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曼哈顿中转站
[book_author]帕索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34688
[book_dec]1925年发表的《曼哈顿中转站》以大战前后的纽约社会为背景,描写了记者、律师、演员、水手、工会干部等人物形象。他们都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失意者,生活苦闷,精神空虚。作品中没有一个贯穿全书的主人公,人物相互之间没有联系,有的只在某些事件中相遇。评论家们称它为群像小说。对于书中的每一个人物来说,曼哈顿只是一个中转站,他们陆续来到这里,试图寻找新的生活,却发现这是一个充斥着冷酷和漠不关心的城市,因而最终只能选择离开,去往另一个地方。作者在书中描述了那些富有的政治掮客和在底层奋斗的移民,体现了人与城市间,人与人之间现代性的疏离与斗争。他的记述第一次使这些不为人知的移民进入了美国历史的范畴,使得本书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书中充满了乔伊斯式的意识流词汇和各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而新闻报导和摄影机眼的写法也使本书别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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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序
多斯·帕索斯(1896-1970)是出名很早的美国作家,一度与他的同辈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福克纳等人齐名。他的代表作《美国》三部曲(《北纬四十二度》,1930年;《一九一九年》,1932年;《赚大钱》,1936年)问世后,萨特甚至称他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作家”。在一般美国文学史上,多斯·帕索斯被归于左翼的行列,他自己在二三十年代同情苏联和美国共产党,并参与创办了左翼杂志《新群众》,但是西班牙内战中共和派的某些做法使他对当时的左派力量生出恶感,于是他的立场彻底改变。五十年代他甚至为麦卡锡主义辩护,这在以自由派为主导的美国知识分子中间是极罕见的。多斯·帕索斯的后期作品不少,但他的声誉却不如早先。在我国读书界,多斯·帕索斯还不是知名人物,这大概是因为他的作品迟迟未被介绍到中国来。外国文学研究界关于他的文章几乎凤毛麟角,我几年前读到过董衡巽的《约翰·多斯·帕索斯和<美国>三部曲,兼评卢卡契的观点》一文,印象十分深刻。近年来,一些中国学者撰写的文学史上也有介绍多斯·帕索斯的章节,但我还没有见到有关这位杰出作家的专著。重庆出版社这次推出《曼哈顿中转站》的中译本,对我们重新认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美国文坛是极有帮助的。
关于多斯·帕索斯的生平的著作,我就不多说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查阅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的《新编美国文学史》(刘海平、王守仁主编,共四卷,2002年)和《美国文学的第二次繁荣》(虞建华等著,2004年)等著作。这里我就《曼哈顿中转站》略谈一点我的感想。《曼哈顿中转站》于1925年出版,可以说是作者的成名作。多斯·帕索斯当时还不满三十岁,但他再现巨大而复杂的社会场景的能力和灵活简洁的新闻写作笔法已在这部小说中充分展示。小说一开头就把我们的视线拉到了曼哈顿的轮渡码头。
三只海鸥在破败的木板墙间破碎的箱子上、橘子皮上、腐烂的白菜帮子上飞翔着,渡轮顺着水流,撞击着、吞噬着河水,慢慢滑进码头,绿色的波浪泛出一圈圈泡沫。手绞车链条发出辚辚的响声。门向上卷起,男人们和女人们的脚跨过缝隙,推搡着通过渡口发出一股股粪便味儿的木栈道,就像苹果被挤轧进榨汁机。
这段文字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后来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它似乎把读者也拉进了纽约的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之中,同时制造了“中转”的动感。当时,对来自他乡的人而言,从轮渡口进入纽约是最方便的,他们很远就能看到港口自由女神的雕像。这是一个蕴含着难以置信的力量的城市,无数海内外移民慕名而来。他们在寻找机会的同时,也像被塞进榨汁机里的苹果似的,彻底被纽约吞噬、改造。这个号称是世界第二的大都会似乎不顾什么体面。渡口的海水混浊,水面上漂浮的尽是垃圾,然而这一切丝毫不能阻遏源源不断的来客。
《曼哈顿中转站》的书名提示读者,曼哈顿的渡口只是一个中转站,人们到这里来谋生像是来撞运气的,他们也许很快又走了,走向美国的四面八方。也有走不掉的,例如书中第一部里的年轻人巴德·库本宁。
巴德25岁,从小跟一个据说是他父亲的人长大。那人体格魁伟,以引起别人的恐惧为乐事,平时对巴德也是非常残暴,毒打之余还用烧红的烙铁烫他的背脊,致使巴德身上伤痕累累。巴德终于反抗了。一天他在僻静处操起刨草根的锄头打死那个恶人,从此开始了流浪纽约之旅。从曼哈顿渡口出来,他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感受到一点匿名者的安全。但是一看到戴礼帽、叼雪茄的男士,就浑身不自在,生怕他们是警察局的密探。就这样巴德在曼哈顿混日子,一次次担惊受怕,一次次受人欺侮。例如,他走过一个街区时看到人行道上堆了一些煤块,一位女主人在门前抱怨送煤的懒惰,不把她的煤块放到厨房里去。她要巴德把这活干了,她给一块钱。巴德当时已经饿了两天,搬了一筐煤就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干完活,女主人“赏”给他一些不新鲜的食物,工钱只付一个二角五分的硬币。巴德提醒她说好是一块钱,她就威胁说要报警,还骂他不知感恩。在纽约的街上,巴德是个典型的农民工或外来务工人员:袖口磨破了,鞋子已变了形,手腕的皮肤黑红,他问路时,破帽檐下是一双热切盼望回答的眼睛。仅仅是这外貌就足以让路人对他投以轻蔑的目光。
巴德凭力气吃饭,但是奋斗了好几年仍然居无定处,看不出有什么出路。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去哪儿都无所谓,去哪儿都不行。”一天他出现在布鲁克林桥上,对着平静的河水想入非非:他与新娘正坐在豪华的大马车上赶往婚礼,还要去市政厅出席被任命为议员的典礼,掌声四起。这对新人的身边是一圈光环,它慢慢扩大,与曼哈顿摩天大楼窗玻璃上折射的阳光相融合。就在这时他投河自尽了。充满机会的纽约也有绝人之路。
小说的结尾是与起始呼应的。未能在新闻界闯出一条路来的吉米·赫夫要离开纽约了,他穿过的垃圾场与渡口的场景互相映照:
路两边是垃圾场,堆满冒着烟的垃圾。红色的阳光穿透薄雾照着生锈的发动机、废旧的卡车、福特轿车车架和一大堆看不出形状的腐朽金属。……他饿了,他的大脚趾开始磨出水泡。在一个闪着红灯的十字路口,那儿有一个加油站,对面是一辆餐车。他谨慎地用最后一枚二角硬币买了早餐。
这段描述中有几个细节与巴德初到纽约时的窘迫极其相似。那天巴德走了太多的路,脚上起了泡。他也是在路边餐车前停了下来,对着价目表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要了煎蛋和一杯咖啡。
用美国人的话来说,巴德·库本宁和吉米·赫夫是所谓人生战场上的“失败者”(losers),追求幸福的天赋人权是他们享用不到的。《曼哈顿中转站》里还有一些“成功人士”。那是一个大规模圈地的年代,做房地产的都发了大财。他们志向远大,紧跟时代潮流,推动时代潮流。他们要把砖石建造的旧纽约脱胎换骨,使之变成钢铁和玻璃拼搭起来的新纽约。砖砌成的巴比伦和尼尼微早就归为尘土,钢筋玻璃的纽约与世长存。他们在推销自己的楼盘时保证六个月以后房价就会翻番,你要是买了他们的房子,就可以拥有“安全、轻松、舒适、豪华”。对这些人而言,书中一再出现的歌再适合不过了:“如果大西洋海水都是香槟”。可是一旦大萧条来临,他们就可能是引领潮流的泡沫了。
在曼哈顿,要举杯庆祝自己成功的人还真不少。刚开业的年轻律师乔治·鲍德温为没有业务发愁,但他还是在别人面前装出忙忙碌碌的模样。正是像他那样的律师被称为“追赶救护车的人”。鲍德温的社会地位扶摇直上,进了政界,人人都想巴结他。他和女演员艾莲都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他们最大的差别就是年龄:鲍德温在抢他头几个索赔生意的时候艾莲才刚生下来。到了小说最后一章两人走到了一起,但是这一章的标题“尼尼微的重负”似乎预示了他们以及整个城市的不祥结局。读者看着艾莲长大,她曾经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产生过真正的爱情,经历了几次婚姻后她把自己的名声和美貌视为投资的资本。鲍德温向她求婚了,她的回答竟然是“只要你能忍受,我也能忍受”。此时作者写道:“他的嘴唇无情地凑了过去,她像个濒死的人一样透过摇晃的车窗向外望,她瞥见的是交错的脸,街灯和飞速旋转的车轮。”
《曼哈顿中转站》的创作风格是新颖独特的,它像是电影脚本,由众多片段剪接拼贴而成,有点像所谓的后现代文本。小说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塑造,但是大致上能看得出有几位人物的人生轨迹。叙事上多新闻报道的特点,简明快捷,有的特写场景生动,对话背后的意蕴也极为丰富。如果要在小说人物中找一个主人公,艾莲是有望当选的候选人。我们跟着她出入一次次婚姻和演艺界幕后不光彩的交易,目睹她的演变和蜕化。由于她的原因,剧团经纪人哈利·高德维泽在小说中登台了,不过他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这位演艺界的大亨是白手起家的,很小就给玩具店当跑腿,后来到戏院当领座员,居然就“发”了。现在他握有演员的生杀大权。他对艾莲吹嘘说:
十年前我只是厄兰格老头办公室里的一个小职员,现在,那些我过去给他们擦过鞋的人恨不能有个给我在西四十八街的办公室擦地板的机会。……今晚我能带你去纽约的任何地方,我不在乎那地方多贵多时髦……
不难想像他吐出这些豪言壮语时的神态。作者在处理一些细节上是很用心的。艾莲与高德维泽接触也有她的难处。听他说大话,她并不乐意,忍受他在她身上碰碰触触也有个限度。如果得罪了他,她就断了自己的生路。此时她看到有人卖气球,冲口说要买一个,立即后悔也来不及了。也许她是希望可以像气球那样自由自在地升天而去,摆脱身边那个不可一世的暴发户。这时高德维泽又来耍派了,他是这样吆喝的:“嗨,每种颜色要一个……金色的要一个吗?不用找钱了。”
然而艾莲并没有真的把气球拿在手里。她接过三个色彩不同的气球,把它们放在旁边一个小女孩的脏兮兮的手中,她似乎不想接受高德维泽的好意,拒绝太粗鲁,转送给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最为得当。小说中描写这一细节的文字非常简略,艾莲的心理活动作者一字不提。在瞬间发生的对话和动作中我们能读出复杂细腻的人情世故来。很快他们到了著名的中央公园里的一个饮食部,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点了咖啡。这时,乐队演奏的歌曲名为“他是一个捡破烂的”。这是多么巧妙的旁白。艾莲是个明白人,但是她在将就妥协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
读《曼哈顿中转站》,我们毫无陌生之感。或许我们应该以更紧迫的心情观察我们的城市,关心我们的城市。也许正是像多斯·帕索斯这样的作家促使纽约人在建设改造自己的城市时体现出智慧、远见和公共意识。
陆建德
二〇〇六年五月十九日写毕于青岛
[book_chapter]第一部分
[book_title]1 轮渡
三只海鸥在破败的木板墙间破碎的箱子上、橘子皮上、腐烂的白菜帮子上飞翔着,渡轮顺着水流,撞击着、吞噬着河水,慢慢滑进码头,绿色的波浪泛出一圈圈泡沫。手绞车链条发出辚辚的响声。门向上卷起,男人们和女人们的脚跨过缝隙,推搡着通过渡口发出一股股粪便味儿的木栈道,就像苹果被挤轧进榨汁机。
一个护士伸直胳膊托着一个篮子,那姿势就像手里托的是尿盆儿似的,推开房门。屋子里闷热干燥,四壁涂成绿色,空气中混合着碘和酒精的气味,还能闻到一阵阵从放在墙边其他的篮子中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酸味。她放下手中的篮子,撅着嘴扫了一眼。一个新生的婴儿在脱脂棉中像一节蠕虫似的扭动着身体。
渡口,一个老人拉着小提琴。他的脸像猴子的脸似的,皱褶都堆在一起。从开裂的漆皮鞋可以看出他饱经风霜。巴德·库本宁背对河水,坐在栏杆上看着老人。微风吹拂着从紧扣着的帽檐下露出来的头发,并且吹干了他太阳穴处的汗。他非常累,脚上起了泡。但是一看到渡轮驶出渡口、拍击水面荡起扇形波纹的时候,他感到一丝暖意,顷刻间全身都欢快起来。“嘿,朋友,你说这渡口离城市有多远?”他问站在他旁边的一个戴着草帽系蓝白条纹领带的年轻人。
年轻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从巴德穿变形了的鞋子到从磨破的袖口里鼓出的红色手腕,从瘦削的火鸡似的喉咙到破帽檐下热盼回答的双眼,尽收眼底。
“那要看你想去哪儿。”
“怎么去百老汇?我想到市中心。”
“向东走,过一个街区后从百老汇街转过去接着走,只要你走得够远,你就能到市中心。”
“谢谢你,先生。我会那么做的。”
那位小提琴演奏者端着帽子穿过人群,风吹乱了他的秃顶周围几缕花白的头发。巴德看到老人的脸斜对着他,布满皱纹的眼窝里两只黑钉子似的眼睛盯着自己。“没钱。”他粗声说,然后掉过头注视着刀锋一般明亮的宽阔河水。渡口的挡板已经关闭,裂缝的码头歪斜着,铁链哗啦作响。巴德被人群挤着走出候船室。他走在两辆运煤车之间,穿过布满灰尘的街道走向黄色电车。他的膝盖颤抖。他把手深深地插进口袋。
沿着街区走,中途在餐车上吃饭。他僵直地靠近一个转椅,对着价格表看了很长时间。
“煎蛋和一杯咖啡。”
“双面煎?”柜台后的红发男人问,他正用围裙擦拭生满雀斑的小臂。巴德·库本宁坐了下来。
“什么?”
“煎蛋。单面煎还是双面煎?”
“当然是双面煎。”巴德双手抱头,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旁边。
“你看起来心不在焉哪,伙计,”那男人说着把鸡蛋打破,放进冒油的煎锅里。
“我从别的地方来的。今早我走了15英里。”
那人从门牙里挤出一句话:“来大城市找工作?”
巴德点点头。那人“啪”的一声把鸡蛋翻到另一面,盛到碟子里,在盘子边上又放了一些面包和黄油,然后推到巴德面前。“我要给你一点儿建议,伙计,免费的。你先去刮刮胡子,理个发,把衣服上的草籽刷掉,然后你再亮相。那样你才能找到活儿干。在这地方就得这样。”
“我会好好干活。我是个好手。”巴德嚼着一嘴的食物含混地说。
“我要告诉你的就这些,就这样。”红发男人说,然后他回到烤箱那儿去了。
埃德·萨切尔颤抖着登上宽阔的医院大门前的大理石台阶。药味直钻进他的喉咙。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坐在桌子后面看着他。他试着让声音平静下来。
“你能不能告诉我,萨切尔太太情况怎样了?”
“可以,你可以上楼。”
“可是小姐,请问她一切都好吧?”
“那层的护士什么都知道。楼梯在左边,三层,产房。”
埃德·萨切尔拿着一束用绿色蜡纸包起来的花。他蹒跚着往上走,楼梯在他眼前晃动。他的脚趾踢到了楼梯边上用来固定扶栏的铜底座。他疼得叫了出来,但这时传来关门的声音,叫声被压抑住了。他叫住了一个护士。
“我要去看萨切尔太太,请问……”
“只要你知道她在哪儿,就去呗。”
“但是他们给她换地方了。”
“那你得去问大厅尽头的问询处。”
他咬着冰冷的嘴唇。大厅尽头有个红脸女人笑着看他。
“一切顺利。你现在是幸福的父亲,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婴。”
“你不知道,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苏茜身体又虚弱。”他眨着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哦,我能理解,你感到紧张,这很自然……她醒来后,你可以进去跟她说话。婴儿生下才两个小时。一定别让她累着。”
埃德·萨切尔是个小个子男人,两撇金色胡须,灰色小眼睛。他抓住护士的手摇着,笑起来,露出一口歪斜的黄牙。
“你不知道,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
“祝贺你。”护士回答。
忽明忽暗的汽油灯下有一排排的病床,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恶心的床褥味儿,一张张脸,有的胖,有的瘦,有的黄皮肤,有的白皮肤。她在那里。苏茜的黄头发盘得松松地搭在白色的小脸旁边,那张脸看起来既枯槁又苦恼。他把花束解开,放在床头柜上。往窗外看就像往水下看一样幽深。院子里的树上蓝色的蜘蛛网盘结交错。沿着路灯看过去,街区里的房子是砖灰色的,泛着绿光。烟囱和水塔直指红得仿佛血肉似的天空。她发青的眼皮慢慢睁开。
“埃德,是你吗?……怎么,是玫瑰。你太浪费了。”
“我没帮上什么忙。我知道你喜欢玫瑰。”
一个护士一直守在床头附近。
“小姐,不能让我们看看婴儿吗?”
护士点点头。她的下巴又瘦又长,灰色面孔,嘴唇紧闭。
“我讨厌她,”苏茜小声说。“她让我烦躁不安,她是一个残忍的老姑娘。”
“不要紧,在这儿只待一两天。”
苏茜闭上眼睛。“你还愿意给她取名艾伦吗?”
