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暹罗连体人之谜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8714
[book_dec]故事发生在一座孤山上。森林大火正在往山顶侵吞,奎因父子爬行在山上,觉得无助、疑惑,在最终找到临时的避难所后,又遇上了一起离奇的凶杀案:避难所的主人死在书房中,凶手无疑就在避难所中他们这一群身处不平常境地的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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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前言
[book_title]前言
埃勒里·奎因——西方侦探推理小说第三代典范
从整个西方侦探推理小说史来看,埃勒里·奎因属于第三代作家。第一代是由福尔摩斯掀起的短篇侦探小说热,其主要作家是柯南道尔、普斯特、傅尔曼等人;第二代作家的代表人物有阿加莎·克里斯蒂、安东尼·贝克莱、范达因等人,他们在20世纪20年代成名,创立了长篇侦探推理小说的新形式。经过两代人的探索和创作,侦探推理小说的基本模式、写作手法均已确立,为新一代大师的崛起奠定了基础。30年代之后的侦探推理小说家注定成为该领域的集大成者,其中最著名的两位大师就是埃勒里·奎因和约翰·迪克逊·卡尔(1906一1977)。
埃勒里·奎因(ELLERY QUEEN)是曼弗雷德·本宁顿·李(Manfred Bennington Lee,1905-1971)和费德里克·泰纳(Frederic Dannay,1905-1982)这对表兄弟合用的笔名,他们堪称侦探推理小说史上承前启后的经典作家。两人本来分别从事广告业和电影业,1928年因参加有奖征文,两人开始联手创作侦探小说,三年后两人都辞去各自的工作,专门从事侦探推理小说的创作。在合作的40多年间,他们共推出40部长篇小说、40多篇短篇小说。其中大部分以埃勒里·奎因的笔名发表。埃勒里·奎因也是其小说中的主人公,其角色本身就是一位侦探小说作家兼超级侦探。年轻英俊的侦探埃勒里·奎因和他的父亲——纽约警察局的警官理查德·奎因是其大多数作品中的主要角色。
故事中的埃勒里·奎因,有着运动员的魁梧体魄和迷人的银灰色眼睛,他思维敏捷,具有高超的推理能力。这一形象成为美国侦探人物的标准模式——一个极具性感的现代美国的福尔摩斯。
奎因侦探推理小说开创了美国侦探推理小说的黄金时代,其奎因探案系列和雷恩探案系列烩炙人口,风靡美国及欧洲,至今畅销不衰。其小说的主角埃勒里·奎因也成为家喻户晓、深受读者喜爱的人物。
难怪美国侦探推理小说家、评论家安东尼·布彻赞叹说:埃勒里·奎因就是美国侦探推理小说。在历次“历史上最伟大的10位侦探推理小说家”的评选活动中,埃勒里·奎因榜榜有名。
埃勒里·奎因从不轻视读者的推理能力,在他许多侦探小说中的最紧张关头都特别设定一个章节“挑战读者”,希望读者在不看结尾的情况下能独立侦破书中设下的疑案。
纵观埃勒里·奎因的侦探推理小说系列,大致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小说受范达因的影响,在主要人物奎因身上也不乏范达因笔下侦探范斯的影子,其衣着、举止、言谈、性格都带有浓厚的英国味。属于这一时期的作品有《罗马草帽之谜》《希腊棺材之谜》《荷兰鞋之谜》等国名系列和《X的悲剧》以及雷恩侦探系列共14部。
后期创作从《凶镇》开始,该时期的作品与前一阶段作品的最大的不同是侦探奎因的美国化,动作增多、语言简练、性格活泼,连犯罪的场所也更具美国特色了。
然而贯穿埃勒里·奎因前后两个时期全部作品的是他的最大特点:设局精巧,推理严密。奎因侦破的每一个案件都是难解的谜团,整个案情扑朔迷离,没有任何明确的线索,使人如坠五里云雾摸不着头绪。不看到最后,读者很难猜到罪犯是谁,看到谜底后,对作者无懈可击的严密推理只能赞叹。奎因作品的另一个特点是丝毫没有对暴力、色情的喧染,使读者在不受暴力和色情刺激的情况下平静地享受逻辑推理的智力乐趣。这在侦探小说中是难能可贵的。
此外还值得一提的是,埃勒里·奎因的绝大部分小说迄今未搬上银幕。在电影业十分发达的美国,这是十分罕见的,何况是像奎因探案这样深受读者喜爱的系列作品。但这并非好莱坞的疏忽,它曾将奎因探案系列中的几部拍成电影,但不成功,遭到奎因书迷的抗议,只好作罢,至今未敢问津。这大概也可以算是奎因侦探小说的另一个特点吧。
推理!以奎因的名义——奎因系列译本全推荐
伤痕
★1、《罗马帽子之谜》(1929)
这是奎因系列的第一部,也是非常精彩的一部。奎因系列贯穿国名中的主旨一直影响我到现在,并培养了我怀疑一切的习惯,这就是任何奇怪之处,必有原因。而这点,在罗马帽子上表现的尤为明显。剧院内的谋杀,嫌疑人数量的巨大,给破案带来了巨大的困难,但是一切都要靠推理,只有推理,才能走出迷雾,迅速锁定凶手。
★2、《弗兰奇寓所粉末之谜》(又名《法国香粉之谜》)(1930)
具有奎因早期作品惯有的特点,也是我读的较早的一部,而那一次,我完全的没有猜到凶手,并从此喜欢上了奎因。这部小说有一个惊人的推理片断,非常值得推荐。而商店橱窗里发现尸体的画面,也慢慢的成为历史经典了。论推理,本书绝对挑战最高的逻辑思维。这也是我非常喜欢本书的原因之一。
★3、《荷兰鞋之谜》(1931)
很多朋友把这本书称为国名系列的三大杰作之一,可恨的是这是我看的第一本奎因的书,而凶手我也是全然的没有猜到,只是记得最终非常的惊讶,原来居然推理这么简单。
在享受这个落差的同时,我静静的开始了我的奎因探索之旅,并一本本看了下来。作为奎因对我的启蒙作品,我自然万分怀念。而作为国名系列的三大杰作之一,的确是不无道理的!
★4、《希腊棺材之谜》(1932)
堪称黄金时代最曲折最离奇的作品,挑战读者的智力和耐力到极限,一案四破,精彩异常。虽然当时读的过程很长,但是我都一直忍了下来,并收获了最终的果实。记住本书在网络上有两个版本,但是一定要读“足本”,不要读简写版,会丢掉很多东西。这本集中也能看到奎因巨大的成长!
★5、《埃及十字之谜》(1932)
曲折离奇的四起无头命案,哥特式的谜团和作案现场,复杂迷离的故事情节,挑战理智到极限的作品,也是我心中黑名单上前十名的作品。在看完之后,我只能说一句“名不虚传!”。可惜本书大陆没有出版!
★6、《x的悲剧》(1932)
什么叫完美?这就叫完美!天才的凶器,神秘的死前留言,离奇的密室杀人,华丽的诡计,突兀的情节,多勒鲁·雷恩的初登场。这部小说汇聚了太多构成完美的元素,使本书当之无愧的成为推理小说史上的经典巨作之一。
★7、《y的悲剧》(1932)
相比与《x》的那种平均的完美,《y》则是一种突兀的完美。《x》的每个完美的要素重量都比较平均,而《y》却在拥有相当多称得上完美的推理小说构成要素的基础上,加入了让人震惊的东西!这是一部华丽的解谜小说,也是一部发人深省的推理故事。简单来说,这是一部“梦幻”般的推理小说。
★8、《美国枪之谜》(1933)
本书的诡计比较惊人,但是还是被我看穿嘿嘿。但是如果不仔细分析,还是会落入怪圈,上作者的当。其实里面有稍稍有些不公平竞争的意味。这次嫌疑人场面要更宏大。
露天大剧场上的两万多名观众都是嫌疑人,而众目睽睽之下,牛仔被枪杀,经过严密的搜查,发现凶器居然不翼而飞。真相到底是什么呢??真相是惊人的!!
★9、《孪生之谜》(1933)
封闭山庄的杀人模式,山火造成的恐慌和紧张,惊天的诡计手法,戏剧化的过程和结局。本书也属国名系列中的一部,原名《暹罗双胞胎之谜》(注:暹罗=泰国)
★10、《z的悲剧》(1933)
故事情节相对平淡,凶手的推理也并不很难,最后一段的描写感觉有些做作,让人想起某些廉价的电影。但是谜团的构成还是有相当的吸引力。阅读重点:雷恩先生的人性展现!
★11、《哲瑞·雷恩的最后一案》(1933)一直没看到本书有多大的好评,但是我看的时候觉得非常过瘾。因为是最后一本,有些东西我的确有点先知先觉了,而这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看着短短出现两年但却深深吸引了我的侦探雷恩先生以那样的方式死去,胸中不免有一些忧伤和不舍。短短的四个故事,却在我心里刻下了一个完美的侦探形象,我真的很感动!
★12、《中国橘子之谜》(1934)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那个密室,这部作品的分也许能高些。虽然贵为史上密室的前十作品,对于这个密室我却颇有些不以为然,也许我没理解到精髓吧。但是“所有不合理之处,必有原因”这句话,倒是在这里得到了深刻的展现,通过本书,我也有了更深的体会。对于里面描写中国人的镜头有些感觉莫名其妙了太过神秘,毕竟本身就是中国人吧。
★13、《疯狂下午茶》(又名《 奎因冒险史》)(1934)
包括11个短篇,属于严格黄金时代的解谜作品,每部小说都可以分开成一部极高水准的谜题,挑战推理的朋友不妨在奎因作解释之前停住,整理一下思维,挑战埃勒·奎因!
★14、《西班牙披肩之谜》(1935)
虽然怀疑自己喜欢的作家让我一度非常困惑,但是这部作品确实是意料之外的没有感觉。推理过程可谓非常之简单,但是作者掩饰的还算不错。
★15、《半途之屋》(1936)
可以看出这部作品时,埃勒里已经从纯粹的解谜走向了另一种分格。本期也是收到好莱坞和光面杂志的影响。但是情节却是非常完美,也有令人震惊的推理段子,让人大呼过瘾。以后的作品几乎每一次都会出现一个mm了……但是就推理和故事性,《半途之屋》绝对是精品。
★16、《生死之门》(1937)
太多的偶然和必然,就能构成难以破解的案件。本书也算是一宗密室杀人,而且复杂的超出想象,结尾一波三折,回味无穷。这部作品,是近期让我产生联想最多的作品之一,但是中间作者一定程度上没有进行公平的竞赛。
★176、《红桃4》(1938)
这个故事比较具有故事性,可以说是非常之复杂,而动机却……落差比较大,让人觉得有些郁闷,凶手也没找到,不知道是我不行还是他们耍诈?
★18、《龙牙》(1939)
这个故事明显能看得出受到了好莱坞的影响,而凶手我几乎是毫不费力的指了出来,因为线索实在太明显。奎因这段时间水平确实有所下滑,是收到了好莱坞的影响比较大,有些不太专心于创作。
★19、《上帝之灯》(1940)
这是一部中篇,讲述了一个房屋消失的诡计故事,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华丽的表演,虽然事先几乎被漏了底(各种卡通和日本的小说),阅读感依然很好。属于惊艳型的小说!
★20、《凶镇》(1942)
奎因转型的代表作,也是后期伟大的作品之一。这个故事情节曲折离奇,更有预告杀人的诡计,而身份替换杀人手法更是应接不暇。
★21、《从前有个老女人》(1943)
这部作品完全不象转型后的作品,奎因也许在怀念黄金时代的那种纯净的感觉。完全的解谜作品,童谣城堡式的杀人,曲折离奇的情节,意外的结局。(典型的奎因式意外,没有看透啊……)
★22、《十日惊奇》(1948)
非常有意思的一部作品,涉及宗教、英文字谜、世界观等等诸多因素,并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也是奎因事业史上的一次重大转折!对奎因后期的生活和探案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并在后面的作品中经常被提到。
★23、《九尾怪猫》(1949)
应该说,这部小说符合奎因后期的所有特征,是典型的后期代表巨作。连环杀手是永远无法褪色的恐怖,一个连环杀手就能让整个城市陷入恐慌。犯罪心理学,连环杀手,很多精辟的论点,奎因精神态度的变化(由于《十日惊奇》的影响),都是本书的看点!
★24、《王者已逝》(1952)
不可能犯罪的杰作!密室之外众目睽睽下放出空枪,却导致密室内的“国王”中枪而死。没有灵异现象,没有不可解释的事,相信这一点,相信自己的推理!本书有些地方非常bt,让我有些郁闷,总体上还是非常不错的。
★25、《犯罪日历》短篇小说集(1952)
活泼的人物构成,严谨的推理,非常不错的短篇。
★26、《玻璃村庄》(1954)
非常平淡的一篇,没有什么出色的谜题,也没有什么震惊的场面,诡计也比较平淡。
★27、《另一方的玩家》(1963)
应该说是非常不错的一篇。而日本的一个我蛮喜欢的作家也尝试了这种模式,但是却有些像bt的心理学作品。相比之下,本书的谜团诡异富有吸引力,让我不确定到了最后。
★28、《然后是第八天》(1964)
是个相对平淡多了的案子。但是推理已经不是主要。本书充满了怪异空灵的气氛,一个莫名来到世外桃源的故事。前后充满了想象力。
★29、《脸对脸》(1967)
也是比较无聊的一篇,有些聒噪嘈杂,但是感动于奎因的父子情深!
基本上,国内已经有的埃勒里·奎因的作品就大致介绍到这了,但是这还远远不是完结。奎因的相当多的经典作品大陆出版社还没有引进,像《埃及十字架》《恶之缘》《狐狸杀手》《最后一击》等等,希望国内出版社继续努力。而我们读者,就尽情的享受奎因带来的推理乐趣吧!
[book_chapter]第一章
[book_title]1 燃烧的箭山
人的基本天性是使这个世界免受无形杀手泛滥之灾的唯一因素。犯罪意识的复杂性也是它最大的弱点。指给我一个所谓“聪明的”谋杀者,我就还你一个已注定要死的人。
——路易吉·佩尔萨诺(1928)
蜿蜒而上的山路被晒得像烤箱里的面团,它时隐时现,盘绕在山腰两侧,像是有人兴之所致贴上去的。地表在炎热的阳光下龟裂开来,宛如褐色的玉米面包发酵后膨胀无度,到了极限,又不知什么原因缩成了一团,形成了许多特别毁轮胎的车辙。为了让偶尔驶上这条倒霉路的驾车人体会到更多的刺激,这里频繁的上下,左转右拐,时宽时窄,高低不平,可说得上是险不胜收。大量扬起的尘土里,每一颗沙粒就是一只残忍的蝗虫,似乎都想在这些缓缓爬上来的肉身上咬上一口。
由于感到刺痛的眼睛上架着一副带斑点的太阳镜,布帽压得很低,埃勒里·奎因先生变得认不出来了,亚麻布夹克衫的褶皱里已积满刚走过的三个县的尘沙,身上全是脏污汗腻的感觉,他弓着脊背,全心全意地扑在快散架的杜森伯格车的方向盘上,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要和眼前的道路拼个你死我活。从塔基萨斯到现在这个山谷的40公里的生路陌途上——这里也还只是正式的出发点——他不断地诅咒这每一个转弯;弄得这会儿嗓子都哑了。
“你自己的错,”作父亲的恼怒地说,“你还说山里肯定会冷!天哪,我觉得就像是有人用砂纸把我浑身上下打磨了一遍。”
用一条灰色的短头巾照阿拉伯人的式样把头裹起来抵挡尘土,警官心里的不满已压抑不住,比如说这路况,每驶出50码远必有一次剧烈的颠簸。他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不停地扭动、呻吟,沉着脸瞥一眼堆在后面的行李,再看看被甩在身后的高低不平的道路,他颓然倒在座椅的靠背上。
“不是跟你说过么,应该沿着山谷的小路走?”他动作夸张地朝窗外指了指,“我是这么说的,‘艾尔,听我的——进了这该死的深山,说不定会碰上什么样的路’。这话我说过的!可你不听,非得来个夜探险路,想学人家探险大王,学谁,那个倒霉的哥伦布吗?”警官略做停顿,又抱怨了一句他不满意的天气状况,“固执。就像你母亲一样——愿她安息!”他匆忙加上后面这一句,表明他毕竟是一位敬神的绅士,“好啦,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埃勒里叹口气,瞥了一眼前方之字形上升的道路。天空正以很快的速度变成柔和的紫红色——这倒是个有着诗情画意的地方,他想,如果身边不是坐着这位因疲劳、闷热和饥饿而牢骚满腹,变得根本无法理喻的老父亲的话。与山谷毗连的山脚下的确是有一条诱人的路,有成排的树,似乎应该有荫凉,但是,他悲观地想,真跑过去,也未必和想象的一样。
杜森伯格车在沮丧的气氛中继续颠簸向前。
“还不光是这个,”奎因警官的话还没说完,发红的眼睛在头巾下面注视着前方的道路,“整个假期也这么毁了。一路上全是麻烦,一个接一个!除了让我闷热就是让我心烦。真见鬼,艾尔!所有这一切让我心烦透顶。把我的胃口也毁了!”
