他望着窗外白雪覆盖的水泵厂院子,心想春天会意味着什么。跟他那在曼塞罗那的妻子一起时,斯克里普斯常常喝醉酒。他醉了,跟他妻子就很快活。他们会一起去到火车站,沿着铁轨走出站去,然后一起坐下,喝喝酒,看看火车开过。他们会坐在俯瞰铁路的一座小山上的一株松树下,喝起酒来。有时候他们喝个通宵。有时候他们一连喝上一个星期。这对他们有好处。这使斯克里普斯坚强。 斯克里普斯有个女儿,他戏称她为邋遢妹奥尼尔。她的真实姓名为露西·奥尼尔[“邋遢妹”原文为lousy,和露西(Lucy)谐音。]。斯克里普斯跟他老婆去到铁路边一连喝了三四天后,有一晚失去了他妻子。他不知道她的下落。等他清醒过来,四下一片黑暗。他沿着铁道朝城区走去。脚下的枕木硬邦邦的。他想在铁轨上行走。他做不到。他对此是心中有数的,没错。他回头沿着枕木走。进城可有好长的一程路。他终于走到可以看到车辆编组场的灯光的地方。他从铁轨边来个急转弯,走过曼塞罗那中学。那是座黄色砖砌的建筑。一点也没有洛可可[洛可可(Rococo)为18世纪初起源于巴黎的一种精致的装饰艺术风格,主要在建筑上,后来发展到家具、地毯等室内装饰品及绘画上。]的风格,不像他曾在巴黎见过的那些建筑。不对,他从没去过巴黎。去过的人不是他。是他的朋友瑜伽·约翰逊。 瑜伽·约翰逊望着窗外。就快到关闭这水泵制造厂过夜的时候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窗子打开,只开了一道缝儿。只开了一道缝儿,这可就够了。外边院子里,积雪开始融化。一阵暖风吹起。一阵奇努克风[奇努克风为从纵贯美国中部的落基山脉东坡吹下的干暖的西北风,主要出现在冬春之交。],水泵工人们管它这么叫。这阵暖烘烘的奇努克风透过窗子吹进这水泵制造厂。所有的工人都放下了他们的工具。其中有不少是印第安人。 那工头是个牙关紧锁的矮个子。他曾出外旅游,一度远至德卢斯。德卢斯远在这大湖[指密歇根湖。德卢斯为五大湖区的内陆大港之一。]蓝色水面的对面,在明尼苏达州的一片林区内。在那边他有过一段奇妙的经历。 那工头把一只手指伸进嘴里润湿一下,然后竖在空中。他感觉到这暖风吹在手指上。他懊恼地摇摇头,朝工人们笑笑,也许有点儿冷冰冰的。 “得,这是定期的奇努克风,小伙子们,”他说。 工人们多半默默无言,就挂起他们的工具。那些完成一半的水泵给收起,安放在支架上。工人们依次走出,有些人在讲话,还有些默默无言,有几个在咕哝,一起上盥洗室去洗洗手脸。 透过窗子,外面传来一声印第安人作战时的呐喊。 [book_title]第二章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站在曼塞罗那中学外面仰望着那些亮着灯的窗子。天色很黑,正在下雪。从斯克里普斯记事时起一直在下雪。有个过路人站住了,对斯克里普斯瞪了一眼。对他来说,这男子究竟有什么相干啊?他继续赶路了。 斯克里普斯站在雪地里,抬眼瞪视着中学的那些亮着灯的窗子。屋里,人们正在学习。他们上课直到深夜,男孩们跟女孩们竞相钻研知识,这股学习的强烈欲望正在席卷美国大地。他的女儿,那个小邋遢妹,花了他整整七十五块钱在医生账单[该是指她生下来时所花的费用。]上的女孩,正在里面学习。斯克里普斯感到自豪。要他去学习可太迟了,不过在那里,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邋遢妹正在学习。她天生有这份能耐,这女孩。 斯克里普斯朝前一直走到他家的屋子。那屋子不大,不过斯克里普斯的老婆在意的并不在屋子的大小。 “斯克里普斯,”两人一起喝酒时,她往往这样说,“我可不要一座王宫。我只要个可以挡挡风的地方。”斯克里普斯相信她说的是真话。这会儿,黄昏已过去了好久,他在雪中行走,看到自己屋子的灯光,庆幸自己相信她说的是真话。这样可比如果回家时到一座王宫来得好。他,斯克里普斯,可不是那号想望有座王宫的主儿。 他打开他家的屋门,走进去。有些什么念头在他脑际不断涌现。他竭力把它排除,但是不行。他那朋友哈利·派克有一回在底特律结识的那个写诗的家伙写过些什么来着?哈利常常这样背诵:“纵然我游遍乐园和王宫。当你什么什么什么没有一处地方及得上家。”他记不起那些词儿了。并不全都记得起了。他给它写了一支简单的曲调[实在这支歌曲乃是广为流传的《家,可爱的家》,由英国作曲家亨利·毕晓普(1786—1855)作曲,收入他的歌剧《米兰姑娘克拉莉》中,由美国剧作家约翰·佩恩(1791—1852)作歌剧台本,这支歌也由他配词。作者在这里又是戏说。],教露西唱。那是他初次结婚时的事。如果斯克里普斯有机会继续干下去,他没准会成为一位作曲家,成为那号写芝加哥交响乐队演奏的那种劳什子的家伙中的一个。他要让露西当晚唱这支歌。他永远不再喝酒了。酗酒使他的耳朵失去了乐感。有好多次他醉了,列车夜间爬上博因瀑布城[博因瀑布城位于曼塞罗那和佩托斯基之间。]那边的坡道时的汽笛声听来比斯特拉文斯基[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为俄裔美籍作曲家、指挥家,主要作品有为芭蕾舞剧作的配乐及交响乐等,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作曲家之一。]这家伙曾写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动听。是酗酒造成的。这是要不得的。他要出走去巴黎。就像这个拉小提琴的家伙阿尔贝特·斯波尔丁[阿尔贝特·斯波尔丁(1888—1953)为美国小提琴家、作曲家。他7岁开始学小提琴,于1905年在巴黎首次登台演出。]那样。 斯克里普斯开了屋门。他走进屋去。“露西,”他叫道,“是我,斯克里普斯。”他永远不再喝酒了。不再到铁路边去磨夜了。也许露西需要一件新的皮大衣。也许吧,她毕竟想望有座王宫,而不要这个地方。你压根儿不知道你对待一个女人究竟如何。也许这地方毕竟并没有挡住风。异想天开。他划了一支火柴。“露西!”他叫道,有一份恐慌感没有从他嘴里发出来。他的朋友沃尔特·西蒙斯在一匹种马有次在巴黎旺多姆广场上被一辆路过的公共汽车碾过时,听到它嘴里发出的就是这么样的叫声。巴黎没有阉马。所有的马都是种马。他们并不培育母马。大战[指1914年到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下同。]以来就是这样。大战改变了一切。 “露西!”他叫道,接着又是一声“露西!”没有回音。屋内空无一人。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子又长又瘦,在他自己的被人抛弃的屋里,这时透过满是雪花的空气,有一声遥远的印第安人作战时的呐喊传到斯克里普斯的耳朵里。 [book_title]第三章 斯克里普斯离开曼塞罗那。他跟那地方一刀两断了。一个这么样的小城给了他什么呀?什么也没有。你劳累了一辈子,随着出了这么样的事儿。多年的积蓄一扫而光了。什么都没了。他动身去芝加哥找活儿干。芝加哥才是好地方。瞧它的地理位置,就在密歇根湖的西南端。芝加哥能成大事。哪个傻瓜蛋都看得出来。他要在今天叫做大环[大环(Loop)原指1897年芝加哥商业区由高架铁路组成一个环路的地区,约两平方英里,后泛指这一带地方,那里有全国最大的百货公司,区内的拉萨尔街有证券交易所等,有芝加哥的华尔街之称。]的地区买地,那是个零售业和制造业的大区。他要以低价买进地皮,就此抓住了不放。让人家来试试从他手里夺走吧。他如今可懂得一两手啦。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光着头,风雪刮着头发,沿着C.R.&I.铁路的轨道走去。这是他一辈子经历过的最冷的夜晚。他捡起一只看来因冻僵而倒毙在路轨上的鸟儿,放在衬衫里面使它暖和。鸟儿紧挨在他暖烘烘的身子上,感恩地啄起他的胸膛来。“可怜的小家伙,”斯克里普斯说。“你也觉得冷啊。” 他的双眼涌出泪水。 “这风见鬼去,”斯克里普斯说,又面朝这风雪走去。这风是径直从苏必利尔湖[密歇根州北部称上半岛,为一东西向的半岛,其北面就是这个苏必利尔湖,为美国和加拿大所共有。]上吹来的。斯克里普斯头顶上空的电报线在风中嗖嗖作响。透过黑夜,斯克里普斯看到有只黄色的大眼睛在朝他迎来。这台庞大的火车头在暴风雪中越来越近了。斯克里普斯跨到轨道的一边,让它开过去。那个摇笔杆的老家伙莎士比亚写过什么来着:“强权即真理”?列车在下着雪的黑夜里开过身边,斯克里普斯想起了这句引语。机车先驶过去。他看见那伙夫俯身把一大铲一大铲的煤块甩进敞开的炉门。那司机戴着护目镜。他的脸被敞开的炉膛门中射出的火光照亮。他正是司机。正是他把一只手按在扼气杆上。斯克里普斯想起那些芝加哥无政府主义者在被处绞刑时说的话:“尽管你们今天扼杀我们,你们仍然无法什么什么我们的灵魂。”在芝加哥森林公园游乐场紧旁的瓦尔德海姆墓地他们被埋葬的地方有一块纪念碑。斯克里普斯的父亲在星期日常带他去到那里。这纪念碑全部是黑色的,上面有个黑色的天使。这是斯克里普斯小时候发生的事。他当时常常问他父亲:“父亲,为什么我们星期日来看这些无政府主义者就不能去乘惊险滑梯呢?”他对他父亲的回答从没感到满意过。当时他还是个穿短裤的男孩。他父亲曾是个伟大的作曲家。他母亲是个从意大利北部来的意大利妇女。他们是奇特的人,这些个意大利北方人。 斯克里普斯站在轨道边,那一节节又长又黑的车厢在雪中咔哒咔哒地驶过他的身边。所有的车厢都是普尔曼卧车[美国实业家乔治·普尔曼(1831—1897)于1865年发明这种铁路卧车,采用上下铺,两年后设立公司制造,租给铁路公司使用。]。窗帘都拉下了。一节节车驶过,灯光从黑黑的车窗底部的窄缝中射出。如果这列车开向另一方向就会轰隆隆地响,但是它正在爬上博因瀑布城的坡道。它开得比下坡时来得慢。然而还是太快,斯克里普斯无法扒上。他想起自己是个穿短裤的男孩时曾是扒装食品杂货的大车的能手。 斯克里普斯站在轨道边,这又长又黑的一列普尔曼卧车驶过他的面前。谁坐在这些车厢里呀?他们是美国人,睡梦中还在攒钱吗?她们是做母亲的吗?他们是做父亲的吗?其中有情侣吗?要不,他们是欧洲人,给大战弄得厌弃人生的一种精疲力竭的文明中的成员吗?斯克里普斯很想知道。 最后一节车厢驶过他面前,列车在轨道上一路驶去。斯克里普斯看着车尾的红灯在黑暗中消失,这时雪片正在黑暗中轻轻地飘落。那只鸟儿在他衬衫内扑动着。斯克里普斯沿着一根根枕木拔脚走去。他想当夜就赶到芝加哥,如果能行的话,明天早上就开始工作。鸟儿又扑动了一下。它这时不太虚弱无力了。斯克里普斯伸手按住它,让它停止扑动。鸟儿静下来了。斯克里普斯在铁轨上大步走去。 他毕竟用不着赶到芝加哥那么远的地方去。还有的是别的地方。那个当评论家的家伙亨利·门肯管芝加哥叫“美国的文学之都”,那又怎么样?还有大急流城[大急流城位于密歇根州下半岛的西部,为该州第二大城,是美国成批生产大众化家具的中心之一。]呢。一旦到了大急流城,他就可以着手做家具生意。人家就是这样发财的。大急流城的家具是出了名的,凡是有小两口子在傍晚散步时谈起建立家庭的地方都知道它的名声。他想起小时候在芝加哥见过的一块招牌。他母亲和他一起光着脚走遍也许就是今天叫大环的市区挨家挨户乞讨的时候,曾指给他看过。他母亲喜爱这招牌上那些电灯在闪闪发光。 “这灯光就像我家乡佛罗伦萨的圣米尼亚托[圣米尼亚托大教堂于1062年建成,为该地区罗马式建筑的代表作。]的一样,”她对斯克里普斯说。“好好瞧瞧,我的儿子,”她说,“因为有一天你的乐曲将由翡冷翠[佛罗伦萨的意大利语名为Firenze,这是诗人徐志摩用的译名,字面很美。]交响乐队在那儿演出。” 斯克里普斯在他母亲裹着条旧围巾躺在也许今天黑石大饭店所在的地方时,常常一连好几小时注视着这块招牌。这招牌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让哈特曼来装点你的安乐窝 上面这么写着。它闪现出许多不同的颜色。起先是一种耀眼的纯白色。这是斯克里普斯最喜爱的。然后闪出一种可爱的绿色。然后闪出一片红色。有一晚,他挨在他母亲暖烘烘的身子上蜷身躺着,注视这招牌在闪光,有名警察走上前来。“你们得走开,”他说。 是啊,搞家具业可以赚大钱,如果你懂得该怎么搞的话。他,斯克里普斯,懂得这一行的所有窍门。他在自己的头脑里把这事定下来了。他要在大急流城停下。那只小鸟扑动了一下,这时显得很快乐。 “我要给你做一只多么美的镀金鸟笼啊,我的美人儿,”斯克里普斯乐不可支地说。小鸟满怀信心地啄啄他。斯克里普斯在暴风雪中大步前行。雪开始在轨道上堆积起来。给风吹送着,有一声印第安人作战时的呐喊传到斯克里普斯的耳朵里。 [book_title]第四章 斯克里普斯眼下在哪儿呀?夜间在暴风雪中走着走着,他给弄糊涂了。那个可怕的晚上,他发现自己的家不再像个家了,就动身去芝加哥。露西为什么出走呀?邋遢妹现在怎么啦?他,斯克里普斯,可不知道。倒不是说他在意。这一切全都抛在脑后了。如今什么都没了。他正站在齐膝深的积雪里,面对着一个车站。车站上用大字写着: 『佩托斯基』 那儿有一堆鹿,是猎户们从密歇根州上半岛运来的,一只鹿堆在另一只上面,都是死的,僵硬了,在站台上被飘来的雪半掩着。斯克里普斯又念了一遍这些字样。这儿真是佩托斯基吗?[本想去南方的芝加哥或大急流城,可是在暴风雪中朝北走了,来到了佩托斯基。] 车站的屋里有个男人,在一扇小窗内嗒嗒嗒地敲打着什么东西。他朝外望望斯克里普斯。他是个发报员吗?斯克里普斯凭某种迹象认为他正是。 他走出地上的积雪,向窗口走去。那人在窗内正忙着敲打发报机的电键。 “你是发报员吗?”斯克里普斯问。 “对,先生,”那人说。“我是发报员。” “真太好了!” 发报员怀疑地瞅着他。这个人毕竟对他算什么呀? “当发报员难吗?”斯克里普斯问。他想直截了当地问这人这里是否真是佩托斯基。他可不熟悉美国北部的这片广大地区,但是希望不失礼貌。 发报员惊讶地望着他。 “听着,”他问,“你是个相公吗?” “不,”斯克里普斯说。“我不知道相公[意为男同性恋者。]是什么意思。” “哦,”发报员说,“你随身带着只鸟儿干吗?” “鸟儿?”斯克里普斯问。“什么鸟儿?” “从你衬衫里钻出头来的那一只。”斯克里普斯觉得困惑不解了。这发报员是哪号人啊?哪号人干发报这一行的呢?他们像作曲家吗?他们像艺术家吗?他们像作家吗?他们像那些在我们的全国性周刊上撰写广告的广告界人士吗?要不,他们像那些欧洲人,被大战弄得憔悴消瘦,最好的年华已经消逝了吗?他能把经历源源本本地告诉这个发报员吗?他能理解吗? “我当时在回家去,”他开口说。“我经过了曼塞罗那中学的门前——” “我在曼塞罗那认识过一个姑娘,”发报员说。“没准你也认识。爱塞尔·恩赖特。” 再谈下去没好处了。他要长话短说。他要只讲基本的要点。再说,真冷得够呛。站在这刮着大风的站台上真冷。他有几分明白讲下去没用。他回头打量着那些码成一堆的鹿,僵硬而冰冷。没准它们也曾是对对情侣。有些是公鹿而有些是母鹿。公鹿长着角。这样你才能辨别。拿猫来说,那就比较难了。人家在法国阉割猫儿,倒并不阉割马儿。法国远得很哪。 “我妻子抛弃了我,”斯克里普斯突如其来地说。 “如果你带着只从你衬衫里钻出头来的该死的鸟儿四处转悠,那就难怪你妻子要抛弃你了,”发报员说。 “这个城市叫什么?”斯克里普斯问。两人之间曾有过精神上融洽交流的那难得的一刻,已经消逝了。他们实际上根本没有过这种时刻。不过他们原是可以有的。如今可没有用了。要抓住已经过去的东西是没有用的。是已经飞走的东西啊。 “佩托斯基,”发报员回答。 “谢谢你,”斯克里普斯说。他转身走进这寂静无人的北方城市。他运气好,口袋里还有四百五十元。