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最后与最初的人
[book_author]斯塔普雷顿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92823
[book_dec]英国斯塔普雷顿著,作者1930年创作的科幻作品,探索了深邃的宇宙和遥远的未来。作者在当时科学成就的基础上,充分发挥想象力,以编年史的形式为我们描绘了20亿年、跨越十八代人类的漫长历史。欧洲战争后,人类社会在各种动荡、希望和灾难中延续了20亿年,发展出了18代人类。期间经历了多国战争、东西方阵营对峙、第一世界政权、火星人入侵、移民金星、基因改造、太阳爆发、流浪星球……最终,人类即将走向灭亡。最后的人类通过意识入侵了最初的人类的大脑,并操控他写下这部关于人类未来的编年史。本书是英国科幻小说大师斯塔普雷顿的杰作,在《剑桥科幻文学史》、《科幻之路》等该领域的权威研究著作中被冠以极高的地位,被列入美国科幻作家协会推荐的100本经典书目中,被收入《理想藏书》经典科幻书单。作为一本科幻小说,它已被公认为经典;作为一本预言书,它预测了人类的全部历史,其中一些已经应验,另一些正在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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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这是一部虚构作品。我试图创作一个故事,讲述人类未来可能——或者至少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命运。我希望,这个故事与当今人类视野与观念的转变有所关联。
畅想一个关于未来的故事,可能会陷入对惊人事物的恣意想象中。面对令人困惑的当下种种以及未来的发展,如果能驾驭想象力,就可能从中获益。如今,我们应该鼓励甚至认真研究揭示人类种族命运的各种尝试。这不仅能帮助我们面对纷繁而往往充满悲剧的诸多可能,还能使人们更加确信,当今心智所推崇的想法和观点,在未来更加成熟的心智看来无一不是幼稚的。应该说,畅想遥远的未来,实际就是尝试找到人类种族在宇宙中的位置,并让心灵做好迎接新的价值的准备。
但是,如果想象力未受到严格的规范,那么对未来可能性的想象建构必将坍塌。每个文化环境生发出来的可能性自有其边界,我们必须尽力保持在这个限度之内。纯粹幻想的力量是微弱的。但我们并非真的要预知未来,因为目前看来,除了极其简单的情况,这种预言只能是空谈。我们并非要像历史学家考察过去一样考察未来。在未来的无数可能性中,只能抓住几条线索,带有目的性地进行选择。这项工作不是科学研究,而是艺术创作。这部作品给读者留下的,应该和艺术作品留下的东西如出一辙。
但我们的目的也不仅仅是在美学意义上创造出值得称赞的虚构作品。这虽不是历史,但也不纯粹是虚构,而是神话。真正的神话是在特定文化(可能已经灭亡,可能仍在存续)的世界观内,以一种丰富的方式(经常是悲剧性的)表达这种文化所能容纳的最高崇敬。相反,虚假的神话或者僭越了其所属文化的可能性的边界,或者没能描摹出其所能企及的最高远的视界。当然,这本书与真正的神话相距甚远,正如它与预言相距甚远一样,但它确确实实是对神话创作的尝试。
对于熟悉各种当代思潮的现代西方读者来说,我在这里设想的未来不会显得完全怪诞,或者说,无论如何,这种怪诞都不会毫无意义。如果我所写所述毫不令人惊异,反倒会因为过于合理而显得不合理。因为对于未来,至少可以确定一点:我们多半会觉得它难以置信。只是在一个重要的方面,我想我可能陷入了无意义的夸张:我让一个居住在遥远未来的人与今天的我们联络,设想他有能力操控某个存活于当下的心智,从而完成了本书。不过,就算是这种设定,我们可能也不会完全排斥。当然,即便把它忽略掉,本书的主题也不会有实质的变动。然而,这样引入正文不仅仅是出于便捷的考虑,还是因为只有通过这个极致的、炫目的设定,我才能具体地刻画出在时间的真谛中有多少我们从未见识过的事物。实际上,只有这样设计,我才能恰当地说明我们今天的全部心智不过是充满困惑和迟疑的初级探索。
如果未来某个生物碰巧发现了这本书,譬如说下一代人类在清理祖先留下来的垃圾时发现了它,他肯定会发笑。这是因为,对于将来真正要发生的事情,现在还没有丝毫线索可循。事实上,即使在当今,我们这一代的境况也会经历不可预料的极端变迁,以至于本书很快就会显得滑稽可笑。但这都无所谓。我们今天必须尽可能地思考我们与宇宙其他部分之间的关系。纵使在未来的人类看来,这些幻想毫无根据,可它们依然具有当下的意义。
如果将我的作品视作预言,一些读者可能觉得有些杞人忧天。但这不是预言,而是神话,或是在尝试创作神话。我们所有人都期望未来比我所展现的更加幸福。具体而言,我们希望人类文明朝向一种乌托邦稳步发展,而不愿设想有一天它会衰落、坍塌,以致精神遗产也不可挽回地消逝。但我们必须直面这种可能的结果。所有合乎情理的神话都应该接纳这样的悲剧,一个种族的悲剧。
因此,虽然我不无欣慰地认识到,在我们的时代,希望与绝望都有其扎实的根基,但是出于一种美学考虑,我还是设想人类种族将会毁灭自身。今天的世界急切地朝向和平与团结发展,如果兼具机运与开明的筹划,也确实会成功,我们必须迫切地坚信它会成功。但我在这本书中进行了一些另外的设想:我设想这场伟大的运动最终宣告失败;我设想我们无法阻止国家之间的争战不休,只有在人类心智毁灭之后才能迎来团结与和平。但愿这些都不会发生!但愿国际联盟[国际联盟(League of Nations)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成立的国际组织,后被1945年成立的联合国取代。]或其他更严格的世界政府能在一切都太晚之前阻止它们发生!不过,让我们在心中容纳一些其他想法:或许,我们种族的伟业不过是更宏大的戏剧中一个不成功的篇章。当然,整场戏剧本身也可能是悲剧。
要构思这样一场悲剧,就必须了解当代科学对人类本质及其物理环境的研究现状。我试着去“纠缠”一些我在科学界的朋友,好补充自己浅薄的自然科学知识。我与利物浦的珀西·博斯韦尔(P. G. H. Boswell,地质学家)、詹姆斯·约翰斯通(James Johnstone,生物学家)和詹姆斯·赖斯(James Rice,物理学家)有过深入交谈。这几位教授给我提供了莫大的帮助,但绝不应该对书中一些刻意夸大的想法负责。尽管这些夸张的想法在整个情节设计中都发挥了作用,但难免偏离科学主流。
非常感谢路易斯·里德(Louis Arnaud Reid,哲学家)博士对这部作品的评论,以及埃米尔·里乌先生(Emile Victor Rieu,古典学家)提出的许多有价值的建议;教授马丁女士(L. C. Martin)阅读了全书的手稿,不断提出批评意见,又给予诸多鼓励,对此我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最后,我对通情达理的妻子亏欠甚多,无以为报。
在结束这篇序言之前,我想提醒读者:在接下来的正文中,第一人称叙述者并不是实际上的作者,而是一个生活在极其遥远的未来的人。
---W. 奥拉夫·斯塔普雷顿
---于西柯尔比
---1930年7月
[book_title]导言
『由最后的人所作』
这本书有两位作者,一位与读者同代,另一位则处于相对遥远的未来。构思并写下这些字句的大脑生活在爱因斯坦的时代,但我才是这本书真正的灵感来源。我影响了那个原始生物的观念,让本书所述在他的脑海中诞生。而我生活的时代对于爱因斯坦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未来。
本书实际上的作者认为自己只是在撰写一部虚构作品。尽管他试图讲述一个合理的故事,但自己从未相信过,也不期待别人会相信。然而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你也许会称我为“未来的人类”,我侵占了你的同代人的大脑,它温顺、稚嫩,我想控制它完成一些熟悉的操作,但其目的对你来说可能颇为怪异。因此,未来纪元正在与你的时代对话。聆听吧!我们,最后的人,非常渴望与你们交流。你们是第一代人类,而我们可以帮助你们,也需要你们的帮助。
你感到难以置信。你对时间的了解有局限,因此对时间的理解也有缺陷。但没关系,不要为了这一事实而烦恼,这对于你来说太过艰涩,而亿万年之后的我们对此十分熟悉。但要试着去接受,把它仅仅当作虚构去接受:未来人类的思想和意志可能会以一种古怪而艰难的方式侵入你们同代人的心智进程。试着相信这一点,相信接下来的这部编年史是真实的,是最后的人类发来的讯息。请想象这一信念所带来的后果,否则我就无法完成使命,讲述这段宏大的历史。
许多你们时代的作者在畅想未来时,很容易想象一条走向某种乌托邦的进步道路。那里的环境完美切合人的自然本质,人们幸福美满地生活。但我不会描绘这样的天堂。相反,我要记录的是痛苦与欢愉交叠的浪潮,不仅仅肇因于外在环境的变化,还因为人的内在本质也在不断地流变。我必须讲述为什么在我自己的时代,人类终于获得了完全成熟的精神,心灵也抵达了哲学境界,却要因为一场始料未及的危机而被迫开启一项绝望又令人厌恶的事业。
我邀请你在想象中穿梭我们之间相隔的亿万年时光,看看这部由变迁、伤痛、希望与无法预料的灾难书写的历史。除了在银河的环绕下,这一切也不会在别处发生了。但首先,请思索宇宙万物的尺度。我不得不将这个故事简化、压缩,以至于现在看起来仿佛所有的灾难和奇遇都堆积在了一起,世界得不到片刻安宁。但事实上,比起波涛汹涌的江水,人类的历程更像是一条徐缓的大河,几乎没有急流。终年宁静的岁月仿佛停滞不前,充斥着枯燥的问题和无数几乎无法分辨的个体生命所承受的苦难,只有在少数时候才会被激荡的险途打断。不仅如此,就算是这些看似疾驰的事件,实际上也冗长乏味,只因为我们的叙事方式才显得短暂。
尽管原始心灵确实能多少感知到时间与空间的层次,但只有天性更加广博的生命才能将之生动地刻画出来。粗略地看,群山远景宛如一幅平面图画,布满繁星的夜空也不过是点缀火光的幕布。事实上,虽然不消多时就可以走遍邻近的崎岖山路,但要抵达山峰的天际线却需走过无数平原。时间也是如此。临近的过去与未来能展示出深度与层次,最遥远的时间景象却只能投射成平面。简单的心智几乎无法理解人类的全部历史竟然只是宇宙中的一瞬,且遥远的事件意味着亿万年的距离。
在你们的时代,人类已经初步掌握了如何计算时间与空间的尺度,但要在真正意义上理解我要诉说的一切,则要在计算上更进一步。必须思考这些尺度,让自己的心灵向那里伸展,感受此在与现时的渺小,文明的种种瞬间在你们看来是历史,但实际上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你们无法像我们一样想象极其悬殊的尺度,譬如一之于十亿,因为你们的感知器官和感知能力太过粗糙,根本无法在整片视野中分辨出微小的差异。但就算是仅仅通过思索也好,你们应该更加坚定而长久地把握这些计算的意义。
当你们时代的人回首自己星球的历史时,注意到的不仅仅是时间的跨度,还有物种进化那令人惊异的加速度。地球早期演化进程几乎停滞不前,但到你们的时代却如此迅猛,心智也站在了前所未有的顶点——不论是知觉、智识、视野,还是令人钦佩的魅力与清醒的意志。这几个世纪以来,它还在迅速进步。接下来呢?当然了,你们觉得终有一天已经没有高峰可以再去征服了。
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你们甚至低估了近在眼前的山丘,也从未怀疑过在它们的远方,云层之后,藏匿着峭壁与雪原。你们的心灵与精神进程仍然着眼于太阳系,但它在未来会更为复杂和危险,远胜于迄今为止已经发生的一切。尽管在某些微不足道的方面,你们确实已经进化全面,但还难以企及精神力量的更高境界,甚至在这方面还没有开始萌芽的迹象。
因此,我不仅要以某种方式让你们感受到时间与空间的广阔无垠,还要让你们了解心灵模式的无限可能。我只能给出暗示,因为它们大多都远远超出了你想象力的极限。
你们时代的历史学家只要捕捉时间之流中的一个时刻,仅仅是数世纪的历史,而我要在一本书的篇幅内展示数十亿年时光的精髓。显然,我们无暇闲庭信步。对我来说,上百万年的时间大约等于你们历史学家笔下的一年。我们必须像乘坐飞机一样去飞越时间,仅仅鸟瞰“大陆”的轮廓。飞行员看不见他下方蚂蚁般大小的人群,但正是这些人在创造历史,因此在航行中,他必须屡次下降,在屋顶上空掠过,在必要的时候甚至要降落,和人们当面交谈。而一如飞机起飞时必须经过缓慢的上升阶段,才能将行人的视角带入更宽广的视野,所以我们首先要详细考察你们的原始文明最后的极盛与坍塌。
[book_title]第一章 巴尔干欧洲
§1 『欧洲战争及战后』
现在,请像最后的人一样考察你们自己时代的历史。
在人类精神对世界及其自身有清醒的认识之前,它有时会从梦中惊醒,睁开迷惑的双眼,随后又沉沉睡去。第一代人类能挣扎着从野蛮走向文明世界,正是得益于这些转瞬即逝的早慧经验。那时,你们几乎站在了物种的极盛时刻。不过,在你们的时代之后,这种早期文化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在进步;而在你们的时代,种族的心智就已经显示出衰退的迹象。
你们所谓的“西方”文明最初的、可能也是最伟大的成就,就是认识到两个在言行举止上的典范人物,二者对精神福祉来说不可或缺。苏格拉底执着于真理本身,并不仅仅是为了追求实用的目的。他推崇客观冷静地思考,并主张保持坦诚的内心与诚实的话语;耶稣则与邻人和谐相处,沉浸于弥漫在世界各处的神性光辉中,宣扬对邻人与神的无私的爱。苏格拉底唤醒了理性思想,耶稣则唤醒了激情而忘我的虔敬;苏格拉底追求理智的健全,而耶稣追求的是意志的完善。当然,虽然他们二者的思想有不同的重心,实际上却互相蕴含。
不幸的是,这两种理想型都要求人类的大脑达到一定的活跃度和连贯性,但第一代人类的神经系统根本无法真正实现。几个世纪来,这对双子星一直在鼓动高级哺乳动物中最早熟的人们,却一无所得。这些理想最终没能成为现实,渐渐被人们冷落,走向了衰败。
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孕育出苏格拉底与耶稣的那些人同时也是命运的第一批信徒。虽然一开始可能并不分明,但在古希腊悲剧与希伯来人对神圣律法的崇拜中,当然也在印度教的退隐观念里,人们已经开始模糊地体会到了一种异乎寻常且超凡脱俗的美。在人类的历程中,这种美将屡次让他们陷入困惑,又让他们的生命得到升华。同时,人们与死亡抗争、对生命持有坚定不移的虔诚,这与命运崇拜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尽管有少部分人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第一代人类一次又一次在不知不觉中被其精神发展所束缚,陷入极度的困惑之中。
在这些早慧经验的鞭策与诱导下,人们能更加得心应手地掌控物理能量,致使现实的社会建制也在发生迅猛的变化。他们的原始天性已经无法应对错综复杂的环境。曾经在野外搏斗与狩猎的动物今天突然变成了所谓的“公民”,而且还是世界共同体的公民。同时,他们发现自己掌握着一种非常危险的力量,而自己幼稚的心智又无法恰当地控制它。人类在挣扎,可如你所见,在重压之下他们还是崩溃了。
欧洲战争,当时被称作“终结战争的战争[“终结战争的战争(The War to End War)”出自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指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第一场也是破坏力最轻微的一场世界冲突。这场悲剧表明:不完备的第一代人类根本无法掌控他们自己的天性。一开始,或光荣或卑劣的诱因点燃了战火,而冲突的双方早已严阵以待,尽管起初,他们都无意发动战争。拉丁语法国和日耳曼德国之间针锋相对,德国与英国之间又起了摩擦,再加上德国政府与军事组织愚蠢至极的举动,最终将世界分为两个阵营。然而,双方根本没有什么原则上的矛盾。在战争中,每一方都坚信自己站在文明的一边,但实际上它们都屈服于本能的野蛮冲动。战争成就了英雄主义和在第一代人类中并不常见的宽容,然而在更加清醒的心智看来,在那个年代,只有极少数自制力强且有远见的人能做出明智的举动。
