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曼斯菲尔德庄园
[book_author]简·奥斯汀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80028
[book_dec]《曼斯菲尔德庄园》是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于181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该作讲述了以男女青年的恋爱婚姻为题材。描写陷入感情纠葛的几对青年男女。善良懂事的范妮由于家境穷困,从小被寄养在富裕的姨妈家。姨妈家的两个表姐虽然聪敏美丽,但都高傲任性,幸亏表兄埃德蒙的亲切关怀,才使她在寄人篱下的生活中得到安慰和快乐。成年后的范妮也常随表姐表兄参加社交聚会,他们在牧师家里结识了风流倜傥的青年克劳福德和他的妹妹玛丽。埃德蒙对美丽机智的玛丽一见倾心,范妮的两个表姐则拼命追求克劳福德,未料克劳福德在逢场作戏后发现自己真心喜欢的是范妮,而范妮深爱的却始终是温和真诚的埃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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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卷 第一章
大约三十年前,亨庭登的玛丽亚·沃德小姐交了好运,仅凭七千英镑的陪嫁,就赢得了北安普敦郡曼斯菲尔德庄园托马斯·伯特伦爵士的倾心,一跃而成了准男爵夫人,既有漂亮的宅邸,又有大笔的进项,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亨庭登的人无不惊叹这门亲事攀得好,连她那位当律师的舅舅都说,她名下至少再加三千英镑,才配嫁给这样的人家。她富贵起来,倒有两个姐妹好跟着沾光了。亲友中但凡觉得沃德小姐和弗朗西丝小姐长得像玛丽亚小姐一样漂亮的,都毫不犹豫地预言:她们两人也会嫁给同样高贵的人家。然而天下有钱的男人,肯定没有配嫁这种男人的漂亮女人来得那么多。沃德小姐蹉跎了五六年,最后只好许身于她妹夫的一位朋友,几乎没什么财产的诺里斯牧师,而弗朗西丝小姐的情况还要糟糕。说实在的,沃德小姐的婚事还真算不得寒碜,托马斯爵士欣然地让他的朋友做曼斯菲尔德的牧师,给他提供了一份俸禄,因此诺里斯夫妇每年有差不多一千英镑的进项,过上了甜蜜的伉俪生活。可是弗朗西丝小姐的婚事,用名俗话来说,却没让家里人称心,她居然看上一个一没文化,二没家产,三没门第的海军陆战队中尉,真让家里人寒心透顶。她随便嫁个什么人,都比嫁给这个人强。托马斯·伯特伦爵士出于自尊心和为人之道,本着从善而为的愿望,加上总希望与他沾亲带故的人境况体面些,因此很愿意利用自己的情面为伯特伦夫人的妹妹帮帮忙。但是,在他妹夫所干的这个行当里,他却无人可托。还没等他想出别的法子来帮助他们,那姐妹俩已经彻底决裂了。这是双方行为的必然结果,但凡他们,为了免得听些无益的劝诫,普莱斯太太在结婚之前从未给家里人写信谈论此事。伯特伦夫人是个心境沉静的女人,性情异常随和、异常懒散,心想索性不再理睬妹妹,不再去想这件事算了。可普莱斯太太却是个多事之人,这时心犹未甘,便给范妮写了一封气势汹汹的长信,骂她行为愚蠢,在回信中把两个姐姐都痛骂了一顿,并出言不逊地对托马斯爵士的虚荣也奚落了一番。诺里斯太太看了这些内容,自然不会闷在心里不说,于是他们两家与普莱斯太太家多年没再有任何交往。
他们的寓所彼此相距遥远,双方的活动圈子又大不相同,因而在以后的十一年里,他们甚至连对方是死是活几乎都大不相同,因而在以后的十一年里,他们甚至连对方是死是活几乎都无法知道,至少是托马斯爵士感到非常惊讶,诺里斯太太怎么能隔不多久就气冲冲地告诉他们一次:范妮又生了一个孩子。然而,十一年过后,普莱斯太太再也不能不光顾自尊,怨恨不解,白白失去一门可能对她有所助益的亲戚。家里孩子一大帮,而且还在没完没了地生,丈夫落下了残疾,已不再能冲锋陷阵,却能照样以美酒招待宾朋,一家人吃的、穿的、用的,就靠那么一点微薄的收入。因此,她急切地想与过去轻率放弃的亲戚们恢复关系。她给伯特伦夫人写了一封信,言词凄凉,满纸悔恨,说家中除了儿女成群之外,其他东西几乎样样都缺,因此只能跟诸位亲戚重修旧好。她就要生第九胎了,在诉说了一番困境之后,就恳求他们给即将降生的孩子当教父、教母,帮助抚养这个孩子。然后她又不加掩饰地说,现有的八个孩子将来也要仰仗他们。老大是个十岁的男孩,既漂亮又活泼,一心想到海外去,可她有什么办法呢?托马斯爵士在西印度群岛上的产业将来有没有可能用得上他呢?叫他干什么都行——托马斯爵士觉得伍里奇陆军军官学校怎么样?还有,怎样把一个孩子送到东方去?
信没有白写。大家重归于好,又对她关心起来。托马斯爵士向她表示关切,替她出主意,伯特伦夫人给她寄钱和婴儿穿的衣服,诺里斯夫人则负责写信。
那封信当即产生了上述效果,过了不到一年,又给普莱斯太太带来一桩更大的好处。诺里斯太太常对别人说,她对她那可怜的妹妹和那帮孩子总是放心不下,虽说大家已为她们尽了不少力,她似乎觉得还想多帮点忙。后来她终于说出,她想让普莱斯太太少负担一个孩子,从那一大群孩子当中挑出一个,完全交给他们抚养。“她的大姑娘已经九岁了,她那可怜的妈妈不可能使她得到应有的关照,我们来照管她怎么样?这肯定会给我们带来些麻烦,增加些开销,但相比起行善来,这算不了什么。”伯特伦夫人当即表示赞同。“我看这样做再好不过了,”她说,“我们把那孩子叫来吧。”
托马斯爵士可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立即答应。他心里犹豫不决,踌躇不定。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在他们这样的家境里长大的姑娘,可得让她一辈子丰衣足食,不然的话,让她离开自家人,那不是行善,而是残酷。他想到了自己的四个孩子——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想到了表兄妹之间会相爱等等。但他刚审言慎语地述说起自己的意见,诺里斯太太便打断了他,对他的理由,不管是说出的还是没说出的,都一一给予反驳。
“亲爱的托马斯爵士,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也很赞赏你的想法,真是既慷慨又周全,完全符合你一贯的为人。总的说来,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要是领养一个孩子,就得尽量把她抚养好。我敢说,在这件事情上,我决不会拒不竭尽我的微薄之力。我自己没有孩子,遇到我能帮点小忙的地方,我不帮助自己妹妹的孩子,还能帮助谁呢?我看诺里斯先生真是太——不过,你知道,我这个人话不多,不爱自我表白。我们不要因为一点小小的顾虑,就吓得不敢做好事了。让一个女孩受受教育,把她体面地引进社交界,十有八九她会有办法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用不着别人再来负担她。我敢说,托马斯爵士,我们的外甥女,至少是你的外甥女,在这个环境里长大肯定会有许多好处。我不是说她会出落得像两位表姐一样漂亮。我敢说她不会那么漂亮。不过,在这么有利的条件下,给引荐到这个地区的社交界,她完全有可能找到一个体面人家。你在顾虑你的两个儿子——可你难道不知道,他们会像兄妹一样在一起长大,而你顾虑的那种事决不会发生吗?从道德上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从没听说有这样的事。其实,这倒是预防他们之间结亲的惟一稳妥的办法。假使她是个漂亮姑娘,七年后让汤姆或埃德蒙第一次遇见,那说不定就麻烦了。一想到居然会让她住在那么远的地方,生活在贫困和无人疼爱的环境中,那两个天性敦厚的好孩子哪个都可能爱上她。可是,如果从现在起就让她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哪怕她美如天仙,她对他们充其量不过是个妹妹而已。”
“你的话很有道理,”托马斯爵士答道,“我决不是无端找些理由来阻挠一个非常适合双方境况的计划。我只是想说,不能轻率从事,而要把事情办得让普莱斯太太真正有所受益,我们自己也觉得问心无愧,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没有一个体面人家的子弟像你乐观估计的那样愿意娶她,我们就必须确保,或者认为我们有义务确保她过着一个有身份女人的生活。”
“我完全理解你,”诺里斯太太嚷道,“你真是慷慨大方,对人体贴入微,我想我们在这一点上决不会有什么分歧。你很清楚,只要对我爱的人有好处,凡是我办得到的,我总是愿意尽心尽力。虽然我对这孩子的感情达不到对你亲爱的孩子们的感情的百分之一,而且也决没有像看待你的孩子们那样把她看做我自己的孩子,但是,我要是放手不去管她,我就会痛恨我自己。难道她不是我妹妹生的吗?只要我能给她一点面包吃,我怎么能忍心眼看着她挨饿呢?亲爱的托马斯爵士,我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还有一副热心肠;我虽然家里穷,但宁肯自己省吃俭用,也不做那小气事。因此,如果你不反对,我明天就给我那可怜的妹妹写信,向她提出这个建议。等事情一谈妥,我就负责把那孩子接到曼斯菲尔德,你就不用操心啦。至于我自己操点心,你知道我是从不在乎的。我打发南妮专程去一趟伦敦,她可以住在她堂哥的马具店里,叫那孩子去那儿找她。那孩子从朴次茅斯到伦敦并不难,只须把她送上驿车,托个信得过的同路人关照一下就行了。我想总会有个名声好的生意人的太太或别的什么人要到伦敦来。”
托马斯爵士没有发表什么反对意见,只是认为南妮的堂哥不是个可靠的人。因此,他们决定换一个较为体面,却不怎么省钱的迎接办法。就这样,一切算是安排妥当,大家已在为这大慈大悲的筹划而沾沾自喜了。严格说来,各人心满意足的程度是有所不同的,最后也就有了这样的区分:托马斯爵士完全打定了主意,要做这个挑选出来的孩子的真正而永久的抚养人,而诺里斯太太却丝毫不想为抚养孩子破费分文。就跑腿、卖嘴皮和出主意而言,她还真是大慈大悲,没人比她更会教别人大方。可是,她不光爱指挥别人,还同样爱钱;她懂得怎样花朋友的钱,也同样懂得怎样省自己的钱。她当然总盼望能找个有钱人家,不想嫁了个收入不怎么多的丈夫,因此,从一开始就觉得必须厉行节约。起初只是出于审慎的考虑,不久就成了自觉的行动,这都是为了满足一种需求,后来因为没有儿女,竟未曾出现这种需求。诺里斯太太若是有儿有女要抚养,可能就攒不下钱;但是,省了这份操心之后,她反倒可以无妨无碍地去攒钱,使那笔从未花完的收入年年有所增加,从中感受几分快慰。基于这种财迷心窍的原则,加上对妹妹没有真正的感情,她充其量只是给这么一笔费用不菲的善举出出主意,做做安排,再多她是决不会干的。不过她毫无自知之明,就在这次商谈之后,在回那牧师住宅的路上,她说不定还会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宽厚的姐姐,最宽厚的姨妈。
等再次提起这件事时,她越发明确地表白了自己的观点。伯特伦夫人心平气和地问她:“姐姐,孩子来了先住哪里,你们家还是我们家?”诺里斯太太回答说,她丝毫没有能力跟着一起照料那孩子,伯特伦爵士听了颇为惊讶。他一直以为牧师住宅特别希望有个孩子,好给膝前没有儿女的姨妈做个伴,但他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诺里斯太太抱歉地说,这个小姑娘要住她们家是根本不可能的,至少就当时的情形看是绝对不行的。可怜的诺里斯先生身体不好,因此不可能这样安排:他绝对不能忍受家里有个孩子吵吵闹闹。如果他的痛风病真能治好的话,那情况就不同了:她会高高兴兴地把孩子接到家,抚养一段时间,丝毫不在乎方便不方便。可是眼下,可怜的诺里斯先生无时无记得不要她照顾,一提这样的事,肯定会让他心烦意乱。
“那就让她来我们家吧,”伯特伦夫人极其坦然地说。过了一会,伯特伦爵士一本正经地说道:“好的,就让她以这座房子为家吧。我们会尽力履行我们对她的义务。她在这里至少有两个有利条件:一是可以跟她同年纪的孩子做伴;二是有个正规的教师教她。”
“一点不错,”诺里斯太太嚷道。“这两条都很重要。再说李小姐教三个姑娘和教两个都一样——不会有多大差别。我真巴不得能多帮点忙,不过你知道我也是尽了最大力量了。我可不是个怕麻烦图省事的人。我会让南妮去接她的,尽管我这位女管家一去就得三天,会给我带来不便。我想,妹妹,你可以把那孩子安置在靠近原来育儿室的那间白色的小阁楼里。那对她来说是个最好不过的地方,离李小姐那么近,离两个姑娘也不远,还靠近两个女仆,她们随便哪个都可以帮助她梳妆打扮,照料她的穿戴。我想你不会让埃丽丝除了伺候两个姑娘,还去伺候她吧。说真的,我看你不可能把她安置在别的地方。”
伯特伦夫人没有表示反对。
“我希望这姑娘性子好一些,”诺里斯太太接着说,“能为有这样的亲友而感到万分幸运。”
“要是她的性情实在不好的话,”托马斯爵士说道,“为我们自己的孩子着想,我们就不能让她继续住在家里。不过我们没有理由料定会有这么严重的问题。也许她身上会有不少东西我们希望她改掉,我们必须事先想到她什么都不懂,有些的狭隘的想法,举止粗俗得让人受不了。不过,这些缺点都不是不可克服的——而且我想,对她的玩伴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假如我女儿比她还小,我就会觉得让她来和我们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可实际上,让她们三个在一起,我想对她们俩来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对她来说只会有好处。”
“我就是这么想的,”诺里斯太太嚷道,“今天早上我对我丈夫就是这么说的。我说,只要和两个表姐在一起,那孩子就会受到教育;就是李小姐什么都不教她,她也能跟表姐学好,学聪明。”
“我希望她不会去逗我那可怜的哈巴狗。”伯特伦夫人说,“我才说服了朱莉娅不去逗它。”
“诺里斯太太,”托马斯爵士说道,“随着三个姑娘一天天长大,怎样在她们之间画个适当的界线,我们还会遇到些困难:怎样使我们的两个女儿既能始终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又不至于过分看不起自已的表妹;怎样能让表妹记住她不是伯特伦家的小姐,而又不使她情绪太低沉。我希望她们成为很好的朋友,决不允许我女儿对自己的亲戚有半点傲气。不过,她们还不能完全是同等人。她们的身份、财产、权利和前程,永远是不同的。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你得帮助我们尽力选择一个不偏不倚的正确处理方式。”
诺里斯太太很乐意为他效力。尽管她完全同意他的看法,认为这是件十分棘手的事,但她还是让他觉得这件事由他们俩操办,不会有多大困难。
诸位不难料想,诺里斯太太给妹妹的信没有白写。普莱斯太太似乎甚为惊讶,她明明有那么多漂亮男孩,他们却偏偏选中一个女孩。不过,她还是千恩万谢地接受了这番好意,向他们担保说:她女儿性情、脾气都很好,相信他们决没有理由不要她。接着,她又说这孩子有点单薄瘦小,但却乐观地认为,只要换个环境,孩子会大大改观。可怜的女人啊!她大概觉得她的好多孩子都该换换环境吧。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二章
小姑娘一路平安地完成了长途旅行,到了北安普郭受到诺里斯太太的迎接。这位太太觉得自己既有最先来欢迎她的功劳,又有领着她去见众人,让众人关照她的脸面,心里不禁乐滋滋的。
范妮·普莱斯这时才刚刚十岁,初来乍到虽然看不出多少媚人之处,但至少没有什么地方令亲戚们生厌。她人比实际年龄长得小了些,脸上没有光彩,也没有其他引人注目的丽质;极其胆怯羞涩,不愿引人注意;不过,她的仪态虽说有些笨拙,却并不粗俗,声音还挺动听,一说起话来,小脸还挺好看。托马斯爵士夫妇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她。托马斯爵士见她需要鼓励,便尽量和和气气的,不过他生就一副不苟方笑的样子,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而伯特伦夫人用不着费他那一半的力气,用不着说他十分之一的话,只要和颜悦色地笑一笑,便马上能让那孩子觉得她没有托马斯爵士那么可畏。