就在他陪老婆动身去作那次酗酒旅行之前,他卖掉了一篇短篇小说给乔治·霍拉斯·洛里默[乔治·霍拉斯·洛里默(1867—1937)在《星期六晚邮报》任职30余年(1899—1937),从普通编辑升任主编。该周刊大量刊出许多著名作家的文学作品,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他本人究竟干吗要出走呢?不管怎么说,这一切究竟怎么啦? 有两个印第安人在大街上朝他走来。他们对他瞧瞧,可是脸上不动声色。他们脸上的表情保持着原样。他们走进麦卡锡理发店。 [book_title]第五章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犹豫不决地站在理发店外。有人在店里让理发师刮胡子。另外有些人,看上去也没什么两样,在让人理发。另外有些人靠墙坐在高背椅子上抽烟,等着轮到他们去坐上理发椅,他们有的在欣赏墙上挂的油画,有的在欣赏着长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他,斯克里普斯,该进去吗?他毕竟口袋里有四百五十块钱哪。他可以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他又一次犹豫不决地望着。这是个诱人的光景,与人相处,在暖和的屋里,穿着白大褂的理发师用剪子熟练地咔嚓咔嚓剪得挺欢,或者把剃刀在有些正在给修面的人脸上涂的肥皂沫中打斜地刮去。他们善于使用他们的工具,这些个理发师。他依稀觉得这不是他所需要的。他需要些别的什么。他需要吃东西。再说,还有他这只鸟儿得照料。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转身背对那理发店,在这寂静冰封的北方城市的大街上大步走去。他一路走着,只见右首有些树枝朝下弯的桦树,枝上光秃秃的没留下一片叶子,一直下垂到地面,被积雪弄得沉甸甸的。雪橇的铃声传进他的耳朵。说不定是圣诞节了吧。在南方,小孩子们就会放爆竹,冲着彼此叫“圣诞礼物!圣诞礼物!”啦。他父亲是南方人。他曾在叛军中当过兵。那是早在内战时期的事。谢尔曼在向海边大进军[威廉·谢尔曼(1820—1891)为美国内战时期北军将领,1864年5月,率领三个军从佐治亚州西北部进入,9月初占领首府亚特兰大,乘胜前进,于年底攻占东南部的萨凡纳港,把南军的阵地一切为二,促使它最后崩溃。]中烧掉了他家的房子。“战争是地狱,”谢尔曼说过。“不过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奥尼尔太太,我不得不这样干啊。”他把一支火柴点着了那座有白色圆柱的古宅。 “要是奥尼尔将军在这儿,你这懦夫!”他母亲曾说,用她那蹩脚英语说,“你就绝对不敢把一支火柴点着这屋子啦。” 浓烟从这古宅袅袅升起。火势越来越大。那些白色圆柱被升起的团团浓烟所掩没。斯克里普斯紧紧抓住他母亲麻毛交织的衣裙。 谢尔曼将军爬上他的马儿,深深鞠了一躬。“奥尼尔太太,”他说,斯克里普斯的母亲后来常说他当时眼睛里噙着眼泪,即便他是个天杀的北佬也罢。此人有良心,老兄,即便他并不听从良心的支配。“奥尼尔太太,如果将军在这儿的话,我们就可以一对一地决一雌雄。照现在的情况看,夫人,既然战争就是这么回事,我就必须烧掉你这房子。” 他朝手下的一名士兵挥挥手,那人奔上前来,把一桶火油浇在火焰上。火焰冒起,一大团浓烟在那风息全无的暮色中腾地升起。 “不管怎么样,谢尔曼将军,”斯克里普斯的母亲得意洋洋地说,“这一团烟将警告南部邦联的其他忠诚儿女们你来了。” 谢尔曼鞠了一躬。“这正是我们不得不冒的风险,夫人。”他把靴刺啪地一扎马腹,骑马而去,一头白色长发在风中浮动。斯克里普斯和他母亲都再没见过他。奇怪,他这会儿竟会想起这段往事。他抬眼一望。面前有块招牌: 『布朗饭馆最好试试便知』 他要进去吃东西。这正是他用得着的。他要进去吃东西。这招牌上写着: 『试试便知』 啊,这些个规模较大的小饭馆[这种小饭馆原名为beanery,意为专卖大众食品黄豆炖猪肉的地方,实在也供应其他经济实惠的饭菜。]的主人是聪明的家伙。他们懂得怎样招揽顾客。他们不用在《星期六晚邮报》上登广告。试试便知。这样就行了。他走进去。 进了这小饭馆的门,斯克里普斯·奥尼尔朝四下一望。有一只长柜台。有一只钟。有一扇门通往厨房。有两三张桌子。有一堆炸面圈,盖着只玻璃罩。有些标牌挂在墙上的有些地方,标明你可以点什么吃食。难道这就是布朗饭馆不成? “我不知道,”斯克里普斯问一个从厨房的弹簧双扇门走出来的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儿就是布朗饭馆吗?” “正是,先生,”女招待回答。“试试便知。” “谢谢你,”斯克里普斯说。他在柜台前坐下来。“我自己要来些豆子,还要些给我这鸟儿。” 他解开衬衫,把鸟儿放在柜台上。鸟儿竖起了羽毛,抖了一下身子。它试探性地啄啄那番茄酱瓶。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伸出一只手,摸摸它。“这小家伙不是挺有男子汉气概吗?”她发表意见。“顺便问问,”她问,脸上带着点儿惭色,“你刚才点了什么,先生?” “黄豆,”斯克里普斯说,“给我的鸟儿和我本人。” 女招待一把推起通厨房的小窗上的门。斯克里普斯瞥见了一眼一间温暖的蒸气弥满的屋子,有些大壶大锅,墙上挂着好些亮光光的罐子。 “一客猪肉外加呱呱叫的东西,”女招待用干巴巴的嗓音冲着推开的小窗叫道。“给鸟儿来一客!” “就好!”厨房里传来一声回音。 “你这鸟儿多大了?”上了年纪的女招待问。 “我不知道,”斯克里普斯说。“我还是昨晚才头一次见到它。我当时正在铁道上从曼塞罗那走来。我妻子出走了。” “可怜的小家伙,”女招待说。她倒了点儿番茄酱在指头上,鸟儿感激地啄食。 “我妻子出走了,”斯克里普斯说。“我们当时在铁道边喝酒来着。我们惯常晚上出去,看一列列火车开过。我写短篇小说。有一篇登在《晚邮报》上,还有两篇登在《日晷》[《日晷》文学评论月刊于1880年创刊于芝加哥,1918年迁纽约,成为观点激进的刊物,1920年后成为鼓吹现代文艺流派的杰出的月刊,于1929年停刊。]上。门肯竭力想抓住我不放。我太聪明了,不屑干那号事儿。我的作品中不谈政治。政治使我头痛欲裂。” 他在说些什么呀?他在乱说一气啊。这样是绝对不行的。他必须控制住自己。 “斯各菲尔德·塞耶[斯各菲尔德·塞耶任《日晷》编辑时,曾于1925年春退掉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不可战胜的人》,所以他在这里加以戏说。]当过我的男傧相,”他说。“我是哈佛毕业生。我只求人家让我和我这鸟儿美餐一顿。别再扯国际政治啦。把柯立芝博士[柯立芝(1872—1933)于1921年当选为美国副总统,1923年总统哈定突然去世,他继任为总统,1925年在大选中获胜,对内厉行不干涉工商业的政策,使国家繁荣起来,对外执行孤立主义的政策。]撵走吧。” 他神志恍惚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饿得快晕过去了。这北国的风对他来说太锐利、太凛冽了。 “听着,”他说。“你能让我就来那么一点儿那种黄豆吗?我可不想催。我知道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 那小窗给推上去了,一大盘黄豆和一小盘黄豆,都是热气腾腾的,出现了。 “要的东西来啦,”女招待说。 斯克里普斯动手对付那一大盘黄豆。还有点儿猪肉哪。那鸟儿吃得挺欢,每咽一下总要抬一下头让豆子下肚。 “它这样做是为了这些黄豆感谢上帝,”上了年纪的女招待解释。 “这黄豆也着实好,”斯克里普斯表示同意。受到了这些黄豆的影响,他的头脑清醒起来。他关于那个亨利·门肯扯了些什么废话来着?难道门肯当真钉住了他不放?这个得对付的前景可并不美好。他口袋里有四百五十元。等这笔钱花光了,他总是能把事情了结的。要是他们逼得他太厉害,他们就会大吃一惊。他可不是个让人生擒活捉的主儿。让他们来试试看吧。 吃下了黄豆,那鸟儿睡去了。它用一条腿站着入睡,另一条腿蜷起在羽毛中。 “等它靠这条腿睡得累了,它会换一条腿儿来安睡,”女招待说。“我们家里有只老鹗,就是这么干的。” “你的老家在哪里?”斯克里普斯问。 “在英国。在那湖泊地区[湖泊地区位于英格兰西北部坎布里亚郡,有著名的温德米尔湖和全国最高的斯科费尔峰。诗人华兹华斯诞生并安葬在那里,和柯勒律治及骚塞被称为湖泊地区诗人。]。”女招待带着点儿依恋的微笑说。“华兹华斯的家乡,你知道。” 啊,这些个英国人。他们游遍了这地球表面的所有地方。他们并不满足于待在他们那个小岛上。奇怪的北欧人,念念不忘地做着他们的帝国梦。 “我并不是一直做女招待的,”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说。 “我相信你并不一直是这样。” “当然不,”女招待继续说。“这段经历着实离奇。没准会叫你听得乏味的?” “哪里会啊,”斯克里普斯说。“你不介意我什么时候把这段经历拿来写作吧?” “如果你觉得有意思,我就不介意,”女招待笑吟吟地说。“你不会用我的真名实姓,这不用说。” “如果你不愿,我就不用,”斯克里普斯说。“顺便问一下,可以再来一客黄豆吗?” “试试便知,”女招待笑了。她脸上有些皱纹,脸色发灰。她有点儿像那个在匹兹堡去世的女伶。她叫什么来着?兰诺尔·乌尔里克。在《彼得·潘》中演出的。正是这一个。听人说她外出老是戴面纱,斯克里普斯想。这才是个叫人感兴趣的女人。真是兰诺尔·乌尔里克吗?[英国剧作家詹姆斯·巴里(1860—1937)写的童话剧《彼得·潘》从1904年初演起,剧中永远不会长大的少年主人公彼得·潘就由漂亮的女演员反串。本书写于1925年,海明威的确在戏说,因为兰诺尔·乌尔里克后来还在好莱坞影片《茶花女》(1936,嘉宝主演)和音乐片《西北前哨》(1947)中任配角。]也许不是。没关系。 “你真想再来点黄豆?”女招待问。 “对,”斯克里普斯干脆地回答。 “再来一客呱呱叫的玩意儿,”女招待冲着小窗内叫道。“甭管那鸟儿啦。” “就好,”传来一声应答。 “请继续讲你的经历,”斯克里普斯亲切地说。 “那是举行巴黎博览会那年[指1889年为纪念法国革命一百周年举行的大博览会,著名的埃菲尔铁塔为此而赶建,为当时世界最高建筑。]的事儿,”她开口说。“我当时还是个小姑娘,用法语来讲,叫jeune fille,我是陪母亲从英国去的。我们打算参加博览会的开幕式。我们从北站到旺多姆广场我们下榻的旅馆的途中,弯进一家发型师的铺子,采购了一些小东西。我母亲,我还记得,添购了一瓶‘嗅盐’,照你们在这儿美国的叫法。” 她微微一笑。 “好,讲下去。嗅盐,”斯克里普斯说。 “我们按照惯例在旅馆登了记,人家给了我们预订的那两间毗连的客房。我母亲赶了路,觉得有点儿累了,我们就在房间里吃晚饭。我对第二天就可以参观博览会感到兴奋极了。可是赶了路,我累了——我们渡过英吉利海峡时天气挺恶劣——睡得可沉啊。早上我醒过来,叫唤我的母亲。没有回音,我就走进房去叫醒妈妈。床上没有妈妈,倒是睡着一位法国将军。” “我的天啊!”斯克里普斯用法语说。 “我惊慌失措了,”女招待继续讲下去,“就打铃叫管理人员来。账台人员来了,我就要求知道我母亲的下落。 “‘可是,小姐啊,’那账台人员作解释,‘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你母亲的事。你是陪一位某某将军到这儿来的’——我记不住那位将军的姓名了。” “管他叫霞飞将军[霞飞(1852—1931)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上半期中任西线法军总司令,大力挽救一开始遭到的惨败,并且在兵临城下的局面中保住了巴黎。]吧,”斯克里普斯出主意道。 “那姓氏跟这个非常相像,”女招待说。“我当时吓死了,就去叫警察来,要求查阅旅客登记簿。‘你会发现我和我母亲在上面一起登记来着,’我说。警察来了,那账台人员拿来了登记簿。‘瞧,女士,’他说。‘你跟你昨晚陪同来我们旅馆的那位将军一起登记的。’ “我陷入困境了。后来,我想起了那发型师的铺子的地址。警方把发型师去找来。一名警探把他带进来的。 “‘我跟我母亲到过你的铺子,’我对发型师说,‘我母亲买了瓶芳香剂。’ “‘我完全记得小姐,’发型师说。‘不过你不是陪你母亲来的。你是陪一位上了年纪的法国将军来的。他买了,我记得,一把卷小胡子用的钳子。反正在我账簿上能查到这笔账的。’ “我绝望了。就在这时候,警方带来了那名把我们从车站送到旅馆的出租车司机。他发誓说我绝对没有跟我母亲在一起。说呀,这段经历叫你听得腻味吗?” “说下去,”斯克里普斯说。“要是你曾跟我那样苦于想不出故事情节来,就会明白!” “好吧,”女招待说。“这故事也尽在于此了。我就此没见过我母亲。我跟大使馆取得了联系,可他们无能为力。他们最后证实了我的确陪我母亲渡过了英吉利海峡,可是此外他们就无能为力了。”泪水从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眼中涌出。“我再没见过妈妈。就此没见过。一次也没有。” “那位将军怎么啦?” “他最后借给我一百法郎——即便在当时也不是笔大数目——我就来到美国,当上了女招待。这段经历也尽在于此了。” “还不止这些,”斯克里普斯说。“我拿生命作赌,还不止这些。” “有些时候,你知道,我认为的确还有,”女招待说。“我认为一定还不止这些。在某处地方,用某种方式,总该有个说法吧。我不知道今儿早上是什么使我想起这事来的。” “这是好事,能一吐为快,”斯克里普斯说。 “是啊,”女招待带着微笑说,这一来她脸上的皱纹就不那么深了。“我现下觉得好过些了。” “跟我说说,”斯克里普斯要求这女招待,“在本城有什么给我和我这鸟儿做的工作吗?” “正当的工作?”女招待问。“我只知道正当的工作。” “对,正当的工作,”斯克里普斯说。 “人家的确说过那家新开的水泵制造厂在雇人手,”女招待说。为什么他不该用双手干活呢?罗丹这么干过。塞尚曾当过屠夫。雷诺阿做过木匠。毕加索小时候在香烟厂里干过活。吉尔勃特·斯图尔特[吉尔勃特·斯图尔特(1755—1828)为美国早期的肖像画画家,开创了一种特有的风格,对下一代画家颇有影响。],他画过那些著名的华盛顿像,在我们这个美国到处加以复制,挂在每间教室里——吉尔勃特·斯图尔特当过铁匠。再说还有爱默生。爱默生当过泥瓦小工。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他听说过,年轻时当过发报员。就像车站上那家伙一样。也许眼下那车站上的发报员正在写作他的《死亡观》或《致水鸟》[这是美国诗人洛威尔(1819—1891)的著名抒情诗。他出身新英格兰望族,同时是有影响的政论家、文艺评论家及外交家。]呢。为什么他,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就不该进水泵制造厂干活呢? “你会再来吗?”女招待问。 “如果可以的话,”斯克里普斯说。 “还把你的鸟儿带来吧。” “好,”斯克里普斯说。“这小家伙眼下挺累了。毕竟对它来说这一晚真够呛。” “我看也是这样,”女招待表示同意。 斯克里普斯走出去,又投入这城里。他觉得头脑清醒,能对付生活了。进一家水泵制造厂会是很有意思的。水泵如今是了不起的玩意。在纽约华尔街上,每天有人在水泵上发大财,有人变成穷光蛋。