护士带回一只篮子,把它放在苏茜床侧。
“噢,她可真漂亮!”埃德说。“看,她在呼吸……他们给她抹油了。”他扶起妻子靠在枕头上;她盘得松松的头发开了,垂到他的手和胳膊上。“你们怎么分得清谁是谁?”
“有时候分不清。”护士说,咧开嘴挤出一个微笑。苏茜仔细看着婴儿深红的小脸。“你得确信这是我的孩子。”
“当然。”
“但是没有标签。”
“我马上贴一张。”
“可是我的孩子皮肤是深色的。”苏茜躺回枕头上,大口喘着气。
“她长着可爱的细小绒毛,跟你的头发一个颜色。”
苏茜把胳膊举过头顶,尖叫着:“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把她拿走!那个女人偷走了我的孩子。”
“亲爱的,看在上帝的分上!亲爱的,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试图给她掖掖被子。
“真糟糕,”护士拿起篮子,镇定地说,“我会让她服镇静剂。”
苏茜僵直地坐起来。“拿走!”她歇斯底里地号叫着躺了回去,不断发出呜咽和尖叫。
“我的天!”埃德·萨切尔喊着,双手交叉,紧紧扣着。
“萨切尔先生,你最好离开,今晚别再来了。你一走她就会安静下来。我会把玫瑰放到花瓶里。”
在最后一级楼梯上,他赶上了一个圆胖的男人。他搓着手,正慢慢往下走。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一切顺利吧,先生?”那个圆胖的德国人问。
“我想是的。”萨切尔虚弱地回答。
那人主动开口交谈,粗声粗气中带着欢乐。“祝贺我吧,祝贺我,我妻子给我生了一个男孩儿。”
萨切尔握了握那人肥胖的小手。“我的是个女孩儿,”他不自在地说了出来。
“5年啦,一年生一个女儿。这次呢,想想吧,是一个男孩儿!”
“是的,”埃德·萨切尔说,“是个伟大的时刻。”这时他们俩已经走在人行道上。
“请允许我请先生您一起喝一杯来庆祝吧!”
“当然,非常乐意。”
位于第三街的酒吧,旋转门不停地开合着。他们两个拖着脚步,文雅地走进后面的房间。
“啊,”他们在一张有疤痕的棕色桌子旁坐下来后,那个德国人说道,“家庭生活充满烦恼。”
“是这样的,先生。这是我第一个孩子。”
“你喝啤酒吗?”
“行,我喝什么都行。”
“两瓶进口卡姆巴彻尔,庆祝我们的小家伙。”
侍者打开两瓶啤酒,杯子里涌起浅褐色的泡沫。
“成功啦……”德国人说着举起杯。他擦掉胡子上的泡沫,粉色的拳头砸着桌子。“算不算是轻率呢,这位……先生?”
“我叫萨切尔。”
“算不算是轻率呢,萨切尔先生,如果我要问问你的职业?”
“会计。我希望不久以后能成为注册会计师。”
“我是一个印刷工,我叫祖彻尔——马可斯·安东尼尔斯·祖彻尔。”
“很高兴认识你,祖彻尔先生。”
他们的手举过桌面在两个瓶子之间相握。
“注册会计师工资不低。”祖彻尔先生说。
“我必须得多挣钱,为了我的小女儿。”
“孩子能花掉你不少钱。”祖彻尔先生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们再来一瓶?”萨切尔说,一边计算着衣袋里有多少钱。小苏茜不希望我像这样在酒吧里喝酒。但是这次例外,我在学习,学习如何为人父。
“越多越快乐,”祖彻尔先生说。“……但是孩子,能花掉你不少钱……什么也不做,光是吃,还有不停地把衣服穿坏。一旦我的公司重新振兴……啊!现在怎么这么多伪君子,借钱怎么这么难,薪水怎么才能涨,还有这么多疯狂的行业工会、激进主义者和吸毒的……”
“就是这样的,祖彻尔先生。”
祖彻尔先生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啤酒沫从胡须上捋下来。“这个世界不是每天都能诞生一个男孩儿的,萨切尔先生。”
“也不是每天都能诞生一个女孩儿的,祖彻尔先生。”
侍者又拿来两瓶啤酒,并把洒在桌子上的酒擦干,然后站在旁边听着,红色的手晃动着抹布。
“而且我心里有个希望,希望我儿子在为庆祝他的儿子而饮酒时,喝的是香槟。啊,这个伟大的城市里事情就是如此。”
“我希望我的女儿成为一个安静温柔的女孩儿,可不能像现在的年轻女人,装模作样,穿带花边儿的衣服,紧紧系着蕾丝。而且到那个时候我已经退休了,在哈德逊河旁边有所小房子,准备在花园里开个晚会……我知道市区里有些人退休后每年有3000块。存钱就行。”
“存钱没用,”侍者说。“我存了10年钱,可是我存款的银行倒闭了,除了一本给我带来烦恼的支票簿,其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搞到内部消息,再抓住机会,这才有用。”
“那是赌博。”萨切尔厉声说。
“先生,那就是赌博游戏。”侍者说着回到柜台后摆弄着空瓶子。
“赌博游戏。他说得不算离谱,”祖彻尔先生说,亮晶晶的眼睛沉思着望向杯底。“一个有野心的人得抓住机会。我12岁离开法兰克福来到这里时就是野心勃勃,现在我得养活一个男孩儿……啊,他的名字应该是威廉姆,跟伟大的恺撒大帝同名。”
“我的小女儿将取名艾伦,跟我妈妈同名。”埃德·萨切尔的眼中充满泪水。
祖彻尔先生站了起来。“再见,萨切尔先生。很高兴遇到你。我得回家见我的女儿们了。”
萨切尔再次握了握那只肥胖的手。望着祖彻尔先生模糊的身影蹒跚地走出转门,为人父母、生日蛋糕、圣诞节之类的温馨场面浮现在他眼前。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小苏茜不喜欢我在这儿……为了她和那个小可爱做什么都行。
“嗨,你们俩没约好吧?”他走到门口时,侍者在他背后大喊。
“那家伙没付账?”
“付了才见鬼呢!”
“可是是他请-请-请我啊……”
侍者笑着将一个红色的杯托压在钱上。“我猜那胖子相信存款。”
一个O型腿的小个子蓄须男人戴着圆顶礼帽,走过艾伦街,走过没有阳光的地下通道,那里悬挂着天蓝色、烟熏鲑鱼色和芥末黄色的被子,胡乱堆放着干姜面包色的二手家具。他冰凉的双手在大衣的下摆上方相握,在包装盒中间走着,躲避着跑来跑去的孩子们,他一直咬着嘴唇,双手不停地一会儿分开,一会儿相握。他走着,对孩子们的尖叫和头顶震耳欲聋的火车声充耳不闻,对拥挤的廉租房内散发出的腐臭或甜腻腻的味道也恍若不觉。
在卡诺街拐角处一家漆成黄色的商店门前,他站住了,盯着一张绿色广告牌上的脸,若有所思。那张脸上眼眉高挑,多余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弯弯的眉毛和浓密的整洁胡须是它的特征。这张脸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在银行里有存款的人,这张脸在硬尖领和深色宽领带的上方摆出一副富足的姿态。下方是一个签名:金·C·吉列。小个子蓄须男人的头顶不断闪着一句广告词:刀不磨,不锋利。他撩起外衣擦了擦眉心处的汗,长时间地注视着那位金·C·吉列以钱为傲的双眼。然后他握紧双拳,挺起胸,走进商店。
他的妻子和女儿都不在。他在煤气炉上烧了一壶水。在壁柜上找到一把剪子,用它剪掉了自己几缕棕色的长胡须。然后他开始用崭新的安全剃须刀非常仔细地刮须。对着溅有水点的镜子,他颤抖着手指滑下光洁的面颊。当他修剪胡子的时候,听到身后有声音。他转身面向她们,脸光滑得如同那位金·C·吉列,脸上带着视金钱如粪土的笑容。两个小女孩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妈妈……那是爸爸!”大一点儿的女孩大叫。他的妻子好像洗衣袋被扔进了洗衣机,把围裙从头上扔过去。
“啊呀!啊呀!”她呻吟着摇来晃去。
“怎么了?你们不喜欢?”他前前后后地移动他手中闪着光泽的安全剃须刀,然后轻轻指着自己光洁的下巴。
[book_title]2 大都市
那里是巴比伦和尼尼微:都是由砖砌成的。雅典是金色大理石柱。罗马被碎石门拱支撑。在君士坦丁堡,尖塔的光芒好似跳动在金色号角周围的烛光……钢铁、玻璃、砖瓦、水泥将成为摩天大楼的材料。那些建筑都挤在那个狭长的岛上,鳞次栉比,数以百万计的窗户闪闪发光,就像是雷暴上方的云层。
身后的房门关上的时候,埃德·萨切尔感到非常孤独,心中蠢蠢欲动。要是苏茜在这儿,他就会告诉她,自己马上要挣很多钱,而且为了小艾伦,他要每周在银行里存10美元,这样的话一年就能存520美元……10年后不算利息也有5000多元了。我得算算要是按利息4分计的话,520美元的复利有多少。他在狭小的房间里激动地走来走去。煤气灶惬意地咕噜噜响着,好像是只猫。他的视线落到了地板上煤桶边的一份报纸的头条上。那会儿他急着出门拦出租车送苏茜去医院,随手把报纸扔在那儿了。
摩顿签署大纽约议案
完善使纽约成为世界第二大都市的法令
他喘着粗气把报纸折起来放到桌子上。世界第二大都市……爸爸还想让我待在奥恩特拉他的破商店里。如果不是为了苏茜……晚上好,先生们,如果我有幸到你们的公司工作,我将向你们介绍我的妻子。我所有的一切都要归功于她。
他面朝壁炉鞠躬的时候,衣服后摆扫掉了书架旁台子上的一件瓷器。他弯腰去拾,舌头和牙齿相碰发出“啧”的一声。蓝色的瓷器碎了,荷兰女孩的头已经和身子分了家。“小苏茜多喜欢她的小摆设啊。我该上床睡觉了。”他推开窗户,身子探出去。一辆街车隆隆地驶过街道的尽头。一股煤烟刺痛了他的鼻孔。他把身子探出去很久,来回扫视街道。世界第二大都市。在砖房昏暗的灯光里、在对面房子门廊里传来的男孩子们的笑声和吵嚷中,在一个警察有序平稳的步伐里,他有了一种前进感,像列队前进的士兵,像一艘沿着哈德逊河航行的船,像选举的游行队伍,沿着长长的、两边全是高大的白色门廊的街道庄严地前行。大都市。
街道上突然有很多人跑动。有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失火了。
“哪里失火?”
男孩子们消失在对面的街角。萨切尔转身面向房间。非常闷热。他激动得想出去。我应该上床睡觉。他听到街道的那头传来断断续续的马蹄声和消防车的刺耳铃声。看一眼就好。他跑下楼梯,手里拿着帽子。
“哪儿失火了?”
“就是旁边那个街区。”
“那是一幢出租公寓。”
那是一幢有着小窗户的六层出租房。消防队刚刚到达。到处是棕色的烟,不时还从低一些的窗户里蹿出火苗。3个警察正挥舞着警棍把人群拦在对面房子的台阶和栅栏处。街道中间的空地上,消防车和红色水龙车泛出明亮的黄铜色。人们静静地注视着上层的窗户,那里有人影晃动,还有偶尔跳跃的火苗。一束纤细的火苗在房子上面闪动,好似一枝用在烛光晚餐时的蜡烛。
“通风管道。”一个人对着萨切尔耳语。一阵风过后,街道充斥着烟雾和烧焦的破布味儿。萨切尔忽然觉得恶心。烟雾散过,他看到人们挤在一起,手挂着窗台,身体悬在空中。另一侧,消防员正帮助妇女们走下救生梯。房屋中间的火苗更明亮地闪耀起来。有个黑色的东西从窗户掉出来,尖叫着落到人行道上。消防员猛推着人群使之退回到街区尽头。其他的消防车马上就要赶到。
“他们接到了五个火灾报警,”一个人说。“你觉得如何?在顶上两层的人都被困在那里了。是纵火犯干的。他妈的纵火狂。”
一个年轻人蜷缩着坐在煤气路灯下的便道旁。萨切尔发现自己被后面的人群推搡着来到他身边。
“他是个意大利人。”
“他妻子在那幢房子里。”
“警察不会放过他的。”
“他妻子怀孕了。他不会英语,没法问警察。”
那个男人穿着一条蓝色吊带裤,背后由一根背带联结。他挺着胸,时不时说一串叽里咕噜的话,谁也听不懂。
萨切尔挤出人群。拐角处有个人正看着火警盒。萨切尔擦过那人身边的时候闻到那人衣服上散发着一股煤油味儿。那个人抬起脸笑着看萨切尔。他长着肥胖松弛的面颊和明亮的鼓眼睛。萨切尔的手脚突然冰冷。纵火犯。报纸上说他们就是这样在火灾现场附近流连并注视火灾情况。他加快脚步往家走,跑上台阶,进屋后将房门锁紧。房间里空空荡荡,安安静静。他忘了苏茜是不会在这儿等他的。他开始脱衣服。他无法忘掉那人衣服上的煤油味儿。
佩里先生用手杖拨开牛蒡叶子。房地产代理用讨好的声音恳求着:
“我不介意告诉您,佩里先生,这可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先生知道谚语有云:机遇只会光临一次。我完全可以保证六个月后这些地产的价值能翻番。可别忘了,现在我们也成为世界第二大城市纽约的一部分了……时机已至,我绝对相信您和我都能看到那一天,届时东河上架起一座座桥,将长岛和曼哈顿联结成为一体,而皇后区将取代今天的阿斯特宫地区而成为这个大都市的心脏。”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要找的是绝对安全的地产。并且我不是为了盖房子。我妻子近几年来身体一直不太好……”
“难道还有比我推介的地产更安全的吗?佩里先生,您是否意识到,我让您进入了当代最伟大的房产的一层,您完全可以为之自豪。您可以拥有的不仅仅是安全,还有轻松,舒适,豪华。无论我们是否愿意,佩里先生,我们已经被卷入时代之潮,一个扩展和进步的时代大潮。几年之内将发生很多事。所有这些机械发明——电话、电、钢桥、不用马拉的交通工具——它们都在引导时代前进。是否加入其中并站在进步的前沿取决于我们自己……我的上帝!我简直等不及要告诉您这些意味着什么……”在干草和牛蒡叶子中间戳着,佩里先生用手杖拨拉出一些东西。他弯腰拾起一个头骨,上面长着一对有螺旋凹槽的角。“哟!”他说,“这曾是一只很棒的公羊。”
巴德坐着点头,他在充满肥皂沫和消毒水气味、空气中飞舞着发丝的理发店里昏昏欲睡,红色的大手在两膝间垂着。从剪刀剪发的声音里,他似乎还能听到从尼亚克来时那贫瘠的路上他沉重的脚步声。
“下一位。”
“什么?……噢,除了剪发我还要刮胡子。”
理发师的胖手在他的头发间游走,剪刀在耳边像大黄蜂似的呼呼响。他的眼睛一直闭着,他努力地睁开它们以抵抗睡意。他越过沾满脏头发的条纹围单,看见正在擦鞋的黑人小男孩那锤子似的脑袋在一上一下地动。
“是的,先生。”隔壁座位上的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正是时候,民主党应该提名一位强有力的……”
“还需要刮脖子吗?”理发师油腻的圆脸正对着他的脸。
他点点头。
“用香波吗?”