“我的胃口倒还没毁,”埃勒里叹息道,“现在我能就着法式炸皮垫和汽油吃下一条古德伊尔轮胎,我都快被饿瘪了。咱们这是走到哪儿了?”
“蒂皮斯。美国某地。我只知道这么多。”
“好吧,蒂皮斯。这不是很有文学背景的地方吗!让人想起被山火烤焦的鹿肉……哇,那头鹿叫什么来着,杜塞!不,应该是黛西,对吧?”
被颠得东摇西晃的警官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这已经清楚地表明,他认为儿子说的完全不对。
“好啦,好啦,爸。别在意了。开车出来碰上些不如意的事是免不了的。你这会儿想要的不就是一瓶蒙特利尔产的威士忌么,你这变节的爱尔兰人!……你瞧,我说的不错吧?”
他们在上坡时停在了一个转弯处,拐了多少个这样的弯已数不清楚,为什么单在这里停下,埃勒里自己也说不清。托木奥克山谷已被留在了几百英尺之下,下面那片有绿色植被的平台地早已被紫色的雾气笼罩,这股似雾又似云的紫色给人一种感觉,它是被某种巨大而炎热的猛兽搅动起来的。像蛇一样盘绕山间的一条条灰色的道路在雾气中半隐半现。看不到任何光亮灯火,也没有住家的迹象。
头顶上的天空也开始被雾气弥漫,太阳像切成片状的甜瓜,正在向山谷后面沉落下去。十英尺外就是道路的边沿;没有缓冲,陡峭地通向山谷下面的绿地。
埃勒里转过身来向上望去。高耸的箭山分明是由苍松翠柏和矮灌木丛构成的一幅织锦,颜色上极富深浅的对比。尤其是那茂密的树冠,紧凑得像布面一样,没有一丝缝隙。
他再次启动杜森伯格车:“快熬到头了,”他轻笑着说,“感觉好多了吧。要不要去领略一下,警官!很不错的——完全是原始的大自然。”
“对我来说,过于原始了。”
转眼之间降临的夜色笼罩了他们,埃勒里打开了车前灯,两人都陷入沉默中,四只眼睛只顾盯着前方。埃勒里在出神,而老先生的闷气也还没有生完。前灯照亮的路面上有些奇怪的烟雾,一团团地舞动着,打着旋迎面扑来。
“咱们是不是该到了?”警官在黑暗中眨着眼睛咕哝道,“现在正在下山,对不对?或者这是我的错觉?”
“时上时下,”埃勒里的声音也不高,“越来越热了,对吧?塔基萨斯加油站的那个大舌头壮汉怎么说的,离沃斯奎瓦有多远?”
“50公里。塔基萨斯!沃斯奎瓦!噢,天呐,这些拗口的地名可真要命。”
“是不那么浪漫,”埃勒里也咧了咧嘴,“可你也领略到印第安人的词源学之美,不是吗?这倒挺有意思的。我们美国人出国访问,不是也对‘外国’地名的发音叫苦不迭么——利沃夫、布拉格(现在知道了吧,Praha不念布拉哈,而念布拉格)、布雷西亚、巴尔德佩尼亚斯,还有我们熟悉的英国的哈里奇和莱斯特郡。还有那些单音节的字……”
“嗯,哼……”警官有意无意地随口答应着;同时还在不停地眨眼睛。
“……也可以拿咱们国内的情况做个对比,比如阿肯色、温纳贝戈、斯科哈里、奥齐戈、苏城、萨斯奎汉纳[这些地名来自印第安语、西班牙语等外来语。],诸如此类,不知还有多少。还谈什么传统!是的,长官,红皮人(印第安人)确实曾在这山谷里出没。穿着‘皮卡辛’鞋,鹿皮衣,头发编成一股一股的,插上火鸡羽毛。他们的信号火堆冒出的烟雾……”
“嗯哼,”警官第二次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他突然挺直了身体,“看来就在附近,他们又在点火堆了!”
“什么?”
“烟,是烟,你这小子还不明白吗?”警官似乎要离座而起,“就在那里,”他叫道,“咱们的正前方。”
“别瞎紧张,”埃勒里尖声说,“这种地方哪来的烟?也许夜里会有起雾的现象。这山有时也会和人闹些恶作剧。”
“那现在就是了,”奎因警官揶揄道。遮挡尘土的围巾不知何时已从头上滑落。他犀利的目光中已见不到厌烦和困顿。他侧起头来,凝望了许久。埃勒里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迅速瞥了一眼后视镜,马上把目光收回,再次紧盯着前方的道路。现在可以肯定是向山谷下面驶去,每降下一英尺,烟雾就会更浓一分。
“怎么回事,爸?”他小声问着,同时也在用力嗅。空气中隐约有种令人不快的辛辣。
“依我看,”警官重新缩回到座位上,“依我看,艾尔,你最好加快点速度。”
“难道是……”埃勒里的声音更低了,还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液。
“看样子很像。”
“林火?”
“是的,林火。现在该闻出来了吧?”
埃勒里的右脚在油门上踩下去。杜森伯格向前猛冲。
怨气全消的警官把身体转向车外,把光线很强的侧灯打开,射出的光柱像一柄长柄刷清扫着山坡。
埃勒里的嘴唇绷紧了;话也不说了。
尽管他们所在的位置和时间都该有凉意出现,可空气中却开始充溢一种怪怪的热力。被杜森伯格车撞开的烟雾盘旋飞舞,浓得像一团棉花。这是烟,没错了。而且是干燥的树木和枝叶燃烧产生的烟尘。那些刺鼻的微小颗粒充塞了他们的鼻腔,灼痛他们的肺,令他们咳嗽不止,不由自主地流眼泪。
左边是山谷,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就像是夜里的大海。
警官挪动了一下身子:“还是停下来吧,儿子。”
“是的,”埃勒里声音含混地说,“我也在这么想呢。”
杜森伯格车喘息着停了下来。
前面是浊浪排空般的烟尘。上方——并不远,也就是100英尺左右——浓烟包裹着的火光已开始显现。下面也一样,不太明显的光亮是阴火,有成百上千处,马上就要连成一片;另外一些摇曳闪烁的已不是阴火,而是长长的火舌。
“正好是我们要去的方向,”埃勒里的声音里也有了怪气,“咱们最好还是掉头。”
“这里还能掉头吗?”警官叹息道。
“我要试一试。”
在这样闷热的黑暗中,这可是件令人提心吊胆的精细活儿。这辆老掉牙的古董车是埃勒里多年前挑选的,根据自己的需要做了些改装,但还从没像今天这样跑这么远,这么快,而且是这么难走的路。左打轮,右打轮,前进,后退,在他一点一点慢慢掉头时,脸上开始冒汗,沉重的喘息之间还不时夹杂两句诅咒,同时,警官那苍白的手则紧紧抓着风窗旁的把手,唇髭被热风吹得抖动起来。
“最好快一点,儿子,”警官镇定地说。他的目光上挑,投向箭山黑漆漆的山坡,“我看……”
“什么?”埃勒里喘着粗气问,他正在做最后一次努力。
“我看火已爬到路面上来了,就在咱们身后。”
“噢,天呐,不要这样!”
就在埃勒里注意向车外看这一小会儿,杜森伯格车却熄了火。他突然觉得想笑。这一切太荒唐了。一个火的陷阱!……警官身体前倾,保持高度的警觉,但却像眼鼠一样一声不吭,这时埃勒里大吼一声,狠狠地踹了一脚油门。车一子猛地向前冲去。
从他们所处的位置向下看,整个山坡都着火了。地表上的植被撕成无数碎片,有的地方是阴火,更多的地方已是长长的火舌,肆无忌惮地向四周扩散。整个火场,从他们所在的高度望去似乎并不大,而实际上已有好几公里长,就像是一瞬间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也就在他们沿着坑洼不平的道路急速返回的这一刻,两人都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是7月末,全年里最热、最干燥的季节。这里是一片处女林,纠结在一起的树木早被太阳晒干了水分,正是见火就着的时候。宿营者不小心留下的火星,一个没有掐灭的烟头,甚至风中两个枯枝的磨擦都能引火。它们先在树冠下迅速蔓延,然后是山脚,再乘势向上,逐渐燃遍整座山坡。
杜森伯格车慢了下来,又勉强前行一段,蹿了几蹿,终于在尖利的刹车声中停了下来。
“咱们被困了!”埃勒里在方向盘后面欠起身来叫道,“前后包围!”转眼间,他突然安静下来,坐回到驾驶位上,伸出手去找香烟。他疹人地咯咯笑了几声,“真是荒唐透顶,不是吗?要让火来做最后的审判!说吧,你都犯过什么罪恶?”
“别傻了,”警官厉声呵斥。他挺起上身,很快地左右察看。火已经烧到路基上来了。
“真是多此一举,”埃勒里猛吸一口烟,再无声地喷出来,“还把你连累上。看来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犯傻了……不,别看了,爸,看也没用。没有出路,除非冲向火海。道路太窄,火已开始吞噬上面的树干和灌木。”他又一次咯咯地笑起来,眼睛虽有风镜相隔仍能感觉到热力,脸也苍白得厉害。“最后那100码,咱们挺不过去的。看不见——这条路又七拐八弯的……机会是有,那就是在被大火吃掉之前,乘火箭飞离。”
警官鼻孔张大,一言不发地凝视前方。
“多么糟糕的戏剧性变化呀,”埃勒里费劲地说着,皱起眉头向山谷那边望去,“怎么才能离开这里,我是没辙了。是不是有点庸医的味道。”他咳嗽着做了个鬼脸,把烟头扔出车外,“好吧,结论是什么?咱们是留在这里等着烧烤呢,还是豁出去冲一冲,要不就沿着山梁爬上山顶?赶快吧——咱们的主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警官重新坐稳:“好好把握。像以往一样,咱们一定能摆脱困境。出发!”
“是的,长官,”埃勒里咬着牙说。他的目光中充满痛苦,不是被烟熏的那种。杜森伯格车发动起来,“用不着四下里看,真的,你应该明白,”他话语间透出一种怜悯之情,“没有出去的路。这是唯一的道路——小路根本没有……爸,不要再离开座位。用手绢把鼻子和嘴都捂起来!”
“我说过了,出发!”老人不耐烦地嚷道。他的眼睛发红,闪闪发亮;就像水洗过的煤块。
杜森伯格车摇晃着向前开去。车身上射出去的灯光也只是把盘绕车身的黄白色的烟雾照得更醒目。埃勒里此时完全是在凭本能而不是感觉驾驶。这无异于拼命,表面看上去他很坚定,实际上他脑子里在急速回想着这糟糕的路面上的每个起伏和倾斜。这里应该有个弯道,接下来似乎有了坡……
现在,他们已开始不停地咳嗽;尽管有风镜保护,埃勒里还是泪流不断。已经饱受各种异味刺激的鼻孔里又有了一种新的怪味,是橡胶烧着后才有的气味。轮胎随着热空气飞腾起来的木炭,在未燃尽的时候又轻轻落在他们的衣服上。
尽管周围全是树木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还是能听到从山下很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救火车的警笛声。一个来自沃斯奎瓦的警告,埃勒里觉得好笑。他们看到了火,救火的人越聚越多,手里拿着水桶、连枷、现做的长柄扫帚,一群群地扑向燃烧的树林。这些人都有过扑打山火的经验。
他们肯定能控制这场灾难,说不定火会自己熄灭,凑巧下一场雨就解决问题。但有一点似乎已经明确,这两位姓奎因的先生将在这林间燃烧的路上送命,这里远离纽约的中央大街和百老汇,那里没人注意到有这么两个人从这个突然变得无比珍贵的甜蜜的世界上消失……
“在那儿!”警官尖叫着欠起身来,“是在那儿!艾尔,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他手指着左边,在座位上不停地雀跃着,那声音既给人如释重负之感但也分明带着一种哭腔,“我想起那条小路来了。停车!”
心惊肉跳之间,埃勒里的整个体重都落在了脚闸上。
透过烟雾的空隙,现出一个黑色的空洞。那里显然是一条路,通向陡峭得难以立足的山坡,那里相当于箭山的胸脯,茂密的一片树林像是巨人的胸毛。
埃勒里在全力对付方向盘。杜森伯格车咆哮着猛冲急退。换二挡时,车轮陷进松土里,而此处刚好是大路上一个倾斜的地段,发动机呜咽着发出悲鸣——车子只能一寸一寸地移动。它拼尽全力向上攀登,终于加上了速度,一鼓作气上到了高处。现在路面上开始有风了;转了一个弯后,风力更大了些,带着一种松针发出的难以形容的香气,令人豁然开朗……
不可思议,短短20秒钟,他们逃离了火海、烟尘,把厄运和死亡甩在了身后。已经完全黑下来——天空、树木和道路。甘霖般的空气不冷不热,洗刷着他们饱受煎熬的心肺和喉咙。陶醉在虎口余生的庆幸中,两人好一阵一言不发,只管随着深深的呼吸贪享这失而复得的清新和平静,直到心胸已净化充分,他们才出声地笑起来。
“噢,上帝,”埃勒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住了车,“这一切——一切都太神奇了!”
警官咯咯地笑着说:“一点儿不错!嗯!”他颤抖着把手绢从嘴上拿开。
两人都摘下帽子,让凉风尽情从头顶吹过。可当他们想穿透黑暗看清彼此时,两人又都沉默了。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埃勒里松开手闸,再次把杜森伯格车发动起来。
如果刚才要闯的那条路难走,那么接下来要走的路也不会容易。这充其量不过是一条牛路,多石且野草丛生。但是,人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危机关头是很难发现它的。
这是上天的一个恩赐。风还在向上旋升,他们也随风而上。没有任何人烟。车前灯射出的光柱像昆虫的触须。风已越来越带凉意,树木的气味浓得像酒。那些有翅膀的飞虫都向灯光扑来。
突然,埃勒里再次把车停下。
已昏昏欲睡的警官被颠醒:“又怎么啦?”他睡意未消地咕哝道。
埃勒里正集中注意力在听:“我仿佛听到前面有什么声音。”
警官抬起长满灰发的头:“也许上面有人?”
“这好像不大可能,”埃勒里干巴巴地说。前方隐约传来物体碰撞,又有些像大型动物在远处林中发出的叫声。
“你看是不是狮子?”奎因警官低声问道,这时他想起了随身携带的左轮手枪。
“我看不像。如果是狮子,我敢说它会比咱们更害怕。这一带会有猫科动物吗。说不定是熊和鹿之类的动物。”
他再次驱车向前。两人都竖起了耳朵,明显地感到不舒服。刚才听到的声音更大了。
“天呐,听起来像是一头大象!”老人说着已把左轮手枪拿了出来。
埃勒里突然笑了起来。眼前出现一条比较平直的道路,远处的拐弯处出现了两道车灯的光柱,看来是一辆车在摸索着向这边开来。现在只要他们坐直就能在自己的车身上看到对面车灯照出的反光。
“一辆车,”埃勒里轻笑道,“把你的加农炮收起来吧,我的老朋友。还说什么狮子呢!”
“不是也有人说是鹿吗?”警官回敬道。但他并没有把手枪收回后裤袋里。
埃勒里再次把车停下。对面驶来的车已经很近了。
“这样的地方有个伴还是很好的,”他说话的声调显得挺高兴,他跳到自己的车灯前边,“嘿!”他一边叫一边摔舞手臂。
这是一辆已问世很久的别克牌箱式小轿车。它停了下来,那撞瘪了的车头呼哧呼哧地嗅闻着地面。车里似乎只有一个人,其肩头的轮廓在车灯光的映照下,在盖满尘土的档风玻璃后面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
头从边窗伸出来,窗玻璃已碎,但到底碎到什么程度也看不太清楚。一顶破烂的帽子大得连耳朵都盖住了,让人想起隐居的修道士。脸上的情况也很糟:胖肿、松垂,似乎还潮乎乎的。一双青蛙眼嵌在一堆横肉里,鼻子宽,鼻孔也大。嘴唇的线条非常生硬。一张病态的大脸盘,令人肃然。
埃勒里凭直觉认定,对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可得加点小心。
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先是牢牢地盯在瘦高的埃勒里身上,然后又移向他身后的杜森伯格车,顺便也扫了一下坐在车内的警官那模糊的身影。
“把路让开。”声音低沉而严厉,“让开!”
在灯光照射中的埃勒里眨着眼睛。那张可怕的脸缩回到不那么透明的挡风玻璃后面。看得出,此人有一副强壮的臂膀,但是没有脖子,这肯定是个粗人,他心里嘀咕道,但不管是什么人,也应该有个脖子呀。
“听我说,”他尽量和颜悦色地开始,“还是不要……”
别克车已轰鸣着向前蹭了几步。埃勒里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停下!”他叫道,“你不能从这条路下山。你——你真的不明白吗,山下已经着大火了!”