几个孩子都在家,见面的时候始终表现得十分得体,一个个高高兴兴,毫不拘谨,至少两个男孩是这样,他们一个十七,一个十六,个子比一般同龄的人要高,在小表妹的眼里,都俨然已是大人了。两个姑娘由于年纪小,加上当时父亲对她们太过于挑剔,心里难免有些畏怯,因而不像两个哥哥那样泰然自若。不过,她们常和客人应酬,也听惯了表扬,已不可能再有那种天生的羞怯。眼见表妹毫无自信,她们反倒越来越有信心,很快就能从容地,若无其事地把她的面庞和上衣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是令人极其欣羡的一家人,两个儿子英俊,两个女儿也十分漂亮,四个人个个发育良好,比实际年龄要早熟一些。如果说所受教育使他们与表妹在谈吐上形成了显著差别的话,以上特征则使他们与表妹在外观上形成了显著差别。谁也猜想不到,表姐妹之间年龄相距如此之近。实际上,二表姐比范妮只不过大两岁,朱莉娅·伯特伦才十二岁,玛丽亚仅仅年长一岁。小客人这时候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她人人都怕,自惭形秽,怀念自己刚刚离开的家,她不敢抬头看人,不敢大声说话,一说话就要流眼泪。从北安普郭家到曼斯菲尔德的路上,诺里斯太太一直在开导她,说她真是鸿运高照,她应该万分感激,好好表现才是。于是,那孩子便觉得自己不快活乃是以怨报德的行径,不由得心里越发悲伤。漫长旅途的劳顿也很快成了非同小可的弊端。托马斯爵士屈尊隆贵地好心关怀她,无济于事;诺里斯太太苦心孤诣地一再预言她会做个乖孩子,也无济于事;伯特伦夫人笑容可掬,让她跟自己和哈巴狗一起坐在沙发上,还是无济于事;就连看到草莓馅饼,也仍然没能让她开心。她还没吃两口,就泪汪汪地再也吃不下去了,这时睡眠似乎成了她最需要的朋友,于是她给送到床上去排解忧伤。
“一开始就这样,可不是个好苗头啊,”范妮走出屋之后,诺里斯太太说道。“我一路上跟她说了那么多,满以为她会表现得好一些。我跟她说过,一开始就表现好有多重要。我但愿她不要有小脾气——她那可怜的妈妈脾气可不小啊。不过,我们要体谅这样的孩子——依我看,这孩子因为离开家而伤心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她的家虽然不怎么样,但总还是她的家啊,她现在还闹不清楚她的境况比在家时好了多少。不过,以后一切会有所好转的。”
然而,范妮适应曼斯菲尔德庄园的新奇环境,适应与所有亲友的分离,用的时候比诺里斯太太预想的要长。她的情绪太低沉了,别人无法理解,因而也难以好生关照。谁也不想亏待她,可是谁也不特意去安慰她。
第二天,伯特伦家给两位小姐放了假,好给她们闲暇跟小表妹相熟,陪她玩耍,可结果并不怎么融洽。两人发现她只有两条彩带,而且从来没有学过法语,不禁有些瞧不起她。她们把拿手的二重奏表演给她听,见她没有什么反应,便只好把自己最不想要的玩具慨然送给了她,由她自己玩去,而她们却去玩当时最时兴的假日游戏;做假花,或者说糟蹋金纸。范妮不管是在表姐身旁还是不在表姐身旁,不管是在课堂、客厅还是在灌木林,都同样孤苦伶仃,见到什么人、什么地方,都觉得有点惧怕。伯特伦夫人的沉默不语使她气馁,托马斯爵士的正颜厉色使她敬畏,诺里斯太太的谆谆告诫使她惶恐。两个表姐言论她的身材使她觉得羞愧,说她羞羞答答使她为之窘迫。李小姐奇怪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女仆讥笑她衣服寒酸。面对着这些伤心事,再联想到以前和兄弟妹妹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作为玩伴、老师和保姆,总是被大家所看重,她那小小的心灵便越发感到沮丧。房屋的富丽堂皇使她为之惊愕,但却不能给她带来安慰。一个个房间都太大,她待在里面有些紧张,每碰到一样东西,都觉得会碰坏似的,走动起来蹑手蹑脚,总是生怕出点会什么事,常常回到自己房里去哭泣。这小姑娘夜晚离开客厅时,大家都说她好像正如大家希望的那样,认识到自己交了好运岂料她是啜泣着进入梦乡,以此来结束自己一天的悲哀。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从她那文静随顺的仪态中,谁也看不出她在伤心。然而,有一天早晨,她的二表哥埃德蒙发现她坐在阁楼的楼梯上哭泣。
“亲爱的小表妹”,他出于善良的天性,温存备至地说,“你怎么啦?说着在她身边坐下,煞费苦心地安慰她,让她不要因为被人发现哭鼻子而感到难为情,还劝她痛痛快快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你是否生病了?有人对你发火了吗?跟玛丽亚,朱莉娅吵嘴了吗?功课中有没有什么搞不懂,我可以为你解释的?总而言之,你是否需要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弄来,是否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办?”问了许久,得到的答复只是:“没,没——绝对没有——没,谢谢你。“可是表哥依然问个不停,他刚一提到她原先的家,表妹越发泣不成声了,于是他明白了她伤心的缘由,便昼安慰她。
“亲爱的小范妮,你离开妈妈感到难过,”他说道,“这说明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你要记住,你和亲戚朋友们在一起,他们都爱你,都想使你快活。我们到庭园里散散步吧,把你兄弟妹妹们的情况讲给我听听。”
经过追问,他发现表妹虽说跟她所有的兄弟妹妹都很亲密,但其中有一个最让她思念。她谈得最多、最想见到的是威廉。威廉是家中最大的孩子,比她大一岁,是她形影不离的伙伴和朋友。他还是妈妈的宠儿,她每逢闯了什么祸,他总是护着她。“威廉不愿让我离开家——他跟我说他真得会非常想我。”“不过,我想威廉会给你写信的。”“是的,他答应过给我写信,不过他叫我先写。”“那你什么时候写呢?”表妹低下头来,迟迟疑疑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没有信纸。”
“如果你就是为这犯难,我来给你提供纸什么的好啦,你想什么时候写就什么时候写吧。给威廉写信能使你快乐吗?”
“是的,非常快乐。”
“那就说写就写吧。跟我到早餐厅去,那里笔墨纸张什么都有,而且肯定不会有什么人。”
“不过,表哥,能送到邮局吗?”
“是的,肯定能,和别的信一起送到。你姨父盖上免费邮递的戳记,威廉就不用再交费了。”
“我姨父!”范妮满面惶恐地重复了一声。
“是呀,你把信写好了,我拿到我父亲那里盖免费戳。”范妮觉得这样做有点冒昧,不过并没有表示反对。于是,两人来到了早餐室,埃德蒙给她备好了纸,打上了横格,那副热心肠并不亚于她哥哥,而那一丝不苟的劲头或许还能胜过她哥哥。表妹写信的时候,他一直守在旁边,要削笔时就帮她削笔,遇到不会拼写的字就教她如何拼写。这些关照已经让表妹颇为感动了,而他对她哥哥的一番好意,使她越发高兴得不得了。他亲笔附言向威廉表弟问好,并随信寄给他半个几尼。范妮当时心情激动得无以言表。不过,她的神情和几句质朴无华的言语充分表达了她的喜幸和感激之情,表哥从而看出她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表哥跟她又谈了谈,从她的话里可以断定,她有一颗温柔亲切的心,想要表现得体的强烈愿望。他发觉她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敏感,总是非常羞怯,因而更应得到大家的关照。他从来不曾有意地惹她痛苦过,但他现在意识到她需要的是更多的正爱爱护,因此便首先设法减少她对众从的惧怕,特别是不厌其烦地劝她跟玛丽亚和朱莉娅一起玩,尽可能地快活起来。
从这天起,范妮就感到比较自在了。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朋友,表哥埃德蒙对她那么关心,她跟别人在一起时心情也好起来了。这地方不再那么陌生了,这里的人们也不再那么可怕了。即便有些人还没法让她不害怕,她至少开始了解他们的脾性,知道如何顺应他们。她起初惹得众人忐忑不安、特别是惹得自己忐忑不安的那些小小的无知、笨拙之处,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她已不再非常初见二姨父,听到大姨妈的声音也不再胆战心惊。两个表姐有时也愿意和她一起玩了。虽然由于年幼体弱的缘故,她还不能有跟她们形影相伴,但她们玩的娱乐游戏有时必须有个第三者参加,尤其需要一个和和气气、百依百顺的第三者。当大姨妈查问她有什么缺点,或二哥埃德蒙要她们好好照顾她的时候,她们不得不承认:“范妮倒是个好性子。”
埃德蒙总是待她很好,汤姆也没给她气受,大不了拿她逗逗趣儿,而一个十七岁青年对一个十岁孩子做这样的事,总觉得不为过的。他刚刚踏入社会,生气勃勃,具有长子常有的那种洒脱大度,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为了花钱和享受的。他对小表妹的关切倒也符合他的身份和权利,一边给她送些漂亮的小礼物,一边又取笑她。
随着范妮情绪好转,眉开颜展,托马斯爵士和诺里斯太太对自己的慈善计划越发感到得意。两人很快得出一致的看法:这孩子虽然谈不上聪明,但是性情温顺,看来不会给他们增添多少麻烦。而觉得她天资愚钝的还不只是他们俩。范妮能读书,做活,写字,但别的事就没有教给她。两个表姐发现,有许多东西她们早就熟悉了,范妮却一无所知,觉得她真是愚不可及,头两三个星期,她们不停地把这方面的新发现带到客厅里去汇报。“亲爱的妈妈,你想想看,表妹连欧洲地图都拼不到一起——她说不出来俄国有哪些主要河流——她从没听说过小亚细亚——她分不清蜡笔画和水彩画!多奇怪呀!你听说过有这么蠢的吗?”
“亲爱的,”能体谅人的大姨妈说,“这是很糟糕的,不过你们不能指望人人都像你们那样早懂事,那样聪明呀。”
“可是,姨妈,她真是什么都不懂呀!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们问她,她要是去爱尔兰,愿意走哪条路。她说,她渡海到怀特岛。她心里只有一个怀特岛,把它称做‘岛子’,好像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岛子似的。我敢说,我远远没有她这么大的时候就比她知道得多,不然我会觉得害臊。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她现在还一无所知的东西,我已经知道许许多多了。姨妈,我们按照先后次序背诵英国国王的名字,他们登基的日期,以及他们在位期间发生的主要事件,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啊!”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三章
这个家族所出的第一件较大的事是诺里斯先生的去世。事情发生在范妮大约十五岁那年,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些变化和新鲜事。诺里斯太太离开了牧师住宅,先是搬到了曼斯菲尔德庄园,后来又搬到托马斯爵士在村子里的一座小屋。她为失去丈夫安慰自己,心想没有他照样能过得挺好,也为收入减少安慰自己,明摆着应该更加节俭些。
这个牧师职位本应由埃德蒙接任的,如果姨父早死几年,埃德蒙还不到接受圣职的年龄,就由哪个亲友暂干几年,到时候再交给他。但是,姨父去世之前,汤姆即已挥霍无度,职位的下一任人选只好另找他人,做弟弟的必须为哥哥的寻欢作乐付出代价。其实,他家还有另一个牧师职位给埃德蒙留着,尽管这一情况使得托马斯爵士在良心上多少好受一些,但他总觉得事情做得不够公平,便极力想让大儿子也认识到这一点,希望这一努力能产生比他以前的任何言行都要好的效果。
“汤姆,我为你感到害臊,”他以极其庄重量的态度说道。“我为我被迫采取这个应急措施感到害臊。我想我要可怜你在这件事情上所感到的为兄的惭愧之情。你把本该属于埃德蒙的一半以上的进项剥夺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说不定是一辈子。也许我今后有能力,或者你今后有能力,给他谋到一个更好的职位,不过,我们决不能忘记,即使做出这样的好事,也没有超出我们做父兄的对他应尽的义务。事实上,由于急于给你偿还债务,他现在不得不放弃的那份明摆着的好处,是什么也补偿不了的。”
汤姆听着这席话倒也感到几分惭愧,几分难受。不过,为了尽快摆脱这种心情,他很快便带着乐滋滋的自私心理琢磨道:第一,他欠的债还不及某些朋友欠的一半多;第二,他父亲对这件事唠叨得够烦人了;第三,下一任牧师不管由谁来担任,十有八九会很快死去。
诺里斯先生死后,继任圣职的权利落到了一位格兰特博士身上,因而他就来到曼斯菲尔德住了下来。没想到他竟是个四十五岁的健壮汉子,看来伯特伦先生的如意算盘是要落空了。可是,“不,这人是个短脖子,容易中风的那种人,加上贪吃贪喝,很快就会死去。”
新任牧师的妻子比他小十五岁左右,两人无儿无女。他们来到这里,像以往的牧师初来乍到时一样,人们都传说他们是非常体面、和蔼可亲的人。
时至如今,托马斯爵士觉得他的大姨子应该履行她对外甥女的那份义务了。诺里斯太太的处境变了,范妮的年龄也渐渐大了,诺里斯太太原先反对范妮住她家的理由似乎已不复存在,反倒显得两人住在一起是最妥当不过了。再说托马斯爵士的西鳊种植场近来遭受了一些损失,加上大儿子挥霍无度,境况已不如从前,因此他也并非不想解脱掉抚养范妮的负担,以及将来供养她的义务。他深信必须这样做,便向妻子说起了这种可能性。伯特伦夫人再次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碰巧范妮也在场,她便平静地对她说:“这样看来,范妮,你就要离开我们住到我姐姐那里去了。你觉得怎么样?”
范妮大为惊愕,只是重复了一声姨妈的话:“就要离开你们了?”
“是的,亲爱的,你为什么感到惊讶呢?你在我们这里住了五年了,诺里斯先生去世以后,我姐姐总想让你过去。不过,你还得照样过来给我缝图案呀。”
这消息不仅使范妮为之惊讶,而且令她感觉不快。她从未领受过诺里斯姨妈的好处,因此也不可能爱她。
“我离开这里会很伤心的。”她声音颤抖地说。
“是啊,我想你是会伤心的,这也是很自然的。我想,自从你来到这个家以后,还不曾有过什么事情让你烦恼吧。”
“姨妈,我想我没有忘恩负义吧,”范妮腼腆地说。
“是的,亲爱的,我想你没有。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姑娘。”
“我以后再也不能住到这里了吗?”
“再也不能了,亲爱的。不过,你肯定会有一个舒适的家。不管你是住在这座宅子里,还是住在别的宅子里,对你来说都不会有多大差别。”
范妮心情沉重地走出屋去。她无法把这差异看得很小,她无法想象和大姨妈住在一起会有什么称心如意的事情。她一碰到埃德蒙,便把自己的伤心事告诉了他。
“表哥,”她说,“就要出一件让我很不高兴的事。过去我遇到不高兴的事,往往经你开导想通了,可这一次你就开导不通我了。我要住到诺里斯姨妈家去了。”
“真的呀!”
“是的,伯特伦姨妈刚刚这么对我说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我得离开曼斯菲尔德庄园,我想一等诺里斯姨妈搬到白房子,我就搬到那里去。”
“哦,范妮,要不是因为你不喜欢这个安排,我还真会觉得好得很呢。”
“噢!表哥!”
“这个安排从各个方面来看都不错。大姨妈既然希望你过去,表明她挺通情达理的。她选择了你做朋友和伙伴是再恰当不过了,我很高兴她没有因为贪财而不选你。你做她的朋友和伙伴也是应该的。我希望,范妮,你不要为这件事感到太难过。”
“我真的很难过。我不可能为之高兴。我喜欢这座房子,喜欢这里的每样东西,而那里的一切我都不会喜欢。你知道我跟她在一起多不自在。”
“她把你当孩子看待时对你的态度,我没有什么好莱坞讲的。不过,她对我们大家的态度也和对你一样,或者说差不多一样。她从不懂得怎样对孩子和蔼可亲。不过,你现在到了这个年龄,需要别人待你好些。我看她现在待你是好些了。等你成了她伙伴,她一定会看重你的。”
“我永远不会被任何人看重的。”
“你有什么事情妨碍你呢?”