“不用。”
理发师放下椅子靠背给他刮脖子的时候,他探着脖子,就像一只腹部朝天的泥龟。肥皂沫涂满他的脸,刺痛了他的鼻子,流进了他的耳朵。他淹没在肥皂沫里,蓝色肥皂沫,黑色肥皂沫,这一大片肥皂沫被剃须刀片朦胧的反光撕开一个口,刀片在蓝黑色肥皂沫团里闪着锄头般的光。他背后的老头站在土豆田里,胡子竖起,浑身鲜血,嘴里吐着白沫。后脚跟上好多水泡,袜子上全是血,双手紧握,像一个死人耷拉在床边的手一样冰凉。让我起来……他睁开眼睛。长了老茧的手指尖正拍打着他的下颚。他凝视天花板,那里有4只苍蝇在覆有红色皱纹纸的钟上摆出四个“8”字。他的舌头十分干涩。理发师将座椅重新直立。巴德眨着眼四处瞧。“4个辅币,外加擦鞋5分钱。”
承认杀死残疾的母亲……
“我能不能再坐一会儿,看看那张报纸?”他听到他慢吞吞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着自己的耳膜。
“没问题。”
帕克的朋友保护……
黑色的印刷字体在他眼前蠕动。俄国人……茂伯·斯通……(《先驱报》的特别报道)发自新泽西州特伦顿市。
内森·斯拜茨,14岁,两周以来一直否认罪行,今天终于向警方坦承自己对残疾的老母亲汉娜·斯拜茨的死亡负责,这一罪行是在两人的一场争吵后发生的,当时是在位于离该城6英里的约拿溪畔的家中。今晚等待他的是大法官的判决。
在敌人面前解救波特·阿瑟……瑞克斯太太丢失丈夫的骨灰。
5月24日周二早8点半,之前的晚上我在汽船上睡了一夜,然后我回家,他说,上楼去再睡一会儿。我一直睡到妈妈上楼来告诉我起床,而且如果我不起来,她就把我扔到窗外去。我妈妈抓住我,要把我扔下楼。我先把她扔下去了,她摔到楼下的地上。我下楼,发现她的头扭到一侧。我看出她死了,然后我摆正她的脖子,并用从我的床上拿来的被子把她盖上。
巴德仔细地折好报纸,把它放在椅子上,然后离开理发店。室外充满阳光,人群吵嚷。小巫见大巫……“我25岁了。”他喃喃自语。想想吧,那孩子才14岁……他快速走过喧闹的人行道,那里晾着带明亮而温暖的黄色条纹的蓝床单。小巫见大巫。
埃德·萨切尔坐在那儿,手指拂过琴键,弹奏着《蚊子进行曲》。夏日午后的阳光穿过厚重的、镶蕾丝边的窗帘和乱舞的灰尘,在地毯的红玫瑰图案上蠕动,杂乱不堪的客厅里充满阳光的斑点和碎片。苏茜·萨切尔蜷曲着身子坐在窗旁,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丈夫瘦削的脸。小艾伦在他们中间跳舞,她踩在地毯的玫瑰图案上,同时小心地避开被阳光直射的部分。两只小手提着镶粉边的裙角,不时地用细声音发号施令:“妈妈看我表演呀。”
“看看这孩子,”萨切尔说,他还在弹奏。“她是个定期练习的小芭蕾舞女。”
周日报纸从桌子上掉下来,躺在那里;艾伦开始在报纸上跳舞,敏捷的小脚踩裂了报纸。
“亲爱的小艾伦别这样,”苏茜坐在粉色长毛绒椅子里抱怨着。
“可是妈妈,我跳舞的时候可以这样。”
“别那样,妈妈说过了。”埃德·萨切尔已经改弹威尼斯船歌了。艾伦也随之改变舞步,她的手臂随之晃动,她的脚丫迅速地踩裂报纸。
“看在上帝的分上,埃德,把孩子带到一边去;她在撕报纸呢。”
他的手指停住,发出一个长音。“亲爱的,不允许你那样做。那些报纸爸爸还没看完呢。”
艾伦依然故我。萨切尔离开琴凳,扑过去把她捉住,她在他膝旁一边扭来扭去一边大笑。“艾伦,妈妈对你说话的时候,你要听,还有,亲爱的,你不要搞破坏。印刷那份报纸要花钱,人们为那份报纸出力,爸爸还要出去买报纸,并且他还没看完呢。艾伦,现在你明白妈妈的意思了吗?这个世界上,我们需要建——设而不是破——坏。”然后他回去接着弹威尼斯船歌,艾伦也继续跳舞,踩在地毯的玫瑰图案上,小心地避开被阳光直射的部分。
小餐馆里有6个人坐在桌边飞快地吃饭,他们的帽子都戴在后脑勺上。
“呀!”桌子一头的一个年轻人喊着,他一只手拿着报纸,另一只手端着咖啡。“你能打败它吗?”
“打败什么?”一个长脸的人咆哮着问,嘴角叼着一根牙签。
“巨蛇出现在第五大道……今早11点30分一条大蛇爬出第五大道和42街交叉处蓄水池的石墙裂缝,妇女们尖叫并四处逃散,大蛇开始穿越人行道……”
“吹牛……”
“也不完全是,”一个老头说,“我小的时候,我们常去布鲁克林公寓区打鸟……”
“天啊!已经九点一刻了。”年轻人咕哝着叠好报纸,跑出去,来到哈德逊街,这个上午,这里到处是男人和脚步轻快的女孩。马的蹄掌与地面的摩擦声和货车轮子的碾过声,混合成震耳欲聋的喧闹,灰尘在空中飞舞。一个帽子上插着熏衣草、长着活泼翘下巴的姑娘正站在苏利文存储公司的门口等着他。年轻人内心澎湃,像一瓶刚被启开的酒。
“你好,艾米莉!哎,艾米莉,我涨工钱了。”
“你差点晚了,你知道吗?”
“可是说实话,我的工钱涨了两块。”
她的下巴歪到一边,然后到另一边。
“我不批评你。”
“你知道你说过如果我涨工钱你会……”她傻笑着看他。“而且这只是刚开始……”
“一周挣15块钱有啥好处?”
“那可是一个月60块钱哪,而且我马上要开始学做重要生意了。”
“傻孩子,你差点迟到。”她突然转身,走上布满垃圾的台阶。她打褶的蓬裙在台阶两侧扫过来扫过去。
“天啊!我恨她!我恨她!”他用力吸气,抑制住眼眶中的热泪。他快步沿着哈德逊街走向西印度进口公司的温克和加利克办公室。
绞盘旁的甲板温暖,带着海水咸味的湿气。他们挨着,穿着油腻的帆布衣服四肢摊开躺着,小声谈论着,耳朵里听到的全是船费力地穿过墨西哥暖流的时候水开锅的声音。
“我的好朋友,告诉你,我热烈地盼望在纽约靠岸……咱们一靠岸,我就上岸,而且再也不上船了。我受够这种生活了。”这个内舱听差有黄色头发和椭圆形的光滑小脸;说话的时候一截熄灭了的烟头从嘴边掉了下来。“他妈的!”他去够那顺着甲板滚落的烟头,没够着,它掉进排水孔里了。
“别管那个了。我还有好多,”另一个男孩说。他肚皮朝天,双脚在模糊的光线里踢着。“大副会把你抓回船上来。”
“他抓不着我。”
“还有你的兵役呢?”
“去它的。也去它的法国。”
“你想成为美国公民?”
“干吗不?人有权选择国籍。”
另一位一边沉思一边用拳头摩擦着鼻子,然后出了一口长气。“埃米尔,你是个聪明人。”他说。
“可是贡戈,你干吗不跟我一起跑?你不想一辈子在这臭船上刷走廊吧?”
贡戈翻过身,交叉着腿坐起来,挠着长满浓密黑卷发的脑袋。
“要在纽约找一个女人得花多少钱?”
“不知道,我猜少不了……我可不是为了去地狱才上岸的;我要找份好工作。除了女人,你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想别的有啥用?干吗不想女人?”贡戈说着又躺平身子,把被煤烟熏黑的脸埋进胳膊里。
“我想去某个地方,我就是这意思。欧洲已经腐烂发臭。在美国,人可以有所作为。出身无所谓,教育不重要。肯定能成功。”
“如果现在有个热情的小女人躺在暖和的甲板上,难道你就不想跟她玩玩?”
“等我们有钱了,我们会有很多女人,不管什么都会有很多。”
“那他们不用服兵役?”
“为啥要他们服兵役?他们要的是钱。他们不想打仗,他们想做生意。”
贡戈没回答。
小内舱听差躺着,望向云朵。它们从西部来,成堆的高楼大厦,阳光在其间闪烁,照得它们又亮又白好像锡纸。他在高楼之间穿行,穿着带白色高领子的工作服,走上锡纸般的、宽阔洁净的台阶,走进蓝色的大门,里面是铺满带花纹的大理石的大厅,这里钞票沙沙作响,支票、银币、金币在锡纸般的长桌上丁当响着。
“现在这样真是见鬼。”同伴轻轻敲铃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可是别忘了,贡戈,我们上岸的第一晚……”他用嘴唇发出一个爆破音。“我们就跑啦。”
“刚才我睡着了。我梦见一个金发姑娘。要不是你吵醒我我就把她勾到手啦。”内舱听差咕哝着站起来,站着朝西边看了一会儿。那边,墨西哥暖流在金属般生硬的天空映照下只见一道清晰的波纹。他把贡戈的脸推向甲板,然后跑到船尾。他的木底鞋套在光脚上,走路时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
外面,110街上,6月的一个周六,炎热正逐渐退去。苏茜不安地躺在床上,她那发青的、瘦骨嶙峋的手放在面前的床单上。声音从薄帘外传来。一个年轻姑娘带着鼻音,喊着:
“我告诉你了,妈,我不会回到他身边。”
然后是一个沉静的犹太妇女告诫的声音:“可是,罗西,婚姻生活并非儿戏。妻子必须顺从丈夫,为他服务。”
“我不干。我受不了。我不会回那个畜生身边去。”
苏茜坐起身,可是听不到老妇人接下来说了什么。
“可我不再是犹太人了,”姑娘忽然尖叫。“这里不是俄国,这里是纽约。这里的姑娘有自己的权利。”接着是摔门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苏茜·萨切尔痛苦地呻吟着在床上翻来覆去。那些讨厌的人不让我有一秒钟安宁。楼下的自动钢琴丁丁当当弹奏着《风流寡妇圆舞曲》。天啊!埃德怎么还不回家?把生病的妇人独自留在家里是多么残忍哪。自私。她抖动着嘴唇哭了起来。然后她又安静地躺下,凝视着天花板上的苍蝇围着电灯底座嗡嗡转。一辆马车咔哒咔哒地驶过街道。她能听到孩子们的尖叫声。一个男孩子经过的时候也加入了尖叫队伍。想像那场火灾吧。可怕的芝加哥剧院大火。噢,我要疯了!她摔倒在床上,尖指甲嵌入手掌。我得再吃片药。也许我能睡一觉。她用手肘支撑起身体,从一个小锡盒里拿出最后一片药。吞下的一口水顺利地把药片冲下喉咙。她闭上眼睛,静静躺着。
她突然醒过来。艾伦在房间里跳跃着,便帽落到后脑勺上,铜金色的发卷弄乱了。
“妈妈,我想当个男孩。”
“安静些,亲爱的。妈妈有点难受。”
“我想当个男孩。”
“埃德,你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她完全被惯坏了。”
“我们感到激动,苏茜。我们看的是一出好戏。你会喜欢上它的,它是那么有诗意。莫德·亚当斯演得不错。艾伦非常喜欢整出戏。”
“正如我说过的,带这么小的孩子去看戏有点傻气……”
“噢,爸爸,我想成为一个男孩子。”
“我喜欢我的女儿这样。我们还要去,苏茜,和你一起去。”
“埃德,你知道我的身体不太好。”她笔直地坐着,她的黄色头发顺着后背披散着,越到发梢颜色越暗。“真希望死掉算了……希望死掉算了,不再成为你的负担……你们两个都恨我。如果你不恨我,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哽咽着把脸埋进手中。“我希望死掉算了。”她在手指间啜泣。
“看在上帝的分上,苏茜,那样说太恶毒了。”他用手臂环抱着她,坐在她床边。
她安静地哭着,头靠在他肩膀上。艾伦灰色的圆眼睛盯着他俩。然后她开始上下乱跳,哼着:“艾伦想要成为男孩,艾伦想要成为男孩。”
一阵长时间的大步前行——中间偶尔也因脚长了水泡而跛行——之后,巴德走在百老汇街上,走过放着锡筒的、长满漆树和豚草的空地,穿行在公告牌和达拉莫牛头标志之间,走过棚屋和弃屋,迈过被垃圾车卸下的灰烬和废渣堆满的水沟,走过蒸汽钻不停轻拍细啃的灰色的突起的石块,走过装满铺路所需的岩土的货车压出的辙印,一直走到一排黄砖砌的公寓旁边的新人行道上。他望着那一扇扇窗户、杂货店、中国人开的干洗店、小餐馆、鲜花和蔬菜店、裁缝铺,还有糕点店。走过一栋新房前的脚手架时,他看见一个老头坐在人行道边上修理路灯。巴德站在他旁边,提了提裤子,清了清喉咙:
“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哪儿能找到好活儿?”
“没有什么地方能找到好活儿,年轻人……有个活儿就不错了……再过一个月零四天我就65岁了,我从5岁起就开始干活,我敢说我到现在都没找到好活儿。”
“我能有活儿干就行。”
“有工会卡没?”
“我啥也没有。”
“没有工会卡就不能在建筑行业干活。”老头说。他用手背摩擦着下巴上的灰胡子,靠在路灯上。巴德站着凝望新楼那边布满灰尘的钢筋丛林,然后他发现在看门人的屋里,一个戴着金属帽子的人正盯着他。他不安地挪动一下脚,继续向前走。如果我能再接近城市中心……
下一个拐角处,一伙人正围着一辆高大的白色汽车鼓捣着。汽车尾部喷出大团尾汽。一个警察腋下夹着一个小男孩。车内一个红脸男人留着海豹似的白胡子,正生气地说着。
“我告诉你,警官,他扔了一块石头……这种行为必须制止。从警察到强盗到小流氓……”
一个头发束在头顶的妇人尖叫着,对车里的男人挥舞拳头,“警官,他差点撞死我,他差点撞死我!”
巴德慢慢向一个扎着屠夫围裙、反戴着棒球帽的小伙子靠拢。
“咋回事?”
“不知道……一桩汽车暴动吧,我猜。你没看报纸?我不怪他们,你呢?开汽车凭啥有权利横行市区,撞死妇女和小孩?”
“天啊,他们真是那样?”
“当然。”
“嗯……你能告诉我哪儿是能找好活儿的地方吗?”
肉铺伙计拍拍后脑勺,笑了。
“天啊,我估计你想找个送报纸的活儿……我猜你不是纽约人……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你接着沿百老汇往下走,一直走到市政厅……”
“那是市中心吗?”
“当然是了……然后你走上楼,问问市长:告诉我市议院还有几个空缺……”
“他们咋这么坏呢?”巴德咕哝着快步走开了。
“走过来,亲爱的……走过来,你们这帮婊子。”
“这话得对斯莱茨说。”
“七!”斯莱茨掷出手里的骨头,用拇指和汗津津的其他手指头打了一个响指。“见鬼。”
“我得说,斯莱茨,你真是个掷骰子高手啊。”
穿着补丁裤子的膝盖围成一个圈,一只只脏手往圈子里扔硬币。5个男孩跪坐在南街的路灯下。
“来吧,姑娘们,我们等着呢……来吧,杂种。”
“伙计们!大块头利奥纳多和他那伙人沿街区过来了。”
“我要他滚蛋,就像一个……”
他们中已经有4个懒洋洋地起身离开码头了,逐渐地各走各的路,也不回头。
最小的那个男孩长着一张鸟喙似的、没有下巴的脸,他在后面安静地捡硬币。然后他沿着墙跑,消失在两所房子中间的黑黢黢的通道里。他贴紧一个烟囱,等待着。通道上响起那伙人嘈杂的声音,后来他们沿着街道走了。男孩数着手里的5分硬币。10个。“哈,5毛钱……我要告诉他们是大块头利奥纳多拿走的。”他的口袋没有底,所以他用衣角兜着那些硬币。
白色的椭圆形餐桌上,每个座位前都摆好了一个喝红酒的高脚杯和一个香槟杯。8个光滑的碟子里放着8个夹鱼子酱的小面包,像生菜叶儿上一圈圈的黑珠子似的,盘子侧面放着柠檬,盘子里撒着洋葱末和蛋白。“细心些,别忘了,”老侍者皱起不平的眉头。他个子矮小、步伐蹒跚,几绺黑发紧贴头皮,沿着拱形的头顶被固定到另一侧。
“好的。”埃米尔严肃地点点头。他的领子太紧了,让他受不了。他正摇晃着最后一瓶香槟,把它放进餐车上的锡质冰筒里。
“细心些,我的圣母……这是个一掷千金的家伙,知道吗……你看他给小费。他很有钱。他不在乎花多少钱。”埃米尔抚平桌布上的皱纹。“别动,这样……你手脏,没准会留下手印。”
他们站着侍候,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手臂下夹着餐巾。餐馆楼下飘来食物的香味,刀叉和碟子的撞击声,其中还有华尔兹柔和的声音。
一看到领班侍者在门外鞠躬,埃米尔就会挤出一个恭敬的微笑。一个长着龅牙的金发女人披着肉色的斗篷,斗篷在一个圆脸男人的臂下作响,而那男人举着大礼帽捧在胸前,好像那是一杯斟满的酒。一个穿蓝衣的卷发小女孩,龇牙笑着,一位矮胖的妇女带着冠状头饰,脖子上缠着黑色天鹅绒带子,蒜头鼻,雪茄色的长脸……衬衫的胸部、腕部系着白带子,礼帽和样式新颖的皮鞋闪着黑光。一位镶金牙的先生总是挥着手臂,一边用牛一般的声音喷着唾沫星子打招呼,衬衫前胸还挂着一颗五分硬币那么大的钻石。衣帽间的红发女孩正在整理外套。老侍者用肘轻推埃米尔。“他是大老板。”他一边鞠躬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们拖着沙沙响的脚步进房间的时候,埃米尔贴着墙站着。他吸气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藿香味儿,这味道使他头皮发热。
“菲菲·沃特斯哪儿去了?”戴钻石纽扣的男人大声喊道。
“她说半小时内赶不来。我猜约翰夫妇不会让她走出大门。”
“就算是她的生日,我们也不能再等她了。我一生中从没等过任何人。”他站了一秒钟,眼珠转着,把就座的妇女们扫视一遍,接着拽拽从燕尾服的袖筒里露出来的衬衫袖口,然后一下子坐下来。眨眼间鱼子酱就不见了。“侍者,那瓶莱茵红酒呢?”他嘶声问。“接着上菜,先生们……”埃米尔屏住气,绷紧面颊,取走用过的碟子。老侍者把酒倒入一个大玻璃水罐,于是里面漂起薄荷、冰块、柠檬皮和长黄瓜条,此时高脚杯外已结了雾气。
“啊哈,跟变魔术似的。”“钻石纽扣”举杯放置唇边,尝了尝,一边放下酒杯,一边斜眼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女人。她正往面包上抹黄油并把它塞到嘴里,同时还嘀咕着:
“我只能吃最少量的小吃,只能吃最少量的小吃。”“不过那不耽误你喝酒,是吧,玛丽?”