冲突持续了数月,曾经互相敌对的人们现在真诚热切地渴望世界团结。部族之间的冲突过后,至少暂时出现了高于民族主义的信念。但是这种信念缺少明确的指引,甚至缺乏能够坚定信念的勇气。欧洲战争后的和平是古代世界史中最为光辉的时刻之一,因为它既体现了正在觉醒的目光,也体现了不可救药的盲目;既体现了对更崇高信念的追求,也体现了难以抑制的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说白了,也就是人性。
§2 『英法战争』
欧洲战争后不到一个世纪,一个戏剧性的小插曲可以说敲定了第一代人类的命运。这一百年来,和平与理性的愿望构成了关键的历史要素。除了之后会讲述的少部分倒退事故,和平共识即使在最危险的时期也主导了欧洲,并从欧洲迈向世界。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只要稍微走运一点,或者多一些自制力和远见,黑暗年代可能根本不会来临,第一代人类也不会陨落。如果第一代人在人类心智整体开始大衰退之前就获得胜利,那么世界政府的成立可能就不会是历史的终结,反而是通往真正文明的开端。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此前,欧洲战争的战败国和其他国家一样都信奉军国主义,现在却大力宣扬和平,还成为心智启蒙的据点之一。几乎在所有国家,人心都在经历巨大的变化,这在德国尤为明显。此外,尽管胜者非常渴望变得宽容和人性化,渴望建立新的世界,却走向了美好追求的对立面。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畏首畏尾,另一方面是因为统治者盲目的外交政策。在短暂的“蜜月期”后,战胜国之间还是再一次陷入了长期的武装冲突。这里,我要提及其中的两场冲突。
第一场冲突源于法国和意大利之间的矛盾,对欧洲的影响相对来说不那么恶劣。古罗马衰落之后,比起军事成就,意大利人更精于艺术与文学。但是,在公元十九世纪时,意大利的伟大解放[指意大利复兴运动(Risorgimento),一般认为从1815年拿破仑统治结束之后开始,至1871年定都罗马结束。]使意大利人对国家声望与荣誉格外敏感,西方人又把国家力量与军事繁荣画上了等号,因此,在成功推翻了外国人的松散统治之后,意大利人满腔热血,准备一举改变军事上的疲软之势。然而,欧洲战争之后,意大利经历了一场社会动荡,陷入了自我怀疑。结果,一个哗众取宠却不失真诚的政党夺得了政权,通过社会福利改革与军事新政给意大利人民带来了新的信心。火车准点了,街道清洁了,道德改观了,航空事业还创下了新纪录。年轻人穿上军装,实打实地操起武器,他们接受教育宣传,相信自己是国家的救世主,满腔热血地奔赴战场,践行政府的意志。整场运动的主要领导者凭借天才的行动力、雄辩的口才和简单粗暴的政治主张,最终建立了独裁政权,奇迹般地大幅提升了意大利国家的效能。与此同时,这位充满感染力却又惊人地缺乏幽默感的领导者,最终吹响了意大利人民族自尊与自重的号角,使他们萌发了“扩张”的意志;又因为意大利人很晚才意识到限制人口的重要性,“扩张”很快转变为现实需要。
因为上述原因,意大利开始垂涎法国在非洲的领土、忌妒法国人对拉丁语欧洲的领导;又因法国政府对意大利“叛国者”的庇护而心生不满,意大利愈发想要与她最为坚定的旧日盟友对抗。最终,边境冲突爆发。以一起所谓的“有辱意大利国旗”的事件为借口,一批意大利军队侵入法国领土。法国人战胜了入侵者,但也损兵折将。法国要求后续的致歉与赔偿,虽然态度克制,但还是在无意间伤害了意大利的国家尊严。意大利爱国者集结在一起,因狂怒而短视。独裁者远不敢道歉,只得要求释放被俘的士兵,并最终宣战。在一场激烈的交锋后,坚毅的法国军队踏上了意大利北部领土。一开始,意大利的抵抗力量很勇猛,但随即溃不成军。意大利人濒临绝望,终于从军事幻梦中惊醒。人民群众开始声讨大独裁者,虽然先前也正是他们迫使他宣战。独裁者企图镇压罗马暴民,这场声势浩大而充满戏剧性的镇压以失败告终,他本人也被处决。新政府仓促宣布停战,并割让了一块早先出于“安保”考虑吞并的土地。
从此以后,意大利人收敛了加里波第[加里波第(Giuseppe Garibaldi,1807—1882),复兴运动的中心人物之一。]的荣光,重新开始效仿但丁、乔托[乔托(Giotto di Bondone,1267—1337),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建筑师,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开创者之一。]和伽利略的伟业。
现在,法国完全控制了欧洲大陆,但又害怕蒙受更多的损失,因此表现得紧张而傲慢。不久之后,宁静再一次被打破。
当欧洲战争的最后一批退伍老兵还沉浸在对旧日的缅怀中时,法国政府和英国政府之间的争端却愈演愈烈。事件的起因是一名法籍非洲士兵被称性侵了一名英国女人。可能是因为性环境压抑而丧失了判断力,英国政府在舆论的裹挟中完全迷失了方向。根本没有什么性侵。实际情况是这位无所事事、神经兮兮的英国女人住在南法,因为渴望一位“野蛮人”的怀抱而在自己的公寓里勾引了塞内加尔裔下士。之后,下士渐渐对女人感到厌烦,于是她就设计构陷,称他在城外的树林里猥亵了自己。这种说法正中英国人下怀,他们完全接受了这个谎言。同时,英国主流媒体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热点,在公众的性关系、民族主义和自我优越感上大做文章。最终,仇法情绪在英国蔓延,并滋生了暴力事件。同时,在法国国内渲染恐慌情绪的军国主义政党也把握住了这一梦寐以求的机会。战争的真正起因与空军力量有关。一方面,法国政府在国际联盟最混乱的时候乘虚而入,说服它限制空军武装,保证法国军队可以从本国海岸轻而易举地攻击伦敦,而巴黎却在英国军事打击范围之外。这种事态当然无法持续太久。英国政府再三要求国际联盟解除武装限制。另一方面,欧洲整体对空军全面裁军的呼声渐强。而法国国内理智的党派十分强势,如果全面裁军的提案正式提出,法国政府几乎肯定会接受。综合两方面考虑,留给法国军国主义政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裁军计划的全部成果毁于一旦。英法两种文化思维模式之间存在些许差异,因此无法彼此理解,再加上这起事件煽风点火,差异最终恶化成完全无法调和的冲突。英国人老调重弹,说法国人都是一帮感性主义者;在法国人看来,英国人一如既往是最无礼的伪君子。两个国家相对理智的团体试图阐释两国之间的共性,却无功而返,试图调停冲突的德国人也碰了一鼻子灰。当时的国际联盟已经享有相当的地位和权威,它要求双方即刻缓解冲突,否则就要施以被联盟开除的行政处罚,但也不起作用。在法国,有传言说英国撕毁了所有她签署的国际协定,正在疯狂装配巨型战机,准备将法国从加来(Calais)到马赛的领土夷为平地。而这的确不是无中生有,因为战争爆发时,英国空军力量的辐射范围远比预想的要广。不过英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英国街头的报纸刚刚报道开战时,敌机已经出现在了伦敦上空。几个小时之内,三分之一的伦敦已经沦为废墟,一半人口中毒倒在街头。一枚炸弹落在大英博物馆附近,将整个布卢姆茨伯里(Bloomsbury)化为弹坑。木乃伊、雕塑和手抄本的碎块,商店杂货,推销员与知识分子的残骸都混在了一起。顷刻间,战争抹去了整个英国相当数量的文化遗迹和最具真知灼见的头脑。
有些毫不起眼的事件可能影响深远,能够决定未来几个世纪的历史轨迹。空袭期间,英国内阁在唐宁街的一间地下室召开了一场特别会议。当时的执政党是进步主义者、温和的和平主义者和谨慎的世界主义者。他们并不情愿与法国陷入战争。在会议中,一位颇具理想主义精神的与会者试图说服他的同事们,称现在的情形需要英国做出英雄般宽容慷慨的义举。在炮火声和枪林弹雨中,他终于艰难地说服内阁通过无线电发送如下信息:“英国人民致法国人民:你们给我们了带来巨大的苦难。而在这一悲痛的时刻,我们拒绝憎恨和愤怒。我们睁开了双眼,不能再将自己仅仅看成是英国人,也不能将你们仅仅看成是法国人。我们所有人,归根结底,都是文明的造物。请不要误会,我们并没有被击垮,也不是在哭喊着请求怜悯。我们的武装力量完好无损,资源也依旧充沛。然而,因为今天所受到的启示,我们不愿战斗。英国的战机、战舰和士兵绝不会再有任何敌对举动。请你们自便。任由一群伟大的人民被毁灭,都要好过让全人类陷入动荡。但你们不会再进攻了。我们因为悲痛而睁开双眼,你们则是因为我们展现的友爱与团结。法兰西精神与英格兰精神十分不同。它们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但仅仅是手足之间的差异。没有你们,我们只会是一群蛮族;而没有我们,法兰西精神的光辉也将被掩盖。法兰西精神在我们的文化与这场演说中长存,而英格兰精神则是你们最出众才华的结晶。”
在此之前,人类历史上还没有任何政府会认真地审视这条信息。若是在早先的战事中如此提议,它的作者肯定会遭到奚落、咒骂,甚至被处决。但那已经是历史了。国家之间沟通的不断加强,文化交流的逐渐深入,以及具有长久活力的世界主义诉求,一齐改变了欧洲精神。即便如此,在短暂的讨论之后英国政府下令发送这条信息,政府成员们还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正如他们中的一员所说,他们不知道是着了魔还是受到了神明启示,总之一定是被冲昏了头脑。
当晚,伦敦的幸存者感受到某种欣慰的情绪。虽然城市生活陷入混乱,身体伤痛与悲痛之情难以承受,但所有人都感到自己参与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精神壮举。在这些因素的共同影响下,即使是在动荡不安的都市中,伦敦人也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克制的激情,一种内心深处的平静。与此同时,远离战火的英国北部不知道该如何理解政府突如其来的和平主义:这究竟是懦弱无能还是异常勇敢的姿态?但是很快他们就因为迫不得已而选择后一种观点。巴黎内部也分成了两个阵营:一边欢呼着胜利,另一边因迷惑而陷入沉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前者开始展现激进的姿态,后者则高喊:“英国万岁!人性万岁。[原文为法语。]”当时,世界主义的意愿高涨,理智几乎就要得胜。然而,一起在英国发生的事件,让时局的发展与人们的美好愿望背道而驰。
空袭发生在周五的晚上。周六,英国伟大的宣言就已经在全国各地回响。当晚,潮湿的雾都正迎来日落,一架法国战机出现在了伦敦西郊上空。它慢慢下降,人们相信它是和平的信使。它离地面越来越近。有什么东西从机体分离、下落。几秒之后,在一所知名学校和皇家宫殿附近发生了巨大的爆炸。学校只剩下一座骇人的废墟,而宫殿得以幸存。但是,一位深得民心的年轻公主香消玉殒,这起事件成了破坏和平事业的罪魁祸首。虽然已经被摧残得不成人形,但是报纸的所有细心读者都依然能识别出来,在城市主干道旁边,高高挂在公园护栏上的那具遗体。在爆炸之后,敌机随即坠落、爆炸、燃烧,驾驶员亲手毁了自己的座驾。
但凡冷静思考之后,每个旁观者都会意识到这起灾难只是一次意外:战机只是因为故障掉队,绝不是仇恨的信使。然而,面对学生们七零八落的尸体,承受着痛苦和绝望的哭喊声的折磨,人们已经全然失去理智。更何况还有公主——魅力非凡的性符号与民族主义象征,她的崇拜者眼睁睁地看着她遇难。
消息一眨眼就传遍了全国,报道的内容当然有不少被扭曲,结果人们毫不怀疑这是英吉利海峡对岸的色情狂们犯下的残暴罪行。一小时之内,伦敦人的情绪逆转,全英人民都爆发了原始仇恨,甚至远超当年对抗德国人时的愤怒。英国空军整装待发,得令进军巴黎。
与此同时,在法国,军国主义政府下台,和平主义者夺取政权。街头人声鼎沸,挤满了新政权的支持者,第一枚炸弹正在此时落下。周一早上,巴黎已经被从地图上抹去。接下来的几天里,敌对的双方冲突不断,造成了大量的平民伤亡。尽管法国人顽强抵抗,但是军事组织高效、硬件设备精良的英国空军,凭借慎重与胆识很快就完全压制了敌方,把法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虽说法国是失败者,但其实英国也不再保有昔日的强盛。两个国家的每个城市都陷入混乱,饥荒、暴动、抢劫,特别是迅速扩散且难以控制的疫病很快瓦解了两个国家。战争结束了。
实际上,双方不仅不再敌对,而且均已四分五裂,无法再互相憎恨。两国的精力都花在了在饥荒和瘟疫中的自我保全上,战后重建的工作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外界的援助。两个国家的政治组织管理暂时由国际联盟托管。
比较欧洲战争后和此时的整体气氛有特别的意义。之前,虽然人们努力实现团结,但是憎恨和疑虑在国家政治中依旧明显。关于赔偿、维护和安保的争论从未休止;大陆两个阵营的对立局势依然存在,尽管仅仅是情绪上营造出来的对立。但是英法战争之后,截然不同的气氛成为主流。政府不再提及赔偿,也没有再组成军事同盟。在空前的灾难下,爱国主义一时销声匿迹。战争双方不仅在国际联盟的协助下重建,还互相予以援助。人心的转变一部分源于国家组织的解体,一部分因为和平主义者和反战工会很快控制了各国政府。此外,国际联盟的力量足以充分调查战争起因,并将结果对外公布,让战斗双方公开发表致歉声明。
我们已经详细考察了一件小事是如何酿成大祸的,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具戏剧性的一例。仔细想想:判断失误,或者仅仅是设备故障,让一位法国飞行员归于尘土,并让整个伦敦在发送和平宣言后陷入悲痛。若这件事没有发生,英格兰和法兰西就不会沦陷;若一开始就掐灭战争的导火索——确实差点就成功了,全世界人民的理性精神就会备受鼓舞,世界大团结的成熟愿景会前所未有地坚定。它不仅会主导国家冲突爆发后的局势变化,还会促成基于互相信任的持久政策。事实上,在当时,人类的原始冲动与高级意志之间的平衡非常脆弱。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故,由英格兰人的和平宣言发起的运动将会平稳而迅速地导向种族大团结。和平的事业可能在人类心智衰落之前——而不是之后成功,因为这场衰落实际上就根植于一场持久发作的、被唤作“战争”的疾病中。若是如此,第一个黑暗时代或许不会到来。
§3 『英法战争后的欧洲』
需要注意,整个星球的心智处境已经开始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尽管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场战争毕竟是小型骚乱,只是两个小国之间的小打小闹,是古老文明衰退进程中的一段插曲。如果换算成美元,这场战争的损失对富有的西方来说不值得一提,对有极大发展潜力的东方来说也无关痛痒。确实,大英帝国已经宛如一棵老榕树,在世界外交局势中的话语权越来越弱;但是基于全然的感情联结,帝国并没有因为其树干遭到重创而分裂。实际上,因为惧怕美国经济帝国主义,大英帝国的各殖民地之间的联系愈发紧密。