“样样事情——我的处境——我的愚蠢,我的笨拙。”
“至于说你愚蠢、笨拙,亲爱的范妮,请想念我,你一丝一毫也没有这样的缺陷,这两个字眼用得太不恰当。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你们了解了你,你决不会不被人看重。你通情达理,性情温柔,我敢说还有一颗感恩图报之心,受到别人的好处总想报答人家的恩情。照我看,作为朋友和伙伴,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品质了。”
“你太好了,”范妮说,听到表哥的赞扬,不由得脸红了。“你把我看得这么好,我怎么感谢你才好啊!噢!表哥,我要是离开这里,将永远记住你的好处,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哦,范妮,不过是白房子那么一点距离,我倒真希望你能记住我。听你的口气,你好像是要到两百英里以外去,而不仅仅是庄园的那一边。不过,你差不多和以往一样,还是我们中间的一员。两家人一年到头天天见面。惟一的区别是,你跟大姨妈住在一起,必然会理所应该地促使你早点成熟。在这儿吗,人太多了,你可以躲在后边。可是跟大姨妈在一起,你不得不替自己说话。”
“噢!不要这么说嘛。”
“我必须这么说,而且乐意这么说。现在由诺里斯姨妈来照管你,比我妈妈合适得多。诺里斯姨妈有这样的脾气,对于她真正关心的人,能照顾得非常周到,还能促使你充分发挥你的能力。”
范妮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的看法和你不一样。不过,我应该想念你而不是想念我自己,你想帮助我对避免不了的事情想开些,我非常感激。如果我能够设想大姨妈真正关心我,我会因为感到还有人看重我而高兴啊!在这儿,我知道我是无足轻重的,可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
“范妮,你要离开的是这座房子,可不是这个地方。这个庄园及里边的花园你还可以一如既往地自由享受。对于这样一个名义上的变化,即使你那小小的心灵也不必为之惊骇。你还可以照样在原来的小路上散步,照样从原来的图书室里挑选图书,照样看到原来的人,照样骑原来那匹马。”
“一点不错。是啊,亲爱的老灰马。啊!表哥,我还记得当初我多么害怕骑马,一听人说骑马会对我有好处就吓得不得了。噢!每次谈到马的时候,一看到姨父要张嘴说话,我就浑身发抖。再想想你好心好意费尽心思地劝导我不要害怕,让我想念只要骑一会儿就会喜欢的,现在觉得你的话说得多么正确,我倒希望你每次的预言能同样正确。”
“我完全相信,你和诺里斯太太在一起会对你的智力有好处,正如骑马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一样——也对你的最终幸福有好处。”
他们的这番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不管对范妮有没有好处,其实本可以不谈的,因为诺里斯太太丝毫没有接纳她的意思。目前,她只想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件事。为了防止别人打她的主意,她挑选了曼斯菲教区可以维持上流社会体面的最小的住宅。这所白房子只容得下她自己和她的仆人,还有一个备用房间是专为一个朋友准备的,而且要不厌其烦地强调这一点。以前她们住在牧师住宅里从未需要什么备用房间,现在却念念不忘要给朋友保留一个备用房间。然而,不管她怎么处心积虑地防范,还是免不了别人把她往好里猜想。她反复强调需要有个备用不着房间,也可能使托马斯爵士误以为真是为范妮准备的。伯特伦夫人不久便把这件事明确地提了出来,漫不经心地对诺里斯太太说:“姐姐,等范妮跟你在一起生活之后,我想我们就不再需要雇用李小姐了吧?”
诺里斯太太几乎吓了一跳。“跟我一起生活,亲爱的伯特伦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要跟你一起生活吗?我还以为你跟托马斯爵士早就谈妥了呢?”
“我!从来没有。我一个字也没跟托马斯爵士说起过,他也只字没跟我说起过。范妮跟我住在一起!这是我决不会考虑的事,凡是真正了解我们俩的人,谁也不会这么设想。天哪!我把范妮领去怎么办呀!我!一个孤苦伶仃的穷寡妇,什么事情都干不了,精神都崩溃了,叫我对这样年龄的一个姑娘,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怎么办呀!这么大的孩子正是需要关心和爱护的时候,连精力最旺盛的人也未必随得了呀!
托马斯爵士决不会当真指望我做这样的事情吧?”
“我还真不知道。我想他觉得这样做最合适。”
“可他是怎么说的呢?他总不会说他希望我把范妮接走吧。我想他内心里肯定不会希望我这样做。”
“是的,他只是说他认为这样做比较合适——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们俩都觉得这对你会是个安慰。不过,你要是不想这样做,那就什么也不用再说了。她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妨碍。”
“亲爱的妹妹!你要是考虑一下我的悲惨情况,她怎么会给我带来什么安慰呢?如今我是个可怜巴巴的穷寡妇,失去了世界上最好的丈夫,为了伺候他把我的身体也弄垮了,我的精神状态更加糟糕,我在人世间的宁静全被摧毁了,只能勉强维持一个有身份女人的生活,不至于辱没我那已去世的亲爱的丈夫——再叫我担负起照管范妮的责任,我会得到什么安慰呀!即使我为了自己想要这样做,我也不能对那可怜的孩子做出这么不公道的事情。她现在受到高贵人家的养育,肯定前程似锦。我却得到艰难困苦中拼命挣扎。”
“那你不在乎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啦?”
“亲爱的伯特伦夫人!我除了孤零零地还配怎么样呢?我希望偶尔有能有个朋友住到我那小房舍里(我要永远为朋友留个床位),但我将来的绝大部分岁月要在与世隔绝中度过。我要是能勉强维持生活,就别无所求了。”
“姐姐,我想你的情况也不至于那么坏——通盘考虑起来。托马斯爵士说你每年会有六百镑的收入。”
“伯特伦夫人,我不是叫苦。我明白我不能像过去那样生活了,而要尽地节省开支,学会做个更好的当家人。我以前一直是个大手大脚的当家人,现在要省吃俭用也不怕人笑话。我的处境像我的收入一样发生了变化。许多事情是可怜的诺里斯先生当牧师时招来的,现在不能指望我也去那样做。素不相识的人来来往往,不知道吃掉了我们厨房里多少东西。到了白房子里,事情就得照料得好一些。我一定得量入为出,不然就要受苦了。坦白地说,要是能做得更好一些——到了年底能有一点积蓄,我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我想你会的。你不是一直在积蓄吗?”
“伯特伦夫人,我的目标是给下一代人留些好处。我是为了你的孩子们,才希望能多有点钱。我没有别人需要关照的,就想将来能给他们每人留下一份稍微像样的财产。”
“你真好,不过不要为他们操心。他们将来肯定什么都不会缺的。托马斯爵士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嗨,你要知道,要是安提瓜种植园还这么收入不好的话,托马斯爵士的手头就会很紧了。”
“噢!这很快会解决的。我知道,托马斯爵士正在为此起草什么东西。”
“好吧,伯特伦夫人,”诺里斯太太说,一边动身要走,“我只能说,我的愿望是对你的孩子们有些好处——因此,要是托马斯爵士再提起要我把范妮领去的话,你可以对他说,我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允许我那样做——再说,我还真没有给她睡觉的地方,我得为朋友保留一个备用房间。”
伯特伦夫人把这次谈话转告了她的丈夫,使他意识到他完全领会错了大姨子的心思。从此之后,诺里斯太太再也不用担心他对她还会有什么指望,也不必担心他会就这件事再提只言片语。托马斯爵士感到奇怪的是,当初她是那样起劲地撺掇他们领养这个外甥女,如今却对她一点义务都不肯尽。不过,由于她提前告诉他和伯特伦夫人,她的所有财产都要留给他们的子女,这对他们既有好处,也是好大的面子,因此很快便想通了,进而也能更好地为范妮未来的生活做安排了。范妮很快便得知,她起先有关要搬用走的担忧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埃德蒙本来在为他觉得对范妮大有好处的一件事没能办成而感到失望,不料范妮获悉后却喜不自禁,这也给他带来了几分安慰。诺里斯太太住进了白房子,格兰特夫妇来到了牧师住宅,这两件事情过后,曼斯菲尔德一切如常地持续了一段时间。格兰特夫妇性情和蔼可亲,喜欢交际,使新结识的人大体上颇为满意。两人也有缺点,很快就让诺里斯太太发现了。博士非常好吃,每天都要大吃一顿;而格兰特太太不是尽量节省以满足他的需求,反而给厨子很高的工钱,简直跟曼斯菲尔德庄园给的一样高,而且很少见她亲临厨房和贮藏室。诺里斯太太一说起这种令人愤懑的事情,或者一说起家人每天耗费那么多的黄油和鸡蛋,不免就要动气。“谁也不像我那样喜欢大量和好客——谁也不像我那样讨厌小家子气——我相信,牧师住宅在我当家的时候,该享受的东西从没缺过一样,也从没落得过什么坏名声,但是像他们现在这样胡法,我可不能理解。想在乡下牧师住宅里摆阔太太的架子,实在不相称。我原来的那间贮藏室够不错的了,我看格兰特太太进去一趟不会降低她的身份。我到处打听,从没听说格兰特太太的财产超过五千镑。”伯特伦夫人没有多大兴致去听这种指责。她不愿过问持家人的过失,但她觉得格兰特太太人不漂亮却也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这简直是对漂亮人们的侮辱,于是她经常对此表示惊讶,就像诺里斯太太经常谈论持家问题一样,只是不像诺里斯太太那样喋喋不休。
这些看法谈论了还不到一年,家里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关系重大,自然要在太太小姐们的心事言谈中占有一定位置。托马斯爵士觉得,他应当亲自跑到安提瓜,以便更好地安排那里的事务,并顺便把大儿子也带了去,想借此使他摆脱在家里结交的一些坏人。他们离开了英国,可能要在外面待上将近一年。托马斯爵士本不愿离开一家老小,把正处于妙龄时期的两位女儿交给别人指导,只是从钱财角度看来必须这样做,而且这样做可能对儿子有好处,这才打定了主意。他觉得伯特伦夫人不能完全接替他对两个女儿的指导。他觉得伯特伦夫人不能完全接替他对两个女儿的指导,甚至连她自己应尽的职责都难以完成。但他非常相信诺里斯太太的谨慎小心和埃德蒙的审慎明断,足以让他放心离去,不再为女儿们担伯特伦夫人压根儿不想让丈夫离开她,不过她之所以感到不安,既不是出于对他完全的担心,也不是出于对他安适的关心。她属于这样一种人,只知道自己会有危险、困难和劳顿,而别人全然不会遇上这类事情。
在这次离别中,让人深为可怜的还是两位伯特伦小姐。这倒不是因为她们为之伤心,而是因为她们并不伤心。她们并不爱她们的父亲,凡是她们事情,他似乎从来没有赞成过,因而令人遗憾的是,父亲出门远去,她们反倒大为高兴。这样一来,她们就从种种约束中解脱出来。她们不会想做什么乐事而遭到父亲的禁止,顿时感到一切可以由着自己了,完全可以瓷意放纵了。范妮的解脱、欣慰之感丝毫不亚于两位表姐,不过她心肠比她们软,觉得自己这种心情是忘恩负义,真为自己没能伤心而感到伤心。“托马斯爵士对我和哥哥弟弟有那么多的恩情,这次一去也许永远回不来啦!我看着他走居然连一滴眼泪也不曾流下!简直是无情无义到可耻的地步。”况且,就在临别的那天早晨,他还对她说,他希望在即将到来的冬天她能再次见到威廉,并嘱咐她一听到威廉所属的中队回到英国,就写信邀请他来曼斯菲尔德。“他对我这么体贴多么好啊!”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只需对她笑一笑,叫一声“亲爱的范妮”,她就会忘掉以往他对她总是皱着眉头,言语冷漠。不过,他在那席话的最后加了几句,使她感到不胜屈辱:“如果威廉来到曼斯菲尔德,我希望你能让他相信,你们分别多年,你并非毫无长进——不过我担心,他一定会发现,他的妹妹虽然已经十六岁,但在某些方面还像十岁时一样。”姨父走后,她这样想来想去,痛哭了一场。两位表姐看见她两眼通红,以为她在装模作样。
[book_title]第一卷 第四章
汤姆·伯特伦临走前本来就很少待在家里,因此家里人只是在名义上觉得缺了他。伯特伦夫人很快便惊奇地发现,即使缺了做父亲的,大家过得也挺好,埃德蒙可以代父亲切肉,跟管家商量事情,给代理人写信,向仆人发工钱,像他父亲一样,一切烦人劳累之事,样样都替她做好了,只不过她自己的信还得由她自己来写。
两位出门人一路平安地抵达安提瓜的消息收到了。可在这之前,诺里斯太太一直担心会出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而且只要旁边没有人,就让埃德蒙分享她的担忧。她相信,不管发生什么大灾大难,她肯定是最先得到消息,因此她早就想好了如何向众人宣布这噩耗。恰在这时,托马斯爵士的信来了,宣告父子俩平安无事。于是,诺里斯太太只得暂时收起她的激动心情和准备宣布噩耗时充满深情的开场白。
冬天来而复去,家里并不需要那父子俩。他们在海外的消息也依然很好。诺里斯太太除了料理自己的家务,过问妹妹的家务,注视格兰特太太的浪费行为,还要出出主意叫外甥女玩得更加开心,帮助她们梳妆打扮,展示她们的才能,给他们物色女婿,忙得她没有心思再为两个远行的人担忧了。
现在,两位伯特伦小姐已被公认属于当地的美女之列。她们不仅模样俊俏,才华出众,而且举止落落大方,刻意表现得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因此深受人们的喜爱和仰慕。她们虽然也爱慕虚荣,但表现得体,好像毫无虚荣之感,也没有装腔作势的架子。她们这般表现所赢得的夸奖,大姨妈听到后又转告给她们,使她们越发相信自己十全十伯特伦夫人不跟女儿们一起出入社交场合。她过于懒散,甚至都不愿牺牲一点个人利益,感受一下做母亲的喜悦,亲自去看看自己的女儿们在社交场合如何荣耀,如何快活,因此每次都把这件事托付给姐姐。做姐姐的真是求之不得,以这么体面的身份带着外甥女出入社交场合,也不用自己租马,可以尽情享用妹妹家提供的一切方便。
社交季节的各种活动并没有范妮的份儿,不过等其他人都出门赴约之后,就剩她陪伴二姨妈,她公然成了有用之人,心里感到乐滋滋的。加上李小姐已离开曼斯菲尔德,每逢举行舞会或宴会的夜晚,她自然就成为伯特伦夫人须臾难离的伙伴。她陪夫人聊天,听她说话,读书给她听,在这静静的夜晚,进行这样的促膝谈心,丝毫不用听到什么逆耳的声音,这对于一颗一向吃尽了惶恐不安苦头的心灵来说,真有说不出的喜悦。至于表姐们的娱乐活动,她倒喜欢听她们回来讲述,特别喜欢听她们讲述舞会的情况,讲述埃德蒙和谁跳的舞。不过她认为自己地位低微,不敢夺得望自己也能参加那样的舞会,因而听的时候并不怎么太往心里去。总的说来,她觉得这个冬天过得还不错,虽说威廉没有在这期间回到英国,可她心里一直期望他会回来,这种期望也是非常可贵的。
随之而来的春天夺去了她心爱的朋友老灰马,一时间,她不仅遭受到感情上的失落,而且感到身体上也要蒙受损失。尽管姨妈她们都承认骑马对她有好处,但却没有采取什么措施让她再有马骑。两位姨妈说:“表姐不骑马的时候,不管是她们谁的马,你随时都可以骑。”然而,两位伯特伦小姐尽管一副热心助人的样子,可每逢天气晴朗总要骑马出去,并不想牺牲任何实质性的乐趣而去关照范妮。4月5月风和日丽的上午,她们欢天喜地地骑马游玩而范妮不是整天陪这个姨妈坐在家里,就是受那个姨妈怂恿到外边走得筋疲力尽。伯特伦夫人自己不喜欢活动,便认为谁都没有必要出去活动,可诺里斯太太整天在外面东跑西颠,也就认为谁都应该天天走那么多路。这期间埃德蒙偏偏不在家,否则这不良现象也会早一点得到纠正。等他回来了解了范妮的处境,意识到由此而来的不良后果,他觉得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范妮必须有一匹马。”他不顾懒成性的和精打细算的姨妈会怎么反对,斩钉截铁地这样宣布。诺里斯太太不由得想到,也许能从庄园的马匹中挑出一匹稳当的老马来,这就满不错了。或者可以向管家借一匹,或者说不定格兰特博士会把他派往驿站取件的那匹矮种马偶尔借给他们。她坚持认为,让范妮像两位表姐一样气派,也有一匹自己专用的马,那是绝对没有必要,甚至也不妥当。她断定,托马斯爵士从没有过这样的打算。她必须说明,趁他不在家时给范妮买马,眼见他的大部分进项尚未妥善解决,却要进一步增加家里养马的巨大开支,她觉得很不合理。埃德蒙只是回答说:“范妮必须有一匹马。”诺里斯太太无法接受这样的看法。伯特伦夫人倒能接受,她完全赞成儿子的看法,认为范妮必须有一匹马,并且认为伯特伦爵士也会觉得有这个必要。她只是要求不要性急,只要儿子等托马斯爵士回来,由托马斯爵士亲自定夺这件事。托马斯爵士9月份就要回到家,只不过等到9月又有何妨呢?
