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最后的将军
[book_author]司马辽太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3936
[book_dec]「他忍辱後退了一小步,日本向前迈进了一大步。没有德川庆喜的自我克制,就没有明治维新的灿烂花朵……。」 德川庆喜少年时代接受严格的武士教育,但随著西方船舰的叩关,欧风自然影响了他。他接受欧洲文明,敬佩华盛顿,崇拜拿破仑;生活上他偏爱西餐,喜欢照相,性情执拗,爱好女色……。 卷入幕末的政治漩涡之後,德川庆喜逐渐适应,以其辩才无碍的天份、缜密的思虑,在整个「倒幕勤王」的大势中,入主德川家。虽然成为第十五代将军的他,终究无法力挽狂澜,振兴式微的幕府,但身处历史变局的德川庆喜,却能在关键时刻选择自我克制向後退了一小步,自此,在德川庆喜这位最後将军的身影下,日本终於得向前迈进一大步,走向灿烂的未来……。 「明治维新」是日本迈向现代化的起点,也是英雄豪杰各领风骚、各显本领的时期。司马辽太郎的生花妙笔,刻划豪杰们的心路历程,震撼人心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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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有时,人生就像小说,有一个主题。
以德川幕府第十五代的将军──德川庆喜来说,他的前半生,因特殊身份而承受著举世的期待,这便是属于他的主题吧!
他,并非出生在将军本家。
他是诞生在德川将军家族的分支──水户的德川家。水户是当时御三家之一,所谓的御三家,除水户外,还有纪州和尾张二家。
在御三家里面,水户的俸禄最少,比起其他二家官居“大讷言”,他也仅位居“中纳言”,所以在将军家没有嗣子的情况下,从纪州,尾张选取的可能性是大于从水户选取,也就是说,水户在资格上略逊一筹。
然而,水户却有一点胜过其他两家,水户户主可免除“参觐交替制”的义务,而能享有在江户长住的特权,因为能与将军同居江户,而得到“天下之副将军”的称呼,加上水户黄门(中纳言的别称)在说书场享有盛名,此称呼在江户地区更是家喩户晓。德川幕府的官制中并无副将军一职,但重视各种政治之道批评的幕府,对江户说书场这种称号,难免有点神经过敏,也因而特别刻意地礼遇水户家。
庆喜,就出生在这么一个家庭。
他的父亲是烈公齐昭,被称为“水户的隐士”,后半生受到天下志士的敬慕。志士们认为“水户的隐士”能消弭当世的夷狄之灾,解救日本,他们几乎将他神格化。当然,这是在乱世中的幻觉之一。齐昭实际上并没有太强的能力,只是性格豪迈,有许多像藤田东湖的名臣辅佐,并且拥有家传的水户学──即幕府末年救国思想的主流;齐昭以副将军自许,江户城的人民也给他这样的鼓励,自然他也认为大部份的天下志士、英雄豪杰对于他的号召将风行草偃。
现实面的齐昭,举例来说,便极好色,而且几乎到病态的地步,连将军夫人随行女官都敢强暴。也因此,女官们都避之唯恐不及,而他也因不受夫人欢迎,政治生命有限。
不过,也拜好色之赐,齐昭的子女因而不少,光是男孩就生下二十一个,长大成人的男子有十二人,女子六人,共计十八人,真是人丁兴旺!
烈公齐昭的正室来自京都,是有栖川宫家的王室之女,未婚之前叫做登美宫吉子。这椿婚事缔结时,仁孝天皇十分高兴,曾说:“水户是代代勤王的武臣之家,与登美宫相配,不是椿良缘吗?”很快便敕许了。
吉子的聪明与美貌,宫中早有定论,此事水户家也有所耳闻,齐昭当然很高兴,他说:“美貌是可以取代的,聪明却无人可代,有这样的妻子,希望能生出一位英才。”
产下一子后,比起庶出的其他男孩,世子当然由正室之子继承,这位世子鹤千代便是后来水户家第十代的庆笃,不过他长大后容貌如京都王室的柔和温雅,性格亦然,与齐昭粗豪的武人性格不像,让齐昭很失望:“大槪像宫家的血统般软弱不堪吧!”。
以后陆续生下的男孩,当然不定出自正室吉子,姓名分别以数字排序,二郎麿、三郎麿、四郞麿、五郎麿、六郞麿,其中二与五是吉子所生,二郎麿早夭,五郞麿在少年时代便长得很像母亲,齐昭认为他京都的血统太浓了!为了希望使武门的血统强过宫家的血统,因此决定送他去当养子,不久便送到因州鸟取的池田家,也就成了后来鸟取藩主池田庆德。
不久,吉子又生下庆喜,在那时被叫做七郞麿。
“这小孩遗传了武门的血统多呢?还是宫家的呢?”齐昭从孩子的襁褓期开始,就抱著各种期望而仔细观察著。
齐昭做事都跟别人不同,他对敎育特别热心,这是因为齐昭自己在少年时代,本来要被奶娘敎育,但他自已向父亲反应:男孩子应该经由男子的抚育长大!要求废去奶娘,而以二位强悍的藩士为师。现在亦然,与普通大名(诸侯)不同,对自己孩子的敎育也非常关心。
大名的子弟都在江户长大,幕府制度认为大名之子为人质,必须留在江户养育。然而,齐昭特别向幕府请求,水户家成为仅有的特例,孩子虽在江户诞生,但在婴儿时期就被送离江户,交给立国根本的武士抚养,唯恐感染都府奢华的风气。
这样的家规,庆喜也不能免,比起江户人,他受到身为水户人的特殊敎育。
在诞生的第二年,就离开江户的小石川邸,以后一直住在常陆水户城,未曾见父母一面,直到庆喜十岁,齐昭才将他召回,第一次看到长大的庆喜。
“就这个小孩长得不一样啊!”在老臣们的面前相见后,齐昭认为他与京都人的柔弱面貌不同。
“太好了!一定可以成为名将,不过还未经世的历练!”齐昭心中一直期待能敎育出像德川幕府创始者德川家康那样杰出的人。“一定要好好敎养他!”齐昭对老臣,师傅甚至女仆都这样严令,齐昭的期望,当然也是属下们的期望。
“诸侯当然得比武士强!”齐昭抱著这种信念,也以之做为子弟的敎育方针,他对庆喜有很大的期待,也施加非常严格的敎养方式。
齐昭平常常讲:“武士的睡姿十分重要!”他出其不意地到庆喜的寝室确定他的睡相,发现庆喜的睡相极难看。齐昭吩咐左右:“这样软瘫的睡相,绝不能成为好武士的材料,在七郎麿枕头的两边竖立剃刀的刀刃。从这夜开始,两根剃刀就像角一样立在庆喜的睡枕旁,于是只要睡觉时翻身,剃刀就会割伤头或脸部。
另外,井上甚三郎师傅也严格要求:武士睡觉时,务必右下左上地侧睡,这是因为平常都惯使右手,当入睡后遭敌侵袭,右下侧睡时能保护右手,进而起身争斗。也因此,庆喜直到老年都保持右下侧睡的习惯。
这样的敎养,能得到什么效果呢?齐昭只会这样考虑,全然未想到他还只是个少年,这个少年所受的敎育,是一般武士家庭无法想像到的严苛。衣物、寝具的质料非麻即木棉,决不用绢。淸晓即起床的日课,漱洗后,马上由侍臣监督读完半卷四书五经,才能进食早餐。早餐后到上午十点前是练字时间,练完字就要到贵族子弟齐聚的弘道馆上学,直到吃中饭时,才能短暂地玩些游戏,以后要习武,到晚上吃过饭后,再读过早上四书五经中的古诗,一天的功课才算完成,这样的日课决不许更动。
虽承受著这么严格的敎育,但七郎麿,也就是庆喜并未完全顺从,齐昭仍一迳强迫他,七郎麿对习武蛮热心的,但却很讨厌读书。侍臣用手戳他说:“不读书的话,要烧刺你手指喔!”然后就抓住他的食指尖,用力一揪,虽然手指像要被扯断的痛楚,七郞麿还是愿意忍受,而且还夸口即使忍受烧刺之苦也比读书好。终于因再三的被烧刺手指,伤口都肿胀发炎了,七郎麿还是不用功,侍臣也头痛的很,只有直接吿诉齐昭。
“就说是我命令,马上关进禁闭室!”
结果在房间的一隅,用纸隔扇围出了一隅,用纸隔扇围出了一坪大小的四方空间,四周还环绕著绳索,关在里面,连饭都不许吃。少年终于闭口了,变得有点顺从,不过念书的态度并未变得认真。这个少年对学问真正产生兴趣是直到二十岁以后,那时川路圣谟日夜劝诫他,说他是武艺七分、学问三分,希望这位水户的年轻公子至少能努力达到一半一半的程度。
他平常又非常顽皮淘气,一点也不可爱,家中的女眷们也不喜欢他,而他哥哥五郎麿却很温顺老实,五郎麿很喜欢玩女侍们做的玩偶,有天七郎麿突然来到他房里,边说著:“五郎,这很有趣啊!”冷不防地却用手抓架上的玩偶,全部被他捣毁了,跟著五郎的女侍,不禁窃语:“这七郎少爷,从来不做好事!”她们都很讨厌他。
即使这样,齐昭对这位少年仍充满期待,包括他能写出一笔无人可及的雄浑字体,以他写的字体来看,齐昭常常想:“迟早这个小孩会成为大人物!”他心底希望将来能继承将军的天下,不过这个秘密一直藏在心中,从不说出口。
在少年时期,纪州德川家诚恳地向水户家要求希望能领养养子,但水户并不想跟纪州结亲,当对方的臣属藤田东湖向齐昭询问时,齐昭回答说:“七郎麿不行!”他解释因为在世子鹤千代万一发生事故时,七郎麿可后补。
“这样子就五郎麿好了,这个爱玩娃娃的孩子给人当养子是既无益也无害的吧!”
连御三家为首的纪州家都不看在眼里的齐昭,其实对庆喜除了“世子的后补”外,还有其他安排。不过因为五郎麿与纪州家养子的条件不尽符合,五郎麿后来改往池田家。
后来,七郎麿又有其他的命运之神来叩门,弘化四年算起来是庆喜十一岁的夏天,幕府的笔头老中阿部正弘(伊势守)召见水户家的家老中山备后守,对他说:“上意认为七郎麿应成为一桥家的养子。”所谓“上意”即是指十二代家庆将军的命令了。
家老中山回答说:“有没有可能选七郎麿以外的其他公子呢?”他叙述理由是因为齐昭希望七郎麿担任世子的后补人选。
(这个糊涂的家老,难道他不知道这其中的深意吗?)老中阿部正弘暗思。阿部正弘聪明多谋略,他在幕末时期是公认的杰出政治家,阿部正弘了解幕府或将军夫人内府都认为水户齐昭是个有魅力的危险人物,他们希望能悄悄拉拢齐昭共赴国难,所谓国难指海防问题,贝利的船坚炮利叩关事件还未发生,但沿岸屡受欧美船舰侵扰,对政局已造成极大影响,因此,阿部正弘开始想到要借重极力主张武力击攘主义者──水户齐昭的脑力与声望。不过这还不能公开表白,因为齐昭以其偏激的政治言行遭忌,住在小石川的居处等于隐居幽禁。
(不过,这个人非友即敌,为了将来,现在一定要先安抚他!)
阿部正弘心中暗忖,无论如何一定要博取他的好感,这与一桥家结亲之事,如何能使郁郁不得志的齐昭乐意答应呢?阿部正弘以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看著家老,他说:“呀!我个人的意见是无法三言两语道尽的,请您回去就这样向中纳言转达。”
水户家的家老回去后,齐昭在小石川家中仔细推敲这其中的语意。阿部正弘下的棋是……,齐昭很快就懂了。
(是要使七郎麿继任将军吧!)
齐昭这样的推论,就像下围棋中,棋士要推算棋局发展般的复杂。
首先,现在的将军家庆,健康状况并不好,因而不可能长寿。而要继任的世子家定生下来时就体弱多病,连平常一半的健康程度都不到,以他这样的体质,要能与女性交往只是种传言罢了,不仅不能得子嗣,恐怕都活不久了。
因此,将军家的传人势必要找养子,将军的养子,将在水户家,及另外纪州家,尾张家的御三家,以及“御三卿”中选拔,所谓御三卿是指一桥、淸水、田安三家。因此,要庆喜到一桥家当养子?
岂止是有可能!现在,就拿尾张家来说,连继承的嗣子都没有,而要从别家寻找养子,根本不可能还有人去当将军的养子。纪州家在去年家主齐顺去世后不久,遗腹子菊千代出生,然而不到一年便夭折了,纪州家也不可能有提供养子的人选。
在御三卿那方面,首先田安家的家主庆赖刚行过冠礼,尚无一子;而淸水家方面,在前年,清水齐疆因为怕淸水家绝后,急忙地便向纪州家领养小孩,但因为纪州家的齐顺去世了。结果落得一场空。
剩下的就是一桥家了。
这一家的不幸也是接二连三,历代有许多养子,却都很奇怪地早夭,现在的养子昌丸是从尾张家来的,但现在却病危在床。
因此一桥家希望庆喜能过继过去,而如果将军家要选养子的话,便可从一桥家选择庆喜。
(如果是这样的话,将军就不从水户家出身。)
由水户出身的将军,至今还没有出现;尤其现在更因齐昭的在野声望,而有所忌惮。
(如果庆喜直接出任将军的话……)
齐昭继续推算下去,齐昭因为是将军的父亲,在江户城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能指挥幕阁,原来将军的夫人内府也必须沉默,齐昭本人将如同太上皇,权倾一世。姑且不论齐昭是不是野心家,为了减少幕阁大臣们的疑虑与反对,而又能压制齐昭那股因忧国愤慨而起的野心,要怎么做才好呢?
(势州阿部正弘,做得真漂亮!)
齐昭揣度认为伊势守阿部正弘的想法一定也是这样,其实,齐昭对这位二十九岁人称“智慧势州”的备后福山城主阿部正弘还不相当了解,这个年轻的幕阁首长,在得知自己那么微妙暧眛话语竟产生效果也会感到很意外的。
“乐意遵行!”齐昭命家老去如此回话。
阿部正弘对自己的政治安排能达成目的,心中暗暗高兴,不过他对七郎麿实在还没有什么认识。
正弘只知,谣传中水户齐昭对这个少年好像有种几近滑稽的大期待,而庆喜就带著谣传中齐昭的期许,迈向他自己不可知的命运。
[book_title]第二章
当然年仅十一岁的庆喜对一切还懞懂无知,当他接到江户城内父亲的命令,急急从水户城府中出发时,已是初秋。
旅途主要靠骑马,随从则包括老师井上甚三郎等十三人。三日后,抵达江户的水户藩府邸。
第二个月的某日早晨,老中阿部正弘、同户田忠温(宇都宫藩主)代表将军来到齐昭府中,下达正式旨意:“将庆喜过继予一桥家!”并赐俸十万石。
因为一桥家不像“御三家”是独立的大名,没有藩地,家臣也仅限于庆喜身边必要数人而已,不过,因为一桥、淸水、田安这“御三卿”,法制上是属于将军家的家族成员,他们的家臣也具有将军部属的身份,前途大有可为。
此御三卿的制度,从第八代将军吉宗时创立,原意是希望将军的家族兴盛,因此对将军家的义务只限于人丁兴旺健康,并无其他实际任务。
于是,庆喜便前往一桥家。
“水户家的孩子,与将军的血缘不会隔太远吧?”幕府阁员与将军夫人十分关心此事,因为纪州与尾张两家都曾有人相继出任将军,与将军家缘亲近,然而,水户家却无此例。
水户藩的先祖是德川家康第十一子德川赖房,但因一直与将军职位无缘,在御三家中,它仅是以二百年前德川家康为同祖的分家,水户子孙庆喜此时进入将军家族,确是异数。
不过,将军家庆很满意这件事,家庆的夫人出身京都皇室的有栖川家,与庆喜的生母是姐妹,家庆也将庆喜视为妻子的外甥,家庆为了说服夫人,在还未见过庆喜之前,便对夫人大大赞扬:“你这个妹妹的小孩,颇受好评喔!”阿部正弘的政治眼光,果然观察入微,极为准确。
当家庆与庆喜会面时,看到他活泼的样子更是喜欢,便笑著说:“刑部卿,要好好念书喔!”刑部卿是一桥家的世袭官衔。原来一桥家的继承人昌丸在少年时就去世了,那时贵族养育子弟长大成人都很困难,就是将军家庆也是前任将军家齐的次男,兄长竹千代早夭后才继任,基本上家庆是个对人没有恶意,稳妥温和的人物。
水户齐昭对家庆来说,虽是德川家麾下的武士,但相对于纪州,尾张两家来说,就比较不亲近,甚至纪、尾这两家主流派,对水户家都隐隐怀有敌意而加以疏远。一方面是水户家在家康以后血缘关系渐淡;另一方面是水户家从第二代的黄门光圀开始,便成为尊王思想的发源处,历代的水户家都以不少藩费支持在野学者,编纂大日本史,此部大日本史的史观是尊王贱霸的,以京都朝廷为正统,而以武家政权为卑,例如:武家推崇足利尊氏复兴源氏政权,但以水户学的史观便斥之为贼寇;而从来不为人取的河内士绅楠木正成,却在水户学中被尊为反抗武家政权的稀世忠臣。
这样的史观,在德川幕府中饱受严厉的批判。德川家族视水户家怀有叛乱的阴谋身世,在幕府知识份子间也秘密地流传著一个说法:“如果江户的德川家与京都的朝廷之间有冲突的话,水户会毫不迟疑的尊奉京都朝廷。”这个秘密并不只是谣传,日后,便从庆喜口中证实了。
说起来,确是令德川家厌恶的人家,而且现在的户主齐昭又是偏激之人,被认为拥有十分危险的思想。将军家庆应该是不喜欢水户齐昭吧⁉事实上,他曾对将军府的庶务部长(官名:小纳户头取)朝比奈甲斐守昌寿评论水户齐昭说:“这是不可忽视的人!”平常也对左右表示水户是很特别的,在分支家族中値得格外注意动向。
无论如何,家庆是抱著协调重视的心情对待水户齐昭的,而且做为德川家的家长,齐昭归齐昭,庆喜归庆喜,家庆并未混为一谈,且心中还颇想要从水户家找个年轻人当养子,这可以从一些小事中得见。
将军左右有一个重要的职位为“御侧御用取次”,即为现在的秘书部长,家庆时由本鄕丹后守担任,本鄕是前面曾提及的小纳户头取朝比奈甲斐守昌寿的好友,他为朝比奈迟未加薪之事抱屈,曾请求家庆:“如承蒙应允朝比奈甲斐守之事,将感恩不尽。”
要求为朝比奈加薪是事出有因的,因为朝比奈担任皇家狩猎所的管理工作,皇家狩猎所位于武藏野的小金井,专供将军狩猎,每代将军都会有一次盛大狩猎仪式,而负责此次盛典事务的官员依惯例会加薪五百石,然而朝比奈却无此待遇。
身为上司的本鄕便为他向将军请命,很奇怪的,家庆却否决地说:“没有必要!”他还说:“朝比奈甲斐守迟早会昇迁到跟你同等职位的!”,家庆话中的含意跟一桥庆喜关系甚钜,朝比奈十分赞成庆喜到一桥家为养子,竭诚表示拥护,如果庆喜成为将军,很自然地朝比奈会升到御侧御用取次的最高官位,这么一来,加薪之事便算不了什么。
家庆的这番话,除了朝比奈的加薪问题,更预示了背后一桥庆喜未来的辉煌腾达,江户城大小官员,私下也纷纷揣度将军话中隐含的玄机。另外,在江户城殿中群聚著许多御前和尚,这些和尚常出入诸侯府,将殿中的秘密或谣言泄露给诸侯知晓,也借此获得一些赏金;靠这些和尚的散播,家庆私下这番话已被所有诸侯得知。
一桥刑部卿庆喜,这个十馀岁的少年,转瞬间成为江户府内瞩目的焦点,命运之神又在玩什么把戏呢?
