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最高机密
[book_author]弗莱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6059
[book_dec]本书包括《蔷薇花下的阴谋》《最高机密》《余蔚》《借“刀”杀人》《游艇上的谋杀案》5篇短篇小说。其中小说《最高机密》曾改编为同名电影,小说中,英国三名情报人员在美国遇害,邦德被派往异邦调查真相,意外发现这宗案件还牵涉一桩牵动全世界的毒品案件。邦德勇闯毒枭老窝、开始了危机重重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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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蔷薇花下的阴谋
一辆BSAM 20摩托车,时速达70英里,在路上轰隆隆不停地骚动着。一路上,人跟车都在疾驰,唯一不变的是黑色橡胶护目镜后的那双眼睛,始终如燧石般坚定。护目镜保护之下,他的双眼密切注视着前方的路,深沉、坚毅的瞳孔如同枪管里的枪眼一般空洞而冷酷无情。迎面而来的风吹打着他的脸庞,把他的嘴巴吹得咧开扭成了方形,里头露出了如墓石般的大方牙和两排泛白的牙龈。两边脸颊被风吹得鼓起了两个小包,在微微晃动着。头盔下的脸庞还在被风吹打着,脸庞下左右两边握着车把的手戴着黑色手套,不时拧动车把控制着车速,看起来倒像是巨型野兽的爪子正准备发动攻击。
摩托车上的男人穿着皇家通信部队通信兵的制服,车子是橄榄绿的,车上的阀门跟汽化器经过特别改装,为了提速而把挡板消音器撤下,这完全是一辆标准的英国军队用车。男人以及他的装备都可表明他皇家通信兵的身份。然而油箱上,子弹上满膛的鲁格尔手枪却显得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这是五月的一个早晨,七点钟。通往森林的平坦大道死寂般宁静,在蒙蒙春雾中有微光闪烁。道路两旁一棵棵粗大的橡树有序地排开来,林中地上铺了层层苔藓,还有蔓延满地的鲜花,颇具凡尔赛和圣日耳曼风格的皇家森林如梦幻般的绰约风姿。这条路是D98号公路,是一条服务于圣日耳曼当地交通系统的二级公路,这辆摩托车刚刚通过巴黎-莫奈高速公路下的隧道,向北驶了进来,朝圣日耳曼方向驶去。巴黎-莫奈高速公路上总是有不同的车子风驰电掣般驶往巴黎,可此刻这条路上,摩托车手的视线范围内一辆车也没有,除了前方大概半英里处,依稀可以辨别出的另一个皇家通信兵。前方的男子看上去更年轻,身材更修长,他惬意地靠在他的摩托车上,时速保持在40英里左右,不慌不忙地享受着这个清晨。不早不晚,时间把握得刚刚好,他心情畅快,感叹天气晴朗风光也好。想着一个小时后就能返回总部好好享用早餐了,到时的鸡蛋是要煎还是炒呢?
距离前方的摩托车还有500码[1],400码,300码,200码,100码,两车越来越近了。这时处于后方的车手把时速减缓到40英里向前驶去。他抬起右手,用牙齿摘下了手套,把手套塞进他的束腰外衣里,再往下探,从油箱顶部拔出他的枪。
现在前方的通信兵可以从后视镜清楚地看到后面的身影了,他猛地转头,惊奇地发现早上这个时间点居然还有另一个同行出现。他想那或许是美国或法国宪兵吧,又或许是来自北约八国的任意一个服务于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的成员。但很快他便认出对方的那身制服正是皇家部队的,惊讶之余他又感到欣喜万分,猜想着会是哪个家伙。他兴奋地伸出右手挥动拇指向对方示意,同时把车子的时速减缓到30英里,等待后方人员赶上并驾齐驱。他一边看着路前方,一边瞥向后视镜里那个逐渐靠近自己的人影,同时脑海里迅速把最高司令部下属特别行动运输部的英国通信兵都想了一遍。艾博特、锡德、威利……或许是威利,看那副同样粗壮的身板,定是他。好家伙!那家伙常在餐厅里自顾自开荤,取笑那个老是板着脸的女人。露莉丝、伊莉丝、莉丝,他在餐厅里嘴里嚷嚷着的那个女人叫什么莉丝来着?