她咯咯笑着,用合起来的扇子拍拍他的肩。“噢,上帝,你是个怪人,你是的。”
“我觉得激动,我的圣母。”老侍者对着埃米尔的耳朵嘘声说。
当他点亮餐车里两个火锅下的灯时,热雪利酒、奶油和龙虾的味道飘进房间。空气热腾腾的,充斥着刀叉撞击声、香水味和烟雾。帮着上完纽堡酱龙虾并斟满酒杯后,埃米尔靠墙站着,手划过潮湿的头发。他的视线滑过前面一个女人的丰满肩膀,落到一个扑了粉的后背上,那儿的蕾丝边下边有个小银挂钩已经开了。坐她旁边的秃顶男人用自己的腿钩住她的腿。她很年轻,跟埃米尔岁数相仿,一直看着男人的脸,展示湿润的嘴唇。这让埃米尔感到眩晕,但他还是看着。
“金发菲菲到底怎么啦?”“钻石纽扣”哑声叫着,嘴里塞满龙虾。“我猜她今晚又是借这招儿嘲笑我们的小聚会对她没有吸引力。”
“这晚会足以让任何女孩驻足。”
“那也许她希望她的生命中有一个惊喜,希望我们还在等着她。吁,驾,”“钻石纽扣”笑着。“我一生中从没等过任何人,这次也不会开先例。”
桌子那边,“圆脸”已经把碟子推到一旁,开始玩着旁边女人手腕上的手镯。“今晚你是完美的吉布森(Charles Dana<1867-1944>,美国画家。——译注)女孩,奥尔戈。”
“我正端坐着让人为我画像呢。”说着,她举起高脚杯对着灯光。
“送给吉布森?”
“不,送给一位真正的画家。”
“天啊,我要买下来。”
“也许你根本没机会。”
她点着头,金发朝后梳着。
“你是个小坏蛋,奥尔戈。”
她笑了,可是嘴唇还紧闭着,没露出龅牙。
一个男人靠在“钻石纽扣”身上,短而粗的手指敲打着桌面。
“不,先生,如果要一个房地产代理推荐的话,23街已经够挤了……大家都这么认为……但是高代尔明先生,我要找个私人时间对你说的,是这个……纽约的大钱都是怎么挣来的?阿斯特尔,范德比尔特,费什……当然是靠房地产。现在该我们了,再来一次大规模圈地……就在这儿……买40……”
“钻石纽扣”挑起一条眉毛,摇着头。“即使在美女大腿上过一夜,也要谨慎……别的事儿也是……侍者!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倒香槟这么慢?”他站起来,手掩嘴咳嗽一声,开始用他的公鸭嗓唱歌:
噢,如果大西洋海水都是香槟
好似巨浪翻腾着的香槟
大家都鼓起掌来。老侍者刚切开一条烤阿拉斯加鳕鱼,他面带春风,正要启开香槟瓶的软木塞。那木塞蹦到“斗篷”身上,引起一声尖叫。他们向“钻石纽扣”敬酒。
敬这个快活的大好人……
“那么,你怎么称呼这道菜?”长着蒜头鼻的男人斜倚着,问坐在身旁的女人。她的黑发中分,穿一件浅绿色带灯笼袖的裙子。他慢慢地眨眼,然后直盯着她的黑眼睛。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菜……年轻的女士,你知道吗,我不常来这个镇……”他一口吞下杯中物。“每次我来,我总是心怀厌恶地离开……”他的脸因香槟而发亮发热,开始用目光探索起她脖子和肩膀的轮廓,然后游走到一只赤裸的胳膊上。“但是这次,我想……”
“这一定是对生活的一个伟大探索。”她红着脸打断他的话。
“过去的生活很棒,粗糙的、单身男人的生活……很高兴过去我把自己打理得还不错……现在可没那么幸运了。”
她抬头看他。“你把那叫做‘幸运’恐怕是太谦虚了。”埃米尔站在化妆间门外。没有要上的菜了。衣帽间的红发女孩从他身边走过,衣服在臂部有一长条荷叶边。他笑着,试图让她看自己。她扬起鼻子对着空中用力吸气。因为我只是个侍者,所以她不会看我的。等我赚了钱,给他们看看。
“告诉查理再来两瓶莫耶尚东酒,这帮跟风的美国人。”他的耳朵里又传来老侍者的嘘声。
“圆脸”站着。“女士们,先生们……”
“猪圈里的安静……”飞出一个声音。
“大母猪有话要说。”奥尔戈对自己说。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我们伯利恒的明星此次缺席且未能演出……”
“吉力,别乱讲话。”“斗篷”说。
“女士们、先生们,虽然我对此地不熟……”
“吉力,你喝醉了。”
“……无论潮流……我是说无论我们是顺流还是逆流……”
有人猛地一拉“圆脸”燕尾服后摆,他一下子坐回椅子上。
“真可怕,”“斗篷”对坐在桌子尽头的一个雪茄色皮肤的长脸男人说,“真可怕,上校,吉力一喝醉就乱讲话……”
上校小心翼翼地卷着雪茄外面的锡纸。“天啊,你说什么?”他懒洋洋地说。灰色硬胡子上面的脸面无表情。“有个关于老阿特金斯,爱莉特·阿特金斯的可怕故事,那时她总是跟曼斯菲尔德在一起……”
“真的?”上校说着,用一把顶部镶珍珠的小刀切开雪茄尾部。
“切斯特,你没听说玛碧·伊文斯获得了成功?”“坦白说,奥尔戈,我看不出她怎么办到的。她外表普通……”
“他演讲,喝得烂醉,你知道他那样儿,那次他们正在堪萨斯巡回演出……”
“她不会唱歌……”
“可怜的家伙一到动真格的就完了……”
“她的外貌一无是处……”
“演讲起来跟鲍勃·英格索尔似的……”
“可爱的老家伙……过去在芝加哥我就非常清楚他的底细……”
“你说什么?”上校举起一根点燃的火柴小心地点着他的雪茄。
“天空中一个可怕的闪电,接着一个火球进入一侧窗户,又从另一侧窗户出去了。”
“他……呃……死了吗?”上校面朝天花板,嘴里喷出一股蓝烟。
“什么,你是问鲍勃·英格索尔是不是被闪电劈死了?”奥尔戈刺耳地大叫。“不过是让他改信了无神论。”
“不完全是这样,不过那闪电让他意识到生命的重要,现在他加入了卫理公会。”
“真好笑啊,多少演员都成了大官儿。”
“否则怎么能吸引观众呢?”“钻石纽扣”用他那公鸭嗓插了一句嘴。
站在门外负责推转门的两个侍者倾听着门内花天酒地的声音。“不过是群可恶的猪……我的圣母!”老侍者嘘声说。埃米尔耸耸肩。“那个棕发女郎一直盯着你呢……”他把脸贴近埃米尔的脸,眨眨眼。“没准你要交好运了。”
“我可不想要她们这样的人,更不想传染上她们的脏病。”
老侍者拍了一下大腿。“现在的年轻人不行……我年轻的时候,逮住机会就往上爬。”
“他们瞅都不瞅你……”埃米尔牙缝里挤出一句。“只要穿上一套像样的西装就行。”
“等一下,你学到的越来越多了。”
门开了。他们对着“钻石纽扣”恭敬地鞠躬。有人把女人的双腿搬到自己胸口。那人一脸潮红。他的下眼皮松弛,使他饱经风霜的脸显得古怪滑稽。
“怎么了,马可,到底怎么了?”他嘟嘟囔囔。“我们啥也没喝着……拿两夸脱亚特兰大奥兹申酒来。”
“欢迎再次光临,先生……”老侍者鞠躬。“埃米尔和奥古斯特,服务迅速,任凭吩咐。”
埃米尔沿着走廊走的时候还能听到歌声。
噢,如果大西洋海水都是香槟好似巨-巨-巨……
“圆脸”和“蒜头鼻”刚从洗手间出来,手挽着对方的胳膊站在大厅。
“这些笨蛋让我恶心。”
“是的,先生,过去我们在旧金山举行的香槟晚宴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多么美好。”
“顺便说一句,”“圆脸”靠在墙上稳住身子,说,“郝利奥克,我的朋友,你看没看到今早的报纸上有篇醒目的文章,是关于橡胶贸易的,我也参与其中哩……它让投资者紧张……是个小秘密。”
“你对橡胶有啥了解?……这原料不怎么样。”
“等着瞧吧,我的朋友,要不然你就失去一生中的大好时机了……不管喝没喝多,我都能闻到空气中的……钱味儿。”
“那你咋没挣着钱?”“蒜头鼻”脸色发紫,看起来牢骚满腹。他俩的笑声混在一起,活像猫头鹰的笑声。
“因为我老是让朋友分享我的小秘密,”对方镇定地说。“嗨,小子,化妆间在哪儿?”
“从这边走,先生。”
一个女孩穿着红色百褶裙转着圈走过他们身边,棕色卷发中间是一张小鹅蛋脸,她咧嘴笑着,露出珍珠般的牙。
“菲菲·沃特斯!”大家齐喊。“哎呀,亲爱的小菲菲,到我怀里来。”
她被抱到一张椅子上,她站在那儿,两脚微微晃动,手里的玻璃杯倾斜着,香槟滴落出来。
“圣诞快乐。”
“新年好。”
“从今天起事事顺心……”
跟着她进来的一个金发年轻人以复杂的舞步绕着桌子,唱道:
噢,我们去动物展览会
那里有小鸟和野兽
在月光下
那只大狒狒
正在梳理它的褐色毛
“真好,”菲菲·沃特斯大喊,揉乱了“钻石纽扣”的灰色头发。“真好。”她踢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在房间里欢快地跳跃,使劲地踢腿使她的裙子都堆到膝盖上了。
“噢,看哪,腿踢得高的小法国女郎!”
“等着瞧小马芭蕾舞吧。”
男人们的脸上映出她的细腿,闪光的黑丝长筒袜向下越来越细,直到藏进玫瑰花饰的拖鞋里。
“她是个让人发狂的小东西。”“斗篷”大叫。
真好。郝利奥克在门口摆动身体,礼帽歪到蒜头鼻子上去了。她喊了一声,把那礼帽踢掉了。
“击中目标!”大家齐喊。
“天啊,你踢到我的眼睛了。”
她圆睁双眼看了他一秒钟,随即趴在“钻石纽扣”胸前大哭起来。“我不是想侮辱您。”她抽噎着。
“摸摸另一只眼睛。”
“来人,拿纱布。”
“天啊,她也许把他眼珠子给踢出来了。”
“侍者,去叫辆出租马车。”
“医生在哪儿?”
“这家伙要花不少钱看病。”
“蒜头鼻”踉跄着往外跑,一块浸满眼泪和血的手帕盖在他眼睛上。人们跟着他冲出门,最后出来的是那个金发男孩,一边转圈一边唱:
在月光下
那只大狒狒
正在梳理它的褐色毛
菲菲·沃特斯头放在桌上,呜咽着。
“别哭了菲菲,”上校还坐在那儿,他一整晚都坐在那儿。“我这儿有些东西大概对你有好处。”他沿着桌子推过来一杯香槟。
她吸吸鼻子,开始用小嘴喝香槟。“嗨,罗杰,你的孩子怎么样?”
“他还好,谢谢……太乏味了,你知道吗?整晚跟这帮可恶的暴发户在一起……”
“我饿了。”
“好像没剩下什么吃的了。”
“我不知道你也来,否则我会早点到的,真的。”
“真的?……那很好。”
一段很长的烟灰从上校的雪茄上掉落;他站起来。“菲菲,现在我要叫一辆出租马车来,我们一起去公园……”
她喝光香槟,接着使劲点头。“亲爱的,已经4点钟了……”
“你带外套了吧,亲爱的?”
她又点头。
“可爱的菲菲……我看你准备得不错。”笑容扭曲了上校那张烟草色的脸。“好,过来吧。”
她眼睛发花,四处张望。“我来时不是有个伴儿吗?”
“完全没必要考虑这个!”
在大厅里,他们遇到了金发年轻人,他正对着人造棕榈叶下的消防水桶呕吐。
“别管他。”她说着皱皱鼻子。
“完全没必要。”上校说。
埃米尔把他们的外套拿来。红发女孩已经回家了。
“小子,看这儿。”上校挥舞着手杖。“给我叫辆出租马车……要保证马匹干净,车夫清醒。”
“欢迎再次光临,先生。”
房顶和烟囱上方的天空呈现一片宝石蓝。上校深吸了三四口拂晓的空气,把雪茄扔到水沟里去了。“我们去克莱利蒙吃一点早餐吧。整晚我什么都没吃。讨厌的甜香槟,唷!”
菲菲咯咯地笑。上校检查过马匹的后蹄,又拍拍它的头,他俩这才上了马车。上校细心地让菲菲靠在自己腋下,然后他们就出发。埃米尔在饭店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把一张5美元的钞票展平。他累了,脚背疼。
埃米尔迈出饭店的黑色门时,看见贡戈正站在门口等着他。贡戈的脸冻得发绿,翻卷着的衣领已经磨破。“这是我朋友,”埃米尔对马可说。“曾在一条船上干过。”
“你外衣里面没藏瓶酒吧?我看见有些鸡肉还没坏就给倒掉了。”
“怎么回事?”
“失业了,全部情况就是如此……我从那家伙那儿什么也要不来。过来喝点咖啡。”
他们在一辆餐车里找了个空位坐下来,点了咖啡和炸甜圈。
“好吧,你喜欢可恶的农村猪?”马可问。
“为什么不?我哪儿都行。都一样,在法国挣得少但活得舒服;在这儿挣得多但活得不舒服。”
“这个世界完全颠倒了。”
“我想我会回船上……”
“你们这些家伙到底为啥不说英语?”一个脸似菜花的男人说,他把三杯咖啡用力地放在餐台上。
“如果我们说英语,”马可呵斥道,“也许你不喜欢我们谈话的内容。”
“他们为啥开除你?”
“见鬼。我不知道。我跟管事的一个老不死的吵架了……他住马厩隔壁;我洗马车的时候他非让我去擦他房间的地板……他老婆,长得这个模样。”贡戈边嘬嘴唇边对眼儿。
马可大笑。“最神圣的圣母玛丽亚!”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他们一下就明白了。然后我点点头,说了声‘好吧’。我每天8点去干活,晚上6点才下班,而他们还给我好多额外的脏活让我干……昨晚他们让我打扫浴室的马桶。我摇头……那是女人干的活儿……她发起火来,大吵大嚷。然后我就说英语了……去你妈的吧,我对她说……然后那个老不死的过来,拿一条马车鞭子把我赶到街上,还说不给我这周工钱了……我们对骂的时候,他叫来一个警察,我正要对警察解释那老不死的欠我这周的10块钱工钱,他说‘你找死’,还用木棒劈里啪啦打我的脑袋……他妈的……”
马可的脸红了。“他说‘你找死’?”
贡戈嘴里塞满炸甜圈,直点头。
“他自己是个发霉的爱尔兰穷鬼,”马可用英语嘀咕着。“我受够这个发霉的破镇子了……”
“全世界都一样,警察打咱们,富人用根本不够买顿饱饭的工钱欺负咱们,这是谁的错?……上帝!你的错,我的错,埃米尔的错……”
“这样的世界不是我们弄出来的……是他们,或者也许是上帝弄的。”
“上帝站在他们那一边,跟警察一样……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要杀了上帝……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贡戈哼哼着,“灯下的资产阶级名叫上帝。”
“你跟我们是一伙的吗?”
贡戈耸耸肩。“我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新教徒;我没钱,也没工作。你看。”贡戈用一根脏手指头指着裤子膝盖处的口子。“那是无政府主义者……天啊,我要去塞内加尔做个黑鬼。”
“你看着已经像个黑鬼了。”埃米尔乐了。
“所以他们叫我贡戈嘛。”
“不过你的想法很蠢,”埃米尔接着说。“哪儿的人都一样。就是有些人有钱,有些人没有……所以我才来纽约。”
“上帝!我觉得好像回到25年前了……等你像我这么大,你就懂了。你不会时常觉得羞耻吗?这里,”他用指关节敲敲胸膛,“我觉得这里发热,里边好像堵住了……然后我对自己说‘勇敢些,我们的时代即将来临,该我们的天下了’。”
“我对自己说,”埃米尔说,“你总有一天能发财。”
“听着,离开托里诺港之前,我最后去看了一次妈妈,还参加了同志集会……一个古巴来的家伙站起来发言……又高又瘦,非常英俊……他说革命后就不会有特权,不再有人靠别人养活……警察、政府、军队、总统、国王……他们就有特权。特权不是真实存在的,是幻觉。做工的人把那当真是因为他们相信。今天我们大梦初醒,不再信仰金钱和财产。我们将不再需要炸弹和路障……宗教、政治、民主,会让我们时刻保持清醒……大家要向人们传播:醒来吧!”
“你吃完出去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走。”贡戈说。
“你认识我说的那个人吗?那人名叫艾利戈·马拉泰斯达,除了加里波第(Garibaldi Giuseppe<1807-1882>,意大利爱国者,将军。——译注),意大利人里数他最伟大。他一辈子不是在监狱里就是被流放,去过埃及、英格兰、南美,哪儿都去过。如果我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我就不怕他们了;任凭他们把我吊起来,枪毙我,我不怕,我很高兴。”
“那家伙一定是疯了,”埃米尔慢慢地说。“他一定疯了。”
马可咽下最后一滴咖啡。“等等。你们太年轻了。你们将懂得……他们会让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明白……记住我的话……也许我太老了,也许我快死了,但是工人阶级从奴役下觉醒的那天即将到来……那时你可以在街上走,而警察都跑掉了;那时你进银行,钞票都堆到地上啦,你只需弯腰去捡,仅此而已……全世界的工人都要准备好。甚至在中国也有同志……你们法国的公社就是个开端……如果我们失败了,还有其他人……”
贡戈打个哈欠,“困死了。”
外面,柠檬色的晨雾打湿了空无一人的街道,水滴沿着房檐、栅栏、防火梯和垃圾桶边流下来,水花跳跃,砸碎了建筑物之间的大块阴影。路灯已经熄灭了。在一个拐角处,他们仰望百老汇,那里狭小焦枯,似乎被一把火烧过。
“我从没见过清晨,”马可说,从嗓子眼儿里发出声音,“我对自己说,也许……是今天。”他清清嗓子,一拳打在路灯基座上;然后他蹒跚着,急促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离开另外两人。
“贡戈,你真的要回船上吗?”