他知道有个家伙不到半小时内在水泵上就净赚了整整五十万。人家是懂行的,这帮华尔街的大经纪人。 到了外面街上,他抬眼望那招牌。『试试便知』,他念道。人家懂这一套,没错,他说。不过是否当真有过一名黑种厨子?就那么一次,就那么一刹那,当那小窗朝上开的时候,他自以为瞥见了一摊黑色的什么东西。没准那家伙不过被炉灶的煤烟闹了个大花脸吧。 [book_chapter]第二部 奋斗求生 [book_title]第六章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正在找工作。用双手来干活会是桩好事。他背离那家小饭馆,顺着大街走去,走过麦卡锡理发店。他并不走进这家理发店。它看上去还是那么吸引人,不过斯克里普斯要的是工作。他在理发店所在的街角一个急转弯,走上佩托斯基的大马路。那是条美观、宽阔的大街,两边排列着砖和压制石块筑成的房子。斯克里普斯沿着街道朝那水泵制造厂坐落的那片城区走去。到了水泵制造厂门口,他觉得困惑了。难道这真是那家水泵制造厂?不错,一连串的水泵正在给搬出来,搁在雪地里,工人们正把一桶桶水往上浇,以便结成一层冰来保护它们免受冬天的冷风的损害,其作用跟任何油漆一样好。不过这些真的是水泵吗?可能全是个骗局。这些个搞水泵制造的是乖巧的家伙啊。 “喂!”斯克里普斯对一名正在朝一台新水泵上泼水的工人招招手,这水泵刚搬出来,看上去尚未完工,正带着抗议的姿态竖立在雪地里。“这些是水泵吗?” “到时候会成水泵的,”这工人说。 斯克里普斯明白这正是那家厂了。这一点人家是骗不了他的。他走到门前。只见门上有一块牌子: 闲人莫入 指的是你 难道就是指我吗?斯克里普斯拿不准。他敲了敲门,就走进去。 “我想找经理说话,”他说,悄悄地站在那半明不暗的灯光下。 工人们走过他的身边,肩上扛着未完工的新水泵。他们走过时,哼着一段段歌子。水泵上的手柄僵硬地晃动着,像是在作无声的抗议。有些水泵上没有手柄。也许这些毕竟好算是幸运儿吧,斯克里普斯想。一个小个子走到他跟前。他体格健美,个子不高,肩膀宽阔,脸色严峻。 “你刚才说要找经理吗?” “是,先生。” “我是这儿的工头。我说了算。” “你能雇人裁人吗?”斯克里普斯问。 “我能做这做那,一样容易,”工头说。 “我要份工作。” “有什么经验吗?” “水泵活儿可没有。” “不要紧,”工头说。“我们让你干计件工。来,瑜伽,”他对一个工人叫道,那人正站在厂房窗口望着窗外,“指点这个新手去放好他的行囊,教他如何在这地方走动。”工头把斯克里普斯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是澳洲人,”他说。“希望你会喜欢这儿的条件。”他走开了。 这个名叫瑜伽·约翰逊的男人从窗口走过来。“很高兴认识你,”他说。他是个身材结实、体格健美的家伙。这类型的男人你几乎在任何地方都见得着。他看上去似乎经历过磨难。 “你那位工头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澳洲人,”斯克里普斯说。 “哦,他不是澳洲人,”瑜伽说。“他不过在大战中跟澳洲兵待过一阵子,这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你参加过大战?”斯克里普斯问。 “是的,”瑜伽·约翰逊说。“我是从凯迪拉克城参军的第一个。” “该是一段相当重要的经历吧。” “对我来说意义重大,”瑜伽应道。“来吧,我带你在厂里转一圈。” 斯克里普斯跟随着这人,由他带着走遍了这水泵制造厂。水泵制造厂内很暗但是很暖和。工人们打着赤膊,趁一台台水泵在一条循环的传送带上滚过时,用巨大的钳子夹住水泵,剔出不合格的,把完美的水泵放在另一条循环的传送带上一直送进冷却室。另外有些工人,多半是印第安人,光裹着围胯布,用大锤和板斧砸碎不合格的水泵,立即把它们改铸成斧头、大车钢板、滑动底板、子弹铸型这一套一家大水泵制造厂的副产品。什么都不浪费掉,瑜伽这样指出。有一伙印第安男孩,小声哼着一支部落里的古老的劳动号子,蹲在这巨大的锻造车间一角,把铸造过程中从水泵铸件上凿下的小碎片加工成保安剃刀的刀片。 “他们光着身子干活,”瑜伽说。“他们出厂时要搜身。有时候他们冒险把刀片藏起,随身带出去非法贩卖。” “这样该造成相当大的损失吧,”斯克里普斯说。 “啊,不,”瑜伽回答。“检查员们把他们差不多全抓住了。” 楼上另外一间房内,有两个老头在干活。瑜伽把门打开。其中一个老头从钢框眼镜上方一望,皱了下眉。 “你放进了穿堂风,”他说。 “关上门,”另一个老头说,用的是老迈年高的人的那种抱怨的高音。 “他们是我们的两位手艺人,”瑜伽说。“他们制造厂方送出去参加大规模国际水泵竞赛的所有产品。你可记得我们在意大利获得水泵奖的盖世无双水泵吗?弗兰基·道森就是在意大利给杀害的。” “我在报上看到过报道,”斯克里普斯应道。 “巴罗师傅,就是在那边屋角的那一位,用手工一个人制成了盖世无双水泵,”瑜伽说。 “我用这把刀子直接从钢料上刻出来的,”巴罗师傅说着举起一把剃刀模样的短刃刀子。“花了我十八个月才把它搞好。” “盖世无双水泵确实是台好水泵,没错,”这嗓音尖利的小老头说。“不过我们眼下正在制作的会叫任何外国水泵都闻风而逃,是不,亨利?” “那位是肖师傅,”瑜伽压低了嗓门说。“他可说是在世的最伟大的水泵制造者了。” “你们两个小伙子走吧,别来打扰我们,”巴罗师傅说。他正不住地刻得欢,每刻一下,他那双虚弱的老手总要微微地抖一下。 “让小伙子们观看吧,”肖师傅说。“你从哪儿来,小家伙?” “我刚从曼塞罗那来,”斯克里普斯回答。“我妻子出走了。” “哦,要再找一个可不会有什么困难啊,”肖师傅说。“你是个长相漂亮的小家伙。不过听我的忠告,悠着点儿吧。一个蹩脚的妻子可不比干脆没妻子强多少啊。” “我可不愿这么说,亨利,”巴罗师傅用他的尖嗓音说。“照今天的世道看,任什么妻子都是个蛮好的妻子。” “你听我的忠告,小家伙,慢慢儿来。这回给你自己弄一个好的吧。” “亨利懂得些道理,”巴罗师傅说。“他知道自己讲的话是有道理的。”他发出一阵尖利的格格笑声。肖师傅,那个老水泵制造者,脸红了。 “你们两个小伙子走吧,让我们继续做我们的水泵,”他说。“亨利跟我,我们有大量工作要做哪。” “很高兴认识你们,”斯克里普斯说。 “来吧,”瑜伽说。“我还是让你动手干活的好,不然那工头要盯住我不放啰。” 他让斯克里普斯在活塞卡圈室内干给活塞装上卡圈的活儿。斯克里普斯在那儿干了将近一年。从某些方面看,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一年。从另外一些方面看,那是一场恶梦。一场骇人的恶梦。到头来,他喜欢起这生活来了。从另外一些方面看,他恨这种生活。不知不觉的,一年过去了。他还在给活塞装上卡圈。可是这一年中发生了什么怪事啊。他常常为这些事纳闷。他如今简直不假思索地在给一只活塞装上卡圈,一边纳闷,一边听着楼下传来的哈哈笑声,那些小印第安人正在那里加工剃刀刀片这种产品呢。他听着听着,喉头涌起一团什么东西,差点使他窒息。 [book_title]第七章 那天晚上,在水泵制造厂中第一天干了活后,就是即将成为一连串没完没了的枯燥地给活塞装上卡圈的日子中的第一天,斯克里普斯又上那家小饭馆去吃饭。整整一天,他都把那鸟儿藏起。直觉告诉他,那水泵制造厂可不是个把鸟儿从身上拿出来的合适的地方。那天中,那鸟儿有几次弄得他很难堪,但是他把衣服为它摆弄了一下,甚至在衬衫上划了一道小口子,让鸟儿可以把它的尖嘴伸出来吸点新鲜空气。这时一天的活儿结束了。告一段落了。斯克里普斯一路上小饭馆去。斯克里普斯高兴能用双手干活。斯克里普斯想着那两位制造水泵的老头。斯克里普斯[海明威在这里一连写了四句以“斯克里普斯”开头的简单陈述句,显然在调侃美国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1874—1946)的风格。下文中还有不少这种段落。]前去跟那友好的女招待相处。这女招待究竟是什么人呀?她在巴黎有过什么遭遇啊。他一定要多多了解一些关于这个巴黎的情况。瑜伽·约翰逊去过那里。他要盘问瑜伽。引他开口。逼他畅谈。要他讲他的见闻。他在这方面是懂得一点诀窍的。 注视着佩托斯基港湾外上空的落日,只见那大湖这时已冰封,有些巨大的冰块撅出在防波堤上,斯克里普斯顺着佩托斯基的大街小巷大步走到那小饭馆。他很想请瑜伽·约翰逊一起去吃饭,可就是不敢开口。为时尚早。以后再说吧。到时候能行的。对付瑜伽这种人,不用仓猝行事。瑜伽究竟是什么人呀?他当真参加过大战?大战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当真是从凯迪拉克城去参军的第一个吗?凯迪拉克城究竟在哪儿[凯迪拉克城就在密歇根州下半岛的中部。]呀?到时候都会弄明白的。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打开小饭馆的门,走进去。那个上了年纪的女招待正坐在椅子上看《曼彻斯特卫报》[该报于1821年在英格兰西北部大工业城市曼彻斯特创刊,起初为周刊,1855年政府取消报纸印花税后,改为日报,以保持独立观点的社论著称。]的海外版,这时站起身来,把报纸和钢框眼镜搁在现金出纳机上。 “晚上好,”她直截了当地说。“真好,你又来了。”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心中扑腾了一下。有种他无法形容的感触兜上心头。 “我工作了整整一天,”——他瞅着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为了您,”他找补上一句。 “真太好了!”她说。然后羞涩地笑笑。“我也工作了整整一天——为了您。” 斯克里普斯眼睛里涌出泪水。他心中又扑腾了一下。他伸手去握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的手,于是她平静端庄地把手搁在他的手中。“你是我的女人,”他说。她眼睛里也涌出泪水。 “你是我的男人,”她说。 “我再说一遍:你是我的女人。”斯克里普斯庄严地念出一个个字来。他心中又有些什么好像断裂了。他觉得忍不住要哭。 “这就算是我们的结婚仪式吧,”上了年纪的女招待说。斯克里普斯捏了一把她的手。“你是我的女人,”他直截了当地说。 “你是我的男人,而且还不止是我的男人。”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在我心目中就是整个美国。” “我们走吧,”斯克里普斯说。 “你还带着那只鸟吗?”女招待问,把围裙放在一边,折好那份《曼彻斯特卫报》的周末版。“我要把《卫报》带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说着把报纸卷在围裙内。“是新到的,我还来不及看。” “我非常爱看《卫报》,”斯克里普斯说。“从我记事起,我家一直订的。我父亲是格莱斯顿[威廉·格莱斯顿(1809—1898)为英国自由党领袖,曾四次担任首相。]的热烈崇拜者。” “我父亲和格莱斯顿是伊顿公学[格莱斯顿在伊顿公学就读时,成绩平平,后入牛津大学,在古典文学及数学课程上成绩特佳。1832年当选为国会议员,开始不平凡的政治生涯。]的同学,”上了年纪的女招待说。“我现在准备好了。” 她已穿上一件上衣,站着等待出发,一手拿着她那围裙、装在黑色摩洛哥皮旧套子中的钢框眼镜和那份《曼彻斯特卫报》。 “你没有帽子?”斯克里普斯问。 “没有。” “那我来给你买一顶[当时妇女外出必须戴上女式帽子,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打破了这个习俗。],”斯克里普斯柔声说。 “就算你的结婚礼物吧,”上了年纪的女招待说。她眼睛里又闪着泪花。 “那现在我们可以走了,”斯克里普斯说。 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他们手拉着手,双双大步走进夜色中。 小饭馆里,那黑人厨师把小窗朝上推开,从厨房中朝外望。“他们走了,”他格格地笑着说。“走进夜色中去了。着啊。着啊。着啊。”他轻轻地关上小窗。连他也觉得有点儿感动了。 [book_title]第八章 半小时后,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和那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以夫妇的身份回到小饭馆。小饭馆看上去没变什么样。还是那座长柜台、小盐瓶、糖缸、瓶装番茄酱、瓶装英国辣酱油。还有内通厨房的那扇小窗。柜台后边站有那名临时接替的女招待。她是个胸部丰满、喜气洋洋的姑娘,她围着条白围裙。柜台前坐着一名旅行推销员,在看一份底特律出版的报纸。这旅行推销员在吃一客带T字骨的牛排加油煎土豆丁。斯克里普斯和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万分美好的事儿。这时他们饿了。他们想吃东西了。 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望着斯克里普斯。斯克里普斯望着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旅行推销员看他的报纸,偶尔倒一些番茄酱在油煎土豆丁上。那另一名女招待,曼迪,围着新上浆的白围裙,站在柜台后面。窗子上结着霜花。店堂内暖洋洋的。寒气在店堂外。斯克里普斯的那只鸟,这时羽毛着实凌乱,正蹲在柜台上,用嘴舌在整理羽毛。 “原来你们回来了,”那女招待曼迪说。“听厨子说你们走出到夜色中去了。” 上了年纪的女招待瞅着曼迪,眼睛一亮,嗓音平静,这会儿带着比较深沉、比较洪亮的音色。 “我们现在是夫妻了,”她和蔼可亲地说。“我们刚结婚。你晚餐想吃些什么,斯克里普斯,亲人儿?” “我不知道,”斯克里普斯说。他依稀觉得不安。他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扑腾。 “也许你黄豆吃得够了吧,亲爱的斯克里普斯,”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他现在的妻子说。旅行推销员把目光从报纸上向上抬。斯克里普斯看出那是底特律的《新闻报》。那是份好报纸。 “你在看的是份好报纸,”斯克里普斯对旅行推销员说。 “是份好报纸,这《新闻报》,”旅行推销员说。“你们两位在度蜜月?” “对,”斯克里普斯太太说,“我们现在是夫妻了。” “得,”旅行推销员说,“这样做是桩大好事儿。我本人也是个有妇之夫。” “是吗?”斯克里普斯说。“我前妻出走了。那是在曼塞罗那发生的事。” “我们别再谈这事了,斯克里普斯,亲人儿,”斯克里普斯太太说。“你把这段经历讲过不知多少次啦。” “对,亲人儿,”斯克里普斯表示同意。他依稀觉得信不过自己。他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什么角落中在扑腾。他望望那个名叫曼迪的女招待,她围着新上浆的白围裙,健壮地站着,可爱得紧。他注视着她的双手,健康、文静、能干的双手,在干她女招待分内的种种活儿。 “来一客这种T字骨牛排加油煎土豆丁吧,”旅行推销员建议道。“他们这儿有上好的T字骨牛排。” “你想来一客吗,亲人儿?”斯克里普斯问他妻子。 “我只要来一碗加牛奶的薄脆饼就行了,”上了年纪的斯克里普斯太太说。