后方持枪的男人已经减速,现在距离前方人员只有50码了。尽管仍吹着风,他的脸庞却恢复常态,看得出线条硬朗、挺立,像是斯拉夫人的轮廓。那双空洞的黑色眼睛中闪着怒光。双方距离只有40码、30码了。这时年轻的通信兵前方,一只喜鹊从森林飞出,冒冒失失地飞过公路跌跌撞撞地向路边的一块道路指示牌蹿去,随后消失在指示牌后的灌木丛里。而此时距离圣日耳曼还有一英里。青年男子看到此景,不高兴地抿了下嘴唇。常听说“喜鹊单只没好事”,为了打破这个不吉利,他滑稽地伸出一根手指敬了个礼来凑数。
这时在他身后20码处的男人,双手已经离开车把,举起鲁格尔枪,左手臂稳稳地托住手枪,右手扣动扳机射出一颗子弹。
年轻男子双手瞬间失控离开车把,捂住中了枪的脊椎。他的摩托车也顿时急速转向,跃过路边的一条窄沟,随即撞入一块长满野草及百合花的山谷里。摩托车的后车轮还不停地转动,发出刺耳的声音,随后车子慢慢朝上翻起,往后一倒压在了骑兵的尸体上。BSAM摩托车残喘地咳嗽了几下,车轮仍旧在滚动,摩擦着男子的尸体,撕扯着他的衣服,最后车子慢慢地停了下来,静静地躺在那片花丛中。
杀手掉头,把车子驶入路边后才停下。他踩下撑脚架,把车子架起固定,然后走到树下的野花丛中。他跪在死者旁,粗暴地扒开死者眼皮检查瞳孔,以确认对方已经死去。又硬生生地从死者身上扯下那只黑色皮质的公文包,扒开对方的外衣,从里面翻出一只破旧的皮夹子。最后他还猛拽下死者左手腕上的一只廉价手表,表上的铝合金手链顿时啪地断成两截。随后他站起来,把公文包挎在一边肩上。把钱包和手表在上衣口袋藏好后,他侧耳倾听四周的动静。四处仍旧安静,只有树木沙沙的声音和那辆撞毁的摩托车上传来的金属撞击的嘀嗒声。杀手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公路,湿而柔软的泥地、苔藓上铺满了叶子,他走得很慢、很轻,特意拖着脚步用叶子把轮胎的痕迹铺上。他还花了些工夫在那条窄沟以及草坪边缘上,以掩盖刚刚车祸现场的痕迹。他回到他的摩托车旁,回头看了眼山谷里的百合花丛,那里一切如初。干得不错!这地方大概只有警犬才能嗅到些什么了,何况整整有10英里的路,他们要找到这儿也要花上好些个小时,或许几天——有足够长的时间处理后续的事了。执行这样的任务最重要的是要保证足够安全。其实刚才他大可在距离死者40码的地方进行射杀,但他宁愿选择再走一段路到20码处。而带走死者身上的手表跟钱夹子更是个极聪明的掩护——相当专业的手法。
他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带着愉悦的心情,轻抬摩托车,踢开撑脚架,灵活地跳上车,然后脚踩踏板启动车子。为防留下车子滑行的痕迹,他没有推车,而是慢慢加速回到了公路上。很快车速又回到了70英里,大风再次把他的脸吹得鼓起,像个空心大萝卜。
凶案地,森林四周,刚刚凝重压抑得无法呼吸的氛围渐渐消散,慢慢地又重新呼吸起来。
詹姆斯·邦德在富格享受着晚上的第一杯酒,酒纯度不高,没有什么酒劲。如同在法国咖啡店,一个人是没办法喝个痛快的,要痛快的话还是得到酒吧里头。他看了看外面的街道,倒没有看到可以畅饮伏特加,或威士忌,或杜松子酒的地方。来杯气泡水[2]喝着倒痛快,但味道一般,也就只能让人喝醉而已。能在午宴前喝一夸脱香槟酒或香槟橘子酒是很好的事,但在晚上就会一杯接着另一杯,最终一瓶寡淡无味的香槟会让你整个晚上都不太舒服。法国绿茴香酒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那玩意儿只适合聚会时喝,而且不管怎么样,邦德是不喜欢那玩意儿的,里头的干草味会勾起他儿时的记忆。不,在咖啡馆,你不得不忍受菜单上那些毫无刺激性的乏味饮料,而邦德总是选择喝同一款美式鸡尾酒,做法简单,通常是烈酒金巴利或沁扎诺酒,然后切一大片柠檬,再兑上苏打水。至于苏打水,他向来要求用毕雷矿泉水[3],在他看来加入优质苏打水是改善一杯劣质饮品的最经济有效的方法。