然而,这场小打小闹事实上是一场不可弥补、影响深远的灾难。尽管英法文化有所差异,并导致了武装冲突,但二者却共同塑造、定义了欧洲人的精神气质,尽管很多情况下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虽然它们的过失是西方文明陷落的重要原因,却也是将世界从妄想和虚幻中拯救出来的关键要素。固然,法国政府的外交手腕盲目而卑鄙——这已是根深蒂固,英国方面的退缩也极为致命,二者对文化的影响却是有益的,是当时的情境亟须的。虽然两种文化的理念与品位迥异,但总体上两国人民都拥有质疑精神,且其中最出众的心智尤其善于冷静地思考并富有创造力,这是其他西方国家难以企及的。正是这种特质诱发了两方不同的缺点:英国人的谨慎发展成道义上的怯懦;法国人短浅的自满和狡猾,则会伪装成现实主义。当然,每个国家内部都有着多样性。不同的英国人有不同的想法,但是大部分人总是那么“英式”,也因此对世界产生了独特的影响。典型的英国人心境超脱,又倾向于怀疑、谨慎、务实;对他人宽容,是因为他们更加自满、缺乏激情;既可以为人慷慨,又可以心存恶意;既可以表现英雄主义,又可以愤世嫉俗地将全人类的益处拒之门外。法国人和英国人一样,可能犯下反人类的罪行,但是方式不同。法国人的错误源于盲目,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无法冷静地看待自己的民族。英国人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行事懦弱。比起其他国家,英国人更具远见卓识,但也最有可能以常识之名背弃他们的远见,背信弃义的坏名声由此而来。
在当时,人与人之间最显著的差异不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民族性格,或者热爱不同的国家。虽然在每个国家内部,共同的传统与文化环境让所有人都性情相近,但是不同的心智类型在每个国家都依然存在,尽管比例不同。事实上,当时最重要的文化差异是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之间的冲突,这种矛盾超越了国界。现在,新的世界主义“国家”与包容一切的“爱国主义”在世界各地萌发,每一片土地上都出现了一小批思想觉醒的人,不论有何种性格、从属于何种党派、拥有何种信仰,他们都带有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一致认为人类整体应该被视为同一种族。不幸的是,新的信念依然难以摆脱传统的偏见。有人真诚地认为捍卫人类精神等同于捍卫某一特定的民族,将它视作所有文明启蒙的源头。此外,社会不公激发了无产阶级的武装反抗力量,尽管这在本质上确实是世界主义的,但这种政治主张的拥护者和反对者一起,都感染了党派斗争的情绪。
另一种想法在一些人的心中浮现,和世界主义相比更为模糊,人们对此也没有清楚的认识。他们追求一种客观的、不带私人感情的理智,并怀揣着困惑崇敬世界的威严、浩瀚、精妙,认识到人类似乎注定在其中扮演渺小而悲剧性的角色。许多种族都曾长期存在对客观理智的追求,尤以英国人和法国人最为突出。然而,即使是在这两个国家中,也有很多人站在这种精神的对立面。他们和那个时代的人一样,受困于疯狂的感性。实际上,尽管法国人的心智总体上十分清醒、现实,蔑视暧昧与含糊,能超脱所有的终极价值,但依然为“法兰西”的概念痴迷,完全不能在国际事务中展现包容一切的力量。但正是法国和英国一起启发了西方文化脉络中最罕见又光辉的成熟心智,并将这种影响从两个国家扩散到整个欧洲大陆和美国。公元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时,英法人民比其他所有人都更为清楚地感受到客观世界本身的吸引力,建立物理科学,走出怀疑论,并发明了无比强大的思想工具。此后,又是法国和英国利用这些思想工具多少揭示了人与物理宇宙的真理。只有这两个国家的精英能够在这些令人振奋的发现中感到欢欣鼓舞。
随着英法两国的陷落,理性求知的伟大传统逐渐衰落。德国开始领导欧洲。尽管德国人有着杰出的技术,对历史学做出过重大贡献,还成就了伟大的科学发现与严肃厚重的哲学,但本质上是浪漫主义者。这种倾向既是优点也是缺点。由此,他们创造出了最华美的艺术和最深邃的形而上学学说,但也常常因为高傲而不懂得自省。德国人比其他西方头脑更加希望揭示存在本身的奥秘,也更加坚信人类理性,因此更容易忽略难以解释的事实,或者干脆将此排除在外。德国人无畏地将一切都纳入同一个理论体系,也确实卓有成就。没有他们,欧洲的思想会陷入混沌。但是他们狂热地追求秩序和乱象下的系统规律,使得他们的理性时常陷入偏见。在不稳固的基石上,他们搭起通向群星的精致天梯。因此,如果没有来自莱茵河和北海对岸的粗俗批评,日耳曼灵魂就无法实现完全的自我表达。他们隐约发现自己偏颇的感性主义有些不妥,因此再三通过荒唐可笑的野蛮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气概,还会为自己梦想中的生活不停地奔波,取得了光辉灿烂的商业成就。但是他们真正缺乏的是更加深刻的自我批评。
除了德国还有俄罗斯。俄罗斯人的天才甚至比德国人还需要批判精神的约束。零星散布在大片农场与森林中的城镇发展出了原创的艺术和思维模式,当然这在大城市中更甚。他们满怀打破传统的激情,富有生机勃勃的感性,蕴含着在本质上神秘非凡、扎根于直觉的力量,让人从一己私欲中超脱出来。西欧和美国首要关注的是人类个体的生命,其次才是社会集体。对这些人来说,社会意味着不情愿地自我牺牲,人们推崇的永远是在各方面都达到顶峰的个人,认为社会不过是孕育这些天才所必需的母体。但是对俄罗斯人来说,或是因为天性,或是受到政治、宗教和社会改革的影响,他们倾向于在集体面前放低自己的姿态,并崇拜任何比个人更为崇高的存在——不论是社会、神,还是自然的隐秘力量。西欧文化可以凭借智性清楚地看到人类与宇宙相比时的渺小和无关紧要,甚至还能在整个宇宙的图景中瞥见人类的一切挣扎,发现他不过是万物诸多的因果之一。但是俄罗斯人,不论是正教徒、托尔斯泰的信徒还是执着的唯物主义者,只凭借直觉就能获得同样的信念,并非通过艰苦卓绝的智力朝圣,而是直接的感知。而抵达这种信念之后,就感到欣喜。但正因为这种经验独立于理性,它令人困惑、飘忽不定,并常常遭到误解。它对于人类行为的影响与其说是在指引,不如说是冲击。西欧和东欧之间亟须互相调和,彼此促进。
事实上,俄罗斯的城镇居民不像其他城市居民那样狭隘,住在那里的第一批人开始重新调整自己,以一种真诚的全新姿态面对动荡的现实世界。在城镇流行起来的新生活方式甚至开始影响到了农户。与此同时,在亚洲腹地,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俄罗斯,他们勤劳勇敢,不仅投身机器工业,也追逐思想。彼时人类精神已经步入晚秋,但俄罗斯人似乎正迎来早春。
与此同时,得益于与乡村文化和亚洲人的交流,新俄罗斯调和了英法文化中的理性与东方文化中的迷信。
人类精神现在亟须的正是调和这两种情绪。如果没有主导一切的情绪整合这些思潮,人类种族必然将失去理智——这最终还是难以挽回地发生了。同时,对于最优秀的俄罗斯思想家来说,思想统合的任务显得更加迫切——如果西方思想的理智光芒能更长久地照耀他们,或许可以实现这一理想。
但这并没有发生。英法两国的文化自信,因为美国和德国的影响下的经济失势,如今已经完全崩塌。几十年来,英国一直看着这些“新人”霸占她的市场。经济上的损失导致了一系列国家问题,让她喘不过气来,除了通过一些激烈的“治疗”手段,别无他法。但已经失去希望的人民再也无法重拾勇气和力量了。之后的英法战争,又导致国家四分五裂,民心低落。虽然和法国相比,英国人并没有陷入谵妄,但是他们的心智已经有所变化,对欧洲文化的理智影响也渐渐式微。
至于法国,她的文化遭受了极大的损伤。实际上,她本可能从最后的战争打击中恢复过来,却遭到贪得无厌的国家主义精神毒害。人们对法兰西的爱恰恰毁灭了法国。法兰西精神固然值得赞扬,但是人们的崇拜情绪实在过于夸张,甚至将其他国家都视为蛮族。
于是,俄罗斯人全盘接收了德国文化系统而严密的思想风格。另一方面,理论实践逐渐削弱,因为俄罗斯长期以来受到西方资本尤其是美国的影响渐深。官方教条也沦为了笑柄,因为它并不切合俄罗斯人的天性。从各个方面来看,理论和实践之间出现了深刻的断层。曾一度具有勃勃生机的文化如今变得表里不一。
§4 『俄德战争』
新的灾难最终降临欧洲。俄罗斯与德国因为理念和实践上的分歧,屡屡发生摩擦,欧洲的和平再一次危在旦夕。
双方都不想宣战,也不崇尚军事荣光,军事征服就其结果而言已经不再受到推崇;它们不再自称是国家主义者,尽管国家主义依然有其影响力,却已经不再是什么光彩之事了。每一方都宣称站在国际主义与和平的一边,同时指责对方陷入了狭隘的爱国主义。因此,尽管欧洲彼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和平,却注定再次沦为战场。
和大部分战争一样,英法战争促使人们热切地追求和平,却也让和平摇摇欲坠。猜疑——不仅是国家之间的猜疑,还有对于人类本性的致命的猜疑——紧紧攥住人类,不亚于对疯癫的恐惧。人们真诚地视自己为欧洲公民,担心自己随时会屈服于荒谬的爱国主义热潮,或经历欧洲的进一步陷落。
这份恐惧就是建立欧洲同盟的原因之一。除了俄罗斯,所有欧洲国家都将自己的主权让渡给新共同体,以统一管理军备。一开始,这一协定是为了和平。但是美国却认为这是针对她的手段,因此退出了国际联盟。
表面上看来,欧洲同盟像是组织严密的整体,但它的内部其实很不稳定,会因为任何重大矛盾土崩瓦解。我们没必要追溯纷繁的小型战事,尽管它们对经济和人心都产生了巨大影响。总之,欧洲好像形成了单一政府,但实际上各国貌合神离;这种统一与其说发自一种忠诚,不如说发自对美国的共同恐惧。
俄罗斯与德国之间的经济和情绪冲突最终导致了战争,也让欧洲同盟愈发巩固。见证了美国入侵俄罗斯经济,所有欧洲人民都心怀恐惧,担心自己此刻也要屈从于那种统治。俄罗斯似乎是美国唯一的软肋。但是战争的实际导火索依然是失控的情绪。英法战争半个世纪后,一位二流德国作家出版了一本三流的传统德式论著。正如每个国家都有自己标志性的品格一样,它们会陷入各不相同的愚昧。这本书相当出彩,但过于夸张,试图用唯一一条公式诠释存在的全部多样性。当然,作者的细节论述非常周到,也很有说服力,但却幼稚[原文为法语。]得惊人。从文本来看,这本书确实十分精妙,但是在更开阔的视野看来,书里的观念根本就是迂腐。在整两卷中,作者声称宇宙二元对立,其中勇者精神(显然是指日耳曼人)接受了神圣律法,统治了缺乏自制力的奴隶精神(显然是指斯拉夫人)。这一原则可以解释历史与演化进程的一切。对于当代世界,书中称斯拉夫精神正在毒害欧洲。书中的一句话特别在莫斯科引起了公愤:“……俄罗斯下等人类如同人猿……”
莫斯科当局要求德国公开致歉并封禁该书。柏林方面对这场羞辱感到抱歉,但看起来口是心非,并且坚守传播自由的底线。紧随其后的,就是电台广播里出现越来越多的仇恨言论。最终,两国爆发了战争。
如果我们关注的是整个太阳系的心智历史,那这场战争的细节将无足轻重,但是它影响深远。莫斯科、列宁格勒和柏林都化为废墟。整个俄罗斯西部都弥漫着最新研发的致死毒气,动植物死绝,黑海和波罗的海之间成为一片不毛之地,很多年内都无法居住。战争在一个星期内就结束了,因为两国之间的区域已寸草不生,交战双方也因此被隔离开来。但是战争的影响依然持续。德国人启用的武器已经失去控制,大气流动将毒气带向了欧洲和西亚的每个角落。当时已是春天,但是除了在大西洋沿岸,花朵全都凋谢在了花苞里,每一片新生的树叶都染上了枯黄的轮廓。人类也没有幸免,除战争前线地区的居民外,最痛苦的一般只有老人和孩子。毒气被狂风扩散到整片大陆,又跟着变化的风向在各国辽阔的国土上徘徊。毒气所及之处,孩子们的眼睛、喉咙和肺都和树叶一起枯萎。
在许多场争论之后,美国人最终决定报复欧洲,大举入侵以捍卫自己在俄罗斯的利益。但是美国在发动进攻之前,因为毒气四散的消息改变了政策。取代报复的是援助。这一善举是出于好意,但是正如我们在欧洲所见,美国不仅没有多少损失,而且还获得了巨大的益处,因为她可以顺利地控制欧洲的经济系统。
俄德战争导致了以下后果:首先,欧洲人出于对美国的憎恨而团结到一起;其次,欧洲人的心智完全衰退——一方面是由于战争本身对人心的影响;另一方面是因为毒气很大程度上破坏了社会生活,新生一代有相当比例的人有严重的生理问题。从俄德战争结束到欧美战争爆发前的这三十年间,大量病患给欧洲带来了额外的负担。总体上来说,最顶尖的人才比以前更稀缺了,也更集中于战后重建的工作。
然而,虽然俄罗斯文化尝试调和西方智性主义与东方神秘主义,但它的努力最终宣告失败,这才是人类面临的更严重的问题。
[book_title]第二章 欧洲陷落
§1 『欧洲与美国』
美利坚合众国公开扮演世界警察的角色。其他国家都对美国感到恐惧、忌妒,尽管鄙视美国人的自负,但尊敬他们所成就的伟业。美国人正在快速改变整个人类的生存境况和精神气质。目前,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在使用美国的产品,美国资本在各地劳工市场无孔不入。此外,美国的文化出版物、留声机、电台、电影和电视不停地将整个世界都浸泡在美国思想中。每年,空气中都弥漫着纽约人的狂欢和中西部地区的宗教狂热。尽管美国人受人蔑视,但是他们的确影响了全人类。如果美国人传播到世界各地的是其文化的精髓,倒也无可厚非,但往往文化中的糟粕更容易流行起来,因为其中最庸俗的部分才能通过粗俗的载体让异国文化接受。这些糟粕再经由大众文化进行传播,让全世界,包括美国的上层人士在内,都不可逆转地遭到了腐蚀。
纵使是美国精神中最伟大的部分,在最糟糕的文化面前也毫无招架之力。实际上,美国人为人类思想的发展做出了广泛的贡献:在哲学上,他们将哲学从古老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科学研究上,他们通过大量严谨的研究工作推动科学进步;在天文学上,他们有昂贵的设备和清澈的大气;在文学上,虽然美国人行事粗鲁却创造出了新的表现形式,以及欧洲人不太能欣赏的想法与情愫;在建筑领域,开创了新的建筑风格;在组织管理方面,美国人的天才已经发展到了旁人难以理解的程度,更不用说照搬挪用了。事实上,最出色的美国头脑在面对理论和价值的古老问题时,往往会提出天真而颇具魄力的点子,因此不论走到哪里,迷信的浓雾总会烟消云散。但是这些精英终归只是少数,主流人群依然充满偏见又善于自我欺骗。最令人惊讶的,莫过于他们身上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乐观主义,不留任何怀疑的余地,固守老套的宗教教条。美国虽然天资过人,但仍然太过年轻,不免四处碰壁。她缺少成长的契机。如果我们今天跨越亿万年的时光回过头来审视美利坚民族的历史,就会发现它的性情与处境早已为自己编织好了命运,也就能理解命运的冷酷玩笑:美国人自以为能让世界重新绽放活力,却注定要把它推入精神凋零的万古长夜。
历史无法更改。但不可否认,美利坚民族又是独一无二、天赋异禀的,它调和了一切民族精神,活力充沛又充满希望。这里有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顽强、日耳曼人的细致和系统化思维、意大利人的欢乐、西班牙人如火般的热情,更闪动着凯尔特文化的火焰;这里也有斯拉夫人的敏感和激烈,注入了尼格罗人种的青春活力和隐约的“红种人[红种人(Red Man)是对美洲原住民的误称,现在已经基本弃用。]”性情。相互冲突的特质在某种程度上将这些人种隔离,但是它们又在逐渐融为一体,为自己的个性、成就和在这个世界上的理想主义事业而骄傲,也为对这个宇宙的乐观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视角而自豪。如果美国精神能得到恰当的控制,向生活中更严峻的问题进发,人类的这股力量将无所不能;如果美国人民能感受悲剧的直接冲击,或许能打开心扉;如果美国文化能与更成熟的文化接触,理智就能得到升华。但是他们只是沉醉在自己的成就中骄傲自满,不屑于向那些相对落后的人们汲取经验。