“你要什么就点什么吧,亲人儿。” “你的薄脆饼加牛奶来了,戴安娜,”曼迪说,把它放在柜台上。“你要T字骨牛排吗,先生?” “好吧,”斯克里普斯说。他心中又有什么东西在扑腾。 “煎得透点还是嫩一点?” “嫩一点,谢谢。” 女招待转身凑着小窗叫:“单人茶。往生里去![T字骨牛排较厚,一般男子汉大丈夫喜欢煎得嫩一点,要切开了里面带点血为贵。]” “谢谢你,”斯克里普斯说。他瞅着这位女招待曼迪。她有份天赋,讲起话来有声有色,这个姑娘。正是这种讲起话来有声有色的特点当初使他被他现在的妻子所吸引。这一点加上她那离奇的出身经历。英格兰,那湖泊地区。斯克里普斯陪同华兹华斯大步走遍湖泊地区。一大片金黄色的水仙。风儿在温德米尔湖上吹刮[华兹华斯在抒情诗“我独自游荡,像一朵孤云”第一节中写到突然见到一大片金黄色的水仙时的欢欣。那美丽的温德米尔湖常在他的诗中出现。]。远方,也许吧,有只公鹿陷入了困境。啊,这可是在更远的北方,在苏格兰哪。他们是个能吃苦耐劳的民族,这些个苏格兰人,深藏在他们那些山间要塞内。哈里·劳德和他的风笛[苏格兰歌唱家哈里·劳德(1870—1950)演唱民歌及自己创作的歌曲,常穿苏格兰短裙登台,1900年在伦敦首演,大获成功,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赴法劳军演出,1919年受封为爵士。]。苏格兰高地兵团在大战中。为什么他,斯克里普斯,没有参加那场大战?这正是那家伙瑜伽·约翰逊比他强的地方。大战原能对他,斯克里普斯,具有重大的意义。为什么他没有参加呢?为什么他没有及时地听说这场大战呢?也许他当时年龄太大了吧。不过且瞧瞧那位法国老将军霞飞。他当然比这位老将军要年轻吧。福煦将军[法国将军福煦(1851—1929)于1917年5月任协约国军总司令,发动两次攻势,沉重打击德军,于8月晋升元帅。]为胜利祈祷。法国部队列队跪在贵妇路[贵妇路长约12英里,在法国东北部苏瓦松城西北,在埃纳河北一道高山梁上,原为18世纪的一条大车通道,第一次世界大战初,德军于1914年9月攻占,后两易其手,终于在1918年10月最后大反攻中回到协约国军手中。]上,为胜利祈祷。德国人念叨“上帝与我们同在”。多么拙劣的模仿啊。他当然不比那位法国将军福煦年龄大吧。他琢磨着。 那女招待曼迪把他要的T字骨牛排加油煎土豆丁搁在他面前的柜台上。就在她放下盘子时,有那么一刹那,她一只手碰了一下他的手。斯克里普斯感到心中一阵奇特的刺激。生活展开在他面前。他还不是个老人。为什么现下没有战争呢?也许是有的。人们在中国打着仗,中国人,中国人在自相残杀。为了什么?斯克里普斯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曼迪这胸脯丰满的女招待弯身向前。“听着,”她说,“我可曾给你讲过亨利·詹姆斯的临终遗言?” “说真的,亲爱的曼迪,”斯克里普斯太太说,“你把那回事已经讲得次数太多啦。” “还是听听吧,”斯克里普斯说。“我对亨利·詹姆斯非常感兴趣。”亨利·詹姆斯,亨利·詹姆斯。这家伙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到英国去跟英国人生活在一起[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1843—1916)在大量国际题材的小说中刻画新旧大陆的对比,写纯朴的美国人在欧洲的遭遇,但是对英法的文化氛围却很仰慕,于1875年移居巴黎,下一年迁居伦敦,最终于1915年入英国籍。]。他干吗要这样做?为了什么原因他抛弃了美国?难道他的根不是在这儿吗?他的哥哥威廉[威廉·詹姆斯(1842—1910)为心理学家、哲学家,实用主义创始人之一,先后在哈佛大学攻读并任教。]。波士顿。实用主义。哈佛大学。老约翰·哈佛[约翰·哈佛(1607—1638)于剑桥大学获硕士学位后和新婚妻子同去新英格兰,任助理牧师。在英继承巨额遗产,患肺病去世后,把财产的一半捐赠一家新建的学校,于1636年改名剑桥,1639年马萨诸塞州议会决定命名为哈佛学院,即今天的哈佛大学的前身。]鞋子上有着银鞋扣。查利·勃力克莱。埃迪·马汉。他们如今在哪里? “说起来,”曼迪开口讲了,“亨利·詹姆斯临终时在病床上成为英国臣民。就在此时,英国国王一听说亨利·詹姆斯成为英国臣民,马上就把他有权授予的最高级奖章——功绩勋章——派人送去。” “O.M.[O.M.为功绩勋章(Order of Merit)的简称。],”上了年纪的斯克里普斯太太作解释。 “正是这一个,”那女招待说。“戈斯和圣茨伯里[埃德蒙·戈斯(1849—1928)为英国文学史家,曾翻译易卜生等欧洲大陆作家的作品,是亨利·詹姆斯、哈代、萧伯纳等的好朋友。乔治·圣茨伯里(1845—1933)是英国文学史家、评论家、教授。]这两位教授陪同那个送勋章的人一起前去。亨利·詹姆斯躺在他临终的病床上,双眼紧闭。床边小桌上点着一支蜡烛。那护士允许他们走到床边,他们就把勋章的绶带挂上詹姆斯的脖子,那勋章垂在亨利·詹姆斯胸前盖着的单被上。戈斯和圣茨伯里这两位教授弯身向前,把勋章的绶带捋捋平。亨利·詹姆斯始终没有张开过眼睛。护士吩咐他们必须全都离开这房间,他们就走出房去。等他们全走了,亨利·詹姆斯对护士说话了。他始终没张开过眼睛。‘护士,’亨利·詹姆斯说,‘把蜡烛灭了,护士,免得你见我脸红。’这就是他所说的临终遗言。” “詹姆斯真是位好作家,”斯克里普斯·奥尼尔说。说来也怪,他被这段情事深深打动了。 “你讲得并不每次都一个样,亲爱的,”斯克里普斯太太对曼迪说。曼迪眼睛里噙着泪水。“我对亨利·詹姆斯怀着十分强烈的好感,”她说。 “詹姆斯怎么啦?”那旅行推销员问。“难道对他来说,美国不够好吗?”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在琢磨着曼迪这女招待。她准该有极好的出身背景,这姑娘!知道那么多的趣闻轶事!靠了这号女子的帮助,一个家伙能大有作为!他摸摸蹲在他面前柜台上的那只小鸟。鸟儿啄啄他的手指。这小鸟是头鹰吧?是头猎鹰,也许吧,从密歇根州某一家大猎鹰养殖场里来的。它也许是头知更鸟吧?大清早在什么地方的绿草坪上拉扯一条虫子来着?他琢磨着。 “你这鸟儿叫什么名字?”旅行推销员问。 “还没起名呢。你看叫它什么?” “干吗不叫它埃里尔呢?”曼迪问。 “或者叫普克,”斯克里普斯太太插话说。 “什么意思?”旅行推销员问。 “那是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一个角色[埃里尔为《暴风雨》中的一个精灵,普克为《仲夏夜之梦》中的一个顽皮小妖,爱搞恶作剧。],”曼迪解释。 “哦,放这鸟儿一马吧。” “那你看叫它什么?”斯克里普斯转向旅行推销员问道。 “他不会是头鹦鹉吧,是吗?”旅行推销员问。“是鹦鹉的话,就叫它波莉吧。” “《乞丐的歌剧》中有个角色就叫波莉[《乞丐的歌剧》为英国诗人兼剧作家约翰·盖依(1685—1732)的代表作,由德国作曲家约翰·佩普什(1667—1752)配乐并作序曲,于1728年首演,获得成功。该剧写小偷和拦路强盗的活动,反映社会道德堕落,并嘲弄首相沃波尔及其辉格党政府。波莉为剧中女主人公,盖伊为之写续篇《波莉》,仍由佩普什谱曲,初遭禁演,终于于1777年首演,那时两人早已去世了。按波莉一词在英语中为鹦鹉的通称。],”曼迪解释道。 斯克里普斯琢磨着。也许这鸟儿是头鹦鹉。从某一位老小姐的什么舒适家庭中走失的一头鹦鹉。那是新英格兰某一位老处女的未开垦的处女地啊。 “还是等你看清了它变成什么鸟儿再说吧,”旅行推销员建议说。“你有的是时间给它起名啊。” 这个旅行推销员有的是好主意。他,斯克里普斯,可连这鸟儿的性别也不知道。究竟它是只小公鸟还是只小母鸟呢。 “等到看它下不下蛋就知道了,”旅行推销员提出个看法来。斯克里普斯紧盯着这旅行推销员的眼睛不放。这家伙把我本人没有说出口的想法都讲出来啦。 “你见多识广,旅行推销员,”他说。 “说起来,”旅行推销员谦虚地承认,“我这些年来到处推销可没白跑啊。” “你这话可说对了,伙计,”斯克里普斯说。 “你弄到了一只好鸟,老兄,”旅行推销员说。“你想要好好保留这只鸟吧。” 这斯克里普斯是知道的。唉,这些个旅行推销员真见多识广。在我们这辽阔广大的美国国土上跑来跑去。这些个旅行推销员可仔细观察着呢。他们可不是傻瓜蛋。 “听着,”旅行推销员说。他把压在前额上的圆顶呢帽朝后一推,弯身向前,朝搁在他圆凳边的黄铜高痰盂中唾了一口。“我来给你们讲一段有一日在湾城[湾城为位于密歇根州下半岛东部的港口城市。]碰到的怪美好的艳遇吧。” 曼迪,那名女招待,弯身向前。斯克里普斯太太朝这旅行推销员弯过身去要听得清楚些。旅行推销员对斯克里普斯带着歉意地望望,用食指摸摸那鸟儿。 “改天跟你讲吧,老兄,”他说。斯克里普斯会意。从厨房内,通过店堂墙上的小窗,传出一阵调门很高、使人回肠荡气的笑声。斯克里普斯倾听着。这可能是那个黑人的笑声吗?他琢磨着。 [book_title]第九章 每天早晨,斯克里普斯慢吞吞地上水泵制造厂去干活。斯克里普斯太太从窗口朝外望,注视着他顺着大街走去。如今不大有空看《卫报》了。不大有空看有关英国政局的消息了。不大有空去为大洋对面的法国的内阁危机担心了。法国人是个奇特的民族。圣女贞德。伊娃·勒加利纳。克列孟梭。乔治·卡庞捷。萨却·吉特里。伊风·普兰当。格洛克。弗拉泰利尼家族。吉尔勃特·塞尔台斯。《日晷》。《日晷》奖。玛丽安·穆尔。爱·埃·肯明斯。《偌大的房间》。《浮华世界》。弗兰克·克朗宁希尔德。[伊娃·勒加利纳为1899年生于伦敦的美国演员,1915年在纽约开始登台,成为百老汇红星,1926年自组剧团,演出莫里哀、易卜生等欧洲作家的名剧。克列孟梭(1841—1929)于1917年受命组织战时内阁,德国投降后,于1919年到1920年任巴黎和会主席,为法国收回了阿尔萨斯和洛林,被授予“胜利之父”称号。乔治·卡庞捷(1894—1975)曾获拳击运动世界重量级冠军,被法国人视为民族英雄。萨却·吉特里(88—1957)为多产剧作家,将其中多部搬上银幕,并身兼导、演。伊风·普兰当(1895—1977)于1908年开始在巴黎登台演出歌舞节目,1916年加入吉特里的剧团,三年后和他结婚,常同台扮演男女主角。格洛克(1880—1959)为马戏团出身的丑角演员,先后和布里克及安东尼特搭档,在法国、英国演出,并在世界其他地方作成功的演出。弗拉泰利尼家族为著名马戏家族,以三兄弟扮演丑角成名,大战后受到巴黎观众的热烈欢迎,后来在欧洲和苏联巡回演出。吉尔勃特·塞尔台斯(1893—1970)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赴欧任战地记者,战后回美成为剧评家,于1920到1923年任《日晷》编辑。美国女诗人玛丽安·穆尔(1887—72)于1925到1929年任《日晷》编辑。美国诗人爱·埃·肯明斯(1894—1962)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在法参加志愿救护队工作,1917年,法方检查员查出他朋友信中有对战争不满的言论,他受牵累被禁闭数月,后把这段经历写成《偌大的房间》(1922年)一书。《浮华世界》周刊于1868年在纽约创刊,1913年被发行《时尚》杂志的出版家康台·纳斯特(1874—1942)所控制,后改为月刊。弗兰克·克朗宁希尔德(1872—1947)为诞生在巴黎的美国作家,先后创办《书人》月刊,担任《世纪》及《浮华世界》的编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要把她引导到什么地方去啊? 她如今有个男人啦。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男人。为她自己的。她能保住他吗?能把他一直占为己有吗?她琢磨着。 斯克里普斯太太,以前是个上了年纪的女招待,现在是斯克里普斯·奥尼尔的妻子,他在水泵制造厂里有份好工作。戴安娜·斯克里普斯。戴安娜是她本人的名字。也曾是她母亲的名字。戴安娜·斯克里普斯朝镜子中望去,心想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他。这一点开始成问题了。为什么他竟然会结识曼迪呢?她可有勇气就此不再陪斯克里普斯一起上那家餐厅去吃饭?她不能陪他去了。他会一个人去的。这一点她明白。要想遮住自己的眼睛不看是没有用的。他会一个人去,而且会跟曼迪攀谈。戴安娜朝镜子中望去。她能保住他吗?她能保住他吗?这个想法就此摆脱不掉了。 每一晚在那家餐厅,她如今不能再叫它小饭馆了——想到这一点使她嗓子眼里有个疙瘩,使她觉得喉头僵硬、窒息。如今每一晚在那家餐厅,斯克里普斯跟曼迪一起攀谈。这姑娘在竭力把他抢走。他,她的斯克里普斯。竭力把他抢走。把他抢走。她,戴安娜,能保住他吗? 她简直是个婊子,这个曼迪。难道该这样干吗?难道该干这码子事吗?去追另一个女人的男人?在夫妻之间插上一脚?破坏一个家庭?而且全靠这些个没完没了的文坛旧闻。这些个讲不完的趣闻轶事。斯克里普斯给曼迪迷住了。戴安娜暗自承认这一点。不过她还是可能保住他的。现在至关紧要的就是这一桩了。要保住他。要保住他。不能放他走。要使他待下。她朝镜子中望去。 戴安娜订阅《论坛》。戴安娜看《导师》。戴安娜看《斯克里布纳氏杂志》上威廉·里昂·费尔普斯的文章。戴安娜在这静谧的北方城市的冰封大街上走向公共图书馆,去看《文摘》的“书评栏”。戴安娜等邮差送来《书人》。戴安娜,在雪地里,等邮差送来《星期六文学评论》[《论坛》月刊于1886年创刊,1902年至1908年改为季刊,1925年起也刊出文学作品,H·G·李区于1923年任主编后,刊载有关美国国内问题及国际问题的论战文章。费尔普斯(1865—1943)长期担任耶鲁大学英国文学教授,在《斯克里布纳氏杂志》上开辟“就我所好”专栏,评介人文学科作品。《文摘》周刊于1890年创刊,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销数几乎达到每期两百万份。1938年被《时代》周刊所兼并。《书人》月刊(1895—1933)及《星期六文学评论》周刊(1924年创办)都是当时有分量的书评刊物。]。戴安娜,这会儿没戴帽子,正站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等邮差给她送来《纽约时报》的“文学版”。这样做了有什么好处吗?这样做了能保住他吗? 起初看来正是如此。戴安娜把约翰·法勒[约翰·法勒生于1896年,当时任《书人》编辑,后与人合办出版社。]写的社论背了下来。斯克里普斯脸露喜色。这时有点儿早先的光芒闪现在斯克里普斯的眼睛里。随后就消逝了。在用词上犯下的一点小错、她对一个短语的理解方面犯下的失误、她的看法方面的某种分歧,使一切听上去显得虚假。她可要坚持下去。她没有被打垮。他是她的男人,她要保住他。她把目光从窗外移开,裁开搁在桌上的那份杂志的包装封套。那是份《哈珀斯氏杂志》。革新版式的《哈珀斯氏杂志》[《哈珀斯氏杂志》由詹姆斯·哈珀(1795—1869)和弟弟约翰创办的出版公司于1850年创刊,长期刊载英美作家的作品,大获成功。1900年以来,加刊有关当代政治社会问题的论文,并刊载著名哲学家的文章,二十年代中期改版。]。面目一新的经过修订的《哈珀斯氏杂志》。也许这能奏效。她琢磨着。 [book_title]第十章 春天快来临了。空气中可感到春意了。(作者注——这是本书早在第一页上开始时的同一天。)刮着奇努克风。工人们正从厂里回转家门。