埃德蒙生妈妈的气,更生大姨马的气,怪她最不关心外甥女。不过,他对她的话却不能不有所顾忌,最后决定采取一个办法,既不至于使父亲认为他做得太过分,又可以使范妮有条件立即开始运动。他不能眼看着她没有马骑。他自己有三匹马,但没有一匹是供女士骑的。其中两匹是狩猎用的。另外一匹是拉车用的,他决定用这匹马换一匹表妹可以骑的马。他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这样的马,等主意一定,便很快办妥了这件事。新换来的雌马还真是难得,稍加调驯,便服服贴贴地很好驾驭了,于是差不多完全归范妮使唤了。她以前从未想到,还有什么会比那匹老灰马更让她称心如意。可现在骑上埃德蒙的这匹雌马,真比过去骑老灰马还要快乐得多。再一想这快活是表哥的深情厚意给她带来的,心里就越发快活,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认为表哥是世界上最善良、最伟大的典范,他的高尚品质只有她最能感受,她对他的感激之情是世界上任何感情都无法比拟的。她对他的感情集万般尊敬人、不胜感激、无限信任、满腔柔情于一体。
这匹马不论在名义上还是在事实上都仍然归埃德蒙所有,因而诺里斯太太也能容忍范妮骑下去。至于伯特伦夫人,即使她想起原先曾反对过,也不会怪罪埃德蒙没等到托马斯爵士9月份回来,因为到了9月份,托马斯爵士仍在海外,而且近期内还不可能办完事情。就在他刚开始考虑回国的时候,突然遇到了不利的情况,因为各种事情很难预料,他便决定打发儿子先回家,自己留下做最后的安排。汤姆平安地回来了,告诉大家说父亲在外身体很好,可是诺里斯太太听后并不放心。她觉得托马斯爵士可能预感自己灾难临头,由于父爱的考虑,把儿子送回了家,因此她心里不禁冒出了种种可怕的预感。秋天的黄昏越来越长,在她那寂寞凄凉的小屋里,这些可怜的念头搅得她胆战心惊,只得每天跑到庄园的餐厅里来避难。然而,冬天又有了约会应酬之后,对她倒不无作用。在约会应酬的过程中,她满心欢喜地替大外甥女筹划未来的命运,心神也就平静报许多。“假如可怜的托马斯爵士命中注定永远回不来,现在看来的玛丽亚能嫁给一个富贵的人家,倒也是莫大的安慰。”她经常这样想:而当她们和有钱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经人介绍了一位乡下继承了一份最大地产,一个最佳职位的年轻人的时候,她更是总要这样想。
拉什沃思先生一见面就被伯特伦小姐的美貌所吸引,加之一心想要成家,很快便认为自己坠入了情网。他是个粗大肥胖、智力平庸的年轻人。不过,由于在身姿体态、言谈举止上并不讨人嫌,伯特伦小姐觉得能博得他的欢心,倒也非常得意。玛丽亚·伯特伦现年二十一岁,开始觉得自己应该结婚了。她若是能嫁给拉什沃思先生,就能享有一笔比她父亲还高的收入,还能确保在伦敦城里有一处宅邸,而这在眼下恰恰是她最为看重的目标。因此,本着同样的道义原则,她显然应该尽可能嫁给拉什沃思先生。诺里斯太太满腔热情地撮合这门亲事,用尽花言七语,耍尽种种伎俩,想让双方认清彼此是多么般配。她使出了各种招数,其中包括跟拉什沃思先生的母亲套近乎。拉什沃思太太目前就和儿子住在一起,诺里斯太太甚至硬逼着伯特伦夫人一早赶了十英里坎坷的道路去拜访她。没过多久,她和这位太太便情投意合了。拉什沃思太太承认,她盼望儿子能早日结婚,并且宣称,伯特伦小姐和颜乐色,多才多艺,在她见过的年轻小姐中,似乎最为合适,能使她儿子幸福。诺里斯太太接受了这番夸奖。赞许拉什沃思太太真有睁力,对别人的优点能看得这么准。
玛丽亚确实是他们大家的骄傲与欢乐——她白玉无暇——是个天使。当然,追求她的人很多,她难免挑花了眼。不过,要是让她诺里斯太太经过这么短时间的相识就做的话,她认为拉什沃思先生恰恰是最配得上她,也最能使她中意的年轻人。
经过几番舞会结伴跳舞之后,两位年轻人果然像两位太太料想的那样投缘。在照例禀报了远在海外的托马斯爵士之后,双方便订婚了,男女两家都非常满意,附近的局外人也都十分高兴,好多个星期以来,他们一直觉得拉什沃思先生和伯特伦小姐结婚非常合适。
托马斯爵士的答复几个月后才能收到。然而,在此期间,由于大家都认定他会满心喜欢这门亲事,两家人便毫无约束地来往起来,谁也无意保密,只不过诺里斯太太在逢人便讲的时候,最后总要告诫人家现在还不宜张扬。
伯特伦家一家人中,只有埃德蒙看得出这门亲事还有缺陷,不管姨妈再怎么称赞,他都不觉得拉什沃思先生是个理想的伴侣。
他承认,妹妹的幸福只有妹妹自己最有数,可他并不赞成她把幸福都押在大笔的收入上。他跟拉什沃思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情不自禁地在想:“这个人若不是一年有一万二千英镑的收入,说不定是个很蠢的家伙。”
然而,托马斯爵士对于这桩亲事却感到由衷的高兴,因为这门亲事对他家无疑是有利的,再说他从信上获悉的全是好的一面,令人满意的一面。这是一门再合适不过的亲事,两家同在一个地方,又门当户对,于是他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家里表示竭诚的赞同。他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婚礼要等他回来后再举行,因此便再次急巴巴地盼望回归。他是4月份写的信,满心指望能在夏季结束之前将一切事情办妥,离开安提瓜回国。
7月份正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范妮刚满十八岁的时候,村里的交际场上又增添了格兰特太太的弟弟和妹妹,克劳福德先生和克劳福德小姐,格兰特太太的母亲第二次结婚后生下的两个孩子。两人都是拥有大宗财产的年轻人,儿子在诺福克有许多地产,女儿有两万英镑。他们小时候,姐姐总是非常疼爱他们,但是姐姐出嫁不久,母亲又接着去世了,便把他们交给一个叔叔照管。格兰特太太也不认识这位叔叔,因此后来很少见到弟弟妹妹。他们两人在叔叔家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克劳福德将军和克劳福德太太尽管在别的事情上总是意见不相吻合,但在疼爱两个孩子上却是一致的,如果说还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那就是两人各宠爱的一个。将军喜欢男孩,克劳福德太太溺爱姑娘。克劳福德太太这一去世,她的被保护人在叔叔家又住了几个月之后,不得不另投一个去处。克劳福德将军是个行为不端的人,他想把情妇带到家里来住,而把侄女赶走。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格兰特太太的妹妹才提出要投奔姐姐。此举不仅方便了一方,而且也正合另一方的心意。原来,格兰特太太跟住在乡下无儿无女的太太们已经来往够了,她那心爱的客厅早已摆满了漂亮的家具,还养了不少奇花异草、良种家禽,现在很想家里变个什么花样。因此,妹妹的到来使她非常高兴,她一向喜欢这个妹妹,眼下正希望把妹妹留在身边,直至她嫁人为止。她主要担心的是,一个在伦敦呆惯了的年轻女士来曼斯菲尔德就怕过不惯。
克劳福德小姐并非完全没有类似的顾虑,不过她所顾虑的,主要是拿不准姐姐的生活派头和社交格调。她先是劝说哥哥和她一起住到他乡下的宅邸里,哥哥不答应,她才硬着头皮去投奔别的亲戚。遗憾的是,亨利·克劳福德非常讨厌始终居住在一个地方,局限于一个社交圈子。他不能为了照顾妹妹而做出这么重大的牺牲,不过他还是极其关切地陪她来到北安普敦,而且痛痛快快地答应,一旦她对这个地方感到厌倦,只要告诉她一声,他半个钟头内就把她带走。
这次会面令双方都很满意。克劳福德小姐看到姐既不刻板,也不土气——姐夫看上去也还体面,住宅宽敞,陈设齐全。格兰特太太看到她越发疼爱的两位年轻人,仪表着实讨人喜欢。玛丽·克劳福德长得异常俏丽,亨利虽然算不上英俊,但却有风度,富于表情。两人的仪态活泼有趣,格兰特太太顿时觉得他们样样都好。她对两人都喜欢,但尤其喜欢玛丽。她从来没能为自己的美貌而自豪,现在却能为妹妹的美貌而骄傲,真让她打心底里高兴。还没等妹妹到来,她就给她特色对象了。她看中了汤姆·伯特伦。一个姑娘拥有两万英镑,而且照格兰特太太看来又那么文雅、那么多才多艺,完全配得上一个男爵的大公子。格兰特太太是个心直口快的热心肠人,玛丽来了还不到三个小时,她就把她的打算告诉了她。
克劳福德小姐听说有这么高贵的一家人离他们这么近,感到甚为高兴,而她姐姐这么早就为她操心,还给她先生了这么个对象,也都丝毫没有引起她的不快。结婚是她的目标,只要能嫁个称心的人家就行。她在伦敦见过伯特伦先生,知道他的相貌和家庭条件一样,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因此,尽管她把奶奶的话当笑话来听,但她还是记住要认真考虑一番。没过多久,格兰特太太又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亨利。
“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格兰特太太进一步说道,“能使这件事十全十美。我真想把你们两个都安置在这一带,因此,亨利,我要你娶伯特伦家的二小姐,这姑娘可爱,漂亮,脾气好,有才艺,准能使你非常幸福。”
亨利鞠了个躬,向她道谢。
“亲爱的姐姐,”玛丽说,“你要是能劝说他做出这样的事,使我能与这么聪明的人结成姑嫂,那对我来说可是一件从未有过的快事,不过惟一遗憾的是,你手里没有五六个闺女供你差遣呀。你要想说服亨利结婚,非得有法国女人的口才不可。英国人的全部能耐都已试过了。我有三个眼光很高的朋友先后都迷上了他,她们几个,她们的母亲,加上我亲爱的婶婶和我本人,都在煞费苦心地劝她,哄他,诱他结婚,究竟费了多大的劲,你想都想不到啊!你尽可以想象他是个多可怕的调情能手。要是伯特伦家的两位小姐不愿意肠断心碎,就让她们躲开亨利。”
“亲爱的弟弟,我不相信你会这样。”
“是呀,我想你和肯定不会相信。你比玛丽来得厚道。你能体谅缺乏经验的年轻人遇事顾虑重重。我生性谨慎,不愿匆匆忙忙地拿自己的幸福冒险。谁也不像我这样看重婚姻。我认为,能有个妻子的福气,正如诗人措辞谨慎的诗句所描写的那样:‘上天最后赐予的最好礼物’”。
“你瞧,格兰特太太,他多会玩弄字眼,只要看看他嬉皮头笑脸的样子。我跟你说吧,他真令人可憎——将军的教育把他宠坏了。”
“年轻人在婚姻问题上怎么说,”格兰特太太说,“我才不当回事呢。如果他们扬言不愿意结婚,我只是权当他们没找到合适的对象。”
格兰特博士笑哈哈地赞赏克劳福德小姐自己没有立意不结婚。
“噢!是呀,我丝毫不觉得结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愿意让每个人都结婚,只要办得妥当。我不喜欢人们草率从事,不管什么人,什么时候结婚好,就什么时候结婚。”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五章
这些年轻人从一开始便相互产生了好感。双方都有不少吸引对方的地方,结识之后,先是依照规矩矜持了一阵,随即便亲热起来。克劳福德小姐的美貌并未引起伯特伦家两位小姐的不快。她们自己就很漂亮,自然不会嫉恨别的女人长得漂亮。一见到她那活泼的黑眼睛,光洁的褐色皮肤,以及整个灵秀模样,她们几乎像两位哥哥一样着迷。她若是人长得高,身姿丰腴,容貌美丽,双方就会更有一番较量。可事实上,她没法与她们相比,她充其量算碍上一个可爱的漂亮姑娘,而她们却是当地最漂亮的青年女子。
她哥哥可不英俊。她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真丑,又黑又难看,不过仍不失为一个谦谦君子,言谈挺讨人喜欢。第二次见面时,又发现他不那么很难看了。当然,他确实难看,不过他表情丰富,加上长着一口好牙,身材又那么匀称,大家很快便忘掉了他其貌不扬。等到第三次相会,在牧师住宅一道吃过饭之后,谁也不再说他长得不好看了。事实上,他是两姊妹所见过的最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两人都同样喜欢他。伯特伦小姐订婚以后,他便天公地道地应归朱莉娅。对于这一点,朱莉娅心中十分清楚,小伙子来到曼斯菲尔德还不到一个星期,她就准备跟他坠入爱河了。
玛丽亚对这个问题思想比较混乱,观点也不明确。她也不想去正视,不想搞明确。“我喜欢一个彬彬有礼的人不会有什么妨碍——谁都知道我的情况——克劳福德先生可得把握住自己。”克劳福德先生并非有意铤而走险。两位伯特伦小姐值得他去讨好,也准备接受他的讨好。他起初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让她们喜欢他。他并不想让她们深深陷入情网。他虽说有着清醒的头脑,平静的心境,本可以看得清楚一些,心里好受一些,但他却在这两方面给了自己很大的回旋余地。
“姐姐,我非常喜欢两位伯特伦小姐,”那次宴席结束,他把她们送上马车回来时说道。“这两个姑娘很文雅、很可爱。”
“当然是很文雅、很可爱啦。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不过你更喜欢朱莉娅。”
“噢!是的,我更喜欢朱莉娅。”
“你真的更喜欢她吗?一般人都认为伯特伦小姐长得更漂亮。”
“我也这么认为。她五官秀丽,我欣赏她的容貌——不过我更喜欢朱莉娅。伯特伦小姐当然更漂亮,我也觉得她更可爱,不过我总会更喜欢朱莉娅,因为你吩咐我这样做的。”
“我不会劝你的,亨利,不过我知道你最后必将更喜欢她。”
“难道我没对你说过,我一开始就更喜欢她吗?”
“况且,伯特伦小姐已经订婚。别忘了这一点,亲爱的弟弟。她已经有主了。”
“是的,我为此而更喜欢她。订了婚的女子总是比没订婚的更可爱。她已经了却了一桩心事,不用再操心了,觉得自己可以无所顾忌地施展全部本事讨得别人的欢心。一个订了婚的小姐是绝对保险的,不会有什么害处。”
“哦,就此而言——拉什沃思先生是个非常好的年轻人,配她绰绰有余。”
“可是伯特伦小姐压根儿不把他放在心上。你就是这样看你这位好朋友的。我可不这样看。我敢说,伯特伦小姐对拉什沃思先生是十分痴情的。谁一提到他的时候,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我觉得伯特伦小姐人很好,既然答应了别人的求婚,就不会是虚情假意的。”
“玛丽,我们该怎么整治他呀?”
“我看还是不要去管他。说也没有用。他最后会上当的。”
“可我不愿意让他上当,我不愿意让他受骗。我要把事情搞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噢!亲爱的——由他自己去,让他上当去吧。上上当也好。我们人人都会卜当,只不过是早晚而已。”
“并不总是在婚姻问题上,亲爱的玛丽。”
“尤其是在婚姻问题上。就现今有幸结婚的人们而言,亲爱的格兰特太太,不管是男方还是女方,结婚时不上当的,一百个人中连一个也没有。我不管往哪儿瞧,发现都是如此。我觉得必然是如此,因为照我看来,在各种交易中,唯有这种交易,要求于对方的最多,而自己却最不诚实。”
“啊!你在希尔街住久了,在婚姻这个问题上没受过什么好的影响吧.。”
“我可怜的婶婶肯定没有什么理由喜欢自己婚后的状况。不过,根据我的观察,婚姻生活是要使心计耍花招的。我知道有许多人婚前满怀期望,相信和某人结婚会有某种好处,或者相信对方有德或有才,到头来发现自己完全受骗了,不得不忍受适得其反的结果!这不是上当是什么呢?”
“亲爱的姑娘,你的话肯定有点不符合事实的地方。请原谅,我不大能相信。我敢说,你只看到了事情的一半。你看到了坏处,但却没有看到婚姻带来的欣慰。到处都有细小的摩擦和不如意,我们一般容易要求过高。不过,如果追求幸福的一招失败了,人们自然会另打主意。如果第一招不灵,就把第二招搞好一些。我们总会找到安慰的。最亲爱的玛丽,那些居心不良的人尽会小题大做,要说上当受骗,他们比当事人自己有过之无不及。”
“说得好,姐姐!我敬佩你这种精诚团结的精神。我要是结了婚,也要这样忠贞不渝。我希望我的朋友们都能如此。这样一来,我就不会一次次的伤心。”
“玛丽,你和你哥哥一样坏。不过,我们要把你们俩挽救过来。曼斯菲尔德能把你们俩挽救过来——而且决不让你们上当。住到我们这里,我们会把你们挽救过来。”
克劳福德兄妹虽然不想让别人来挽救他们,但却非常愿意在这里住下。玛丽乐意目前以牧师住宅为家,亨利同样愿意继续客居下去。他刚来的时候,打算只住几天就走,但他发现曼斯菲尔德可能有利可图,再说别处也没有什么事非要他去不可。格兰特太太能把他们两个留在身边,心里自然很高兴,而格兰特博士对此也感到非常满意。对于一个懒散成性、不愿出门的男人来说,能有克劳福德小姐这样伶牙俐齿的年轻美貌女子做伴,总会感到很愉快,而有克劳福德先生在家做客,就可以有理由天天喝红葡萄酒。
两位伯特伦小姐爱慕克劳福德先生,这是克劳福德小姐感到比什么都高兴的事。不过她也承认,两位伯特伦先生都是很出色的青年,像这样的青年人,即使在伦敦,也很少能在一处碰到两个,况且两人颇有风度,而老大更是风度翩翩。他在伦敦住过很久,比埃德蒙活泼、风流,因此要挑就最好挑他。当然,他身为长子构成了另一个有利条件。克劳福德小姐早就预感到,她理应更喜欢老大。她知道她该这样做。
不管怎样,她还真该觉得汤姆·伯特伦挺可爱。他属于人人喜欢的那种年轻人,他的讨人喜欢比某些更高一级的天赋更易于被人们赏识,因为他举止潇洒,兴致勃勃,交际广泛,还很健谈。他对曼斯菲尔德庄园和准男爵爵位的继承权,决不会有损于这一切。克劳福德小姐不久便意识到,他这个人及条件足够了。经过通盘考虑,她觉得他的条件几乎样样都不错——一座庄园,一座方圆五英里的名副其实的庄园,一幢宽敞的现代修建的房子,位置相宜,林木深掩,完全可以选入王国乡绅宅邸的画集,唯一不足的是家具需要全部更新——两个可爱的妹妹,一个安详的母亲,他自己又那么讨人喜欢——再加上两个有利条件,一是他曾向父亲保证过,眼下不能多赌博;二是他以后将成为托马斯爵士。这都是很理想的,她认为她应该接受他。于是,她便对他那匹将要参加B城赛马会的马感起兴趣来。
他们结识后不久,汤姆就得去参加赛马会。家里人根据他平常的行为判断,他一去就得好几个星期才能回来,因此,他是否倾心于克劳福德小姐,很快就能表露出来。他大谈赛马会,引诱她去参加,而且带着悠然神往的热切心情,准备策划一大帮人一起去,不过到头来都是口头说说而已。.