“干吗不?能周游世界。”
“我会想你的……我得另外找间房子。”
“你会找到另一个朋友跟你住上下铺的。”
“可是如果你回船上去,那你一辈子就只能当个水手了。”
“有啥关系呢?等你发了财,结了婚,我再来看你。”
他们沿第六街走着。一辆街车在他们头上呼啸而过,路经的铁轨发出嗡嗡声,渐渐听不见了。
“你干吗不找个别的工作,跟我生活一阵子?”
贡戈从外衣胸袋里掏出两个雪茄尾,递给埃米尔一个,在裤腿上划着一根火柴,然后让烟雾缓缓从鼻子中飘出来。“我告诉你吧,这儿我受够了……”他把手按在喉结处,“实在受够了……大概我会回家,看看那些波尔多姑娘……至少她们不是鲸骨做的……我要当个志愿兵参加海军,扛一架红色的对空高射炮……发工资那天去喝酒,闹事,看看世界的最东边儿。”
“30岁就得梅毒,躺在医院等死……”
“有啥关系呢?……人的身体每隔7年就能恢复体力。”
从他们租住的房子的台阶上能闻到白菜和马棚味儿。他们打着哈欠,脚步踉跄。
“等待是个让人疲劳的活儿……让人脚跟疼……看,今天是个好天气;我能看见水塔后面的太阳。”
贡戈费力地脱下鞋袜和裤子,像只猫似的蜷在床上。
“那些破窗帘把光都挡住了。”埃米尔嘟囔着躺在床边儿上,伸展四肢。他不舒服地在皱皱巴巴的床单上翻来覆去。在他旁边,贡戈的呼吸低沉而有规律。要是我也像他那样就好了,埃米尔想,什么也不操心……但是你要在这世上生存就不能那么过日子。上帝,真蠢……马可真是个老笨蛋。
他躺好,看着天花板上的灰尘,每当火车经过震动房子,他就发抖。以上帝的名字起誓,我一定要存钱。当他扭动床头的球形把手的时候,他想起马可嘶哑的声音:我从没见过清晨,我对自己说,也许……
“请原谅,我要离开片刻,奥拉夫森先生,”房地产经纪人说。“您和夫人可以谈谈这栋公寓……”他们肩并肩站在空屋子里,注视着窗外深蓝色的哈德逊河,河上有停靠在岸的军舰,也有逆流而上的帆船。
突然她转过脸看他,眼睛闪闪发光:“噢,比利,想想吧。”
他抓住她的肩膀,慢慢地把她拉近自己。“你几乎可以闻到海洋的味道。”
“想想吧,我们将要住在河边。我要在家里快乐地生活……威廉·C·奥拉夫森夫人,河滨路218号……我真想马上就把这个地址印在我们的名片上。”她拉着他的手穿过崭新的干净的空房间。他是个大个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柔软如婴儿般的脸上深嵌着一双黯淡的蓝眼睛。
“很贵呀,伯莎。”
“现在我们负担得起,当然负担得起。我们得按收入过活……你需要这栋房子,它符合你的身份……想想我们会多快活啊。”
房地产经纪人搓着手,从大厅那边走回来。“好,好,好……看得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你们也非常明智,在纽约城里再没有更好的地点了,几个月后你们将得到爱戴和金钱……”
“是的,我们第一个月就能得到。”
“很好……您不会后悔的,奥拉夫森夫人。”
“上午我给你寄张支票,全额付款。”
“看您方便的时候……请问您现在的地址是……”房地产经纪人掏出一个本子,用舌头舔湿一个铅笔头。
“你写阿斯特酒店吧。”她向前一步,站在丈夫身前。“我们的东西目前都存在那儿。”
奥拉夫森先生的脸红了。
“还有……嗯……我们还需要纽约城里的两位担保人。”
“我跟吉汀和布莱德利一起工作,他们是清洁工,住在公园路43号……”
“他刚被任命为总经理助理。”奥拉夫森夫人连忙补充道。
当他们顶着大风、沿着河滨路走向市区的时候,她喊起来:“亲爱的,我太高兴了……现在我们就该住进去。”
“可是你干吗说咱们住阿斯特酒店呢?”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们住布朗克斯吧,是不是?他会以为我们是犹太人呢,就不会把房子租给我们了。”
“不过你知道我不喜欢那样。”
“得了,要是你想感觉诚实些,我们这几天就搬到阿斯特酒店去嘛……我这辈子还没住过市中心的大饭店呢。”
“噢,伯莎,这是原则问题……我不喜欢你那样。”
她转过脸来看着他,抽着鼻子。“你真是一丝不苟,比利……我庆幸我嫁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搂着她。“我们过去。”他掉过脸,生硬地说。
他们走过街区之间的交叉路口。拐角处,一栋农屋的挡雨板已经歪掉了一半,可房子还没倒。一个房间只剩下一半,蓝花的壁纸沾满灰尘,冒烟的壁炉,腐朽的碗橱,床边一根铁架已经弯了。
碟子在巴德油腻的手指间滑来滑去。泔水和热肥皂水的味儿。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等犹太男孩来擦洗。碟子上的油有的滴到膝盖上,有的顺着手臂流到肘部。
“去他的,这可不是白人该干的活儿。”
“只要有饭吃,我才不管呢。”犹太男孩说,他手里碗碟稀里哗啦地响,都快要堆到旁侧的三个厨子身上去了,那三个厨子在做煎鸡蛋、火腿、汉堡牛排、烤土豆和牛肉粒。
“当然我也要吃饭。”巴德说,舌头在牙缝间品味着一条咸肉丝,那是他用舌头从碟子上够下来的。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等犹太男孩来擦洗。安静。犹太男孩递给巴德一根烟。他们站着,倚着水槽。
“洗盘子挣不着钱,”巴德说。“侍应生就好多了,他们有小费。”
一个戴棕色帽子的男人从餐厅的转门进来。那人长着宽下巴,猪眼睛,门牙中间直直地叼根长烟卷。巴德跟那人的眼光对视,感到腹内一阵寒气。
“这是谁?”他低声问。
“不知道……我猜是个客人吧。”
“他没像个侦探似的看你吗?”
“我咋知道?我又没坐过牢。”犹太男孩红了脸,伸出下巴。
收碗碟的男孩放下一大堆脏盘子。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戴帽子的男人再度经过厨房的时候,巴德只是看着自己的脏手。天啊,他要是个侦探咋办……巴德洗完一堆盘子后,擦着手走到门边,从钩子上摘下外衣和帽子,溜出侧门,经过垃圾箱,走到街上。真傻,两个小时的工钱都不要了。从一家眼镜店的窗户望进去,店里的表显示已是两点二十五分。他沿着百老汇走,途经林肯广场,经过哥伦布圆形广场,一直走向人群更密集的市中心。
她躺着,双膝蜷至下巴,脚趾勾着睡衣,睡衣紧绷绷的。
“躺平身子,睡觉吧,亲爱的……向妈妈保证你要睡觉。”
“爸爸不来亲我跟我道晚安吗?”
“他一进屋就来;他回办公室去了,妈妈要去斯平格恩太太家打牌。”
“爸爸什么时候到家?”
“快睡觉,艾伦……我要把灯拿走了。”
“不要,妈妈,烛光有影子……爸爸什么时候到家?”
“等他把事情办完。”她扭暗煤油灯。阴影带着翅膀从角落里飞扑出来。“晚安,艾伦。”妈妈身后,门的影子越来越窄,渐渐窄到像一根线那么细。门把手“喀”一声响;台阶向下,朝大厅伸展过去;前门“砰”地关上。寂静的房中某处有块表“滴滴答答”走着,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人跑过的声音,风声越来越大。黑漆漆的,只有街车映到门角的两道光。
艾伦想伸直脚,可是她不敢。她的视线不敢离开映在门角的街车的灯光。如果闭上眼睛,光就没了。床底,窗帘后,房间外,桌子下,黑影逐渐向她袭来。她紧紧抓住脚踝,下巴夹在两膝之间。黑影使枕头显得更大了,黑影一处也不放过,向着床滑过来。如果闭上眼睛,光就没了。
外面黑色的旋风透过墙壁钻进来,使黑影跳动起来。她的上下牙打着架,发出跟钟表相似的“嗒嗒”声。她的手脚僵硬,脖子僵硬,她快要喊出声来。让喊声穿透外面的风声和砰砰声,让爸爸听到,爸爸就会回家。她深吸一口气,再度尖叫。叫声能让爸爸回家。窗户被风吹得摇晃着,舞动着,黑影重重包围着她。然后她大哭起来,满眼是温暖的泪水,眼泪流过面颊流进耳朵。她翻过身,脸埋进枕头,哭着。
煤气路灯在漆黑的街道上闪烁了一阵,然后在苍白色的清晨里熄灭了。戈斯·麦克尼尔睡眼惺忪,在他的送奶车旁边走着,奶车后面挂着一个金属篮子,里面装着奶瓶。他在各家门口停下,收走空瓶,一边想着是一级奶还是二级奶或是几品脱奶油和黄油,一边在寒风中走上台阶。身后,房檐、水塔、屋顶、烟囱后面的天空逐渐红起来。门口和路边的白霜闪着光。马儿晃着头艰难地从一个门口走到另一个门口。结霜的人行道上留下了黑脚印。一辆沉重的装载啤酒的马车轰隆隆地从街那边驶来。
“你好吗,麦克,有点冷,是不是?”在第八大道的拐弯处戈斯·麦克尼尔挥动着手臂对那人喊。
“你好,戈斯。奶牛还下奶哪?”
天色大亮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坐在那头阉过的畜生后面勒住缰绳、返回奶品店了,空瓶子在身后的拖车里互相撞击,叮丁当当。在第九大道,一辆火车在绿色的小机头的牵引下轰隆隆地迎面疾驶过来,冒着一团团羊毛似的白烟,那些白烟在那些死板的黑色窗户房子之间消失于空气中。第一缕阳光恰巧投射在第十大道拐角处的几个烫金大字上——“丹尼尔·麦克吉力卡迪酒品店”。戈斯·麦克尼尔的舌头发干,清晨的空气使他嘴里有股咸味。这么冷的早晨该来罐啤酒。他把缰绳绕在马鞭上,跳下车。冻僵的脚落在人行道上,他感到刺痛。他一边跺着脚使血液通畅一边走进转门。
“如果这不是送奶工拿来要放在咖啡里的那一品脱奶油,我可就要挨骂了。”戈斯朝柜台边一个刚刷干净的痰盂里吐了一口唾沫。
“伙计,我不舒服……”
“你喝太多牛奶了,戈斯。我敢说就是这么回事儿。”长着四方形扁脸的酒吧老板咆哮着说。
酒吧里弥漫着黄铜器皿和锯末的味道。一束阳光从一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吧台后面有一幅镶在镀金画框里的画,画面上有一位跟放在菠菜上的煮老的鸡蛋一般沉默的裸女,那束阳光恰恰照在她的臀部。
“戈斯,这么冷的早晨啥能让你快活起来?”
“我估计喝瓶啤酒就成,麦克。”
杯子里冒着泡沫,翻滚着溅出来。酒吧老板用一个木勺抹平杯口,让泡沫稍稍平息,然后又把杯子凑到酒桶龙头下面。戈斯舒服地用脚抵着黄铜栏杆。
“活儿怎么样?”
戈斯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用手在脖子上按个印儿,然后用那只手擦擦嘴。“忙得要死……我告诉你,我要去西部,到北达科他州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占一块不要钱的土地,种小麦……我对农业可拿手了……住在这个城市没啥意思。”
“奈莉怎么想?”
“她才不考虑这个呢,她喜欢舒服地待在家里,她习惯这样,不过我想,一旦她到了那儿,她就会觉得还是那里好。”
“你说得对。这个镇子快成地狱了……我估计不久我跟孩子们也要离开这儿。要是我们能在住宅区买到一家一流的好餐馆或是公路旅馆就好了,我们就适合干这行。帮我留意布朗克斯镇外的房产,距离嘛,驾着马车走不了多久就行。”他沉思着,棒槌似的拳头托住下巴。“我对每晚把这些该死的醉鬼弄回家感到烦透了。我干吗要跳出柜台帮着拉架?就在昨晚,两个家伙开始动手,我不得不劝说他俩,把地方清出来……应付第十大道上的那些醉鬼们真是让我烦透了……在家喝酒吗?”
“不,我怕奈莉会闻出来。”
“噢,别管她。奈莉应该习惯喝酒的人。她老爹就爱喝酒。”
“不过说真的,麦克,从我结婚那天起我就没干过出格的事儿。”
“我同意。奈莉确实是个好姑娘。就是她的一个发卷儿也能让小伙子们发狂。”
第二杯酒的泡沫沾在戈斯手指上。他大笑着拍着大腿。
“她是个美人儿,没错,戈斯,像个淑女。”
“我想我要回她那儿去了。”
“别人开始干活的时候,你这个幸运儿却回家跟老婆躺在床上。”
戈斯的红脸更红了。耳鸣。“她还得再躺会儿……再见麦克。”他跺着脚又回到街上。
天色变得阴冷。城市上空堆积着铅黑色的云。“起来,老骨头!”戈斯喊着,用缰绳拉动那阉过的畜生的头。第十一大道上积满冰霜,车轮闪着光,马蹄踏在圆石上。沿着铁轨传来机车的铃铛声,和闻声躲避的货车的咔哒声。此时戈斯似乎和妻子躺在床上,温柔地对她说:看,奈莉,你不介意搬到西部,是不是?我已经琢磨着要申请北达科他州的免费土地,在那里的黑土地上我们靠种小麦挣大钱;有五次大丰收我们就能发大财……为了孩子多挣钱……“喂,麦克!”可怜的老麦克在走自己的老路。身不由己干着讨厌的活儿。这样才好呢:当个麦农,一栋大房子,带畜棚的,猪、马、牛、鸡都有……梳着卷发的美丽的奈莉在厨房门口喂小鸡……
“噢,天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一个男人站在人行道上对戈斯喊,“小心你的车!”
鸭舌帽下一张嘴在大喊,绿旗飘扬。“天啊,我跑到铁轨上来了。”他猛地一拉缰绳,掉转马头。他身后的马车碎裂了。车,阉过的畜生,一面绿旗,红房子,急速旋转着,被挤碎,然后一切陷入一片黑暗。
[book_title]3 美元
围栏后面有许多脑袋,舷窗里也有许多脑袋。从下风处的一艘汽船上飘来马棚味,那艘船停在那儿,船侧的前桅上耷拉着一面黄色的检疫隔离旗。
“要是能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儿,”一个摇桨的老头说,“我愿意出一百万。”
“就为了这个?”坐在船尾的年轻人说,“这里不是遍地是金子吗?”
“我只知道一件事,”老头说,“我小时候,爱尔兰人在春天跑到这里,为的是赶第一拨鲱鱼鱼汛……现在没有鲱鱼了,而那帮家伙,老天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这里遍地是金子。”
一个高鼻梁、目光锐利的瘦脸年轻人靠着转椅靠背,脚放在崭新的桃花心木桌子上。他脸色灰黄,嘴微微撅着。他坐在转椅里身子向前探,看着鞋在桌面上留下的划痕。他妈的,我才不在乎。然后他突然站起来,这个动作使转椅发出“吱嘎”一声,他用握紧的拳头砸了一下膝盖。“结果,”他喊着,“3个月来我一直坐在这转椅上磨屁股……没有顾客上门,从法律学校毕业、当了律师又有什么用?”他皱眉看着玻璃门外的镀金大字:
温德鲍·治乔
理代务事师律
温德鲍,威尔士人的名字。他跳起来。我这三个月每天都是他妈的从字背面看的。我要发疯了。我得出去吃午饭。
他拉直背心,用手绢擦掉皮靴上的灰尘,然后绷起脸,做出一副业务繁忙的样子。他快步走出办公室,小跑下楼,来到少女巷。在小餐馆门口他瞥见一则用精致的特大号字体印刷的标题:日本人在奉天(今沈阳。——译注)遭狙击。他买下这份报纸,一面走进转门一面把它折起来夹在腋下。他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仔细看着菜单。现在绝不能奢侈。“侍者,给我来一份新英格兰餐,一块苹果馅饼,一杯咖啡。”长鼻子侍者皱着眉斜眼看着手里的便签,一边记下客人点的东西……这是一份没接到生意的律师的午饭。鲍德温清清嗓子,打开报纸……应该让俄国公债更灵活。退伍军人拜访总统……第十一街车轨上又发生一起事故。送奶人受重伤。好,这可以办成一件漂亮的索取赔偿金的案子。
家住西四街253号的戈斯·麦克尼尔为精细奶品公司赶送奶车。今日清晨受重伤,当时一辆运货火车正沿着纽约中心铁轨驶来。
他应该起诉铁路公司。我一定得找到那个男人说服他起诉铁路公司……目前仍在昏迷中……没准已经死了。他老婆更应该起诉他们了……今天下午我就去医院……抢在所有讼师政客之前。他坚定地咬了一口面包,大嚼着。当然不能让他们抢先,我要去他家里看看他有没有老婆,老娘,或是什么别的亲人。麦克尼尔先生,请原谅我不得不触及你的痛苦……是的,利远大于弊,所以别生气,忍着吧……他喝光最后一点咖啡,结了账。他在百老汇街乘上马车,心里不停地重复“西四街253号”。在去西四街的路上他经过了华盛顿广场。树木延展脆弱的紫色枝条伸向白色的天空;对面的房屋都有大窗户,发着粉色的光,冷冰冰的,都是富人的房子。有大批固定客户的律师正该在此处居住。咱们走着瞧。马车穿过第六大道,顺着路驶向邋遢的西区,那里一股马厩味儿,人行道上乱扔着垃圾,还有到处乱爬的小孩。想想吧,住在这里,跟爱尔兰人和外国人住在一起,这帮渣滓。253号的门口有几个很不醒目的门铃。一个妇人将袖子卷到腊肠似的手臂上,从窗口探出头发乱蓬蓬的脑袋。
“请问戈斯·麦克尼尔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正躺在医院里呢。他是住这儿。”
“那就对了。他有什么亲人住在这里吗?”