不过,狭隘的美国文化也有过敞开“大门”的机会。曾经英国还是美国有力的经济对手,美国难免对她有所忌惮。之后英国经济节节败退,但是文化上还是处在巅峰状态,这时美国对英国深刻的先锋思想产生了广泛兴趣。美国人即使已经称霸一方,却也开始喃喃自语:或许不可企及的经济繁荣并不能作为精神文化繁盛或品德高尚的依据。有这么一个学派,虽然人数有限,但一直很活跃,它的许多成员都公开声称美国人不会自我批判,缺少自嘲精神,更不用说要理解什么是超脱和退隐了,而这些都是晚近英国人最珍贵的品质和性情。这场文化批判本可能影响所有美国人,他们正需要缓和自己野蛮的自私自利之心,凝神静听来自嘈杂世界之外的宁静。然而他们近来已经因为物质成就的喧嚣而严重“失聪”,事态已经再一次无法挽回了。事实上,一直以来,这片大陆的各处都有文化孤岛在苦苦挣扎,以防自己被庸俗和迷信淹没。他们向欧洲求援,也在英法两国纵容自己的情绪,害得成千上万颗天才头脑牺牲和文化被永久削弱之后,尝试着振兴英法文化。
后来,德国成为欧洲的代言人。可德国是美国经济发展的死对头,思想又太过严肃厚重,实在难以影响美国文化。此外,尽管德国人的批判精神常能切中要害,但是学究气息太浓,太过死板,对自负的美国人来说也过于尖锐。因此,美国人愈发沉浸在美利坚精神里无法自拔。富足的经济、发达的工业、天才的发明,却都用于幼稚的目的。更重要的是,美国人全部的生活都离不开强者崇拜,这是一种于欧洲晚期才开始萌发的虚幻的理想。没有实现这个理想的美国人依然滞留在社会底层,或者用未来的希望安慰自己,或者假装自己是某个明星,盗取象征意义上的满足;又或者对自己美国公民的身份沾沾自喜,为美国政府傲慢的外交政策拍手叫好。而特权阶级则安于现状,大肆宣扬美国梦。
一旦欧洲从俄德战争中恢复过来,难免会与美国陷入争战,毕竟已经在美国资本的阴影下忍气吞声了太久。美国商业早就“侵占”了欧洲人的日常生活,遍地都是傲慢的“商业贵族阶级”。只有德国具有能够与之对抗的强大经济实力,能免于这种统治。但是和其他国家的人民一样,德国人也时常与美国人发生摩擦。
当然,不论是欧洲还是美国都不希望有战争。双方都很清楚:战争意味着商业繁荣的终结,对欧洲来说可能是一切的终结。所有人都意识到人类的破坏力日益增长,而如果战争持续太久,强者可能将弱者完全毁灭。但是最终,一场“事故”还是不可避免地激起了大西洋两岸人民的愤怒。先是南意大利的谋杀案被欧洲媒体偏颇报道,导致美国媒体报复性的反击;紧接着是中西部地区有美国人对意大利人施以私刑,而罗马完全失控,爆发了对在意大利的美国人的大屠杀,美国空军战队随即压制意大利;最后是欧洲空军的干预。战争甚至在宣战之前就已经开始。在空中战场上,美军暂时处在优势位置,这对欧洲来说当然不是个好消息,敌军已经越战越勇,准备展开猛攻。
§2 『奥秘之源』
这场战争真正有趣的部分发生在美国全面应战时。一个国际科学协会在英国普利茅斯举办会议,其中一名年轻的中国科学家想要向特别委员会提交一份报告。他屡次实验,试图在物质湮灭时利用亚原子能量。根据安排,四十人组成的国际代表团不无兴奋地前往德文郡(Devon)北岸,在哈特兰角(Hartland Point)的一处岬角会面。
雨后的清晨,在据哈特兰角西北十一英里[英美制长度单位,一英里等于1.6093千米。]的伦迪岛(Lundy Island)上,悬崖峭壁呈现出异常清晰的轮廓。委员会成员垫着雨衣坐在草地上,海鸟在他们头上盘旋。
这群人中的每一个都极为出色,万里挑一,某种程度上也都带着自己民族的特质,是那个时期最顶尖的“科学家”。从前这个词意味着毫无保留地滑向唯物主义和犬儒主义,但是现在它常常代表同样毫无保留的信念:所有的现象都是宇宙心灵的显现。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科学家如果越过自己的研究领域,他都会不负责任地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信念,就像选择如何饱腹和消遣。
我们要特别提及几位在场的学者。德国代表是人类学家,是日耳曼人长期推崇的身心健康的代表,也想要展现他们独有的体育精神。法国代表是心理学家,虽然年事已高,但依然精神矍铄,有收集古代武器和现代武器的古怪爱好,他对此次会面的态度既亲切又有冷眼旁观之感。英国人则是他们国家仅存的人才之一,专攻物理学,因此只能业余时间研究英语脏话与俚语的发展史,此行也带来了自己的研究成果。科学协会主席是个西非人,生物学家,以人猿杂交配种的成果而闻名。
所有人都坐定之后,主席解释了此次会议的目的:利用亚原子能量的技术已经掌握,并且将在会议上展示。
年轻的中国人站了起来,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个设备,有点像复古的来复枪。他一边展示,一边以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平静与严肃说明:“在详细介绍这个设备细致的运作流程之前,我将说明它的重要性并展示项目的最终完成品的威力。我不仅能激发物质湮灭,还能让它远距离向设定的方向运作。此外,我也可以抑制这个过程。作为一种破坏工具,我的设计是完美的;而作为人类建设工作的能量来源,它有无穷的潜力。诸位,这是人类历史中的重要时刻。它能终结一切人类自相残杀的纷争,而我将把它交给知识分子团体。你们,科学协会的精英[原文为法语。],可以从中获益,统治这颗星球。这小小的设备可以停止这场无谓的战争,而另一个马上就能够完善的设备则能提供无穷无尽的工业能源,供任何有需要的时候使用。诸位,我很荣幸在这里展示这个小巧的工具,而你们将成为这个星球绝对的主导者。”
英国人喃喃自语了一句古话,确切的意思可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老天保佑![原文为俚语(Gawd’elp us),即“God help us.”]”对在场的并非从事物理学的一些外国人来说,这听起来像是专业术语,可能和刚刚介绍的新能源有关。
中国人继续解说。他转向了伦迪岛,说:“那座岛上没有人居住,而且对船只航行来说是个隐患。我这就将它抹去。”说着,他将手中的仪器指向远处的礁石,继续说道:“这个开关能激发岩壁上原子的正负电荷,让它们相互湮灭。激发状态的原子会影响到相邻的原子,形成连锁反应。而第二个开关会抑制当前的反应状态。如果我不按它,反应将会一直持续,可能直到整颗星球灰飞烟灭。”
围观的学者之中产生了骚动。只见年轻人操作谨慎,快速连按两个开关。仪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风景明媚的岛屿看不出任何变化。从英国人开始,在座的人们发出了哄笑声,但是很快止住了。远处悬崖上出现了一个耀眼的闪光点,它愈发巨大、明亮,直到所有人都无法直视。它点燃了云层的底部,并且驱散了学者们脚底下金雀花丛在阳光下的影子。岛屿正对着大陆的这端完全被炙热的小太阳笼罩。但是现在,沸腾的海水升起的薄雾掩盖了它的怒火。不一会儿,由整整五千米花岗岩组成的岛屿解离、崩塌。几块巨石飞向高空,在它们下方,巨大的蘑菇云混杂着水汽和碎片缓缓膨胀。之后人们才听到声音,所有人都捂住耳朵,但是依旧紧盯着海湾,飞散的小石子在他们的脸上砸出白色的印记。与此同时,反应中心升起一道高耸的水墙,吞没了岸边的一艘船,又向比迪福德(Bidford)和巴恩斯特珀尔(Barnstaple)涌去。
在场的科学家不禁起身,吵吵嚷嚷着。引发这场爆炸的年轻的科学家则激动地看着一切,同时也对自己的物理研究成果的威力之猛烈感到些许惊讶。
暂时休会,在场的科学家前往邻近的教堂继续听取详细的研究报告。进入教堂时,水汽和烟尘已经消散,而本应该是伦迪岛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海水。教堂里《圣经》被庄重地撤走,窗户大开,似乎为了驱散这里弥漫着的神圣气息。尽管早期相对论和量子理论的玄学诠释早就让科学家敬重宗教,但是他们中的很多人依旧会在圣所里感到窒息。当科学家们在老旧坚硬的长椅上入座后,协会主席解释称教堂的负责人十分友善,允许会议在这里举行,因为他们意识到自从科学家发觉物理学在精神层面的基础,今后科学和宗教必须并肩作战。再者,此次会议的目的就是为了讨论最深邃的奥秘之一,这必须由科学之光解释,再由宗教加以塑造。随后,主席称赞年轻人成功驾驭了这种强大力量,并邀请他发表演说。
这时,年迈的法国代表打断了议程,并取得了发言机会。法国人生于将近一百四十年前,今天依旧保持活力,更多靠的是天生的激情而非维系生命的人工设备。老人的声音像是从更加睿智的远古时代传来。在一个衰落的时代里,往往是长者看得更远,视角也更新颖。他的演说篇幅长而富于修辞,但句句在理:“无疑,我们是这个星球上智力的佼佼者;我们听从召唤,奉献自己的生命,因此也无比真诚。但是……唉!就算是我们,也只不过是一帮人类而已。我们经常犯错,并不能时刻保持谨慎。掌握这种力量不会带来和平,相反,它只会让民族之间的仇恨永远持存,让世界陷入混乱,让我们解体,让人们成为僭主与暴君。不仅如此,科学也将不复存在。而且……嗯,如果世界最终因为某些皮毛错误而毁灭,我们可来不及后悔。我知道,大西洋对岸充满活力却骄纵的年轻人马上就要毁灭欧洲了。然而,纵使这令人万般悲痛,另一个选项却更加糟糕。我必须向这位先生说‘不’。您这精妙无比的小玩具,如果在更加成熟的心智手里,那确实再合适不过;但是对我们这些尚未开化的野蛮人来说,这绝对是行不通的。因此,尽管我深深地感到遗憾,但是请您务必销毁它,并且请(如果可能)一并销毁您对这项宏伟研究有关的一切记忆。最重要的是,请您不要将这个程序的技术细节告诉我们,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德国人表示反对,认为拒绝代表着怯懦。他简要地描绘了世界的未来图景——由科学统治、筹划,并受到科学化宗教教条的启示。“可以确定的是,”他说,“拒绝意味着拒绝神的馈赠。神潜藏在所有最渺小的量子中,而我们才刚刚发现这一令人惊异的事实。”其他人也依次发言,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但很快,理智占据了高点。当时的科学家们全部都是世界主义者,实际上他们和国家主义根本背道而驰。美国代表甚至非常渴望应用这种武器,只不过是将它对准自己的同胞。
最终全体一致同意通过投票表决。结果是,委员会将年轻的中国科学家的努力记录在案,但还是请求(或者说下令)销毁仪器,连同和它有关的所有记录。
年轻人起身,从箱子里取出他的作品,抚摸着。他伫立良久,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设备,这令委员会的其他成员有些坐立不安。但最后,他还是开了口:“我将接受委员会的决定。唉——亲手摧毁数十年研究的成果太难了,而且还是这样的成果。我曾为人类福祉而努力,但没想到自己却被抛弃。”他顿了顿,望向窗外,取出一副望远镜,仔细看向西面的天空,说道:“是他们,是美国人。各位!美国空军来了。”
协会成员匆忙起身,聚集在窗边。在西方远处,一排稀稀落落的圆点向南北两侧无限延展。“我的天啊!”英国人大吼,“快点再用一次你那什么武器,不然英国就完了!他们一定会歼灭我们所有大西洋上空的部队。”
中国科学家看向了主席。人群中爆发出了要求阻止美国空军的喊声,只有法国人表示反对。美国代表抬高嗓音喊道:“我和他们都是美国人,我有朋友就在那里,在驾驶战斗机。我儿子可能也在。但他们全疯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太恐怖了,他们都杀红了眼了。你快阻止他们吧!”中国人依然盯着主席。后者点了点头。法国人流下了衰老的泪水,崩溃了。年轻人随即靠在窗台上,仔细地依次瞄准天上每个黑点。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闪烁的星,然后消失。教堂里陷入长久的沉默,然后是低语。大家看向中国人的目光充满焦虑和不满。
协会成员在邻近的空地上匆忙举行了仪式,点了一把火,烧毁了设备和同样具有杀伤力的手稿。年轻的中国人挥着手说:“我知道这一切的奥秘,因此绝对不能在这世上活下去了。某一天,更出色的种族可能会重新发现它,但是今天我对全世界来说已经是个威胁。我太愚蠢了,我根本没意识到我和我的同代人尚未开化,古老的智慧会指引我永别人世。”说完,他便纵身一跃,沉入大海。
§3 『欧洲之死』
流言四起,世界各地的人们议论纷纷,广播里也不停地报道此事。一座小岛被炸毁,美国空军战机也在空中爆炸,一切都这么神秘。杰出的科学家们聚集在事发地点附近。欧洲政府四处搜寻这位不知名的救世主,以表感谢,并希望把这力量据为己有。科学协会主席讲述了那场会面以及和全体投票有关的事情。他和他的同事们随即被捕。之后欧洲政府又向他们施以道德和肉体的“压力”,要求解释奥秘,因为全世界的人都认定他们肯定知悉一切,只是因为自己的私欲而不愿透露。
与此同时,人们获知被炸毁的美国空军战机仅仅是奉命在英国上空“展示”自己的力量。因为当时美军已击溃欧洲军队,双方已经和谈。在美国国内,商业巨头威胁政府,如果继续在欧洲施加非必要的暴力行动,就会终止合作。商业巨头通常都倾向国际化,能认识到一旦欧洲在战火中沦陷,美国经济必然会受到波及。但是凯旋的战斗机编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灾难,这令美国人无一不被盲目的仇恨蒙蔽了双眼,和平分子的声音被淹没。事实证明那场攻击没有拯救英国,反而毁了她。
好几天里,欧洲人都活在恐惧中,担心骇人的袭击会随时降临。难怪政府要折磨科学家们好撬开他们的嘴,也难怪四十个人中的一个,那个英国人,为了自保而撒谎。他保证尽全力“想起”那个复杂而精细的反应程序。在严格的监控下,他运用自己的物理学知识试验中国人的把戏。然而,幸运的是,他研究错了方向,对此也心知肚明。虽然他最初的动机仅仅是为了自保,但后来他发现自己可以无限期推迟这个危险的研究:只要率领科研团队走进死胡同即可。作为最为顶尖的科学家,他将实验研究引向荒地,他的背叛成功阻止了这个几乎毫无人性底线的种族毁灭自己的星球。
虽然美国人有时会过于温和,但这时候却因对英国,甚至对欧洲整体的愤怒而陷入集体疯狂。他们的行动冷酷而高效,很快让最新的致命毒气在欧洲弥漫,直到所有城市的人都像洞穴里的老鼠一样染上剧毒。这种毒气的效力在三天内会减退,美国卫生部队因而可以在袭击发生的一周后控制所有大都市。那些最先陷入死寂的城市,其中很多是因为巨大的死亡人口数量而崩溃的。一开始,毒气仅仅在地面上投放,但是很快它们就像潮水一样吞噬了高层建筑、塔体、山丘。因此,当第一波毒气的受害者成批倒下时,所有屋顶和塔尖上都堆满了尸体,因为人们曾向高处挣扎,企图在高处逃过毒浪的侵害。美国入侵者最后看到的,是四处遍布的卧倒扭曲的人的尸体,从地面到房顶。
欧洲死了。所有知识精英的聚集地都沦陷了,农业地区也只有高地和山丘得以幸存。从此以后,欧洲精神只以零散的碎片形式活在美国人、中国人、印度人和其他人的心灵中。
当时英国确实还有殖民地,但这些国家与其说是属于欧洲,不如说和美国更接近。在战争击溃了大英帝国后,加拿大站在了美国的一边;南非和印度在战争爆发后宣布中立;新西兰人退守山地,几近疯狂、异常勇猛地抵抗了一年。作为一个淳朴而勇武的民族,尽管新西兰人对欧洲精神几乎一无所知,也受到了美国文化的影响,但他们心底里还是保持忠诚,或者说至少忠诚于欧洲主义的代表——英国。事实上他们简直过分忠诚,或者说天生顽固不化,甚至当在对战中已经毫无抵抗之力时,许多人,不论男女,都宁愿自杀而不愿屈服。
但是受战争的苦难折磨最久的,不是战败者,而是胜利的一方。当激情褪去,犯下残暴罪行的美国人很难蒙蔽自己、自我安慰。这个民族在本质上并不粗暴,甚至还有些温和亲切。他们将这个世界视作是一个乐园,寻求纯真的快乐,而自己则承办一切欢愉。但是不知为何,他们确实在这场荒诞的罪行中泥足深陷。在那之后,一种集体罪恶感席卷并扭曲了美国人的心灵。他们确实有些虚荣自负、毫无包容之心,但是现在这些性格中的阴暗面愈发凸显,甚至有些疯狂的迹象。不论是个体还是集体,美国人完全无法容忍一丁点批评,这让他们彼此之间开始谩骂和憎恨。他们越来越自以为是,对批判思维充满敌意,还越来越迷信。
天选之民最后走向了恶的深渊。
[book_title]第三章 西方与东方
§1 『敌手』