再说范妮,在此期间她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呢?她对两个新来的人是怎么看的呢?天下十八岁的姑娘当中,稂少有像范妮这样的,没有人肯来征求她的意见。她低声细气地、不引入注意地赞赏起克劳福德小姐的美貌来。至于克劳福德先生,虽然两位表姐一再夸赞他相貌堂堂,但她依然觉得他其貌不扬,因此对他绝口不提。她自己引起人们对她的注意,可以从下面的议论中看出个大概。“我现在开始了解你们每个人了,就是不了解普莱斯小姐,”克劳福德小姐和两位伯特伦先生一起散步时说。“请问,她进入社交界了,还是没有进入?我捉摸不透。她和你们一起到牧师住宅来赴宴,似乎是在参加社交活动,然而又那么少言寡语,我觉得又不像在参加社交活动。”
这番话主要是讲给埃德蒙听的,于是埃德蒙答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不想由我来回答这个问题。我表妹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她在年龄和见识上,都已经是大人了,至于社交不社交,我可回答不了。”
“不过总的说来,这比什么都容易判断。两者之间的差别非常明显。人的外貌及言谈举止,一般说来是截然不同的。直到如今,我一直认为对于一个姑娘是否进入社交界,是不可能判断错误的。一个没有进入社交界的姑娘,总是那身打扮,比如说,戴着一顶贴发无边小圆软帽,样子非常娴静,总是一声不响。你尽管笑好了——不过我向你担保,事实就是如此——她们这样做有时未免过分了些,但总的来说是非常恰当的。姑娘就应该文静庄重。最让人看不惯的是,刚被引进社交界就换个派头,这往往太突然了。时常在极短的时间里从拘谨沉默一下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无所顾忌!这可是眼下风气中的缺陷所在。人们不愿意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一下子就无所不能了——也许你去年见到她时,她简直都不会说话。伯特伦先生,你有时大概见过这样的变化吧。”
“我想我见过。不过你这样说不见得公正。我知道你的用心何在。你是在拿我和安德森小姐开玩笑。”
“才不是呢。安德森小姐!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明白。不过,你要是肯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也要非常高兴地和你开开玩笑。”
“啊!你还真会应对呀,不过我才不会上那个当呢。你刚才说一个姑娘变了,一定是指安德森小姐。你形容得分毫不差,一听就知道是她。一点不错。贝克街的安德森那家人。你知道吗,我们几天前还谈起他们呢。埃德蒙,你听我跟你说起过查尔斯·安德森。事情的确像这位小姐所说的那样。大约两年前,安德森把我介绍给他一家人的时候,他妹妹还没有进入社交界,我都没法让她开口。一天上午我在他们家等安德森,坐了一个钟头,屋里只有安德森小姐和一两个小姑娘——家庭女教师病了或是逃走了,那做母亲的拿着联系事务的信件不断地进进出出。我简直没法让那位小姐跟我说一句话,看我一眼——没有一点客气的表示——她紧绷着嘴,神气地背对着我!后来,我有一年没有再见到她。那期间她进入了社交界。我在霍尔福德太太家遇见了她——可是记不起她了。她走到我跟前,说是认识我,两眼盯着我把我看得直发窘,还边说边笑,弄得我两眼不知道往哪里看是好。我觉得,当时我一定成了满屋子人的笑柄——显然,克劳福德小姐听说过这件事。”
“这确实是个很有趣的故事,我敢说,这种事情绝非只是发生在安德森小姐一个人身上。这种不正常的现象太普遍了。做母亲的对女儿的管教肯定不得法。我说不准错在哪里。我不敢妄自尊大去纠正别人,不过我的确发现她们往往做得不对。”
“那些以身作则向人们表明女性应该怎样待人接物的人,”伯特伦先生阿谀逢迎地说,“对于纠正她们的错误起着巨大的作用。”
“错在哪里是显而易见的,”不那么会逢迎的埃德蒙说,“这些女孩子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们从一开始就给灌输了错误的观念: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出于虚荣心——她们行为中真正羞涩忸怩的成分,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之前并不比抛头露面之后来得多些。”
“这我可拿不准,”克劳福德小姐犹豫不决地答道。“不,我不能同意你的这种说法。那当然是最羞涩忸怩的表现啦。要是女孩子没有进入社交界之前,就让她们像是已经进入社交界那样神气,那样随随便便,那就要糟糕得多。我就见过这种现象。这比什么都糟糕——实在令人厌恶!”
“不错,这的确会带来麻烦,”伯特伦先生说。“这会让人误入歧途,不知所措。你形容得一点不差的贴发无边小圆软帽和忸怩的神态(形容得再恰当不过了),让你一见就知道该怎么办。去年,有个姑娘就因为缺少你所形容的这两个特征,我被搞得非常尴尬。去年9月——就在我刚从西印度群岛回来——我和一位朋友到拉姆斯盖特去了一个星期。我的这位朋友姓斯尼德——你曾听我说起过斯尼德,埃德蒙。他父亲、母亲和姐姐妹妹都在那里,我跟他们都是第一次见面。我到达阿尔比恩他们的住地时,他们都不在家,便出去寻找,在码头上找到了他们。斯尼德太太,两位斯尼德小姐,还有她们的几个熟人。我按照礼仪鞠了个躬,由于斯尼德太太身边围满了男人,我只好凑到她的一个女儿跟前,回去的路上一直走在她身旁,尽可能地讨得她的好感。这位小姐态度非常随和,既爱听我说话,也爱自己说话。我丝毫不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地方。两位小姐看上去没什么差别,穿着都很讲究,像别的姑娘一样戴着面纱,拿把阳伞。可后来我才发现,我一直在向小女儿献殷勤,她还没有进入社交界,惹得大女儿极为恼火。奥古斯塔小姐还要等六个月才能接受男人的青睐,我想斯尼德小姐至今还不肯原谅我。”
“这的确很糟糕。可怜的斯尼德小姐!我虽说没有妹妹,但是能体谅她的心情。午纪轻轻就让人看不上眼,一定十分懊丧。不过,这完全是她妈妈的过错。奥古斯塔小姐应该由家庭女教师陪着。这种不加区别一视同仁的做法绝对不行。不过,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普莱斯小姐的情况。她参加舞会吗?她除了到我姐姐家赴宴以外,还到别处赴宴吗?”
“没有,”埃德蒙答道,“我想她从未参加过舞会。我母亲自己就不好热闹,除了去格兰特太太家以外,从不去别处吃饭,范妮便待在家里陪她。”
“噢!这么说,问题就清楚了。普莱斯小姐还没进入社交界。”
[book_title]第一卷 第六章
伯特伦先生出发到B城去了,克劳福德小姐这可要觉得她们的社交圈子残缺不全了。两家人近来几乎天天聚会,克劳福德小姐这下肯定会由于他的缺席而黯然神伤。汤姆走后不久,大家在庄园里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仍坐在桌子下首她最喜欢的位置上,做好充分准备去感受由于换了男主人而引起的令人惆怅的变化。她相信,这肯定是一场十分乏味的宴会。与哥哥相比,埃德蒙不会有什么话好说。沿桌分汤的时候,他会无精打采,喝起酒来笑也不笑,连句逗趣的话都不会说,切鹿肉时也不讲起以前一条鹿腿的轶事趣闻,也不会说一个“我的朋友某某人”的逗人故事。她只好通过注视桌子上首的情景,以及观察拉什沃思先生的举动,来寻找乐趣。自从克劳福德家兄妹俩到来之后,拉什沃思先生还是第一次在曼斯菲尔德露面。他刚去邻郡看望过一个朋友,他这位朋友不久前请一位改建专家改建了庭园,拉什沃思先生回来后满脑子都在琢磨这个问题,一心想把自己的庭园也如法炮制一番。虽然很多话说不到点子上,但他还偏爱谈这件事。本来在客厅里已经谈过了,到了餐厅里又提了出来。显然,他的主要目的是想引起伯特伦小姐的注意,听听她的意见。而从伯特伦小姐的神情举止看,虽说她有些优越感,对他毫无曲意逢迎之意,但是一听他提起索瑟顿庄园,加之由此引起了种种联想,她心头不由得涌现出一股得意之感,使她没有表现得过于无礼。
“我希望你们能去看看康普顿,”拉什沃思先生说,“真是完美极啦!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哪个庭园变化如此之大。我对史密斯说,变得我一点都认不出来了。如今,通往庭园的路可是乡间最讲究的一条路了。你看那房子令人无比惊奇。我敢说,我昨天回到索瑟顿的时候,它那样子看上去像一座监狱——俨然是一座阴森可怖的旧监狱。”
“胡说八道!”诺里斯太太嚷道。“一座监狱,怎么会呀!索瑟顿庄园是世界上最壮观的乡间古宅了。”
“这座庄园非得改造不可,太太。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哪个地方这样需要改造。那副破败不堪的样子,我真不知道怎样改造才好。”
“难怪拉什沃思先生现在会有这个念头,”格兰特太太笑盈盈地对诺里斯太太说。“不过放心好了,索瑟顿会及时得到改造,让拉什沃思先生处处满意。”
“我必须进行一番改造,”拉什沃思先生说,“可又不知道怎么改造法。我希望能有个好朋友帮帮我。”
“我想,”伯特伦小姐平静地说,“你在这方面的最好朋友应该是雷普顿先生①。”(译注:①雷普顿(HumphryRepton,1752-1818),英国园林设计师。)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给史密斯干得那么好,我想我最好马上就把他请来。他的条件是每天五几尼。”
“哎,哪怕一天十几尼,”诺里斯太太嚷道,“我看你也不必在意。费用不该成为问题。我要是你的话,就不去考虑花钱多少。我要样样都按最好的样式来做,而且尽量搞得考究些。像索瑟顿这样的庄园,什么高雅的东西都应该有,需要多少钱都应该花。你在那儿有充足的空间可以改造,还有能给你带来丰厚报酬的庭园。就我来说,假如我有索瑟顿五十分之一的那么一块地方,我就会不停地种花植树,不停地改建美化,因为我天生就酷爱这些事情。我现在住的地方只有微不足道的半英亩,如果想在那里有所作为,那未免太可笑了。那样做也太滑稽了。不过,要是地盘大一些,我会兴致勃勃地加以改造,种花植树。我们住在牧师住宅的时候,就做过不少这样的事情,使它跟我们刚住进去时相比,完全变了个样。你们年轻人恐怕不大记得它原来的样子。要是亲爱的托马斯爵士在场的话,他会告诉你们我们都做了哪些改进。要不是因为可怜的诺里斯先生身体不好,我们还会再做些大量的改进。他真可怜,都不能走出房门欣赏外边的风光。这样一来,有几件事托马斯爵士和我本来说过要干的,我也心灰意冷地不去干了。要不是由于这个缘故,我们会把花园的墙继续砌下去,在教堂墓地周围种满树木,就像格兰特博士那样。实际上,我们总在不停地做点改进。就在诺里斯先生去世一年前的那个春天,我们挨近马厩墙种下了那棵杏树,现在长成了一棵大树,越来越枝繁叶茂了,先生,”诺里斯太太这时是对着格兰特博士说的。
“那棵树的确长得很茂盛,太太,”格兰特博士答道。“土质好。只是那杏子不值得去采摘,我每次从树旁走过时都为此感到遗憾。”
“这是一棵摩尔庄园杏,我们是当做摩尔庄园杏买的,花了——就是说,这棵树是托马斯爵士送我们的礼物,不过我看到了账单,知道是用七先令买来的,也就是一棵摩尔庄园杏的价钱。”
“你们上当了,太太,”格兰特博士答道。“那棵树上结的果子所含有的摩尔庄园杏的味道,跟这些土豆所含有的摩尔庄园杏的味道差不多。说它没味道还是往好里说呢。好杏子是能吃的,可我园子里的杏子没一个是可以吃的。”
“其实呀,太太,”格兰特太太隔着桌子对诺里斯太太装做窃窃私语地说,“格兰特博士也不大知道我们的杏子是个什么味道。他简直连尝都没尝过一个,因为这种杏子稍微一加工,就成了非常贵重的果品,而我们的杏子长得又大又漂亮,还没等长熟,我们的厨子就全给摘下来做了果馅饼和果饯。”
诺里斯太太本来脸都红起来了,一听这话心里觉得好受了些。就这样,索瑟顿的改造被别的话题打断了一阵。格兰特博士和诺里斯太太素来不和,两人刚一认识就发生龃龉,而且习惯又截然不同。
原先的话题给打断了一阵之后,拉什沃思先生又重新拾了起来。“史密斯的庄园在当地是人人羡慕的对象。在雷普顿没有接手改造之前,那地方一点都不起眼。我看我要把雷普顿请来。”
“拉什沃思先生,”伯特伦夫人说,“我要是你的话,就种一片漂亮的灌木林。风和日暖的时候,人们都喜欢到灌木林里去走走。”
拉什沃思先生很想向夫人表白愿意听从她的意见,并且趁势对她说点恭维话。但他心里却颇为矛盾,既想表示愿意接受夫人的意见,又想说他自己一直就想这么做,此外还想向所有的太太小姐卖乖讨好,同时表明他最想博得其中一个人的欢心,因此他不知如何是好。埃德蒙建议喝一杯,想以此打断他的话。然而,拉什沃恩先生虽说平时话不多,现在谈起这个心爱的话题,倒是还有话要说。“史密斯的庄园总共不过一百英亩多一点,算是够小的了,可令人越发吃惊的是,他居然把它改造得这么好。而在索瑟顿,我们足足有七百英亩地,还不包括那些水甸。因此我在想,既然雷普顿能做出这样的成绩,我们就用不着灰心。有两三棵繁茂的老树离房子太近,就给砍掉了,景色大为开阔。于是我就想,雷普顿或他这行的随便哪个人,肯定要把索瑟顿林荫道两边的树木砍去,就是从房子西面通到山顶的那条林荫道,这你是知道的,”他说这话时,特意把脸转向伯特伦小姐。可伯特伦小姐觉得,最好还是这样回答他:
“那条林荫道!噢!我记不得了。我对索瑟顿还真不怎么了解。”
范妮坐在埃德蒙的另一边,恰好和克劳福德小姐相对。她一直在专心听人讲话,这时眼望着埃德蒙,低声说道:
“把林荫道旁的树砍去!多可惜啊!这难道不会使你想起考珀①(译注:①考珀(WilliamCowper,1731-1800),英国诗人。)的诗句吗?‘你倒下的荫路大树啊,我又一次为你们无辜的命运悲伤。”’
埃德蒙含笑答道:“这些树木恐怕要遭殃了,范妮。”
“我想在树木没有砍掉之前看看索瑟顿,看看那地方现在的样子,看看它那古雅的旧貌。不过,看来我是看不成了。”
“你从没去过索瑟顿吗?是的,你不可能去过。遗憾的是,那地方太远了,又不可能骑马去。希望能想出个办法来。”
“噢!没关系。我以后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了,你给我讲讲哪些地方是变了样的就行了。”
“我记得听人说,”克劳福德小姐说,“索瑟顿是座古老的宅子,很有些气派。是属于哪种特别式样的建筑呢?”