别克车再次熄火,在距埃勒里两步,离杜森伯格车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还是那么粗声大气地问。
“还好,你能听进去这句话,”埃勒里松了一口气,“看在上帝份上,就是在这荒郊野外,大家还是要通情达理,对吧?我说山下已是一片火海,来时的路早已不存在了,所以你最好还是调头往回开。”
那双青蛙眼向前凝视了一会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随后:“让开路,”还是那句话,说着又要点火发动汽车。
埃勒里不解地望着这个不可理喻的人,也不知他是犯傻还是疯狂。
“好吧,如果你非要变成一块熏肉,”埃勒里已开始失去耐心,“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这条路通向什么地方?”
没有回答。别克车不耐烦地又往前拱了拱。埃勒里耸耸肩,退后儿步,钻进杜森伯格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倒车的同时,嘴里似乎在嘟咕着不太礼貌的话。路太窄,容不下并排的两辆车。他不得不一直退到灌木丛里去,险些撞到一棵树上。就是这样,让出的地方也只能让别克车擦身而过。别克车吼叫着冲向前去,消失在黑暗中。
“有趣的人,”警官若有所思地说,等到埃勒里重新把车开回到正道上来才把左轮手枪收起来。
“要是他的脸盘再宽点就可以在上面停飞机了。见他的鬼去吧。”埃勒里怒气未消地哼哼两声,“他很快又会回来的,”他说,“那副魔鬼般的面容可真要命!”说过这句话之后,他把全副精力都扑在方向盘上了。
他们好像一直都在向上爬坡,几个小时了——这种不间断地爬坡对杜森伯格车的动力系统可真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仍然是人迹罕见,相反,林木倒是越来越高大、茂密。路面状况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越来越差——变得更窄,石头更多,杂草也更密。车灯在照出前方道路的同时也反射出蝮蛇发亮的眼睛。
警官也许是刚刚过去的紧张使他太疲倦了,这时已沉沉睡去。他的鼾声直刺埃勒里的耳膜。埃勒里只有咬牙挺住,奋力向前。
头顶上的树枝也比刚才低了些。枝叶间磨擦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群外国老太太在不远处闲谈。
在这无休止的攀援中,埃勒里无时无刻不在思量他们父子二人的命运。
“我们已经逃脱了灭顶之灾,”他轻声自言自语,“而现在,天呐,似乎又直奔死亡之神的殿堂!”——这山到底有多高呢?
他感觉到眼皮越发沉重,他恼火地摇晃脑袋,尽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在这样的路上打盹可不明智;土路仍然七扭八弯,就像泰国舞者的身段。他把下巴一沉,全力抵御辘辘饥肠发起的阵阵攻击。只要一碗冒热气的清炖肉汤,他想,切成两片的牛肉里脊烤个半熟,炸土豆片蘸肉卤,两杯热咖啡……
他警醒的紧盯前方。路面似乎变宽了。树木也稀少了一些。上帝呀,灾难也该结束了!前景似乎不错;深山的边缘大概已近在眼前,很快就能从山的另一侧下去,进到山谷里,一座小镇,热饭热菜,还有床。明天就可以精力充沛地直奔南方,当天就能回到纽约的家中。他不禁笑出了声。
可他马上又不笑了。道路变宽也许是另有原因的。杜森伯格车开进了一片开阔地。左边的树木少了,可右边却是漆黑一团。厚重的天空色彩斑斓,散发着热气。比刚才更大的风吹过他的帽顶。道路两边堆集着许多从更高地方滚落下来的石头,有见棱见角的碎石,也有圆圆的鹅卵石,在它们的缝隙之间长出样子难看的草木,有的已经枯干。
而正前方……
他小声咒骂着下了车,冰凉的关节上的刺痛让他皱起了眉头。杜森伯格车前方15步,在车灯光的映衬下,赫然立着一扇高大的铁门。门两侧低矮的石墙肯定是就地取材垒成的,一直伸展到远处的黑暗中。车灯也只能照到门后不太远的地方。更深处还有什么则不得而知,黑暗掩盖了一切。
这里是道路的尽头!
他在心里痛骂自己真是个傻瓜。他应该料到的。已经感觉到下面的风不是环绕着山在刮的,而是不规则地上下转移,一会儿刮向这边,一会儿又刮向那边,也就是说,他意识到,那风是哪里阻力小就往哪里吹。所以上来的路才不是那种盘山而上的,这清楚地说明山的另一侧是没有路的。
很可能是悬崖峭壁。换句话说,下山也只有一条路——他们刚刚爬上来的这条路。他们冒失地一头扎进来的是死路一条。他对这个世界,这个夜晚、这风、这树、这火以及他自己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火冒三丈,但他还是向大门走去。
门栅上镶着一块铜牌,上面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箭头
“怎么回事?”警官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从杜森伯格车里传出来,“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埃勒里情绪低落地说:“在绝路上。咱们的旅途到此结束了,爸。是不是很令人振奋?”
“噢,看在基督的份上!”警官低吼着从车里爬出来站到了路面上,“这么说这条该死的路哪儿也不通?”
“显然是这样。”埃勒里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噢,上帝,”他痛苦地呻吟道,“我真是个白痴!咱们别站在这里了!来帮我打开这扇门。”他使劲推门,警官也上来助他一臂之力。铁门吱嘎作响,终于还是服从了两人的意志。
“锈得够呛,”警官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说。
“来吧,”埃勒里大声招呼着跑向汽车,警官迈着疲惫的步子跟在后面,“我怎么没反应过来呢?有门有墙说明有住家呀。当然是这样!不然也不会有路。肯定有人住在这里。这意味着有食物、盥洗室和床——”
“也许”,当他们开着车摇摇摆摆地从两扇大门进去时,警官不那么确定地说,“也许早已没人住了。”
“不会的。那样的话,命运也太捉弄人了。另外,”埃勒里现在倒变得乐观起来,“咱们那位别克车里的大脸盘朋友也会回来的,不是吗?是的——有轮胎的痕迹……可这些人都在哪儿藏着呢?”
房子实际上离得很近,只不过它本身也是黑乎乎的一团,在暗夜中不容易看到罢了。这实际上是一大片建筑,高矮不齐,高的地方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杜森伯格车的前灯照在一段石头台阶上,上面是一个木结构的门廊。警官用他那一侧的边灯从右至左地照亮了长长的阳台,它与整座房子一样宽,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椅子。房子周围是覆盖着灌木丛的石岩,再有几码远就是树林。
“这可不太妙,”警官关灯时轻声说,“我是说,这里好像没有人住。阳台上的那些法国式窗户都是关着的,看上去是那种上下拉动的落地窗,楼上有光亮吗?”
房子是有两层,山墙部分似乎还有一个阁楼。但所有的窗户都不见光亮。干枯了的藤蔓稀稀拉拉地覆盖在木墙上。
“没有,”埃勒里的声音里已透出担忧,“这样一所房子不可能没人租用。真是那样的话,这可是最沉重的打击了,我可有点儿顶不住了;尤其是在今天这个历经千难万险的夜晚。”
“是啊,”警官深有同感,“但如果真有人住,不会没人听到咱们的动静吧?老天爷作证,你这辆老爷车的声音足够大了。按喇叭吧。”
埃勒里照做了。杜森伯格车的喇叭声很尖利,有人说,它能把死人叫醒。喇叭声停下来时,两人可怜巴巴地弓起身子,竖起耳朵来仔细听,但死气沉沉的屋里没有丝毫反应。
“我想,”埃勒里怀疑地说到一半,突然又停下来,“你是不是也听到……”
“我听到该死的蟋蟀在呼唤它的伴侣,”老先生气鼓鼓地说,“这就是我听到的。那么,现在做什么?你是咱们家的智多星。让我看看你怎么摆脱这困境。”
“别老是挖苦了,”埃勒里抱怨道,“我承认我今天有失水准。噢,上帝,我现在可真饿呀,我能一口吞下整个动物世界,但只留下一种!”
“哪一种?”
“直翅目昆虫,”埃勒里生硬地说,“比如说你的蟋蟀,这是我在昆虫学知识里唯一记得的科学术语。这倒不是说学问对我没有帮助,但我的一贯看法是,应付生活中的紧急情况,高学历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警官鼻子里哼了一声,更紧地裹了裹外套,发起抖来。
周围怪异的气氛让他头皮发紧,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同时,他还得费劲地把对食物和睡眠的幻觉从心里驱赶出去。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埃勒里在车内的抽屉里摸索到一支手电筒,踩着砾石路面向房子跟前走去。走上石台阶,经过门廊的木地板,在手电光的引导下来到前门。一道坚固得令人生厌的大门。甚至做成印第安箭头状的门环也显得特别沉重,似乎不欢迎有人来使用它。但埃勒里还是抓住它,开始敲那扇橡木门。他敲得非常用力。
他敲着,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噩梦似乎刚刚开始。让我们受这烟熏火燎的罪毫无道理……”——砰砰砰!——“连通常的忏悔也没让我们做。还有……”——砰!砰!砰!——“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吸血鬼也不那么可怕了。上帝呀,这倒提醒我,吸血鬼都是住在饥饿山上的。”
直敲到胳膊发酸,屋里仍没有任何反应。
“噢,算了吧,”警官不满的声音,“像傻瓜一样把胳膊敲断又有什么用呢?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埃勒里疲倦地放下了手臂,仍立在门廊上轻轻拍打着手中的电筒:“荒芜的房舍……离开?去哪儿?”
“见鬼,我怎么知道。我想是往回走吧。起码下面比这里暖和些。”
“我可不这样看,”埃勒里没好气地顶了一句,“我准备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如果你是明智的,爸,你应该和我在一起。”
他的声音随山风传出很远,只有蟋蟀那好色的后腿应答他。这时,没有任何警告,房门打开了,一道四四方方的光柱打在门廊上。门内与大门成直角的里侧,光线不直接照到的地方,仿佛有一个站立着的男人的身影。
[book_title]2 所谓“事由”
幽灵般的人影出现得如此突然,埃勒里的本能反应就是倒退一步,更紧地抓住手电筒。他听到警官在台阶下面发出的欣喜的声音,那是因为在绝望时竟奇迹般地出现转机。砾石路面上传来老人急速向这边跑过来的脚步声。
从埃勒里的角度看,那男人正站在门口的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屋里面也只有一盏灯。地上好像铺着一块不大的地毯,墙上有一幅很大的装饰画,屋角有一张长方形的饭桌,后面才是宽宽的过道。
“晚上好!”埃勒里清清嗓子说。
“有何贵干?”
幽灵的声音怪怪的——是一种老人的声音,高音部分像是生谁的气,显得粗哑,低音部分的敌意则更重。埃勒里眨眨眼,一时无言以对。因为灯光直射他的眼,那人只有一个剪影式的轮廓,倾泻在他肩背的灯光,使他看上去就像霓虹灯广告上的人形,各个关节连接得很生硬,像是摇摇欲散的样子,长长的胳膊垂下来,紧贴在头顶上的几根头发像是烧焦的羽毛。
“晚上好,”警官的声音从埃勒里的背后传来,“这样的夜晚来打搅,很是抱歉,但我们实在是……”他贪婪的目光急切地扫视了一遍室内的家具,“我们实在是进退两难,你明白,所以……”
“所以,那又怎么样?”男人的声音还是带着怒气。
奎因父子惊愕地对视一眼,苗头不对!
“实际情况是,”埃勒里陪着笑脸说,“我们是顺着路走来的——我想这是你们修的路——完全是身不由己。我想我们应该得到……”
他们开始详细解释。那男人实际上比他们以为的还要老。他的那张脸干瘪,灰暗,多皱而缺乏肌质。小小的黑眼睛里发出火辣辣的光。直褶粗布衣服松松垮垮,不像是穿在人身上,倒像是挂在衣帽钩上。
“这里不是旅店。”他恶声恶气地说着,退后半步,想把门关上。
埃勒里气得牙关紧咬。他听到父亲也发火了。
“我的上帝呀,你真不明白吗?”他高声叫道,“我们被困住了。无处可去!”
门扇慢慢合拢,只剩下门缝里最后一线光亮,这倒更激起埃勒里对一块细肉馅饼的渴望。
“你们再走一刻钟就能到达沃斯奎瓦,”那人在门道里粗声大气地说,“不可能走错,下山只有一条路。下去后你们选较宽的那条路,向右转弯一直走就会到沃斯奎瓦,那里有一家旅馆。”
“多谢了,”警官咆哮道,“来吧,艾尔,这是个见鬼的地方,上帝呀,什么东西!”
“不,你听我说,”埃勒里绝望地加快了语速,“你仍然不明白。我们不能走那条路,那里已经着火了!”
一阵沉默,门又微微打开了一些:“你是说,着火了?”男人怀疑地问道。
“方圆几公里!”埃勒里把胳膊向后面一挥,看来他的话打动了对方,“从山脚到山坡,一片火海!可怕的林火!只有罗马焚城可与之相比!别不信,老兄。再走出去半公里就有生命危险!还没等你祈求上帝保佑就会被烤得比脆饼还酥!”他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期待着那人的反应;把面子不面子的全抛在一边,脸上堆起孩子似的微笑(想象着丰盛的饭食和热饮注入杯中的悦耳声音),说道,“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吗?”——样子就像个小要饭的。
“是这样……”那人用手指擦着面颊。奎因父子则屏住了呼吸。两条性命就系在此人摇摆着的决心上。随着时间的逝去,埃勒里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话说得不够重,应该把悲剧故事讲得再悲惨一些,也许能打动此人胸腔里那颗坚硬的心。
那人阴沉着脸说了一句:“稍等一下,”门还是关上了——人就像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了——再次把他们留在黑暗中。
“哎,这是什么人呀!”警官的怒火爆发了,“你听说过这种事吗?跟他客客气气的全白搭……”
“嘘!”埃勒里压低声音阻止道,“你会坏事的。尽量把笑脸堆出来!这会儿需要好脸!我听着好像咱们的朋友回来了。”
但这次打开门的是另一个人——一个男人,给人的感觉似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很高,虎背熊腰。笑容适度、亲切。
“进来吧,”他的声音非常悦耳,“我想我得为我的人博恩斯的不敬表示深深的歉意。在这种地方,我们对夜间来访者是非常谨慎的。我确实很抱歉。山路上的火势怎么样?……进来,进来吧!”
刚刚还面对一个坏脾气的人,现在又淹没在这些热情的善意中,奎因父子不知所措地听从主人的指挥。这位身着花呢上装的绅士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仍然微笑不止。
现在他置身温暖、舒适、明亮的门厅里。出于难以克制的职业习惯,埃勒里开始注意墙上的蚀刻画,刚才只是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在近处看,感觉就不一样了,确实是精品,是伦勃朗的《解剖学课》。他利用主人关门的时间,心里琢磨了一下,一个迫使客人接受荷兰人的尸体内脏的欢迎并以此作为一种现实主义启示的人该是怎样一种品味。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有点憋得慌,斜眼偷瞥了一下衣着华贵、表情愉快的高个男主人,他立刻把这种一闪而过的感觉归因于自己极度疲劳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他心里窃笑,这就是奎因式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也许此人对外科手术有某种偏爱……解剖癖!肯定是这样。他赶紧把自己揶揄的笑容收拾起来。这位先生的职业无疑与手术刀有关。这样一想,他心里踏实多了。瞥一眼他父亲,看来,墙上的装饰物对老人家全无影响,这会儿只顾舔着嘴唇,在空气中嗅着什么。没错,一股烤肉的味道从附近某处飘来。
一开始接待他们的那个怪老头这会儿不见了。埃勒里幸灾乐祸地想,也许他正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情绪低落地自我安慰,为了夜访者带给他的惊吓。
当他们拿着自己的帽子有所期待地走过门廊,两人都注意到右手这边有一扇半掩着的门,很大的房间里没有灯,只有从窗外射进来的星光。显然在主人让他们进来的时候有人打开了百叶窗或窗帘。也许是主人不经意提起的那个“博恩斯”?也许不是,因为他们能听见从右边屋里传出几个人低语的声音;还有一点埃勒里也很有把握,那就是其中肯定有一位女性。
但他们为什么不开灯呢?那种疹人的感觉再次爬上他的脊背,他不耐烦地把这种感觉赶跑。这房子是有些不同寻常的神秘之处。可这跟自己有什么相干呢?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重要的是那些还没端上来的食物。
高大的男人并没有理会右手的房门,面带微笑地请他们随着他走过把门厅一分为二的几级台阶,向长长的走廊尽头依稀可见的一扇紧闭的房门走去。在一扇敞开的房门前,他略做停留。
“这边走,”他轻声提醒着把两人引进一个大房间,这里能看到位于门廊与整个房子左半边之间的大半个阳台。
这是起居室,有高高的落地窗,散落各处的灯盏点缀于扶手椅、小块的毛毯、白熊皮和摆放着书报杂志和烟具的小圆桌之间。远处的整面墙被一个壁炉占据,墙上的画作中的人物看不大清,但表情都是沉闷的,在壁炉里跳动的火光中,枝形吊灯的影子像是在随风摆动。在这温暖舒适的环境中,那些书,那些柔和的灯光,对奎因父子来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整个大房间里——空无一人。
“请坐下,”大个子男人说,“把外衣脱掉吧。应该让你们感觉舒服了咱们再谈话。”他面带微笑地说着,拉了一下门旁的铃索,埃勒里多少有几分不快:原来这笑容并不意味着什么。真该死。
然而,警官可不管那么多了,摊开手脚一屁股深深地坐进沙发椅子里,同时发出一声愉快的叹息,把短腿伸开后他嘟囔了一句:“嗯,是把好椅子,先生。物有所值。”
“我相信,尤其是你们感觉到上山的艰辛之后,”大个子男人仍然笑着说。站立着的埃勒里感到有些迷惑。在不太明亮的光线下,此人看着有些面熟。除了一头带有高卢人特色的亚麻色头发之外,各个部分都显得很有气势,埃勒里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个四十几岁的人不是那种无足轻重的角色。因为人本身具有一种明显的魅力和吸引力,漫不经心地穿在身上的粗呢衣服也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他的眼睛最惹人注目,深陷但有激情,是那种大学生的眼睛。他的双手异常生动,大而宽,手指也长,特别适合做那种带有权威性的手势。
“已经暖和过来了,”警官咧嘴笑着说。他的样子也说明他现在的确感觉很舒服,“可以开始讲我们死里逃生的故事了。”
大高个皱起了眉头:“真有那么糟吗?非常抱歉。我是说,山下的火。你们的意思是……啊,惠里太太!”