欧洲陷落之后,人们的民族或种族情绪逐渐开始分化为两极:西方和东方。虽然一开始,两个阵营内部仍有冲突发生,但渐渐地,独立国家的爱国主义发生质变,民众转向忠诚于各自的阵营。如果详细书写这个时期的历史,我们就会看到北美如何重蹈此前美国内战的覆辙,吞并了早已美利坚化的拉丁美洲;日本如何一度欺压仍在成长的中国,之后却陷入社会改革的动荡,落入美帝国主义手中。与西方的政治结合让日本在情绪上深深地向东方靠拢,最终通过英勇的独立战争获得解放,加入了亚洲同盟,接受东方的领导。
一部完整的历史也会告诉我们国际联盟的变迁。虽然它从来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政府,仅仅是国家政府的联盟——每个国家只关心自己的主权,但这个庞大的组织逐渐凌驾于所有成员国之上,享有真正的权威。尽管自身的基础建制存在诸多缺陷,但国际联盟的伟大之处在于其依旧致力人类大团结。一开始,国联的设立让人们充满疑虑,它也不得不谨慎行事、勉强维系,成为“强权”的奴隶。然而,它渐渐成为道义的象征,领导全球力量。最后,没有任何单一的国家或组织——哪怕是最强大的团体——敢公开漠视国联的决议,或否认最高法庭的调查结果。但由于人类的归属感依然更仰赖于民族国家而非世界主义,所以还是经常有某个国家失去理智、“杀气”腾腾:她可能撕毁自己的承诺,因恐惧而不断侵略。这就是英法战争爆发的成因。或者,所有国家可能会分化成两个阵营,置国联于不顾。俄德战争爆发的原因就是如此:西方支持俄罗斯,而东方支持德国。在欧洲被毁之后,一段时间里世界局势主旋律是国联和美国的对立。但此时国联已由东方主导,不再是一个世界组织。如此,忠于人类共同体的人开始努力让美国也加入其中,并且最终如愿。
尽管国联没能成功阻止“大战”爆发,但它确实为预防种族间小型冲突做出了值得称道的贡献。实际上,世界能够维持绝对和平,除非国联内部一分为二。不幸的是,当西方和东方崛起,对立的局势愈发平常。此前,人们尝试让国联重新成为一个世界主权组织,控制所有国家的武器,尽管世界主义愿望强烈,但种族主义还是更胜一筹。结果,针对日本问题,国联的立场截然分立。两方都声称自己继承了旧国联的世界主义遗志,但实际上又都被各自的超国家情绪主导:西方和东方。
这是欧洲陷落之后一个世纪的事了。第二个百年间,两个政治与文化系统分裂已成定局:一边是富裕而组织严密的美利坚大陆联盟,及与其联系并不紧密的南非、澳大利亚、新西兰,破败的西欧,行尸走肉般的俄罗斯。另一边是亚洲和非洲。实际上,东方和西方的古老分野如今已成为政治情绪和组织的基础。
在每个联盟内部当然也存在截然不同的文化,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中国精神和印度精神之间的差异。中国人注重表象、感官、礼节和实干精神,而印度人则总是突破表象,追逐终极现实,称此生不过是终极现实流逝的一个侧面。因此总体来说,印度人不会严肃看待实际的社会问题。造福世界的理想从来不能吸引印度人的全部兴趣,因为他们相信世界是虚幻的。实际上,中印两种文化之间的差异一度比东西方之间的差异还大,但两群伟大的东方人民还是因为西方的威胁而站在了一起。他们至少都强烈排斥集商人、传教士和野蛮征服者于一体的海外西方人。
东方国家因为相对处于弱势,又对西方工业的渗透感到不满,因此比她的对手更偏向于民族主义。事实上,西方公开声称自己已经不再信奉民族主义,支持的是文化与政治大统一。但她所理解的统一是西方领导下的统一,而所谓的文化指的也是西方精神。亚洲和非洲对这样的世界主义毫不认同。在东方,人们一致认定要净化自己的文化,将外来事物都清除出去,但这些工作的成果只是徒有其表。在有闲阶层中,古人的生活风尚再一次变得时髦,古典学也变成了学校的必修课。但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方式依然西式。不仅是西式饮食、鞋具、留声机、家用电器,连字母表也全盘西化了,词汇也充斥着西方俚语。而报纸和广播电台尽管在政治立场上反对西方,实际上也是西式的。人们在家用电视机的屏幕上观看西方私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和所有公共事件。他们不再烧香或吸食鸦片,而是抽香烟或嚼口香糖。
东方思想也更像是西方思想的一种变体。比如,因为东方思想原先不包含形而上学,但因为某些形式的形而上学无法回避,东方人接受了一种朴素唯物主义,而这种思想最早为行为主义者[行为主义(Behaviourism)是兴起于二十世纪初期的心理学流派。早期行为主义者反对使用内省、意识和心灵等概念,转而观察人类为了适应环境而做出的反应,以及使人类做出特定反应的外部刺激,让人类的行为而非意识成为研究对象。]所推崇。唯物主义认为唯一的实在是物理能量,而心灵不过是身体对外部刺激的应激反应。行为主义曾为清除西方迷信做出了巨大贡献,的确也推动了思想的进步。
东方吸收了这个尚未成熟、富有巨大潜力但有些夸张的学说。在它的诞生地,行为主义思潮逐渐受到人们对心理慰藉的需求感染,于是转变为一种颇为怪诞的灵体论(Spiritism),认为虽然终极现实确实是物理能量,但这种能量与神圣精神等同。这个时期的西方思想最为戏剧化的特征,就是结合了行为主义和基要主义[基要主义(Fundamentalism)指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在基督教新教中兴起的基督教基要主义运动,主旨是重申基本的基督教教条以对抗当时的自由主义神学。主要流行于美国。]——基督教的一种陈旧而落后的形式。从根源上来说,行为主义颠覆了清教徒[清教徒(Puritans)最初指的是试图完全改革罗马公教会的一支新教徒,此处或泛指美国的保守新教徒群体,信奉加尔文主义神学,认为神用自己的恩典无条件地预定了选民,对社会产出与经济活动有积极影响。]的信仰。清教徒认为智性的解放要求接纳粗糙的唯物主义教条,而这种理论对于自视清高的人来说难以忍受,早期学者又根本无法理解。旧清教徒贬低肉欲,新清教徒则抵触精神追求带来的自命不凡。但随着物理学的精神化倾向日益增长,行为主义和基要主义最终相遇。既然物理世界的终极现实是“精神活动”的产物,是无数随机游荡的“量子”,那么唯物主义者和灵体论者当然达成了一致。本质上,他们相互理解,虽然二者的学说实际上互为对立。真正的差别在于纯粹灵性的观念与灵体论唯物主义。因此,基督教徒中的唯物论者和科学家中的教条信奉者不难找到统一的公式来表达他们的共识,并否认其他人类精神领域中所呈现的更优秀的解法。
这两种信念在简单物理运动的问题上达成一致。也是在这里,西方和东方思想之间产生了最深刻的差异。对于前者,活动,任何活动,自身就是目的;但是对于后者,活动是朝向真正目的的过程,朝向休止和心灵的安宁,只有当平衡被打破时才应该采取行动。从这个角度来说,东方国家站在一边,选择思索而非行动。
在东方,人们对财富的渴望不及西方,认为财富是一种促进事物和人活动的力量;在西方,人们虔诚地认为财富是神的气息,是潜藏在人类中的神圣精神。神是至高的“上级”,普世的“雇主”;他的智慧是惊人的效能,他的爱是对雇员的慷慨,他伟人的格言是教育的基石,人们变得富有也就等于成为神最得力的代言人,受到其他人的尊敬。典型的西方商业巨头生活奢侈,实际上却是禁欲主义者。他夸耀自己的事业,只为向所有人宣布他是天选之人。而典型的东方富人则会以精致的品位慢慢欣赏自己的奢华,几乎不会为权力干瘪的身姿所动,而牺牲自己的财富。
有人曾这样比较东西方的精神:“西方像是给自己的游戏室置办了各种奢华家居和机器设备的后进生,声称是他的电子玩具推动着世界前进。东方则是夜晚在花园里散步的绅士,更加崇敬芳香和秩序,因为伴随着冬日的第一缕寒意的,是耳边传来的关于势不可挡的野蛮人的流言。”
东方的态度中有颇让人敬佩的部分,它是那个年代不可或缺的精神,但同样有致命的缺陷。它至多能展现在面对存在时超脱而热烈的致意,但是又很容易矮化成消极的自满和对社会礼节的狂热崇拜。事实上,东方人根深蒂固的习惯就是注重表象,因此一直处在衰败的危险中。从某些角度来说,西方和东方的气质是互补的:一方躁动,另一方温和;一方热烈,另一方冷静;一方向往宗教,另一方向往艺术;一方在表面上是神秘主义或至少是浪漫主义的,另一方则古典而理性,但和长久深刻的严肃思想相比又显得过于闲散。只要相互合作,这两种心智或许就能成就不凡。但是,双方都有重大缺陷。他们不会因对真理的渴求而感到困扰,因此也无法受到启蒙;他们也不曾体会理性批判的激情,更没有殚精竭虑地追寻过真实。而这些都是欧洲甚至早期美国曾经的荣耀,但现在已在最初的人类中销声匿迹。这种缺陷剥夺了他们的另一种能力——早先的人们还热衷于质疑自己和他人,乃至最神圣的价值,但如今人们已经失去了那种大不敬的智慧。
虽然存在种种缺陷,但如果有好运气,东方精神或许能成功。然而,我马上要讲述西方精神如何摧毁东方,也因此扼杀了拯救人类的希望。此时,天灾人祸再一次降临在饱受摧残的第一代人类身上。神灵仿佛是在彰显自己的意志,只想完成人类历史这部宏大悲剧,并不真正关心这场悲剧中的感性傀儡何去何从。
§2 『冲突』
欧美战争之后的第一个百年,小型的国家冲突偶有爆发,在这段时期东西方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末期的大多数民众已不再是国家主义者,更认可世界主义,但是根深蒂固的民族主义精神还潜藏在所有人心里,蓄势待发。整个星球已经变成脆弱的经济体,世界各地的商业巨头都对爱国主义心生抵触。实际上,这个时期的所有成年人都是国际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态度非常明确,毫无保留。
尽管这一信条不容反驳,却与写在人类基因里的冒险性情水火不容。长久的和平与日益改良的社会环境大大减少了生活的困难与风险。任何战争的替代活动都对社会有害,但也没有别的方式来释放原始的勇武精神和动物野性的愤怒了。人们认为自己想要和平,但是潜意识里却渴求战争的荣耀。压抑的竞争心态再一次通过非理性的民族主义爆发。
最终,严重的冲突还是爆发了。和历史上的其他冲突一样,经济与民族情绪因素发挥了作用。经济矛盾在于对能源的需求。一个世纪以前的石油危机让全人类都冷静下来。国际联盟已经统一管理剩余的油田,甚至也包括煤矿。国联还确立了这些无价资源的严格使用规程。只有当企业没有其他替代的能源方案时,才可以使用石油。统一掌控石油可能是国联最重要的成就,即使在国联解体很久之后,这一政策都依然有效力。然而,命运却又给人类开起了玩笑——难得一见的理性政策却推助了文明的坍塌。我们会讲到,得益于国联的政策,煤矿推迟到人类心智退化的时期才枯竭,但那时人们已经无法承受这样的危机。人类文明没能适应新的环境,轻易地崩溃了。
但在我们正在讲述的时代,人们发现了高效利用南极洲能源宝库的方法。如此大量的能源供给超出了世界能源管制理事会的管辖范围。西方率先动身,将南极洲的能源看作是自己发展的垫脚石,以此进一步实现让西方精神统治全球的使命。东方担心受到美利坚进程的影响,要求新的能源依旧交予理事会管控。两方为此争执了数年,最终再一次陷入粗陋而老套的民族主义情绪。战争几乎不可避免。
东方的亚洲和北非在地理上更为紧密,但是美国及其盟友在经济上组织更得当。战争爆发时,双方都没有良好的军事配备,因为很多年来战争都是“不合法”的。不过这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因为那个时期的人们利用民用飞行器就可以造成巨大损害:装载毒气弹、烈性炸药、疾病细菌和更加致命的“低阶生物”组织(“Hypobiological”organism)——当时有的科学家认为它们是简单的生命体,有的认为是最复杂的分子结构。
这场战争在暴力中拉开了序幕,并缓慢持续了二十多年。最后,非洲基本落入美国之手;埃及已是一片无人之地,因为南非人用剧毒物质污染了尼罗河的源头;欧洲归入东方军事统治之下;中亚各国的武装力量巩固了局面,但是也开始犹豫是否要入侵中国。然而,英国已经荒无人烟,不再有学校了。战争早期,美国在爱尔兰建立了空军基地,英国因此再三受到摧残。飞行员掠过曾经的伦敦,依旧可以在灰绿相间的乱石与废墟中辨别出牛津街(Oxford Street)和河岸街(Strand)的轮廓。曾经被国家设立保护区悉心保护着野性的大自然,曾抵抗着都市文明的侵入,如今却席卷了整座岛屿。在世界的另一头,日本岛也被摧残殆尽,因为美国想要在那里建立空军基地,以便深入敌方腹地。
美国生物学家研发出一种新型病菌,它比传统的生物武器都更具传染性,也更加难以医治。它能够摧毁最高级的神经系统,轻度患者会失去正常的行动能力,重度患者则会瘫痪,最终死亡。通过这种武器,美国已经让东方的一座城市变成了疯人院。这些游荡的病菌还入侵了当地几位高级官员的脑子,让他们的行动能力受损。人们开始将所有的愚蠢行为都归结于与这种病菌的接触。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任何有效方法可以阻止这场瘟疫扩散。同时,患者早期会变得躁动不安,会莫名其妙地四处游荡,没有目的地,也不会停下脚步。看起来,“美国疯”会感染整个东方。
总体上来说,西方虽占尽了军事优势,但是他们的经济方面遭受了更大的损失,因为经济繁荣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海外投资和国际贸易。陷入贫困的人群遍布西方世界,严重的阶级矛盾爆发。矛盾并不来源于个体工人和雇主的对立,而是工人和军事独裁阶级的对立,这也是战争不可避免的结果。一开始,商业巨头也被爱国激情冲昏了头脑,但是很快明白战争是愚蠢至极的,而且还会摧毁商业界。事实上战争双方的国家主义激情仅仅持续了几年,当时各国人民都听信政府,认为敌人是魔鬼。但是二十多年后,各个国家之间逐渐打破了交流壁垒,双方之间真正的观念差异现在看起来仅仅是生物上的物种差异。一方面,当时在西方,教会宣讲说东方人没有灵魂,当东方人还处在前人类时期时,撒旦就干预其中,阻碍了种族演化。他把东方人设计得十分精巧,但是毫无柔情;又在其中注入无法满足的情欲,和对神圣的盲目追求,使他们无法获得永葆活力的至高力量,而这正是西方的荣光。西方宣称,如同史前时代哺乳动物淘汰了行动迟缓、野蛮和古旧的爬行动物,现在西方人也注定将东方人驱逐出这个星球。另一方面,在东方,官方宣传称西方人是生物退化现象的典型例子。就好像寄生生物,它们在某个特性的低等行为模式上进化得非常成熟,但代价是牺牲更高级的生命模式。现在,这些狂热的贪得无厌的“行星绦虫”马上就要把人类种族的高等官能饿死了。
这就是官方宣传。但随后,惨痛的战事让各国人民开始怀疑自己的政府,促成不惜一切代价缔造和平的愿景。而政府则开始将反战党派视作眼中钉,更甚于敌人,因为政府的合法性正依赖于战争。敌对的国家政府之间甚至互相通报反战人士的地下活动,而这些消息竟然是由各自在敌军领土的谍报系统发现的。
因此,当太平洋两岸的商业巨头和工人团体决定齐心协力阻止战争的时候,各方代表的会面变得异常艰难。
§3 『太平洋的岛屿上』
如今除了各国政府,全人类都渴望和平。但是在西方有两种对立立场:一方仅仅想要维系世界经济和政治统一,另一方试图将西方文化强加给东方。在东方也一样:有人出于商业考虑,希望为了和平和繁荣牺牲文化理念,有人则试图保存东方文化。出席秘密和平谈判的两人都是各自文化世界的佼佼者,兼具商业动机和文化意图,尽管商业动机占据主导。
在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十六年,两架飞机在夜色的掩护下从东西两方飞越海面,抵达太平洋上的一座岛屿,降落在一个秘密入口旁。月光,曾以她褴褛的身影笼罩赤道地区,现在只是让水波微微闪烁。两架飞机上各走下一名乘客,通过一艘橡皮艇摆渡上岸。两个人在沙滩上会面,握手致意:一方充满仪式感,另一方则带着略显勉强的友善。初升的太阳在海堤上隐约可见,散发着光和热。东方人脱下头盔,褪去厚重的外套,露出一件天蓝色的丝绸衣袍。另一位瞥了眼这华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反感,随后猛地扯去外套,露出典雅的灰色上衣和长裤,也是那个时期美国商人潜意识中清教徒精神的象征。两个人都点燃了东方使者的香烟,各自入座,准备规划全世界的未来。