“那座房子是在伊丽莎白时代建造的,是一座高大周正的砖砌建筑——厚实而壮观,有许多舒适的房间。地点选得不大好,盖在庄园地势最低的地方。这样一来,就不利于改造了。不过,树林倒挺美,还有一条小河,这条小河倒可以很好地利用。拉什沃思先生想把它装扮得富有现代气息.我想是很有道理的,而且毫不怀疑一切会搞得非常好。”
克劳福德小姐恭恭敬敬地听着,心想:“他倒是个很有教养的人,这番话说得真好。”
“我并不想让拉什沃思先生受我的影响,”埃德蒙接着说。“不过,假如我有一座庄园要更新的话,我就不会听任改建师一手包办。我宁愿改建得不那么华丽,也要自己做主,一步一步地改进。我宁愿自己做错了,也不愿让改建师给我做错了。”
“你当然知道该怎么办——可我就不行了。我对这种事既没有眼力,又没有主意,除非现成的东西放在我眼前。假如我在乡下有一座庄园,我还真巴不得有个雷普顿先生能揽过去,收了我多少钱就能给它增加多少美,在没有完工之前,我看都不看它一眼。”
“我倒乐意看到整个工程的进展情况,”范妮说。
“啊——你有这方面的素养,我却没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我唯一的一次经历,不是由我喜欢的设计师给的,有了这个经历之后,我就把亲自参加改造看做最讨厌不过的事情。三年前,那位海军将军,也就是我那位受人尊敬的叔叔,在特威克纳姆①(译注:①位于伦敦郊区。)买了一座乡舍,让我们都去那里度夏。我和婶婶欢天喜地地去了,那地方真是美丽极了,可是我们马上就发现必须加以改造。于是接连三个月,周围到处是尘土,到处乱七八糟,没有一条砂砾路可走,没有一条椅子可坐。我希望乡下样样东西应有尽有,什么灌木林啦、花园啦,还有不计其数的粗木椅。不过,建造这一切的时候,必须不用我操心。亨利与我不同,他喜欢亲自动手。”
埃德蒙本来对克劳福德小姐颇有几分倾慕之情,现在听她如此随便地议论她叔叔,心里不免有些不高兴。他觉得她这样做不懂礼数,于是便沉闷不语,直至对方再度露出融融笑脸和勃勃生气,他才把这事暂时搁置一边。
“伯特伦先生,”克劳福德小姐又说,“我终于得到有关我那把竖琴的消息了。我听说完好无损地放在北安普敦。可能在那里已经放了十天了,尽管常常听人一本正经地说是还没到。”埃德蒙表示既高兴又惊讶。“其实呀,我们打听得太直截了当了。先派仆人去,然后我们又亲自去。离伦敦七十英里,那样做是不行的——可今天早上,我们通过正常的途径打听到了。是一个农民看见的,他告诉了磨坊主,磨坊主又告诉了屠户,屠户的女婿传到了那家商店。”
“不管通过什么途径,你总算得到消息了,我感到很高兴。希望别再耽搁下去了。”
“我明天就能收到。不过,你觉得怎么运来好呢?大小马车都不行——噢!不行,村子里雇不到这类的车。我还不如雇搬运夫和手推车呢。”
“今年的草收割得晚,眼下正是大忙的时候,你恐怕很难雇到马和车。”
“我感到惊讶,这件事给搞得多么难啊!要说乡下缺少马和马车,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吩咐女仆马上去雇一辆。我每次从梳妆室里往外看,总会看到一个农家场院,每次在灌木林里散步,都会经过另一个农家场院,所以我心想这马车是一下就能雇到的,只为不能让家家捞到这份好处而感到难过。当我发现我想要的居然是世界上最不合理、最要不到的东西,而且惹得所有的农场主、所有的劳工、所有的教民生气的时候,你猜猜我多么感到意外。至于格兰特博士家的那位管家,我想我最好躲得远远的。而我姐夫那个人,虽然平常对谁都挺和蔼的,但一听说我要雇马车,便对我板起脸来。”
“你以前不可能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你要是真考虑过了,你会看到收草多么要紧。不管什么时候雇马车,都不会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我们的农民没有把马车租出去的习惯。而到了收割的时候,更是一匹马也租不出去的。”
“我会逐渐了解你们的风俗习惯的。可我刚来的时候,心里有一条人人信奉的伦敦格言: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而你们乡下的风俗是那样顽强,我有点迷惑不解。不过,我明天要把我的竖琴取来。亨利乐于助人,提出驾着他的四轮马车去取。这样运来不是很体面吗?”
埃德蒙说他最喜欢竖琴,希望不久能让他一饱耳福。范妮从未听过竖琴演奏,也非常想听。
“我将不胜荣幸地弹给你们两人听,”克劳福德小姐说。“至少你们愿听多长时间我就弹多长时间,也许弹的时间比你们愿听的时间长得多,因为我非常喜欢音乐,而且一旦遇到知音,弹琴的人总是感到庆幸,心里有说不尽的高兴。伯特伦先生,你给你哥哥写信的时候,请转告他我的竖琴已经运到了,他听我为竖琴的事诉了不少的苦。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告诉他,我会为他归来准备好最悲伤的曲子,以表示对他的同情,因为我料定他的马要输掉。”
“如果我写信的话,我定会悉数照你的意愿来写,不过我眼下还看不出有写信的必要。”
“是呀,我看有这个可能。即使他离家外出一年,要是做得到的话,你会一直不给他写信,他也不给你写信。这就永远看不出有写信的必要。兄弟俩是多怪的人啊!除非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候,你们是谁也不给准写信。等到了不得不提笔告诉对方哪匹马病了,或者哪个亲戚死了,写起来也是寥寥数语,短得不能再短。你们这些人全是一个风格,我再清楚不过了。亨利在其他各方面完全像个哥哥,他爱我,有事跟我商量,能对我推心置腹,跟我一谈就是一个小时,可是写起信来从来写不满一张信纸,往往只是这么点内容:‘亲爱的玛丽,我刚刚到达。巴斯似乎到处都是人,一切如常。谨此。’这就是不折不扣的男子汉的风格,这就是做哥哥的写给妹妹的一封完完整整的信。”
“他们远离家人的时候,”范妮说,因为想为威廉辩护,不由得脸红了,“就会写很长的信。”
“普莱斯小姐的哥哥在海上,”埃德蒙说,“他就很善于写信,因此普莱斯小姐觉得你对我们过于尖刻了。”
“她哥哥在海上?当然是在皇家海军啦。”
范妮本想让埃德蒙来介绍哥哥的情况的,但是见他决意沉默不语,只好自己来述说。她说到哥哥的职业以及他到过的外国军港时,声音有些激越,但是说到哥哥已经离家多年时,禁不住两眼泪汪汪的。克劳福德小姐彬彬有礼地祝他早日晋升。
“你了解我表弟的舰长吗?”埃德蒙说。“马歇尔舰长?我想你在海军里有很多熟人吧?”
“在海军将官中,是有不少熟人。可是嘛,”克劳福德小姐摆出一副卓然不凡的气派,“级别低一些的军官,我们就不怎么了解了。战舰的舰长可能是很好的人,但是跟我们没什么来往。至于海军的将官,我倒能给你介绍很多情况:关于他们本人,他们的旗舰,他们的薪水等级,他们之间的纠葛与猜忌。不过,总的说来,我可以告诉你,那些人都不受重视,常受虐待。我住在叔叔家里,自然结识了一帮海军将官。少讲(将)呀,中奖(将)呀,我都见得够多的了。啊,我求你别怀疑我在用双关语①。”(译注:①在英语中,rearadmlral是海军少将,viceadmiral是海军中将,克劳福德小姐故意用rears和vices来指称“海军少将”和“海军中将”,而这两个词又分别有“尾部”和“罪恶”的意思,故沾沾自喜地称为“双关语”。)
埃德蒙心情又低沉下来,只回答了一句:“这是令高尚的职业。”
“是的,这一行业在两个情况下是不错的:一是发财,二是不乱花钱。不过,一句话说到底,我不喜欢这一行。我对这行从未产生过好感。”
埃德蒙又把话题扯回到竖琴上,又一次说他非常高兴,即将听克劳福德小姐弹琴。
与此同时,其他人还在谈论改造庄园的事。格兰特太太禁不住还要跟弟弟说话,虽然这样做转移了弟弟对朱莉娅·伯特伦小姐的注意力:“亲爱的亨利,你就没什么话要说吗?你就改造过自己的庄园,从我听到的情况来看,埃弗灵厄姆可以与英国的任何庄园比美。我敢说,它的自然景色非常优美。在我看来,埃弗灵厄姆过去一直都很美。那么一大片错落有致的土地,那么漂亮的树林!我多想再去看看啊!”
“听到你有这样的看法,我感到无比高兴,”亨利回答道。“不过,我担心你会感到失望。你会发现它不是你现在想象的那样。就面积而言,它真是不起眼——你会奇怪它怎么这样微不足道。说到改造,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真是太少了——我倒希望有更多的事情让我干。”
“你喜欢干这类事情吗?”朱莉娅问道。
“非常喜欢。不过,由于那地方天然条件好,就连小孩子也能看出,只需做出一些小小的改造,加上我后来确实做了些改进,我成年后还不到三个月,埃弗灵厄姆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的计划是在威斯敏斯特制订的——或许在剑桥读书时做了点修改,动工是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我真羡慕拉什沃思先生还有那么多的乐趣,我可把自己的乐趣一日吞光了。”
“眼光敏锐的人,决心下得快,动作来得快,”朱莉娅说。“你是决不会没事干的。你用不着羡慕拉什沃思先生,而应该帮他出出主意。”
格兰特太太听见了这段话的后半截,竭力表示支持,并且说谁也比不上她弟弟的眼力。伯特伦小姐对这个主意同样很感兴趣,也全力给予支持,还说在她看来,找朋友和与己无关的人商量商量,要比把事情立即交到一个专业人员手里不知强多少。拉什沃思先生非常乐意请克劳福德先生帮忙,克劳福德先生对自己的才能恰如其分地谦虚了一番之后,表示一定尽力效劳。于是拉什沃思先生提出,请克劳福德先生赏光到索瑟顿来,在那里住下来。这时,诺里斯太太仿佛看出两个外甥女不大情愿让人把克劳福德先生从她们身边拉走,因而便提出了一个修正方案。“克劳福德先生肯定会乐意去,可是我们为什么不多去一些人呢?我们为什么不组织一个小型聚会呢?亲爱的拉什沃思先生,这里有许多人对你的改造工程感兴趣,他们想到现场听听克劳福德先生的高见,也可以谈谈自己的看法,说不定对你多少有些帮助。就我个人来说,我早就想再次看望你妈妈,只是因为我没有马,才一直没有去成。现在我可以去跟你妈妈坐上几个钟头,你们就四处察看,商定怎么办,然后我们大家一起回来,吃一顿晚点的正餐,要不就在索瑟顿吃饭,你妈妈也许最喜欢大家在那里进餐。吃完饭后,我们再驱车赶回,做一次愉快的月夜旅行。我敢说,克劳福德先生会让我的两个外甥女和我坐他的四轮马车。妹妹.你知道吧,埃德蒙可以骑马去,范妮就留在家里陪你。”
伯特伦夫人未加反对,每一个想去的人都争相表示欣然同意,只有埃德蒙例外,他从头听到尾,却一言未发。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七章
“喂,范妮,你现在觉得克劳福德小姐怎么样?”第二天,埃德蒙对这个问题思索了一番以后问道。“你昨天对她喜欢不喜欢?”
“很好啊——我很喜欢。我喜欢听她说话。她使我感到快乐。她漂亮极了,我非常喜欢看她。”
“她的容貌是很招人喜欢,面部表情也很妩媚动人!不过,范妮,你有没有发现她说的话有的不大妥当?”
“噢!是呀,她不该那样说她的叔叔。我当时大为惊讶。她跟她叔叔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这位叔叔不管有什么过错,却非常喜欢她的哥哥,据说待她哥哥就像亲生儿子一样。我不敢相信她会那样说她叔叔!”
“我早知道你会听不惯的。她这样做很不合适——很不合规矩。”
“而且,我还觉得是忘恩负义。”
“说忘恩负义是重了些。我不知道她叔叔是否有恩于她,她婶婶肯定有恩于她。她对婶母强烈的敬重之情把她误引到了这一步。她的处境颇为尴尬。她有这样热烈的感情,加上朝气蓬勃,也就很难在一片深情对待克劳福德太太的同时,难免不使将军相形见绌。我不想妄论他们夫妇俩不和主要应该怪谁,不过将军近来的行为可能会让人站在他妻子一边。克劳福德小姐认为她婶母一点过错都没有,这是合情合理的,说明她为人随和。我不指摘她的看法,但是她把这些看法公诸于众,无疑是不妥当的。”
“克劳福德小姐完全是克劳福德太太带大的,”范妮想了一想说,“出了这么不妥当的行为,难道你不觉得克劳福德太太难辞其咎吗?应该如何对待这位将军,克劳福德太太不可能给侄女灌输什么正确的思想。”
“这话说得有道理。是的,我们必须把侄女的过错视为婶母的过错。这样一来,人们就更能看清克劳福德小姐处于多么不利的环境。不过我认为,她现在这个家定会给她带来好处。格兰特太太待人接物十分得体。克劳福德小姐讲到她哥哥时所流露出的情感是很有意思的。”
“是的,只是抱怨他写信短时除外。她的话逗得我差一点笑出声来。不过,一个做哥哥的和妹妹分别之后,都懒碍给妹妹写一封值得一读的信,我可不敢恭维他的爱心和好性子。我相信,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威廉决不会这样对待我。克劳福德小姐凭什么说,你要是出门在外,写起信来也不会长?”