一位身着黑衣白围裙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埃勒里注意到,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好像天生对某些事敏感似的。
“你摇——摇铃了吗,医生?”她像女学生似地结巴着说、“是的,请把先生们的外衣收拾好,然后再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东西。”女人默默地点头,拿上父子二人的帽子和警官的风衣退了出去,“毫无疑问,你们肯定饿坏了,”那人继续说道,“我们已经开过晚饭,不然的话我应该请你们享用些像样的美食。”
“说实话,”埃勒里兴奋地坐下,立刻感觉好多了,“我们已经快堕落到同类相食的地步了。”
大个子开怀大笑:“尽管发生了不幸才使咱们相会,但我想还是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约翰·泽维尔。”
“噢!”埃勒里叫道,“我就觉得你面熟么,泽维尔医生,对吧?我多次在报纸上看到你的照片。事实上,当我在门廊的墙上看到伦勃朗的蚀刻画之后就推断这房子的主人与医学有关,不然的话不会用这种——嗯——这种原汁原味的东西作为装饰点缀。”他咧嘴一笑,“爸,你也想起这位医生的面孔来了吧!”
警官头点得过于热情,倒显得做作了。
此时此刻,什么都应该记起来。
“我们是奎因父子,泽维尔医生。”
泽维尔医生口中念念有词:“奎因先生,”他对警官说。
奎因父子交换了一下目光。也不知他们的东道主是否在意警官与警方的关系。埃勒里用眼神警告父亲。而警官则微微点了点头。亮出他的身份的确毫无意义。人们往往对警察或侦探这类人有所保留。
泽维尔医生在一张皮椅上坐下,手里摆弄着烟具:“现在,趁我那位优秀的管家手忙脚乱地在做准备的这会儿工夫,也许可以请你们给我讲讲这场……火灾。”
他还是那么不动声色,但声音里多少掺进了一些疑虑。
警官开始言简意赅地概括火情,他每讲一句主人都点点头,表现出适度的关注。眼睛发痛的埃勒里从衣袋里取出眼镜镜盒里的夹鼻眼镜,疲倦地擦净镜片,然后把它架在鼻梁上。他此刻的心情最容易对一切都吹毛求疵,这一点他心里明白。泽维尔医生为什么就不能表现出适度的关注呢?此人的房子虽雄据山巅,但这山下正着大火呀。也许,他阖上眼时心里暗想,泽维尔医生的关注表现得还不够呢。
警官简明扼要地把大致情况摆了摆:“我们确实有必要查问一下,医生。你这里有电话吗?”
“就在你手边,奎因先生,有一条支线一直从山谷拉到山顶。”
警官拿起话筒想接通沃斯奎瓦。看来很不容易。线路终于接通了,那边传来的信息是全镇的人都动员起来灭火了,包括警长、镇长和镇议会。能够提供信息的只有这位接线员。
老人沮丧地放下话筒:“我看情况比预料得还要严重。山下的火己全面蔓延开了,医生。方圆几公里内凡是有能力的男男女女全都投入灭火工作中去了。”
“天呐,”泽维尔医生嘟囔了一声,忧虑开始增加,强做出来的镇静不见了。他站起身来四下走动。
“所以说,”警官用安慰的语气说,“看来我们被困在这里了,起码今天夜里是这样。”
“噢,那还用说。”大个子摆了摆他那强有力的右手,“明摆着的,即便是在正常情况下你们也不应该继续往前走了。”他紧锁眉头,咬着嘴唇,“这事,”他继续说,“看起来要……”
埃勒里的脑袋又晕了起来,且不说那浓厚的神秘气氛,他的直觉就告诉他,在这山顶上的独门独院里肯定发生了非常奇怪的事,而昏沉沉的他最渴望的是马上就上床睡觉。
饥饿呀林火呀都退居次要。此时此刻他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泽维尔医生用忧虑的声音在说什么:“长期干早……大概是自燃……”然后,埃勒里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再醒过来时觉得很难为情。他的耳边响着一个女人不那么坚定的声音:“请原谅,先生……”他站起来时才发现身材结实的惠里太太正站在他的椅旁,两只大手正托着一个盘子。
“噢,这是怎么搞的!”他红着脸说道,“这太失礼了。请谅解,医生。这是因为开车时间太长,又遇上火……”
“别说了,”泽维尔医生不在意地笑道,“你父亲和我正在感慨,年轻一代在耐力方面还有待提高。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奎因先生。饭前你们要不要洗一洗?”
“如果方便的话。”埃勒里馋涎欲滴地看了看食物盘子。
那种痛苦的感觉又来了,莫名其妙地攫住他,以他现在的胃口,什么样的食物他都能一扫而光。
泽维尔医生把他们引导到走廊上然后左转,从这里可以看到从门廊通向对称的另一面的楼梯。他们走上一段铺着地毯的台阶,发现已经来到卧室区。除了大厅里有些光亮,这里大部分房间都黑着灯,所有门都关得紧紧的,门后所有房间都静得像坟墓。
“我说,”在他们跟着主人走过大厅时埃勒里凑到父亲的耳根说,“很好的谋杀场所。连风都很进入角色!你听这风声不像弱女那无助的哀号吗?今夜正逢其时。”
“那是你听到的,”警官不以为然,“甚至他们也听到了。可对我来说,我连个弱女的影子都没见一个,我的老儿子。怎么啦,这地方我看就像一个宫殿!谋杀?你别神经过敏。这是我所进入过的最好的房子。”
“我见过比这更好的,”埃勒里郁闷地说,“而且长久以来,你基本上是一个感性的人……啊,医生,你真是太周到了。”
泽维尔医生打开了一扇门。这是一间大卧室——在这类豪宅中,所有的房间都要大一号——在宽大的双人床旁边,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堆着奎因父子的行李。
“客套话就免了吧,”泽维尔医生说。还是那么轻描淡写,但决不缺少作为十全十美的东道主所应有的热诚,“山上着火你们又能去哪儿呢?这里是方圆几公里内唯一的一所房子,奎因先生……刚才你们在下面休息时,我冒昧地让我的人博恩斯把你们的行李拿了上来。博恩斯,奇怪的名字,对吧?他是个不幸的无家可归的老人,几年前我收容了他;对我很忠实,我可以肯定,除了脾气有些古怪再没别的问题!博恩斯会照顾你们的车的,我们这里有间车库,在这么高的地方如果把车停在户外会反潮得非常厉害。”
“好样的博恩斯。”埃勒里轻轻嘀咕着。
“好吧,好吧……洗手间就在那里。大浴室在楼梯平台后面。你们洗浴,我告退。”
他微笑着退出房间,轻轻地关上门,巨大的卧室中央,只剩下默默对视的奎因父子。然后警官耸耸肩膀,脱下外套,朝洗手间走去。
埃勒里跟着进来,说:“洗浴!20年来我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字眼。记得我在克罗斯利学校读书教我希腊语的那个怪老头吧?整个一个马勒普罗普太太[马勒普罗普太太:爱尔兰剧作家理查德·布林斯利·谢里登的喜剧《情敌》中的人物,以荒唐地误用词语著称。]!把‘洗浴’当成‘喜遇’。听听吧,洗浴!我跟你说,爸,在这充满凶兆的宅邸里停留的时间越长越不喜欢它。”
“别再冒傻气了,”警官的声音在哗哗的流水声中显得含混不清,“好啊,真不赖,这才是我需要的。来吧,儿子,快洗洗。楼下的好吃的还等着咱们呢。”
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后他们又回到黑暗的走廊上。
埃勒里打了个寒颤:“现在咱们干什么——就来个饿虎扑食吗?作为头脑清醒的客人,再考虑到这屋子里无处不在的神秘莫测,我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天呐!”警官的声音很轻。但他猛然停住了脚步,颤抖的手指紧紧抓住埃勒里的胳膊。他的下巴垂下来,眼睛里全是惊恐,脸色灰白得吓人,从儿子的肩头上向门厅里望去。
埃勒里的神经已经被这一晚的惊吓弄得麻木了。胳膊被攥得生疼,能感觉到自己脉搏的跳动。但他什么也没看到,门厅里还像刚才那样昏暗,空无一人。这时他听到咔哒一声!是关门的动静。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轻声问道,同时在父亲那吓得走了形的脸上搜寻着答案。
警官紧绷的身体松驰了下来。他叹息一声,把颤抖的手放在嘴上:“艾尔,我——我——你没看到我……”
两人同时被身后传来的轻轻的脚步声吓得跳了起来。
从走廊的最黑暗处,有一个大而无形的东西正在逼近。两只闪亮的眼睛……原来是泽维尔医生从最深的阴影处走过来。
“都准备好了,嗯?”还是那充满魅力的声音,就好像什么混乱也没发生过,而实际上,奎因父子说的话和警官的惊慌甚至惊慌的原因等等,全没逃出他的耳目。医生的声音跟刚才一样平静柔和。他同时扶住两人的胳膊,“那咱们就下楼吧,好吗?我肯定你们会对惠里太太的快餐制作有个公正的评价。”
他轻轻地但也是毋庸置疑的向楼梯口走去。
下楼时,埃勒里偷瞥了一眼并排走着的父亲,除了松垂的嘴唇还有几分刚才的惊吓留下的痕迹,已基本恢复镇定。但两道灰眉之间有了深深的皱纹,那挺直的腰板,一看就是费了好大劲才做到的。
埃勒里在背阴处摇了摇头。这时,所有的睡意在脑筋高速运转的状态下消失殆尽。他们无意间介入的这复杂的人际关系到底是怎样一团乱麻呢?
他轻手轻脚地走在楼梯上,眉头也皱了起来。现在有两个基本的问题迫切地需要答案,否则他的身心就无法平静下来,更别提入睡了:使警官受到从未有过的惊吓的原因,主人在上面走廊里潜伏在他们门外的理由,以及泽维尔医生此刻正抓着埃勒里的大手为什么如此用力的合理解释,如果这个人现在死去,那埃勒里的身体就成了僵尸的掌中物。
[book_title]3 奇怪的人们
多少年后埃勒里·奎因还能巨细无遗地回想起在山顶上那神秘的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包括那让人浮想联翩的风声。恐怕有一点也得指出,正是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激活了他们的想象力。还有山下那大面积的林火,不时在他们茫无头绪的脑海里闪现,就像黑暗中似有若无的萤光。他们心里明白,除了留在这所房子里别无选择,不管最终面对的是怎样的灾难——除非他们愿意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山下那可疑的未知世界和无情的大火。
更糟的是,尽管他们心里都有不祥的预感,可就是没有机会交换彼此的想法,主人一步不离地陪着他们。回到起居室,嚼着冷肉三明治和黑刺毒酱果馅饼,惠里太太又悄悄端上热气腾腾的咖啡。父子俩真希望泽维尔医生再次退席,可这位巨人一会儿也没离开,他摇铃让惠里再送些三明治和咖啡,还有雪茄烟——时时处处都做得像个无可挑剔的主人。
埃勒里边吃边观察这个男人,不免迷惑起来。泽维尔医生既不是江湖庸医也不是恐怖小说中的坏人。与黑手党和亚历山德罗[亚历山德罗(1743一1795):意大利骗子。]之流更是毫不相干。他是个有教养的、有风度的、有礼貌的事业有成的中年人——埃勒里想起来了,有一次报上称他为“新英格的梅奥”——这说明他在同行中的名声更响亮。比如说,在那个圈子里他肯定是晚宴中理想的贵宾,从体格上看,他毫无疑问是善于运动的类型,而且身兼科学家、学者和绅士。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他正在极力掩藏着……埃勒里一边吃东西一边绞尽脑汁在想,可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情会由让警官寒毛倒竖。
我的上帝呀,他心里暗想,不会是那种作为科研对象的畸形人吧!这是很有可能的,他对自己说。此人是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也许在未知的医学领域正进行着敢为人先的探索;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把科幻作家笔下的虚构变成事实……这不可能!
他看了一眼父亲。警官一声不响地吃东西。惊恐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度的警醒,只不过这种警醒正用机械的咀嚼动作掩饰着。
埃勒里突然意识到有些异样。来自走廊的光亮变得强烈起来,而且还有声音——很难说这声音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像是此前听到过的那种低语声,起码从方向上判断是这样。也许神秘的面纱就要揭开,这些发出声音的人与医生之间似乎有某种心灵感应,总能适时地接到指令弄出些响动,制造出一切正常的假象。
“现在,如果已经吃好了,”泽维尔医生用眼睛扫了一下两个空盘子笑着说,“咱们是不是去和大家会会!”
“大家?”听警官的口气好像是惊讶得很,没料到这所宅子里还有其他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里还有我弟弟,我妻子,我的助手——我在这里也做些研究工作,这你们也猜到了吧;屋子后面就是实验室——还有一位……”泽维尔医生犹豫了一下,“一位客人。我想现在就睡觉还太早……?”他在句尾将语气转成询问式的升调,以此表明他拿不准奎因父子是否在立刻享受睡眠之前有会一会“大家”的雅兴。
埃勒里抢过话头说:“我们已经得到很好的恢复了,是不是,爸爸?”
顺应儿子的暗示,警官点了点头。甚至头点得过于急切了些:“我这会儿一点睡意都没有。而且可以说,还有点激动,”
埃勒里笑着补充一句:“能再次与可以沟通的人们相处是件好事。”
“说得不错,正是这样,”泽维尔医生说。语气中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失望,“这边走,先生们。”
他把两人引进走廊与起居室正对着的那扇门走去。
“我想,”就在他触到门把手时又犹豫了一下,“我应该解释一下……”
“没关系。”警官也以诚相待。
“我觉得……你们也感觉到了,我们今晚的表现对你们来说多少有些——奇怪,”他又犹豫了一下,“但这里的环境一直是非常安静的,想必你们也理解,女士们对你们在前门弄出的动静多少有些——呃——受惊。我们认为最好让博恩斯……”
“我们完全明白,”埃勒里颇有风度地说,而泽维尔医生则垂下头,打开了房门。他大概意识到白己说了纯粹多余的话。埃勒里对这个大男人有了几分同情。他把刚才出现在脑子里的做什么科学实验的猜测彻底打消了,那恐怕是自己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这个大块头温柔得像个姑娘。
不管是什么事令他不安,那肯定是因为关心别人,而不是他自己。那准是某种理性的事由,而不会是幻觉的恐怖。
他们进入的这个房间恐怕是音乐游戏室。一台大钢琴占据了房间的一角。扶手椅和一盏盏照明灯摆放得都很有艺术性,而房间里各处摆着大小不等的各种桌台:有桥牌桌、象棋桌、跳棋桌、乒乓球台,甚至还有台球案子。这个房间还有三扇门:一扇在他们左边的墙上,另一扇在通向门厅走廊的那面墙上——就是从那方向传来人们的低语声——而对面墙上的门是打开的,从埃勒里站的位置看过去,相通的那间显然是藏书室。从落地窗可以看到户外的阳台。
踏进门槛的那一刻,埃勒里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些收入眼帘,还有,有两张桌子上散放着纸牌,随后,他也和医生以及警官一样,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屋里的几个人身上。
他立即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正如泽维尔医生所言,几个人都有些紧张和激动。男人比女人表现得更明显些。他们都站着,而且谁都不直视奎因父子。其中那位虎背熊腰者,从个头和眼睛上看,肯定是泽维尔医生的弟弟,正在掩饰自己的紧张:低头看着面前桌上的烟灰缸,一个劲地磕烟灰却并不怎么吸。另一个身材硕长的年轻人脸形方正,一双清彻的蓝眼睛,褐色头发,手指上还沾着化学试剂的颜色,但不知为什么,好像很害羞的样子。随着奎因父子越来越近,他的脸也越来越红,脚下还挪动了两次,目光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
“这就是那位助手了,”埃勒里心里说道,“漂亮的年轻人。不管这些人中间共享着什么样的秘密,他则是为他们在保密——而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一点显而易见!”