“你找他们干啥?”
“工作上的一点小事。”
“上到顶楼,你就看见他老婆了,不过她不太可能见你……可怜的人儿受不了她丈夫这件事的打击,他们结婚才18个月。”
楼梯上全是泥脚印,随处可见从垃圾箱溢出的脏东西。到了顶层,他看见一扇新漆的深绿色的门,就上前敲敲门。
“谁呀?”屋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他颤抖了一下。肯定很年轻。
“麦克尼尔太太在吗?”
“在,”又传来那女孩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为麦克尼尔先生的事故而来。”
“关于事故,是吗?”怀有戒心似的,门被拉开。她有美丽的珍珠白色的鼻子和下巴,起伏不平的棕红色头发,单调的发卷堆在又高又窄的前额上。灰色的眼睛目光锋利,怀疑地直盯着他的脸。
“我能不能就麦克尼尔先生的事故跟您谈谈?这里面涉及到几则法律条款,我觉得有责任告知您……顺便说一句,我祝他早日康复。”
“是的,他会康复的。”
“我可以进去吗?说起来要费些时间。”
“我想可以。”她紧绷的嘴舒展开来,变成一个笑容。“我想你又不会吃了我。”
“当然不会。”他的喉咙里发出紧张的大笑声。
她领他走进黑暗的起居室。“我不想把窗帘拉起来,这样的话你就看不见屋里有多乱了。”
“麦克尼尔太太,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乔治·鲍德温,住在少女巷88号……你知道我专门受理这类案件……处理事情有条不紊……您丈夫由于纽约中央铁路公司员工的不慎甚至可能是玩忽职守的行为而被撞倒,还差点被撞死。这完全足够立案起诉铁路公司。现在我有理由相信精细奶品公司将要为产生的损失——马匹,马车,等等——而提起诉讼了……”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戈斯很有可能获得赔偿金?”
“正是如此。”
“你认为他能获得多少?”
“决定的因素有很多,他的伤势,法庭的态度,也许还有律师的技巧……我认为一万美元是个保守的数额。”
“你不收钱吗?”
“案子成功结束之前,律师几乎不收什么钱。”
“你是律师?真的?你看起来太年轻,不像律师。”
棕色的眼睛在他的瞳孔中映现。他俩一起大笑起来。他感到身体里流过一股暖流,说不清什么滋味。
“总之我是个律师。我专门受理这类案子。上周二我为一位客户带去6000美元,他被一匹尥蹶子的驿马踢伤……正如您所知,公众对于停发第十一街铁轨的许可证有很高的呼声……我认为现在恰是时机。”
“嘿,你是一直这么说话,还是谈公事的时候才这样?”
他仰头大笑。
“可怜的老戈斯,我总说他一直走运。”
隔墙传来一声孩子的嚎哭。
“是谁?”
“是婴儿……小倒霉蛋儿除了嚎哭啥也不会。”
“你们有孩子了,麦克尼尔太太?”这个想法让他打了个冷战。
“只有一个……你以为有几个?”
“戈斯是在急救医院吗?”
“是,我敢说只要你提到是公事,他们就会让你见他。他一直在可怕地呻吟。”
“那么,现在,您能说出几位目击者吗?”
“迈克·德黑尼全看见了……他是军人。他是戈斯的好朋友。”
“好极了,我们现在不光有案子本身,还有……他们会在庭外和解……我马上去医院。”
隔壁房间里又传来一声嚎哭。
“噢,那小子,”她轻声说,振作起来。“我们用得着那笔钱,鲍德温先生……”
“我必须走了。”他拿起帽子。“我会尽全力办好这件案子。我可以定期来这里报告案情的进展吗?”
“我希望你可以。”
当他们在门口握手的时候,他似乎不想放开她的手。她脸红了。
“再见,非常感谢你的到访。”她机械地说。
鲍德温头晕目眩,蹒跚着走下楼梯。热血冲到头顶。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姑娘。外面开始下雪。雪花鬼鬼祟祟地轻抚他滚烫的面颊。
公园的上空布满一道道云,像一片散养着小鸡的田野。
“爱丽丝,我们走这条小路。”
“可是艾伦,我爸爸告诉我放学后直接回家。”
“胆小鬼!”
“可是艾伦,那些可怕的绑架者……”
“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叫我艾伦。”
“那好吧,艾莲,埃斯特拉特的百合少女艾莲。”
艾伦披着新的苏格兰格子花呢披肩。爱丽丝戴着眼镜,腿瘦得跟豆芽似的。
“胆小鬼!”
“坐在长椅上的那些人是些可怕的人。过来吧,小美人艾莲,我们回家。”
“我才不怕他们。只要我想飞,我就能像彼得·潘那样飞。”
“那你怎么不飞?”
“现在我不想飞罢了。”
爱丽丝开始哀求。“噢,艾伦,我觉得你太自私了……回家吧,艾莲。”
“不,我要去公园散步。”
艾伦开始走下台阶。爱丽丝在台阶顶上站了一分钟,两只脚轮换着单腿独立保持平衡。
“胆小鬼!胆小鬼!”艾伦大叫。
爱丽丝哭着跑掉了。“我要去告诉你妈妈。”
艾伦走在灌木丛里的沥青小径上,踢着脚尖。
艾伦披着妈妈在赫恩斯买的新的苏格兰格子花呢披肩,走在沥青小径上,踢着脚尖。妈妈在赫恩斯买的新的苏格兰格子花呢披肩的肩膀处有一个银质蓟别针。拉莫莫尔的艾莲快要结婚了。订了婚了。呜呜,哒哒,黑麦地里传来风笛声。长凳上的男人戴了一只眼罩。一个黑眼罩。一个黑眼罩。戴黑眼罩的绑架者,埋伏在灌木丛的绑架者戴着黑眼罩。艾伦不踢脚尖了。艾伦被戴眼罩的、戴一只眼罩的有臭味的大块头绑架者吓坏了。她吓得跑起来。她努力想要跑得更快一些,沉重的脚步擦过沥青。她吓得不敢回头。戴眼罩的绑架者就在身后。等我跑到灯柱那儿,我会跑得跟护士和婴儿一样快;等我跑到护士和婴儿那儿,我会跑得跟大树一样快;等我跑到大树那儿……啊呀,好累啊……我要跑到中央公园西路,然后顺着路跑回家。她吓得不敢拐弯。好像脚底踩了针似的跑着。她跑着,直到口干舌燥。
“你为什么跑呀,艾伦?”在诺兰街上跳绳的葛罗丽娅·德莱顿问她。
“因为我想跑。”艾伦喘着粗气说。
酒红色的晚霞染红了棉布窗帘,打破了房间内的忧郁阴沉。他们站在餐桌的两端。一盆水仙花还未去包装,包装纸上有星状的花朵图案,因为涂了磷粉,还隐约可见闪光。花盆散发出潮湿的泥土味,和屋子里刺鼻的香水味融在一起。
“鲍德温先生,你送我这盆花真是太好了。明天我把它带到医院里的戈斯那儿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那么叫我。”
“但是我不喜欢叫你乔治。”
“无所谓,我喜欢你的名字,奈莉。”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香水味缠绕在他手臂之间。他的手像空手套似的垂着。她的眼睛是黑色的,越来越大,她隔着花向他撅了撅嘴。她突然抬起手盖在脸上。他把手臂环绕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说真的,乔治,我们得小心。你不能老来。我可不希望这栋房子里的长舌妇们嘀咕我们的事。”
“别担心那个……我们什么都不必担心。”
“上周以来我一直像个疯子……我不干了。”
“难道我不疯狂吗?我向上帝起誓,奈莉,我过去从来没有这样。我不是那种人。”
她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噢,男人可说不准。”
“可是如果你不是这么特别这么出众,我为什么会一直追求你?我从没爱过任何人,只有你,奈莉。”
“说得好听。”
“是真的……我从来没追求过别的女人。我一直在法律学校里用功读书,没时间交女朋友。”
“现在找补回来。”
“噢,奈莉,别那么说。”
“说真的,乔治,咱们得断了关系。戈斯出院后我们怎么办哪?我连孩子都不管不顾了。”
“天啊,我才不管发生什么事呢……噢,奈莉。”他摆正她的脸。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嘴唇热烈地纠缠。
“小心,我们差点把灯碰倒。”
“天啊,奈莉,你真好。”她的头垂在他胸前,他能感觉到她的发卷在他身上刺痒。天黑了。街灯的绿光像蛇一样缠绕在两人身上。她抬起眼睛望着他严肃得吓人的黑眼睛。
“奈莉,我们到那个房间去。”他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
“婴儿在那儿呢。”
他们分开站着,凝视对方,手脚发冷。
“来帮帮我。我把摇篮搬这儿来……小心点别吵醒她,要不她该大哭大叫了。”她哑着嗓子嘶声说。
婴儿睡着,她有弹性的小脸蛋绷着,小小的粉色拳头抓着床单。
“她看起来很幸福。”他偷偷笑着说。
“你不能小点声吗……把鞋脱掉……这儿有太多的男人鞋印了……乔治,我不想这样,可是我忍不住……”
他在黑暗中摸索她。“亲爱的……”他笨拙地爬到她身上,呼吸急促而疯狂起来。
“你这个平脚汉子骗我们哪……”
“我没有,真的,以我妈妈的坟墓起誓,是真的……纬度27度西经12度……你们去那儿看吧……在那个岛上我们造了供副长官坐的船,当时艾略特·P·西姆金斯发现了4个男人,47个女性,包括妇女和小孩。我不是把这事告诉记者了吗?而且周日报纸上都登出来了?”“可是他们究竟怎么从那里把你这个平脚汉子弄出来的?”
“我醉醺醺地躺着,他们用担架把我抬出来的。我要是没被人发现就玩儿完了,跟老艾略特·P一样完蛋了。”
他们一抬粗脖子上的脑袋,放声大笑,圆桌子上玻璃杯被砸得乱响,他们啪啪地拍着大腿,胳膊肘戳到肋骨上。
“那艘船上有多少人?”
“包括副长官道金斯先生一共是6个。”
“七加四等于十一……老天……每个人分四又十一分之三……某个小岛。”
“下一班轮渡啥时开船?”
“最好再喝一杯……嘿,查理,把杯子倒满。”埃米尔碰碰贡戈的胳膊肘。“出来一下,我有事要告诉你。”贡戈的眼睛湿着,走起路来有点摇晃,跟着埃米尔来到酒吧外面。“噢,小秘密。”“听着,我要去找一位女性朋友。”
“你一直想的就是这事儿?我一直说你是个聪明人。”
“听着,怕你忘了,我这儿有张纸记着我的地址:西二十二街945号。如果你没喝得烂醉如泥,你可以来找我,在这儿睡,但是不能带朋友或女人或别的什么人来。我跟女房东处得不错,我可不想破坏……你懂吗?”
“但是我本想让你来参加一个聚会……像婚礼似的,以上帝的名义!……”
“今早我上班去了。”
“但是我兜里有8个月的工资……”
“不管怎样明早6点左右来。我会等着你。”
“你学会装模作样了,这让我感到厌恶。”贡戈向酒吧外面角落的痰盂里吐了一口吐沫,然后皱眉看着室内。
“亲爱的贡戈,坐下来;巴尼要唱《英格兰的杂种国王》。”
埃米尔跳上一辆街车,那车开往住宅区。在十八街他下了车,向西一直走到第八大道。拐角处有两扇门,那是一个小铺子。一扇门上写着“糖果”,另一扇写着“蛋糕”。玻璃门中间是白色珐琅字母,写着“埃米尔·雷戈:高级美食”。埃米尔走进去。门上的铃铛响了。一个深色皮肤的矮胖女人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黑头发耷拉在嘴角。埃米尔摘下帽子。“日安,雷戈太太。”她被惊醒,抬起头,然后摆出一副笑容,展示着两个酒窝。“看看,就是这样,人们都把老朋友忘了。”她带着波德莱地区的口音,语速很快。“一周以来我一直对自己说,鲁斯泰克先生把朋友忘了。”
“我根本没时间来。”
“很多工作,很多钱,嗯?”她笑的时候肩膀和蓝色紧身衣下的大胸脯摇晃着。
埃米尔揉揉一只眼睛。“可能更糟……不过我等腻了……太累了;没有人注意一个跑堂的。”
“你是个有抱负的男人,鲁斯泰克先生。”
“您什么意思?”他脸红了,羞怯地说,“我的名字是埃米尔。”
雷戈太太翻翻眼皮。“那是我死去的丈夫的名字。我习惯叫那个名字。”她重重地叹口气。
“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火腿又涨价了。”
“是芝加哥人干的……垄断猪肉,他们就是这么挣的钱。”
埃米尔发现雷戈太太的鼓眼睛正探究地看着他。“我真喜欢您上次的演唱……我常常想起来……音乐对人们有益,是不是?”雷戈太太笑着,酒窝越来越深。“我的丈夫不懂欣赏……为此我曾痛苦极了。”
“今晚您能为我歌唱吗?”
“你想让我唱歌吗,埃米尔?可是没人招呼客人了。”
“如果您允许的话,铃铛一响,我就跑回来。”
“很好,我学了一支新的美国歌,您知道这首歌有多么动听。”
雷戈太太用钥匙串上的一把钥匙锁好铁柜,然后把钥匙串挂在腰间,穿过玻璃门走到店铺后面。埃米尔手里拿着帽子,跟着她走进去。
“把你的帽子给我,埃米尔。”
“请别客气。”
那边是一间贴着黄花壁纸的小会客厅,肉粉色门帘,煤气灯座下挂了一串水晶,钢琴上摆着一张照片。雷戈夫人坐下的时候,琴凳吱嘎作响。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舞动。埃米尔小心地坐在钢琴旁的椅子边上,帽子搁在膝盖,脸向前探着,这样他就能看到弹奏时她顾盼的眼神。雷戈夫人开始唱:
一只镀金笼子里的鸟儿
看起来赏心悦目
让人觉得它真有魅力
而且因为无忧无虑
它看起来并不……
门口的铃铛大声响起来。
“马上就来。”埃米尔喊着跑进店里。
“博洛尼香肠半磅,切条。”一个梳马尾的小女孩说。埃米尔拿起刀,细心地切香肠。他踮着脚尖回到会客厅,把钱放在钢琴上。雷戈太太还在唱:
想起虚度的生命你感到悲哀
因为你无法跟同龄人生活
美貌固然很好
可是只为一个老人而美貌
她是一只镀金笼子里的鸟
巴德站在西百老汇和弗兰克林街的路口,吃着从袋子里掏出来的花生。已经是中午了,他的钱都花光了。头上,高架列车响雷般呼啸而过。眼前,阳光里微尘飞舞。他第三次拼出街道的名字,拿不定主意该往哪个方向。一辆闪耀着黑色光泽的马车由两匹臀部油黑的马拉着,一下子拐过街角驶过他身边,拐弯时由于刹车过猛,红色闪光的车轮与地上的圆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赶车人身边的座位上有一个黄皮箱。车厢里,一个戴黑帽子的男人对一个脖子上围着灰色毛皮围巾、帽子上插着灰色鸵鸟羽毛的女人大声说话。男人猛地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对着自己的嘴。马暴跳起来,冲进拥挤的人群。警察用胳膊推开人群,往前走。他们把男人从马车上弄下来,放在路边,那人正在吐血,脑袋耷拉到格子花纹的背心上。那女人站在他身边,高个子,脸色苍白,手里绞着毛皮围巾,帽子上的灰色羽毛在阳光下不住地晃动。“他妻子正要带他去欧洲……‘荷兰号’12点开船。我对他说永别了。他要赶12点开船的‘荷兰号’。他跟我说永别了。”
“走开。”一个警察的手肘击中了巴德的胃部。他的膝盖发抖。他融入人群的边缘,颤抖着走开了。他机械地剥去一粒花生的外皮,把它放进嘴里。最好把剩下的留到晚上。他扭紧袋口,把它放回兜里。
霓虹灯映出粉色光和带绿边的紫色光,穿格子花纹西装的男人与两个姑娘擦肩而过。离他比较近的是一个大嘴鹅蛋脸的姑娘,目光锐利。他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一边摆弄着新的绸缎领带一边跟着她们。他确信马蹄形的钻石别针牢牢地别着。他又一次与她们擦肩而过。她的脸扭向另一边。也许她是……不,他看不出来。他运气很好,身上有50块钱。他坐在长凳上,任由她们跟自己擦肩而过。不能胡来,会被抓的。她们没注意到他。他跟着她们走在小径上,走出公园。他的心狂跳着。我愿意出100万美元,只要……请宽恕我,这是安德森小姐吗?姑娘们加快步伐。她们消失在穿过哥伦布环形广场的人群中。他急速地在百老汇街上一个挨着一个街区地找。大嘴,目光像刀锋般锐利。他左右扫视着姑娘们的脸。她能去哪儿呢?他沿着百老汇街急速地走。
艾伦坐在巴特利的一张长椅上,旁边坐着她父亲。她看着自己的棕色的带纽扣的新鞋。她把双脚伸出裙子的阴影,一缕阳光照着脚趾和所有鞋扣。
“想想那多好啊,”埃德·萨切尔说着,“坐着大船去外国。想像一下用7天的时间渡过大西洋。”
“可是,爸爸,人们整天在船上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猜他们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打牌、读书之类。然后他们跳舞。”
“在船上跳舞!我觉得肯定站不稳,真可怕。”艾伦咯咯笑着。
“他们确实在时髦的大船上跳舞。”
“爸爸,为什么我们不出国?”