“凭她心性活泼,范妮,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使她高兴,或者能使别人高兴,她就会抓住不放。只要没染上坏脾气和粗暴无礼,心性活泼点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从克劳福德小姐的仪容和言谈举止来看,她脾气一点也不坏,也不粗暴无礼,为人一点不尖刻,也不粗声粗气。除了我们刚才讲的那件事以外,她表现出了不折不扣的女人气质。而在那件事情上,她怎么说都是不对的。我很高兴你跟我的看法是一致的。”
埃德蒙一直在向范妮灌输自己的想法,并且赢得了她的好感,因此范妮很可能跟他有一致的看法。不过在这期间,在这个问题上,却开始出现了看法不同的危险,因为他有点倾慕克劳福德小姐,照此发展下去,范妮就不会听他的了。克劳福德小姐的魅力未减。竖琴运来了,越发给她平添了几分丽质、聪颖与和悦,因为她满腔热情地为他们弹奏,从神情到格调都恰到好处,每支曲子弹完之后,总有几句巧言妙语好说。埃德蒙每天都到牧师住宅去欣赏他心爱的乐器,今天上午听完又被邀请明天再来,因为小姐还就愿意有人爱听,于是事情很快就有了苗头。
一个漂亮活泼的年轻小姐,依偎着一架和她一样雅致的竖琴,临窗而坐,窗户是落地大窗,面向一小块草地,四周是夏季枝繁叶茂的灌木林,此情此景足以令任何男人为之心醉魂迷。这季节,这景致,这空气,都会使人变得温柔多情。格兰特太太在一旁做刺绣也不无点缀作用,一切都显得那么协调。人一旦萌发了爱情,什么东西都觉得有意思,就连那只放三明治的盘子,以及正在尽主人之谊的格兰特博士,也都值得一看。然而,埃德蒙既未认真考虑,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就这么来往了一个星期之后,便深深地坠入了情网。那位小姐令人赞许的是,尽管小伙子不谙世故.不是长子,不懂恭维的诀窍,也没有闲聊的风趣,可她还是喜欢上了他。她感觉是这样的,虽说她事先未曾料到,现在也难以理解。因为按平常标准来看,埃德蒙并不讨人喜欢,不会说废话,不会恭维人,他的意见总是坚定不移,他献殷勤总是心态平静,言语不多。也许在他的真挚、坚定和诚实中有一种魅力,这种魅力,克劳福德小姐虽然不能进行分析,却能感觉得到。不过,她并不多去想它。现在,他能使她欢心,她喜欢让他跟她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埃德蒙天天上午都跑到牧师住宅,范妮对此并不感到诧异。假如她能不经邀请,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听琴的话,她又何尝不想进去呢。她同样不感到诧异的是,晚上散完了步,两家人再次分别的时候,埃德蒙总觉得该由他送格兰特太太和她妹妹回家,而克劳福德先生则陪伴庄园里的太太小姐们。不过,她觉得这样的交换很不好。如果埃德蒙不在场给她掺和酒水,她宁肯不喝。她有点惊奇的是,埃德蒙天天和克劳福德小姐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却再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他过去曾看到过的缺点,而她自己每逢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那位小姐身上总有一种同样性质的东西使她想起那些缺点。不过,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埃德蒙喜欢跟她谈克劳福德小姐,他似乎觉得克劳福德小姐再也没有抱怨过将军,这已经满不错了。范妮没敢向他指出克劳福德小姐都说了些什么,免得让他认为自己不够厚道。克劳福德小姐第一次给她带来的真正痛苦,是由于她想学骑马而引起的。克劳福德小姐来到曼斯菲尔德不久,看到庄园里的年轻小姐都会骑马,自己也想学骑马。埃德蒙和她熟悉后,便鼓励她有这样的想法,并主动提出让她在初学期间骑他那匹性情温和的雌马,说什么两个马厩中就数这匹马最适合刚学骑马的人骑。他提这个建议的时候,并不想惹表妹难过,更不想惹表妹伤心:表妹还可照常骑,一天也不受影响。那匹马只是在表妹开始骑之前,牵到牧师住宅用上半个小时。这个建议刚提出的时候,范妮丝毫没有受轻慢之感,而表哥居然征求她的意见,她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
克劳福德小姐第一次学骑马很讲信用,没有耽误范妮的时间。埃德蒙把马送过去,并且为之负责到底。他非常守时间,范妮和表姐不在时总跟随着她骑马的那个稳妥可靠的老车夫还没做好出发的准备,他就把马牵来了。第二天的情况就不这么无可指摘了。克劳福德小姐骑马骑到了兴头上,欲罢不能了。她人又活跃,又胆大,虽然个子很小,长得倒挺结实,好像天生就适于骑马。除了骑马本身所具有的纯真乐趣之外,也许还有埃德蒙陪伴指导的缘故,再加上她一开始就进步很快,因而觉得自己大大胜过其他女性。这样一来,她骑在马上就不想下来了。范妮已装束停当,等在那里,诺里斯太太责怪她怎么还不去骑马。可是仍然没有传报马的到来,也不见埃德蒙归来。范妮走了出去,一是想避开姨妈,二是去找表哥。
这两家的住宅虽然相距不足半英里,却彼此不能相望。不过,从前厅门口往前走五十码,她可以顺着庭园往下看去,牧师住宅及其园地尽收眼底,就在村子里大路那边,地势微微隆起。她一眼看到那伙人就在格兰特博士的草地上——埃德蒙和克劳福德小姐两人都骑在马上,并辔而行,格兰特博士夫妇、克劳福德先生,带着两三个马夫,站在那里观看。范妮觉得这些人在一起很高兴——他们的兴趣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毫无疑问都很开心,她甚至都能听到他们的嬉笑之声。这嬉笑声却没法让她开心,她奇怪埃德蒙居然忘记了她,心里不禁一阵酸楚。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草地,不由自主地瞅着那边的情景。起初,克劳福德小姐和她的骑伴徐步绕场而行——那一圈可真不小。后来,显然是经小姐提议,两人催马小跑起来。范妮天生胆小,眼看克劳福德小姐骑得这么好,感到非常吃惊。过了一会,两匹马全停下来了,埃德蒙离小姐很近,他在对她说话,显然是在教她怎样控制马缰,并且抓住了她的手。范妮看见了这一幕,或者说并非视力所及,而是凭想象捕捉到的。对于这一切,她不必感到奇怪。埃德蒙对谁都肯帮忙,对谁都很和善,这难道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吗?她只是觉得,克劳福德先生完全可以让他省了这份麻烦。他身为做哥哥的,本该由他自己来给妹妹帮忙,这是再合适、再恰当不过了。可是,克劳福德先生虽然给吹得为人敦厚,虽然那么会骑马赶车,但却不大懂得这个道理,和埃德蒙比起来,毫无助人为乐的热忱。范妮开始觉得,让这匹马承受这样的双重负担,未免有些残酷。她自己被人遗忘也就罢了,这匹可怜的马还得有人牵挂才行。
她对这一位和另一位所浮起的纷纭思绪很快平静了一些,因为她看到草地上的人群散了,克劳福德小姐仍然骑在马上,埃德蒙步行跟着。两人穿过一道门上了小路,于是就进了庭园,向她站的地方走来。这时她便担起心来,唯恐自己显得鲁莽无礼,没有耐心。因此,她急不可待地迎上前去,以免他们疑心。
“亲爱的普莱斯小姐,”克劳福德小姐一走到彼此可以听得见的地方便说,“我来向你表示歉意,让你久等了——我没有理由为自己辩解——我知道已经超过时间了,知道我表现得很不好。因此,请你务必要原谅我。你知道,自私应该永远受到原谅,因为这是无法医治的。”
范妮回答得极其客气,埃德蒙随即补充说:他相信范妮是不会着急的。“我表妹即使想比平时骑得远一倍,时间也绰绰有余,”他说。“你叫她晚动身半个小时,她倒因此更舒服了。云彩现在出来了,她骑起来就不会像先前那样热得不好受了。但愿你骑了这么久没把你累着。你还得走回家,你要是不用走回去就好了。”
“跟你说实话,骑在马上一点也不累,”克劳福德小姐一边说,一边由埃德蒙扶着跳下马背。“我很结实。只要不是做我不爱做的事,无论做什么我都没累过。普莱斯小姐,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衷心希望你骑得快快活活的,也看望这匹心爱的、讨人喜欢的、漂亮的马样样令你满意。”
老车夫一直牵着他那匹马在一旁等着,这时走过来,扶范妮上了她自己的马,随即几个人便动身朝庭园的另一边走去。范妮回过头来,看见那两个人一起下坡向村里走去,她那忐忑不安的心情并未得到缓解。她的随从夸奖克劳福德小姐骑马多么机灵,自然也不会让她心里好受。克劳福德小姐骑马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观看,那兴趣和她范妮的兴趣几乎不相上下。
“看到一位小姐骑起马来这么大胆,真是一桩赏心乐事啊!”他说。“我从未见过有哪个小姐骑得这么稳当的。她好像心里一点也不害怕。跟你大不一样啊,小姐。你从开始学骑马到下一个复活节,整整六年了。上帝保佑!托马斯爵士第一次把你放在马背上的时候,你抖得多厉害啊!”
到了客厅,克劳福德小姐也备受赞扬。两位伯特伦小姐十分赏识她那天生的力量和勇气。她像她们俩一样喜欢骑马,一开始就骑得这么好,这一点也像她们俩。两人兴致勃勃地夸赞她。
“我早就知道她肯定会骑得很好,”朱莉娅说。“她天生就适合骑马。她的身材像她哥哥的一样好。”
“是的,”玛丽亚接着说,“她也像她哥哥一样兴致勃勃,像她哥哥一样充满活力。我认为,骑马好不好跟一个人的精神有很大关系。”
晚上道别时,埃德蒙问范妮第二天是否想骑马。
“不,我不知道。如果你要用马,我就不骑了。”范妮答道。
“我自己倒是不会用的,”埃德蒙说。“不过,你下次想待在家里的时候,克劳福德小姐可能想要多骑一些时间——说明了,骑一上午。她很想一直骑到曼斯菲尔德共用牧场那儿,格兰特太太总跟她说那儿风景好,我毫不怀疑她完全可以骑到那儿。不过,随便哪天上午都行。要是妨碍了你,她会十分抱歉的。妨碍你是很不应该的。她骑马只是为了快乐,而你是为了锻炼身体。”
“我明天真的不骑,”范妮说。“最近我常出去,因此宁愿待在家里。你知道我现在身体很好,挺能走路的。”
埃德蒙喜形于色,范妮为此感到宽慰,于是去曼斯菲尔德共用牧场之事,第二天上午便付诸于行动了——一行人中包括所有的年轻人,就是没有范妮。大家显得非常高兴,晚上议论的时候更是加倍的高兴。这类计划完成一项,往往会引出第二项。那些人去过曼斯菲尔德共用牧场之后,都想在第二天去个别的什么地方。还有许多风景可以观赏,虽然天气炎热,但是走到哪里都有阴凉小道。一群年轻人总会找到一条阴凉小道的。一连四个晴朗的上午就是这样度过的:带着克劳福德兄妹游览这个地区,观赏这一带最美的景点。事事如意,个个兴高采烈、喜笑颜开,就连天气炎热也只当笑料来谈——直到第四天,有一个人的快乐心情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此人就是伯特伦小姐。埃德蒙和朱莉娅接到邀请去牧师府上吃饭,而她却被排除在外。这是格兰特太太的意思,是她安排的,不过她倒完全是一片好心,是为拉什沃思先生着想,因为估计这天他可能到庄园来。然而,伯特伦小姐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她要极力靠文雅的举止来掩饰内心的苦恼和愤怒,直至回到家中。由于拉什沃思先生根本没来,那损害就越发沉重,她甚至都不能向拉什沃思先生施展一下她的威力,以求得一点慰藉。她只能给母亲、姨妈和表妹脸色看,搅得她们在吃正餐和甜点时,一个个全都忧郁不已。
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埃德蒙和朱莉娅走进了客厅,夜晚的空气使得他们面色滋润,容光焕发,心情畅快,与坐在屋里的三位女士样子截然不同。玛丽亚在埋头看书,眼都不抬一下,伯特伦夫人半睡不睡,就连诺里斯太太也让外甥女闹情绪搅得心绪不宁,问了一两声有关宴会的问题,见无人答理,似乎也打定主意不再做声。那兄妹俩一心在称赞这个夜晚,赞美天上的星光,有一阵子心里没有想到别人。可是,等话头第一次断下来的时候,埃德蒙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范妮呢?她睡觉了吗?”
“没有,我想没有吧,”诺里斯太太答道。“她刚才还在这儿。”
从长长的房间的另一端传来范妮轻柔的声音,大家这才知道她在沙发上。诺里斯太太便骂起来了。
“范妮,一个人待在沙发上消磨一个晚上,你这是犯傻呀。你就不能坐到这儿,像我们一样找点事儿干?你要是没有活干,这教堂济贫筐里有的是活给你干。我们上星期买的印花布还都在这儿,动也没动。我剪裁花布差一点把背都累折了。你应该学会想到别人。说实在的,一个年轻人总是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这也太不像话了。”
她的话还没说到一半,范妮已回到她桌边的座位上,又做起活来。朱莉娅快活了一天,心情非常好,便为她主持公道,大声叫道:“姨妈,我要说,范妮在沙发上待的时间比这屋里的哪个人都不多。”
“范妮,”埃德蒙仔细地看了她一阵之后说,“我想你一定是犯头痛病了吧?”
范妮无可否认,不过说是不严重。
“我不大相信你的话,”埃德蒙说。“我一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你病了多长时间啦?”
“饭前不久开始的。没什么,是热的。”
“你大热天的跑出去啦?”
“跑出去!她当然跑出去啦,”诺里斯太太说。“这么好的天气,你想让她待在家里?我们不是都出去了吗?连你母亲都在外边待了一个多小时。”
“的确是这样,埃德蒙,”伯特伦夫人加了一句,诺里斯太太对范妮的厉声斥责把她彻底吵醒了。“我出去了一个多小时。我在花园里坐了三刻钟,范妮在那儿剪玫瑰,确实是很惬意,不过也很热。凉亭里倒挺阴凉的,可是说实话,我真害怕再走回冢。”
“范妮一直在剪玫瑰,是吗?”
“是的,恐怕这是今年最后的一茬花了。可怜的人儿!她也觉得天热,不过花都盛开了,不能再等了。”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呀,”诺里斯太太轻声细语地说。“不过,妹妹,我怀疑她是不是就是那时候得的头痛。站在大太阳底下.,一会儿直腰、一会儿弯腰地剪花,最容易让人头痛。不过我敢说,明天就会好的。你把你的香醋给她喝点,我总是忘带我的香醋。”
“她喝过啦,”伯特伦夫人说。“她第二次从你家回来,就给她喝过了。”
“什么!”埃德蒙嚷道。“她是又剪花又跑路,在大太阳底下穿过庭园跑到你家,而且跑了两次,是吧,姨妈?怪不得她头痛呢。”
诺里斯太太在和朱莉娅说话,对埃德蒙的话置若罔闻。
“当时我怕她受不了,”伯特伦夫人说。“可是等玫瑰花剪完之后,你姨妈想要,于是,你知道,必须把花送到她家去。”
“可是有那么多玫瑰吗,非要叫她跑两趟。”
“没那么多。可是要放在那个空房间里去晾,范妮不巧忘了锁房门,还忘了把钥匙带来,因此她不得不再跑一趟。”
埃德蒙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说道:“除了范妮,再派不出人干这个差使了吗?说实在话,妈妈,这件事办得非常糟糕。”
“我真不知道怎样办才算好,”诺里斯太太不能再装聋了,便大声叫道,“除非让我自己跑。可我又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呀。当时我正和格林先生谈你母亲牛奶房女工的事,是你母亲让我谈的。我还答应过约翰·格鲁姆替他给杰弗里斯太太写封信,讲讲他儿子的情况,这可怜的家伙已等了我半个钟头。我想谁也没有理由指责我什么时侯偷过懒,但我的确不能同时做几件事。至于让范妮替我到我家里去一趟,那也不过是四分之一英里多一点,我想我要她去没有什么不合理的。我常常不分早晚,日晒雨淋,一天跑三趟,可我一句话也没说过。”
“范妮的气力能顶上你一半就好了,姨妈。”
“范妮如果能经常坚持锻炼,也不会跑这么两趟就垮掉。她这么久没有去骑马了,我认为她不骑马的时候就该走一走。她要是天天骑马的话,我就不会要她跑那一趟。不过我当时心想,她在玫瑰丛中弯那么长时间的腰,走一走反而会对她有好处,因为那种活干累了,走走路最能提精神。再说当时虽然烈日当头,但天气并不很热。咱俩私下里说句话,埃德蒙,”诺里斯太太意味深长地向伯特伦夫人那边点了点头,“她是剪玫瑰和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引起头痛的。”
“恐怕真是这样引起的,”伯特伦夫人比较坦率,她无意中听到了诺里斯太太的话,“我真怕她的头痛病是剪玫瑰时得的,那儿当时能热死人。我自己也是勉强捱得住的。我坐在那儿,叫住哈巴狗,不让它往花坛里钻,就连这也让我差一点受不了。”
埃德蒙不再答理两位太太,闷声不响地走向另一张桌子,桌上的餐盘还没有撤走。他给范妮端了一杯马德拉白葡萄酒,劝她喝下大半杯。范妮本想推辞,怎奈百感交集,热泪盈眶,饮酒下肚比张口说话来得容易。
埃德蒙虽然对母亲和姨妈不满,但他对自己更加气愤。他没把范妮放在心上,这比两位太太的所作所为更为糟糕。如果他适当地考虑到范妮,这种事情就决不会发生。可他却让她一连四天没有选择伙伴的余地,也没有锻炼身体的机会,两个没有理智的姨妈不论叫她做什么事,她都无法推托。一想到接连四天使她失去了骑马的权利,他感到很是惭愧,因此十分郑重地下定决心:尽管他不愿意扫克劳福德小姐的兴,这样的事情再也不能发生。
范妮像她来到庄园的第一个晚上那样心事重重地上床了。她的精神状态可能是她生病的原因之一。几天来,她觉得自己受人冷落,一直在压抑自己的不满和妒忌。她躲在沙发上是为了不让人看见,就在她靠在沙发上的时候,她心头的痛苦远远超过了她的头痛。埃德蒙的关心所带来的突然变化,使她几乎不知道如何支撑自己。
[book_title]第一卷 第八章
就在第二天,范妮又开始骑马了。这是个清新宜人的早晨,天气没有前几天那么热,因此埃德蒙心想,表妹在健康和玩乐方面的损失很快便会得到补偿。范妮走后,拉什沃思先生陪着他母亲来了。他母亲是为礼貌而来的,特别是来显示一下她多么讲究礼貌。本来,两个星期前就提出了去索瑟顿游玩的计划,可后来由于她不在家,计划一直搁置到现在。她这次来就是催促大家执行计划的。诺里斯太太和她的两位外甥女听到又重新提出这项计划,心里不胜欢喜,于是大家都同意早日动身,并且确定了日期,就看克劳福德先生能否抽出身来。姑娘们并没有忘记这个前提。虽然诺里斯太太很想说克劳福德先生抽得出身来,但她们既不想让她随便做主,自己也不愿冒昧乱说。最后,经伯特伦小姐提示,拉什沃思先生发现,最妥当的办法是由他直接到牧师府上去面见克劳福德先生,问一问礼拜三对他是否合适。
拉什沃思先生还没回来,格兰特太太和克劳福德小姐便进来了。她们俩出去了一阵,回来时跟拉什沃思先生走的不是一条路,因而没有遇见他。不过她们安慰众人说,拉什沃思先生会在牧师府上见到克劳福德先生的。当然,大家又谈起了索瑟顿之行。实际上,别的话题也很难插进来,因为诺里斯太太对索瑟顿之行兴致勃勃,而拉什沃思太太又是个心肠好、懂礼貌、套话多、讲排场的女人,只要是与她自己和她儿子有关的事情,她都很看重,因而一直在不懈地劝说伯特伦夫人,要她和大家一起去。伯特伦夫人一再表示不想去,但她拒绝起来态度比较温和,拉什沃思太太依然认为她想去,后来还是诺里斯太太提高嗓门讲的一席话,才使她相信伯特伦夫人讲的是实话。
“我妹妹受不了那份劳累,请相信我,亲爱的拉什沃思太太,她一点也受不了。你知道,一去十英里,回来又是十英里。这一次你就不要勉强我妹妹了,就让两个姑娘和我自己去,她就免了吧。索瑟顿是唯一能激起她的欲望,肯跑那么远去看一看的地方,可她实在去不了呀。你知道,她有范妮·普莱斯和她做伴,因此丝毫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埃德蒙,他人不在没法表达自己的意见,我可以担保他非常乐意和大家一起去。你知道,他可以骑马去。”
拉什沃思太太只能感到遗憾,不得不同意伯特伦夫人留在家里。“伯特伦夫人不能跟着一起去,这是莫大的欠缺。普莱斯小姐要是也能去的话,我会感到无比高兴,她还从来没有去过索瑟顿,这次又不能去看看那地方,真遗憾。”
“你心肠真好,好极了,亲爱的太太,”诺里斯太大嚷道。“不过说到范妮,她有的是机会去索瑟顿。她来日方长,只是这次不能去。伯特伦夫人离不开她。”
“噢!是呀——我还真离不开范妮。”
拉什沃思太太满心以为人人都想去索瑟顿看看,于是下一步便想把克劳福德小姐加入被邀请之列。格兰特太太虽然在拉什沃思太太来到这一带之后,还一直没有去拜访过她,但她还是客客气气地谢绝了对她本人的邀请,不过她倒乐于为妹妹赢得快乐的机会。经过一番劝说和鼓动,玛丽没过多久便接受了邀请。拉什沃思先生从牧师府上凯旋而归。埃德蒙回来得正是时候,恰好获悉礼拜三之行已经谈妥,同时可以把拉什沃思太太送到车前,然后陪格兰特太太姐妹二人走了庭园的一半路程。
埃德蒙回到早餐厅时,诺里斯太太正在琢磨克劳福德小姐跟着一块去好还是不好,她哥哥的四轮马车再加上她是否坐得下。两位伯特伦小姐笑她过虑了,对她安慰说,四轮马车不算赶车人的座位,可以宽宽余余地坐四个人,而赶车人的座位上,还可以再坐一个人。
“不过,”埃德蒙说,“为什么要用克劳福德的车,为什么只用他的车?为什么不用我母亲的车?几天前第一次提到这个计划时,我就不明白自家人外出为什么不坐自家的车?”