斯克里普斯的那只鸟儿在笼中鸣啭。戴安娜在敞开的窗口朝外望着。戴安娜等着看到她的斯克里普斯从大街上走来。她能保住他吗?她能保住他吗?如果她保不住他,他会把他的鸟儿留给她吗?她近来常觉得无法保住他。每天晚上,这一阵子,她一碰斯克里普斯的身子,他就翻过身去,并不对着她。这是个小迹象,但生活正是由种种小迹象所组成的。她觉得无法保住他。她这时望着窗外,有一份《世纪杂志》从她神经麻木的手中掉下。《世纪》换了个新编辑。增加了木刻插图。格伦·弗兰克上某地的什么名牌大学去当头头了。那份杂志的人员中又添了几位姓范多仑的[《世纪杂志》于1881年创刊,最初名为《世纪插图月刊杂志》,连年发表《林肯传》及长篇小说连载以及大量受人欢迎的短篇小说。1925年,主编格伦·弗兰克(1887—1940)离刊出任威斯康星大学校长。范多仑两兄弟都在哥伦比亚大学执教多年,兄卡尔(1885—1950)于1922年至1925年在《世纪》任文学编辑,曾发表大量评论专著,弟马克(1894—1972)当时任《民族》周刊文学编辑,除作家评论专著外,还发表了好多小说及诗集。]。戴安娜心想这样做也许能奏效。很幸运,她翻开那份《世纪》,看了整整一个早晨。后来那风,那暖洋洋的奇努克风,刮起来了,她知道斯克里普斯就要回家了。正沿着大街走来的男人数量增加了。斯克里普斯在其中吗?她不想戴上眼镜来看看清楚。她要斯克里普斯第一眼看到她的正是她的最佳状态。随着她觉得他越走越近了,她曾对《世纪》抱有的信心变得微弱了。她曾多么强烈地指望这样做了能给她一些什么能保住他的东西。她现在没把握了。 斯克里普斯跟一大帮心情激动的工人在大街上走来。他们被春光所撩拨。斯克里普斯挥动着他的手提饭盒。斯克里普斯对工人们挥手告别,他们一个个开进一家从前开过酒馆的地方。斯克里普斯并不抬头朝窗子望。斯克里普斯登上楼梯。斯克里普斯越走越近了。斯克里普斯越走越近了。斯克里普斯到了。 “下午好,亲爱的斯克里普斯,”她说。“我刚才在看鲁丝·苏科[美国女作家鲁丝·苏科(1892—1960)的一系列长短篇小说主要写德国移民在衣阿华州落户的奋斗史,往往以小姑娘为主人公。]写的一个短篇。” “你好,戴安娜,”斯克里普斯应道。他搁下手提饭盒。她看上去憔悴而见老。他大可以对她客气一点。 “这短篇都写了些什么,戴安娜?”他问。 “写的是衣阿华州一个小姑娘的事,”戴安娜说。她朝他迎上前去。“写的是乡下的老百姓的事。使我有点儿想起我那家乡湖泊地区。” “是这样吗?”斯克里普斯问。水泵制造厂使他变得多少冷酷起来了。他讲的话变得斩钉截铁了。更像这些个冷酷的北方工人的谈吐了。但他的想法没有变。 “你要我给你念一点儿听听吗?”戴安娜问。“还有些可爱的木刻插图呢。” “到那小饭馆去怎么样?”斯克里普斯说。 “听你的,亲人儿,”戴安娜说。接着她的嗓音变了。“但愿——唉,但愿你压根儿没到过那个地方!”她擦掉泪水。斯克里普斯竟然没看到她的泪水。“我来把鸟儿带上,亲人儿,”戴安娜说。“它一整天没出去过。” 他们一起顺着大街向那小饭馆走去。他们现在并不手拉手地走了。他们走起路来就像所谓的老夫老妻的样子了。斯克里普斯太太拎着鸟笼。鸟儿在暖风中觉得愉快。男人们蹒跚地一路走着,被春光陶醉了,走过他们身边。好多人对斯克里普斯说话。他如今在本城很有名气,受人爱戴。有几个人一路蹒跚地走过,对斯克里普斯太太抬抬帽子致礼。她神情茫然地回礼。要是我能保住他就好了,她这样想着。要是我能保住他就好了。他们在这北方城市狭窄的人行道上半融化的积雪中一路走去,她头脑里有什么东西在搏动起来。也许正是两人一起迈步的节拍吧。我保不住他。我保不住他。我保不住他。 他们跨马路时,斯克里普斯握住了她一条胳臂。他的手一碰上她的胳臂,戴安娜就知道真是这么回事。她绝对保不住他。一帮印第安人在街头走过他们身边。他们在笑她,还是在讲什么部落的笑话呢?戴安娜说不上。她只感到自己头脑里在打着拍子。我保不住他。我保不住他。 『作者注』: 给读者而不是给印刷商看的。对印刷商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反正印刷商是何许人呢?谷登堡。谷登堡圣经[德国金匠约翰·谷登堡(1398—1468)发明活字印刷术,于1455年左右在美因兹印行拉丁文《圣经》,每页42行,故又名《42行圣经》,是最早的活字印刷品。]。卡克斯顿[威廉·卡克斯顿(约1422—1491)于1476年在德国苦学印刷术后回英国创办印刷所,出版并翻译了大量书籍。]。十二点光字面卡斯隆活字[英国铸活字工人威廉·卡斯隆(1692—1766)于1720年到1726年设计了一套活字,后来以他的姓氏命名。他终于创办了一家完备的铸活字厂。“点”为计量活字宽度的单位,等于1/72英寸。]。整行铸排机。作者小时候曾给打发去找活字虱子[这是捉弄新工人的把戏:把排好的活字板浸饱了水,叫人找有没有虱子,趁他凑近了仔细察看时,把这污水挤出,溅在他脸上。]。作者青年时代曾给打发去找印版的钥匙。啊,他们是懂得耍些把戏的,这些个印刷商。 (也许读者开始感到困惑了,我们实在现在已回到了本书开始时的场合,瑜伽·约翰逊和斯克里普斯·奥尼尔正在那水泵制造厂内,外面正刮着奇努克风。你们知道了,斯克里普斯这时从水泵制造厂下了班,正和他妻子一路上那小饭馆去,而她生怕自己保不住他。就本人而言,我们并不以为她能保住他,不过读者会自己作出判断的。我们现在要把这对夫妇撇下在去小饭馆的路上,回头来谈瑜伽·约翰逊。我们要读者喜欢上瑜伽·约翰逊。这故事从现在起要进展得稍微快一点了,免得有哪位读者感到厌倦。我们还将试图插入许多精彩的趣闻轶事。如果我们告诉读者这些趣闻轶事中最精彩的是从福特·马多克斯·福特[英国作家福特·马多克斯·福特(1873—1939)于1908年创办《英语评论》杂志,探讨小说创作。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受过伤,于1915年发表他的杰作《好兵》。战后去巴黎主编《泛大西洋评论》(1924),发表乔伊斯和海明威等的作品。]那里得来的,是否可算违背保守秘密的诺言呢?我们应该向他致谢,我们希望读者也这么做。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要继续谈瑜伽·约翰逊了。瑜伽·约翰逊,读者也许还记得,就是那个参加过大战的家伙。本书开始时,他刚从那水泵制造厂中走出来。[见第7页。] 用这个方法来写,把故事倒过来开始讲,十分困难,因此作者希望读者能认识到这一点,对这段简短的解释并不感到不满。我知道自己会非常乐于拜读读者曾写下的任何东西,并且希望读者也作出同样的考虑。假如任何一位读者愿意提供给我他曾写下的任何东西,要求听取批评意见或建议的话,我每天下午总是在圆顶咖啡馆[在巴黎拉丁区,是塞纳河左岸文人艺术家的好去处。],跟哈罗德·斯特恩斯和辛克莱·刘易斯[哈罗德·斯特恩斯(1891—1943)当时自动流放在巴黎,在1921年发表的《美国和青年知识分子》中,代表战后的年轻一代发表反当代文明的宣言。辛克莱·刘易斯(1885—1951)于二十年代初已陆续发表《大街》、《巴比特》、《阿罗史密斯》等名作。]谈论文艺,所以读者可以把自己写的东西随身带来,或者把它寄给我存款的银行转交给我,如果我有家存款银行的话。好吧,如果读者作好了准备——要知道,我是丝毫不愿催促读者的——我们就回头来谈瑜伽·约翰逊吧。不过请记住,当我们回头谈瑜伽·约翰逊时,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和他妻子正一路走向那小饭馆。他们在那边会有什么遭遇,我可不知道。我只希望读者能帮我一把。) [book_chapter]第三部 大战中的男人们以及社会的消亡 [book_title]第十一章 瑜伽·约翰逊从水泵制造厂工人出进的门里走出来,顺着大街走去。空气中带着春意。雪在融化,明沟里淌着雪水。瑜伽·约翰逊顺着街道中央走,一直踩着至今尚未融化的冰雪走。他朝左拐弯,跨过熊河上的桥梁。河面上的冰早已融掉,他注视着棕色的流水在打旋。下面,河道旁边,柳树丛上在绽出嫩绿芽了。 这是地道的奇努克风,瑜伽想。那工头让工人们走是做对了。这种日子把他们留下是不安全的。什么乱子都可能发生。这厂子的主人多少懂得好歹。奇努克风一刮起来,就该让大家离开工厂。这样,万一有什么人受伤的话,责任就不在他身上了。他没有因触犯雇主责任条例给抓去过。他们多少懂得好歹,这些个大水泵制造商。他们满精明,没错。 瑜伽很担心。他有点儿心事。春天来了,现在是毫无疑问了,可是他并不想要女人。他近来为这一点担足了心事。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并不想要女人。他无法对自己解释。他上一晚去过公共图书馆,想找一本书。他望望那位图书管理员。他并不想要她。不知怎的,她在他心目中毫无意义。在他买饭菜票用餐的那家饭店里,他曾狠狠地盯望过那名给他端饭菜来的女招待。他也并不想要她。他走过一群从中学一路走回家的姑娘身边。他把她们仔细地看个遍。他并不想要其中的哪一个。可以肯定地说出了什么毛病。他即将精神崩溃吗?这就是末日吗? 得,瑜伽心想,也许就此不想要女人了,尽管我希望不是这样;可是我还保留着对马儿的爱好。他正在爬上熊河边那座陡峭的小山,山路一直通往上夏勒瓦[夏勒瓦为濒密歇根湖的旅游城市,位于佩托斯基之西。]的大路。这条山路实在并不太陡,但是瑜伽觉得陡,感到两条腿儿受到了春天的影响,很是沉重。他面前有一家粮食饲料店。店门前拴着一组漂亮的拉车的马儿。瑜伽朝它们走去。他想摸摸它们。要使自己安心,毕竟还留下些值得的东西。他走上前去,靠近他的那匹马对他看着。瑜伽伸手到口袋里去掏一块方糖。他没有方糖。马儿把竖起的双耳朝后倒,龇了龇牙。另一头马儿猛地把脑袋扭开去。难道他对马儿的爱只能得到这样的回报吗?也许这些马儿毕竟有什么毛病吧。也许它们患着鼻疽或者跗节肉肿。也许马蹄柔软的蹄楔中嵌进了什么东西。也许它们是相好。 瑜伽继续登山,朝左拐上通夏勒瓦的大路。他经过佩托斯基郊区最后一些房屋,走上开旷地上的大路。他右边有一片田野,一直伸展到小特拉弗斯湾[夏勒瓦就位于小特拉弗斯湾湾口的南面。]。蔚蓝的湾水朝外展开,汇入辽阔的密歇根湖。湾的对面,港泉城[港泉城在小特拉弗斯湾北面。]后边有些长着松林的小山。再过去,在你目力及不到的地方,有印第安人聚居的十字村。从那地方再朝北,就是麦基诺海峡和圣伊格纳斯[麦基诺海峡位于密歇根州上、下半岛之间,东西连接密歇根湖和休伦湖。圣伊格纳斯就在麦基诺海峡的北面,和下半岛有八公里长的麦基诺桥相通,1881年跨海峡铁路通车。],在水泵制造厂中跟瑜伽·约翰逊并肩干活的奥斯卡·加德纳在该城曾经历过一次奇特的艳遇。再过去就是苏[苏为苏圣玛丽城的简称,在上半岛的东北端,与加拿大的同名姐妹城市隔河相望,有公路及铁路桥连接。],分属加拿大和美国。佩托斯基那帮更放浪不羁的家伙有时上那边去喝啤酒。他们当初多开心啊。在远远的地方,朝另一个方向,密歇根湖的南端有芝加哥,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在他那第一次婚姻成为泡影的多事之夜曾动身去过。那儿附近有印第安纳州的加里,那儿有些大炼钢厂。那儿附近有印第安纳州的哈蒙德。那儿附近有印第安纳州的密歇根城。再过去该是印第安纳州的印第安纳波利斯了,布思·塔金顿[布思·塔金顿(1869—1946)的小说主要以中西部为背景,其中《安倍逊大族》(1918)和《爱丽丝·亚当斯》(1921)先后获普利策奖。]就住在那儿。他得到的情况资料不对头,这个家伙。再往南该是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从那儿再过去是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从那儿再过去是得克萨斯州的韦科。啊!我们这个美国的幅员真是辽阔广大。 瑜伽跨过大路,在一堆原木上坐下,从那儿可以眺望那大湖。不管怎么样,大战结束了,他还活着。 头天晚上那图书管理员给了他一部由安德森那家伙写的书[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1876—1941)于1919年发表《小城畸人》后达到创作事业的顶峰,于1921年到巴黎,和海明威同是斯泰因家文艺沙龙的座上客。这里提到的那本书指他于1925年发表的《黑色的笑声》,是海明威写《春潮》的模仿嘲笑对象。],其中有个人物。他究竟为什么不想要那管理员呢?难道是因为他以为她也许装着副假牙吗?难道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吗?会有个小孩子去跟她说吗?他说不上。反正这管理员跟他有什么相干? 安德森作品中的这个人物。他也当过兵。他在前线待了两年,安德森写道。他叫什么来着?弗雷德什么的[弗雷德·格雷是《黑色的笑声》中的主要人物,和参军时在巴黎结识的姑娘结了婚,回美国中西部任工厂主。芝加哥记者斯托克顿突然离开妻子,回到家乡,进该厂当工人,改名布鲁斯,竟和弗雷德的妻子生了个孩子,双双私奔,使弗雷德感到困惑。]。这个弗雷德头脑里有些念头在翻腾——是恐惧之感。有一夜,在战斗的时期中,他外出游行——不,那是巡逻——在真空地带,见到黑暗中有个人跌跌撞撞地一路走着,就朝他开了枪。那人一头朝前倒毙在地。这是弗雷德蓄意杀人的唯一的一次。在战争中你不会大量杀人的,那本书上这么写着。真该死,你怎么不会啊,瑜伽想,如果你当步兵在前线待过两年的话。人们就那么死去。他们确实是这样,瑜伽想。安德森认为那次杀人就弗雷德而言,简直是歇斯底里的行为。他和跟他在一起的士兵们原可以逼那家伙投降的。他们全都犯了神经紧张的毛病。出了这次事后,他们全都一起逃亡了。他们究竟逃到了哪儿?瑜伽很想知道。巴黎吗? 后来,枪杀此人这事儿使弗雷德老是想不开。这该是又美又真的事儿。士兵们就是这么想的,安德森写道。真该死,哪会是这样。这个弗雷德可据说在步兵团中在前线待过两年哪。 有两个印第安人在路上一路经过,小声咕哝着,而且是冲着彼此的。瑜伽向他们打招呼。印第安人走过来。 “白种大酋长有口嚼烟草?”一个印第安人问。 “白种酋长带着酒?”另一个印第安人问。 瑜伽递给他们一包盖世无双牌烟草和他那只随身带的扁酒瓶。 “白种酋长囤积挺多药品,”印第安人咕哝道。 “听着,”瑜伽·约翰逊说。“我要给你们讲几句关于大战的事儿。这个话题是我感触非常深的。”印第安人在原木堆上坐下来。有一个印第安人指指天空。“大神马尼托[大神马尼托为北美阿尔冈昆族印第安人崇拜的具有超自然力的神中的主神。]高高在上空,”他说。 另一个印第安人对瑜伽眨眨眼。“白种酋长听了什么屁话都不信,”他咕哝道。 “听着,”瑜伽·约翰逊说。于是他给他们讲关于大战的事儿。 大战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回事,瑜伽对这两个印第安人说。大战对他来说像是足球。美国式足球。人家在大学里玩的那种。卡莱尔印第安学校[卡莱尔为宾夕法尼亚州南部坎伯兰县首府,那家印第安学校培养了一些美式足球即橄榄球的优秀运动员,于1918年关闭。]。两个印第安人都点点头。他们进过卡莱尔那家学校。 瑜伽当过橄榄球中锋,而大战跟这个简直是一回事,叫人极端地不愉快。你玩橄榄球拿到了球的时候,就弯下上半身,双腿分开,把球按在身子前面的地上;你得听取信号,把它解读,然后把球恰当地传给别人。你必得始终念念不忘。你双手握着球的时候,对方的中锋就站在你的面前,等你传球时,他抬起一只手朝你的脸啪的打来,用另一手一把抓住你下巴的下面或者插进你的胳肢窝,竭力把你朝前拉,或者朝后推,以便形成一个空档可以让他穿过去,打破阵势。