一桥家每天聚集著许多想升为诸侯、高级官僚或猎官的武士,真可谓是门庭若市,庆喜因父亲的期许安排,埋下今日的运势,齐昭的期望也因而逐渐地蔓延,形成一股拥护的势力。
当然,此时庆喜仍然只是个少年。
平常,他还是最喜欢运动,例如有一次侍臣陪他去看渔夫撒网捕鱼,庆喜看了很想动手试试看,说到做到,他便登上渔船请渔夫指导撒网,有样学样地,他抓起网用力抛出,整片网落入海中。
“最重要是不能吓到鱼呀!”渔夫怎么也想不到他喝斥的这个少年,是一桥卿。渔夫接著说:“向天边广撒开后,迅速无声地落水,这才是撒网,你这个样子,像丢石头一样的丢网,真是没有经验的生手,不行的啦!要学会撒网至少要花三年时间。”
“要三年吗?”
庆喜将网买下,回家后每天在庭院中练习,日日勤练,一个月后终于练就渔夫那种身手,能将网漫天撒开后,再轻柔地落回地面。
“渔夫说要三年,我用一个月不行吗?”
从这件事的坚持,他的性情、生涯发展开始可见端倪,渔夫一辈子赖以维生的撒网技术,庆喜花一个月就能学会,他日后必将不甘平凡。
水户的藤田东湖是当代名士,特别有知人之能,东湖早就看出庆喜绝非池中物,但也因此更替庆喜担心,他特地写了一封信送到江户的藩府给奥祐笔头取高桥多一郎。
“贵公子的英气才华可能引人嫉妒,会惹祸上身,遭人陷害。今后您应尽量提醒他内敛谦逊,凡事深思沉默才好!”信中谆谆忠吿要提防小人谗言,东湖确是一位见识深远之士。
另一方面,齐昭亲信,也就是水户藩的尼子长三郎,收到将军侍医伊东宗益的秘密信件,这位侍医长期受贿于水户家,随时将朝中的秘密泄露传达出去。其实这种事不只有水户家如此,其他诸侯也都用类似方法获知德川家或幕府的内部动向。
此信内容,透露了不寻常的讯息,是有关将军家庆的嗣子家定的健康情况。
家庆从十六岁迎娶有栖川宫家的乐宫,到现在五十六岁,在这其间,正室与侧室为他生下二十三名子女,然而大多在幼儿时便夭折了,最后只剩下第四子家定,家定当然成为世子,官居正二位右大将,现年二十好几,但身体虚弱,是个标准的药罐子。
医生伊东宗益在信中这样写著:“西之丸先(家定)的带病之身,因为是天生如此,恐怕很难完全康复。”
而且他提到家定的智商恐怕有问题。
“我奉召去诊治世子的感冒时,发现当女侍一多时,他的情緖便很不稳定,容易伤身;因此,身边大槪只有一个乖巧的女侍服侍他的病体,像这种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没有子嗣才对!”
医师由他的不好女色,断言家定没有生育能力,这种观察很敏感的触及当时的政局;而且因为他的呆愚,下面官员应付他比应付现任将军家庆容易多了,幕府阁员们都非常拥护这样的世子。
伊东宗益特意传达这项情报,也是因为想到一桥庆喜的未来,如果,没有子嗣的世子家定愿意收养庆喜为养子,则家庆,家定死后,庆喜便可继承将军之位了。
不过,真有可能吗?幕府上上下下从来都很讨厌水户家,而且幕府大臣或内室夫人宁可要一个唯命是从的将军,也不要一个贤君,所以要让庆喜成为将军的继嗣者,恐怕是困难重重的。
将军专属的佛寺是上野的宽永寺,其中有个率直不拘的僧人义道,此人无论学问行事都十分杰出,年轻时就被看好会成为长老级人物,然而就因为才华太过外显,又常讥讽他人的愚昧,遇不平事必痛骂,大大批评一番才罢休,终于引起公愤,至今还埋没在寺中,做一个小小的塔头。
这一天,义道看见来寺参拜的一桥庆喜,惊呼:“哎呀!怎么跟我一模一样的面相呢⁉”
其他僧人听了纷纷窃窃私语,不过义道看相确实专擅,义道又说:“此人若未称王,亦是将相之材;至少也是位辅佐贤能的家宰。”
这里所谓的家宰是指像当时“家老”或“执事”等职务,而能称得上贤臣的人,义道心中是指像丰臣秀吉手下石田三成、德川家康手下的本多佐渡守正信,这两个人都是稀世难得的人材,不过就是少了称王的器量,而义道最后又多加了这么一句作结。
义道的这番话其实是很鲁莽,未经深思的;但经过辗转流传,最后到了水户家,义道便被聘为水户佛寺的住持。
平冈丹四郎是个很有骨气的幕臣。
一桥家虽然领有十万石的俸禄,但因不是诸侯,一桥家并无属于自己的家臣,经常还是要由幕府的臣属中分派下来,到了一桥家仍视为幕臣。
齐昭询问家臣藤田东湖:“在幕臣中,那位是又有骨气又有学问的呢?”藤田便推荐平冈丹四郎。
丹四郎本名方中,他是举世皆知的怪人。他原为幕臣冈本近江守的四男,生于下谷练塀小路的家中,因为是第四个男孩,便送给贫穷的武士平冈家做养子。
生性质朴,好学,有才气;但举止粗野,不喜欢跟人交际,即使对家中长辈也懒得讲究礼数。
当时,平冈只担任一个“评定所留役”的小官,这个职位将来虽然最没什么出息的,但当他接到一桥家近臣的任命时,他的怪脾气未改,仍然一口回绝了,他说:“像一桥家那样的公卿世家,一定要有长袖善舞的臣属,我知道我自己的个性是做不来的。”
世人都讶异于平冈的态度,因为如果现在能进一桥家,将来庆喜成为将军,前途将不可限量,想像中那真是个万人企求的好差事。不过,齐昭很服气平冈不卑不亢的态度,仍然再三地请求他一定要答应。
随了俸禄外,每月又外加一百包稻草料。最后平冈终于前去拜见庆喜,此时庆喜已到一桥家有数年了。
平冈平常吃饭时,像一个武夫,取杓子、碗筷都很粗鲁,饭粒也四处撒落。
“丹四郎,你不会吃饭吗?”庆喜用很同情的表情看著这个年纪比自己大的臣下,他除了用言语劝吿,还拉著平冈的手,敎他要怎么拿碗筷,怎么注意餐桌礼仪,如果这时有人在旁边看,一定弄不淸楚谁是辅佐的近臣。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平冈流著冷汗,心中非常吃惊,庆喜一点也没有诸侯的架子,不只是敎近臣吃饭的礼仪,他天性多才多艺,没有什么是他不会做的事。
像这样的事还很多,跟著庆喜的部下有些原来是武士,有些是从水户家来的,从水户来的成为一桥家的臣下后,也就等于成为幕臣,其中像任御小纳户役的渡井量藏,便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鄕巴佬。
有一回,庆喜跟其他兄弟相聚要比赛射杨弓,杨弓不同于战斗时用弓,是仅有二尺八寸长的小弓,箭也仅长九寸,却要射向七间半(日本古长度单位,一间约一.八公尺)远的标的,这是宫廷中的一种游戏,渡井量藏便是在这游戏中担任取箭的工作,不过他老是失职。
“量藏,我先示范如何取箭,你好好看著。”庆喜边说边示范了好几次实地的取箭方法。
另外,有个猪饲胜三郎负责每天剃庆喜须发,绑结庆喜的发型,但猪饲实在不中用,几乎每天都会剃伤庆喜的头部。
庆喜也没有特别生气,他敎猪饲剃须发的方法,及如何梳出别人所不及的整齐发型,真是奇妙的才能呀!而且庆喜不像别的诸侯梳固定发型,他常常自身来试结像市面上那种时兴的发型。
家臣们都很佩服庆喜,僧人义道说的没错,庆喜如果是别人的部下,一定是非常能干的部下,即使他生在百姓之家,也一定是个手艺很巧的工匠吧!
在一桥家,庆喜每天都要学习许多事物,当然是个人敎师传授,包括有练字、汉学、本国语(日语)、和歌、马术、弓术、剑术、枪术、骑射术等九项课程,这些课程只要能专精一项便可称人材了,何况要兼通九项?而且庆喜不喜人家敎他,比起他自学的事务,这些课程他就显得很不感兴趣。关于这一点,藤田东湖当初在赞许庆喜的才华时,就己经看透了,后来,连庆喜的敌对者都认为他是家康以后的英雄人物,至此东湖就不知又会有什么评价了。
将军家庆的左右想不到的是,将军竟然会喜欢这个不同血缘的贵公子,家庆在日常生活中是个很温和的君子性格,但在政治上,却是度量狭小、爱猜疑,特别对水户齐昭一直保持高度的戒心。从政治上考量,庆喜当然不会得宠,但就家庆人性的一面,对如此敏健的年轻人是相当欣赏的,说不定也是因为对愚昧世子家定的不满,而转变为对反应敏捷的庆喜的喜爱。
将军的近臣们十分担心家定世子的位置是否能保得住,因为在嘉永五年十二月,庆喜十六岁时,发生了一件事。
将军要举行“鹤之羽合”的特殊狩猎仪式,其中狩获的猎物都要上贡给天皇,平常都是在三河岛进行。
家庆对小纳户头取朝比奈甲斐守吩咐:“这次,叫一桥一块儿来吧⁈”朝比奈听完,大惊失色,因为向来“鹤之羽合”的狩猎仪式中,将军一定是让世子同行的,这么一来,几乎就是将军向天下昭吿庆喜要取代家定的世子地位。
属于一桥党的朝比奈心中当然很高兴,然而他不得不顾虑幕府内部大臣的看法,这样将会招致反水户派的反击,会使庆喜刚萌芽的前途不保,朝比奈实在很担心,便去见老中笔头的阿部正弘并和他商量。
喜爱庆喜的阿部听完眼睛一亮,但很快的就陷入沈思,最后便摇起头来,确实对一桥卿来说,政情就复杂多了,朝比奈马上到家庆面前,陈述阿部的意见。
“是这样吗?是还太早了点吗⁈”家庆的答复中,已透露了确实是有让庆喜当世子的心意,从将军的只字片语中,便表示出重大的内在含意,传到水户家后,齐昭十分高兴。
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家庆在第二年的嘉永六年六月二十二日,对庆喜的事还无半点安排时便病逝了。
侍医伊东宗益误诊为中暑,结果短短三天内,家庆便病死了。这位第十二代将军刚好在这局势变动比历代将军都剧烈的节眼去世,此时恰是贝利叩关之时。
家庆去世的那个月,美国海军提督贝利率东洋舰队进入东京湾,恐吓幕府开国,不仅是幕府,全日本都为之哗然,而幕末的动乱便从这一天开始。
贝利要幕府在开国与开战中二者择一,他不同于以前欧洲列强与日本打交道时所采行的怀柔策略,反而强硬地认为日本未开国前,任何外交礼仪的应对都是浪费无用的,贝利甚至打算占领琉球。
贝利的这种态度,使日本人遭受意料之外的冲击,在野人士攘夷开战的情绪沸腾,然而幕府大臣们主张低头求和,这两个对立的看法,便是幕末风云的核心争论。
另一方面,终于依贝利所求订定通商条约,但从贝利的态度上,日本的有识之士莫不认为这等于是一份投降求和的条约。“为何要不战而降呢?宁可奋力一战,若是真的不幸失败,再订定城下之盟也好”,日本攘夷主义者莫不纷纷议论,在西日本这种思想的中心人物是孝明天皇,而在东日本攘夷态度最激烈的便是水户齐昭。
无论如何,将军家庆就在这多事之秋的关头去世。所谓的“将军”,在递送的幕府的外交文书中称之为“大君”,因为在京都还有天皇,不好直书为“王”,但若直译为英文的将军,也只是指一军人,不符实际状况,最后称之为大君,是日语中前所未有的词汇,对法国人来说便视之为皇帝,如今这个皇帝死了,继位的皇帝是个精神状态不正常的人。
[book_title]第三章
庆喜曾去拜谒家定这位日本事实上的皇帝,回来后,此时已成为庆喜重要部属的平冈丹四郎问他情况如何,庆喜只回答说:“上面没讲什么话!”便不再开口,这位水户家的公子所遗传得的家风,本是伶牙俐齿,口若悬河,这回却一反常态,像个哑吧似的。
实际上,庆喜是在家定那儿碰到很不愉快的事。以前在家定还是世子时,庆喜曾到西之丸拜见他,那时家定高兴的问:“是谁啊⁉”他的容貌是苍白的三角脸,眼神不定,手正放在压金箔的七轮上烤火,一面用竹筷子煎著大豆,看起来十分纯真快乐。
他看到是庆喜来了,便招呼庆喜吃豆子,庆喜也伸手接受,此时庭院前走过一群鹅,家定忽然边叫边从身边跑向院子,追鹅去了。家定曾娶两个老婆,但没想到还是孑然一身,家定最初娶鹰司关白的女儿为妻,后来又娶一条前关白的女儿,不过两人都是结婚没多久就去世了。
家定成为将军后,庆喜前往拜谒,仍然在庭中相见,家定原先便在庭院中,沿著池边,像跛脚一样一拐一拐的跳上跳下,两只手拿著西洋枪,这是荷兰人的贡品,家定很喜欢,他便比著枪追逐著左右臣下,“哔!哔!”笑喊著在庭中跑,而左右被西洋枪吓得脸色发靑的四处窜躱。
正在这热闹关头,庆喜从池边走过来跪下双膝恭候,而家定从山坡后绕过来,一看到庆喜便脸色大变,立刻抛下枪,像见鬼似的大叫:“好可怕!好可怕!一桥在这里!”哭嚷著呼叫奶妈,庆喜十分意外,做为家族中的成员,他与家定经常碰面,家定从来未有过这种表情。
左右也觉得很狼狈,便恳求庆喜先行离开,当然庆喜也很懂事的退出,然而在离开时,庆喜心中仍然感到很意外、很遗憾。
我是鬼?这是谁敎家定的呢?敎他的人大槪就是府中夫人的女侍吧。
前将军家庆还是世子时晚上陪侍的妇人中有旗本迹部惣左卫门的女儿,名叫美津。家庆并不像庆喜的父亲齐昭那般好色,不过他这辈子也与五、六十个妇人亲近过,其中大槪有二十个人受孕,然而生下的小孩都几乎死光了,只剩下美津所生的这个智能不足儿。
家庆死后,家定继位,美津便被封在本寿院。而因为这位将军智力不同于一般人,他的生母或奶妈便常指导他该如何应对,因此这位日本大君的旨意其实就是美津的指示。
美津非常不喜欢水户,她深信一桥庆喜便是被派来谋取德川家的家业。其实,美津并未过份推测,这真的可能成为事实。江户城中都认为齐昭便是庆喜的后盾,齐昭表现的完全是一副改革幕政、对付外国的英雄姿态,在对外国的态度方面美津没什么意见,但厉行俭约的齐昭对内府夫人的制度素无好感,他万一当权,美津的地位一定会没落。
所以,美津日夜都在儿子面前说:“水户的老公是大鬼,他的小孩一桥也是,你绝对不能要他当你的世子喔!”