“什么!”朱莉娅嚷道,“这么热的天,四轮马车里有空位不坐,却叫我们三人挤在驿车里!不,亲爱的埃德蒙,那可不成。”
“再说,”玛丽亚说,“我知道,克劳福德先生一心想让我们坐他的车。根据当初商量的结果,他会认为这已是说定的事情。”
“亲爱的埃德蒙,”诺里斯太太补充说,“一辆车坐得下却要用两辆车,真是多此一举。咱们私下里说句话,车夫不喜欢这儿与索瑟顿之间的路,他总是气呼呼地抱怨那些狭窄的乡间小道两边的篱笆刮坏了他的车。你知道,谁也不愿意亲爱的托马斯爵士回来发现车上的漆都刮掉了。””这不是要用克劳福德先生的马车的正当理由,”玛丽亚说。“其实呀,威尔科克斯是个笨头笨脑的老家伙,根本不会赶车。我敢担保,礼拜三我们不会因为路窄遇到什么麻烦。”
“我想,坐在赶车人的座位上,”埃德蒙说,“也没有什么苦的,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不舒服!”玛丽亚嚷道。“噢!我相信人人都认为那是最好的座位。要看沿途的风景,哪个座位都比不上它。很有可能克劳福德小姐自己就挑那个座位。”
“那就没有理由不让范妮跟你们一起去。车上不会没有范妮的位子。”
“范妮!”诺里斯太太重复了一声。“亲爱的埃德蒙,我们压根儿没考虑她跟我们去。她留下来陪二姨妈。我对拉什沃思太太说过了,都知道她不去。”
“妈妈,”埃德蒙对他母亲说道,“你除了为你自己,为你自己的舒适以外,我想不出还会有什么理由不愿让范妮和我们一起去。如果你离得开她的话,就不会想要把她留在家里吧?”
“当然不会,可我真离不开她。”
“如果我留在家里陪你的话,你就离得开她了。我打算留下来。”
众人一听都发出一声惊叫。“是的,”埃德蒙接着说,“我没有必要去,我打算留在家里。范妮很想去索瑟顿看看。我知道她非常想去。她并不常有这样的快乐,我相信,妈妈,你一定会乐意让她享受这次的乐趣吧?”
“噢!是的,非常乐意,只要你大姨妈没意见就行。”
诺里斯太太马上就端出了她仅剩的一条反对理由,即她们已向拉什沃思太太说定范妮不能去,如果再带范妮去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觉得事情很难办。这会让人感到再奇怪不过啦!这样做太唐突无礼,简直是对拉什沃思太太的不敬,而拉什沃思太太是富有教养和讲究礼貌的典范,她确实难以接受这样的做法。诺里斯太太并不喜玫范妮,什么时候都不想为她寻求快乐,不过这次她之所以反对埃德蒙的意见,主要因为事情是她安排的,她可偏爱她自己安排的计划啦。她觉得她把一切安排得十分妥帖,任何改变都不如原来的安排。埃德蒙趁姨妈愿意听他讲话的机会告诉她,她无须担心拉什沃思太太会有什么意见,他送拉什沃思太太走过前厅时,曾趁机向她提出普莱斯小姐可能跟大家一起去,并当即替表妹接到了正式邀请。这时,诺里斯太太大为气恼,不肯好声好气地认输,只是说:“挺好,挺好,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由你看着办吧,我想我也不在意啦。”
“我觉得很奇怪,”玛丽亚说,“不让范妮留在家里,你却要留在家里。”
“我想她一定非常感激你,”朱莉娅加了一句,一边匆匆离开房间,因为她意识到范妮应主动提出自己留在家里。
“范妮需要感激的时候自然会感激的,”埃德蒙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这件事便撇下不提了。
范妮听了这一安排之后,其实心里的感激之情要大大超过喜悦之情。埃德蒙的这番好意使她万分感动,埃德蒙因为没有察觉她对他的依恋之情,便也体会不到她会如此铭感之深。不过,埃德蒙为了她而放弃自己的游乐,又使她感到痛苦。埃德蒙不跟着一起去,她去索瑟顿也不会有什么意思。
曼斯菲尔德这两户人家下次碰面的时候,对原来的计划又做了一次更动,这次更动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格兰特太太主动提出,到那天由她代替埃德蒙来陪伴伯特伦夫人,格兰特先生来和她们共进晚餐。伯特伦夫人对这一安排非常满意,姑娘们又兴高采烈起来。就连埃德蒙也甚感庆幸,因为这样一来,他又可以和大家一起去了。诺里斯太太说,她认为这是个极好的计划.她本来一直想说的,刚要提出来的时候,格兰特太太先说出了。
星期三这天天气晴朗,早饭后不久四轮马车就到了,克劳福德先生赶着车,车里坐着他的两个姐妹。人人都已准备停当,再没有什么要办的事情,只等格兰特太太下车,大家就座。那个最好的位置,那个人人眼红的座位,那个雅座,还没定下谁坐。谁会有幸坐上这个位置呢?两位伯特伦小姐表面上装得很谦让,而心里却在揣摩怎样把它捞到手。恰在这时,这个问题让格兰特太太解决了,她下车时说:“你们一共五个人,最好有一个人和亨利坐在一起。朱莉娅,你最近说过希望自己会赶车,我想这是你学习的好机会。”
好快活的朱莉娅!好可怜的玛丽亚!前者转眼间已坐上驾驶座,后者则垂头丧气、满腹委屈地坐进了车里。随着不去的两位太太的告别声和女主人怀里哈巴狗的汪汪吠声,马车驶走了。
这一路经过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乡野。范妮骑马从未往远处跑过,因此没过多久,车子已来到她认不出的地方,看着种种新奇的景色,欣赏着种种旖旎的风光,心里不胜高兴。别人讲话也不怎么邀她参加,她也不愿意参加。她自己的心思和想法往往是她最好的伴侣。她在观察乡野风貌、道路状况、土质差异、收割情形、村舍、牲畜、孩子们时,感到兴味盎然,假如埃德蒙坐在身旁,听她说说心里的感受,那可真要快乐到极点。这是她和邻座的那位小姐唯一相像的地方。除了敬重埃德蒙之外,克劳福德小姐处处都与她不同。她没有范妮那种高雅的情趣、敏锐的心性、细腻的情感。她眼看着自然,无生命的自然,而无所察觉。她关注的是男人和女人,她的天资表现在轻松活泼的生活上。然而,每当埃德蒙落在她们后面一段距离,或每当埃德蒙驱车爬长坡快要追土她们的时候,她们就会拧成一股绳,异口同声地喊叫“他在那儿”,而且不止一次。
在头七英里的旅程中,伯特伦小姐心里并不舒服,她的视线总是落在克劳福德先生兄妹俩身上,他俩并排坐着不断地说说笑笑。一看到克劳福德先生微笑地转向朱莉娅时那富于表情的半边脸,或是一听到朱莉娅放声大笑,她总要感到恼火,只是害怕有失体统,才勉强没有形诸声色。朱莉娅每次回过头来,总是喜形于色,每次说起话来,总是兴高采烈。“我这儿看到的风光真是迷人,我多么希望你们都能看见呀。”如此等等。可她只提出过一次跟别人换座位,那是马车爬上一个长坡顶上的时候,她向克劳福德小姐提出的,而且只是一番客套话:“这儿突然出现一片美丽的景色。你要是坐在我的位置上就好了,不过我敢说你不会想要我这个位置,我还是劝你快换吧。”克劳福德小姐还没来得及回答,马车又飞快地往前走了。
等马车驶入索瑟顿的势力范围之后,伯特伦小姐的心情比先前好些了。可以说,她是一把弓上拉着两根弦。她的情肠一半属于拉什沃思先生,一半属于克劳福德先生,来到索瑟顿的地域之后,前一种情肠产生了更大的效应。拉什沃思先生的势力就是她的势力。她时而对克劳福德小姐说:“这些树林是索瑟顿的。”时而又漫不经心地来一句:“我相信,这路两边的一切都是拉什沃思先生的财产。”说话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得意洋洋。越是接近那座可终身保有的庄园大宅,那座拥有庄园民事法庭和庄园刑事法庭权力的家族宅第,她越发喜不自胜。
“现在吗,克劳福德小姐,不会再有高低不平的路了,艰难的路途结束了,剩下的路都挺好。拉什沃思先生继承了这份房地产以后,把路修好了。村子从这里开始。那些村舍实在寒碜。人们都觉得教堂的那个尖顶很漂亮。令人高兴的是,一般在古老的庄园里,教堂往往紧挨着宅第,可这座教堂离大宅不是很近。教堂的钟声搅得人实在必烦。那儿是牧师住宅,房子显得很整洁,据我所知,牧师和他的妻子都是正派人。那是救济院,是这个家族的什么人建造的。右边是管家的住宅,这位管家是个非常体面的人。我们就快到庄园的大门了,不过还得走将近一英里才能穿过庄园。你瞧,这里的风景还不错的,这片树林挺漂亮的,不过大宅的位置很糟糕。我们下坡走半英里才能到,真可惜呀,要是这条路好一些,这地方倒不难看。”
克劳福德小姐也很会夸奖。她猜透了伯特伦小姐的心思,觉得从颜面上讲自己有责任促使她高兴到极点。诺里斯太太满心欢喜,说个不停,就连范妮也称赞几句,听上去让人飘飘然。她以热切的目光欣赏着所能看到的一切,并在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宅之后,说道:“这样的房子我一看见就会肃然起敬。”接着又说:“林荫道呢?我看得出来,这房子向东。因此,林荫道一定是在房子后面。拉什沃思先生说过在西边。”
“是的,林荫道确实在房子后面。从房后不远的地方开始,沿坡往上走半英里到达庭园的尽头。你从这里可以看到一点——看到远处的树。都是橡树。”
伯特伦小姐现在讲起来对情况比较了解,不像当初拉什沃思先生征求她的意见时,她还是了无所知。当马车驶到正门前的宽阔石阶时,她的心情由于受虚荣和傲慢的驱使,已经高兴得飘飘欲飞了。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九章
拉什沃思先生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漂亮姑娘,并礼仪周到地欢迎了其他人。到了客厅里,拉什沃思太太同样热诚地接待了大家。那母子二人对伯特伦小姐青眼有加,正合小姐心意。宾主动脉见面一应事宜结束之后,首先需要吃饭,于是门霍地开了,客人们通过一两个房间进入指定的餐厅,那里已备好了丰富而讲究的茶点。说了不少应酬的话,也吃了不少茶点,一切都很称心。接着讨论当天特意要办的那件事。克劳福德先生想要怎样察看庭园,准备怎么去?拉什沃思先生提出坐他的双轮轻便马车。克劳福德先生提议,最好乘一辆能坐两个人以上的马车。“只有我们两人去,而不让其他人去看看,听听他们的意见,那可能比推动现在的乐趣还要令人遗憾。”
拉什沃思太太建议把那辆轻便马车也驾去,可是这个办法不怎么受欢迎,姑娘们既无笑容,也不做声。她的下一个建议,即让没来过的人参观一下大宅,倒是比较受欢迎,因为伯特伦小姐就喜欢显示一下大宅是多么宏伟,其他人也都高兴有点事干。
于是众人都立起身来,在拉什沃思太太的引导下,参观了不少房间。这些房间全都是高屋子,许多是大房间,都按五十年前的风尚加以装饰,铺着亮光光的地板,布置着坚实的红木家具,有的罩着富丽的织花台布,有的是大理石面,有的镀金,有的刻花,各有各的妙处。有许许多多的画像,其中颇有一些好作品,不过大多是家族的画像,除了拉什沃思太太之外,谁也不知道画的是谁了。拉什沃思太太可是一下子出了一番工夫,才把女管家了解的情况全都学了过来,现在几乎能像女管家一样称职地领人参观大宅。眼下,她主要是在向克劳福德小姐和范妮做介绍。不过,这两人听介绍的心态毫无相似之处。克劳福德小姐见过的高楼大厦不计其数,从不把哪一个放在心上,现在只是出于礼貌,装出用心听的样子,而范妮则觉得样样东西既新奇又有趣,便真挚而热切地倾听拉什沃思太太讲解这个家族的过去,它的兴起,它的荣耀,哪些君主驾临过,多少人为王室立过功,她乐滋滋地把一件件事与学过的历史联系起来,或者用过去的场面来活跃自己的想象。
这幢房子由于地势不好,从哪个房间都看不到多少景色,因此,就在范妮等人跟着拉什沃思太太参观听她讲解介绍的时候,亨利·克劳福德板着副面孔,冲着一个个窗口直摇头。从西部正面的每一个房间望出去,都是一片草地,再往前去是高高的铁栏杆和大门,大门外边是林xx道的起点。
众人又看了许多房间,这些房间你想象不出有什么用场,只不过是多贡献些窗户税,让女仆们有活可干罢了。这时,拉什沃思太太说道:“我们来到了礼拜堂,按规矩我们应该从上边往里进,由上往下看。不过我们都是自己人,你们要是不见怪,我就从这里带你们进去。”
大家走了进去。范妮原来想象这该是个宏伟庄严的去处,不料却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根据做礼拜的需要做了些饰置——除了到处都是红木摆设,楼上廊台家族的座位上铺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垫子,再也没有什么比较惹眼,比较庄严的东西了。
“我感到失望,”她悄悄地对埃德蒙说。“我想象中的礼拜堂不是这样的。这儿没有什么令人望而生畏的,没有什么令人忧从中来的,没有什么庄严的感觉。没有过道,没有拱形结构,没有碑文,没有旗帜。表哥,没有旗帜让‘天国的夜风吹动’。没有迹象表明一位‘苏格兰国君安息在下边’。”
“你忘记了,范妮,这都是近代建造的,与城堡、寺院里的古老礼拜堂相比,用途又非常有限。这只是供这个家族私人使用的。我想,那些先人都葬在教区的教堂墓地。你要看他们旗号了,了解他们的业绩,应该到那儿去找。”
“我真傻,没考虑到这些情况,不过我还是感到失望。”
拉什沃思太太开始介绍了。“这个礼拜堂是詹姆斯二世时斯布置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据我所知,在那之前,只是用壁板当座位,而且有理由设想,讲台和家族座位的村里和垫子都不过是紫布,不过这还不是很有把握。这是一座很美观的礼拜堂,以前总是早上晚上不停地使用。许多人都还记得,家族牧师常在里边念祷文。但是,已故的拉什沃思先生把它给废除了。”
“每一代都有所改进,”克劳福德小姐笑吟吟地对埃德蒙说。
拉什沃思太太去向克劳福德先生把她刚才那番话再说一遍,埃德蒙,范妮和克劳福德小姐还仍然呆在一起。
“真可惜,”范妮嚷道,”这一风习居然中断了。这是过去很可贵的一个习俗。有一个礼拜堂,有一个牧师,这对于一座大宅来说,对于人们想象中这种人家应有的气派来说,是多么的协调啊!一家人按时聚在一起祈祷,这有多好啊!”
“的确很好啊!”克劳福德小姐笑着说道。“这对主人们大有好处,他们可以强迫可怜的男仆女佣全都丢下工作和娱乐,一天到这里做两次祈祷,而他们自己却可以找借口不来。”
“范妮所说的一家人聚在一地卢祈祷可不是这个意思,”埃德蒙说。“如果男女主人自己不参加,这样的做法只能是弊大于利。”
“不管怎么说,在这种事情上,还是让人们自行其是为好。谁都喜欢独自行动——自己选择表达虔诚的时间和方式。被迫参加,拘泥形式,局促刻板,每次又花那么长时间——总之是件可怕的事情,谁都反感的事情。过去那些跪在廊台上打呵欠的虔诚的人们,要是能预见终久会有这么一天,男男女妇们头痛脑涨地醒来后还可以在床上躺上十分钟,也不会因为没有去礼拜堂而受人责备,他们会又高兴、又嫉妨地跳起来。拉什沃思世家从前的美人们如何不情愿地一次次来到这座礼拜堂,你难道想象不出来吗?年轻的埃丽诺太太们和布里杰特太太们,一本正经地装出虔诚笃信的样子,但脑子里却尽是别的念头——尤其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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