“等我有一天攒够钱,我们也出去。”
“哦,爸爸,快点攒多多的钱。爱丽斯·沃冈的爸爸妈妈每年夏天都去白山,不过明年夏天他们要出国。”
埃德·萨切尔注视着海湾。海湾蓝色的水面波光粼粼,在棕色的薄雾下一直延伸到纽约湾。自由女神像站在那里,在拖船的烟雾、帆船的桅杆和大堆大堆的砖块沙砾中显得十分模糊,像一个梦游者。明亮的阳光照射着白色的帆和汽船的烟囱。红色的渡轮往返摆渡。
“爸爸,为什么我们不富有?”
“有很多人比我们穷呢,艾伦……即使爸爸没钱,你也一样爱爸爸,对不对?”
“当然了,爸爸。”
萨切尔笑了。“也许有一天我有钱了……你觉得‘埃德华·C·萨切尔注册会计公司’这个名字怎么样?”
艾伦跳起来:“噢,看那艘大船……我就是想坐那样的大船。”
“那是‘哈拉比克’号。”一个嘶哑的伦敦腔在他们身边说起话来。
“真的吗?”萨切尔说。
“是的,先生。能在海上航行的最棒的船,先生。”坐在他们旁边的声音嘶哑的人热心地解释。他的小脸上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头上带着一顶帽子,帽舌的皮子已经破了。“是的,先生。‘哈拉比克’号,先生。”
“看起来是艘很大的船。”
“水面上最大的船之一,先生。我跑过很多年船,‘宏伟’号和‘日耳曼’号也是好船,先生,说起来顶多也就是有点不稳。30年来我一直是‘西曼和白星’号上的乘务员,现在我老了,他们把我解雇了。”
“人都是这样,有时艳阳照,有时走背运。”
“我们中有些人一辈子在船上,先生……如果我能回到故乡,我就算是个幸福的人了。这里不是老头子待的地方,这里是年轻强壮的人待的地方,是的。”他举起因痛风而变形的手直指自由女神像,“看她,她在望着故乡的方向。”
“爸爸,我们走吧。我不喜欢这个人。”艾伦战栗着对着爸爸的耳朵轻声说。
“好的,我们走,去看看海狮。祝您顺利。”
“你看我连一杯咖啡都不值,是不是,先生?我真是身无分文。”
萨切尔在污秽的关节突出的手上放了一枚10分硬币。
“可是爸爸,妈妈说过永远不要和街上的人交谈,如果他们非要这样,就叫警察,还要跑得越快越好,因为他们可能是绑架犯。”
“我没有被他们绑架的危险,艾伦。他们只绑架小姑娘。”
“等我长大了,我可以像你这样跟街上的人交谈吗?”
“不,亲爱的,当然不行。”
“如果我是男孩呢,可以吗?”
“我想可以。”
在养鱼池前,他们停留了一分钟,低头看着海湾。带拖船的大轮船喷着白烟超过了每一个与之并肩的船头,它比渡船和港口的小船高大得多。海鸥盘旋着,鸣叫着。阳光温柔地照在上层的甲板和画着黑道的黄色大烟囱上。前桅上一串小旗在深蓝的天空下活泼地飘动。
“那艘船上有好多从外国来的人,是吗,爸爸?”
“你看看——甲板上黑压压站满了人。”
巴德·库本宁从河东路出来穿过五十三街之后,发现自己身边的人行道上堆着一大堆煤块。煤堆的另一侧,有个灰发女人穿着带荷叶边的女式衬衫,高耸的胸脯上别着一块粉色刻有浮雕的大贝壳。她正看着他的短粗下巴和从磨破的外套袖子里垂下的磨破了皮的手腕。然后他听见自己说:
“不是以为我会替你搬煤吧,夫人?”巴德把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
“那正是你要做的,”女人声音嘶哑。“那可恶的运煤人今早把煤卸到这儿的时候还说他会回来把它搬进屋子里去。我猜他跟其他人一样喝醉了。我怀疑我是否放心让你进屋。”
“我从北方来,夫人。”巴德结结巴巴地说。
“从哪儿?”
“库珀斯镇。”
“唔……我老家是布法罗。这个城市里的人确实是从哪儿来的都有……没准你是窃贼的同伙,不过我没办法,我得把煤搬进去……来吧,我的小伙子,我给你一把铲子和一个篮子……如果你没把煤块掉在路上或厨房地上——因为打杂女工已经走了——虽然地板已经刷干净了,可是煤也得搬进来呀……干完活我给你一块钱。”
当他提着第一篮煤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饥肠辘辘使他脚步不稳,头重脚轻,不过他还是很高兴有工作可做,这可比无休止地拖着脚步走街串巷、不停地躲避街车和马车强多了。
“你没工作吧,小伙子?”她问他。这时他提着空篮子回来,简直喘不过来气儿。
“我猜我还没习惯城市生活。我在农场出生长大。”
“那你干吗要到这个可怕的城市里来?”
“在农场待不下去了。”
“如果这个国家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离开农场来到城市,那可就糟了。”
“我以为我能找个码头工的活儿,夫人,可是他们就地解雇了好多人。也许我可以出海当个水手,可是他们不要新手……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多可怕……可怜的小伙子,你怎么没去救济所之类的地方?”
巴德提着最后一篮子煤进来的时候,发现餐桌的一角放着一碟冷炖肉、半条陈面包和一杯有点发酸的牛奶。他飞快地吃着,几乎连嚼都不嚼,然后把剩下的一点陈面包放进衣兜里。
“吃饱了没有?”
“谢谢你,夫人。”他点着头,嘴里还塞着一嘴食物。
“你可以走了,非常感谢。”她把一枚25分硬币放在他手里。巴德对着手掌里的硬币眨眨眼。
“可是,夫人,你说你会给我一块钱的。”
“我从来没那么说过。我在想……如果你不马上离开这里我就给我丈夫打电话……事实上我很想通知警察……”
巴德一言不发,把硬币揣进衣兜,慢吞吞地走了。
“真是不知感恩图报。”关门的时候他听见那女人轻蔑地说。
他的胃绞痛。他用拳头紧紧按住肋骨,又向东边走去,沿着长长的社区河边走。他随时想呕吐。如果我吐出来,对我没什么坏处。他走到街的尽头,在码头上的垃圾堆旁躺下来。身后飘来淡淡的蛇麻草味儿和机器轰鸣的酿酒厂的甜味儿。日暮时分的光线照在工厂面朝长岛的窗户上,玻璃因反光而发亮,拖船的舷窗闪闪发光。阳光在褐绿色的水面上留下一道道弯弯曲曲的黄色和橙色,晒热了一艘逆流而上缓缓驶向地狱门大桥的帆船的顶帆。他体内的痛楚减轻了。他身体里有一种像落日般闪光发热的感觉。他坐起来。感谢上帝,我没有吐出来。
黎明,甲板上潮湿寒冷。如果把手放上去摸,会感到船边的栏杆都是湿的。港口褐色的海水闻起来像洗脸水,沙沙地响,轻柔地拍击着船身。水手们把舱门推开。铰链吱吱钮钮地响,小型发动机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一个穿蓝罩衣的高个男人站在发动机的控制杆旁边,整个脑袋被蒸汽团包着,像块湿毛巾。
“玛蒂,今天真的是7月4号吗?”
母亲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拉着他乘升降梯来到晚餐室。乘务员正在往台阶底下码白菜。
“玛蒂,今天真的是7月4号吗?”
“是的,亲爱的,恐怕是的……在节日这天到达真讨厌。但是我还是认为他们都在下面接我们。”
她穿着蓝色哔叽,戴着棕色长面纱,牵着一只红眼睛的棕色小动物,它的脖子上绕着一圈牙,真牙。它身上有樟脑球味儿,拆开的箱子味儿,还有乱扔着棉纸的衣橱味儿。晚餐室里很热,墙的那一边有发动机的呜咽声。他困得在掺了咖啡的热牛奶杯上直点头。三声钟响。他的头猛地一垂。随着船身摇晃,碗碟丁当作响,咖啡也溅了出来。随即,船锚“轰”地一声掉下水,锚链稀里哗啦地响,然后逐渐安静下来。玛蒂站起身透过舷窗往外看。
“今天天气不错。我想灼热的阳光会穿透薄雾……亲爱的,想想看,终于到家了。亲爱的,这儿就是你出生的地方。”
“而且今天是7月4号。”
“真不走运……吉米,现在你必须向我保证你要待在甲板上,行动要小心。妈妈要打包行李。向我保证你不会受伤。”
“我保证。”
他用脚趾钩住吸烟室门口的铜门槛,在甲板上爬着,然后站起来擦擦裸露的膝盖,此时他恰好看到太阳冲破巧克力色的云层,并在油灰色的海水上射下一道明亮的红色。耳朵上长雀斑的比利正在对一艘黄白相间的拖船上的人们挥动着一块手绢那么大的丝绸旗子。他那一派的人,比如妈妈,都拥护罗斯福而不是帕克。
“你看到日出了吗?”他问,好像那是属于自己的。
“你知道我是从舷窗里看的。”吉米说,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丝绸旗子,然后走开。另一侧距陆地很近,最近的海岸上种满树,还有宽敞的灰顶白墙的房子。
“小伙子,回家的感觉如何?”一个穿粗花呢、垂着胡子的先生问他。
“纽约就是这样的?”吉米指向水的那一边,水面波澜不惊,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很宽阔。
“是的,小家伙,在雾中的那片岸就是曼哈顿。”
“请问先生,你说那里是什么?”
“那是纽约……你知道的,纽约建在曼哈顿岛上。”
“它真的建在一个岛上吗?”
“如果一个男孩不知道他自己的家乡在一个岛上,你会怎么看他?”
穿粗花呢的男人咧嘴大笑,一口金牙闪闪发光。吉米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跺着脚跟,心潮澎湃:纽约竟然是建在一个岛上的。
“小家伙,看起来你对回家很高兴。”一个南方淑女说。
“是呀,我要趴下,亲吻这块土地。”
“噢,那是很好的爱国情感……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吉米浑身发烫。亲吻这块土地,亲吻这块土地,这句话在他脑中回响。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挂黄旗的那艘是检疫船。”一个手上戴戒指的矮胖男人——他是个犹太人——对穿粗花呢的人说。“我们又要接受检查了……很快的,是吧?”
“我们得进去吃早餐了,美国式早餐,美味的本土早餐。”
玛蒂沿甲板走过来,棕色的面纱飘动。“这是你的外套,吉米,你得穿上它。”
“玛蒂,我能把那个旗子拿过来吗?”
“什么旗子?”
“那面丝质美国国旗。”
“不,亲爱的,那是别人放好的。”
“求求你,我真的喜欢那面旗子,因为今天是7月4号嘛。”
“现在不行,吉米。妈妈说不行就是不行。”
泪水刺痛了他;他吞吞口水,抬头看她。
“吉米,它被皮带绑好了;而且妈妈费好大力气打完这些可恶的包裹已经很累了。”
“但是比利·琼斯有一面。”
“看啊,亲爱的,你错过了一些东西……那是自由女神像。”一个穿长袍的绿色高个女人举起手站在一个岛上。
“她手里是什么?”
“一个火把,亲爱的……自由照耀世界……那一边是戈文尼斯岛。有树的那个地方是……看,那是布鲁克林桥……那个景色不错。看那些码头……那是巴特利……还有桅杆和船……那是三一教堂的尖顶,还有普利策大楼。”
汽船鸣着汽笛,红色的渡船摇摇晃晃,好像水面上的鸭子,一艘满载汽车的驳船由一只轧轧作响的拖船牵引着,那拖船还喷出大小相同的一团团棉花般的蒸汽。吉米的手很凉,他的脑袋里回响着轧轧声。
“亲爱的,你别太激动了。来,下来,看看妈妈在特等舱里落没落下什么东西。”
船在裹着木头碎片、纸壳子、橘子皮、白菜帮子的海水上行驶,离码头越来越近。岸上有一支铜管乐队,他们戴着白帽子,汗津津的红脸,演奏着《洋基歌》,手中的乐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欢迎大使的,你知道吗,就是那个从未离开过船舱的高个子。”
从倾斜的跳板下去,别摔倒。美国佬去城镇……油黑发亮的脸,亮晶晶的眼睛,亮晶晶的牙齿。
“是的,夫人,是的,夫人”……帽子上插根羽毛,把它叫做纨绔子弟的……“我们有权通过,不受检查。”沮丧的海关官员深鞠一躬,秃顶露了出来。
鼓声咚咚,咚咚咚……蛋糕和糖果……
“艾米莉阿姨和大家都在这里……亲爱的,你来接我们真是太好了。”
“亲爱的,我从6点钟就一直等在这儿啦!”
“我的天,他长这么大了。”
轻薄的裙子,闪亮的胸针,一张张直盯着吉米的脸,玫瑰和叔叔们吸雪茄的味道。
“噢,他现在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到这里来,小伙子,让我看看你。”
“再见,赫夫太太。你跟我们一路过来……吉米,我没看见你亲吻地面呢,小伙子。”
“他让人筋疲力尽,老实孩子……真是个老实孩子。”
马车里有霉味,辘辘地沿一条宽阔的大街慢慢地前进,扬起灰尘。马车穿过满是酸臭味儿的街道,那里全是一些尖叫着的脏孩子。马车行进的时候,车厢一直在吱吱嘎嘎地响,车厢顶部还有咚咚的重击声。
“亲爱的玛蒂,你觉得车厢是不是要被砸漏了?”
“亲爱的,不会。”她笑着,头歪向另一侧。她双颊粉红,眼睛在面纱后闪闪发光。
“玛蒂。”他站起来,亲亲她的腮。“玛蒂,这儿有这么多人。”
“因为今天是7月4号嘛。”
“那个男人在干什么?”
“他在喝酒吧,我想。”
在一个用旗子围起来的小台子上,一个衬衣袖子上有红吊带的白胡子男人在演讲。“那是一位7月4日演说家……他在念《独立宣言》。”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7月4号。”
咚!……那是一声加农炮的响声。“那个讨厌的男孩一定是惊着马了……革命战争时,独立宣言就是在1776年的7月4日签署的。我的曾祖父加兰死于那场战争。”
一辆有趣的由绿色机头牵引的小火车在头顶呼啸而过。
“那是高架铁路……看,这是二十二街……这是弗拉迪龙大楼。”
马车在一个阳光闪耀的广场边拐个急弯,广场上充斥着沥青味道和人群。马车走近一扇大门,制服上有黄铜纽扣的黑人跑上前来。
“我们到了,第五大道饭店。”
杰夫姨父的冰淇淋,冰凉的桃子甜味充满口腔。下了船还是觉得脚底不稳,真是有趣。豆腐块一般方方正正的住宅区里,街道已被蓝色的薄暮笼罩。孟加拉焰火明亮的火箭窜进蓝色的薄暮,彩色的火星落下来。杰夫姨父在公寓门外的街上用烟头点燃,然后放轮转焰火。你得拿着罗马焰火筒。“拿好了,孩子,把脸转过去。”热气落到你手上,椭圆形的火球呼啸着,红色、黄色、绿色,火药的味道和纸屑。生气勃勃的街道的那一边,铃声丁当,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已经到百老汇街了。”铃声过后是消防队快速的马蹄声。然后是急救车的警报声。“有人要死了。”
盒子空了,摸着你的手指缝,你能摸到粗粒的火药和锯末。盒子空了,不,还有一些木质的小焰火底座。真是不错的焰火底座。“我们必须把它们点着,杰夫姨父。噢,杰夫姨父,这些才是最好的焰火呢。”底座里面藏着小爆竹,沿着沥青路面“嗖嗖”地飞出去,后面拖着炽热的羽毛尾巴,一阵烟雾后剩下的才真的是焰火底座。
安顿在一间陌生的大房子的床上,眼睛发热,腿也疼。“亲爱的,慢慢就不疼了。”玛蒂一边安顿他躺下一边说,她穿着一件袖子下垂的闪光丝衣,朝他俯身过去。
“玛蒂,你脸上的黑色小眼罩是干吗的?”