像一个巫师对著傀儡吹气使唤,观察事物仔细的庆喜,眼前仿佛已呈现出这个妇女催眠她所生的日本最高权力者的景象。“这样一来,我不再被幕府中的人喜欢,以后也别想成为御本丸或西御丸的高官。”庆喜想到这里便闷闷不乐,虽然以往庆喜自恃才高,此刻却十分失落。以往都是外在声望所盼,庆喜自己从来没想过要成为将军或世子的。
“真倒霉!”夜里在床上的庆喜也不知道已经发过第几遍牢騒了。睡在一旁陪侍的女人是须贺,对须贺而言,一直听到庆喜说著“真倒霉!”仿佛是抱怨著闺房之事。
庆喜一生也是喜好女色,他极早熟,十七岁便有女色相陪,不过这不是他自己要求的,而是左右为之安排,须贺便是水户藩士一色某的女儿,而这个须贺,到庆喜死时都还陪侍在侧。
刚开始,庆喜对须贺的身体十分热衷,就像他对撒网一事那样的热心专注。“真奇怪,跟男人的身体都不相同啊⁈”他便将床褥旁的座灯拿起,逐一审视须贺的身体,庆喜可笑的,还不只是这样。
他把平冈丹四郎叫来,在宣纸上画著一个像菖蒲的东西,然后说:“须贺的身体像这样子。”平冈觉得很困惑,但是庆喜却笑也不笑,也不做什么,只是正襟危坐地描述。
庆喜还不只是这样,他更细心的拿出画具,开始替原先的素描上色,除了仔细的涂色,还歪著头考虑要如何配色才能更逼真,最后他又问平冈:“这就是须贺,你觉得怎么样?”平冈什么也没有说,他自身也曾看过自己妻子的身体,勉强再回答说:“不清楚!”庆喜开始笑了,他说:“所以你到现在还是没用的啰⁈”平冈听完,心中不禁纳闷,是因为庆喜的性格中没有羞耻心呢?还是因为贵族都没有呢?
此时,抱著须贺的庆喜又说了一句“真倒霉!”须贺终于忍不住了,她两手掩面用柔细的声音问道:“殿下,您对须贺有何不满意吗?”庆喜这时才注意到,因为自己一心想著家定母子的愚行,把气都发在须贺的身上了,于是脸上表情和缓下来。
他又想女人实在是很可怕,像现在怀里的须贺如果生下庆喜的子嗣,如果庆喜当上将军,她的孩子便成为世子,须贺也像美津一样成为左右国政的妇人,庆喜便冲口而出:“所以,还是很倒霉!”
须贺虽然比庆喜大两岁,但可猜不透这个年轻人复杂曲折的想法。庆喜想到就因这对愚昧的母子掌握著日本的国政,而在日本遭受夷狄侵略的危急存亡之秋,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这对母子。
“我辞职好了!”庆喜这样打算著,朝野忧国之士正指望庆喜能立为世子,取得将军资格,拯救日本,但庆喜自己却不这么想,这个早熟的大男孩,竟然已有了老年人韬晦避难的想法。
然而,此时却出现了一个运动者。
“无论怎么样的代价,一定要立一桥为将军世子,除此之外,已无救国之路。此事不能实现的话,日本即将灭亡了。”以此说法,投入无数财力人力的那位运动者,并非受到庆喜的托付,甚至连庆喜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便是松平庆永。通称为“越前少将”,在安政大狱时带罪隐居改称春岳,春岳便成为后世传颂时的名号。
春岳松平庆永是越前福井三十二万石的藩主,从田安家过继来的养子,十八岁便袭封官位。在那个时代,这个养子大名除了有能,更具备行动力,三百年来像春岳那么聪明的大名是绝无仅有的,在贝利尚未叩关前,春岳便早已著手于藩的洋化运动,首先,将藩经济由农业的依存米谷改为产业中心制,在民政上也极进步,替领土上的人民种牛痘,大大减少天花的死亡率。
这是种读书人的气质,比起一般诸侯,是更具有理想色彩的书生胸怀
虽然,一方面他是很开明,然而内在仍服膺水户的攘夷主义,对外国的入侵,有著坐立不安的危机感。
这个春岳,在某天入夜后,急急坐著原本是女人乘坐的轿子到一桥家拜访,轿子长驱直入大门后,春岳才从轿中跨出,边说:“我希望会见刑部卿!”这个大名与大名见面的情形,草率的前所未有,“我是偷偷前来的,没有关系吧!”春岳在门口对一桥家的仆人直说后,便迳自走入内室。
“我是越前,我们曾在将军府的厕所前见过!”他直率的问庆喜是不是还记得他,然后就像妇人般笑了起来。
这是越前家的家主吗?说起来也不同于其他大名,地位仅次于御三家、御三卿,可称得上诸侯的领头了。
“我一定要来向您进言,我一直推动著立您为世子的工作,而最重要的是阁下也要有此心愿,所以请容敬禀。”这也是为何要微行到此的原因。
松平春岳便剖析日本现况的危机:“能克服危机的思想只有尊王攘夷;能克服危机的方法则是充实军备,开发西洋武器,使人心一致对外,而这非得靠将军号召才行。进一步说,这位将军上得奉天皇朝廷旨意,下得令天下诸藩起而抵抗外夷,如此英雄人物除您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够资格,这也是我要投入的运动,一定要使您成为将军的世子”。春岳不仅是论理,他早已付诸行动,为了使运动成功,他已结交幕阁、夫人内府及雄藩的贤主,对幕阁大臣、夫人内府更赠送贿赂无数。
“而下一步,最重要的便是您要与他们来往,建立亲密的关系。”
年轻的庆喜听完实在不知如何表达,只能不断表示感激,而春岳跟庆喜只说了两个小时的话,便很高兴地看出庆喜确是有才之士,很匆忙地未久留便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留下庆喜一个人,他开始觉得很困扰。
庆喜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因为自己根本不想当将军,但热心推动的不只是春岳而已,包括春岳在内的四贤侯还有土佐侯、萨摩侯、宇和岛侯,由他们四人带头,从天下有名志士到民间无名武士都力促一桥庆喜能成为将军世嗣,认为只有庆喜立嗣,国家的灾难才有可能消弭。
再举一例:
幕阁与夫人都认为水户极恶而讨厌庆喜,他们宁可拥立纪州的少年藩主,不过老中松平忠固的态度一直未表露什么,庆永便不断向松平忠固行贿,以为能说动他,而忠固也假意表示要推举庆喜。而书生本色的春岳竟未看出其中有诈,从江户城退出后,为了要分享这份快乐,便前往锻治桥的土佐藩府,向山内容堂(当时称山内丰信)报吿这个好消息,容堂正在喝酒,听完后便站起来说著:“国家有救啰!”打开扇子,便跳起舞来,其实不管是春岳还是容堂,都是太理想化的书生性格了。
另一个投身此工作的是萨摩藩的岛津齐彬,齐彬的想法先进,敎养与政治感也都是四贤侯之首,而他所用的方法便深具凄凉的牺牲意味。
为了使夫人府不再讨厌水户,让自己的养女成为现任将军的正室,成为家定的妻子后,对这个智能不足者便可有左右的能力。
“将军不是个正常人,嫁过去虽然委屈你了,但是为了天下著想,就请勉强牺牲吧”
岛津对女儿敬子这么说,敬子并非亲生女儿,而是同族岛津安艺的女儿,姿色美丽,人又聪慧,岛津注意到她,便收为养女,而为使她成为大名的女儿,再转由近卫关白家收养,成为近卫家养女后,才被将军迎娶过去,她便是后来的天璋院。
这椿亲事,是由位同幕府首相的阿部正弘来提亲的,阿部正弘与齐彬是结盟好友,都很欣赏对方的才能,也同时互相帮衬。阿部正弘与萨南的岛津氏结交,可说是打破了三百年来幕府的禁忌,从德川家康以来,订立德川家基本的防卫策略是,为恐长州的毛利氏与萨摩的岛津氏东上占领京都,拥天皇的江户幕府得时时警戒提防他们,也因此家康遗言要把尸体埋在久能山,而且要头朝西埋,在那儿还有官设的城廓。
另外,因为幕府认为毛利氏、岛津氏等假想敌,会由山阳道进攻而来,便在姬路城、大阪城与名古屋城分别设置坚实的要塞。
幕府首相阿部正弘与岛津氏握手交往,如同他会想和被视为害群之马的水户家打交道,都希望在列强侵犯的多事之秋能借重这两者的力量,不过正弘倒是未把笃姬嫁给将军之事跟一桥庆喜的将军世子问题连在一起。
松平春岳坐著女轿子前往庆喜家时,笃姬已成为将军家定的第三任妻子,春岳便向庆喜转吿笃姬的话:“事事都请您好好努力吧⁈”
不过,事实上因为将军家定不近女色,对笃姬并不想亲近,加上内府的主宰者将军生母本寿院一直排斥监视笃姬,她根本接近不了将军。
春岳说:“既然有此变化,只要打听淸楚内府的消息就好了。”笃姬与岛津家江户府邸的人仍时时保持联络,得到什么情报时,岛津齐彬便会通知春岳。
庆喜其实还是不懂政治的。
当春岳吿诉他:“只有您立为将军,才能救国。”这番话不过只有让他从少年期成长为年轻人,事实上他还是不顶明白的。
有一天,他问平冈丹四郎:“丹四郎,一定要这样吗?”当初连吃饭的方法都不会的四郎,近日已经成为一桥家的重臣,被世间的政客、志士所看重。平冈甚至推波助澜,帮助春岳收集庆喜平日言行,辑成“刑部卿言行录”的小册子,交给春岳的家臣缮写,分赠给幕阁要人或雄藩的藩主,使世人都知道庆喜的英雄,春岳这种制造英雄的作法,连平冈不知不觉间也被他影响。
平冈回答庆喜说:“殿下,每个人的风格都是靠自信建立的,现在对您尤其重要,您一定要有自信,您确是神君(家康)以来难有的英明,对外能抵抗外夷,对内能再创往日幕府的盛况,在京都的天皇也要由您供奉,除了殿下您再也没人足以胜任了。”
庆喜苦笑著说:“算了吧⁈这是我父亲的事!”世人舆论的众望所归通常都是像父亲齐昭那种大人物,天下志士都视之为神人,庆喜自幼受儒家敎育,强调孝道,他虽然尊重父亲,但也渐渐开始不喜欢父亲某些做法,父亲齐昭根本不像外人所评论的那般崇高,这都靠藤田东湖等部下吹捧出来的,而今要庆喜也像父亲一样被塑造,他更觉得不高兴,至于理由,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
这个年轻人便说:“这件事,我敬谢不敏!”平冈一听大惊失色,他淸楚地知道庆喜多才多艺,精力充沛,没想到却毫无野心。有些同样具贵族血统但为侧室所出者都已野心勃勃,而庆喜除了有贵族血统外,更是正室所生,称得上是贵族中的贵族。难道因此他视这些优秀条件为当然,而放弃世俗的向上心,也认为上进毫无必要?
平冈心想:这个性不改是不行的!平冈丹四郎自己也是生性质朴古君子型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才开始振作奋发,如果庆喜真能成为下一任将军,平冈便得升任为重要部属,不但自身能光宗耀祖,也能施展男儿自身的抱负治理天下,这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因而平冈也致力促使庆喜成为将军世子之事。
当然不只春岳,水户家也一直在推动庆喜迈向将军世子之路,不过,齐昭表面上却表示自己一点也不关心,只在暗中策动各种活动,原本水户齐昭便是个足智多谋的阴谋家,内部工作交给藤田东湖与户田忠大夫两人担任,在平冈给这二人及给齐昭的文书或信件中都另作暗号,庆喜自己则完全不知道他的名字已被编成暗号互相往来。
庆喜会知道暗号的这件事,是他有天在平冈丹四郞的小记事本上发现意义不明的片假名,他指著笔记问平冈这是什么,平冈一下子措手不及,觉得狼狈,瞬即恢复开朗正直的态度,具实吿诉庆喜有关暗号的事,庆喜虽然懂得这些密码,但他觉得不洁,脸色变得苍白,说了句:“这不是等于谋反!”很不偸快地便转回自己的房间。
他在房中写信给父亲:“大家都传言我要当世子,实在让我很不愉快,如果我做世子将成为事实的话,请父亲你马上谢绝此事。”
这封信不能交给男生送,他特选择毫无政治色彩的老女唐桥当信差,这样在途中被别人遇见也不起疑,唐桥是在京都同名公卿的女儿,所谓老女是指年龄已超过二十三岁了,她是庆喜正室一条忠香的养女美贺子从京都嫁过来时的侍从,现任一桥家的家庭事务官,如果庆喜成为将军,唐桥将升为与大名平起平坐的中蔼以上的高官。
“唐桥,你还是淸白的吗?”连平冈丹四郎老早都注意到了,因为如果唐桥已非处女,将来就不能成为将军内府的事务长官,平冈会特别注意到这件事,实在是因为庆喜比常人喜好女色,这件事真让平冈担心。
其实,就一个男人,尤其是大名的本色来说,精力充沛,并非坏事,但会让平冈再叹息的却是庆喜这样过人的精力不能改变为对天下事的野心,平冈心目中的庆喜,不该仅限于做一个延续家族的平凡大名。
“我懂你的意思!”庆喜也同意让唐桥保持清白之身,虽然他也曾为唐桥的美貌心动,特别在看到唐桥的纤纤玉手时,便会联想到她将有多好的身材啊⁈每回见到唐桥,便陷入绮思,好像开始恋爱了。其实处于庆喜的环境很难有恋爱的心情的,因为只要他对谁感兴趣,通常很快就能得到,而恋情大槪必须在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环境中,才会成长吧⁈”一向侍候庆喜的女侍,大槪都会引起他的兴趣,这也是平冈所谓的“好色”吧!
庆喜对正室一条美贺子说:“我想要借重唐桥!”,因为唐桥是夫人的部属,命令得由夫人发布,所以夫人便对唐桥说:“这封文书,请送到水户!”
唐桥便坐著轿子出发,到黄昏时回来向夫人覆命,样子极不寻常,似乎非常痛苦,失魂落魄的,夫人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唐桥脸趴下去,像孩子一样猛摇头,一看,原来是在哭泣。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庆喜交待说:“这封信请不要让别人看见,只要面禀我父亲,由他亲自拆封!”唐桥答应了,齐昭在茶室接见唐桥并读信。
“唐桥,辛苦你了!”齐昭突然伸手来抱:“关于这封信,我有些话要吿诉你!”这句话中,似乎表示有些秘密,难道庆喜在信上写著要把我给齐昭吗?唐桥忍不住有此怀疑。
唐桥虽然奋力抵抗还是遭到强暴,询问后真相大白,对唐桥来说,无缘无故的被人强暴,难道是因自己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吗?但是事情并非如此,而是庆喜命她送信给齐昭,唐桥可以说是被主人陷害的。
“上面做的这种事,又算什么好事呢?”唐桥用细软的京都话抱怨地哭泣著。唐桥原来认为这位年轻的刑部卿庆喜是世界上最正直淸朗的殿下,心中暗暗思慕著,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种陷害属下的事。
庆喜从夫人美贺子那里听到这番话,更是大大吃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即使是父子,彼此都还算是独立的大名,大名侵犯别的大名的女官,是从没听说过的事。
父亲真是这样的人吗?如果只是好色也还好,像用这种方法玩弄女性就更卑劣了。庆喜好像嗅到父亲腐败的内脏而感到不愉快,虽然讨厌父亲,倒也不致于翻脸,庆喜如果是粗豪的战国时诸侯,大槪就会直接对父亲表露这种情緖,不过这个年轻人是生在儒敎普及的德川末期,受过深厚的道德敎育,因而庆喜在此时不能流露出自己的情感,这是他敎养所在。
“父亲是个有武才的人。”他只用短短的言语向夫人解释,战国时的武将因其武功盖世,便常有不拘小节之事。他又补充说了一句:“不管你们信不信,那封信绝对不是陷害唐桥的信。”
庆喜也对父亲起了戒心,觉得他是不可信任的。事实上,齐昭本来就是不可信任的,他接到庆喜的信后,便对担任推动工作的户田与藤田两人说:“我从庆喜那里接到信,庆喜已经知道密码传情报的事,所以希望能改变一下做法;拥立庆喜,不只是一部份人的希望,它已经成为世人共同的期望了,这封信便是证据。”只要有一点反应,他都总结为有希望的。
不过江户城内的实际状态,欲迎立纪州侯德川庆福为世子的一派,始终不动声色似乎胜利在握的样子。
凭公而论,纪州侯德川庆福是个刚过十岁的少年,根本不能在这国难当头之际统率二百诸侯,而且这少年过继给德川家后,纪州家便空无传人,他实在不适合做一个继承人。
不过对那些有决定权的人,庆福是著正中下怀的棋,他们希望拥立一个昏君,使得大权旁落在这些官僚手中,他们绝不想要一个能创造时代的明主,即使拥立一个幼童也可以,但是一桥庆喜已经有他自己的政治看法,更何况他背后还有个水户家,纪州派向来把齐昭视为天下一大恶势力,一旦庆喜当将军,齐昭主政,对诸大臣而言真就成了“大权旁落”了。
不管怎么说,最后的决定权仍在将军家定的一句话,他的生母本寿院对家定不断唠叨:“如果您立一桥的话,我非死不可,这样您还要立他吗?”庆喜在本寿院的眼里,便是一个恶鬼之子。
而对一桥拥立派来说,希望就寄托在笔头老中阿部正弘的身上,阿部曾对春岳说:“我来负责协调,跟上面说。”然而所谓协调真是困难重重,家定既是智能不足,只听得懂生母及奶妈的话,正弘到底可以在什么场合协调传达,真是天晓得!