交谈非常友好,进展顺利,两人在若干切实的政策上达成了一致。谈判双方均表示,两个阵营的人民会即刻推翻各自的政府,只要太平洋两岸的行动能同时进行,这一计划就能成功,因为双方民众和商界都值得信任。世界金融理事会将取代各国政府,由全球领先的工商业巨头及各工人组织的代表组成。西方代表将成为理事会首任主席,东方代表则是副主席。理事会将重新规划世界经济。双方均做出妥协:一方面东方国家的工业环境要向西方看齐;另一方面西方则会停止垄断南极洲的资源,由理事会接管这片富饶而几乎未经开发的土地。
会议期间,双方时而会提及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巨大差异,但都急于认定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应该影响商业和谈。
这时又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虽然本身微不足道,但是有着无法估量的巨大影响。最初的人类因为自己反复无常的本性,注定要承受这样的考验,尤其是在他们衰败的时候。
一个人形生物突然出现,打断了谈话。它在岬角附近游动,最后进入海湾,在浅滩现身,离开水面,向世界秩序的两位缔造者走去。一位女人,赤裸着铜器般的身躯,脸上挂着微笑,因长久游动胸口起起伏伏。她站在两人面前,犹豫不决。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瞬间发生了改变,虽然没有人意识到这点。
“美丽的海洋之女,”东方人的英语有些老派,而且刻意避免使用美式口音,“我们两位站在土地上,显得这么粗鄙,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呢?我不清楚这位朋友怎么想,但我甘愿为您效劳。”
但是西方人表示抗议:“不论你是谁,请不要打搅我们。我们正忙着讨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没有空闲的时间。请你离开。你的裸体对习惯于文明礼节的人来说是一种冒犯。任何一个现代国家都不会允许洗澡后不穿浴衣,我们对这点尤其敏感。”
这番话语让年轻女人浑身羞红,并作势离开。但是东方人说道:“等等!我们几乎已经结束洽谈了。您的到场让我们打起了精神。请允许我们欣赏一会儿您腰身和腿部的完美线条,好让我们从会议回到现实。请问您是谁?又源自哪个种族。我的人类学知识太浅陋了。您的肌肤虽然也享受太阳的滋润,却比这里的本土人更细腻;您有希腊人的乳房;双唇流淌着埃及人的记忆;而秀发,虽然是在夜晚,却绽放出让人眩晕的淡淡金色光芒;还有双目,让我好好看看它们:纤长、精巧,就像我故乡的女孩,又像印度思想一样深不可测。在下觉得它们并不是全黑的,而是像拂晓时分的紫罗兰色。不相容的气质在您身上精妙地结合,已经完全征服了我的心灵和理智。”
她回答了东方人的问题,与普通人的措辞并无二致,更带着一种老式的英语口音,颇让人意想不到:“我确实是混血。你可以叫我人类之女,而非海洋之女,因为每个种族的流浪者都在这座岛屿上留下了种子。我知道我的身体背弃了诸多祖先,怪异地混杂了不同的特征。我的心智可能也不同于常人,因为我从未离开过这座岛屿。尽管我出生至今仍然不足二十五年,但是对我来说过去的一个世纪可能比现在的灰暗时期更有意义。一位隐士曾传授我知识。两百年前他在欧洲很活跃,但是最终决定来到这个岛上安享晚年。作为一名长者,他很疼爱我。他每天教导我了解过去的伟大精神,但是对当代世界却不发一语。现在他去世了,我想努力熟悉现今的环境,但不可避免地总是以另一个时代的眼光看待它。所以(转向西方人)如果我冒犯了现代礼节,这是因为我与世隔绝,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裸体是一种不敬。我很无知,完全没有开化。要是我能去你们伟大的世界经历就好了!战争结束之后,我一定会去旅行。”
她分别牵起两人的一只手,说:“最终,世界统一了。我很好奇这能持续多久。我好像听见我以前的老师在责骂我,我好像做了蠢事。但是他离开了我,于是我要选择一名新的老师。”
她松开东方人的手,像是要拉着西方人走。而刚刚还义正词严的他,尽管信奉严格的一夫一妻制,他的妻子还在纽约等待他,却渴望着将她沐浴在阳光下的身体卷入自己清教徒的外衣。她带着他朝着棕榈树的方向离去了。
世界副主席又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根香烟,微笑着陷入沉思。
『时间轴』I
[book_title]第四章 第一世界政权
§1 『第一世界政权的建立』
此时,距欧洲战争已经大约三百八十年,第一代人类最终实现了世界统一的理想,然而人类种族的心智已经受到巨大的损害。
至于世界金融理事会如何将相互敌对的主权过渡到一个统一体,在这里没有必要详细讲述。重要的是,在东西方合作下,全球化运作的商业巨头开始消极抵抗,使军权政府逐渐削弱。在东方,这一转变迅猛而兵不血刃。在西方却经历了几个星期的严重的社会动荡:当时政府试图通过戒严镇压反抗者,但是群众极度渴望和平,虽然有一些商业巨头被处决,但各地工人四处组织抗议活动。反抗力量已经势不可挡,很快就推翻了政府。
新的世界秩序相当庞大,与基尔特社会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Guild Socialism)认为工人应该通过商贸行会与公众之间达成的协定控制工业界,是二十世纪早期在英国兴起的社会运动。]非常相似,但基底是个人主义思想。每一个行业理论上都由其所有成员民主管理,但实际上则是由领导人控制。在世界行业委员会的管理下,行业各界的领导人共同合作,协商全世界各种事宜。行业组织在委员会中的地位部分取决于它的经济实力,部分取决于公信力。人们的各种活动开始有了“高贵”与“低贱”之分,但所谓高贵的活动并不一定具有经济价值。因此委员会逐渐成立“贵族行业”内圈,按照声望排序:金融、航天、工程、陆地交通、化学工业和职业运动。但是真正位于权力中心的不是世界行业委员会,也不是委员会内圈,而是世界金融理事会,由西方主席和十几位大财阀组成。
庄严的理事会内部难免有纠纷。在世界政府成立后不久,主席与一位波利尼西亚女性的关系被公之于众。她现在已经自称“人类之女”。本来,西方人一定会无比愤怒,把他们的英雄赶下台。但主席所出的奇招却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世界团结。他不但没有否认指控,反而视它为荣耀。他说,在屈从于性欲的那一刻,他得到了伟大真理的启蒙。要不是因为鲁莽地牺牲了自己的纯洁,他不可能真正适合世界主席这一位置,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然而,在这位女士的血脉中流淌着所有种族的基因,她的心灵也是一切文化的融合。与她的屡次结合教会他领略东方文化的精神,对人类有了更包容的同情,这正是他的职位必需的品格。作为一个人,一个个体,他和他在纽约的妻子保持一夫一妻的关系;作为一个个体,他会因为犯下罪过而永远承受良心的谴责。但是作为世界主席,他有义务与世界联姻。又因为一切脱离物理基础的事物都是不真实的,所以精神上的同盟必须以和人类之女肉体的结合为象征。在麦克风前,他情绪激动,讲述了这位神秘的女性是如何让自己克服私人道德顾忌的。他说,他在刹那间领悟了神圣活力,与“世界”在香蕉树荫里结合。
人类之女赤裸而高贵的形象通过电视荧幕传到世界各地。她的脸庞融合了东方和西方,是人类团结最有力的象征。所有男人都想象她是自己的爱人,而所有女人都将自己视作是这位至高无上的女性。
毫无疑问,说人类之女拓宽了主席的心智不是空谈:他的政策对东方世界十分友好,可以说是出人意料。他时而缓和西方人将东方西方化的急切需求,时而说服东方人去接受一些他们最初心存疑虑的政策。
主席的此番辩护巩固了他在东方和西方的地位。西方人沉迷于这个故事中颇具浪漫色彩的宗教气息。很快,西方人开始流行起在严格的一夫一妻制之外,娶一个“象征性”的东方妻子,或者来自别的城镇,或者来自相邻的街道。而在东方,人们一开始对主席十分冷漠,但是现在气氛回暖,多少都是因为受到这起事件的触动。而东方的改革之所以能稳步进行,可能是由于世界主席的东方友好政策,也有可能是得益于他充满象征意义的妻子。
世界政府成立几个月后,东方正为对付疯癫的瘟疫“美国疯”而焦头烂额。工业、农业陷入停滞,交通瘫痪。人群失去理智,饥不择食,在各地游荡,吞噬一切果蔬,争夺自己同类的尸体。在很长时间之后,疫情才得到控制,但即使如此还是会时不时暴发,给整个东方带来恐慌。
有些传统的东方人认为,这种微生物影响了人口。因此,一个貌似源自本土的新教派才会在各地活跃。他们自称活力论者,传播宗教的新诠释,使用诸如“行动的神圣性”之类的术语。说来奇怪,他们的教义广受欢迎,在短短几年之内东方国家的教育系统就成了它的信徒,除了一些更传统的大学里有抗议的声音。很有趣的一点:虽然人们普遍接受了新道路,虽然东方的年轻人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完全尊敬这场宗教运动,虽然工人们的薪资待遇也提高了,所有人都能买入一台私人通勤工具,但是东方大众心里还是认为行动仅仅是休息的手段。此外,当一名东方科学家终于指出能量的最高表现形式是原子内部力的平衡时,东方人吸纳了这个理论,称静止是至高力量之间的完美平衡。这就是东方文化对当时宗教的贡献。对行动的崇拜也包含对静止的崇拜,二者都以自然科学原理为基础。
§2 『科学统治』
科学在第一代人类中有着独一无二的尊荣。这不是因为人类种族在其鼎盛时期对这个领域有最深刻的思考,也不是因为他们通过自然科学获得了对物理世界的洞察,而是因为科学原理的应用给人类的物质条件带来了彻底的变革。科学理论曾历经各种变化,但如今前进的方向越来越明确,发展成为固定而复杂的教条。不过,科学精神的创造力为工业技术的发展起到了巨大作用,因此还是能在人类好奇心衰落的时期主导他们的想象力。科学家不仅是知识的化身,还是力量的代言人。有关科学巨大潜能的各种传说不论多么夸张都会有人相信。
第一世界政权建立一个世纪后,东方散布着关于科学宗教最高秘密的流言。据说,有种方式可以释放对立质子电子中的能量,人们将这个可怕的奥秘称为“天佑(Gordelpus)[词源即“Gawd’elp us”。]”。很久以前,一名中国科学家发现了这一无价的知识,据说现在保存在科学精英手中。只要这个世界能够承受和驾驭这股能量,他们就会公之于众。活力论者声称发现这股能量的年轻探秘者就是佛陀转世,而因为世界仍然无法接受至高启示,于是他将这个秘密交给了大科学家。基督教徒中也有类似的传说。西方教会中势力最大的新生基督会认为探秘者就是神之子,在复临时刻他本应该通过神圣力量开启千禧年,但是他发现,即使是先临时带来的福音——最原始形式的“爱”,人们也无力实践[先临和复临都是基督教神学学说,分别指耶稣基督第一次降临人间(最后在十字架上牺牲),以及在未来从天国重返人世带来救赎。]。因此他为了人类殉教,并把这个秘密交予大科学家。
全世界的科学工作者很久以前就联合成一个团结的整体。要进入国际科学学院必须通过选拔考试,并支付高昂的学费。学院成员享有“大科学家”的头衔,有权组织实验。头衔认证费也是许多经费的重要来源。不仅如此,据说成员掌握着不能公布的秘密,还有传闻说至少有一名“叛徒”在泄密不久之后神秘死亡。
科学——自然知识的集合——本身已经演进得如此复杂,每一颗大脑只能掌握极其细微的分支领域。因此某一个分支的研究者实际上对相似领域其他人的工作根本一无所知。亚原子物理领域尤其如此,其中每一个分支都比公元十九世纪的整个物理学研究加起来还要复杂。亚原子物理日益增长的复杂程度让研究者们疲于批判——甚至仅仅去理解——其他领域的原理。每个学科分支都精心守护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其他分支敬而远之。科学发展的早期还和哲学批评有密切往来,往往是由各自领域的领军人物牵头与职业哲学家沟通。但是哲学不再作为一门严格的技术性学科存在,只余一些以科学为基础的、模糊的思想框架和主张。算是对所有民众开放的一种伪科学,通常由采访前沿科学家的记者写就。真正的科学工作者常排斥这些站不住脚的理论,也为这种排斥而自傲,尽管他们自己可能在无意识中接受它们。此外,所有人都坚持认为,自己独特的研究领域对大部分同行来说也是难以理解的。
在这种情况下,关于天佑的传闻四起,称科学家们知晓这一终极奥秘。而亚原子物理的每个分支领域既不愿否认自己应该担当这一使命,又认为其他分支真的掌握这个秘密。于是科学家共同体愈发相信:他们确实知道这个秘密,只是不肯透露而已。
第一世界政权建立大约两个世纪后,世界主席宣布科学与宗教统一的时机已到,并召集两个领域的领导人开会商讨。那座太平洋岛屿如今已经成为世界主义者的圣地,人们建起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和平神殿。在此,所有宗教领袖一致同意:这些教条的差异,仅仅是同一个理念表达上的差异。不论是以活动表达,还是以相对静止呈现,所有信仰崇拜的都是神圣活力。所有宗教一致认定:神圣的探秘者或者是最后且最伟大的先知,或者是神圣运动道成肉身。而现代科学已经证明这两个概念是等价的。
在旧时代,人们习惯于确立异端邪说并用“火与剑”对付它们。但是现在人们则通过解释差异来获取所有人的支持,以此实现对大统一的渴求。
会议完成宗教统一这一议程之后,随即开始讨论科学和宗教的联合。世界主席称,所有人都知道有些科学家知晓最高奥秘,但是他们很明智,当然不会承认这一点。现在为了更好地指引人类,科学和宗教组织需要融合。主席因此要求国际科学学院提名一批成员供教会祝圣,这批成员则获称“圣旨科学家”。至高奥秘的守卫事业将由公费支持。圣旨科学家将全身心投入科学事业,尤其关注如何以最科学的方式崇拜神圣天佑。
在场的科学家中,有人的表情极其不自在,但是大部分人在维持尊严和体面的情况下都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之情。神父们之间也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但是总体上教会认为将最顶尖的科学家纳入麾下对自己是有益的。“圣旨”建立之后,立刻成为人类事务的主导力量,直至第一世界文明衰落。
§3 『物质成就』
那之后的四千年间,人类已经实现了社会大一统的理想,世界警察能很快摆平偶发的地方冲突。在第一个千年,物质进步十分迅猛,但之后基本陷入停滞,直到文明最终瓦解。人类的全部能量集中起来,保证文明大步迈进的节奏保持在一个高峰。但经过三千年的挥霍消耗之后,人类活动最重要的能源耗尽。当时的人类心智不能承受新的危机,整个社会秩序随即崩塌。
我们将忽略这个辉煌文明的早期历史,转而关注事态开始突然恶化的阶段。
人类种族当时的物质成就足以令所有的先辈都大吃一惊,甚至对真正意义上更加“文明”的人来说也是如此。但我们——最后的人——只能感到极度同情,甚至还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不仅是因为他们完全混淆了物质进步和文明这两个概念,还因为和我们的社会比起来,他们吹嘘的物质成就实在不值一提。
在那个时期,人造设施已经占据了所有的大陆。除了一些用作博物馆和游乐场的野生保留地,没有哪怕一平方英里的土地是处在自然状态下的。工业区和农业区之间的区别也不复存在。所有的大陆都已经完全城市化,虽然不是工业时期早期那种拥堵的城市,但同样是城市化。工农业设施无处不在。这一方面得益于发达的空中交通网络,也因为建筑技术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就。人造材料的巨大进展使得人们可以建造纤长的高塔,能达到三英里甚至更高的高度,并向地下衍生四分之一英里,但仅仅只有半英里宽。这种建筑的截面通常是十字形的。在每一层的十字长臂中央都有一个着陆平台,为当时每个成年人必备的小型私人飞机提供直接入口。这些巨大的建筑高塔当时已在全球密布,但也只是未来时代更巨大的建筑的先驱。通常,两座塔之间的距离必须保持在它们的高度以上,同时也不会超过二十英里(北极地区除外)。所有地区看起来都是一片被拦腰截断、只剩下树墩的开阔的树林,规模巨大。云朵经常萦绕在这些人造高峰的半腰,或者完全遮住高层。塔顶的住户经常能看到璀璨的云海,其间点缀着陡峭的建筑“岛屿”。因为这些建筑物高耸入云,高层不仅需要人工制暖,有时还需要人工增压和充氧设施。