女人们都有女性特有的应付突发事件的能力,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紧张的样子。一个年轻,而另一个——年龄不好判断。年轻的那位挺有气势,很有主张的样子,这点埃勒里立刻就感觉到了;他判断,大概25岁,把自己修饰得很得体,一双警觉的褐色眼睛,给人安详的感觉,身材无可挑剔,更增加了把握得当的稳重,说明她有临事做出决断的能力。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放在膝盖上,脸上带着微笑。只有她的眼睛暴露了她的内心,那里面正在七上八下。
她身边的那位女士更典雅些。即使坐着也显得很高,胸脯丰满,一双傲气的黑眼睛,漆黑的头发里有几缕银灰色,基本不化妆,但面色好得又让你怀疑这一点,她恐怕是那种要控制别人的女人。她也许有35至40岁,其神态有强烈的法国韵味,这让埃勒里琢磨不透。他凭本能意识到,这是个感情强烈、容易激动的女人;一个危险的女人,不管是爱还是恨,都会是危险的。那些快速的小动作告诉你她是哪种类型,一举一动都反映出她喜动恶静的个性。但即便是坐在那里不动,她也有某种迷人的魅力;两汪黑墨般的目光泼向埃勒里和警官……埃勒里垂下眼睛,定了定神,脸上浮起笑容。
礼仪还是要的,尽管局面有些尴尬。
“我亲爱的,”泽维尔医生对那位黑眼睛的妇人说,“有两位我们误以为是强盗的绅士造访,”说到这儿他轻声一笑,“泽维尔太太,奎因先生,奎因先生的儿子,亲爱的。”直到此时她仍然没有定睛看他们,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眼波都是从那双出奇的黑目中斜淌出来的……
“福里斯特小姐,奎因先生;奎因先生……福里斯特小姐就是我提到的客人。”
“很高兴,”年轻女人很快地说。医生那深陷的眼窝里是不是闪过一道警告的目光?她展颜一笑,“你们一定能原谅我们迎候不周。这是个恐怖之夜,我们被吓得够呛。”她哆嗦了一下,一个货真价实的颤抖。
“这不能怪你,福里斯特小姐,”警官和声细气地说道,“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预料到有人会在这样的夜晚来砸门,只有我的儿子干得出来——一个好冲动的小无赖。”
“我只是遵令而行,”埃勒里笑着说。
大家都笑出了声,接着又是一阵静默。
“啊,还有我弟弟,马克·泽维尔,”——医生用很快的速度说着,指了指目光锐利的高个男人——“还有我的同事,霍姆斯先生。”——被介绍的年轻人很拘谨地笑了笑——“好吧!现在大家都见了面,是不是可以坐下来?”——每个人各自落座——“奎因先生和他的儿子,”泽维尔医生声调和缓地说,“是情势所迫到这里来的。”
“迷路啦?”泽维尔太太慢声慢气地说,第一次正眼看着埃勒里,后者感到一种生理上的震荡,像是冷不丁被火炉烫了一下。她的嗓子不亮但节奏感很强,像她的眼睛一样,热烈而又让人难以捉摸。
“不是的,亲爱的,”泽维尔医生说,“别惊慌,事实是山下着起了林火,两位先生从加拿大度假回来,为保性命而被逼上山来的。”
“林火!”大家都失声叫了起来,埃勒里看出来,他们的惊讶不是装的,无疑是第一次得知大火的消息。
彼此的距离感消失了,有好一会儿奎因父子得一刻不停地回答激动的提问以及讲述夺路而逃的经过。泽维尔医生安静地坐在那里,微笑着倾听,好像也是第一次听那些故事。等到谈话的密度稀落下来,马克·泽维尔突然跑到窗前向室外的黑暗中望去。那不详的事由又抬头了。泽维尔太太咬着嘴唇,福里斯特小组端详她那玫瑰色的手指。
“好啦,好啦,”医生突然发话了,“别把脸拉得那么长。”然后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没有味道,“也许情况并非那么严重。暂时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就是这样。沃斯奎瓦和邻近的村庄都被动员起来灭火。每年几乎都有一次的。还记得去年那场火吧,萨拉?”
“我当然记得。”泽维尔太太带着令人费解的表情瞥了丈夫一眼。
“我建议,”埃勒里点燃一支烟说道,“咱们谈点令人高兴的事。比如说,泽维尔医生。”
“哦,行啦,我有什么好谈的。”医生说着脸红起来。
“这是个主意!”福里斯特小姐高声说着,还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咱们就说说你,医生,你有多么出名,多么仁慈,多么神奇!这是我长久以来对你的评价,可我就是不敢讲,怕泽维尔太太揪我的头发,把我扔出去。”
“够啦,福里斯特小姐。”泽维尔太太严厉地制止道。
“噢,对不起!”年轻女士叫道,在屋里走来走去。她的自控力似乎在离她而去;她的目光异常明亮,“我想我只是有点紧张。这里有两位医生,这不失于一剂镇定药……舍洛克,”她拎住霍姆斯的胳膊,这使年轻人吃惊不小,“别像木头桩一样站在这里。让咱们也做点什么。”
“听我说,”年轻人说得太快,几乎口吃,“你知道……”
“舍洛克?”警官面带笑容地说,“这可是个少见的名字,霍姆斯医生……哦,我明白了!”
“当然”,福里斯特小姐甜甜地一笑。她粘在年轻医生的臂弯里,等待他给一个货真价实的拥抱,“舍洛克·霍姆斯。我就是这么叫他的。真名是拍西瓦尔,也许我的发音不对……但他确实是舍洛克,不是吗,亲爱的!一天到晚摆弄那些显微镜和那些脏兮兮的液体之类的东西。”
“够啦,福里斯特小姐。”霍姆斯未及开口,脸已通红。
“他也是英国人,”泽维尔医生用欣赏的目光看了一眼年轻人,“是这使得他与那位大侦探重姓的,福里斯特小姐。而你这姑娘太莽撞了。拍西瓦尔是很敏感的,你知道,像大多数英国人一样,你的确使他发窘了。”
“不,没有,”霍姆斯医生尽管说得很快,但还是暴露出他不善言词的一面。
“噢,上帝!”福里斯特小姐哀叹着放开了年轻人的胳膊,“没人喜欢我。”她朝窗旁沉默不语的马克·泽维尔走去。
“漂亮,”埃勒里心里揶揄道,“这伙人都应该上舞台上去表演。”但他说出来的却是带笑的话:“你的姓氏或许的确与贝克大街的霍姆斯无关,霍姆斯先生。但是,在一定范围内这一称谓是一种赞美。”
“实不敢当。”霍姆斯医生说完便坐了下来。
“看到了吧,”泽维尔医生咯咯地笑道,“拍西瓦尔和我投缘的地方也就在此。反正我是挺喜欢那些侦探人物的。”
“可问题在于,”想不到霍姆斯医生又开口了,而且朝福里斯特小姐的背影偷瞥了一眼,“他们对药品的可怕看法。彻头彻尾的无知,这些家伙总是难以准确地获得医学信息。而当他们把英国人物放进他们的故事里时——我是说,美国的故事,明白吗——总是让他们谈起话来像是……像是……”
“那你太矛盾了,医生。”埃勒里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感觉英国人说话不用‘这些家伙’这类字眼。”
这回连泽维尔太太都笑了。
“你太会找茬了,我的年轻人,”泽维尔医生接过话头儿,“可书里的谋杀者的确用过那种手段,用空的注射器往受害者身体里打气。造成冠状动脉破裂之类的假象。而事实是,正如你们也知道的,那样做一百次也不会造成死亡。但是别拿我做试验。”
谁也听不清霍姆斯医生嘀咕一句什么话;福里斯特小姐与马克·泽维尔的谈话密不透风。
“和一位有宽容心的医学专家打交道真令人愉快,”埃勒里笑着说,不禁想起某位内科医生就他小说中的疑点写来的尖刻的信,“你读那类书纯粹是为了消遣吗?依我看来,医生,你是因为里面有很多谜,你属于猜谜爱好者,喜欢揭谜底,对吗?”
“那是我酷爱做的一件事,但泽维尔太太不喜欢,她本人爱读法国小说。抽支烟吧,奎因先生?”泽维尔再次微笑——笑得令人敬畏。
泽维尔医生冷静地扫视了一下游戏桌:“实际上,我的游戏感恐怕过于强烈了,你们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游戏。我把这类游戏当成纯粹消遣以解除干外科带来的精神上的紧张……我不是随便说的,真的是这样,”
他最后的声调变得有点怪。似乎有一道阴影掠过他那张愉快的脸:“有一段时间我曾主持过一家外科医院。现在不干了,你知道……现在只是出于一种习惯,读那类书是极好的放松。我仍然在忙实验室里的事。”他探身向前弹烟灰,趁机用余光迅速观察了一下妻子的面部表情。泽维尔太太端坐不动,那张特别的脸上始终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别人说什么她都点头。但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劲头就像是远在天边的星星。冷得像一座山的女人,但这座山的内核却是炎热的岩浆!埃勒里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研究她。
“顺便提一句,”跷着腿坐着的警官突然说话了,“我们上来时碰到你们的一位客人。”
“我们的客人?”泽维尔医生似乎甚感奇怪,前额上的皮肤疑虑地皱了起来。泽维尔太太的身体动了一下,这一动让埃勒里想起章鱼一类的软体动物。但马上她又像以前一样一动不动了。马克·泽维尔和安·福里斯特在窗边的低语也戛然而止。只有霍姆斯医生不为所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亚麻布裤子的翻边,思绪显然已飘到天边去了。
“怎么,难道不对吗?”埃勒里警觉起来,“我们从山底下的火海中跑上来时遇上那家伙的。他开着一辆很旧的别克车。”
“可我们没有……”泽维尔慢慢开了个头,没说完又停下来。他深陷的眼睛眯缝起来,“这可真奇怪,是不是?”
奎因父子对视一眼。这说明什么?
“奇怪?”警官用温和的语气提示一下,谢绝了主人下意识地递给他的香烟,同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旧的包,从里边抽出些东西往鼻孔里塞。
“鼻烟”,他抱歉地说,“不好的习惯……奇怪,医生?”
“很奇怪。他是个怎样的人?”
“从我的角度看,他很强壮,”埃勒里很快地说,“青蛙眼,说话的口气像发号施令的。肩膀宽得吓人。大概地估摸一下,差不多55岁上下。”
泽维尔太太的身子又动了一下。
“可你知道我们根本就没有来访者呀。”医生轻声说。
奎因父子也甚感惊讶:“这么说他不是从你们这里出去的?”埃勒里自言自语似地问,“而我以为没有旁人住在这山上!”
“我们是只此一家,我肯定。萨拉,亲爱的,你知不知道还有什么人……?”
泽维尔太太舔了舔丰满的嘴唇,内心似乎在进行一场战斗。在她那双黑眼睛中,闪过的是权衡、挣扎和一丝残忍。而她用令人惊奇的声音说出的是:“不知道。”
“这真有意思,”警官说,“他那么快地冲下山去,如果路只有一条的话,这会儿该走到头了,也肯定没命了。”
后面传来“啪”的一声。大家都很快转过头去。那里只站着福里斯特小姐,她那小巧的化妆盒掉到地上了。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面颊发红,眼睛异常发亮,快意地说道:“噢,这下子可真棒!接下来,我们大家都要成为火神的口中美味了。你们知道,如果人们坚持谈论倒霉的事,那倒霉的事就会发生。考虑到这四下里人影出没,今晚得有人来保护着我上床。你们知道……”
“你什么意思,福里斯特小姐?”泽维尔医生慢慢说。
“有什么问题……”
奎因父子又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些人不仅是保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而且相互之间还有小秘密。
姑娘把头一甩:“这不是我要说的意思,她说着耸耸肩膀,”实在是因为没有什么——而且……“这表明她已后悔刚才开口说的话,”哦,算了吧,咱们来打扑克牌吧,或去玩点别的。“
马克·泽维尔快步走上前来,锐利的目光中似有几分冷酷,嘴也绷得很紧:“来吧,福里斯特小姐,”他的语气很强硬,“你心里肯定有事,我们最好还是了解一下。如果有什么人在这附近出没……”
“没错,”姑娘低声说,“正是如此。好吧,如果你们坚持的话,但我得预先道歉。这无疑是一种辩解……上星期,我——我失去了某种东西。”
埃勒里似有觉察,泽维尔医生的受惊程度要甚于其他人。然后是霍姆斯医生起身走向小圆桌去取烟。
“失去了某种东西?”泽维尔医生以一种混浊的声音问道。
房间里静得出奇;静得让埃勒里听出主人的呼吸声突然变大了。
“我是在一个早晨失去的,”福里斯特小姐低声说道,“我想那是上星期的周五。我还想过是不是我照看不当。我查看了又查看,可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就这样。也许我确实失去了。是的,我肯定我失去了它。”她停止了告白。
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后来是泽维尔太太严厉的声音:“行啦,行啦,孩子。你们知道这全是胡言乱语。你是说有人从你那里偷去了它,对吧?”
“哦,天呐!”福里斯特小姐高叫着把头猛地一扬,“我本不想说。是你们让我现在说的。我确信的是,不是我失去了它就是那个——那个奎因先生提到的男人潜如我的房间而且……而且取走了它。你们明白,不可能是有人……”
“我建议,”霍姆斯医生结巴着说,“咱——咱们把这次迷人的谈话改到另外一个时间,怎么样?”
“是什么东西?”泽维尔医生用平静的声音问道。他的情绪已得到很好的控制。
“那东西贵重吗?”马克·泽维尔怒冲冲地问。
“不,噢,不,”姑娘急切地说,“根本不值钱。在典当铺或——或诸如此类的地方连个镍币都换不来。只是一件家传的旧物,一个银戒指。”
“一个银戒指,”医生说着站了起来。埃勒里第一次注意到,此人的外表也有见老的地方:心力交瘁的影子。
“萨拉,我相信你的眼光是非常严格的。这里有堕落到要当贼的人吗?这你应该知道。有吗?”他们的目光短暂地相会;先把目光转开的是他。
“关于这个,亲爱的,你永远看不出来。”她轻柔地说。
奎因父子安静地坐着。这种有关偷窃行为的谈话,在眼下这种场合,的确是让人难堪。埃勒里拿下夹鼻眼镜,开始往更干净里擦——这是位不快活的女人!
“不。”医生显然是被激怒了,“既然福里斯特小姐说那戒指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那我看这不是贼干的。也可能是掉落在什么地方了,亲爱的,如果不是这样,那位神秘的出没者才有嫌疑。”
“是的,当然是这样,医生。”姑娘感激地说。
“除非你们容许不能宽恕的闯入,”埃勒里小声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表情各不相同。连警官也皱起眉头。
埃勒里微笑着又把夹鼻眼镜戴上:“你们看,如果我们碰到的那个男人确定是个未知因素并且与这所房子全无关系,那你们面对的局面就很奇怪了。”
“此话怎讲,奎因先生?”泽维尔医生问得有些勉强。
“当然了,”埃勒里挥了挥手说,“我这也是初步的看法。如果福里斯特小姐上周五丢了戒指,那么那位潜行者从什么地方来又往什么地方去呢?换句话说,他总得有个落脚点吧;也许他的大本营是在沃斯奎瓦,比如说……”
“请说下去,奎因先生。”泽维尔医生说。
“像我已经说过的,你们面临的局面很特别。因为,既然那位大脸盘的先生既不是长生鸟也不是来自地狱的魔鬼,”埃勒里接着说,“那么大火会像阻止我们父子一样有效地阻断他今晚的行程。最后他将发现——而且想必已经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这座山。”他耸耸肩膀,“很无奈的局面。近处又没有其他住家,火又一时灭不了……”
“哦!”福里斯特小姐倒吸一口气,“他——他还会回来!”