邦德在巴黎的时候,总是一成不变地要到那么几个地方去。他会住进特米诺斯诺德酒店,之所以喜欢这样的火车站旅社,是因为这些地方大多便宜实惠,便于藏匿又不引人注意。然后他要到和平、圆厅或罗姆咖啡馆吃午餐,那里的食物优质美味,他也可以自娱自乐,独自坐在那里观察过往的人们。倘若他想要喝个痛快,他就会到哈里酒吧,因为那儿酒味醇正,也因为那儿有他16岁初次闯荡巴黎的回忆。那时他在《大陆每日邮报》上看到哈里酒吧的广告,照着广告上说的那样,他告诉出租车司机“Sank Roo Doe Noo”[4]。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夜就在那里开始,然而那个夜晚却以失落告终,与此同时,失去的几乎还有他的童贞与钱包。至于晚餐,邦德会到一些好的餐厅,如维富、卡里顿、卢卡斯·卡尔东餐馆或金猪客栈之类的。米其林指南或其他的杂志广告或许会大肆推荐到银塔美食、马克西姆之类的高档餐厅,但邦德认为他选中的这些至少比较经济,而且菜式也正合他的口味。而晚饭后,他通常会选择前往皮加勒广场逛逛,去看看会有什么艳遇。但通常什么也不会发生,然后他便独自穿过巴黎区回旅馆睡觉。
今晚,邦德打算除旧布新,给自己找点新鲜刺激。在上一次奥地利和匈牙利边境的任务失败后,他现在途经巴黎准备回国。任务事关驱赶某个匈牙利人出境。那时邦德奉命越过军情五处直接指挥维也纳情报站的人员处理此项任务,为此他专程从伦敦出发。然而到了那儿,维也纳情报站里的人却不待见他。他就知道这里头定然存在一些误会,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结果那个匈牙利人在边境的布雷区送了性命。案子最后只能提交给军事调查法庭审讯裁决了。邦德次日便要返回伦敦总部提交他的报告。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万分沮丧。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好得几乎使你相信巴黎就是个美丽又有趣的地方,然而在邦德眼里它向来不是,不过现在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多给这座城市一次机会。今晚他会以某种方式结识一个女人,一个真正有魅力的女人,然后他会邀请她到闹市的阿尔梅农维拉酒店之类的如梦如幻的浪漫地方共进晚餐。为了让她不要老想着钱(这种情况肯定会出现的),他会尽快地给她5万法郎。他会对她说:“我打算叫你杜南昕,或者是索兰,这个名字正好适合我的心情以及这个夜晚。我们从前就认识了,那时我窘迫困顿,你却仗义地借给了我一笔钱。现在我把钱还你,然后我们要好好聊聊,告诉彼此一年前在圣特鲁佩斯分别后都经历了些什么。同时,这份是餐单,这份是红酒单,你可一定要选些能让你吃着高兴之余还能长点肉的。”那时她定会什么也不想,放松下来,笑着对邦德说:“不过,詹姆斯,我可不想胖起来呢。”《巴黎之春》[5]的浪漫神话将从这里开始谱写,邦德会保持清醒,把所有兴致都放在女孩以及她的故事上。但是,倘若最后这个晚上,“巴黎美好时光”的古老神话繁华一场过后什么也没有留下,那也定不是邦德的错,他也只是听天由命罢了。
坐在富格,邦德等待着他的美式鸡尾酒,对自己脑海里狂暴的想法,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知道他是唯一一个时常幻想着可以给这座城市最后一击,使其最终幻灭的人。确实,自战争以来他就真心不喜欢这座城市。自1945年后,只要在巴黎,他就没有一天舒畅过。并不是因为这座城市出卖了自己,实际上很多城市都已经这样做了,而是因为这座城市的灵魂已经不在,早已卖给了来来往往的游客,卖给了俄罗斯人、罗马尼亚人和保加利亚人,卖给了逐渐统治着它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当然,也卖给了德国人。看看这里的人们,从他们眼里你看到的都是郁郁寡欢、羡慕嫉妒以及羞愧得无地自容的神色。至于建筑艺术,邦德瞥了一眼外头,街道上黑压压的一片,车马如龙,络绎不绝,一副暗无天日的景象。巴黎每个角落都跟香榭丽舍大街一个样,死板地复制仿照。你若想好好看清这个城市,只能抓紧早上5点至7点这段时间。否则,7点一过,整座城市就会被雷鸣般的黑色金属噪音所吞没,所有辉煌建筑、宽敞空间、林荫大道都被笼罩在其下。