在林立的工业建筑和居民建筑之间是一片片绿色和棕色的土地,农业区、公园和野生保留地的景色随着季节变化。灰色的重量级运输大道网络覆盖全球,而更轻便的交通和游客设施已经全都转移到空中。最繁华地区的空中交通可能在五英里的高空还很拥堵,这里飞行着穿梭于各个大陆之间的巨型航空班机。
已经启动数千年的文明事业如今已遍布世界的各个角落。撒哈拉已经变成大湖,布满了阳光旅游区。人们巧妙地引导暖流,将加拿大的北极岛屿改造成充满活力的北方人之家。南极洲也通过类似的方式开拓,住满了想在内陆地区挖掘矿产宝藏的人。
维持这种文明的大部分的能源还是来源于史前植物残余形成的煤炭。尽管在世界政府成立之后,对南极洲的燃料开采十分谨慎,但是石油的新补给还是在三个世纪内枯竭,人们只能通过煤炭为自己的私人飞机供电。然而很显然,即使南极洲的煤田资源富裕得惊人,也不是用之不竭的。人类从石油的枯竭中得到了经验教训,开始严肃对待能源问题。与此同时,在世界主义精神的影响下,人们不仅将整个种族都视作是自己的同胞,视野也更加开阔了,学会以更宏大的角度看待事物。世界政府成立的第一个千年也是文明最健全的一个千年,人类决定不能因为浪费能源而成为后世的罪人。因此,人们当时不仅制订了严格的节能方案(也是第一项大范围的世界性计划),还不断寻找更加可持续的能源。人们广泛使用风力发电,在每个建筑上都安装了蜂窝状的风力发电机,山丘表面也不例外。每一座瀑布也都在驱动涡轮。更重要的资源是火山能和地热,人们曾期望以此手段一劳永逸地解决能源问题。但是,即使在世界政府的早期,研究者们纵使创造力无穷,也已经不复往昔,没有找到任何令人满意的方案。结果,人类文明对火山能的使用依然只是对南极煤田的补充。在南极,出于某种原因,地球热能不像其他地区那样猛烈,无法将深层岩床化为石墨,因此煤矿的储存区比其他地区要深得多。另一个可能的能量来源是潮汐能,但是遭到了S.O.S.[S.O.S. 是圣旨科学家(Sacred Order of Scientists)的缩写。]禁止,因为他们认为潮汐现象来源于天体运动,所以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
在第一世界政权的早期,也是各项研究活动相对活跃的时期,最伟大的科学成就可能属于预防医学领域。尽管生物科学的基础理论很早就定型,生物学家们还是带来了很多实际的利好。男人女人都不再需要为自己或自己爱的人会得癌症、肺结核、心绞痛、风湿病和神经系统紊乱而担忧,也不再会有突如其来的微生物破坏。生育不再有风险,对女性来说也不再是磨难。不再有残疾人,没有人要忍受终身瘫痪。只是人们依然会衰老,但是可以不断地通过生理降龄手段减缓这一过程。那些曾让这个种族受到创伤的弱点和不幸,现在已经不复存在;那些困扰众人的近在咫尺的恐惧或隐隐约约的不安,现在已烟消云散。人们从中恢复过来,对未来抱有前所未有的乐观。
§4 『第一世界政权的文化』
这就是人类文明当时的成就。在此之前,人造设施从未如此全方位地占据世界,应用技术从未如此精细,物质财富也从未如此繁荣。在早先时期确实有过类似的理想,但因为国家主义狂热,人们从未成功实现必要的经济统一。然而,这一时期的文明超越了国家主义,世界在世界政府的领导下维系了很多个世纪的和平,并得以巩固自身。但结局是什么呢?当贫穷和对疾病的恐慌早就销声匿迹,当人类精神从残酷的负担中解脱,可能会走向伟大的探索之旅。但不幸的是,人们的智力已经严重下降。因此,这个时代比臭名昭著的“十九世纪”更加贫瘠,却更加自以为是。
每个人都是丰衣足食、身体健康的高级哺乳动物,经济上也能独立自主。每个工作日的工作时间不超过六小时,甚至经常只有四小时。人们能享有充足的工业产品,在悠长的假日里可以驾驶自己的私人飞机环游世界。即使如此悠闲,人们也可能在四十岁时就足够富有;就算没那么好运,到八十岁时也会有相当的财产,那之后他仍然有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可以快活。
然而,尽管物质富足,人却依然是奴隶。所有的工作和娱乐由各种高强度的活动组成,夹杂着百无聊赖的空闲时间,每到这种时候人就会有罪恶感,也不觉得愉快。除非是极少数位于金字塔顶端的成功人士,否则人就会陷入思索和渴求。但他的思索比起沉思来说过于凌乱,渴求比起欲望来说又过于盲目。他和同代人都被某种观念所统治,无法拥有完整的人生。
这些观念之一便是进步。对于个体来说,宗教施加给他的教育就是要精进航空技术,追求合法的性自由,以及成为富豪。对于整个种族来说,主导观念同样是进步,但这种进步并不智能。越来越卓越和广泛的航空活动,越来越普遍的合法性交,越来越庞大的工业和消费体量,所有这些都在一个越来越错综复杂的社会组织中发展演进。事实上,在最后的三千年中,甚至这种最简单粗暴的进步都几乎不存在。但这却成了他们的骄傲,因为人们普遍认为理想已经实现:完美的文明即是佐证,揭秘神圣力量的时刻应该到来,无可比拟的伟大时代将拉开序幕。
对运动的崇拜像暴君一样统治了整个种族。天佑——第一推动者要求他的人类肉身高效地从事复杂的工作,而每个人对永恒生命的期待则仰赖于这一使命。有趣的是,尽管科学早已证明人类从本质上来说不可能永生,但人们还是相信只要通过活动证明自己,就可以永久持存在天佑迅猛移动的精神中。因此,从生到死,每个人都接受自己的义务,产生尽可能多的活动,不管是他自己的肌肉活动还是对自然力量的掌控。在行业界的等级划分中,有三种职业几乎和圣旨科学家一样备受尊敬:飞行员、舞蹈者和田径运动员。所有人都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三个领域有所涉猎,因为这是一种宗教义务。但职业飞行员、飞行工程师,还有职业舞蹈家和田径运动员都属于上流社会。
飞行能够享有独特的荣耀,原因有很多。作为一种交通方式,它的重要性不可估量;同时它是最迅捷的运动形式,因此被视为至高的崇拜行为。虽然是出于巧合,但是飞机的形状像极了古代基督教的主要符号,这为飞行另外披上了一层神秘主义色彩,尽管当时基督教的精神已经失落,但它的很多符号都延续到了新的信仰里。飞行的主导地位还得益于战争的终结,这使它成为最直接的极限运动方式,能释放人类的动物天性。年轻男女们赌上自己的性命,狂热地追随天佑的荣光和自身的救赎。实际上,若无空中杂技带来的刺激,很难想象人类种族可以保持如此长久的和平和统一。每逢“神圣飞行日”,所有宗教中心都会举办单人和集体飞行仪式。这时候,整片天空会布满成百上千架飞机。飞行员驾驶着飞机在不同的高度舞蹈,旋转、翻腾、攀升、俯冲,一切井然有序,每一层的舞蹈与另一层的遥相呼应。它们看起来像是一群红脚鹬和滨鹬,时而交叠,时而展开,重复了成千上万次,展现出一曲忒耳普西科瑞[忒耳普西科瑞(Terpsichore)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缪思女神之一,象征舞蹈的欢愉。]之篇章。突然间,飞行编队迅速散去,消失在地平线上,将天空留给四重奏、二重奏和独奏,留给最闪耀的飞行明星。夜晚也一样热闹。飞行编队带着彩色的光,在天空的顶点刻下久久不散的、具有象征意义的火焰纹章。除了这些空中舞蹈,还有另一个习俗曾流传了八百年:定期派遣一组由大量飞机组成的编队印出天佑的福音,这些生动的文字长达六千英里,即使在别的星球上也能看见。
飞行在每个人的私人生活中也有着重要地位。出生后不久,新生儿就要被一位女祭司带上高空然后放开,在降落伞的帮助下抓住他父亲飞机的机翼。这个仪式是节育手段的替代品(其他节育手段因为干预了神圣精力而被禁止),因为在当时的新生儿中,类人猿的抓握反射已经丢失,因此很大一部分婴儿都会松手,被机翼撞个粉碎。此外,男性或女性会在青年时期第一次驾驶飞行器,在他或她的一生中还将会有无数场无比严格的考试。当人步入中年,即百岁之后,基本已经没有希望使自己的飞行技艺更加精进,驾驶飞机就只为了实用目的。
另外两种仪式活动,舞蹈和田径运动,也同样重要。它们不仅仅是在地面上操练,有些仪式需要庆祝者在半空中的机翼上跳舞。
黑人种族尤其擅长舞蹈,他们在世界上享有特殊的地位。事实上,不同人种之间的主要肤色差异已经渐渐褪去。高度发达的空中交通使得黑、棕、黄和白种人逐渐相互融合,世界各地的人口中都有很大一部分无法按照种族来划分。虽然已经很难按照显著特征区分特定的人口群体,但是古老的人种类型还是会在个人身上再三出现,在人种发源地尤甚。这些出现“返祖”现象的人通常会得到特别的待遇,而且从历史的角度来说都恰如其分。比如说,黑人种族天性的某些“变种”适合最神圣的舞蹈。
在国家仍然存在的时候,北美解放的非洲奴隶后代创造了一种黑人舞蹈,极大地影响了白种人的艺术和宗教生活,这种影响一直延续到第一代人类的末日。这一方面是因为黑人舞蹈中带有一种性感和原始的气质,填补了一个充满性禁忌的社会的需求。但也有更深的源头:美国人掠夺黑人当作奴隶,长久以来都鄙视他们的后代,后来却又因为愧疚发展出一种无意识的补偿心理,最终体现为对黑人精神的推崇。因此,当美国文化主导整座星球的时候,人们认为纯种黑人的血统是神圣的——他们被剥夺了很多公民权利,但又是天佑的私人侍从;他们既神圣又被放逐。这一双重角色尤其体现在一年一度在国家公园举办的非凡仪式中。仪式选中精通舞蹈的女性和男性各一名,一同跳一支漫长而充满象征意义的芭蕾,最后在一场仪式交合中达到高潮。目睹全程的观众会变得异常疯狂。之后,男性会刺死女性,向森林深处逃离,身后跟着一群陷入狂喜的暴徒。如果他能够抵达圣所,他在余生都会被视作一件特殊的圣物;而如果被抓住,暴徒就会把他撕成碎片,或者浇满易燃物之后烧死。这就是第一代人类在那个时代的迷信。仪式的参与者大多是自愿的,坚信男女二人都会复归天佑、获得永生。在美国,这样的神圣私刑是最流行的节日活动,它为普通大众带来刺激。因为人们的性生活受到限制,且只能私下进行。在印度和英国,男性总是一名“英国人”,如果确实能找到这么稀有的生物的话。而在中国,仪式的整体气质都大不相同,交合变成了吻,而刺杀则变成用扇子轻触。
另一个民族——犹太人的地位也相仿,人们对他们尊重与蔑视共存,但理由则完全不同。在古代,他们因为较高的平均智力和独特的商业天赋,再加上无所归属,难逃被驱逐的命运。而现在,随着第一代人类渐渐衰败,人们在他们身上依然能看到人类依然健全的表象。当然,这远非事实。犹太人虽依然遭到驱逐,但又十分强大,对这个世界的运作来说不可或缺。经济运作几乎是第一代人类仍然尊重的唯一一项智力活动,不管是管理私人财产还是控制世界经济。在世界政府的经济组织中,犹太人的贡献难以估量,远远超出其他民族,因为只有他们仍然保有凭借纯粹智力行使诡诈的能力。长久以来,平常男女都认为高智商是不体面的,只有犹太人不是如此。犹太人保留了智力的一个“角落”。他们为了自己的民族大量利用这珍贵的宝物,因为两千年来所有的经历早已将他们永远地变为民族主义者。他们并非有意如此,但民族主义也已经扎根于潜意识中。当时的经济活动已经大多沦为例行常规,少有创造性的工作。因此,在犹太人掌握了这些经济运作的核心之后,就大量利用这些资源巩固自己的地位。尽管他们相对来说还算开明,但是也受到了全球性心智衰退和局限的影响。对于实现目的而采取的手段,犹太人或许还在某种程度上拥有理性批判的能力,但他们已经完全无法批判主导犹太民族上千年的终极目标了。最终,他们的智识还是为民族主义服务。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许多人不满犹太人以至于会与之发生肢体冲突。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只有犹太民族没有实现心智的升级——从民族主义步入世界主义——这对其他民族来说早已不是一纸空谈。而犹太人受到尊重同样有充分理由,因为他们在某种意义上近乎无情地发掘了人类本性中最独特的一面——智力。
在原始时期,人类种族的心灵与智力之所以能够保全,是因为不健全的个体很难存活。如今人道主义思潮盛行,所有人共同照顾弱势个体,自然选择的机制便不复存在。又因为这些不幸的人毫不克制,也没有社会责任感,于是肆意繁衍。而他们自己的堕落也威胁到了整个人类种族。在西方文明的巅峰时期,低能者因此被绝育。但是在晚近,对天佑的崇拜导致人们认为节育和避孕手段都是对神圣潜能的邪恶干预。结果,唯一的人口控制手段就是把新生儿从飞机上抛下去。虽然这个仪式可以淘汰掉弱者,但是在健康婴儿中,幸存下来的多是具有原始特征的,而非高度进化过的那些。因此人类的平均智力水平稳步下滑。但没有人对此感到后悔。
崇拜活力意味着崇尚人类本能,间接会导致排斥智力。既然人类活力的无意识来源是神圣能量,那么自发的冲动就应该尽可能不受到干预。人们可以在自己负责的公务中使用理性能力,但不能超出这一限度。即使是专家,也绝不能纵容自己进行思考或实验,除非获取了从事相应研究的执照。执照很昂贵,而且必须要保证研究的目的有利于世界总体活力的增长。以前,有些好奇心旺盛的人曾站出来批评这种由来已久的制度,并且向圣旨科学家提出过“更好的”方案,却没有被接受——这没法让人接受。到了世界政府的第四个千年,人类文明的运作方式以一种复杂的方式固定下来,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新的组织秩序。
除了金融业,还有一项智力工作也能享有荣耀,即数学运算。所有仪式中的运动,所有工业机械的运作,所有可观察到的自然现象,都必须通过精密的数学公式描述出来,它们一直被保存在S.O.S. 的神圣档案里。用数学来描述世界这项伟大事业是科学家们的主要工作,据说也是让转瞬即逝的运动进入天佑的永恒存在的唯一方式。
崇尚本能并不会简单地导致无组织的冲动。恰恰相反,因为最根本的本能据说就是在行动中崇拜天佑的本能,而这种本能规范了其他所有本能。在其他的本能里,最崇高的是性冲动,第一代人类将其视作是最神圣而隐晦的。因此,统治者严格控制性行为。除非借助于委婉表达,人们谈论性事就是违法。如果对宗教舞蹈中明显的性色彩加以评论,还会受到严重的惩罚。直到赢得了他(或她)的机翼之前,所有人都不准发生性行为,也不准对性事有任何了解。当然,宗教文本和宗教活动透露出很多关于性的内容,但是在本质上都是被扭曲、误解了的;这些神圣事物的官方诠释往往是形而上学的,与性无关。而且,尽管孩子们最早可能在十五岁的时候步入成熟,“赢得机翼(Wing-Winning)”,但也有人直到四十岁才能完成。如果到了这个年纪还无法通过考试,他或她将被永远禁止性交,同时与任何相关信息隔离。
在中国和印度,这一夸张的性禁忌略有缓和。有些比较随性的人开始觉得:只有在用官方语言作为信息媒介时,向“不成熟”的人传授性知识才是过错。他们因此开始使用本地方言。类似地,“不成熟”的人可以在野生保留地发生性行为,只要不讲官方话就行。不过,即使是在亚洲,正统教会还是谴责这种行为。
当男人赢得了自己的机翼后,他将正式揭开性的神秘面纱,并接受它的一切“生物学-宗教学意义”。他可以迎娶一名“家庭”妻子;如果通过了更多更严酷的飞行考试,他还可以有任意数量的“象征性”妻子。女人也是同样。这两种伴侣关系大相径庭:“家庭”夫妇一同出现在公共场合,他们的结合是不可分割的。但是“象征性”的结合则可以由任何一方提出解散。“象征性”伴侣还因为过于神圣,因此不能在公共场合出现,甚至都不能提及。
有相当数量的人未能够通过飞行考试,因此也不被准许参与性事。他们要么一直保持处子之身,要么就沉溺于不仅违法、还被视作是亵渎神圣的性关系中。而那些通过考试的人则可以和任何相识的人享受性事。
在这种情况下,性边缘人士自然建立过一些密教,以图从艰难的现实世界中逃入幻想世界。在这些非法教派中,有两支最流行。其中一支是对古代基督教信仰中“神爱”崇拜的延续。据说,所有的爱都与性相关,因此不论是在私人还是公共的崇拜中,个体必须通过性爱实现与神的直接结合。由此产生了粗俗的阳具崇拜,不过这在那些对此没有需求的幸运儿们看来太过鄙陋。