“我得说,这是确定无疑的。”埃勒里冷冰冰地说。
再次沉默。而埃勒里分明又听到女鬼的哀号,他早就认定这屋里有鬼,那预示凶兆的东西加倍强烈起来。泽维尔太太打了个冷颤,甚至传染给了在窗边向暗夜里窥望的男人。
“如果他是一个贼,”霍姆斯医生小声说,他捻灭香烟站起身来。他与泽维尔的目光相遇,下巴紧绷起来,“我是想说,”他用不高的声音接着说下去,“福里斯特小姐的解释无疑是符合实际的。毫无疑问。你们看,上周三我也被偷了个图章戒指。当然是不值钱的小东西;经常不戴已很久了,对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你瞧,反正是不见了,就这么回事。”
冷场像被突然打破一样又突然回来。研究着这些面孔,埃勒里心里再次冒出这样的想法:在这所豪华住宅彬彬有礼的表面文章背后还有很多不愿与外人道的东西。
沉默被马克·泽维尔打破了,他的动作那么快,以致福里斯特小姐失声叫了出来。
“我看,约翰,”他没好气地对泽维尔医生说,“你最好把所有门窗都锁起来……晚安,你们大家。”
他大步走出房间。
安·福里斯特——她的自信和沉着在颤抖中无可挽回地丧失掉了——和霍姆斯医生都相继告退;埃勒里听到他们在通往楼梯口的走廊上一路对话。泽维尔太太仍带着那种蒙娜丽莎式的微笑端坐着,整个人也像那幅名画表现的一样,令人费解。
奎因父子局促不安地站起身来。
“我想,”警官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也得往床上跳了,医生。你不知道这一路上的折腾,我们……”
“请吧,”泽维尔医生的语气已不那么讲究,“我们这里人手并不多,奎因先生——惠里太太和博恩斯是我们仅有的两名仆人——所以还是由我亲自送你们到房间里去。”
“完全没有必要,”埃勒里急忙说,“我们己经认识路了,医生。但还是非常谢谢你。晚安,泽维尔太太——”
“我自己也要上床去了,”医生的妻子突然宣布并站起身来。她比埃勒里想象得还要高;她深吸一口气,使身体舒展开来,“就寝前如有什么需要……”
“没有,泽维尔太太,谢谢,”警官说。
“可是,萨拉,我觉得……”泽维尔医生开了个头,又停了下来,耸耸肩膀,然后整个身体奇怪地斜塌下来。
“你还不准备睡觉吗,约翰?”她的口气并不柔和。
“我想还早,亲爱的,”他的声音也挺重,眼睛也没看她,“睡觉前我还得到实验室里处理些事情。我期待的那种化学反应还没出现……”
“我知道了。”她说着又笑了,不是那种莫测高深的笑。她转向奎因父子,“请这边走。”说时已迈动脚步。
奎因父子一边道别一边随着主人向外走。在转如走廊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医生。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看上去沮丧至极,咬着下嘴唇,手里摆弄着华而不实的领结。他显出老态,精神疲惫。后来,他们听到他向图书室走去。
一踏进卧室的门,埃勒里赶紧关门,打开屋顶的灯,凑到父亲跟前,急不可待地问道:“爸!看在上帝份上,赶紧告诉我,在泽维尔出现在咱们身后之前,你在走廊上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警官慢慢坐进靠背椅里,解开外衣的钮扣。他避开埃勒里的目光:“嗯,”他慢吞吞地说,“我也说不准。我想我是不是有点——有点神经质。”
“你神经质?”埃勒里觉得好笑,“我看你像乌贼一样皮实。来吧,说出来。我已经憋了一晚上了。那大个子也真不识趣!一会儿工夫也不给咱们。”
“好吧,”老先生一边轻声说着一边解开衣扣脱下外衣,“我告诉你,那是个——是个妖怪。”
“好啦,好啦,是什么?爸,看在天国的份上。”
“说实话,我真的说不清。”警官自己也着急,“如果你或别的什么人用嘴向我描述那个事物,我肯定你们是在说胡话。我的上帝啊!”他叫道,“那东西不可能是人类,我用我的生命担保!”
埃勒里凝视着他。这是他自己的父亲吗?绝少诗情画意,更多地是与尸体和血腥打交道的警官?
“看上去——看上去就像,”警官接着说,想轻松些,但就是做不到,“就像螃蟹。”
“螃蟹!”他眼睛睁得老大。然后,他的脸颊鼓胀起来,手捂在嘴上,只想忍住不笑出声来。但他的身体已控制不住地前后摇摆,眼泪都流了下来,“哈,哈,哈!螃蟹!”说完又是一阵狂笑。
“噢,别笑了!”老先生恼火地喝斥道,“听上去就像劳伦斯·蒂贝特[劳伦斯·蒂贝特(1896-1960):美国著名男中音歌唱家。]唱那首《跳蚤之歌》。快别笑了!”
“螃蟹?!”埃勒里再次止住笑,擦眼泪。
老人耸耸肩膀:“注意,我并不是说那就是一只螃蟹。也许是一对独出心裁的杂技演员或摔跤手在门厅里练把式。形状就像是一只螃蟹——一只巨大的螃蟹。像人一样大——比人还要大,艾尔。”他情绪紧张地站起来,抓住埃勒里的胳膊,“听我说,别不当回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像吗?我并没有看花眼或是产生什么错觉,你相信吗?”
“但愿我知道,”埃勒里咯咯地笑着倒在床上,“看到螃蟹!假如我不是非常了解你的话,我会以为你看到的是一头发狂的紫色大象或喝了太多醉人的饮料,怎么也想不到螃蟹!”他摇了摇头,“那咱们就从这里开始,像有理性的人那样细细推敲这件事,在这所神出鬼没的房子里是开不得半点玩笑。现在我跟你认真谈。你是向正前方看的,对着走廊。你到底在什么位置看到你所谓的奇异物的,亲爱的警官?”
警官手哆嗦着往鼻子里送烟:“从我们这里算起第二个门,”他轻声说,打了个喷嚏,“当然,这只是我的印象,艾尔。在门厅里咱们这一侧。那块地方相当暗……”
“真不巧,”埃勒里拉着长声说,“要是再亮一点你兴许还能看到一头霸王龙呢。那么当你看到他并且吓一跳时,你那位螃蟹朋友正在做什么?”
“别再说了,”警官苦恼地说,“那东西我也只是瞥了一眼。然后就慌忙逃走了……”
“逃走了?!”
“只能这么说,”老先生坚持道,“闪进门道里去,那关门时的声音你也听到了的。没有错。”
“这就需要调查了,”埃勒里说,他跳下床来向门口走去。
“艾尔!看在上帝的份上,要小心。”警官叫道,“夜里你可不能在人家家里到处搜呀……”
“我可以去浴室,不行吗?”埃勒里梗着脖子说,然后拉开门,消失了。
警官奎因安静地坐在那里,啃手指,摇头。然后他站起来,脱掉外套和衬衣,裤背带也落在了座位下面,他伸开胳膊大声打了个呵欠。他确实是非常疲倦。疲倦加上困乏——再加上害怕。是的,在无人可以进入的内心深处,他不得不承认,中央大街的老奎因确实害怕了。这是少有的事。
以前也经常感到害怕;说自己不知道害怕是什么,那是自欺欺人;但这次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一种莫名的恐惧,力透衣衫,刺痛肌肤,身后,似乎总有不知哪来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他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做着上床前的准备工作。同时,脑子里仍回响着埃勒里那难以控制的笑声,但心中的恐惧感并没有完全消失。他甚至开始吹口哨——以此来自嘲。
他脱下裤子,把衣服叠整齐,放在椅子上。他又向床脚边的一个衣箱探过身去。这时,有什么东西打在窗户上,他抬头望出去,那种心往下沉、刺痛肌肤的感觉又来了。但发出声响的只是半拉上的遮阳窗罩罢了。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迅速穿过房间——像一只穿着内衣的灰鼠——把窗帘拉上,在做这件事的同时向室外望去。
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这就是他当时的感觉;事后证明他的感觉是对的,这所房子确实坐落在悬崖的边上,后面就是很深的另一个山谷。他那目光锐利的小眼睛在眼眶里一个劲地转。就在他离开窗旁的同时,他把窗罩放下,也就在窗罩“啪”地一声落下时,他已把灯拉灭,整个房间也陷入黑暗之中。
埃勒里打开寝室的门时,稍微吃了一惊,然后悄没声地闪身进门,快而轻地把门掩上。
“爸!”他轻声叫道,“你在床上吗?为什么把灯关上?”
“住嘴吧!”他听到父亲严厉的声音,“没事的话就不要再出声了。这鬼地方的确有可疑之处,我现在知道是什么了。”
埃勒里有一会儿没出声。等到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开始能辨别出大概的轮廓。从后窗射进一道昏暗的星光。他父亲正光着腿,穿着内衣,蹲伏在一扇窗旁。右手边的墙上开有一扇窗,警官就藏身在这扇窗后。
埃勒里跑到父亲身旁向外望去。这里是整所房子的后墙凹进处构成的空场,并不很宽的一块空地。从上面起了一个平台,显然与奎因父子住的房间是连着的。埃勒里到窗旁时刚好看到一只白皙的女人的手在一扇落地窗一闪,然后就不见了。这只手是从屋子里伸出来关窗的。
警官喉咙里哼了一声,挺直了身体,把窗帘拉上,走到门边,把灯打开,他满脸是汗。
“怎么回事?”埃勒里站在床脚问道。
警官颓然倒在床上,像半裸的小精灵弓着身子,心烦意乱地牵拉着自己灰色的胡梢。
“我是过去关窗罩的,”他小声说,“正好从边上那扇窗看到一个女人。看上去,她站在平台上只是向空中望。我跑过去关上灯,回来观察她。她没有动。只是仰望星空。无精打采的样子。我听见她在吸泣。哭声像个孩子。就她一个人,然后你就进来了,她也回到隔壁那个房间里去。
“真的吗?”埃勒里说着,悄悄走到右边那面墙跟前,把耳朵贴在墙上,“这么厚的墙什么也听不见,真倒霉!那么你说的可疑指什么?那女人是谁——泽维尔太太,还是那个受惊的年轻女人,福里斯特小姐?”
“就是那个让一切变得可疑的人。”警官阴沉着脸说。
埃勒里凝视着父亲:“这是什么,猜谜吗?”他开始脱外套,“来吧,说出来。我打赌,准是刚才没见到的什么人。而且也不是螃蟹。”
“你猜得对,”一脸愁容的老先生说,“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马丽耶·卡罗!”他说这个名字时好像它是一个咒语似的。
埃勒里停止解他的衬衫扣:“马丽耶·卡罗?噢,怎么又来了,她又是哪路神仙?从没听说过。”
“我的天呐,”警官抱怨道,“没听说过马丽耶·卡罗,你可真行!这么说我养了个小笨蛋。你不读报吗?你这白痴?她可是家喻户晓呀,儿子,家喻户晓。”
“说得对,说得对。”
“贵族里的贵族。很有钱。与高层人物过从甚密。父亲是驻法大使。家族就有法国血统,可上溯到大革命时期,高祖是拉斐德将军[拉斐德将军(1757一1834):法国君主立宪派将军,以参加美国革命荣立战功闻名。]。”老先生把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差不多全家——叔父、表兄、外甥——都是从事外交工作的。她嫁给自己的表哥——同姓的——那是20年前了。现在她丈夫已经故去。无子嗣。尽管她仍然年轻,只有37岁,但没有再嫁。”他因上气不接下气而停了下来,瞪着儿子。
“很精彩,”埃勒里笑一了,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在你口中听来,这是个完美的女人!你的旧相片记忆工程又启动了。那么,你要说明什么呢!其实我也猜出个大概。我们已经开始探究到某种秘密,这伙人显然是出于某种原因掩饰一个事实:你那位宝贝卡罗夫人也身在此处。因此,当他们听到前门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赶紧把你的宝贝社交界女皇藏进她的寝室。所有那些什么害怕来访者半夜叫门的说法全是信口胡言。我的感觉是,这家的主人和其他几个神经质的人所做的一切是不要让我们怀疑她也在这里。我想知道为什么。”
“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警官平静地说,“二周前在咱们出发旅行之前我在报上读到的,你想必也看到了,如果你对世界上发生的事也稍加注意的话!卡罗夫人被认为身在欧洲!”
“啊哈,”埃勒里轻声应道。他拿出香烟盒,走向床头柜寻找火柴,“很有趣。但没必要弄得这么悬乎。我们有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在这里——也许那位小妇人的贵族血脉出了什么问题,要不就是她那镶金缀银的内脏器官有什么不妥,而又不想让世人知道……不,这样说也不是太站得住脚。似乎还有更多……很有意思的问题,还哭了,对吗?也许她是被绑架来的,”他不那么有把握地说,“被咱们这位不可多得的主人……火柴在哪儿?”
警官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捻着胡梢,沉脸站着。
埃勒里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找到一盒火柴,他吹了一声口哨叫道:“好样的,咱们的医生是多么周到的一位绅士呀。来看看这抽屉里乱七八糟的东西。”
警官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是位值得尊重的待人诚恳的人,”埃勒里赞赏地说,“他显然不嗜赌,但并不把自己的好恶强加于客人。这里有消磨乏味周末的全套用品。一副没开封的新扑克牌,一本字谜游戏书——最新版本!——象棋,一本智力问答手册,天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也许铅笔都是削尖了的。真没的说!”他赞叹着关上抽屉,点燃了香烟。
“很美。”警官低声说。
“呃?”
老先生又开口道:“我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我指的是平台上那个女人。真可以说是天生丽质,艾尔。还有那哭声……”他摇了摇头,“算了吧,我看这实在不关咱们的事。咱们爷儿俩也算是最不省心的一对儿了。”然后他把头一扬,一丝年老力衰的疲惫从他的灰色眼睛中闪过,“我忘了问你。在外面发现什么?”
埃勒里故意慢慢地在床的那一头坐下,把脚交叉放在椅凳上。朝天花板吐了一口烟:“哦,你是说那只——啊——大螃蟹?”说着还眨了眨眼睛。
“我指什么你小子一清二楚!”警官吼叫着,脸都涨红了。
“这个吗,”埃勒里拉着长声说,“看怎么说了。走廊空无一人,所有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没有声音。我走过楼梯口时脚步声很大,然后进入盥洗室。我再出来,脚步声很小。在那里没有停留……顺便问一句,你是否碰巧知道一些有关甲壳纲动物的饮食习惯?”
“哦,你有完没完?”警官冒火了,“你那脑袋又转什么呢?话非得这么零敲碎打地说吗?”
“问题是,”埃勒里小声说,“我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我赶紧躲在靠近咱们这个房门的昏暗处。不能再通过楼梯口走到盥洗室,不管是什么,上来就会发现我。所以我紧盯着楼梯口那块灯光照亮的地方。原来是我们那位胸脯丰满的得墨忒耳[得墨忒耳:希腊神话中专司农书和丰产的女神。],为咱们端食物的神经质的惠里太太。”
“那位管家?她在干什么?大概是去睡觉吧。我猜她和那个凶神恶煞博恩斯[博恩斯:意为骨头]——天呐,这算什么名字——是住在上面的阁楼的。”
“嗯,不错。但惠里太太并不像是要去神游梦乡,你知道吗,她手里端着一个盘子。”
“啊!”
“一个盘子,我还得补充一句,是装满食物的盘子。”
“端到卡罗夫人的房间里去了,我敢肯定,”警官低声说,“再怎么出名的女人,到底也得吃饭。”
“全不是那么回事,”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问你懂不懂甲壳动物的食谱。我从没听说过螃蟹要喝一罐牛奶,吃纯麦面包夹肉三明治以及大量水果……请注意,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一闪身就进到卡罗夫人隔壁的那个房间。”他俏皮地再加上一句,“就是你看到那个疾走的大螃蟹进入的房间!”
警官把双手往上一扬,开始在衣箱里找他的睡衣。
[book_title]4 太阳血
埃勒里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灿烂的阳光照在陌生的床罩上。躺在床上,他好一会儿没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喉咙有点痛,脑袋发沉。他长舒一口气,动了动身子,听到父亲的声音:“你醒了,”——那声音好温和。
他转过头来,发现警官穿戴整齐,一双无可挑剔的小手背在身后,静静地从一扇后窗向外望去。
埃勒里打着呵欠伸懒腰,从床上爬下来,开始脱睡衣。
“看看这个,”警官说话时身子并没有转过来。
埃勒里抓住脱了一半的睡衣来到父亲身旁。这面开着两扇窗——他们所睡的床就在两窗之间——的墙就是泽维尔家的后面。那夜里看着像是万丈深渊的地方,实际上是一块微斜峭立的岩石;它高深得令埃勒里一时有些目眩,他不得不闭了一会儿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睁开。太阳已在远山上空升起;它把山谷里的一草一木都照得清晰可辨。但他们所在位置的确太高太远,那些东西看上去就像是微缩的沙盘模型;浮云从他们下方飘过去,撞在山头上。
“看见了吗?”警官小声说。
“看见什么?”
“那边,从悬崖直通谷底的地方,山的两侧,艾尔。”
埃勒里看到了,围绕着山腰,绿色的植被突然断掉,而且还有烟冒出来。
“林火,”埃勒里叫道,“我都快以为这件倒霉事已成为一场噩梦了。”
“从山背后悬崖一侧移过来,”警官若有所思地说,“背后全是石头,火烧不到。没有可燃物。这对咱们没有任何好处。”
埃勒里停在了走向洗手间的半路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父亲大人?”