服务生把托盘哗啦啦地往大理石桌上一放,单手把开瓶器往毕雷矿泉水瓶盖上一套,熟练地迅猛一拉(如此熟练的技巧连邦德也望尘莫及),砰一声,瓶盖就这样脱开瓶身。随后他抽走冰桶下的账单看了眼,向客人机械地重复道:“先生,齐全了。”便迈开脚步迅速离开。邦德把冰块放入饮品中,往里头倒满苏打水后,深深地呷了一口,往椅背一靠,点了一支劳伦斯香烟。他在感叹今晚又是倒霉的一夜。尽管他满怀期待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女人,然而至今为止出现的女人大多打扮光鲜,却姿色平庸。那些女人大多经不住细看,仔细留意便会发现在你面前的其实是个肥胖、满脸油光、皮肤粗糙的法国中产阶级女人。在那顶俏皮的天鹅绒贝雷帽下的一头金发,实际上发根是褐色的,摸上去跟摸着钢丝一个样。她们薄荷味的呼吸也掩盖不了午餐时的一股大蒜味。那双看上去极具诱惑力的双手有可能刚刚煞费苦心地给一堆杂乱无章的电线与橡胶搭着支架。或许她会自称来自法国里尔,然后打探你是否来自美国。然后,邦德苦笑一番,没准儿,她,又或许那个靠她养活的小偷还会伺机偷走你的钱包。可不能重蹈覆辙!他要回去了。也差不多了,就这样吧。好,回到那鬼地方一个人待着吧!
这时外头不远处的大道上,一辆黑色、破旧的法国标致403猛地从车流中冲出,强行穿过车流截入内侧线上的车道,硬生生地靠在了狭窄车道一旁。如同往常一般,道路上的刹车声、鸣响声和人们的叫喊声顿时此起彼伏。现在整条道路几乎都动弹不得,一个女人从车中走出,任由这交通现场自己慢慢疏通,她无暇顾及,快速朝着人行道走去。邦德一下子挺直了腰板。是她了,一个魅力十足的女人,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她身材高挑,尽管整个身子都藏在轻便雨衣下,但她走动的姿势,她端庄的姿态,都可证明她风姿绰约。方才经过一轮激烈的驾驶,她精神饱满,一副大无畏的模样,然而现在她却抿着嘴显得有些不耐烦。只见她斜插入人行道,推开拥挤的人潮往邦德的方向走去,眼里全是焦急与不安。
邦德仔细地打量着她,只见她经过一排排桌子,来到了走廊上。想必没希望了,显然她是过来跟某人,准是跟她的爱人约会,现在她定是迟到了,才会这么匆忙。没错,她就是那种名花有主、可望不可即的女人。走了什么狗屎运,她就站在那个戴着俏皮贝雷帽、披着长长金发的女人旁!她正直直地盯着他,而且她在笑!
邦德还没来得及恢复镇定,那个女人已经走到他桌子前,抽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她的神情不再紧绷,整个人都放松了。她看着他一脸震惊的样子,笑着说:“很抱歉我迟到了,不过恐怕我们得立马离开这儿了。办公室那边让你过去一趟。”她低声加了一句,“急速下潜。”
邦德立马清醒过来。不管她是谁,定是“组织”派过来的。“急速下潜”是秘密情报局从潜艇部门借来的一句行话。这意味着情况不妙,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邦德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硬币扔在账单上,说了声:“好,走吧。”然后起身跟着她穿过一排排桌子,走到她的车旁。车子仍旧很碍眼地停在马路的内侧线上,阻塞着交通,而且随时都会有警察过来查处。在人们愤怒的注视下,他们匆忙上了车。女人离开时车子还没熄火,现在她瞬间用力踩下油门,一溜烟地驶上马路。
在车里,邦德欣赏着她的侧颜,白皙的皮肤像天鹅绒般柔滑,一头金色的头发,从发根到发梢都如丝般柔顺。他问道:“你从哪里来的?发生什么事了?”