你该拼命冲上前去,用身子把他硬撞出守卫的阵线,使两人都倒在地上。优势全在他的一方。你可没法把这玩艺说成是有趣的事儿。你握着球的时候,优势全在他的一方。唯一的好事是等他握住了球,你就可以对他胡来了。这一来彼此扯平了,而且有时候竟能得到某种宽容的心情。橄榄球和战争一样,是叫人不愉快的;等你的心肠变得相当硬了,会感到鼓舞和刺激,而最主要的难处在于得记住种种信号。瑜伽想的是战争,而不是陆军部队。他是指战斗。陆军部队可是另一回事。你可以顺着它,随波逐流,要不,跟它顶牛,让它把你毁了。陆军部队是荒谬的玩意,战争可是另一回事。 瑜伽并不对他所杀的那些人念念不忘。他知道曾杀了五个人。没准还杀得更多。他不相信你杀过的人会使你念念不忘。如果你在前线待了两年就不会这样。他认识的人大多在杀第一个人时激动死了。麻烦的却是别让他们杀得太多。困难的是如何把俘虏送回去给那些要对俘虏作鉴定的人。你派一个人送两名俘虏回去;也许派两个人送四名俘虏回去吧。结果怎么样?他们回来了,说俘虏们被密集火力报销了。他们往往拿刺刀朝俘虏裤子的后裆碰一下子,等俘虏一跳就说,“你想逃跑,你这母狗养的”,就直朝他后脑勺一枪打去。他们喜欢要保险一枪打死。再说,他们不愿通过什么该死的火力网回去。才不愿哪。他们是从澳洲兵那儿学到这套规矩的。说到底,这些个德国兵算得上什么呀?一帮子天杀的德国佬而已。“德国佬”,今天听来像是个搞笑的词儿。这一套又美又真的事儿。如果你在那边待过两年的话,就不会这样想了。他们结果会心肠软下来。对过火的行为感到内疚,怕自己也被打死,开始干些好事来积德了。不过这是当兵的第四阶段,变得温和的阶段。 一个参加大战的好战士的心情是这样发展的:最初,你很勇敢,因为你认为任何东西都不会打中你,因为你本人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所以你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死的。后来你发现不是这么回事。这时你真心感到恐惧,不过如果你是个好战士的话,就能跟过去一样地尽职。后来,等你受了伤,但是没有被杀死,随着新兵到来,也通过你的那种思想转变过程,你就心肠变得硬起来,成为一个铁石心肠的好战士。接着是第二次精神崩溃,那要比第一次糟糕得多,你这才开始干好事,做个菲利普·锡德尼爵士[菲利普·锡德尼(1554—1586)以诗歌传世,但在当时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是个多方面发展的标准绅士,23岁时被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派往德国吊唁国丧,作为英国特使,后来先后创作牧歌短剧《五月女郎》、传奇故事《阿卡迪亚》、十四行诗组诗《爱星者和星星》、文学评论《诗辩》等,于1583年受封爵士,两年后任军需副大臣,在女王支持荷兰反对西班牙统治的战争中,曾出任弗拉辛城总督,指挥一支骑兵队,后于参战中负伤,不久去世,享年仅32岁。]式的小伙子,在天堂中积累财富。同时,不消说得,还是始终跟过去一样尽职。好像这就像一场橄榄球一样。 不过真该死,谁也没理由来写战争,除非他至少根据道听途说知道些情况。文学对人们思想的影响太强了。拿美国作家薇拉·凯瑟[薇拉·凯瑟(1873—1947)以描绘美国中西部大平原上拓荒者生活的小说著称,其代表作为《啊,拓荒者》(1913)和《我的安东尼亚》(1918)。在获得普利策奖金的《我们中间的一员》(1922)中,年轻的主人公摆脱了中西部农庄的困人的生活,到法国参加大战时恢复了生气。]来说吧,她写了部战争小说,书中的最后部分全部取材于《一个国家的诞生》[美国作家托马斯·狄克逊(1864—1946)根据自己于1905年发表的小说《三K党人》改编成电影剧本《一个国家的诞生》,由戴·华·格里菲思(1875—1948)担任导演,以美国内战期间及战后的南方为背景,其种族主义思想受到谴责,但在摄制技术方面的革新至今被尊为默片中的经典。]的情节,而美国各地的退役军人纷纷写信给她,告诉她他们多么喜欢这本书。 一个印第安人睡着了。他刚才咀嚼过烟草,睡着了嘴巴还噘起着。他正靠在另一个印第安人的肩上。这个醒着的印第安人指指睡着的印第安人,摇摇头。 “哦,你觉得我讲的长篇大论怎么样?”瑜伽问这个醒着的印第安人。 “白种酋长好思想多的是,”印第安人说。“白种酋长教育程度高死了。” “谢谢你,”瑜伽说。他感动了。就在这儿的纯朴的土著居民中,这些唯一的真正的美洲人中,他找到了那种真正的交流。印第安人望着他,小心地扶住了那睡着的印第安人,免得他的脑袋倒在积着雪的原木堆上。 “白种酋长参加了大战?”印第安人问。 “我在1917年五月在法国登陆,”瑜伽开口讲道。 “我凭白种酋长讲话的样子就想也许参加过大战,”印第安人说。“他呀,”他抬起那睡着的伙伴的脑袋,这一来夕阳的余晖照上了他的脸,“他得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我呢,我得了优异服务勋章和带金杠的军功十字勋章[这三种勋章都是英国颁发的。]。我是第四C.M.R.[C.M.R.为加拿大步枪骑兵部队的首字母缩写。]的少校。” “很高兴认识你,”瑜伽说。他感到异样地羞愧。天色越来越黑了。在密歇根湖面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还有一线夕阳。瑜伽注视着这窄窄的一线夕阳变成暗红色,变细,成为一道狭缝,然后消逝。太阳掉到湖面下去了。瑜伽从原木堆上站起身来。印第安人也站起来。他弄醒他的伙伴,于是刚才在睡觉的那个印第安人站起身来,望着瑜伽·约翰逊。 “我们上佩托斯基去参加救世军[救世军为循道会牧师威廉·布斯(1829—1912)于1878年在他于伦敦东区设立的救济所的基础上组成的慈善组织,他采用军队的形式,自任最高司令,以团队为基层单位,吸收自愿提供服务的信徒参加。后迅速发展到英国各地,并成为国际基督教慈善组织,遍布80多个国家,国际总部设在伦敦。],”那个个儿较大、比较清醒的印第安人说。 “白种酋长也去,”那个个儿较小、刚才在睡觉的印第安人说。 “我陪你们一起上城,”瑜伽应道。这两个印第安人是什么人呀?他们对他意味着什么? 太阳下去了,雪水泥泞的路面在硬化。又在结冰了。说到底,也许春天还不就来呢。也许他并不想要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春天没准还不就来,要不要女人倒成问题了。他要跟这两个印第安人一起走进城,找个美丽的女人,试试看要不要跟她搞。他转身拐上这条如今已冰封的大路。那两个印第安人在他身边一路走着。三个人全朝着同一方向走去。 [book_title]第十二章 三个人在夜色中顺着这冰封的大路走进佩托斯基。他们在这冰封的大路一路走来,一直默默无言。他们的鞋子踩破了新结起的冰层。有时候瑜伽·约翰逊一脚踏穿一层薄冰,陷进一个水潭。两个印第安人避开了水潭。 他们走下山坡经过那家饲料店,跨过熊河上的那座桥,靴子在结了冰的桥板上发出空洞洞的声音,他们登上小山,经过拉姆齐医生的住宅和那家家庭茶室,一直走到弹子房。在弹子房门前,两个印第安人停了步。 “白种酋长打弹子吗?”那大个子印第安人问。 “不打,”瑜伽·约翰逊说。“我的右臂在大战中给弄残了。” “白种酋长运道不好,”那小个子印第安人说。“来一局对号落袋弹子戏[这是落袋弹子戏中的一种,双方赛前各抽一批号码,要把同号码的弹子打落袋中才能得分。]吧。” “他双臂双腿在伊普尔[伊普尔为比利时西部一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在英军防守中由于处于防线的主要突出部分,全部被炮火所毁。战后按原来的风格重建。]给打断了,”大个子印第安人对瑜伽悄声说。“他敏感得紧。” “好吧,”瑜伽·约翰逊说。“我来打一局。” 他们走进那炎热的弥漫着暖烘烘的烟雾的弹子房。他们弄到了一张弹子台,从墙上取下球杆。那小个子印第安人伸手去取下他的球杆时,瑜伽注意到他装着两条假臂。它们是用棕色皮革做的,两条都是扣在手拐儿上的。在这平坦的绿呢台上,在明亮的电灯光下,他们玩起来。一小时半以后,瑜伽·约翰逊发现他欠了这小个子印第安人四元三毛钱。 “你打得真不赖,”他对小个子印第安人说。 “大战以来我打得不及以前好了,”小个子印第安人应道。 “白种酋长想喝点儿酒吗?”大个子印第安人问。 “你到哪儿喝去啊?”瑜伽问。“我要喝得去希博伊根[希博伊根在佩托斯基东北,为靠近休伦湖一港口城市。当时正值美国的禁酒时期(1920—1933),酿私酒者在非法经营的酒店中出售私酒,要冒风险,一般在较大的城市中才有。下文的那个由城市印第安人办的马房俱乐部为了保密,只供应特定的顾客。]。” “白种酋长陪红种哥们儿走吧,”大个子印第安人说。 他们离开弹子台,把球杆放在墙上的搁架上,在柜台前付了账,就走出到夜色中。 条条黑黝黝的街道上,人们在悄悄地走回家去。霜冻开始了,把什么东西都冻结得又硬又冷。那奇努克风毕竟不是地道的奇努克风。春天还没来临,那些已开始纵酒作乐的人被空气中的寒气打断了,这寒气对他们表明这奇努克风是假的。那名工头,瑜伽想,明天要倒霉了。也许这全是那帮水泵制造商策划的把戏,为了解雇这名工头。这号事是有过的。穿过黑夜,一小群一小群人在悄悄地走回家去。 那两个印第安人和瑜伽一起走着,一边一个。他们拐上一条小街,三个人在一座看上去有点像马房的房子前都停了步。那正是一座马房。两个印第安人开了门,瑜伽跟着他们走进去。有架梯子朝上通往上面的那层楼。马房里很黑,有个印第安人划了根火柴让瑜伽看清梯子。那小个子印第安人先爬上去,两条假腿上的金属铰链在他登楼时嘎吱作响。瑜伽跟随他上楼,另一个印第安人最后登上,划了一根根火柴照亮瑜伽的路。小个子印第安人在梯子靠墙的顶端的天花板上敲敲。有人应声也敲了一下。小个子印第安人应声再敲敲,在他头顶的天花板上清脆地敲了三下。天花板上有扇活板门给抬起来,他们就都向上爬进那间点着灯的屋子。 屋子一角有只吧台,前面有道黄铜横杆,搁着几只高高的痰盂。吧台后面安着一面大镜子。室内四下放着些安乐椅。还有一张弹子台。一边墙上挂着一行夹在木杆报夹中的杂志。墙上挂着一幅装着镜框的亨利·华德华斯·朗费罗[朗费罗(1807—1882)是最受大众欢迎的19世纪美国诗人,他的长篇叙事诗《海华沙之歌》(1855)写苏必利尔湖南岸奥吉布瓦族印第安人的传奇领袖的英雄业绩。]亲笔签名的画像,框上围着美国国旗。有几个印第安人正坐在安乐椅上看书。有一小群人站在吧台前。 “挺好的小俱乐部,呃?”有个印第安人走上前来说,跟瑜伽握手。“我差不多每天在水泵制造厂见到你。” 他是个在厂里一台靠近瑜伽的机器前干活的工人。另一个印第安人走上前来,跟瑜伽握手。他也在水泵制造厂内干活。 “真倒霉,这阵奇努克风,”他说。 “是啊,”瑜伽说。“一场虚惊罢了。” “过来喝一杯吧,”那第一个印第安人说。 “我跟人家一起来的,”瑜伽应道。这些印第安人究竟是什么人呀? “把他们也带过来吧,”第一个印第安人说。“多个把人,总能坐得下的。” 瑜伽朝四下一望。带他来的那两个印第安人不见了。他们在哪儿呀?随后他看见了。他们在弹子台边。这个跟瑜伽说话的有教养的高个儿印第安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他会意地点点头。 “他们是林地印第安人,”他用辩解的口气作解释。“我们这儿的多半是城市印第安人。” “对,当然啦,”瑜伽表示同意。 “那个小家伙的战绩十分出色,”有教养的高个儿印第安人说。“另外那家伙也是位少校,我记得。” 瑜伽由这个有教养的高个儿印第安人一直领到吧台前。吧台后边站着那个酒保。他是个黑人。 “来点狗头牌麦芽酒怎么样?”印第安人问。 “好,”瑜伽说。 “两杯狗头牌,布鲁斯,”印第安人对酒保说。酒保爆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 “你笑什么,布鲁斯?”印第安人问。 黑人爆发出一阵尖利的萦绕在人们心头的大笑。 “我早知道的,红狗主子,”他说。“我早知道你总是要狗头牌的。” “他是个快活人,”印第安人对瑜伽说。“我该作自我介绍。我乃红狗是也。” “鄙姓约翰逊,”瑜伽说。“瑜伽·约翰逊。” “啊,我们都相当熟悉你的大名,约翰逊先生,”红狗带着微笑说。“我想跟你介绍我这几位朋友,坐牛先生、中毒水牛先生和朝后奔臭鼬酋长。” “坐牛这名字我知道,”瑜伽说,跟他们一一握手。 “啊,我可不是那些个坐牛[坐牛(约1831—1890),印第安名为塔坦卡·约塔克,为达科他州印第安人首领,于1876年率领苏族抵抗白人侵占他们长期居住的土地,于6月25日全歼卡斯特中将及其所率的两百多名士兵,史称“卡斯特的最后一役”。后因食物短缺,于1877年率部下进入加拿大,后来回北达科他州,于1881年向政府投降,两年后获释,1885年参加野牛比尔组织的西大荒演出,赢得美洲模范印第安酋长称号。1890年末举行印第安人宗教仪式“鬼舞”时被白人以鼓动叛乱的罪名发出逮捕令,于混战中被杀。]中的一个,”坐牛先生说。 “朝后奔臭鼬酋长的曾祖父从前出卖整个曼哈顿岛,拿到了几串贝壳币[荷兰商人彼得·米纽伊特(约1580—1638)于1626年从印第安人手中以价值24美元的货物买下曼哈顿岛,在南端建立荷兰人殖民地新阿姆斯特丹,自任总督,1664年该岛转为英国人所有,改名为纽约,即今纽约市的中心岛屿。这里作者又在戏说。],”红狗解释。 “真太有趣了,”瑜伽说。 “对我家来说,这点儿贝壳币真是贵重,”朝后奔臭鼬酋长带着懊恼的苦笑说。 “朝后奔臭鼬酋长还保留着一些这种贝壳币。你可想看看?”红狗问。 “说实话,我很想看看。” “实在跟别的贝壳币没什么两样,”朝后奔臭鼬不以为然地解释。他从口袋里拉出一串贝壳币,递给瑜伽·约翰逊。瑜伽好奇地看着。这串贝壳币在我们这美国起过什么样的作用啊。 “你可喜欢拿一两串贝壳币做个纪念?”朝后奔臭鼬问。 “我可不想拿你的贝壳币,”瑜伽表示不愿。 “它们本身实在没什么价值,”朝后奔臭鼬解释,从那一串上取下一两枚贝壳。 “它们的价值对朝后奔臭鼬家实际上是感情上的,”红狗说。 “你真是太客气了,朝后奔臭鼬先生,”瑜伽说。 “这算不上什么,”朝后奔臭鼬说。“等会儿你也会对我这样做的。” “你很客气。” 吧台后边,那个黑人酒保布鲁斯一直朝前弯着身子,看那些贝壳币给递来递去。他那张黑脸容光焕发。猛古丁的,没作任何解释,他爆发出一阵高调门的不加节制的大笑。那是黑人的那种黑色的笑。 红狗尖刻地望着他。“我说,布鲁斯,”他尖刻地说;“你的欢笑有点儿不合时宜。” 布鲁斯止了笑,拿块毛巾擦了把脸。他抱歉地转动着眼珠子。 “唉,憋不住啊,红狗主子。我看到屋后茅房[布鲁斯有意把“朝后”(Backwards)读作“backhouse”,意为“屋后茅房”。]臭鼬先生把那几串贝壳币递来递去,就实在再也没法忍下去了。他干吗为了那几串贝壳币就把像纽约那样的大城市出卖呀?贝壳币嘛!把你们的贝壳币拿走!” “布鲁斯是个怪人,”红狗解释,“不过他是个呱呱叫的酒保和好心肠的家伙。” “你这话说对了,红狗主子,”酒保朝前弯着身子说。“我有颗纯金打的心。” “不过他还是个怪人,”红狗表示歉意。“那管理委员会一直要求我另找一名酒保,可我就是喜欢这家伙,说来也挺怪的。” “我是不碍事的,老板,”布鲁斯说。“不过就是看到了什么逗乐的事儿就是不笑不行。你知道我是一点儿没有恶意的,老板。” “说得好,布鲁斯,”红狗表示同意。