“没什么太多的意思。我只是在想,”老先生沉思着说,“如果林火真的恶化……”
“怎么样?”
“那我们就算彻底交代了,我的儿子。就是虫子也无法从那悬崖上爬下去。”
埃勒里有一会儿无言以对,然后他笑了:“你把一个多么好的早晨给毁了。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忘了它吧。先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要往自己身上泼些可怕的冷山水。”
可警官忘不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飘起的烟尘,而埃勒里则淋浴、梳洗、穿戴整齐。
当奎因父子下楼时听到下面有压低声音的说话声。走廊的里头还是黑乎乎的,而昨晚也是黑乎乎的靠门厅那一端,此刻却充满欢快的晨光。他们来到阳台上,发现霍姆斯医生和福里斯特小姐谈得正欢,被他们父子的出现突然打断了。
“早晨好,”埃勒里精神饱满地打着招呼,“很可爱,是不是?”他走到护栏边上,深呼吸,欣喜地望着新鲜的蓝天。
警官坐进一张摇椅,开始摸索他的鼻烟盒。
“是的,为什么不?”福里斯特小姐用奇怪的声音轻声说。埃勒里赶紧转过头来观察她的脸。她很苍白。淡雅的服装衬出优美的身段,她看上去非常迷人。但这种迷人也掺杂着一半紧张。
“慢慢开始热起来了,”霍姆斯医生摆动着他那两条长腿,神经质地说,“啊,你睡得好吗?奎因先生?”
“不能再好了,”埃勒里兴冲冲地说,“这肯定是山里的气流。泽维尔医生选了个奇怪的地方建房。似乎更适合老鹰来搭巢。”
“是的,为什么不,”福里斯特小姐的声音干巴巴的,接下来就是沉默。
埃勒里趁着光线好,仔细观察了地形。箭山的峰顶离这里只有几百尺了。面积很大的房子背靠峭壁边缘,前面和侧翼的空间很小,完全可以想见施工时的艰难。为在这个施工场地上找平,做了一些调整,搬走了一些碍事的岩石;但这种努力显然很快就放弃了,只从护栅门引出一条车道,场地上到处都是当时留下的乱石和凝固的泥浆,东一堆西一堆地散落在已被破坏的植被上。林木在山顶被截断成三块,给人的印象是怪异、荒凉和空寂。
“还没有别人起来吗?”警官声音轻快地问道,“已经不早了,我还以为我们是起得最晚的呢。”
福里斯特小姐一惊:“是呀——我也正不明白呢。除了霍姆斯医生和烦人的博恩斯,我谁都没见。博恩斯在附近种了点什么,那小得可怜的花园,他还想弄出些花样来呢。你见到别人了吗,霍姆斯医生?”
埃勒里注意到,这位年轻的女士似乎没有了打趣逗乐的兴致;突然,他脑子里出现一种想法。福里斯特小姐不是被说成是一位“客人”吗?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这姑娘与楼上那位隐藏在卧室中的名媛有某种关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可以说明她昨晚的过分紧张和今早的苍白和反常。
“没有,”霍姆斯医生说,“也许是在等其他人吃早饭吧。”
“明白了,”警官低声说。他坐在摇椅上出了一会神,然后站起身来,“好吧,儿子,我想咱们最好再打个电话。看看咱们周围这场山火到底怎么样了,然后咱们就上路吧。”
“好的。”
他们向门厅走去。
“哦,可你们一定要吃了早餐呀,”霍姆斯医生急切地说着,脸又红了,“不吃点东西怎么能让你们走呢……”
“是啊,是啊,我们明白,”警官微笑着回答,“我们已经给你们大家添了很大的麻烦……”
“早晨好,”泽维尔夫人站在门口说。大家立刻转过头去。埃勒里确定无疑地注意到福里斯特小姐眼中现出痛苦的焦虑。医生的妻子身着深红色的晨装;夹杂着几缕银灰色的黑发盘在头顶,光滑的皮肤柔嫩而无血色。她的目光还是放在警官和埃勒里之间。
“早上好,”警官急忙应道,“我们正打算与沃斯奎瓦联系一下,泽维尔夫人,查问一下火……”
“我已经打过了,”泽维尔夫人用平缓的语气说。埃勒里还是第一次从她的口音中听出一点外国腔。
福里斯特小姐屏住呼吸问道:“怎么样?”
“那些人在灭火方面一筹莫展。”泽维尔夫人来到阳台的边沿,心情沉重地默想片刻,“火势不减,而且还在扩大……”
“扩大,是吗?”埃勒里耳语般地说。警官一声不吭。
“是的。但还不能说完全失控,”泽维尔夫人仍然带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说,“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你们的安全。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么说还没有办法下山喽?”警官几乎是闭着嘴巴说。
“恐怕没有。”
“噢,天呐,”霍姆斯医生说着扔掉了手里的香烟,“那咱们去吃早餐吧,怎么样?”
没有人响应。福里斯特小姐突然动了一下,身体缩起来,就像是看到了一条蛇。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一弯腰。一大片烟尘从空中飘过。大家被这突然出现的东西镇住了。
“木炭灰,”福里斯特小姐惊叫道。
“好啦,这又有什么关系,”霍姆斯医生用紧绷的高音说,“不过是风向变了,福里斯特小姐,没什么。”
“风向变了,”埃勒里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立刻皱起眉头,手伸到兜里去掏烟。泽维尔夫人平阔的后背纹丝未动。
沉默被从前门传来的马克·泽维尔的声音打破。
“早上好,”然后又气冲冲地补上一句,“这些木炭灰是怎么回事?”
“噢,泽维尔先生,”福里斯特小姐高声叫道,“火势更大了!”
“更大了!”他走上前来,站在他嫂子身边。他那双锐利的目光,今早变得晦暗无光,眼白上还有血丝。看上去像是根本没睡,要不就是喝了一夜酒。
“这可不妙,”他嘀咕着,“这可不妙,”——一次又一次——“本来好像不像……”他不再嘀咕,把声音提高,突然大声说,“既然如此,那咱们在这里等什么?火还得烧下去。早饭也得吃。约翰去哪儿了?我饿了!”
佝偻着高高的身子,步履蹒跚的博恩斯,扛着还沾着泥土的锹镐从房子那头走过来。在阳光下他只是个憔悴的老人,身上穿着肮脏的外套,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和带敌意的嘴,他直接上了台阶,目不旁视,进了前门不见了。
泽维尔夫人也觉得奇怪:“约翰?是啊,约翰到哪去了?”她转过头去,那双黑眼睛躲开小叔子那布满血丝的目光。
“你不知道吗?”马克·泽维尔带着讥讽的语气问道。
上帝啊,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埃勒里心里叫道。
“不,”那女人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他昨晚没有上楼来睡觉,”那双黑眼睛里分明有着电闪雷鸣,“至少我早晨起来没看到他在床上,马克。”
“这没什么奇怪的,”霍姆斯医生强装笑脸紧忙说道。
“大概又在实验室里消磨了半夜。现在这个实验把他的心思全占据了。”
“是的,”泽维尔夫人说,“他昨晚说过要呆在实验室里,是不是,奎因先生?”她突然把那双独特的眼睛转向了警官。
警官正阴沉着脸,毫不掩饰他的反感:“他是那么说的,夫人。”
“好吧,我去找他,”霍姆斯医生急切地说着,从游戏室的一扇落地窗进到屋里去了。
没有人说话。泽维尔夫人又把忧虑的目光投向天空。
马克·泽维尔安静地坐在阳台的栏杆上,夹着的香烟冒起的烟雾缭绕在他半睁半闭的眼前。安·福里斯特小姐在自己的膝盖上把一条手绢系上又解开。门厅里传来脚步声,惠里太太那粗壮的身影出现了。
“早餐准备好了,泽维尔夫人,”她神情紧张地说。“这两位先生——”她指的是奎因父子——“他们……?”
泽维尔夫人转过头来:“当然,”她用温怒的声音说。
惠里太太脸涨得通红,退了下去。
突然间,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刚才霍姆斯医生跳进屋里时经过的那扇落地窗上。那位高个的年轻英国人正站在窗台上,他的右手由于攥得太紧而出现白色的斑点,他的头发乱得不像样子,除了东倒西伏的,还有几缕似乎呈直立状,他的嘴在动,脸灰得像他穿着的灰色花呢裤子。
他的嘴一张一合,可就是没有声音出来,就这么持续了一会儿。
最后他用嘶哑得厉害的声音说了一句,埃勒里也是将将能听到:“他被人杀死了。”
[book_chapter]第二章
[book_title]5 黑桃六
心理从不犯错。最主要的困难是了解你自己。心理学……是一种包含无穷无尽的旁枝的精确的科学。
——《精神的人类和非人类》
理科博士:斯坦利·怀特
一阵颤栗从泽维尔夫人的脖颈传到脚跟,这从她那深红色的裙衣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靠在了阳台的栏杆上,凭抓住栏杆的两只手撑着她的身体。黄褐色的皮肤变成了铁灰色,就像是刚出土的尸骨。她那黑眼睛中的亮光熄灭了。但她没有出声,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连那可怕的微笑都依然如故。
福里斯特小姐的眼珠一个劲往上翻,直到白多黑少。她发出一种病态的声音,像是要从正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但结果却像一块死肉一样坐了回去。
马克·泽维尔在自己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捻灭了香烟。跌跌撞撞地顺着霍姆斯医生有意无意地手指的方向奔去。
“谋杀吗?”警官慢条斯理地说。
“噢,我的上帝。”福里斯特小姐细声说着,用牙去咬自己的右手背,同时盯着泽维尔夫人看。
埃勒里紧跟在马克·泽维尔后面,其他人又紧跟着埃勒里,通过游戏室再进一个门,进入书柜成排的图书室,再进入另一扇门……
泽维尔医生的书房是个不大的四方房间,有两扇窗,向外可以看到建筑物右边那不宽的石基和树木的边沿。它等于有四扇门:一扇通向图书室;一扇向左打开,通向交叉过道的左半部分;第三扇门也在同一面墙上,朝着医生的实验室;第四扇则正对着大家刚进来的这扇,也通医生的实验室。最后提到的这扇门正大敞着,暴露出实验室里的一段白墙和横架隔板。
书房内部的装修堪称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三个带玻璃门的红木书柜直顶天花板,一把旧扶手椅,一盏灯,黑皮长沙发也不新了,一个小陈列柜,玻璃罩里一个银杯,墙上镜框里有一张合影照片,长方形,是一伙身着小礼服的男人;房中央摆着一张红木桌子,正对着通图书室的门。
桌子后面是一张转椅,椅子里面坐着泽维尔医生。
除了他的粗花呢外套和红色的毛织领结被随便放在扶手椅上之外,他身上的穿着与昨晚见到他时穿的一样。他的头胸部抵在面前的桌面上,左前臂放在头侧,长长的手指呈极为前伸状,手掌贴在桌面上。他的右胳膊都在桌面以下,只露出右肩。他的领口是解开的,露出浅蓝色的脖子。
他的头是左颊朝下,扭歪的嘴向上撅起,眼睛睁得很大。他扑在桌面上的上半身是半扭曲的,右胸的衬衫部位明显地可以看到一大片深红色的流溅物。在颜色很深的己凝结的浸渍上有两个黑色的洞。
桌面上没有通常可见的摆设。除了一个吸墨台,一瓶墨水,笔盒和纸张,倒是还有一副开过封的扑克牌,很仔细地摆放着。其中的大部分,分成几摞,被医生的身体挡住。
在绿色地毯的边沿,靠近通向交叉过道右半边的关闭着的那扇门,有一把长长的黑色左轮手枪。
马克·泽维尔靠在图书室的门框上,盯着书房里他哥哥那一动不动的身体。
泽维尔夫人,通过埃勒里的肩头,说:“约翰,”带着怒气。
然后埃勒里说话了:“我认为你们大家最好都走开。除了霍姆斯医生。我们需要他。请吧,立刻。”
“我们需要他?”马克·泽维尔厉声叫道。眼皮眨着显出他的红眼珠。他不再倚住门框,“你什么意思——我们?你以为你们是谁?”
“听我说,马克,”泽维尔夫人声音呆板地说;她把目光从丈夫的尸体上拉开,用红色的麻纱手绢擦了擦嘴唇。
“别马克马克地叫我,去你的吧!”泽维尔咆哮道,“你——你们——奎因……”
“啧,啧,”埃勒里温和地说,“我看你神经受了不小的打击,泽维尔先生。可现在没有时间争论。干点有用的,把女士们带走。这里有工作要做。”
这个高大的男人攥紧拳头趋前几步对埃勒里怒目而视:“我真想把你揍扁!你们两个闲事还没管够吗?你们最好给我赶紧滚蛋。出去!”这时他似乎想起什么,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二道电光,“你们两个有些地方很奇怪呀,”他慢慢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们……”
“噢,你跟这白痴谈吧,爸,”埃勒里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转身进入书房。他似乎对泽维尔医生身子压住的扑克牌更感兴趣。
高大男人的脸涨成猪肝色,他的嘴无声地动着。泽维尔夫人突然倚在门上,用手盖住了脸。霍姆斯医生和福里斯特小姐像石头人一样纹丝未动;目光停在死人的头上,再也移不开。
老先生的手一直放在外衣内兜里,这时他拿出一个黑色的旧匣子。他啪地一下把它打开,出示给众人。里面放着一枚带凸雕图案的盾形徽章。
马克·泽维尔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就像平生第一次有了视力那样凝视着那个徽章,它的颜色和形状似乎也成了天外之物。
“警察。”他顺口溜舌地说出这两个字,舔了舔嘴唇。
听到这个词,泽维尔夫人的手放了下来。她的脸色几乎变成绿色,黑乌的眼睛迸发出深深的痛苦,彻头彻尾的创痛:“警察?”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纽约警察局谋杀组奎因警官,”老先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我敢说这听起来像是在小说或旧式情节剧里。但是你们看到了,我们无法改变。很多事情我们都无法改变。”他停顿片刻,直视着泽维尔夫人说,“我还是要略表歉意,昨晚我没有告之我是警察。”
没人答腔。他们只是带着既惊恐又迷惑的表情看着他和徽章。
他阖上匣子放回到衣兜里:“因为,”他说,那种老猎人的敏锐在他的眼中闪动,“我无法确知约翰·泽维尔医生今晨是死是活。”他微微转身向书房里望去。埃勒里正俯身在死者上方,碰一碰他的眼睛,颈背和僵硬的左手。警官转过头来,用一种对话的语气继续说道,“今天早晨,到现在为止,仍然是个美丽的早晨,说什么也不该死在这样的时刻。”
他不偏不倚地探询着每个人,那目光里不光有疑虑还有对所经历的事的厌倦。
“但——但是,”福里斯特小姐结巴着说,“我不——不——”
“好啦,”警官冷冰冰地说,“人们一般不在与警察共居一室的情况下杀人,福里斯特小姐。太糟了——对泽维尔医生而言……现在,你们大家听我说。”此时埃勒里已经悄悄在书房里忙活着。警官的声音没有提高,但力度增加,每个字都像挥舞的鞭子,两个女人本能地向后退缩着。马克·泽维尔还是一动不动,“我要求泽维尔夫人,福里斯特小姐,还有你,泽维尔,就留在这里,在图书室里。我不锁门,但我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离开这个房间。我们稍后还要去关照一下惠里太太和博恩斯伙计。不管怎样,谁也不能走开。下山找出路也不那么方便……跟我进来,霍姆斯医生。你是唯一可以假定自己能有所帮助的人。”
个子矮小的老先生走进书房。霍姆斯医生身体发抖,闭上了眼睛,然后再睁开,跟进去。
其他人眼睛不眨,身体不动,能听到的声音一概不出。
他们就呆在原地,就好像在地板上冻住了一样。
“怎么样,艾尔?”警官问道。
埃勒里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
“很有趣。大部分我都看过了。事有蹊跷呀,爸。”
“这恐怕是一堆难以撕扯的乱麻。”他皱起了眉头,“好吧,不管是什么,总得花点工夫上去。有不少事情必须马上办。”他转向霍姆斯医生,后者正在桌子前面止步不前,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他同事的尸体。警官不那么友好地拽了拽他的胳膊,“醒一醒,医生。我理解,他毕竟是你的朋友,但你是这里唯一的懂医的人,而我们正需要医学上的帮助。”
霍姆斯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慢慢地把头也转过来。
“先生,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检查尸体。”
年轻人的脸色登时变白:“噢,上帝,不!求求你们,我不能!”