“那个么,”她笑起来,项链丁当作响,“能让妈妈看起来更漂亮。”
他躺在那儿,四周是高大的衣橱和梳妆台。外面传来喊叫声和车轮的辚辚声,远处不时地传来音乐声。他的腿很疼,跟断了似的。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他还能看到黑暗中一个红色的焰火底座喷着火,呼啸着的尾部掉落着彩色火星。
7月的阳光穿过破旧的窗帘射进办公室。戈斯·麦克尼尔膝盖里夹着拐杖坐在轮椅里。因为住了几个月的医院,他的脸苍白浮肿。奈莉戴着一顶插着红色罂粟花的草帽,坐在桌后的转椅里前后摇晃着身子。
“到我这儿来,坐在我旁边吧,奈莉。如果那个律师看见你坐在他的位置上,他也许会不高兴的。”
她皱皱鼻子站起来。“戈斯,我看你要吓死了吧。”
“要是你跟我一样,被那个铁路医生当成囚犯瞪着看,听着犹太医生和那个律师说自己成个残废了,你也得被吓死。上帝,我真的吓坏了。尽管我想他是在骗我。”
“戈斯,你按我说的做。闭上嘴,听别人说。”
“我一定不放过一个字。”
奈莉站在他身后,把他垂在前额的头发往后拨。
“能回家真好,奈莉,能吃到你做的饭。”他搂着她的腰,使她离自己近些。
“想想吧,也许我以后什么都不用做了。”
“我想我不太喜欢那样……上帝,要是我们拿到那笔钱,我都不知道怎么花。”
“噢,爸爸会和以前一样帮我们的。”
“上帝,希望我一辈子别生病。”
乔治·鲍德温走进来,关上玻璃门。他站着,手插在口袋里,看看这个男人和他妻子。然后他安静地笑着说:
“办好了,两位。如果没有其他进一步的上诉要求,铁路方面的律师会给我一张12500美元的支票。那是我们最后达成的协议数额。”
“12000,”戈斯喘着粗气。“12500。等一下……我能拄着拐走出门,还能跑呢……我得告诉麦克吉力卡迪去。那老家伙就地就得吓趴下……嗯,鲍德温先生,”戈斯支撑着身体,“你是个大人物……是不是,奈莉?”
“他当然是。”
鲍德温试图不去看她。他身体里的激情咆哮着四溢,使得他的腿无力地发抖。
“我告诉你我们要干什么,”戈斯说。“我们要坐出租马车去找老麦克吉力卡迪,再去餐馆尝尝鲜,我请客。我得喝点酒让自己振奋一下。来吧,奈莉。”
“我乐意去,”鲍德温说,“但是恐怕不能去。现在我很忙。但在你走前得签个名,明天我就把支票给你。在这儿签字……还有这儿。”
麦克尼尔跌跌撞撞地走到桌边,俯下身子对着文件。鲍德温感到奈莉正试着对他做手势。他只看着地上。他们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的钱包。那是一个小皮钱包,背面灼出三色草图案,被放在了桌角上。玻璃门传来敲门声。他去开门。
“你刚才怎么不看我?”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
“他在这里,我怎么能看你?”他把钱包递给她。
她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使劲亲着他的嘴。“我们该怎么办?今天下午我能来吗?现在戈斯出了院,他再喝酒还得喝出病来。”
“不,我不能,奈莉……工作……工作。我每分钟都很忙。”
“是的,你忙……好吧,你好自为之。”她摔门而去。
鲍德温坐在桌后,咬着手指关节。他盯着那堆文件,但是根本没在看。“我得跟她断了。”他大声说,然后站起来。他在狭窄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看着满书架的法律书、电话上的吉布森女孩图案的台历,和窗外阳光下布满灰尘的广场。他看看手表。午饭时间。他用一只手拍拍前额,走到电话那里。
“教会区1237号……桑德布恩先生吗?……菲尔,我过去跟你共进午餐如何?你此刻能出门吗?……当然……菲尔,我办完了,我替送奶人要来赔偿金了。有人说我是恶魔,我很高兴。因此我要请你吃顿便饭……再见……”
他微笑着离开电话,从帽钩上取下帽子,对着帽架上的一面小镜子仔细地戴好,然后快步下楼。
“鲍德温先生,情况如何?”艾默里和艾默里公司的艾默里先生灰头发灰眉毛、扁脸兜齿。
“非常好,先生,非常好。”
“他们告诉我,你干得相当不错——就是纽约中央铁路公司那个案子。”
“哦,我和希姆斯巴利在庭外达成和解。”
“嗯。”艾默里和艾默里公司的艾默里先生说。
他们在街上即将分手之际,艾默里先生突然说:“改日我和太太与你共进晚餐如何?”
“啊……嗯……非常乐意。”
“我想了解这个行业里的年轻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好,我打电话给你。下周找个晚上吧。这样我们有机会聊聊。”
鲍德温挥挥裸露青筋的手,浆过的硬袖闪闪发光。然后他走在少女巷,在下午拥挤的人群里轻快地穿行。在珍珠街,他登上一段陡峭的黑色台阶,那里飘着煮咖啡的味儿。他敲敲落地玻璃门。
“请进。”一个低沉的声音喊。一个瘦高的、皮肤黝黑的男人,大步走出来给他开门。“你好,乔治,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我要饿死了。”
“菲尔,我要请你吃一顿你这辈子从没吃过的最好的饭。”
“好,我等着你请。”
菲尔·桑德布恩穿上外套,在写字台角上磕磕烟斗灰,然后对着里面昏暗的办公室喊了一句,“我出去吃饭了,斯拜克先生。”
“好的,走吧。”里面的办公室里一个山羊般颤抖的声音回答。
“老头怎么样?”两人出门的时候鲍德温问。
“老斯拜克?半死不活。不过他好多年来一直是那样,可怜的老家伙。说真的,乔治,如果可怜的老斯拜克发生什么事,我会觉得非常难过的……他是纽约城里唯一的一个正直的人,而且也很有头脑。”
“但是他没怎么动过脑子啊。”鲍德温说。
“也许会的……也许会的……你应该看看他的全钢建筑设计。他有个想法,未来的摩天大楼由钢铁和玻璃建成。最近我们一直用瓷砖做试验。天啊,他的设计会让你目瞪口呆。他有一句常说的话,说是有个罗马皇帝发现了砖石建造的罗马然后他把罗马变成大理石建造的了。他说他发现了砖石建造的纽约然后要把纽约变成钢……钢铁和玻璃建造的。我得给你看看他的城市重建项目。真是狂想。”
他们在餐馆角落的一个有椅垫的长椅子上坐下来,闻到牛排和烤肉味。桑德布恩伸直桌子下的腿。
“哇,很奢侈啊。”他说。
“菲尔,我们喝杯鸡尾酒吧。”鲍德温的声音从菜单后传来。“告诉你,菲尔,现在是刚开始的5年,这段时间最艰难。”
“用不着担心,乔治,你能出人头地……我是没什么出头之日了。”
“我可看不出来,你总能找到绘图员的工作。”
“我得说那是美好的未来,窝着肚子在绘图台的角落里度过一生……我的天!”
“哎,斯拜克和桑德布恩公司也算是个有名的公司了。”
“到那时候,人们都坐着飞机到处跑,你和我都得被淘汰。”
“这里还是有好运的,不管怎么说。”
“这里是你的舞台,乔治。”
他们将马提尼酒一饮而尽,开始吃牡蛎。
“我想知道那个说法是不是真的,说如果你喝酒的时候吃牡蛎,那么牡蛎就在你胃里变成皮革了。”
“难倒我了……顺便问一句,菲尔,你跟那个速记员相处得如何?你们一直在约会吧。”
“我在那女孩身上浪费了好多钱,喝咖啡,喝酒,看戏……她让我变成穷光蛋了……没错,她就是这样。你是个聪明人,乔治,远离女人。”
“也许。”鲍德温慢慢地说,往握紧的拳头里吐了一个橄榄核。
他们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在渡口入口处对面的道边,从一辆小四轮马车上传来的带颤音的口哨声。一个小男孩突然离开逗留在候船室的一群移民,朝小四轮马车跑过去。
“那像个蒸汽机车和它的零件。”他大叫着跑回来。
“派德莱克,你待在这儿。”
“这里是南渡的街车站,”来接他们的蒂姆·哈罗万说。“顺着那条路走就是巴特利公园、草地保龄球场、华尔街和金融区。过来,派德莱克,你叔叔蒂默西要带你坐第九大道的街车。”
轮渡到了,只有三个人上岸,一个头上缠着蓝手绢的老妇人和一个披着紫红色围巾的年轻女郎站在一个带黄铜纽襻、被带子捆着的大箱子的两边;还有一个蓄着发绿的胡须的老人,脸上的皱纹盘根错节像是一个橡树根。老妇人眼睛湿湿地哀泣着说:“我的圣母,我们去哪里,我的圣母?”年轻女郎打开一封信,眨着眼看着那上面的华丽文字。突然她走向那个老人,“我不会读。”说着把信递给他。他绞着双手,头转来转去,一遍又一遍说着她不懂的话。她耸耸肩,笑了笑,回到箱子旁。一个留络腮胡子的西西里人正在跟那个老妇人交谈。他抓着箱子上的带子,把它拖到停在街对面的一辆白马拉的弹簧马车那里。两个女人跟着箱子。西西里人把手伸给年轻女郎。老妇人费力地登上马车后部的时候还在嘟嘟囔囔地哀泣着。西西里人靠在车上读信的时候,用肩膀轻推年轻女郎。她僵硬起来。“没问题,”他说。抖马缰绳的时候他回头大声对老妇人说,“第五大道……没问题。”
[book_title]4 轨迹
到处乱糟糟的,毫无生机;火车上的减震器一直在敲击。男人离开标志杆。他双腿僵硬,无法再动。漆黑一片。他抬起膝盖和脚极为缓慢地走着,然后倚着货车大口喘气。他的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的肌肉都木了,骨头也扭曲了。一束灯光晃着他的眼睛。
“快点滚开。公司的侦探就在院子里呢。”
“喂,老兄,这里是纽约吗?”
“没错,这儿就是。跟着我的灯光走,你能走到码头。”
他的脚几乎无法迈过长长的、隐约可见的十字形枕木,他摔了几跤,还绊倒了好几根标志杆。最后他坐在码头上,头埋在手掌里。海水冲刷海岸的声音像是狗在舔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报纸包,从中拿出一大块面包和一条带软骨的肉。他没喝水,就那么不停地嚼着直到嘴里分泌出来一点点唾液。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面包渣,然后四处看看。南面,铁路那头的天空已经浸润了橙红色。
“欢乐的白色之路。”他嘶哑着嗓子大声说。“快乐的白色之路。”
窗户上落着一道道雨水,吉米·赫夫透过玻璃注视着百老汇街上随漩涡形的人流移动的雨伞。有人敲门。“请进。”吉米说。他看到进来的是侍者而不是帕特,就转过身继续看窗外。侍者打开电灯。吉米在窗玻璃上看到他的影子,那是个很瘦的人,淡黄头发,一只手里高高地托着一个餐盘,那上面有好多拱形的银盖。那侍者喘着粗气走进房间,另一只手在身后拖着一个折叠架子。他猛地拉开架子,把盘子放在上面,又在圆桌上铺了一块台布。他身上传来一股油腻腻的食品味儿。吉米一直等着,直到他转过身来。然后他围着桌子打开银盖的一角:汤里有些绿色的小东西,烤羊羔,土豆泥,捣碎的甘蓝和菠菜,没有甜品。
“玛蒂。”
“什么事啊,亲爱的。”合页门后传来虚弱的声音。
“妈妈,晚饭准备好了。”
“你开始吃吧,孩子,我马上就来……”
“不,妈妈,你不来我就不吃。”
他绕了餐桌一圈,把刀叉摆正。他把餐巾放在胳膊下面。戴尔米尼哥饭店的领班侍者正在布置餐桌,就座的是格劳斯塔克(意即一个富于浪漫色彩的国度或境界。——译注)、波希米亚国王、航海家亨利王子……
“妈妈,你想当苏格兰的玛丽女王还是简·格雷夫人?”
“亲爱的,那两个人的头都是被砍掉的,我可不想被砍头。”妈妈穿着肉色的茶会礼服。当她打开合页门的时候,一股隐约可闻的古龙水味和药味从她缀有流苏的袖子里面散发出来,并迅速地传遍整个房间。她脸上的粉扑得有点太多了,但是她的头发卷得很好,可爱的棕色眉毛画得也很漂亮。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她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她在他面前放下一碟汤。
汤很稀薄,也不够烫。他喝了汤。
“哦,我忘了往你的汤里放面包块了,亲爱的。”
“玛蒂……妈妈,你怎么不喝你的汤?”
“今晚我不太想喝汤。我头疼,没法考虑点什么菜。没关系。”
“要不然你当克里奥佩特拉吧?她胃口很好,像个听话的小女孩似的给什么就吃什么。”
“甚至还吃珍珠。她把珍珠放进醋里,一饮而尽。”她的声音发抖。她向桌子对面的他伸出手去;他很有男子气概地拍拍她的手,微笑起来。“只有你和我,吉米。亲爱的你永远爱妈妈,是不是?”
“亲爱的玛蒂,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今晚我觉得奇怪……我很累,从来没感觉好过。”
“但是你做了手术之后……”
“是的,我做了手术之后。亲爱的,浴室窗台上有一薄片新鲜的黄油,如果你能帮我拿过来,我要在这些甘蓝上抹一些……恐怕我又要抱怨食物了。这烤羊羔根本不对头。我希望它别让我们生病。”
吉米跑过合页门和妈妈的房间,来到一个小过道上,这里有樟脑丸和散落在椅子上的布片的气味。他打开浴室的门,红色的橡胶水管在他眼前晃动。他对突如其来的药味感到难受,觉得肋骨在收缩。他推开水管那头的窗户。窗台上有尘土,扣着黄油的碟子底部有点点煤灰。他站了片刻,向下看着通风井,因为不愿意闻到火炉中冉冉升起的煤气味,他用嘴呼吸。下面有个戴白帽子的少女将身子探出窗外,正对一个炉工说话,那个炉工两只裸露的脏手臂抱在胸前望着她。吉米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成天跟煤和蜡烛打交道,你的头发和腋下都油腻腻的。
“吉米!”
“来了,妈妈。”他红着脸,“砰”地关上窗,回到起居室。他走得很慢,这样脸上的红晕就来得及褪掉。
“又在做梦吧,吉米?小梦想家。”
他把黄油放在妈妈的碟子旁边,坐了下来。
“快点,趁热把烤羊羔吃掉。你可以试试在上面抹些法国芥末。这样味道更好。”
芥末灼痛了他的舌头,他眼睛里流出眼泪。
“太辣了吧?”妈妈大笑着问。“你得学会喜欢吃辣的……他一直喜欢吃辣的。”
“谁?”
“一个我深爱的人。”
他们沉默了。他能听见自己的咀嚼声。紧闭的窗外不时传来马车的咔哒声和街车缓慢行驶的声音。蒸汽管道发出敲击声和嘶嘶声。通风井下,腋窝下油腻腻的炉工对着戴浆过的帽子的少女,从歪斜的嘴里迸出一大串话——脏话。芥末的颜色是……
“用一分钱打赌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
“我们之间不许有秘密,亲爱的。记住,你是妈妈在这世上唯一的安慰。”
“我想知道如果我是一只海豹——斑海豹的话,会有什么感觉。”
“非常冷,我想。”
“但是你不会感觉到的。它们有一层脂肪保护,所以就算坐在冰山上它们也觉得暖和。不过想游泳的时候就能在海里游泳,这可真好玩。它们可以游好几千英里,中间不停。”
“但是妈妈也旅行了好几千英里,中间也没停过,你也是啊。”
“什么时候?”
“出国和回国。”她的双眼明亮,她在逗他。
“哦,不过那是在船上。”
“我们过去常常坐‘玛丽·斯图尔特’号在海上巡航。”
“哦,给我讲讲,玛蒂。”
有人敲门。“进来。”淡黄头发的侍者在门口探头。
“可以收走了吗,夫人?”
“是的。给我拿些水果沙拉,水果一定要现切的。今晚一切都很糟糕。”
侍者喘着气,把盘碟收到托盘上。“对不起,夫人。”他喘着。
“好吧,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侍者。你吃什么,吉米?”
“我能要份浇冰的甜品吗,玛蒂?”
“好的,如果你听话。”
“当然。”吉米迸出一声大叫。
“亲爱的,餐桌上不许你那样大喊大叫。”
“可是如果只有我们俩,就没关系。浇冰甜品万岁!”
“詹姆斯,一个绅士不管是在家,还是在非洲的野外,他的行为永远一致。”
“嘿,我希望我们在非洲的野外。”
“你吓着我了,亲爱的。”
“我要那样大喊大叫,吓跑所有狮子和老虎——是的,我就要那样。”
侍者回来了,托盘上有两个盘子。“对不起,夫人,浇冰甜品已经卖完了。我替年轻的先生带来巧克力冰淇淋。”
“噢,妈妈。”
“没关系,亲爱的……可是以前一直都不缺的……只好吃它吧,饭后我让你出去买糖果。”
“哦,太棒了。”
“但是吃冰淇淋别吃得太快,否则肚子疼。”
“我已经吃完了。”
“你把它吞下去了,小坏蛋……穿上雨鞋,宝贝儿。”
“可是根本没下雨啊。”
“按妈妈说的做,亲爱的。别磨磨蹭蹭。我要你以名誉担保一定回来。今晚妈妈一点都不舒服,如果你待在大街上,妈妈会非常担心的。那么多可怕的危险……”他坐下来穿上雨鞋。他在脚跟处费力地套鞋的时候,她给他一张一美元钞票。她用丝质长袖里的手臂搂着他的肩膀。
“我的亲爱的。”她哭着。
“妈妈,你不要这样。”他使劲推她。他能感觉到她胸衣上的鲸骨压着他的手臂。“我马上就回来,马上。”
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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