她双眼仍旧注视着路面,说:“我从情报站来。目前是二级助理,工作代号765,名字是玛丽·安·拉塞尔。我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是总部的急电,由M局长亲自给站长的密电,十万火急。他说要立马联系到你,还表示需要的话可以让法国总参二局帮忙。F站长告诉我们,说你在巴黎的时候,总到那么几个地方,然后给了我跟另一个女孩一份地址清单。”她笑道,“我只去了哈里酒吧跟富格,准备到餐馆去找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你,我也觉得很神奇。”她快速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希望我的表现没有很失礼。”
邦德说:“你表现得很好。不过要是我正跟一个女人一起,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笑了起来,说:“我想我会跟现在一样,只不过会多加句‘长官’。我只担心你会怎么处置那个女孩。如果她歇斯底里地撒泼,我想我要亲自送她回家,而你要自己乘出租车过去了。”
“听上去你倒足智多谋。你来情报局多长时间了?”
“五年。这是我第一次到站里头工作。”
“感觉怎么样?”
“我很喜欢这些工作。不过就是晚上跟下班后的那段时间有点难熬,不知道怎么打发。在巴黎很难交到朋友,除非你……”她话音一转有点讥讽地继续说道,“噢,没有除非了。我的意思是,”她赶紧补充道,“我不是个假正经或墨守成规的人,但有时法国人确实会很没规矩。我指的是在地铁或公交车里头的那些人,不管什么时候,下车时我的后背总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现在我都不敢乘坐那些交通工具了。”她笑着继续说,“且不说这里的日子如何沉闷,或我不知如何跟这里的男人打交道的那些话了,他们夹到你的时候真的很疼。我再也受不了了。为了可以四处走走,我便买了这辆旧车代步,平常在路上,感觉其他车看到我这车都会离得远远的。我发现其实你只要无视其他司机的眼神,你就可以做得比他们还要狠。而一旦你狠起来,他们就会怕,怕你看不到他们,怕被这辆疯狗一般的车子撞上。然后他们会很自觉地让开一条宽敞的大道给你。”
现在他们到了圆形广场。似乎为了更好地阐明她的观点,她踩下油门加速沿环道行驶,随后逆道而行,向协和广场方向而来的车流冲了过去。奇迹般地,周围车辆都纷纷给她让道,让她顺利杀入马提翁街。
邦德说:“好极了。但可不要养成这样的习惯。路上没准会有另一个法国玛丽·安之类的人,跟你一样牛气哄哄地横冲直撞。”
听到这话,她被逗得笑了起来。随后车子转进加布里埃大道,在秘密情报局的巴黎总站外停了下来,她解释道:“我只在执行任务时采用那样的策略。”
邦德下了车,绕过车子,走到她那侧的车门旁,对她说:“好了,谢谢你送我过来。等这一连串事情结束后,换我也接送你一回?我可不会夹痛你,我只是跟你一样对待在巴黎感到很厌烦。”
她那双深蓝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打量着他,随后很认真地说:“能有人做伴我很高兴。你打这里的电话总机,随时都能找到我。”
邦德把身子探进车窗,手按在方向盘上,对她说:“太好了。”然后转身快速地穿过入口处的拱门。
皇家空军中校雷拉特是秘密情报局F站的站长,是个脸色红润、梳着一头整齐卷发、体型富态的男人。他穿着体面,袖口翻边,双缝式的外衣,领口配着蝶形领结,外面还套着一件精致的马甲,给人一种他常年过着养尊处优生活,出入高级宴会,常与美酒佳肴为伴的印象。然而那双与其说是迟钝,倒不如说是狡猾的蓝色眼睛却轻易出卖了他。他抽着高卢烟,办公室被一股烟的恶臭味笼罩着。他轻松地跟邦德打了个招呼:“谁找到你的?”