另外一支成规模的异教,部分脱胎于被压抑的理性力量,因此它的参与者多是天生具有好奇心的人,却也要承受智力普遍衰退的后果。这些悲惨的奉献者在苏格拉底身上得到了启发。这位伟大的原始人坚称,如果对词语没有的明晰定义,那么就不可能产生清晰的思想;而如果没有清晰的思想,人类将缺失存在的完整。他的这最后一批学生对追求真理的热切丝毫不逊于他们的老师,却完全无法领会他的精神核心。他们认为只有通过对真理的认识,个体才能实现不朽,而只有通过定义才能认识真理。因此,尽管随时都可能因为参与非法智力活动而被逮捕,他们还是冒险秘密集会,无休无止地讨论对事物的定义。然而,他们希望定义的事物并不是人类思想中最基本的概念,他们认为这些已经由苏格拉底和他最早的追随者完成。因此,最后的苏格拉底主义者将它们视作是真理,当然也是极大地误解了这些定义。以此出发,他们尝试定义世界政府所有的组织程序和既有宗教的仪式,还有男人女人们的一切情绪,以及所有鼻子、嘴巴、建筑物、山丘、云朵的形状,这囊括了他们世界的整个外观表象。由此,他们相信自己已经从那个时代的庸俗中解放,与苏格拉底站在了同一阵线上。
§5 『落幕』
第一世界文明的坍塌源于煤矿资源的突然短缺。所有的原始煤田都已经在几个世纪之前耗竭;而很显然,新近发掘出的煤田也无法坚持太久。长达几千年的时间里,煤主要来源于南极洲。终于有一天,最深的钻台也无法挖掘出丝毫植物沉淀。而当这个消息躲过层层审查,散布到全世界的时候,人们一开始并不相信,因为这片大陆曾如此富饶,以至于民智未开的第一世界公民甚至觉得这里的神秘资源根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世界政府的政策一开始十分明智,计划削减在仪式飞行上的大量开销,因为它消耗的资源比工业生产的总耗能还多。但对天佑的信徒来说,这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更别提这可能会摧垮整个飞行贵族阶级——他们现在宣称揭秘神圣力量的时刻已经到来,要求S.O.S. 开启新的纪元。全世界的人民呼声越来越大,将科学家们逼入尴尬的境地。他们只好拖延时间,解释说虽然启示时刻正在临近,但并不是现在。他们说,煤炭资源的短缺是对人类信仰的至高考验,这是神的暗示;仪式飞行作为对天佑的奉献,不仅不应该削减,反而应该鼓励;人类种族必须将自己的精力集中在宗教事务上,尽可能少地关照世俗事务;当人类的奉献与信念得到了天佑的认可,他将允许科学家们拯救世人。
当时的科学界享有无上声望,因此一开始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解释。仪式飞行得以维持,而所有的奢侈品交易都停转,基础服务开支也降到了最低。失业的工人由此转向从事农业,人们普遍觉得农耕活动中的机械劳作也很快就会被禁止。这些社会变化要求统治者有高超的组织能力,而这并不是当时的人类种族可以做到的——那时世界上只剩下几个零星角落还有犹太人在建设严格的组织管理系统。
这场巨大的经济紧缩与自我否定运动带来的第一个后果,是让一些从前过着轻松而无趣的生活的人在精神上觉醒,而普遍的危机感和将要来临的神迹也催化了这一现象。尽管宗教在这个时代享有普遍的权威,但是已经逐渐转变成仪式,并非人们发自内心的崇敬。而在困难时期,它又重新激发了人心——这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崇拜,反倒是一种不无自负的、模糊的敬畏。
但是,这股激情渐渐褪去,生活也愈发让人不适,最狂热的信徒也开始心生恐惧。在休息时,他们发现脑海中会产生一些挥之不去的疑虑,但因为内容过于惊骇而难以启齿。这种情况越来越糟,甚至毫不停歇的生活也无法消除邪念。
人类心智的衰退已经不可逆转,再加上经济失序带来的冲击,整个种族的心理状态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崩塌。我们不能忘记:每个人都曾是一个乐于探索世界的孩子,但都被教导要远离好奇心,仿佛那是撒旦的气息。结果,整个种族被反向抑制——对智力冲动的抑制。突如其来的经济变化影响到了星球上的所有阶级,人们突然开始陷入骇人的好奇心与难以摆脱的怀疑论,而在此之前这一切都尘封在心灵最深处的角落里。
这或许很难想象:全人类都已经受到心智崩溃的折磨,甚至有些时候还伴随着生理上的眩晕症状。在被正统教条、例行常规与经济繁荣笼罩这么多个世纪后,人们突然着了魔一般地心怀疑虑。没有人谈论这件事,但是每个人心中的恶魔都在低语,所有人的眼神中都流露着茫然。剧烈变化的处境正嘲弄人们曾经的轻信。
若是在人类种族发展的早期,这场世界性的危机或许会唤醒他们,让他们一早就迫于种种压力舍弃文化中的奢侈,但是现在人们的生活方式早已根深蒂固。因此,我们也得以看到一场世界奇观:人们奋不顾身地致力航天表演,挥霍所有的资源。这甚至不是因为人们坚信这是对的或好的,仅仅是处于某种绝望之中的下意识行为。当小型啮齿动物在迁徙时遇海水阻拦,它们便会集体溺死,第一代人类也同样在徒劳地重复他们的仪式行为。但是和旅鼠不同,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恰恰是因为他们同时还挣扎于不信,但他们却又不肯承认这种不虔诚。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荒诞的心智状态,我们可以看看具体的人类个体是怎么做的。巴芬岛(Baffin Island)北岸(现在是一片铺满居住塔的林区)当时在举办传统的典礼,声势浩大。居民们正在为新年飞行仪式做最后的准备工作,准备上演震撼诸列岛的炫目表演。每栋建筑的停机坪都挤满了飞行器和忙碌的飞行员。其中有一架飞机正在完成最后的维护,驾驶员的儿子正在旁边看着,或许也搭了一把手。和很多人一样,那天下午她感到极度疲劳。食品不仅长期供给不足,还达不到卫生标准;供暖也大幅紧缩,居住塔高层寒冷刺骨。她的孩子童言无忌,说道:“为什么要关心这些仪式呢?为什么不用配备的供能去南方购买补给呢?”天佑当然不会希望他的子民们在饥寒交迫的时候仍然浪费能量在飞行表演上。母亲很生气,但是心底里却又非常认同这种想法。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仅仅为了表明对自己的爱就挨饿——要是天佑不这么想,他就真是禽兽了。更何况,驾驶员饿着肚子,颤颤巍巍,这样表演飞行特技也太危险了。她用“正确答案”让孩子闭嘴,但这并不能让她的心“闭嘴”,因为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她的工作出了差错,泪水模糊了双眼,扳手从手中滑落,手指关节咔咔作响。
两人慢慢走到窗边,视野穿过一片暗色森林。这片森林仿佛正波涛汹涌,仿佛又波澜不惊。天边染上了黄昏的颜色。两座塔楼正对着西方,高耸而深沉。
“太阳快下山了,”她说,“但我们还没准备好。”两人又安静地工作了一会儿,直到警铃大作,催促着所有人。他们正赶着穿上飞行服的时候,气门开启,一股寒风袭来。两人爬进飞行器,等待后续的提示。男孩嚼着一块珍贵的饼干。又是另一阵警铃声之后,他们喷射进火红的虚空中。飞行器一窝蜂地从每个高塔中涌出,攀上紫罗兰色的高空,他们的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单元。每个居住塔都升起了类似的浓烟。
一开始,飞行确实激动人心,而且整个飞行编队数量巨大,暂时打消了所有飞行员的疑虑。几乎所有飞行员都在第一代人类的荣耀与自我毁灭中达到高潮。几个小时里,他们在空中旋转、攀升,又保持平衡,随后瞬间俯冲,用五彩斑斓的光影在暗色的空中编织出千变万化的图案。群星喧闹而有序,反复向地平线伸展。
天狼星在头顶上方摇晃,猎户座则静静地躺在那里。
新年庆典仪式的设计是,从午夜开始,空中舞蹈编队稳步加速,直到黎明时分迎来高潮。每一名“舞者”应该都会在愈发强烈的激情中忘却疲惫。但事实上,很多飞行员都对自己的身心状态感到诧异,疲惫拖垮了他们的身体,精神也逐渐懈怠。这对母子也不例外。男孩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反思自己整个生活的处境。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老鹰抓到高空的幼鸟,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翅膀也受了伤。这只鹰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某种看不见的飞行精神——在它的牢牢把控下,自己的母亲也无能为力。但很快恐慌打断了他的沉思:飞行器正在失控。
此时,仪式的高潮时刻已经到来,整个飞行编队朝向旭日升起的东方进发,不断向高处攀升,直到闪入日出的光辉,在空中刻下神名,随后又返回黑暗中。他们一遍遍旋转、闪现、回落,直到太阳攀上他们脚下的山顶。
母亲冰冷的双手勉强操作着控制系统。她头昏脑涨,整晚都在与两个敌人搏斗:绝望和不断袭来的困意。她一遍遍地把自己从睡魔的手中拉扯回现实,也一遍遍地意识到,自己和孩子被抛弃在一个已经注定荒芜的世界上,手足无措。最终,在疲惫与痛苦中她看到了一幅幻象,呈现出身下地球的全貌与它所有的琐碎场景:她看到方形的林区与耕地、高耸的塔楼、冰冷的海峡;看到人们徒劳地寻找去金色东方的道路,天真地堆砌着黄铁;看到格陵兰岛的冰山,看到印度,看到非洲;看到整颗星球变得透明,但还是那么深邃;最终她看到了丰饶的澳大利亚,那里的人看起来真奇怪,上下颠倒,像疯子一样!整颗行星都挤满了疯子,头顶则是无尽燃烧着的天空。她捂住了双眼。飞行器失去导引,维持了几秒钟,随即失控、旋转、坠落,在松树林里摔成了碎片。
那晚,其他人也被悲伤俘获。每一片土地上都有死伤者。有些人在黎明时上演的空中杂技中操作失误,送了性命;有些人内心幻灭,被恐惧笼罩,选择自我了断;少部分人奋起反抗,破坏了梯队独自飞行,亵渎了神圣,直到他们因为背弃天佑而被击落。[部分版本删去了从“为了更好地理解这荒诞的心智状态……”开始至此处的段落。]
与此同时,科学家们正在私底下疯狂钻研他们领域的古老文本,以期重新发现失落的法宝。他们也进行秘密实验,但是其基础却是探秘者狡猾的英国同行留下的虚假记录。这些实验最主要的“成果”是,不少研究员死于中毒和电力事故,一所顶尖的研究院被毁。这给群众造成了巨大冲击,他们认为这场事故是科学家们肆意使用神圣力量所致。不过这一误会倒是启发了绝望的科学家们,他们制造了一场又一场的“神迹”,以此来驱赶越来越多饥饿的工人们。因此,当一个工业代表团来请求供给更多面粉的时候,天佑奇迹般地烧毁了他们脚下的土地,并且把他们的尸体扔到了围观群众身上。当中国的农学家为种植业请求一份颇为合理的电力供给时,天佑则生成一阵毒气,让他们成百上千地死去。因为“神灵”如此这般直接干预,全世界人民重拾了信仰和奴性。世界开始尽可能地像过去四千年一样运转,却被不断增长的饥饿和疾病笼罩。
不可避免的是,随着生活条件逐步下滑,奴性转变为绝望。有人大胆地公开质疑在仪式飞行上的大量消耗是否合理,甚至开始怀疑这种活动是否真正虔敬。如果连衣食这些最基本的需求已经难以满足,这种无用的奉献行为在神明眼里岂不是荒谬吗?神只会拯救自力更生的人。死亡率也令人警惕。在某些地区,所有人都在挨饿,而世界理事会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然而,在其他地方,因为没有足够的供能,农作物无法收割,因此只能全部浪费。在全球各地,要求开启新纪元的呼声越来越响。
科学家们如今已经陷入慌乱。由于他们的研究一无所获,人们只有将未来所有的风力与水力供电集中用于基本的工业生产。即使如此,还是会有很多人死于饥荒。物理学协会主席向理事会建议削减一半的飞行仪式流程,算是一个折中方案。很快,一个颇有威望的犹太人揭露了可怖的事实真相,这个消息瞬间了传遍了世界各地,而在此之前只有少部分人愿意在私下里承认这一点:神圣奥秘的古老传说是个谎言,否则为什么科学家们还要继续拖延时间。惊愕与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开来,所有人都在声讨科学家们,以及他们所控制的政府。屠杀与各种报复手段很快发展成了内战。中国与印度宣布独立,但又无法实现内部团结。美国是科学与宗教的大本营,政府勉强得以维持运作,但因为政权所受到的威胁越来越大,它的维稳手段越来越粗暴,最终犯下严重错误:不仅用上了毒气,还用上了细菌武器。因为当时的医学研究已经无人问津,所以没有人能研制出对抗手段。整片美洲大陆都遭受着肺病与神经系统疾病的折磨。曾经用来打击东方的古老疾病“美国疯”如今摧毁了美国。疯狂的暴民将与政府有关的一切都视作是报复的目标,摧毁了庞大的水力与风力发电系统。整片大陆的人口都在自相残杀的狂欢中消亡了。
亚洲和非洲一度维持过一段时间的秩序。然而,现在“美国疯”已经传播到了那里,很快也吞噬了他们的文明。
只有在物产最丰饶的野生保留区,幸存者们才可以勉强靠土地存活下来。其他地方则是一片荒凉,丛林与原野很快又夺回了自己的领地。
[book_title]第五章 第一代人类的衰落
§1 『第一黑暗时代』
至此,我们在人类历史中的位置大约是牛顿诞生后的四千余年。而在本章中,我们要覆盖十一万五千年的历史;在下一章中,则是一千万年。那时距离第一世界政权已经十分遥远,如同从你们的时代看待类人猿时期一样。在世界政府垮台之后的十万年间(也就是那之后一百万年的前十分之一),人类几乎完全销声匿迹。直到这段所谓的第一黑暗时代末期,人类才挣扎着从衰退中摆脱野蛮,走向文明。不过这场复兴相对来说很短暂,从它的发端到终结,只不过持续了一万五千年。在那场文明最后的冲突中,地球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心灵的演进历程因此又沉睡了一千万年。这就是第二黑暗时代。这段历史就是我们要在本章和下一章进行考察的内容。
有人可能会想:在第一世界政府垮台之后,仅仅几代人之内人类文明就可以重建。历史学家确实对此感到困惑:为什么这场衰败会如此彻底,持续如此长时间?在危机出现前后,人类的本质大体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人类的心智虽然可以轻易地维系一个已经成熟的世界文明,却很难从文明废墟中建立起新的秩序。人类的境况不仅没有恢复,反而日渐衰退,最终退化成凄惨的野蛮状态。
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有很多,有些只是暂时的、表面的,另一些则是深层的、影响深远的。命运仿佛对一切都有安排,如同成千上万条纺线交织在一起,尽管每一根单独的线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共同编织出不可违逆的经纬。在世界政府现在所经历的危机中,让人们陷入无助境地的最直接原因当然是由细菌武器造成的疯病传播,以及广泛意义上的智力衰退。在文明刚刚显示出衰退的征兆时,瘟疫让人类无力抑制境况的恶化。而之后,瘟疫结束,尽管人类文明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但如果有更加理智的规划指导人们专心建设,重建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当时,只有少部分第一代人类还能全心奉献,而绝大多数人因为天性总是被私欲束缚。此外,在这样的黑色时代,人们绝望而疲惫,意志全然涣散。不仅是人类社会的结构,而且宇宙自身的结构看起来都崩塌了,只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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