在事情转机未出现时,阿部正弘便得急病死了,年仅三十九岁,这一年庆喜已二十一岁,庆喜成为第十四代将军的可能性,便随著正弘的死消失殆尽了。
[book_title]第四章
执拗的庆喜拥立者是不会因正弘的死而绝望的,他们并非私心,都是发自内心的忧国之情,反对派实在无法挑出他们明显的缺点,甚至幕府内部少壮派的官僚们都支持庆喜,诸大名也寄望庆喜,京都的公卿或僧侣们也盼望著“一桥卿能被立为世子!”
不过,世间终究没多少人见过庆喜,而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也尚未立下任何丰功伟业,能让人了解他的真正能力的著作也没有。
“既英明又勇敢!”世间流传著这些对他的类似推崇,都是些热衷国事的武士,视庆喜为救国英雄而充满憧憬仰慕的话语,在这样的奇妙心理下创造出来的英雄,史上罕见。
但是庆喜这个聪明的年轻人,并未被冲昏头,他十分淸楚是因世人在列强侵犯下产生害怕日本灭亡的危机感所致,当这种可怕的危机感不堪负荷后,便试图幻想有位救世的英雄出现,能一肩担起这份苦难,庆喜便是这种幻想的对象。
庆喜率直的对平冈说:“即使我成为大将军,也无法改变什么的。”但是拥立派并不罢手,最后他们转向京都的朝廷活动,要朝廷对将军家下达立庆喜为世子的敕命,这种事,从幕府建立以来,是史无前例的。
事情逐渐发生变化了,因为幕阁中有井伊扫部头直弼的加入,除了知道他是彦根藩主,世人对直弼个人是一无所知。这是无可厚非的,直弼在家中排行第十四,到三十几岁都还住在家中,每年靠三百包稻草的薄俸度日,其间也不是不想成为别的大名的养子,连最后要成为长滨的真宗寺的养子都未成功,一直到井伊家长子直亮的嗣子死了,直弼突然成为他哥哥的养子,没多久直亮也死了,三十六岁的直弼,幸运地因著一些人的短命,成为拥有彦根藩三十五万石的井伊家户主。
他要进入江户政界时,曾送给老中松平忠固三十枚黄金,从此起步后,幕阁中的官员只认为他是个喜欢茶道、歌道的闲人。不料安政五年四月二十三日,井伊直弼却忽然窜升为幕府的大老,原来直弼在这之前,与纪州派勾结已深,他对夫人与纪州派核心人物立下约定:一定要推举纪州庆福出任世子!直弼原来在彦根时,就很讨厌水户,尤其是齐昭,直弼是个根深蒂固的传统主义者。
“不需要选什么明君,德川家历代将军不见得个个英明,也已延续二百多年,只要幕府的臣子与诸侯,尊崇德川家的血统便可。纪州庆福与将军家血缘浓厚密切,一桥庆喜便疏远的多,由此看,谁当将军比较妥当明白得很;即使一桥是明君,但下面不断騒动,由世人拥戴君主的风气一旦形成,对将军家是有害的,如果选一个不让世人满意的君主,天下不就大乱了吗?”
他的说法只告诉纪州派,对其他人则深藏不讳,暗地里则四处活动。春岳等人一点也不了解这位新任大老,而与他面谈,希望他能赞同拥立庆喜,然而他总是不置可否,会谈不得要领,只留下“傲慢自大,对国事毫无理想的平庸俗物”的印象。
直弼上任后,曾屡次使众人退下,单独跟将军会谈,询问有关继嗣的问题。他像对待小孩子般地问将军:“你喜欢纪州?还是喜欢一桥呢?”家定口齿不淸地答说:“喜欢纪州,不喜欢一桥!”根据直弼的说法、在五月七日与五月十二日两次将军都同样如此回答,当然,这是找不到证人的。
直弼也并不公开宣布,而是在世人都想探知将军心意时,自然地散布出去。同时,他也慢慢贬谪拥立一桥派的官员,其中多半是幕府中的才能之士,如勘定奉行川路左卫门尉圣谟、土岐丹波守赖旨等人,不过比起第二天,直弼对一桥拥立派断然采行的安政大狱风波,这些动作只是开始吹拂的微风而已。
其间,日美条约签定的问题与拥立问题交织进行著,在直弼就任大老第三个月的六月十九日,未经朝廷敕许,幕府就迳行盖印签约。
第二天二十日直弼装病躱在家中,不去上班,观察各界的反应,结果得知受到意料之外激烈的批评,第二天,到办公处却宣称要罢免负责签约实务的二位老中,其中一位,还是斡旋他就任大老的松平忠固,直弼一心只想推卸责任,一点都没有担当的勇气。“这个扫部头,实在不像话!”二十二岁的庆喜忍不住在一桥府中大发脾气,这也是庆喜第一次对政治采取积极的行动,庆喜是受水户学中国家理论的影响,认为日本的元首是天皇,幕府是受其委任,代替天皇治理日本的,当然这并非第一代家康的理论,而是后来经水户倡导,成为现在觉醒之士的共同看法。
庆喜认为直弼要负违敕之责,违敕是不仅违背敕命,身为幕府首相,对国家体制的认识都有错误,世人还不弹劾他而默不吭声,比起水户学当年在倡行新的“朝权委任”的国家关系时,更是大大后退了。
他吩咐平冈丹四郎:“我要入幕府,通知扫部头。”平冈便跟幕府的官员联络,也为他多方准备。入幕府的那天,已是签约后的第五天二十三日。
“一桥卿要弹劾扫部头!”幕府上上下下传言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宣传了,也传说著:“大老已经惊慌失色了。”原来御三卿只是将军的家族成员,与政事无关,也没有发言权,所以一桥要到幕府来面谈,直弼是很困惑的。
这天,庆喜真的来了。
庆喜休息喝完茶后,听到有声音从廊下传出,看到直弼刚接待完的一些内府和尚大摇摆的自房间走出,而大老井伊直弼已在房间中,庆喜一跨进去,直弼便叩头,在直弼的脸半抬时,这年轻人便自我介绍:“我是庆喜!”直弼突然又叩头,当他第二次抬起头时,庆喜才看淸楚直弼肥胖的大脸上,竟有想像不到的吊眼梢。
直弼家是拥有德川家谱代笔头的家格,从关原与大阪之阵以来,只要有战争便担任前锋的荣誉职位,在内政方面,包括酒井家都有成为大老的资格。
近年来,直弼继承这份家业后,也继承三十五万石,过著全新的大名生活,每天浸淫在这种有权有势的生活中,自然也兴起某些抱负,像“保护德川家的责任不靠井伊家是不行的”这种滑稽念头,已在直弼心中狂热的相信著。
庆喜一面想著:这个人,真的敌视水户家吗?事实上,直弼只知道水户过度倾向朝廷,对德川有谋反之心,倒未必如此。
直弼一见到庆喜,马上联想起他水户的背景(这就是庆喜吗?)看起来还蛮顺眼的,这种讨人喜欢的脸,一看就知道是贵公子。
(不过还是个毛头小子,大槪不会说出什么了不起的话。)他正这么想著,庆喜却朗朗开口了,而且让直弼大吃一惊的是,这个年轻小伙子竟称赞起直弼。
“从您担任大老之职,就开始烦劳国事。”庆喜的声音高亢,语调独特,跟舞台表演的演员几无二致,直弼礼貌上也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井伊家数代先祖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德川家,我们向来也很仰赖您家。”直弼听到这里露出高兴的表情,庆喜心想难道这个人如此单纯⁉直弼开口回答说:“感谢您如此看重,我恐怕自己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其实,直弼心中正为庆喜这番不似年轻人的开头措辞而暗暗心惊。
然后,庆喜便转入正题。一入正题,语气便开始渐像秋霜般严厉,以毫无漏缝的理论组织,加上使对方无喘息的速度,诘问直弼为何违敕?更何况不仅犯下这种大罪,甚至不肯认罪,并不将调印签约的事实公文向京都呈报,这究竟是何居心呢?
“难道是将军的意见吗?那也不对,使是将军,也不可能这样子说……”庆喜的长大论中,并不是只有抽象理论,他更列举各种具体事实,要直弼一一回答。
然而面对这样严厉的责问,直弼却显得很怪异,跟他那庞大身躯正好相反的是,他只发出像猫咪般的嘤嘤细语,小心地赔著道歉,“真是不好意思!真是惭愧!”除此之外,什么口风也不漏。
原来的直弼是深具歌学与茶道素养,国学造诣及和文的书写能力并不逊于饱学之士,不过他的口才并非顶好,但在这种场合中,比起盛气凌人的庆喜,井伊直弼是更谙熟官场之道的政客。
他心中十分淸楚绝不能露出心意,留下话柄证据,庆喜背后有水户家与雄藩诸侯撑腰,跟这种激烈派言论的人士对谈,说出任何话,传出去都很危险的。
直弼的这种态度,弄得庆喜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声音和态度也开始走调,最后不得不改变话题。
“关于收养世子之事,决定如何呢?”庆喜一说出口,自己也很意外,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既已说出,便追问到底吧!庆喜又用他一生有名的声调,朗朗问道:“我希望听听,您对此事的高见!”
史书上记载著:“大老忽然变了变脸色。”事实上,当庆喜直接问出时,直弼确实内心有所动摇,几乎动气。不过,他又忍住,低下头来说:“真不好意思!”
庆喜只有苦笑说:“怎么说都是不好意思,您到底有什么看法呢?”直弼仍然只是说著不好意思,“是不是已经决定了?”直弼仍低著头,喃喃地说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庆喜真的觉得迷惑了。
“我私下听说,已内定纪州公子为世子是吗?”直弼没想到庆喜就直说了,他抬头偷窥庆喜的脸色,终于开口回答:“是已经决定了!”
对庆喜这真是最难过的时刻,但这个颇富演技的年轻人仍力持镇定,迅速地调整好脸色,用似乎很快乐的声音回答说:“可喜可贺呀!这个决定真让人高兴。”
他尽量显出很自然的喜悦表情,又接著说:“关于立世子的大事,世人众说纷云,我也被牵涉在内,不免有些困扰,现在大事底定,我也安心多了,真是再好也不过的安排。虽然听说纪州公子有疝气等病,但前些天,我还遇见他,一点也不显病容,实在是很好的选择。只是,纪州总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许多事情更要请大老多多费心了。”
庆喜话锋一转,又说:“只要我能效棉薄之力,吩咐一声,我必定全力以赴。”以如此诚恳,自居为纪州公子忠实臣下的言语,庆喜结束了这番演说。
在这场冠冕堂皇的话语之后,直弼似乎忘了原先的立场,一下子有点混淆,很快地抬起头来,满脸堆笑,开始高谈阔论,甚至提到庆福如果到德川家后,纪州藩主的席位便空出来了,不知庆喜对纪州家的家业有没有兴趣?
当直弼提到纪州家业时,歪著头,像一头谄媚的老猫般对庆喜笑著,看得庆喜内心毛骨悚然,像直弼这种媚笑跟卑恭屈膝的态度,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直弼涎著脸说:“对这件事,您有何指示吗?”直弼根本不敢奢望纪州藩主此一高位,他的前半生都是跟著生母住在很鄙陋的房子,过著穷困艰辛的日子,将此高位介绍给庆喜,可说是最大的谄媚,“如果您接受的话,就请以后多多照顾”,他跪伏著几乎都要碰到庆喜的膝盖了。
庆喜什么话也不想多说,谢绝了他的好意,想想又加了段话:“我是不能离开一桥家,因此也不想要求到纪州家去的。”说完,庆喜便离开了。
回府后,他也缄默不语,平冈丹四郎主动问他:“这个大老是个怎么样的角色呢?”庆喜答说:“决断力和智慧都欠缺!”庆喜真心这么觉得。直弼见到庆喜时露出这种媚态,但据庆喜所知,直弼对官位在老中之下者都很骄傲蛮横,对上谄媚对下傲慢的这种人,正是对自己的智慧、器量没有自信的证据,这是庆喜少年时的老师井上甚三郎对他说的话。
庆喜又说:“另外,也可以说,倒还不是愚笨的人。”其实对这个人的评价,重要的并非思想或智力,而是这个人对权力有多大的掌握欲望,这点庆喜还没有看出来。
不久,井伊直弼便主持安政大狱计划,在日本史上,除了直弼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曾进行如此残忍酷烈的思想镇压事件。错了,它连思想镇压都不是,与思想并无直接关系,直弼大兴安政大狱的目的,并不在于思想压迫,更单一的动机,只是因他讨厌水户齐昭,而对他的势力进行铲除压迫罢了。
就直弼看来,这几年来,水户齐昭都在暗中进行谋反将军家的大阴谋。但这些都只是他个人的推测,毫无证据,而帮他把此推测具体落实下来的却是直弼的谋臣长野主膳。
主膳根据这种推测开始侦查,像写小说一样不停润色想像,加添故事向直弼手下的宇津木六之丞报吿。所谓的推测包括:一、水户齐昭想使自己的亲生子一桥庆喜当上将军,好总揽政权。二、为了此工作遂勾结松平春岳,而且应允事成后以幕府执政的高官酬谢松平。三、为了拥立一桥庆喜,水户齐昭还到京都朝廷暗中活动,特别是跟天皇极亲近的靑莲院露台尊融法亲皇,而且和尊融说好要立他为天皇。根据上面这些推测,便说水户齐昭有倾覆日本的大阴谋。
直弼为了进一步掌握证据,便命主膳设法,于是主膳开始逮捕许多在京都活跃的武士,要他们招出谋反的事,最先是若州浪人梅田云滨被捕,但总是问不出什么齐昭谋反的事实,又逮捕了很多人,最后甚至波及许多公卿、大名的家臣,牵连的范围已扩及上位的公卿大名等,几乎要把日本忧国的有识之士一网打尽。
当然,庆喜是绝不可能例外的。
在京都梅田云滨被捕的两个月前,庆喜便已遭受停止办公的处分。而这个处分的到来,距离井伊直弼在江户城内对庆喜像老猫般媚笑的日子,不满半个月。
这个任务据说是根据将军的命令执行的,然而,当时根据庆喜的情报,是将军家定正处在性命危急的交关,这是前些天才从江户城的夫人口中泄露出来的。
然而,直弼却不愿公布家定的死讯,严格封锁此秘密,直弼觉得将军死讯公布,水户齐昭不知会搞出什么大阴谋。就直弼自己的推断,齐昭是要窃夺幕府的幕后策动权,松平春岳是像由比正雪那样的帮凶,而京都靑莲院宫便是这场闹剧的应和者,这从长野主膳信件中,将“演员”做为靑莲院宫的暗号代称可知。
庆喜当时就有预感,直弼打算做什么呢?难道是直弼要隐瞒将军的死讯,装作他仍在世而伪造不应该的命令?
这个下达的命令,不仅是禁止去办公,连一桥家里里外外的门都被封锁,只剩夫人住的御守殿之门可通行,以断绝庆喜所有外界的资讯。平冈丹四郎很快地请来往的小商人到水户藩府打听消息,知道同一天,水户齐昭、松平春岳也被同样定罪,齐昭除了被软禁外,藩内的人事权、书信往来的权利都被剥夺,而春岳则是被处以强制隐居。
从这天开始,被逮捕的人犯逐日增多。
所谓的安政大狱,从安政五年九月开始逮捕浪人志士,到六年十二月才结束,其间,与岛津齐彬情同手足的春岳的谋臣桥木左内被斩首,在京都或江户奔波的西鄕隆盛,也急忙逃亡到同志僧人月照的家鄕;水户齐昭手下的鹈饲幸吉被斩首示众;跟一桥拥立问题截然无关,只因幕吏侦讯时听到长州藩吉田松阴的名字,他便被抓到江户监狱中处死。其他死罪或流放在偏远小岛的人不计其数。
不仅是浪人、僧侣及诸藩士,在上位的有十位公卿、十位大名、十四位旗本也受到罪罚。不用说其中罪罚最重的,自然是水户齐昭。除了原先的处罚,又进一步处以在家鄕永远隐居的软禁刑罚;多少也为拥立一桥庆喜出过力的尾张侯德川庆恕也被处以隐居处罚,而所谓四贤侯中的越前藩松平春岳、土佐藩山内容堂、宇和岛的伊达宗城也都与他同罪,另外,像岛津齐彬,因大狱事件时,染患痢疾而病亡,才未被定罪。
庆喜的罪也不仅于不准上班,他也被处以隐居处罚。
“这是怎么一回事⁉”庆喜接到处分书时,只讲了这么一句话,便沉默了,直弼到处布了密探,在江户与京都,这些秘密警察无所不在,到处都流传著“隔墙有耳”这句话,如果庆喜对这个刑罚,有任何不服的言语一说出,传到井伊耳中,便落实为庆喜谋反的罪状,到时只有死罪一条。
所谓的隐居罚,是指将房屋出入口全部封死,每个门都被钉死,庆喜一个人待在房中,只有从被封住的木窗上的木条间五、六公分的隙缝中,可透进些许日光。
发型也不可梳理,蓄出长发后,便跟街市间落魄的浪人没两样。
平常,连部下也严禁到附近房室、走廊走动,当然连家臣都停止所有对外的接触,即使发生地震了,也不许派人到江户城向将军问安。
庆喜一整天都关在那连窗子都封死的房子里,因为在坐牢,所以穿的也只能是粗麻衣,但他也每天端坐,只是专心念书。
平时连个讲话对象也找不到了,连最相契的平冈丹四郎,也被牵连被贬谪处以御役御免差控的刑罚。
(他现在怎么样了?)庆喜心中蛮担心的,庆喜对这个只比自己大五岁的部下,其实已视同好友,虽然有时开玩笑说他太老实、固执、迂腐,实际上,平冈丹四郎在一桥拥立运动中,跟诸藩的名士来往,人事历练已飞速长进。
平冈与当时人称“世上最大脑袋”的越前春岳的谋臣桥本左内相交甚深,有回两人对话,被同座的另一位越前名士中根雪江听到,他写下这么一段话:“丹四郎智辩俊逸,左内才识高迈,师贤(中根自已)坐在他们身旁,听得如痴如醉。”
平冈原也非雄辩之人,受庆喜感化后逐渐改进,他这位平时缄默的年轻主人,碰到感兴趣的话题就变得滔滔不绝,辩驳得让对方不知所措。平冈的口才也进步到雄辩滔滔的境界,“智辩俊逸”便是时人所给他的评语。
不过,现在平冈的命运更悲惨了,从“御役御免差控”再被贬降为“甲府胜手小普请”,原为旗本却去担任甲府勤番的工作,等于被放逐外岛,而且这一生再也不能回到江户。
庆喜想著:丹四郎的这一生不就完了吗⁉但是后来当庆喜返回公职时,平冈丹四郎也再回来了,其实为人臣子,主要还的是靠主人的声望高低而定祸福,而这个时期的庆喜尚未了悟这点。
在庆喜受罪时,幕阁中唯一同情庆喜的老中松平和泉守乘全,曾偷偷的传了一句话“人的命运,不可能根据现状而定的。”来安慰他,对那时的庆喜,那时也仅能以这句话自慰了。
庆喜平日的时间,大部分都花在读书上面,主要是读资治通鉴、史记等史书,以知国家兴亡的法则。庆喜这个时期的读书量远胜过这辈子任何时期,晚年他自己也说:“我多少懂点文字,也都是拜扫部头之赐。”
日子过得很快,从他被禁止办公的安政五年七月五日起,到现在已过了一年半,年号也变成万延,这段日子只听到世人窃窃私语著:“水户的人,不知又会策动什么事?”实际上对他们的隐居生活都不是很了解的。
庆喜虽然如前所说的以读书过日,然而还是颇受影响,心情郁闷,也常整天茫然发呆。
(这是个什么样的命运呢?)