“拉塞尔。在富格。她是新人?”
“她来这儿已经半年了,相当优秀的一个女人。先坐下吧,现在出了点状况,事情牵动着每个人的神经,我简单地跟你说一下,然后还要让你去跟进。”他低头按了一下对讲机的开关,讲道,“给M局长发电,谢谢。F站长的私人密电,就说‘007已到达,正在介绍情况’。明白了?”随后他松下开关。
邦德在窗户旁拉了一张椅子,尽量靠着窗边坐下,想要远离那些烟雾。下面香榭丽舍大街上的车辆正慢慢地蠕动着,残喘声此起彼伏。半个小时前,他才对巴黎感到无比厌烦,希望赶紧离去,现在他倒希望能够留下来。
F站长说:“昨天早上,从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出发前往圣日耳曼情报站的通信兵在途中被杀。他背后中了一枪,公文包,还有身上的钱夹子和手表都被拿走了。公文包里装的都是每周从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情报中心带来的情报汇总,联合情报文件以及战争时期的铁幕命令等资料,全都是绝密资料。”
邦德说道:“太不幸了。但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场普通的拦截?或最高司令部认为钱夹子和手表是对方故弄玄虚设的障眼法?”
“最高司令部的安全部门也无法断定事情的性质。不过总的来说,他们认为对方是为了打掩护才拿走钱夹子和手表。否则在早上7点这个时间点拦截总归是不太正常的。但你可以去那儿跟他们一起厘清这件事。M局长已授权你代表他负责跟进这件事。他现在担心得不得了,除了丢掉了情报中心的伙计,M局长还担心,可以这么说,最高司令部的人从来不喜欢我们情报站在他们控制范围外独立行动。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想要把圣日耳曼情报站整合进他们的情报系统。但M局长的个性你是知道的,这个向来独来独往的古板家伙又怎么会同意?更何况他一直跟北约安全部不合。为什么呢?就在最高司令部情报中心,那里不仅仅有两三个法国人和一个意大利人,就连他们的反间谍情报安全部的头头也是个德国人!”
邦德吃惊地吹了声口哨。
“现在问题是最高司令部拿这件鬼事逼M局长就范。不管怎么样,M局长让你必须立马赶到那儿去。我已经替你安排妥当,拿上通行证之类的直接过去就可以。到了以后,你要到施赖伯上校那儿报告,他是最高司令部安全部部长,是个美国人,一个行动高效的家伙。这件事从一开始他就在跟进了。据我所知,他已经做了很多工作。”
“他都做了哪些工作?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站长从桌上拿起一张地图,走了过来。这是一张巴黎郊区全景地图。他用铅笔往上面一指,说:“这是凡尔赛,还有,这里刚好是公园北部,巴黎-芒特高速公路以及凡尔赛高速公路在这里交会。就在这里,N184号公路北部几百码处,就是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所在地。每周三的早上7点,特别行动部的通信兵就会带着我前面所说的情报信息从最高司令部出发。他必须到这个叫加福尔格的村庄,就在圣日耳曼外不远处,把物件送到我们情报站的执勤员手中,然后在7点30分返回司令部报告。由于安全上的一些缘故,他们不直接穿过这些建筑密集的地区,而是奉命走N307号公路前往圣诺姆,随后转右驶进D98号公路,在高速公路下直走穿过圣日耳曼森林。全程约12英里,如果按一般速度的话,走完这趟路程约15分钟。就在昨天,出勤的是皇家讯部队的一名下士,叫贝茨,是个很可靠认真的人,可到了7点45分他还没有回到司令部汇报,于是司令部派了另一个通信兵去找他。结果发现完全没有他的踪迹,而他也没有向我们总部汇报。8点15分安全部就开始安排行动,9点就已经设立好路障,他们通知了警察和总参二局,随后搜寻小组也出发了。最后是搜寻犬发现了他,那时已经差不多晚上6点了,倘若路上有任何线索,在那个时间点也早已被来往的车辆摩擦掉了。”站长把地图递给了邦德,自己走回到了座位上,“这就是关于这次事件的情况,还有一些例行资料,边境、港口、机场之类的,但那些资料用处不大。倘若犯案的是个内行人,中午前他就能带着物件出境,或在最短时间内躲进驻巴黎的大使馆,要找到他可不容易。”
邦德不耐烦地答道:“对啊!那M局长究竟要我做些什么呢?要我去告诉最高司令部再给点力,重新搜索排查一次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这不是我该做的事,完全在浪费我的时间。”
F站长同情地笑了笑,解释道:“事实上,M局长跟我密线通话时,我也是这么跟他提的。但其实他很聪明,他老人家心里头明镜一般,什么都知道。他说他就是想要证明给司令部看,在处理这些问题时,秘密情报局从不儿戏,跟他们同样严肃认真。M局长说你有察觉隐形因素的能力,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或多或少可以发挥点作用,看出点端倪来。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总部的这么多防卫当中,必定存在着一个‘隐形人’,这个人所处的位置,是大家都不以为然而没有留意的,他或许是个园丁、门窗清洁工、邮差之类的。我表示司令部也这么想过,他们所有的工作都由在册人员负责,并无可疑。M局长倒让我不要这么想当然地被套死。”
邦德笑了起来,他能想象M局长听到这些陈词滥调而皱起眉头时的表情。邦德说:“那好吧。那我去看看我能做些什么,我要向谁汇报我的工作呢?”