“你是个老实巴交的家伙。” 瑜伽·约翰逊朝室内四下一望。另外那几个印第安人从吧台边跑开了,朝后奔臭鼬正在把贝壳币给一小群刚进来的穿着晚礼服的印第安人看。那两个林地印第安人还在弹子台边玩着。他们脱掉了上衣,弹子台上方的电灯照在那小个子林地印第安人两条假臂的金属关节上,闪闪发亮。他一连赢了十一盘。 “那小家伙要不是在大战中碰到了点儿恶运,准能成为一名打弹子高手,”红狗发表意见说。“你可想到这俱乐部的各处看看吗?”他从布鲁斯手中接过账单,签上了字,瑜伽就跟随他走进隔壁房间。 “我们的会议室,”红狗说。只见四面墙上挂着装在镜框里的本德尔酋长、弗兰西斯·帕克曼、戴·赫·劳伦斯、迈耶斯酋长、斯图尔特·爱德华·怀特、玛丽·奥斯丁、吉姆·索普、卡斯特将军、格伦·华纳[本德尔酋长(1883—1954)为奥吉布瓦族印第安人,原名查尔斯·本德尔,进过卡莱尔印第安学校,后来成为棒球明星。当时担任美国海军军官学校教练。弗兰西斯·帕克曼(1823—1893)为美国历史学家,专研英法早年开发北美洲的历史,其代表作为《俄勒冈小道》(1849)。戴·赫·劳伦斯(1885—1930)即发表有争议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英国小说家。怀特(1873—1946)早年在密歇根州,以河上船工、矿工和伐木工等的生活为背景,发表了不少小说,后长期居住于加利福尼亚,著有写黄金潮的《加利福尼亚》三部曲及其他西部小说。玛丽·奥斯丁(1868—1934)在美国西部沙漠地带住过多年,研究印第安人生活,于1903年发表《雨水稀少的地区》而成名,一生著有小说、剧本、儿童文学、印第安人歌曲研究以及有关妇女问题、女权运动等的专著。吉姆·索普(1886—1953)为印第安裔的美国棒球和橄榄球明星,曾于1912年奥运会上获十项和五项全能冠军,后因曾任职业棒球运动员而被追回金牌,但是仍被尊为20世纪上半叶最佳美国运动员。格伦·华纳(1871—1954)为著名橄榄球教练,1899年起,先后在卡莱尔印第安学校、匹兹堡大学、斯坦福大学任教,前后长达46年。]、梅布尔·道奇的亲笔签名照,还有一幅亨利·华德华斯·朗费罗的油画全身像。 会议室再过去是间更衣室,有一只不太大的浴池或者可说是游泳池吧。“对一家俱乐部来说,真是小得不像话,”红狗说。“不过如果晚上过得没劲儿,这倒是个可以跳进去舒服一下的小池子。”他微微一笑。“我们管它叫棚屋[棚屋(wigwam)特指五大湖地区印第安人用小树树干插在地里,弯曲成拱形,盖上用草或树皮编的席子而构成的长方形或圆顶的住房。],你知道。这是我本人的小小的得意之作。” “是个怪出色的俱乐部,”瑜伽热情洋溢地说。 “乐意的话可以提名让你加入,”红狗提出建议。“你属于哪个部落?” “你什么意思?” “你的部落。你是什么——索克族的‘狐人’?吉布瓦族?克里族[索克族印第安人世居威斯康星州那一带地方,“狐人”(有时音译为“福克斯族”)和索克族血缘较近,常相提并论,吉布瓦全名为奥吉布瓦,为原居美加边境休伦湖和苏必利尔湖那一带的印第安人。克里族早年在加拿大南部占有大量土地,因连年征战及天花流行,人口锐减,只剩下些分散的群体。以上四族都操阿尔冈昆语。],我看是吧。” “喔,”瑜伽说。“我的父母是瑞典人。” 红狗对他仔细端详。两眼眯起。 “你不是在哄我吧?” “不。他们是瑞典人或者挪威人,”瑜伽说。 “我早该吃准你长得有点儿白种人的味道,”红狗说。“这一点能及时地真相大白,真是天大的好事。已经招到了不知多少闲话啦。”他伸出一手按在头上,噘起了嘴。“听着,你,”他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揪住瑜伽的马甲。瑜伽感到有支自动手枪的枪口硬邦邦地顶在他的肚子上。“你悄悄地走出这间会议室,拿上你的大衣和帽子就走人,只当没出过什么事儿。碰到有人跟你说话,客客气气地对他说声再见。而且绝对不要再来。听懂了吧,你这瑞典佬。” “懂了,”瑜伽说。“收起你的枪。我可不怕你有枪。” “照我说的做,”红狗下命令了。“至于那两个把你带来的打弹子的,我就会把他们开除出去的。” 瑜伽走进那间灯光明亮的屋子,望望吧台,只见那酒保布鲁斯正在那儿打量着他,他就拿了帽子和大衣,对朝后奔臭鼬说了声再见,臭鼬还问了声干吗这么早就走,而布鲁斯正把通外面的活板门朝上拉开。瑜伽拔脚走下梯子,这黑人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早看出了,”他笑着说。“我一开头就看出了。哪个瑞典佬也骗不了老布鲁斯。” 瑜伽回头一望,只见那黑人那张在大笑的黑脸给框在透过拉起的活板门射下的长方形灯光圈中。一踏上这马房的地面,瑜伽就朝四下望望。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这旧马房中的麦秆踩上去很硬,给冻住了。他刚才去了什么地方?到过一家印第安人的俱乐部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呀?难道就这么完了? 他上方的天花板上漏下一狭道灯光。接着就被两个黑黝黝的身体挡住了,只听得砰的一脚,啪的一拳,一连串重击声,有几声沉闷,有几声清脆,接着就有两个人形的东西从梯子上哗啦啦地滚下来。从上面飘下一阵萦绕在人们耳宫中的黑皮肤的黑人的黑色的笑声。 那两名林地印第安人从地上的麦秆上爬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其中的一个,那个小个子,在哭。瑜伽跟随他们走进外面的寒夜。天气很冷。夜色晴朗。星星都露面了。 “俱乐部一点也不好,”那大个子印第安人说。“俱乐部大大的不好。” 那小个子印第安人在哭。瑜伽就着星光,看清他弄丢了一条假臂。 “鄙人从此不打弹子了,”小个子印第安人抽泣着说。他朝俱乐部的窗子挥挥留下的那条胳膊,窗内漏出了一狭条灯光。“俱乐部真该死,大大的不好。” “别放在心上,”瑜伽说。“我来给你在水泵制造厂找份工作。” “水泵制造厂,算了吧,”大个子印第安人说。“我们都去加入救世军吧。” “别哭了,”瑜伽对那小个子印第安人说。“我给你买条新胳膊。” 那小个子印第安人还是哭下去。他在积雪的路面上坐下来。“不能打弹子了,鄙人什么都不在乎了,”他说。 从他们上方,从俱乐部的窗子里传出一阵萦绕在人们耳官中的一个黑人的笑声。 作者注,致读者 万一也许有什么历史价值的话,我乐于说明我直接在打字机上用两个小时就写成了上面的那一章,然后跟约翰·多斯·帕索斯[约翰·多斯·帕索斯(1896—1970)在大战后比海明威先到巴黎,也在探索小说创作技巧,已于1925年发表《曼哈顿中转站》这一创新的长篇小说。]一起出去吃中饭,我认为他是个十分有说服力的作家,而且是个分外讨人喜欢的家伙。这就是在外省[因为两人当时都身在巴黎,海明威便用巴黎的法国作家的传统观点,把巴黎以外的地区视为外省,略含贬义。]所谓的相互吹捧。我们中饭吃了醋溜鲱鱼卷、面拖板鱼、红酒洋葱炖野兔、苹果果酱,拿一瓶1919年的蒙特拉雪干白葡萄酒,照我们过去常用的说法(呃,读者?),把这些东西全灌下肚去,连同那道鳎鱼,并且每人还喝了瓶1919年的博讷济贫院红葡萄酒[博讷为法国中东部一古城,罗马统治时期就是葡萄种植业中心,现为勃艮第地区酿酒业中心。1443年,当时的勃艮第公爵创办博讷济贫院,有大片葡萄园,每年11月公开拍卖所产的优质葡萄酒。],和那炖野兔肉一起吃。我记得,多斯·帕索斯先生跟我吃苹果果酱(英语叫apple sauce)时合喝了一瓶尚贝坦干红葡萄酒。我们喝了两杯陈的果渣酿白兰地,决定不上圆顶咖啡馆去谈文艺,便各自回自己的家,而我就写下了下面的那一章。我希望读者能特别注意到本书中那些不同角色的错综复杂的生活线索如何给集合在一起,然后在小饭馆中那一幕叫人难忘的场面中给固定下来。正是等我把这一章朗读给多斯·帕索斯先生听了,他叫道,“海明威,你写了一部杰作。” 又及——由作者致读者 正是在这节骨眼上,读者,我要试图把那股能表明本书确乎是部伟大作品的磅礴的气势写进去。我知道你们跟我一样,读者,多么希望我能捕捉这磅礴的气势,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对我们双方都意义重大。赫·乔·威尔斯先生[英国作家赫·乔·威尔斯(1866—1946)从1895年起发表了《时间机器》、《星际战争》等一系列科幻小说,后来在《托诺-邦盖》(1909)等小说中转向改造现实的问题。1920年发表巨著《世界史纲》,奠定了在当时西方文坛上的权威地位。而海明威当时仅仅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和诗歌,本书可说是他第一部习作,所以有下面这一段“戏说”。]曾来我们家作客(我们搞这文学行当颇有进展,呃,读者?),他有天对我们说也许我们的读者,那就是你啊,读者——且想想看,赫·乔·威尔斯先生竟就在我们家谈起你。不管怎么说,赫·乔·威尔斯对我们说也许我们的读者不大会认为这部小说是自传性的。对不起,读者,请把这个想法从你头脑里排除掉吧。我们[从这里起的“我们”实在不包括作者的妻子,而只代表他本人。海明威在这里采用了新闻工作者在写社论时常用的“社论式的复数第一人称”(the editorial we)。]曾在密歇根州佩托斯基住过,这是确实的,而且很自然的有很多角色正是从我们当时的生活中撷取的。不过他们是些另外的人,都不是作者本人。作者只在这些短注中才在本书中露面。不错,在动笔写这小说前,我们花了十二年研究这北方的好几种不同的印第安方言,而在十字村的博物馆里至今还保存着我们翻译的《新约全书》的奥吉布瓦语译本。不过换了你,读者,处在我们的地位也会这样做的,所以我想,如果你好好想想,就会跟我们在这一点上意见一致了。现在且回头来谈这部小说吧。如果我说你压根儿想不到,读者,这下面的一章将如何难写,那是存心出于最真挚的友好情谊来讲的。说句老实话吧,而我正是力求在这些事上做到真诚坦白的,我们现在根本还不准备动笔,要等到明天才写。 [book_chapter]第四部 一个伟大民族的消亡以及美国人的形成和败坏 [book_title]第十三章 瑜伽·约翰逊顺着静悄悄的大街走去,一条胳臂勾住那小个子印第安人的肩膀。那大个子印第安人跟他们俩并肩走着。寒夜。城中那些上了门板的房屋。那小个子印第安人,他弄丢了一条假臂。那大个子印第安人,他也参加过大战。瑜伽·约翰逊呢,同样参加过大战。他们三个走啊,走啊,走啊。他们上哪儿去呀?他们能上哪儿去呀?还留下什么指望啊? 街角上有盏路灯在一根下垂的电线上晃荡着,把灯光投射在雪地上,大个子印第安人突然在灯下停了步。“赶路不会把我们领到什么地方去,”他咕哝道。“赶路没用。让白种酋长说话吧。我们上哪儿,白种酋长?” 瑜伽·约翰逊不知道。显而易见,赶路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赶路本身没错。考克西失业请愿军[美国于1893年发生经济萧条,第二年3月25日,商人雅各布·塞·考克西(1854—1951)率领约一百名失业者从俄亥俄州马西隆出发,5月1日到达华盛顿时,已增加到五百名左右。这是当时众多请愿队伍中唯一到达目的地的一支,影响较大,但并没有成功。杰克·伦敦当年增参加,一路上看到了民生疾苦,集中地反映在1907年发表的流浪经历回忆录《我在社会底层的生活》中。]。一大帮人,寻找工作,向华盛顿推进。进军的人们,瑜伽想。不断地进军,进军,但是他们要上哪儿去呀?什么地方也没有。瑜伽对这一点再清楚也没有了。什么地方也没有。压根儿什么鬼地方也没有。 “白种酋长开口讲吧,”那大个子印第安人说。 “我说不上,”瑜伽说。“我根本不知道。”难道这就是他们为之打那场大战的原因吗?难道这就是这回事的一切吗?看来正是如此。瑜伽站在那街灯下。瑜伽琢磨着。那两个印第安人穿着麦基诺厚呢上衣[麦基诺厚呢以原产地位于密歇根州下半岛北端的麦基诺城得名,这种上衣为双排钮,有方形大贴袋并系有宽腰带。]。其中的一个有只空袖子。他们全都在琢磨着。 “白种酋长不说?”大个子印第安人问。 “对。”瑜伽能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呢? “红哥们儿来讲?”印第安人问。 “讲出来吧,”瑜伽说。他低头望着地上的积雪。“现下什么人都一个样啰。” “白种酋长可曾去过布朗小饭馆?”大个子印第安人问,在弧光灯下紧盯着瑜伽的脸。 “没有,”瑜伽感到沮丧极了。难道就这么完了?一家小饭馆。得,一家小饭馆也跟别的任何地方差不离吧。可是一家小饭馆。得,干吗不去呢?这些个印第安人熟悉这个城市。他们是复员军人。他们俩都立下过赫赫战功。这一点他自己明白。可是一家小饭馆。 “白种酋长陪红哥们儿一起去吧,”高个儿印第安人把一条胳臂伸进瑜伽的臂弯。小个子印第安人跟他们齐步行进。“向小饭馆进发,”瑜伽悄声说。他是个白人,可是受够了委屈他才明白。说到底,白种人也许并不总是至高无上的吧。这场穆斯林的叛乱。东部不太平。西部闹乱子。南部看来光景暗淡。如今北部发生了这种情况。这情况要把他带到什么境地?这一切在朝着什么方向发展?想要一个女人,能对他有好处吗?春天究竟会来吗?说到底,这样做值得吗?他琢磨着。 他们三人在佩托斯基条条冰封的街道上大步走着。这时是有什么目的地的。在途中。于斯曼[法国作家约里斯-卡尔·于斯曼(1848—1907)早年写过些自然主义小说,1882年起发表一系列带自传性的小说,描述了一段漫长的心路历程。《在途中》(1895年)为他进修道院后所作。]写过的。读法文原著该是很有意思的。他有天得试试。巴黎有条街就是以于斯曼命名的。就在格特鲁德·斯泰因的住处[斯泰因于1903年定居巴黎,在花园街27号的寓所成为当时的新潮艺术家、作家会聚的文艺沙龙。毕加索、马蒂斯、舍·安德森、菲茨杰拉德、海明威等先后成为常客。]拐一个弯的地方。啊,这个女人真了不起!她那些文字实验把她引导到了什么地步啊?归根结蒂这是怎么回事呀?这一切发生在巴黎。啊,巴黎。且说要去巴黎有多远。巴黎的早晨。巴黎的黄昏。巴黎的夜晚。巴黎又是早晨了。巴黎的正午,也许吧。干吗不呢?瑜伽·约翰逊大步向前走。他的思绪永远平静不下来。 他们三人一齐大步向前走。有胳臂的人的胳臂都勾住了彼此的胳臂。红种人和白种人一起步行。有什么事儿使他们走到一块来了。是那场大战吧?是命运吧?是意外吧?还是仅仅是机遇吧?这些疑问在瑜伽·约翰逊头脑里彼此较着劲。他的头脑疲倦了。他近来想得太多了。他们继续大步向前走。后来,他们一下子停了步。 小个子印第安人抬头望着那招牌。它在那小饭馆外结着霜花的窗子上闪亮着。『试试便知』。 “大大的试试看吧,”小个子印第安人咕哝道。 “白人开的小饭馆有好多出色的T字骨牛排,”高个儿印第安人咕哝道。“信红哥们儿的话吧。”两个印第安人站在门外,有点儿拿不定主意的样子。高个儿印第安人转身对着瑜伽。“白种酋长有美钞吗?” “对,我带着钱,”瑜伽回答。他作好准备把这事干到底。如今可没法回头啦。“我来请客,小伙子们。” “白种酋长天生大好心人,”高个儿印第安人咕哝道。 “白种酋长粗中有细,”小个子印第安人表示同意。 “你们也会对我这样干的,”瑜伽表示不以为然。也许这毕竟是这么回事。他在碰运气。他一度在巴黎碰过运气。斯蒂夫·勃洛第[爱尔兰移民的后裔斯蒂夫·勃洛第以卖报为生,据说曾在酒吧与人打赌,从纽约的布鲁克林大桥跳进下面的东河。结果他成功了。]碰过运气。也许只是人家说说。全世界每一天都有人在碰运气。在中国,中国人在碰运气。在非洲,非洲人。在埃及,埃及人。在波兰,波兰人。在俄罗斯,俄罗斯人。