“别这样,小伙子,控制你自己。别忘了你是专业人员。你肯定在实验室里也经常接触死尸的。这种情况我以前也碰到过。普劳蒂,我的一位在曼哈顿医学检验办公室工作的朋友,也曾不得已给一个在一起打扑克的人验尸。当时心里也不得劲——但他还是做了。”
“是的,”霍姆斯医生嘶哑着嗓子说,舔了舔嘴唇,“是的,我明白。”可他还是怕得发抖。然后他下巴一沉,用平静些的声音说,“那好吧,警官,”拖着脚步走向桌子。
警官端详了一下他的宽肩膀,轻轻说道:“好小伙子,”又朝门外的几个人看了一眼。他们各就各位,没有动弹的。
“那就开始吧,艾尔,”警官含糊地说。眼睛异常明亮的埃勒里凑到父亲身边,“咱们的处境很妙,儿子。连处理尸体这样的事都没有合适的人选。咱们必须与沃斯奎瓦取得联系——我想那里才有司法机构。”
“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埃勒里皱着眉头说,“但是他们无法逾越火场……”
“是呀,”警官也不无忧虑地说,“这不是咱们头一回单独办案——即使是度假期间。”他朝图书室那边扬了扬头,“注意那些人。我要到起居室去给沃斯奎瓦拨电话。看能不能和警长通上话。”
“好的。”
警官跨步从地毯上的左轮枪上迈过去,好像压根儿没看见它,消失在那扇通走廊的门后。
埃勒里马上去看霍姆斯医生。苍白但已经镇定下来的医生正在褪下死者的衬衣,让两处枪眼露出来。在半干的血迹下面,弹孔周围已呈蓝色。他没有挪动死尸的位置,全神贯注地细细端详,又用目光在警官刚出去的那扇门与死者之间拉了一条对角线,点了点头,开始碰死者的胳膊。
埃勒里点点头,一步一步地也朝那扇门走去。他俯身捏住左轮枪长长的枪管把它拿起来,让它正对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光,他摇了摇头。
“就算是我们有铝粉……”他自言自语道。
“铝粉?”霍姆斯医生头也不抬地说。“我想你是想做指纹测定吧,奎因先生?”
“几乎没有必要了。枪把擦得非常干净,连扳机也都闪闪发亮。至于枪管么……”他耸了耸肩膀,打开了弹夹,“不管使用它的是谁,这枪上的指纹已擦得干干净净。有时我想,应该针对侦探小说立个法。给潜在的犯罪出了太多的点子……两个弹膛是空的。我想这无疑就是攻击的武器。但是,你还是要找一找弹头,医生。”
霍姆斯医生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来,走进实验室,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闪闪发亮的工具。他再次俯身在尸体上。
埃勒里又开始注意那个小陈列柜。它在通向图书室的那扇门边,挡住了那面墙的一部分,玻璃柜是朝着走廊方向的。上面的那个抽屉微微拉出来一些,没有推回去。他把它拉开。里面是一个磨损得没了颜色的皮枪套,带扣已经不见了;里头还有一个子弹盒。但里面的子弹不多。
“完美的自杀假象,”他看着枪套和子弹盒说。然后他关上了抽屉,“我想,医生,这是泽维尔医生自己的手枪吧?我注意到枪和枪套都是美军的旧式武器。”
“是的。”霍姆斯医生只抬了一下头,“他曾在战时服役。步兵团上尉。他有一次曾提起过,他留着枪是作为纪念。可现在……”他不说了。
“现在,”埃勒里补充道,“它要了他的命。世事难料……啊,爸。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警官急忙把通走廊的门关上:“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趁镇上的警长回来小睡一会儿的工夫抓住了他。情况跟我们想象得差不多。”
“难以通过,对吗?”
“毫无可能。火势在扩大。他说,即使可以,他此刻也难以抽身。他们本身还在寻求尽可能多的帮助。已经烧死了三个人,电话里听他的声音很平静,”警官冷笑道,“他听说又有一具尸体,也没有更激动。”
埃勒里一直在仔细观察斜倚在门框上的那个一头金发的高个的男人:“我明白了。那么这样一来……?”
“当我在电话上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他马上赋予我全权代理侦办的特权,可执行逮捕。还说一旦火情允许,他立刻带县验尸官尽快赶来……所以说,现在就看咱们的了。”
那个站在门边的男人发出一声奇怪的叹息——不知是释然、绝望还是疲劳至极,埃勒里难以断定。
霍姆斯医生直起身来,他的目光已毫无光泽:“现在彻底结束了,”他用四平八稳的声调宣布道。
“啊,”警官说,“好样的。结论如何?”
医生用右手指关节抵在散放着纸牌的桌面上,问道:“这就看你们究竟想知道什么了?”他说话吃力。
“是枪击致死的吗?”
“是的。尸体上没有其他暴力痕迹,起码表面看来是这样。右胸两枪,一枪射中胸骨左侧,相当高的部位。打碎第三根胸部肋骨,又跳飞进入右肺尖。另一枪较低,由两根肋骨间进入右支气管,靠近心脏。
从图书室那边传来一声病态的惊叫。三个男人没太注意。
“大出血?”警官问道。
“很多。他口中有血,这你们都能看到。”
“猝死呢?”
“我得说不是。”
“这个我就能告诉你,”埃勒里小声说。
“怎么?”
“这一看就知道。你没有仔细看过尸体,爸。告诉我,医生——射击的方向是怎么样的?”
霍姆斯医生把手放到嘴前:“我不认为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奎因先生。左轮手枪……”
“是的,是的,”埃勒里不耐烦地说,“我们是看得很清楚,医生。但开火的角度得到证实了吗?”
“我得说是这样。是的,毫无疑问。两枪的弹道都是来自同一方向。火器的发射点大约就在你从地毯上拾起左轮手枪的地方。”
“好的,”埃勒里满意地说,“在泽维尔的偏右一方,但基本上是面对他。也就是说他几乎难以觉察谋杀者的出现。顺便问一句,我想你也不知道昨晚手枪是不是在抽屉里?”
霍姆斯医生耸耸肩膀:“抱歉,不知道。”
“这并不很重要,它也许在。所有迹象都表明是冲动犯罪。至少要考虑有无预谋的问题。”埃勒里向父亲解释,左轮手枪来自陈列柜的抽屉,属泽维尔医生所有,犯罪后指纹被彻底清除掉了。
“这么说,把发生的情况勾勒出来就容易了,”警官若有所思地说,“无法断定谋杀者从四扇门中的哪一扇进来:可能是从图书室或走廊。但这一点很清楚:当谋杀者进来时,医生就在他现在所在的位置上摆弄纸牌。谋杀者打开抽屉,拿出枪……枪是装着子弹的吗?”
“我想是的,”霍姆斯医生呆呆地说。
“拿出枪,站在陈列柜靠走廊门这里,开了两枪,把枪擦干净,放在地毯上,逃进走廊。”
“未必,”埃勒里表态。
警官不快:“何以见得?为什么穿过房间出较远的门,跟前就有一个?”
埃勒里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是说‘未必’。我想情况即便如此,那也什么都没有说明。不管谋杀者出入这个房间走的是哪扇门,都对了解其特别的决心毫无助益。这些门没有一扇是通向一间没有其他出口的房间的。这所房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从,比如说,楼上不被察觉地下来进入这一层。”
警官嘀咕了一句什么。霍姆斯医生则疲倦地说:“如果这就是你们要我做的,先生们……弹头在这里。”他指了指他扔在桌上的带血的两粒扁弹头。
“一样吗?”警官问道。
埃勒里两粒都仔细看了看:“是的,出自同一把枪和同一个弹盒。没有什么……噢,在你走之前,医生。”
“是的?”
“泽维尔医生死了多长时间?”
年轻人看了一下手表:“现在快10点了。据我判断,死亡发生时间最晚不迟于九个小时前。大约今晨1点。”
门旁的马克·泽维尔第一次开始走动。他扬起头,呼吸声音也重了。就好像这是一个信号,泽维尔夫人发出一声叹息,坐进图书室的椅子里。咬着嘴唇的安·福里斯特向她俯下身去,轻轻地说着什么抚慰的话。新寡妇摇了摇头,探身向前向书房望去,但只能看到丈夫的左手。
“凌晨1点,”埃勒里皱起眉头,“昨晚我们睡觉时大概11点刚过。我知道了……你忽略了某些东西,爸爸。比如说,没有一丁点搏斗的痕迹,这意味着他可能认识杀他的人,丝毫没有怀疑,而当他明白过来已为时太晚。”
“这对我们大有帮助了,”警官嘲讽地说道,“他当然知道谁害的他,这山上的人他都认识。”
“你意思是说,”霍姆斯医生用一种不自然的声音说,“肯定在这所房子里?”
“你第一个弄懂了我的意思,医生。”
走廊的门打开,惠里太太衣冠整洁地走进来。“早饭……”刚一开口,她的眼睛睁大了,下巴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她尖叫一声,身体像是要东倒又歪向西边。跟在她后面的瘦弱的博恩斯伸出长臂抓住她粗壮的身体。可这时,他也看到了泽维尔医生那一动不动的尸体,他那布满皱折的灰色面颊刹那间变得更无血色,眼看着也要和女管家一起倒下去。
埃勒里箭步上前扶住女管家。后者已经昏了过去。安·福里斯特快步走进书房,犹豫了一下,使劲咽了口唾沫,上前帮忙。大家共同努力,把身体沉重的老妇人拖进了图书室。只有马克·泽维尔和寡妇一动不动。
委托年轻女士照顾女管家,埃勒里又回到书房。警官正用一种超然的态度,仔细观察近乎发狂的老人。博恩斯目瞪口呆地凝视着雇主的尸体,他本人的样子比死尸更像死尸,在那张开的嘴巴里,几颗东倒西歪的黄牙被衬托出来。眼睛虽然睁得很大,但眼神却是迷乱的。好像短时间内意识丧失、等到回过神来,立刻又转成极度的愤怒。他好几次徒然地动着嘴巴,但就是没有声音,最后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野兽般地哭号。然后他转身冲入走廊里。大家都听到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像精神病患者一样的哭喊。
警官叹口气:“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说,“注意,各位!”
他进到图书室,看着众人。别人也都看着他。已经醒过来的惠里太太正坐在她女主人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无声地吸泣。
“在我们进一步展开调查之前,”警官用冷静的声音说,“有几件事需要弄清楚。注意,我要听实话。福里斯特小姐,昨晚你和霍姆斯医生比我们离开得早。你是直接回你的房间了吗?”
“是的。”那姑娘低声回答。
“马上就睡了吗?”
“是的,警官。”
“你呢,霍姆斯医生?”
“是的。”
“泽维尔夫人,昨晚在楼梯口分手后你直接回你的房间并一直留在那里吗?”
寡妇抬起她那与众不同的眼睛,一片茫然:“我——是的。”
“立刻就上床了吗?”
“是的。”
“其间你曾发现丈夫夜里没有上来睡觉吗?”
“没有,”她慢慢地说,“我没发现。我一觉睡到天亮。”
“惠里太太?”
女管家还在哭:“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上帝可以作证。我去睡觉了。”
“你怎么样,泽维尔?”
泽维尔回答前舔了舔嘴唇。开口时,声音是哑的:“整夜我在卧室里没有动。”
“嗯,我已料到会是这样,”警官叹口气,“这就是说,奎因先生、泽维尔夫人和我,昨晚在游戏室与医生告别后,再没人见过他,嗯?”
大家都近乎急切地点着头。
“枪声呢?有没有人听见?”
没人吱声。
“准是山风的缘故了,”警官语含讥讽地说,“反正我耳朵里全是风声。枪声是一点儿没听到。”
“墙都是隔音的,”霍姆斯医生有气无力地说,“特别是书房和实验室的结构,我们做很多动物实验,警官。很吵,你知道的……”
“我明白。我猜这些门都是不锁的,对吗?”——惠里太太和泽维尔夫人同时点头——“那么关于枪的事呢?有没有人根本不知道书房的陈列柜里有枪和弹药?”
“我就不知道,警官,”福里斯特小姐很快地说。
老先生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埃勒里在书房里抽烟,好像根本没有听这边的对话。
警官用目光等了他们一会儿,然后简短地说:“那就先到这儿吧。不,”他严厉地补上一句,“不要动,事还多着呢,霍姆斯医生,你跟我们来,我们也许还需要你。”
“噢,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泽维尔夫人说话时已欠起身来。她看上去憔悴得厉害,“我们能不能……?”
“请待在原地,夫人。我们必须要办的事还有许多。其中一件,”警官说到这里扮了个鬼脸,“就是请你们那位没露面的客人卡罗夫人下来聊聊。”趁他们目瞪口呆之际他动手关门。
“还有,”埃勒里板着脸补上一句,“螃蟹。请别忘了螃蟹,爸。”
他们呆若木鸡,已说不出话来。
“现在,医生,”埃勒里等门关好后直截了当地说,“这死后僵直该怎么解释。我看他已经硬得像一块木头了。我们对死尸的检验还是有点儿经验的,看上去死亡时间还要早些。”
“是的,”霍姆斯医生说,“完全僵直了。事实上,九个小时就会完全僵直。”
“行啦,行啦,”警官皱起眉头,“你确定无疑了吗,医生?尸体不像肉铺里……”
“我肯定是这样,警官。你们不知道,泽维尔医生是……”他舔了一下嘴唇说,“严重的糖尿病患者。”
“啊,”埃勒里柔声说,“我们曾碰到过一个糖尿病患者的尸体。还记得荷兰纪念医院的多恩太太吗?爸?[埃勒里·奎因:(荷兰鞋之谜)弗雷德里克·斯托克斯公司1931年版。]”接着说,“医生。”
“这是很普通的常识,”年轻的英国人不耐烦地耸耸肩膀说,“糖尿病患者死后三分钟就会进入僵直状态。当然了,特别是血液,凝固得更早。”
“现在我想起来了。”警官捏出一摄鼻烟,深吸进去,叹口气,把烟盒放一边,“嗯,这很有趣,但没有帮助。你在沙发上先歪一会儿,霍姆斯医生,暂时把这事抛开……现在,艾尔,让我们听听你念叨的那些怪事是什么。”
埃勒里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出窗外,绕到桌子后面站在泽维尔医生坐的转椅旁边。
“看看这个。”他说着朝地板指了指。
警官注意看,然后,带着惊奇的表情蹲坐下来,抓住死人垂下的右胳膊。它硬得像钢铁一般;想稍微弯动一下都是万难。他抓住死者的手。
手是攥着的。三根手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全都紧紧地抠进手心里。在伸开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死去的医生拿着一张碎纸片。
“这是什么?”警官低声说,他试着把纸片从死人手指间拉出来。但两根手指夹得很紧。老先生一手抓拇指,另一只手抓住食指,哼哼着使足老力去扳。辛苦半天也就扳开十六分之一寸。纸片落在了地毯上。
他捡起纸片站起身来。
“嘿,这是一张撕破了的扑克牌!”他声音虽高,但却有些失望。
“正是如此,”埃勒里温和地说,“你好像还老大不高兴,爸,大可不必。我感觉,它比表面上开上去的意义重大得多。”
——这是半张黑桃六。
警官把它翻转过来;背面是很华丽的红色,图案是莺尾花。他瞥了一眼桌面上的扑克牌,背面的图案是一样的。
他探询地看了看埃勒里,后者点点头。他们走上前抓住死者的身体,尽量把他往上抬起一些离开桌面,又把转椅向后挪了几英寸,再把尸体放下,这样就只有头部抵在桌沿上。所有的扑克牌全都露出来了。
“黑桃六是这里面的,”埃勒里小声说,“这一目了然。” 他指了指排成一行的纸牌。泽维尔医生在被害前显然是在玩单人纸牌戏,很普通的玩法,十三张牌为一叠,玩牌的人从这里面取牌,四张面朝上的牌排成一行,每第五张单排一行。这一局已打到最后。四组的最后一张是梅花十。盖住下面十张的是红桃九,再下面是黑桃八;然后是一张方块七燃后是一个空位;最后是一张方块五。
“这张六是在方块七和方块五之间的,”警官说。“好吧。这就是说他从这一行里把它拿起来,我不明白……这张黑桃六的那半截在哪儿?”他突然问道。
“在桌子后面的地板上,”埃勒里说。他走几步,弯下腰。再站起来时手里有个纸团。他把它展平,与死者右手上的那一半对上。完全吻合,连最细微的撕扯边沿也能丝毫不差地对上。像死者手上的那一半一样,揉皱的这半边也有椭圆形的手指印,而且都是姆指的。两半对在一起时,连指印都对得上,撕扯的斜茬儿也是上下贴合的。
“在他撕牌时指印就来自他的手上,这是当然的了,”警官若有所思地继续说。他又仔细看了看死者的拇指,“是的,手指很脏。我看像烟灰,也许是鼓捣火炉来着;现在什么东西上都有这玩艺。嗯,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艾尔。”
埃勒里耸耸肩膀,转身向窗外望去。霍姆斯医生双手托着自己的头,像一把没打开的水果刀那样卷缩在沙发里。
“他被击中两枪,凶手逃跑,他留在这里喘那最后一口气,”警官慢条斯理地说下去,“但他喘了不止一口气。在他的意识没有丧失之前从纸牌中捡出黑桃六,故意把它撕成两半,拿起来撕开一半扔掉,然后才上路。可问题是这家伙为什么这样做?”
“你问的是个高难问题,”埃勒里谈话时没有转身,“你我知道的一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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