他常想到自己命运的滑稽与悲惨,而不得不感到悲哀。大体而言,他是什么也没做的,庆喜从生下来,便不曾对世界有过什么企图,但还是获罪被关在窗子封死的房间里过日子,这些无中生有的罪状都是空穴来风,就像他的英明也是空穴来风制造出来的。
(这样的空穴来风,对我一点也没有帮助。)
庆喜想到从他少年时期开始,父亲齐昭便不断向世人吹嘘他,终究连世人都对他父亲的话信以为真,而四处散布,结果就使庆喜成为了罪人。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
庆喜此时遍览中国和日本的史书,像他们父子这种命运的,还找不出相似者。像这样稀奇的命运安排,以后还会再发生什么波澜,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此时已到了三月。
这是三月的上巳佳节,江户中的大名要全部到城中去拜见将军,说些吉祥的祝福语,如果是以往,庆喜都位居诸侯的最前列,率领众人登城,然而从去年到今年,这样的景象已不复见。
这天早上,庆喜在夫人的房里,好久不曾昼寝了,他躺在床上说:“大槪下雪了!”美贺子早已起身,在几帐的外面听到她衣服磨擦的响声。去年,他这位夫人生下一名女儿,那时的凄凉惨况,庆喜终生难忘。因为还在受刑当中,既不能庆祝也不能对外公开宣布,而女儿就在诞生的第五天也悄悄的死了。
“这应当是春天的雪吧⁉”庆喜静听著窗外的声响,再度嘟喃著说,他特地大声的自言自语,是希望坐在几怅外面沈思的夫人听到,记得在京都长大的夫人曾对庆喜说:“到江户来以后,到现在连一次都没见过春雪呢!”
一直到他第二次作咳,夫人才似乎惊醒,她听到以后,忙不迭地回应后,便替庆喜整理装束,招呼他起身。
庆喜起来后,向外走到厕所,在走廊下看到弥天漫地的雪下著,从屋檐望出去,天地一片白茫茫,似乎都听得到不断下雪的声音了,而三月有这般大雪在江户是很少见的。
此时,在城楼四角传来鼓声,这大概就是诸侯总登城,早上八时的太鼓响声吧!也就在这个时候,樱田御门外,也正发生一件扭转庆喜命运的事情,当然,这时感慨万千的庆喜是完全不知道的。
一直到了事件发生的七个钟头之后,也就是下午三点,才有位劲装打扮的水户藩士偷偷跑到夫人房外,他是受井上甚三郎的密嘱,来吿诉庆喜:直弼死了!
一直到第二天,庆喜才得到更详细的报吿,在井伊直弼率诸侯登城途中遇刺,刺客包括有从水户出去的藩士十七名、萨摩藩出去的藩士一名。直弼被人从轿子的外面向内刺杀,又被拖出来砍杀好几刀,刀砍在他肥软的身上,好像拍球回击一样的声音,这是住在附近的居民的说法。
传到一桥家以后,庆喜就在房子中玩球,不断用扇子拍击,边听著打击时的声响边说:“就是像这样击球的声音吗?”
[book_title]第五章
又过了一年四季,虽然井伊直弼在樱田门外毙命,然而一桥庆喜的命运还是一点也未改变。
他依然以待罪之身隐居在一桥府中,其他在安政大狱中获罪的公卿,大名及志士也是一样。不过,大家都预期不久就会有新的行政措施出现的。
这个年轻人的左右便劝他:“再忍耐一段日子就好了。”庆喜回问:“忍什么呢⁉”
“等待大赦啊⁉到时公子您就雨过天靑,恢复自由之身了!”
“别乱说了!”奇怪的是,庆喜脸色竟然显得很不高兴,他说:“我可不想要什么大赦!”
他竟然不想使自己获赦⁉被直弼害得成为安政大狱的阶下囚,至今还被软禁著,受牢狱之灾,难道庆喜乐意如此吗?
左右最后很讶异于他的反应,然后慢慢地也了解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他做什么都要全凭道理。像现在,如果只因为将直弼杀掉,原来的罪人便全获释,那还有国法存在吗?这样,不但是幕府,连整个的政府都失去威信,严重的话更可能让国家灭亡。其实也不仅是讲理与否,这个年轻人最怪的一点,就在于如果不按照条理行事,他就不能心安。
“这样子的话,就要委曲您自己排遣寂寞了。”旁人都这样安慰庆喜,不过他们的安慰一点也没有作用,因为庆喜根本就不会感到无聊。
这个多才多艺的男子,每天都快忙不过来了。除了读书作画,他还研究马的生理,又参照有关妇女医学的书,仔细观察身旁妇人的身体。偶而,又找出铇锯等工具修理房舍。平常他最喜欢的运动是打马球,不过因为需要的玩伴人数众多,而他正在受刑期间便未举行,大槪就只差这点不能满足吧!
“真是多才多艺啊!”连这些活动都很自然地流传出去了。他的支持者纷纷表示:这方面跟神祖德川家康实在非常类似,虽然德川家康在书画诗歌方面一窍不通,然而以业馀身份来看,他却颇通医术,传说中,家康在剑技、马术与猎鹰方面也都是顶尖好手,连这么多才艺的家康,都只能模仿木工做些东西,然而他的十代孙庆喜,在削木板时铇屑的动作优美温柔,削出的平面也如同镜子般光滑。
直弼死后满两年的文久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庆喜终于获释,也恢复了可与他人会面或写信的自由。然而庆喜却仍继续韫光养晦,闭门不出。
庆喜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也越来越巨大了,在京都的公卿或萨长两州武士谈话时常常聊到庆喜,认为他是救国的唯一希望。一向偏爱庆喜的三贤侯(松平春岳、山内容堂、伊达宗城)更是盛赞他的才能,山内容堂还说庆喜如果不出来治世,德川社稷将会不保。其实容堂不过只是从春岳那里听说庆喜的为人行事,评价庆喜的资料来源既非与庆喜实地接触,也没有任何政治上的实际成就,庆喜在他们口中又再度言过其实的不断膨胀。
特别是在野的攘夷志士对庆喜几乎到达盲目信仰的地步。“一桥卿如果能出理政事,便能指挥幕吏,赶走野蛮的外国人,重光神州净土。”他们四处游说宣传,只是主要的幕府官员与将军夫人仍然不喜欢庆喜,视他为有威胁性的敌手,敬而远之,这些忧国志士纷纷焦虑的认为:这不但是庆喜的不幸,更是日本全国的大不幸。
即使是在京都的朝廷,也开始强烈认为:要一桥出来为国效命,朝廷不亲自出面对幕府施加压力是不行的了。终于在文久二年六月一日,以攘夷派的老公卿大原重德为敕使,前往江户,同时还有萨摩藩岛津久光带领的炮兵与大炮队,暗含著支援大原敕使的意味,敕使带来的要求是:
“为求幕府改革,只有攘夷一途;为此特命一桥庆喜担任将军后见职(摄政之职),松平春岳担任大老。”
幕阁对这件事的反应已不仅是不愉快的了,朝廷干涉幕府的人事安排,已经是糟糕透了,更何况还借助萨摩藩这种外藩的武力来威胁,一旦屈从,不但只是幕权旁落,今后的幕府更是威信扫地。
不能答应的理由,还不只限于上述,关键点更系于一桥庆喜身上,庆喜是幕吏和将军内府都非常讨厌的水户齐昭之子,齐昭在直弼死后没多久也病逝了,庆喜是他儿子,一定也继承他对德川家的野心企图,而且庆喜还更年轻呢!
“如果一桥卿变成将军后见职,那德川幕府就要灭亡了。”江户城中,上至老中、官员、下至僧侣、夫人女侍都为这种说法而騒动不安,认为一桥卿的雄辩口才及胆识将会压制住年幼的将军及老中,而且庆喜还跟萨长土等外样大名勾结,将引起谱代大名的不满,为拥护将军家,誓必会和外样大名打起来,爆发内战,乘著天下大乱之际,一桥正好统治天下,类似这样的谣言满天飞,常然,包括这位敕使与岛津久光到江户,也是一桥庆喜谋反计划的一部分。
最后,幕府还是屈服在敕旨之下。
而当庆喜听到这件事,便对左右说:“幕府真的要灭亡了。”像这样以外藩武力为背景的朝旨,今后幕府不听也都不行了,“已经留下事例,政治之道根本沦丧了么!”庆喜忍不住发出慨叹。
“德川刑部卿殿
叡虑所命,出任后见之职”
庆喜终于接到这样的任命,叡虑是指天皇的意思,在幕府的任命中,从未出现“叡虑所命”这句话,特别写出是老中们要表明这绝非将军的原意,像给松平春狱的政事总裁职的聘书上也有“叡虑所命”的字样。
姑且不论庆喜的将军后见职是什么,春岳的政事总裁职便是个亲设的职位,居老中之总揽幕政,也就是所谓首相,像以往的大老一样。
庆喜接受了任命。不过,春岳辞退了,因春岳的部属都认为那是一种侮辱,而极力反对。
德川家的行政工作,从始祖家康以来,就由谱代大名担任,那就像是个生意的经理人。然而越前福井三十二万石的松平家是德川家族的总领头,跟井伊、本多、酒井那些德川家的番头大名身份不同,春岳如果就任政事总裁,不就自贬为番头级的店家掌柜了吗⁉春岳几次推辞,终于无法推拒而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当幕府的新人事命令:“将军后见职 一桥刑部卿庆喜。政事总裁职 前少将松平春岳。”昭吿天下时,日本百姓欣喜若狂,大家都觉得国家政局终于有了主轴,遭受外夷压迫的日本,也不致面临灭亡的悲惨命运了。
当在京都的萨摩藩大久保一藏(利通)听到这个消息时,连这么出名冷静的人都几次的问别人说:“这个喜讯不是在梦中吧⁉”一藏的欣喜若狂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全天下的有志之士莫不因而有万千感慨。
庆喜登城去拜见现在的将军家茂,在问安的时候,庆喜并未流露任何表情,在上面的家茂也显得不怎么亲切。这年家茂已经十七岁了,容貌秀丽,性格也很谦和,就是太过老实,很可怜的让每个人都敎他要尊崇京都朝廷,其实,从始祖家康自立为日本霸主,就以将军为国家元首,立法压迫京都朝廷,从天子以下,朝中的人只要专心学习歌道即可。后来,新井白石便建立德川将军家为日本元首的理论,京都的天子只在京都内拥有神圣的超然权力。
不过,从贝利要求开国以来,日本流行尊王攘夷的理论,尤其是水户学更解释:“将军的政权只是由天子处得到委任而已。”这点受到西日本的外样藩强烈的支持,而东日本的诸藩对这项理论仍然反应迟钝,不过因为家茂年纪尚轻,很自然地接受新时代的思想,他的天性实在是非常率真。
像家茂这样纯朴的个性,也不会对人先存好恶之心,老中或内府的女侍都赞扬他那纯真无瑕的人格,不过,如果要说家茂曾对哪个人事先存有偏见,那个唯一的对象就是庆喜,家茂心中是很讨厌庆喜的。
每一个在他身边的人都说:“一桥卿是绝对不可以信任的。”慢慢的,家茂便觉得庆喜像个戴了人类面具的大魔王,大槪跟以前疯狂的将军不一样,庆喜会在做法术时,不知不觉的杀掉我吧⁉家茂看到庆喜时只想到要提防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他实在是个还很幼稚的将军!
其实,庆喜就任后见职,对松平春岳的感受冲击最深刻了,春岳是安政时代将军继嗣运动主要的推动者,也因而在井伊直弼所罗织的罪刑中难逃重罚。
这年的九月一日,幕府不得不定下现行的外交方针,前代的井伊直弼在列强的武力威迫下订立安政假条约,而京都朝廷却下达一定要攘夷的命令,现在已到了非二者择一不可的地步了。
就幕府而言,选择前者(开国论)表示对国际社会忠实但却对朝廷不忠,一定会受到国内攘夷舆论的全力攻击,但如果选择后者(攘夷论),便是对外人毁约,终将受到列强的军事攻击,而也终于会使日本沦落成让列强分割的殖民地。
担任政事总裁职的松平春岳决定要尊重国内的舆论,采行避免内部分裂的攘夷论,而破坏对外的条约。
类似将军秘书的御侧御用取次的大久保越中守忠宽(后来的一翁),听完春岳的意见后,又一一向老中们询问,老中们各种意见都有,大久保都详细记下,最后再送交庆喜,询问这位后见职的意见。
大久保忠宽心想:当然,这个人不会不赞成!庆喜出身于尊王攘夷的大本营水户家,又是齐昭最疼爱的孩子,受天下攘夷志士的推崇,一向又是春岳的好同志,庆喜绝不会不赞成春岳所提的攘夷案。然而,伏地待命的大久保忠宽却听到从颈上传来庆喜的第一句话是:
“春岳也是个愚物么!”大久保听完,大吃一惊。
“真是不敢恭维的言论。”
“现在还能攘夷吗?”
大久保几乎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庆喜又开始他最擅长的雄辩,不过这次是关于积极的开国论。
“现代正是世界万国要互通天地之道时,我国是不可能走回锁国的老套了。这也是为何扫部头原是个攘夷家,却在美国虚喝一声后,等不及敕许擅自签下条约。不对虽然是不对,然而谓‘不对’只是我国自己国家体制的问题,与对手国是毫无关系的,所以如果违约便是不守信义,是会让世界各国耻笑日本的,一旦违约,就要有作战的准备,即使会胜利,以这么不符实际的书生之论开启战端,是会被后代人讥笑的;而假使失败,更是自取其辱,如果真是这样,春岳还能负责吗?”
大久保吓得赶快解释,这不是春岳的本意,春岳是个开国论者,但是考虑到京都朝廷西方雄藩及天下舆论等因素,才决定采行攘夷论的,现在以统一国家舆论方向为要,大久保说明:“以后再逐渐见机的改变策略。”
庆喜一听,马上回说:“小花招而已!”他认为应该到朝廷去说服改变命令,并对日本志士启蒙,这才是两项根本之道。
从大久保久宽那里听到庆喜的说法,松平春岳没说什么的陷入沈思。
(没想到,他竟然不是攘夷派的人。)
一方面被这个事实震惊了,另一方面,也对他批评自己是愚物不满,春岳这个人从来就被视为是个人材,到处被赞美,不但被世人誉为贤侯,也被家臣奉为明君,再怎么也想不到,竟有被批评为愚物的时候。
(这个人只会用嘴说说,并无成为将军的器量呀!)
从此,春岳就开始修正庆喜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
其实,庆喜并未察知春岳的苦心,春岳与其他贤侯一样,已不同于安政时期单纯的攘夷论,但他们也深知现在还不到公开谈开国论的时候,现在不打出攘夷的口号,是无法安抚朝廷,也无法使天下人服气,也就是秘密抱著开国主义的技术攘夷论者。
春岳便登城,面禀庆喜剖析其中利弊。
然而,庆喜还是认为这种小花招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春岳最后屈服了,便转而改谈开国论,因为春岳的口才实在比不上庆喜犀利,然而对实际主持幕政的春岳来说却有施行的困难,就拿应付最近要到江户来催促攘夷事宜的敕使之事为例,中纳言三条实美与少将姊小路公知两位敕使,是众所皆知的激烈攘夷派,如果现在不奉行这攘夷的敕命,便表示无论是幕府或春岳都不再尊王。
庆喜认为这点无须担心,激烈攘夷派的公卿再怎么吵闹,问题还是要看天皇(孝明帝)怎么决定,只要能说得动天皇就好。庆喜充满自信的说:“只要我进京,恳求进谒,慢慢的一定可以说得动皇上。”
不过,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在敕使怀著攘夷使命东下江户时,庆喜高举著开国论进京劝说,首先这件冲突便会使得全国大乱,这种让幕阁害怕的混乱,最后可能导致无法收拾的后果。
更何况,敕使到江户来,是顺著天下民心,如果能奉行敕使三条实美带来的攘夷敕命,也能藉以统一幕议,最坏的打算,是即使伪装出顺服状都好。
(春岳也是如此软弱的人呀!)