在爱尔兰,爱尔兰人。在亚美尼亚—— “亚美尼亚人不碰运气,”高个儿印第安人悄声咕哝道。他讲出了瑜伽没说出口的疑问。他们是机灵人,这些个红种人。 “连做地毯生意也不碰运气?” “红哥们儿认为不碰,”那印第安人说。他的口气在瑜伽听来富有说服力。这些个印第安人是什么人呀?这一切个中有些什么来由吧。他们走进这小饭馆。 作者注,致读者 本故事讲到这个节骨眼上,读者,弗·斯各特·菲茨杰拉德先生有天下午来到我们家,待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后,突然在壁炉前坐了下来,就此不愿(还是没法呢,读者?)站起来,给炉火添些什么别的东西来使室内保持暖和。我知道,读者,这一类事儿有时候并不会出现在一只故事中,可是它们毕竟在发生,且想想看这对你我这样的主儿在这文学游戏中意味着什么。如果你以为本书的这一部分并不像原来可以达到的程度那样完美,那就请记住,读者,这一类事儿正每天每日在全世界发生。读者啊,我对菲茨杰拉德先生怀着最大的敬意,只要有任何人敢于攻击他,我将第一个跳出来捍卫他,这还用得着我来说吗!而且这也包括你在内,读者,尽管我老大不愿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口来,并且冒着风险,怕会破坏一份像我们之间应该建立起的那种美好的友谊。 又及——致读者 我把这一章通读了一遍,读者,觉得并不太坏。你也许会喜欢的。我希望你喜欢。如果你的确喜欢,读者,并且也同样喜欢本书的其余部分,你可愿意跟你的朋友们谈起本书,并且竭力使他们就像你那样也去买一本呢?每卖掉一本,我只能拿到两毛钱,可是尽管两毛钱在当今不怎么了不起,然而如果卖掉二三十万册的话,数目累积起来会是笔巨款的。如果每个人喜欢本书达到像你我那样的程度,读者,那么就也会是笔巨款的。听好,读者。我说过我乐于看看你写的任何作品,我当时是认真的。那不光是说说而已。把它带来,我们来一起好好看一遍。如果你乐意,我可以替你把有些小段落重写一下。我可不是说用任何挑剔的眼光来这样做。如果本书中有你不喜欢的什么地方,只消写信给斯克里布纳三儿子出版公司[查尔斯·斯克里布纳(1821—1871)于1846创办出版公司,去世后由三个儿子主持,以次子小查尔斯(1854—1930)担任总经理的时间最长(1879—1928),海明威的作品都由该公司出版。总部在纽约市。]总部就行。他们会给你作修改的。要不,如果你宁愿要我本人来修改,我会干的。你知道我对你的看法,读者。而且你对我关于斯各特·菲茨杰拉德说的话也并不觉得恼火或者不安,是吗?我希望并不。我现在要动手写下一章了。菲茨杰拉德先生走了,多斯·帕索斯先生已去了英国,而我想我能向你保证这会是特棒的一章。至少会是尽我能力能写得多好就多好的。我们双方都知道能有多好,如果我们看到该书护封上的广告语的话,不是吗,读者? [book_title]第十四章 小饭馆内。他们全都在这小饭馆内。有些人并没有看见别人。每个人都专注着自己。红种男人专注着红种男人。白种男人专注着白种男人或者白种女人。那里没有红种妇女。难道再也没有印第安妇女了吗?印第安妇女怎么啦?我们在美国已经失去印第安妇女了吗?静悄悄地,有个印第安妇女从她打开的店门走进屋来。她的衣着只有一双旧的鹿皮软帮鞋。她背上背着个婴孩。一条壮实的狗跟随她一起走着。 “别看!”那旅行推销员对吧台前的妇女们一声大叫。 “来!把她撵出去!”小饭馆老板大叫。那印第安妇女被黑种厨子强行驱逐出去。大家听到她在外面雪地上四处走动的声音。她那条壮实的狗在汪汪叫。 “我的天!这会惹起什么坏事来啊!”斯克里普斯·奥尼尔用一条餐巾抹着自己的脑门。 那些印第安人脸色冷漠无情地注视着。瑜伽·约翰逊刚才动弹不得。女招待们拿餐巾或者不管什么近在手边的东西遮住了脸。斯克里普斯太太拿《美国信使》遮住了双眼。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头脑发晕,身子发抖。那个印第安妇女走进屋时,有些什么感触,有些什么模糊的原始感情在他心里翻腾。 “不知道这印第安妇女是打哪儿来的?”旅行推销员问。 “她是我的印第安女人,”小个子印第安人说。 “老天爷啊,伙计!你就不能给她穿上衣服吗?”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哑声哑气地说。他的话里带有惊骇的意味。 “她不爱穿衣服,”小个子印第安人作解释。“她是林地印第安人。” 瑜伽·约翰逊不在听。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破裂了。那印第安妇女走进屋时,有什么东西啪地断裂了。他产生了一种新的感受。一种他原以为已经一去不复返的感受。一去不会再来了。失去了。永远消逝了。他这才明白这是种错觉。他如今没问题了。仅仅出于偶然,他明白过来了。如果这个印第安妇女从来没有走进过这小饭馆,他什么念头不会有呢?他刚才在琢磨的是怎样阴郁的念头啊!他正处在自杀的边缘。自我毁灭。杀害自己。就在这小饭馆内。这会是何等样的大错啊。他现在明白了。他差一点把生活弄得一团糟。杀害自己。现在让春天来吧。让它来吧。来得再快也不为过。让春天来吧。他作好准备了。 “听着,”他对那两个印第安人说。“我想把我在巴黎的某桩艳遇讲给你们听。” 两个印第安人把身子朝前靠。“白种酋长发言吧,”那高个儿印第安人发表意见说。 “我起先还以为我在巴黎碰到了一桩十分美好的艳遇呢,”瑜伽开口说。“你们印第安人了解巴黎吗?好。得了,结果却成了我一辈子碰到过的最恶劣的经历。” 两个印第安人咕哝了一声。他们了解他们见过的巴黎。 “那是我假期的第一天。我正在马尔塞布林荫大道上走着。有辆汽车驶过我的身边,有个美女把头探出车窗。她叫唤我,我就走过去。她带我到一幢房子,更确切些说是座大厦,在巴黎的一个偏僻地区,那儿我体验了一段十分美好的艳遇。事后有人把我从一扇跟我进屋时不同的门里送出去。那美女曾跟我说她将永远、她将永远不能再和我见面。我想把那大厦的门牌号码记下来,可是它不过是那个街区许多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大厦中的一座。 “此后一直到我假期结束我总想法再见见这位美女。有一回我自以为在戏院里看到了她。结果不是她。还有一回我看到了一眼一个我自以为是她的女人在一辆开过的出租车里,就跳上另一辆出租车追上。那出租车不见了。我绝望了。最后,在我假期的倒数第二夜,我感到绝望而无聊死了,就跟一个自称能保证带你去逛遍巴黎的导游一起出去。我们出发去观光了各种各样的地方。‘你带我去的地方尽在于此了吗?’我问那导游。 “‘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地方,不过收费很贵,’导游说。我们最后讲定了一个价钱,那导游就带我去。那地方在一座旧的大厦内。你从墙上的一道狭缝朝里望。沿着这墙有不少人透过狭缝朝里望。在那里,透过狭缝可以望见所有协约国的穿各种军服的男人,还有不少穿晚礼服的南美洲的俊男。我也透过一道狭缝望着。一时什么事也没发生。随后有个美女带着一位年轻的英国军官走进房来。她脱掉裘皮长大衣和帽子,把它们扔在一把椅子上。那军官在解下他的山姆·布朗武装带[一种附有一条斜挂在右肩上的细带的皮腰带,由英国将军塞缪尔·布朗爵士(1824—1901)所首创,故名。]。我认出了她。她就是那位我那段艳遇发生时跟我在一起的女士[这种让人出了钱透过墙上狭缝或小孔观看真人表演在巴黎很盛行,他这才明白上了大当。]。”瑜伽·约翰逊望着他那只豆子已吃光的空盘子。“自此以后,”他说,“我就始终没有想要过女人。我受到了多大的伤害,我说不清楚。可是我受到了,哥们儿,我受到了。我把这事归咎于大战。我归咎于法国。我归咎于普遍的道德败坏。我归咎于那年青的一代。我归咎于这个,我归咎于那个。如今我痊愈了。这五块钱给你们,哥们儿,”他双眼闪闪发亮。“再弄点东西吃吃。上什么地方去旅游一番。这是我一辈子最开心的日子。” 他从柜台前的圆凳上站起身,凭着冲动跟一个印第安人握握手,把一只手在另外那个印第安人肩上搁了一会儿,打开小饭馆的门,大步走进夜色中。 两个印第安人望着彼此。“白种酋长大大的好人,”那大个子印第安人发表意见。 “你看他参加过大战吗?”小个子印第安人问。 “我拿不准,”大个子印第安人说。 “白种酋长说过要给我买条新的假臂哪,”小个子印第安人抱怨道。 “没准你已经得到比这个更多了,”大个子印第安人说。 “我拿不准,”小个子印第安人说。他们继续吃东西。 在这小饭馆的柜台的另一端,一段婚姻关系就快结束了。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和他妻子并肩坐着。斯克里普斯太太这时明白了。她保不住他。她努力过,失败了。她完蛋了。她知道这是场必败的比赛。如今没法保住他了。曼迪又在讲话了。讲着。讲着。老是讲着。那些没完没了、滔滔不绝的文坛闲话使得她,戴安娜的婚姻就快结束了。她保不住他。他要飞走了。飞走了。从她身边飞走。戴安娜愁苦地坐在那儿。斯克里普斯在听曼迪讲话。曼迪讲着。讲着。讲着。那旅行推销员,如今是个老朋友了,那旅行推销员,坐着看他的底特律《新闻报》。她保不住他。她保不住他。她保不住他。 那小个子印第安人从这小饭馆柜台前的圆凳上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窗玻璃上结满了厚厚的白霜。小个子印第安人哈了口热气在这结霜的窗框玻璃上,拿他的麦基诺厚呢上衣的那只空袖子擦掉那一摊霜,朝外面的夜色中望去。他突然从窗前一转身,冲到外面的夜色中。那高个儿印第安人看他走了,慢条斯理地吃完饭,拿起一支牙签,插进牙缝中,然后跟随他的朋友也走进夜色中。 [book_title]第十五章 这时小饭馆里只留下他们这几个人了。斯克里普斯和曼迪和戴安娜。只有那旅行推销员陪着他们。他如今是个老朋友了。不过今晚他神经紧张不安。他陡地折好报纸,拔脚朝门口走去。 “大伙儿再见了,”他说。他走到外面的夜色中。看来只有这样做了。他做了。 这时只剩他们三个在这小饭馆里了。斯克里普斯和曼迪和戴安娜。只有这三个了。曼迪在讲话。倚在柜台上,在讲话。斯克里普斯两眼盯着曼迪。戴安娜这时并不假装在听了。她知道已经完了。如今一切都完了。但是她还想再试一次。最后英勇地再试一次。也许她还能保住他。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把稳了嗓门,然后开口说话。 “斯克里普斯,亲人儿,”她说。她的嗓音有点儿发抖。她把稳了嗓门。 “你有什么想法?”斯克里普斯陡地问。啊,讲出来了。又讲这一套可怕的简短的话了。 “斯克里普斯,亲人儿,难道你不想回家吗?”戴安娜的嗓音发着抖。“有一份新的《信使》。”她完全是为了讨好斯克里普斯,才不订伦敦出的《信使》,改订《美国信使》了。“刚刚寄到。希望你想要回家,斯克里普斯,这期《信使》上有篇了不起的东西。就回家吧,斯克里普斯,我从没对你提出过什么要求。回家吧,斯克里普斯!唉,难道你不愿回家?” 斯克里普斯抬眼一望。戴安娜的心速加快了。也许他会走的。也许她还保得住他。保得住他。保得住他。 “就回去吧,斯克里普斯,亲人儿,”戴安娜轻柔地说。“上面有篇门肯写的关于推拿专家的妙不可言的社论。” 斯克里普斯望着别处。 “你不愿走吗,斯克里普斯?”戴安娜恳求道。 “不走,”斯克里普斯说。“我不再在乎什么门肯不门肯了。” 戴安娜垂下头去。“唉,斯克里普斯,”她说。“唉,斯克里普斯。”这下子完蛋了。她如今找到答案了。她失去了他。失去了他。失去了他。这事过去了。结束了。完蛋了。她坐着悄悄地哭。曼迪又在讲话了。 戴安娜突然挺直了身子。她有个最后的请求要提出。她要对他提出一个要求。只此一个。他也许会拒绝。他也许不会答应。但是她要向他提出。 “斯克里普斯,”她说。 “有什么问题?”斯克里普斯烦躁地转过身来。也许他毕竟觉得对不起她。他琢磨着。 “我可以拿走这只鸟吗,斯克里普斯?”戴安娜的嗓音突然变了。 “当然可以,”斯克里普斯说。“有什么不可以的?” 戴安娜拎起鸟笼。鸟儿熟睡着。用一条腿儿站着,就像他们初次相识的那一晚那样。它像什么来着?啊,对了。像只老鹗。一只来自她家乡湖泊地区的老而又老的鹗。她把鸟笼紧紧地贴在身上。 “谢谢你,斯克里普斯,”她说。“谢谢你给我这只鸟。”她的嗓音突然变了。“现在我该走了。” 悄悄地,静静地,她把披巾紧裹在身,抓住了鸟儿熟睡在内的鸟笼,把那份《信使》贴在胸前,只回头瞥上一眼,对曾属于她的斯克里普斯瞥上最后一眼,便打开小饭馆的门,走进外面的夜色中。斯克里普斯竟然没有看见她走。他全神贯注地在听曼迪讲话。曼迪又在讲话了。 “那只她刚刚拿走的鸟儿,”曼迪讲着。 “哦,她拿走了一只鸟吗?”斯克里普斯问。“把这轶事讲下去吧。” “你一向纳闷那是只什么鸟,”曼迪继续说。 “说得对,”斯克里普斯表示同意。 “得,这叫我想起一则有关戈斯和布盖侯爵的轶事,”曼迪继续说。 “讲一讲吧,曼迪。讲一讲吧,”斯克里普斯敦促道。 “看来我有个好朋友,福特,你听我以前提起过的,在大战期间在那侯爵的城堡里待过。他的团队就驻扎在那边,而那侯爵,英国最富有的人之一,如果还不好算是最最富有的话,正在福特的团队里当一名小兵。有一晚,福特坐在那间书房里。那间书房是个不同凡响的地方。四面的墙壁是用一块块金砖嵌在花砖什么的中间砌成的。我想不起来究竟是怎么样的了。” “讲下去,”斯克里普斯敦促道。“想不起没关系。” “不管怎么说吧,那书房一面墙壁的中央嵌着一只玻璃框,里面放着一只剥制的红鹳。” “他们可懂室内装饰,这些个英国人,”斯克里普斯说。 “你妻子是英国人,是不?”曼迪问。 “是湖泊地区人,”斯克里普斯答道。“把这轶事讲下去吧。” “好,不管怎么说吧,”曼迪讲下去,“有天晚上集体用膳后,福特正坐在那书房内,那男管家走进来,说:‘布盖侯爵向您致意,他能不能带一帮刚才跟他一起吃饭的朋友来参观这书房?’他们常常准许他外出吃饭,有时候还让他在城堡里过夜。福特说,‘着啊,’于是侯爵穿着列兵制服走进来,后面跟随着埃德蒙·戈斯爵士和牛津大学的某某教授,我一时记不起名儿来了。戈斯在那玻璃框里的剥制红鹳前站住了,说,‘这是什么啊,布盖?’ “‘是只红鹳,爱德蒙爵士,’侯爵答道。 “‘这可不是我心目中的红鹳啊,’戈斯发表意见道。 “‘对,戈斯。这是上帝心目中的红鹳,’那位某某教授说。但愿我想得起来他的姓名。” “不用费心,”斯克里普斯说。他双眼明亮。他弯身向前。他身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怦怦地搏动。是他无法控制的什么东西。“我爱你,曼迪,”他说。“我爱你。你是我的女人。”那东西在他身子里一个劲地搏动。它停不下来。 “没问题,”曼迪应道。“我早就认识到你是我的男人了。你可想再听一则轶事?讲女人的。” “讲下去吧,”斯克里普斯说。“你千万不要停下,曼迪。你如今是我的女人了。” “当然,”曼迪表示同意,“这轶事讲到当年克努特·汉姆生[克努特·汉姆生(1859—1952)为挪威小说家、剧作家,因《饥饿》(1890)、《大地的成长》(1917)等长篇小说获得1920年诺贝尔文学奖。他早年曾过流浪生活,第二次赴美期间(1886—1888)曾在芝加哥当过电车售票员。]在芝加哥当有轨电车售票员。” “讲下去,”斯克里普斯说。“你如今是我的女人了,曼迪。” 他暗自把这句话一遍遍地讲。我的女人。我的女人。你是我的女人。她是我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