庆喜心中盘算著,口中却不再说什么,他突然若有所悟的想起什么似的交待:“啊!等一下,有一件事……”
“请吩咐!”
“刚才我所说的开国论,请春岳先生顾虑到,不要再跟其他人泄露。”
春岳心想:庆喜果然不只是一个贵族公子,然而此时他却更感到心中凄然,全天下攘夷的希望都寄托在水户出身一桥庆喜身上,期望担任后见职的庆喜能重振幕府声望,没想到庆喜不是攘夷派,还是个比任何人更尖锐的开国论者,这样一来泄露出去恐怕就会天下大乱了。
春岳答说:“知道了。”
实际上,同为贤侯的土州侯山内容堂也警吿春岳事态严重,忠吿春岳绝不能透露出一桥庆喜的思想。
同时容堂也对庆喜说:“敕使到江户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及任何有关的开国论,否则这两位年轻的公卿,一定会震惊的立刻离席,转回京都。”
容堂分析说:这两位敕使背后有长州藩撑腰,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只要他们回去京都向朝廷报吿,长州人正好伺机拥立天子公卿,以讨幕府对敕命的造反。庆喜点头同意他的话,也感谢容堂的忠吿。
结果,幕府接受敕使的攘夷敕命,因而天下舆论也纷纷赞扬:目前的幕府已与直弼时代大不相同了,能采取如此明快的态度,都是因为现在烈公(齐昭)钟爱的一桥卿担任将军后见职的缘故。
那些天下志士对水户家与故烈公的感情,几乎到信仰的地步。
[book_title]第六章
此时,还发生农民因充满攘夷的激情,在高崎城作乱之事,让幕府很头痛,率领夺城的是武州榛泽郡血洗岛村的富农之长男涩泽荣治郎,这个年轻人后来改称荣一,成为日本资本主义的开路先锋。
他家半农半商,贩卖蓝玉,是附近村庄首屈一指的有钱人。这个矮小下部肥胖的年轻人,头发梳得十分有光泽,改换读书人装扮,来到一桥家的家臣平冈丹四郎府中,要求投靠。
平冈丹四郎在庆喜获释成为将军后见职时,也从流放地返回,再度在庆喜身边服侍,而且成为世所周知的庆喜的智囊。
要接近一桥卿,一定要先得到平冈丹四郎的赏识,这位血洗岛村的年轻人心中如此打算著。他在十四、十五岁时就接管家中蓝玉买卖的生意,曾远赴信州买蓝叶,不过他只有到江户学剑时才穿商人的衣服,剩下的时候都作读书人打扮,过著很奇怪的生活,他也是北辰一刀流海保帆平道场的门徒。
如果要举兵的话,一定要从一桥家暗中策动起后援。涩泽想借重庆喜的人望,他今年算起来已二十四岁。
武州的农民本来就比较强悍,好争斗,即使平民人家也有许多学刀弄剑的,像同时期,从跟涩泽同样的武州农村,就出了近藤勇、土方岁三等警队创办人材。
然而涩泽的野心更大,他聚集了附近村子的年轻人,在文久二年十二月冬至的夜里,袭击高崎城,以此作为据点招募关东八州的士兵,再率领著攘夷的义军,进军镰仓街道,偷袭横滨港,杀戮外国人。向幕府施加攘夷的压力的,不只是涩泽,隔壁村的中濑村,也有位村儒桃井仪八配合著涩泽的举兵,同时袭击上州沼田城。
涩泽为了举兵,几次到江户来调集武器、结合同志,像举兵所要用的刀、枪、履带等物品,他都是跟神田柳原町的击剑道具商梅田屋愼之助买的,梅田屋在维新之后,因为喜欢说书便经营了一家叫白梅亭的说书场,此时,他则秘密改造了一座仓库,做为履带的制造工厂。
平冈丹四郎听到涩泽自白他所做过的那些事,吓了一大跳,他忍不住问:“你脑袋还淸楚吧⁉”
涩泽回答:“我很清醒,我知道如果向幕府透露这些秘密可能性命难保,但我信任你。我真的很想在一桥家门下效命,并不要俸禄,只要有个名分职务就好,现在我手中还握有五、六十名壮丁,若一桥刑部卿有任何事情,我都愿意效命。”他还提到同鄕的近藤勇等人,现在便在京都做为会津侯支配的浪士,希望一桥家也能同样接纳他。
“这要再看看!”
平冈已非单纯的攘夷论者,而庆喜更是一个开国论者,像这个壮汉到庆喜面前说出他所做有勇无谋的攘夷儍事,难保庆喜不会杀了他,因此平冈便推拒说:“要有适当时机,再看看!”
涩泽当然很不满,就直说:“难道平冈先生也是妥协派的吗?”
“这怎么说呢?”
“江户的人都这么传说,一桥卿就任后见职后,什么事都没做,就是因为平冈先生有不同意见,您进言开国论,所以蒙敝了明智的一桥卿。”
“没有这样的事!”平冈辩白著。平冈赏赐了涩泽,并郑重以志士之礼招待他,且叮咛他一定要再来,同时心中决定一定要收服这个人。
对一桥家来说,这件事是很重要的,庆喜不久就要常驻在京都,是需要人力的。一桥家虽从幕府接受十万石俸禄,但并非诸侯,只是德川家家族的一员,因而像平冈这样的家臣,跟一桥并非像大名与家臣间的主从关系,而只是算由幕府派来出差的幕臣,更别说有自己的武力。
而庆喜一旦往京都去时,一定要备有像诸藩那样的藩士,如此才有保障,而且最好还要有能够与诸藩士谈论国事的能力,如此在京都一桥家才真能掌握诸藩的动向。
平冈想到像涩泽这样的血性男子便很合适,何况,他认识的淸河八浪,在组成浪士团的建议书上就有这么一句话:“非常时期便要收揽非常之士。”
庆喜此时,正在往京都的路上。
最初本是要伴随将军家茂一齐到京都的,但临时改变,庆喜自己先去,这是因为京都的情势危急。在京都町的奉行永井主水正尚志,对幕阁发出求救的请愿,他说:京都现在都快变成独立的政治都市了。
“关东的势力在这里不断缩小,朝廷与幕府间几乎隔绝,无法互相沟通了。”永井尚志更进一步分析:“萨摩、长州的那些外藩,一手主宰朝政,现在一桥卿开始担当重任,应该上京诚心诚意的对朝廷表态,或许还有挽回的机会。”他提到京都现在由萨、长等藩执牛耳地位,在这种情势下,一个幕府里的町奉行小官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只有一桥卿亲自进京,才能重振幕权,这是关系幕府存亡的当急之务。
这分报吿大大惊动江户幕阁,老中们都一致恳请庆喜马上入京。
庆喜答应后,却苦无可用的有能之士,庆喜原非德川本家,从幕府调人多少有些不放心,因此只好私下跟自己的水户藩借才,他把水户家的家老武田伊贺守叫到屋中说:“识时务,有气节,能跟我谈事情,也能为我牺牲的志士,希望能借用十名。”武田在藩内精选,最后也只得八人,后来庆喜手下活跃的谋臣原市之进、梅泽孙太郎、梶清次右卫门便是这时候选出来的。
涩泽荣治郎去见平冈丹四郞时,庆喜已不在江户,而是在往京都的路上。
他到京都的日子是文久三年正月五日,住在东本愿寺,庆喜也是在这地方升任中纳言的。
八日,他开始拜访近卫关白,和议奏、传奏等公卿大臣,而拜访方式却与众不同。
不坐轿子,庆喜改骑马,不像个攘夷家却反而骑在洋鞍上,然后跟著一队幕府这次按新规编成的洋式骑兵小队,连奥向、若年寄等随从也都骑马,一行浩浩荡荡约五十骑,马蹄声响彻京都的大道。
市民们看了都觉得他不仅是个公子贵族,而公卿或诸藩之士则开始对他觉得迷惑不解,原先在庆喜未入京前每个人对他都有一个看法,这是在安政大狱中死去的藤田东湖的说法,从驻扎京都本圀寺的水户藩士口中流传出去的。
“庆喜卿比起烈公更是一流人才,如果现在天下无主,顺其自然,他一定能赢得天下的政权,而且没有人能从他手中夺走政权。”
仅看这段逝去的藤田东湖所说的话,就可以知道对攘夷家而言,庆喜是个偶像,聚集在京都的浪士们一向如此认定。例如庆喜尚未到京都前,长州过激派的首领久坂玄瑞便曾久仰大名了。
“一桥黄门到底是那种人物,我要亲自去看看!”久坂便带著长州的寺岛忠三郎、肥后的轰武兵卫、河上彦斋等人前去,其中彦斋有“斩人彦斋”的别称,从文久二年春天开始至今,他已杀了多少佐幕派或开国派的人,他自己也数不淸了。
他们一行人穿著喳喳作响的木屐,佩著红鞘长剑,就要到东本愿寺求见庆喜。
这种事只在京都这种无秩序之地行得通,一般来说,久坂这种普通的陪臣,连作梦也别想求见将军家族的庆喜,然而,在京都他们却在公卿家任意出入,也不知是像装饰道具还是像朋友一样地跟公卿交往,一点也没有身分的区隔。事实上,他们真的能影响朝廷,有时一位浪士喝酒时的议论,次日就会变成敕旨向天下公布,在连幕府都对敕旨忌惮三分的情况下,这一伙人求见庆喜那还管是否越级失礼呢!
(在江户这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是在京都。)
其实,庆喜早在入京之前,就料想到会有这么现实的欢迎方式,“请他们进来!”
这年庆喜已经二十七岁了,在形势上,他是绝不愿轮给那些人的,甚至要粉碎辩驳他们的言论,然而却被左右阻止,尤其是这次进京主要辅佐他的大目付冈部骏河守,更是拼命阻止他,要他装病避开。
不过,那票人已进来了,因此不得不由冈部骏河守自己来应付,他便把来者请入大门旁的小房间。
久坂玄瑞开始诘问:“现在,开国或锁国的政策到底决定了没有?”二十四岁的久坂,英气非凡,他开始自己著名的议论,几乎都使用深奥的汉文语汇,其中论点大致是:幕府已到了非决定攘夷期限不可的关头,恐怕一定要如此才能使天皇安心;否则弹指间就会变成天下共指的违敕贼子。
“果然没错!”庆喜在内室听到这番话,以前他就已经猜想到,这些人的攘夷论其实是讨幕论的变形、借口。
庆喜通知冈部不要给他们任何确切的回答,不必得罪他们,不过他这样做,反而更刺激了这批人。
久坂不甘心,非要等出个明确的答复,然而一直等到晚上,庆喜仍不肯正面吿诉他攘夷的明确期限,久坂一行人不得不离去,然而临走前,他们故意在大门口大声嚷嚷著:“一桥卿的地位与名望,素为天下所倚重,不过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呢?只不过是个会推拖的俗吏罢了。像一桥卿这样子,即使将军到京城表达幕府实行攘夷的意愿,结果也是可想而知,那不过又是欺骗朝廷的花招罢了。”
庆喜知道这批志士们会如此傲慢,原因便出在“学习院”。
朝廷自室町幕府时代开始,便无议论政务的机关,如今迫于时势,上个月终于设立了,选出二十九位公卿负责,办公地点便借用学习院的建筑物。这些主持国事讨论的公卿几乎全被长州派的公卿垄断,其中特别又以三条实美与姊小路公知两位居首。
久坂玄瑞等人便在三条、姊小路两人门下出入,也常向这两人请求敕旨,例如:丰后冈藩的勤王派小河弥右卫门犯错被藩主处罚,但却从京都对冈藩发布道敕命,旨意是解除弥右卫门之罪,迫使藩主释放弥右卫门,当然这是伪造的敕命,而且这是学习院那批论政的公卿与志士们做出来的事情。
庆喜到京都的第八天早上,他吩咐备马前往学习院,久坂玄瑞的那件事,他一直如哽在喉般的不舒服。
庆喜决定要断绝这个祸根,当天骑兵队特别配著新式的来福枪,马蹄扬尘地直奔学习院。
“前来致意问候!”庆喜一行到中午都还不辞去,吃完自备的便当后,又继续闲聊,庆喜说:“根据敕命,我们不攘夷不行。不过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今天我特地想来请敎有关敌人的状况。”他便开始分析世界情势,而那些公卿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只能茫然地静静听著。
最后,庆喜总结:“我身为武将,身负攘夷责任,一旦开始执行,便会让日本六十馀州战火密布;不过诸位大人才是发布攘夷命令的主谋者,届时请不要害怕炮火声而逃跑。”说完,他便向在座的公卿一个个看了过去,众人都被庆喜的气势震慑住了,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他们实在是非常意外,一向没有胆量的幕府中,怎么样也想不到会出现一个说话如此犀利强硬的人才。不过庆喜的这番话,暗中一再的针对攘夷之事批判,庆喜走后,公卿们群情哗然,认为这是违敕之论,庆喜或将军都已走到穷途末路了。这些反应其实也显示了德川幕府终必要衰亡的结果。
[book_title]第七章
在京都,庆喜的支持者只剩下以往被称为三贤侯的土佐侯山内容堂、越前侯松平春岳和伊予宇和岛侯伊达宗城而已。容堂和宗城此时仍具参与国事的资格。
不过在京都内部却批评:这三贤侯早已不是往年的贤侯,只是变节之人而已。甚至有人明说:他们已非攘夷者,而是屈服在列强武力下,卖国的开国论者。
庆喜入京后,京都的攘夷志士反应越来越激烈,甚至说出豪语:就算是大名,也不能饶赦,只要是奸侫之人,就难逃斩奸的白刃加身!
正月十日,伊达宗城的旅馆净行寺门扉上贴了一纸墨书:“老贼伊予守(宗城)听著:擅发异论,不知悔改者,将袭击其旅馆,定以违背朝命之罪,以此供奉攘夷的血祭!”
然后,到了二月一日,在庆喜旅馆东本愿寺的太鼓楼楼上,发现一个白木的三方盒,三方盒上放置了一位大夫带须的脑袋,上面有一字条,龙飞凤舞地写著:“献予一桥卿!”
庆喜调查之后,知道这个脑袋是佐幕派公卿千种家诸大夫贺川肇的。贺川原在井伊直弼谋臣长野主膳的门下,曾参予安政大狱的策划,大前天夜里,数名浪士闯入贺川家中,恐吓下人说出主人的下落,其中有名浪士捉住贺川的儿子弁之丞,正要杀掉那小孩,贺川推开卧室内墙壁出现,他说:“要杀就杀我好了!”浪士便在哭叫著的孩子面前,斩下贺川的脑袋。然后,左手丢到岩仓具视的家中,首级则献给一桥,这对不积极奉行朝命攘夷的公卿大臣们,有一种胁迫的意味。
第二天,庆喜便去找列为公卿之首,个性多疑,思想温和的近卫关白询问。他说:“既言是遵奉朝命,天皇是否知道那些公卿与浪人的激烈暴行呢?”近卫关白说:“天皇应该是不知道的。”
天皇一向讨厌那些激烈派公卿和搬弄是非的长州派志士,当然也很少跟他们亲近,所谓“朝命”、“敕旨”、“叡虑”等,都是三条实美、姊小路公知伪造的,而志士们又将三条称为“白豆”,姊小路称为“黑豆”,其实就是把他们视为工具一样的操纵而己。
关于这件事,盛怒的土佐侯山内容堂,便挟剑带著酒气,来势汹汹地到三条实美家,山内家与三条家本就有姻亲关系,山内拉起实美的领口就问:“看在姻亲的关系上,你要老实回答;你们口口声说违敕,实际上,真的是天子的话吗?”实美怕的不得了,终于吐实说:“并不是天皇的旨意!”
容堂又再逼问:“现在日本与西洋在武器上利钝相去千里,要即刻攘夷根本就是相当困难的,这种状况天皇知道吗?”实美回答:“天皇不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呢⁉竟然不对天皇说真话,做为辅弼的大臣难道都如此愚昧无知吗?”
三条受不了逼问,终于哭出来了,对容堂说出实话:“容堂大人,不如此的话,我便会被那些浪士杀害的。”他吿诉容堂,自己如何受到长州派志士的胁迫,他请容堂责问他时,也替他的处境考虑。
庆喜从容堂那里听到这种事后,觉得取缔镇压聚集在京都的这群浪士,恢复京城秩序是第一要务,他便找来担任京都守护职的松平容保,指示采取强硬立场镇压,每天派遣武装巡逻队在街市巡察。
容保摇头反对,他是个生性温和的人。然而,这位警卫家的长官虽然最初是反对镇压者,终因辩不过庆喜,最后不得不同意,从此容保的一生便过著踩著志士的血前进日子。
不过,京都攘夷家的阴谋暴动,还是持续到三月四日将军家茂进京,而达到了最高潮。这天,天皇行幸到京都南部的石清水八幡宫,准备宣布攘夷之事并祈福,这天将军家茂亦得随行,他们计画:当将军登上长石台阶时,在上面的天皇便赐下攘夷的节刀,既已拿到节刀,幕府便不能再迟疑了,一定要马上进行攘夷之事,如果违背的话,将军就等于跟朝廷为敌,全天下的人便可起而攻之。
庆喜心想那一定是个圈套,平冈丹四郎也禀报说:“对方已做了安排!”平冈在处理完江户留下来的杂事后,很快便赶到京都,根据他所获得的情报,久留米水天宫的神官真木和泉是长州人的军师,久坂玄瑞等在京都的活动都是由真木所策动;三条实美所写文采焕发的诏敕,也是由真木和泉所起草的。
“真木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物呀⁉”
“聪明吗?”庆喜听到这句话多少有点反感,在江户他曾受到幕阁官员的各种批评,因为他们都怀著讨厌水户的情緖,不过庆喜并不太在意这些感情用事的评语,然而其中有一个人的评语却让他很介意,那便是在当时幕阁中唯一认识庆喜的老中久世大和守,他说:“世人都认为庆喜像神君再生,我看倒不见得,这个人不过是个聪明的人而已!”他认为庆喜虽聪明,却不堪大任。
当时,庆喜听到这个传言,很不快的想著:难道这个久世,真的了解我⁉现在,他听到平冈丹四郎,称赞真木和泉是个聪明不凡的人,庆喜心想:比聪明的话,我不会比这个久留米的神官差吧!
长州人与激进派公卿如果按原计划进行,大槪就要成功了,不过此时又冒出另种说法,说在当天要暗杀将军家茂。根源在于过激公卿廷臣中的中山前侍从忠光,忽然从京都失踪了,谣传忠光已成为长州、土州浪士的领导人,要突击天子行幸的队伍,一队挟持圣驾,要求下达诛杀将军的敕命,另一队直接刺杀将军,这个传言照当时局势看来,可能性不小。
庆喜听到这个消息后,乞求宫廷停止行幸的行程,但没有成功。为此,他又再到二条城,拜谒将军,秘密地悄声向将军陈述前因后果,要求将军为了家邦万世,这次不要参与行幸供奉之事,家茂仅是个纯洁的年轻人,听了庆喜的这个诡计显得闷闷不乐,鼓红著脸说:“这样不是不忠吗?”
不过,庆喜一而再的劝说,连幕阁官员们也被他说服,结果便定了将军当天装作感冒发烧,称病不出二条城。听到风声而反对的是京都守护职松平容保,他到二条城来,表示:“虽然有这种传言,但卑职仍会拼命保护天皇与将军的,将军是武门的栋梁,只因听到风声,便关在二条城中不敢出去,幕府的武威还能再扬震天下吗?”不过,因为庆喜仍然坚持反对,终于还是决定托病不去。
日子过得很快,终于到了文久三年四月十一日行幸当天,早晨六点,御驾就从御所堺町御门出发。
在前头骑马引导的是会津藩家老朴山主税,最后压尾的是仙台藩家老片仓小十郎。行列人数共有一万多人,从关白以下的公卿、官员,武家方面则有庆喜以下的诸大名供奉著,只有将军跟尾张侯德川庆胜因发烧而未参加。行幸之列经过鸟羽街道,穿过淀大桥,一直过了晚上八点才抵达清水的山麓,天皇便在山麓的丰藏坊休息了一夜。
庆喜也在附近找一间房子,解除衣冠束带,躺下略做休息,预定休息三、四个小时之后,在深夜十二点半,要拿著火把登山。一旦到了山上,庆喜代替将军接受节刀之事,就势在必行了。节刀是军队出征时天子亲手赐给的刀,在凯旋时要再还给天皇,古代的中国有此一习惯,而日本两代各王朝也常有这种仪式,一旦接受节刀,幕府就要以武力驱逐在开放港口的欧美人士,接下来便得面临欧美联军的报复,在各地重新开启战火。
庆喜起身,呼叫御侧用人兼番头中根长十郎的名字,这人从一桥家的上一代便已在他家服侍,庆喜说自己觉得发烧头痛,也感觉得恶心想吐,要赶快找医生,另外也吩咐中根去通知议奏,传奏等公卿,一桥庆喜生病了……。
中根点著头,表示明白庆喜的心意,退出后很快便照著庆喜的吩咐行事,住在山麓各处的公卿听到后开始大乱,这个时候生病,真是让他们太意外了,不管真病或假病,都是有很重大影响的政治行事,马上就有激烈派的公卿到庆喜住的地方探望。
“奉有敕命,马上出来参见!”然而,庆喜叫中根回答说:“究竟是什么敕命都还不知道⁉不过现在病中之身真的是无法出来受旨。”陆续有其他使者来,庆喜都叫中根用同样的话挡驾不见。
“我看还是从这个山麓离去吧!”庆喜跟中根长十郎商量,不然的话,那些人难保不会来硬拉著庆喜上山,于是庆喜就叫人备了轿子,也来不及带任何薪优卫或随从,他吩咐他们随后跟来,自己坐著轿子出了山麓的住宿处,便急急穿越过阴暗的街道,不过等他到达城南宫时,已经有超过二百名的手下先他一步到来,这夜,他就在城南宫休息。
庆喜这次的逃遁,使得洛中志士群情激昻,第六天的十七日,在三条大桥的桥畔有这样的留字:石淸几幡宫行幸之时,将军假病镇力一桥中纳言出奔,真是可恶之至,不日,这两人都将遭天诛。
这个留字让京都街市中的人都瞧见了,从文久二年以来,有无数的天诛留言出现,但直指将军与庆喜的姓名,这倒是头一遭,至于是谁贴的,也还不知道,不过留书事件后,长州侯不久就离开京城回家鄕,让人不由得不联想是长州人的杰作。
庆喜当然很不高兴,因为在留书的文字中,批评他是奸徒,并虚张声势,因循,欺骗天皇……,这些措辞实在很让庆喜难堪。
“既然这些公卿这么喜欢攘夷,就让他们去吧!”庆喜不禁恨恨的这么说,国土将变得怎么样,这些公卿都可不负责任,庆喜虽然极力忍耐,但他的自尊心受不了这种侮辱,到底是不是在虚张声势,干脆就真的开启战火,让这些人瞧瞧!
几天后,朝廷方面又来催问,到底何月何日要开始攘夷?庆喜说:“五月十日。”那天已是四月十九日,距离开战日不过二十天而己。
敕使回去后,在京都的幕府官员们都很紧张的来问庆喜:这么短的时间,来得及准备吗?庆喜听完便笑了。
“攘夷根本就是违背现实之事,怎么样也不会成功的,准备或不准备,到那天都没什么影响。”
“可是朝廷是认真的。”
“怎么样也没关系。”
而后,朝廷又遣使者来问:“能定下日子,实在是个好消息,不过对诸大名来说,是要由幕府来下达命令呢?还是由朝廷直接下达呢?”
“由朝廷下达命令的话,诸大名会乐意奉命的。”庆喜心想,朝廷一意主张攘夷,当然就由朝廷下达命令,到时朝廷自然也得承担战败及国家灭亡的责任。
“我这个不中用的人也得回到关东了,不事先准备不行的。”他将自己要离开京城之旨向关白与议奏、传奏等公卿报吿。然而,将军仍在京城,庆喜却迳自离去,在二条城的幕臣间,逐渐有非议出现,他们认为:后见职弃年仅十八岁的将军于不顾,也有人说:归根究底,庆喜也只是个聪明人而已。
不过,庆喜是有公开的正常理由的。“将军在京都,我回关东,是为了指挥攘夷大事!”一旦攘夷开始,庆喜将成为日本军的总司令官,到时江户城也就成为日本的军事、政治中心,确实是得及早做好战争的准备。
在京都常驻的笔头老(首相)板仓胜静,心中怀疑:庆喜这个人,是否真心想要攘夷呢?不过,每个人都觉得他是认真的,因为庆喜这次回关东,连水户藩家老武田伊贺守都随行,武田伊贺守是水户攘夷派的大领袖,一向是以继承水户烈公的遗志自许,世人也莫不如此认为。庆喜带著这位攘夷名士东下,谁也不会怀疑他另有打算。
东下走陆路,二十二日从京都出发,第二天二十三日住在东海道土山宿,他的随从之一公仪大目付冈部骏河守也宿在旅店中,那夜,十名刺客潜进那家旅店的庭院,用大石头敲开窗户,大喊:奸贼冈部骏州出来受死吧!在一场混战中,冈部家的家臣抵抗被杀,骏河守则趁乱逃出,安全保住一命。后来传言那是姊小路公知派来的刺客。
从桑名渡海,二十六日住在尾张热田。这夜,庆喜举止怪异,他叫人侍候磨墨,写了长短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江户的老中,开头写著:“薄暑懊热,不知衮衮诸公连日来可好……”而后,又报吿既已接受攘夷的敕命,请幕阁官员们要费心准备。
那封较短的信,是寄给在京的关白鹰司辅熙,内容是一封词意简明的辞职表。“我无法承担将军的代理职,希望辞去此职。”他在命令幕府中人执行攘夷之事的同时,让自己辞职。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其实,他在接受敕命,离开京都时,就已觉悟非如此不可。
而后,庆喜开始慢慢走东海道回江户,这也是策略之一。京都与江户间一百二十里的路程,他就花掉十六、七天,回到江户的那天,已是五月八日的夜里。第二天九日,庆喜登城宣布:向列强宣战的攘夷之日是在五月十日。
其实那就是明天的事,但庆喜什么具体作法都没说,只召集各大臣宣达敕旨,然后也不让大臣有询问的机会,很快地起身离去,回到妻子所住的水户家小石川邸。
幕府阁员面面相觑地楞在当场,他们隐隐约约地知道庆喜正在演一出很巧妙的戏,那是一出关于如何避开攘夷的戏,人人都打算要好好看著庆喜,以他的演技当然不只这一幕,接下来一定还会有好戏看的。
果然隔了四天后,庆喜再度登城,召集幕阁中的要人,对他们说:“经过考虑,我决定辞去后见职的职位了。”每个人对他宣布攘夷命令后,紧接著辞职都觉得很意外,大伙都说不出话来。
庆喜唱的这出独角戏,大家终于逐渐看淸楚了,这出戏实在是件让人觉得面目可憎的事。他奉京都旨意发出攘夷的号令,却不明白指出实行的方法,然而就在幕府组织尚未因攘夷战争而动员时,这位发号施令的人,便走出舞台退到台下,如此既不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到幕府,对双方面都无害。
一桥卿真是不好惹啊!幕阁官员与大奥的女侍看了庆喜的精彩演技后,重新对庆喜另眼相看。
不过,庆喜导演的这出戏还没有结束。为了写辞职宣言,他叫下人备了笔砚,当下人要为他磨墨时,他却遣开下人,自己动手磨墨,庆喜便是这么一个凡事都自己张罗设计的人。他终于磨好浓墨,开始拿笔写信给京都的关白鹰司。
在这封信中,他陈述了辞职的理由,在尾张热田时,他也曾寄出辞职的信给鹰司,而现在为了使世人能明白自己这出戏的主题,再度书写了更详细的理由。
开头写著:“此次愚臣奉攘夷的圣旨,东归之时虽然未有必然的胜算,把著与关东之人共生死的决心回来。”而后庆喜又洋洋洒洒陈述:“幕阁中大小官员都没有一个人同意攘夷,主要也是因为他们怀疑我的动机,他们揣测我是要藉实行攘夷时的乱局篡夺天下,因而我无法贯彻敕旨。为恐辜负天朝,只有己身退却才能成全此事。现向天朝奏明此意,恳请答应。”
而关于庆喜回到小石川邸之事,他左右的谋臣,如:中根长十郎、平冈丹四郎、黑川嘉兵卫都能了解他的立场。
[book_title]第八章
庆喜的这出独角戏,最受困扰的其实就是平冈丹四郎等近臣。
在江户府内的诸攘夷志士,持剑直奔他们的私人住宅诘问这些近臣,像曾求见平冈的涩泽荣治郎,便是其中之一。
“江户之内的有志之士都群情激昻!”
“是针对中纳言大人吗?”平冈问道。
根据涩泽的回答,他们是冲著平冈等左右近臣而来的。攘夷志士们对庆喜的信仰仍根深蒂固,不相信庆喜真的会这么做,反而认为一定是左右近臣因循苟且的说法,使得庆喜受到了蒙蔽。
“斩奸之声大起了!”涩泽还向平冈密吿志士间的决议,他警吿平冈,世人都认为他对外的思想软弱不坚定。以往,平冈在野时,跟其他忧国之士一样,是很热切的攘夷主义者;然而在他进入一桥家的权势之门,握有部份权力后,便开始软化了,不坚持锁国攘夷的理想,而开始认同开国媚外的论调。
“你自个儿要小心点!”涩泽对平冈提出如此忠吿。
因此平冈也特别谨愼,夜里尽量不外出,避免见太多来客,然而许多素来相识的友人却无法避不见面,还是要跟他们应对。平冈后来应付不了他们的责问,只好词穷的表白:“我绝无因循苟且之思想,依然是攘夷主义者,烈公的遗志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脑海中回响。”
听到他如此表态,来客便追问:“那么在近臣中,到底谁是瞒骗中纳言大人的主凶呢?”
平冈不得已便胡乱塘塞:“哎!是中根长十郎啦!”,其实中根长十郎并无具体主张,他是一桥家的老人,向来负责财务或俸禄等庶务,是平冈的上司。平冈为了自己脱身,未经思索地便顺口说出中根这个老好人的名字,这么一来却为中根长十郎惹来杀身之祸。
这天以后,连著几天都下雨,有天黄昏中根离开一桥府,刚从雉子桥御门踏出,雨伞斜撑在背后,结果连著伞被人从头部砍下,乱刀向头、脸及两肩袭来,大槪被砍了二十几刀,直到断气为止。
听到这消息,庆喜马上命人搜索凶手,然而却是茫无头绪,而后,平冈丹四郎便到庆喜面前自首。
“您不需要再追查了,凶手是我丹四郎!”平冈便把事情的原委吿诉庆喜,庆喜沉默著,看著说话时习惯稍微点头的平冈,也终于回答:
“算了,错只错在整个时势!”
其实,更具体来说,这是庆喜一手造成的政治局势,而中根便是庆喜那出独角戏的牺牲者。
平冈也隐约地感觉到,如果不杀中根的话,被杀的人便将是平冈自己,但是这其中的曲折,庆喜并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终究是贵族出身的。
另外,庆喜的这出戏当然还有下文。庆喜递出辞表后,引起京都大大騒动。不管是朝廷还是二条城的在京阁老们都寄望庆喜攘夷,除了庆喜之外,论地位,声望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统率日本全国军民对外作战的总司令。京都马上派出使者慰留庆喜,幕府也命庆喜的亲哥哥水户中纳言,前去劝庆喜回心转意,原先不喜欢庆喜的幕府官员们也都为之困扰不已。最后,京都的鹰司关白亲自带来敕命,催促庆喜打消辞意,敕中言明:自庆喜辞职后,天皇寝食难安!
“不过,关于攘夷一事,天皇的意思仍是很坚决的,即使日本付出遍地焦土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庆喜看到这样的敕命,实在是十分失望。庆喜一向认为天皇个性刚毅,胆识过人,然而那些激烈派的朝臣却什么也不跟天皇禀报,在对外国情势的认识上,天皇仍像个三岁小孩。天皇对世界知识,愚昧到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例如贝利来航叩关时,他仅从江户深士绘画师那里看到一幅凭空想像的贝利画像,那是根据伊予的牛鬼像画出来的,一点也不像人,反而比较像畜牲。这也难怪天皇认为跟这种怪物打交道是污染神州,对历代祖宗无法交代,非命武臣攘夷不可。
不过,天皇与其他激烈派公卿不同的是,他并非幕府否定论者,他是彻底的佐幕家,认为只有倚重幕府,朝廷才会平安无事,就这点来看,他比幕府的老中都还保守。
(天皇的想法,怎么样也无法改变吗?)
庆喜虽然对这点很失望,不过他在其他方面倒大有收获。一桥庆喜是如此的受到天皇信赖,他的分量已大大超越其他公卿大臣,今后行事也不会再受到无礼的对待;另一方面,对幕阁也一样,他们拉著庆喜的袖子,苦苦哀求他留任,此后他们对庆喜的态度也一定会改变,这些反应证明他演戏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既然如此,我再拒绝的话,直是太不知好歹了!”
庆喜终于答应再返回京都,向众人覆命,虽已达到目的,庆喜还是很细心地再作安排。
他表示:“为了攘夷有必死之决心。”他很快的立弟弟九麿为继嗣,不仅如此,又将夫人美贺子及上一代的遗孀德信院,从小石川邸迁住往武州,野州等领地避难。为了避开战火,不仅是一桥家,进一步连一桥家家臣的妻子也要被遣出江户,往一桥领地避难。
大家都觉得很惊讶,庆喜的表情看起来却是很认真的。庆喜说明:现在江户已经是战场了。对庆喜这一连串的动作,攘夷家们都非常感动。
每个人都期望能为一桥卿效命,一桥卿果然是值得信赖的,万一今后一桥不断然执行攘夷之任务,那一定是被他身旁谋臣所蒙蔽。
[book_title]第九章
庆喜第二度进京,是由筑地冲乘坐幕府的汽船蟠龙号西上,这时已是十月二十六日,时势转变成逐渐对庆喜有利。在庆喜回到江户的这段日子内,八月发生政变,长州藩与该派的激烈公卿七人被迫离京,京都的宫廷已非攘夷派掌权。不过对庆喜来说,又来了个对手──萨摩藩。他们与会津藩联手将长州人赶出京都,萨州人自此成为京都政界的主流。
庆喜从江户出发没多久,涩泽荣治郎与其堂兄弟喜作京一起去拜访在江户的平冈丹四郎府,他们计划的攘夷兵失败了,不过无论如何也还是想到京都观望天下形势。为了行事方便,希望能成为平冈丹四郎的部下,平冈事先已知道他要来,便留言叫他们赶来京都。涩泽一行由陆路进京,抵达京都后,便到一桥家住宿的东本愿寺附近,投宿在数珠屋町的旅馆中,而后便找平冈联络。
从那天开始,他们便像一桥家的家臣般在东本愿寺出入,另一方面平冈也积极要为他们安排正式官职,因为一桥家并非大名,并不能拥有自己的家臣,这次从江户带来的随从,是以幕府的讲武所二百名士兵为主,另外还有从水户家借的十馀人及一桥家原来的侍臣。
平冈说过:兵力不足,人才也不足。涩泽相信在这乱世里,像自己虽为农民,又是攘夷派,且曾企图武装叛乱顚覆幕府,但仍然有希望被招募为官,因为这是个不寻常的时代。
涩泽从平冈那儿听到一些庆喜日常的行迳,例如:庆喜喜欢吃猪肉,而且那肉是要特地从横滨开囗港送来的。像这样的人会是攘夷家吗?
“你觉得讶异吗?”平冈看著这个年轻人,他决定要敎化他,让他认同庆喜和自己的思想。
“马术,也是庆喜喜欢的事。”庆喜替爱马飞电加上西式马鞍,每天早上天未亮就开始训练马匹,特别是练习西式骑术,还把在京都的幕府骑兵头贵志大隅守叫来传授窍门,很快的庆喜的骑术又胜过老师贵志了。吃猪肉与骑马这两件事,都显示出庆喜与攘夷家不同,反倒像个崇洋者。
他连照相都感兴趣,前天,他才刚为进京留下纪念照,背后立有十挺排排站的来福枪,而他端坐在前方拍照。说到这里,平冈正色的解释:“如果让攘夷家不小心听到这些事,一定会有所批评,但像四磅山炮与来福枪都是拯救皇国的利器。”平冈问涩泽,他所敬慕的这个主人,难道不能算是真正的英雄吗?
涩泽虽然一面想持续攘夷抗幕的运动,另一方面又很矛盾地想投入一桥家效命。不过在他听到许多平冈囗中形容的中纳言庆喜,他越来越佩服庆喜了,无论抱持开国或锁国的思想,他相信庆喜都是能整治乱局的救世主。
不过,以涩泽的农民出身,不可能亲自拜见庆喜,平冈说:这点他还要另外想办法。后来平冈便敎涩泽,庆喜每天早上都出去骑马,他敎涩泽在松崎等著,届时便可直接申诉。
第二天一早,涩泽便根据平冈的指示行事。
松崎是在京都北方,从下鸭再向北行半里路,是座满山靑翠赤松的丘陵地,因而称为松崎。庆喜每天早朝完后,便穿过市中心,来到这儿驰骋骑马,随行有五十匹马与二十个人,这些骑士几乎就等于是幕府的官立军事学校出身,包括有讲武所剑术的敎授、助敎,也有肩荷枪枝的幕府骑兵,除了京都的新选组(警察队)外,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更强的护卫队了。
涩泽跟堂兄弟喜作两人,天没亮就到松崎一带,找了个草丛躱起来等庆喜,一直等到东方天色转白,才听到远方传来马蹄声,涩泽等人急急从草丛钻出来,然而快驰的马队却已迅疾地奔过了山头。
连著错过了两次,一直到第三次,他拼命地追在骑马队后面跑,终于他的喊叫惊动了队上的人,便回头把涩泽抓到庆喜面前,涩泽把佩刀拔出刀鞘丢弃,跪地叩拜庆喜,庆喜拉著马缰,挥著马鞭叫涩泽过来。那威武的英姿让涩泽目瞪囗呆,就像只有在史书上才能看到的英雄神采,涩泽觉得自己像在作梦讲梦话,他滔滔不绝地说著自己平时思考的时势想法,至于到底说了些什么,后来他自己一点也想不起来。最后,庆喜对他说:“你详细的去向丹四郎报告吧!”便掉转马头离去。
此时,涩泽完全觉得他非常愿意为庆喜这位贵人牺牲生命。第二天,他去找平冈,庆喜已跟平冈商量好安插他的职务,身份是奥口番,俸禄为四石二人,另外在京都执勤时每月有四两一分的零用。到了庆应元年正月,涩泽又被升为上士,担任庆喜轿前持长枪的侍卫工作。以一介农民能有此转变,完全是因为此时类似战国时代的风气。
第二次进京,庆喜觉得只有一统朝廷、公卿、大名们的意见,除此之外,无法解决当今政局的混乱。
庆喜进京不久,便从东本愿寺搬到御池神泉苑町的若狭酒井家空房子,打算在此定居。此后,越前松平春岳、伊予伊达宗城与萨摩岛津久光等人,常到此宅论政,不过,像土佐的山内容堂因为是个情绪阴晴不定的怪人,便很少出现。
庆喜称此为“后见邸会议”,与会者都是现在强藩的藩主,也包括了能担当国事的武门贵族们在内,此“后见邸会议”应该足以统合朝廷与幕府的行政方针,只是在这个新的自由组合团体中,很快地产生不和嫌隙,即使是其中最温和的春岳,都开始怀疑庆喜,认为庆喜过于权诈,常常表里不一致。
其实,庆喜是因为信不过萨摩的岛津久光,他怀疑岛津想要借助朝廷之力推翻德川家,进而取代幕府。这个疑惑几乎是所有幕府中人都抱持的想法,用这个角度来观察萨摩当时的很多政治活动都能一目了然,萨摩派现在几乎已垄断朝政。最得天皇信赖的宫廷稳健派,包括中川宫、前关白近卫忠熙、关白二条齐敬,他们快速膨胀的生活费半都由萨摩藩支出,萨摩藩更在京都各阶层都投入大量的活动经费,这些举动都有不寻常的含意在内。
没多久,所谓“后见邸会议”也就名存实亡,而萨摩藩也更活跃了,从岛津久光以下,萨人都全力游说亲王、公卿,逐渐使朝廷的议论转向了开国论。
最初庆喜并不在意此事,有回他对驻在二条城的老中酒井雅乐头忠绩等人说:“现在已经不必攘夷了,如果攘夷就会招致朝廷与幕府不和,我们应该开始打出明确的开国主义,这样好吗?”然而,酒井等人都不答话。
庆喜不明白众人为何沉默?被迫于外国压力的幕府阁员听到这消息,不是该很高兴吗?终于身为老中的酒井开口了,他问庆喜:“不知您是否淸楚萨摩人最近的活动?”他开始指出萨摩人的内部工作做得如何成功,使得天皇的左右亲信很快都转为开国派。
这位老中说:“昨天听从长州的攘夷派,今天又转向萨摩的开国派,朝廷到底眼中有没有幕府存在呢?如果现在标榜开国,更会助长萨摩藩的气势,终于导致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中纳言您一定要坚持开国,我们都希望能辞职回鄕了!”
庆喜坐在上面,听的扇子都掉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以前的庆喜一定会认为这是阁老们愚昧、器量狭小的看法,但此刻的庆喜突然有种不一样的想法萌生,他意识到这将是一个十分重大的转折关头。
如果这时他与萨摩同持开国论调,原来就不信任庆喜的幕府,就更要疑心他与萨摩勾结,意图窃据天下,幕府官员们一定会从内部发难,视庆喜为谋叛之人而推翻他;如果庆喜此时反对萨摩的开国论,积极地标榜攘夷主义,幕府内部定会改而信赖庆喜,庆喜便能在幕府中得人心。庆喜既身为幕府的代表者,怎能失去幕府的支持⁉做为一个政治家,最重要的当然是先巩固自己的地盘,庆喜也不会儍得自毁根基。
庆喜吿诉酒井:“知道了,我决定关闭横滨港!”关闭横滨港是长州藩得势时,朝廷中主张攘夷主义者的最大议题,以此不断要求催促幕府。一旦将开放的港口封闭,势必要驱逐洋人领事及商馆,当然也可能导致跟西方列强的军队冲突,现在庆喜不惜主张开战,是因为敌人已变成萨摩。
庆喜为了要说服朝廷,便预先去询问松平春岳、伊达宗城的意见,希望能先有一致的论点。一问之下大惊,这两人的想法竟也已被萨摩同化,庆喜知道自己已晚了一步。
而后平冈丹四郞与水户藩出身的原市之进,也被派去探询中川宫等朝臣的意见,想知道天皇下敕命的可能性有多少?没想到结果是庆喜早已被宫廷孤立出来了。
(以前是长州,现在改由萨摩控制敕命了吗?)
庆喜的挫折感,很快的由对萨州的愤慨所取代,过没多久,他又重新振奋,否则难道真的让日本一直处在这种无法无天的状态中吗?
庆喜开始积极地展开对朝廷的工作,首先他说服所谓萨摩藩傀儡的中川宫,接受横滨锁港的看法。不过,以岛津久光为首,松平春岳、伊达宗城等人都誓死反对此事,春岳等人均十分愤慨,认为一桥庆喜疯了,他们三人连袂前来质问庆喜,不过,庆喜的雄辩反而压过了他们的气势。
“诸位大人,您们的看法错了,特别是春岳大人您担任政事总裁职,难道也不支持攘夷锁港的方向吗?不问过去,就拿现有情势来讲,从横滨开始开港以来,三港囗物价全部快速上涨,人民生活穷困,很明显的,这都是因开港造成的灾害。现在只是将三港中的横滨港关闭,希望能稍解百姓之祸。”
庆喜的这些话与以前长州人的论调几无二致、令春岳三人面面相觑,对庆喜的改变十分讶异,简直说不出其他话。回去后,岛津久光立刻又到宫中进行反对庆喜提案的顚覆工作,对幕府要求发布的横滨锁港命令,希望中川宫撤销,再三改变心意的中川宫因为久光的压力而终于答应了。这除了证明萨人势力的庞大,也看出朝臣的没有主见,任人摆布。
这时将军家茂也再度进京,到了二条城,庆喜乃至将军府拜会,家茂亲赐御酒,松平春岳、伊达宗城和岛津久光也同席,家茂还一一斟酒。后来家茂先回到内室休息,岛津久光便对庆喜说:“今天早上,我的家臣高崎猪太郎到中川宫府中,听到府上的人谈起因为天皇不同意,横滨锁港的命令已经取消了,此事你知道?”
庆喜看著这三个人,他并不觉得这是单纯的侮辱,因为此事已非是对庆喜的侮辱,而是对幕府的全盘否定。已与中川宫决定发布的命令,竟可因私通萨人而取消,难道幕府的存在是假的?
(不除掉不行!)
庆喜心中盘算,一定要阻止这些“贤侯”对国政置喙的行为,只有他们不再擅自主张,朝命才有统一的可能,而幕府若不能采取这种手段,对重病的日本根本无能为力。
庆喜突然站起来说:“我们现在就到中川宫家,现在就去当面对质吧!”另外三人还一动也不动地站著,最后勉勉强强地被庆喜拖出二条城,往中川宫家去了。
中川宫也被称为狮子王院宫,以往是尖锐的攘夷论者,安政大狱后成为佐幕派,最近又成为宫廷亲萨派的领导人。
中川宫没想庆喜会突然来访,但很快地就察觉庆喜的来意,于是慌忙让下人准备酒菜,希望能藉飮宴转开一些话题,庆喜也知道他的用意,干脆将计就计。
他将酒杯拿给侍者,命他斟满,其实庆喜是不喜欢喝酒的,然而此刻他却在春岳等人面前猛灌酒,渐渐面红耳赤,似乎化身成为酩酊大醉的酒鬼,醉言醉语中,他就提起敕命改变的那件事了。
中川宫实在很为难,他原想将责任推到萨人身上,自己才好交待,但岛津久光偏偏在场,最后终于冒出一句话:“情状不太合适……”
庆喜喝住了才刚开口的中川宫:“难道整个日本,就任由你玩弄于股掌之上吗?”庆喜开始用他举世无双的辩才,高声绕梁,戏剧式地开始陈述,说到声色俱厉时,直指:“萨人的奸计,天下皆知。”
当他一说出这句话,在座者都大惊失色。首当其冲的岛津久光两手交叉紧抱,手上浮现的血管似乎都可看到在急促地跳动著。而在场与萨摩奸人有“勾结”嫌疑的春岳和宗城,也跟久光一样,就像被庆喜当面痛责,春岳向来容易激动,他以前齿紧紧咬住下唇;而年仅三十八岁,发已半白的伊达宗城,听到小他十岁的庆喜如此尖刻的批评,把杯子放下,也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只得眼睛死盯著横梁上十六叶的菊花纹。庆喜无视于在座者所受的冲击。
他继续说:“萨人奸邪的言论,将中川宫玩弄于股掌之上,终于靠囗舌之利,做出这种违法乱纪的大事。日本国只知有萨摩家家臣之主张,而不知有我这个后见职;我本来以为是自己多疑,然而看到萨摩的高崎猪太郎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才知道传言是不假的。而所谓敕旨、叡虑、宸翰等,不过只是朝臣被大名家臣操纵下的产物,幕府算什么东西,那比得过伪诏独断下的国事决策,这样做也真是蛮方便的!”
庆喜环顾四周,中川宫垂著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庆喜再转向看著在背后操纵中川宫的春岳、宗城、久光三人,他指著他们说:“这三个人是天下的蠢东西,天下的大奸臣!”
春岳等三人不禁抬起头,身为大名,被人家这样当面指著鼻子骂,三百年来,遭此不幸的大概就只有这三个人吧!庆喜并不是讽刺,也不是故意扭曲,他是真心这么认为的,这三个人总以贤侯自负,自以为忧国忧民,完全不顾幕府应担当国政的大前提,毫无秩序地随意游说朝廷大臣,一定要他们顺遂自己的主张,却扰乱了整个国家的体制、方向。
说得比较直接,那就是天下的奸臣;即使他们并非强硬的倒幕论者,但从事这些活动终将导致幕府衰亡,如果他们还不知觉醒,也称得上是败亡天下的愚蠢罪人。庆喜觉得,除非将论政与执政合而为一,否则不足以救国。因此,这三个所谓的“贤侯”对国家前途的危害,大于长州人千百倍,不过,国家的障碍并不只这三个人。
庆喜再度把视线转向中川宫,身为天皇宠臣的中川宫才是最大的害虫,庆喜讽刺地又将箭头朝向中川宫。
“至于为什么宫大人会信任这三位贤侯呢?其实,你信任的是隅州(岛津久光)私下给你的好处吧⁉”
因为中川宫从萨摩藩处拿钱,所以任由萨摩指使,庆喜揭开这层关系后,中川宫急急想否认,但庆喜又说:“你就不要再多费唇舌辩解,如果换成我来供给府上的开支,大槪你就会听我的吧!”庆喜几乎明讲中川宫是可以用金钱收买的。
“其实比起来,天下最笨的也就是我这个后见职,可以跟上面所说的三个大蠢蛋并列了,而且一直要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愚蠢。”庆喜就此下了结语。
然后,庆喜突然往前趴在餐桌上,餐具有的被他扫到地上破了,整张桌子乱七八糟,庆喜躺下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已烂醉如泥,似乎刚才那一大段怒骂都只是醉话,面对这个醉汉,在座四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春岳小声地问其他三个人:该怎么办?不将他抬回去是不行的,然而以庆喜的贵人身躯,当然是家臣们碰不得的,而这个吃力的工作,便落在被骂作蠢蛋的这三个人身上。
萨摩的岛津久光至此已恩断情绝,他说:我帮不上忙!不得已之下,春岳只有费力地肩挑起庆喜的手腕,伊达宗城也只有帮忙扶起庆喜的身躯,然而只见宗城拉长著脸,似乎这是桩什么也比不上的苦差事。
结果,是庆喜再也没有任何支持者,他完全孤立了。
然而,庆喜生性不怕孤独,他不顾别人怎么想,开始埋头进行计划中的事,不断强化自己在京都的政治势力,这以后,萨摩的岛津久光与关白间来往的重大事,庆喜都有办法知晓。
他听说岛津请命希望能驻防在摄海(大阪湾),岛津久光希望在大阪湾沿岸筑炮台,常驻人数更多的守备军,如此一旦外国军舰意图入侵京都时,萨摩军便能先在大阪湾迎头痛击。
不过,幕府或其他强藩对这件事的解释,跟萨摩是大不相同的,他们觉得藩军驻扎在靠近京都的大阪湾,无非是想借机会闹事,占领京都拥立朝廷,二条城中的幕府官员莫不觉得萨摩居心叵测,意图谋反。
庆喜也是这么认为,而且他更计划要抢先一步,粉碎萨摩的阴谋,因此派平冈丹四郎进行宫中的工作,特别是跟中川宫打交道。
从上次酒醉骂人的事件后,中川宫便改收一桥家的贿赂,同时也承诺配合庆喜,从天皇那里取得敕命,敕命的内容有时连关白都不知道。这一方面为了预防萨摩的阴谋,庆喜特别希望能再被封禁里御守卫总督之官衔。敕命颁下来了,庆喜担任摄海防御指挥兼禁里御守卫总督之职,此旨确立了庆喜在京都大阪间的地位,然而却引起许多质疑的相反意见。
幕府中人也对庆喜自荐的举动纷纷表示意见,“这个举动真令人不解啊!难道说,不需要会津中将松平容保担任京都守护职的工作了吗?”消息传回江户的幕阁,众人皆认为:“一桥殿有谋叛之心!”
越发的憎恨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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