“汇报到我这儿就好。M局长不想圣日耳曼部队的人员参与进来。你汇报的所有内容我都会直接转发给伦敦。考虑到我不一定随时都在,有时你或许会联系不上我,我给你指派了联络员,这样你就可以随时跟伦敦那边联系了。拉塞尔正好可以担任此职,她负责与你接应以及接送你。你怎么看?”
“好,非常好。”邦德表示。
雷拉特征用了拉塞尔那辆破旧的法国标致供邦德使用。现在邦德驾驶着她的车,车上可以感受到她的气息。车上放手套的小格子能窥见主人的一些小心思,里面有一小包祖哈德牛奶巧克力,拧皱的纸张里包着一些发夹、一本美国作家约翰·奥哈拉的平装本书籍,还有一只小山羊皮的黑色手套。邦德一路上都在想着她,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埃图瓦勒,他这才重新调整好思绪,踩下油门,加速穿过布瓦市。雷拉特说过时速50英里的话约15分钟便可到达。邦德表示自己会以25英里的时速驾驶,在30分钟后赶到,还让他转告施赖伯上校,自己会在9点30分抵达。过了圣克鲁城门,车辆有所减少,邦德在高速公路上保持时速70英里,直到公路右手边的第二个出口处出现通往司令部的红色箭头标志,他才减缓了车速拐入出口,转上斜坡进入N184公路。现在前方200码处,如同先前告知的那般,可以看到道路的中央有交通警察在执勤,他按照警察的手势慢慢驶入左边的大门,在第一个检查点停下了车子。一个身穿灰色制服的美国警察从安保亭里闲散地走了出来,看了一眼他的通行证,便让他拿好,朝前面驶去。现在轮到一个法国警察做登记了,他接过邦德的通行证放在自己的托板上,用笔在托板上夹着的铅印表格中记下了车辆通过的详细信息,随后给了邦德一个很大的挡风玻璃号码牌,挥手让他通过。当邦德进入停车场,很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他面前上百盏弧光灯在闪耀,照着低洼地的一大片临时军营房,这里就像是白天一样。邦德感觉自己好像赤裸裸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很不自在,便快步走过一路飘扬着北约国家旗帜的开放碎石路,一步踩四格地小跑进入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入口的那扇宽敞的玻璃门。现在首先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安检台,美国和法国宪兵再次检查了他的通行证,登记了详细信息。随后他被移交至一名戴红帽的英国宪兵那里,由宪兵带路领着走过主要通道,经过无数的办公室。那些办公室的门上没有显示名字,用毫无规则、凌乱排列的字符来替代所有部门。其中一个上面写着“COMSTRIKFLTLANT AND SACLANT LIAISON TO SACEUR”。邦德问旁边的人那是什么意思。对方或者也不知道,又或许更多的是出于安全意识,冷冷地答道:“我也不清楚,长官。”
他们来到了门前标识着“总指挥,安全部长,G.A.施赖伯上校”的一间办公室,房间里面出现了一位腰板挺得笔直、一头银发的中年美国人,他身上露着一副银行经理般礼貌却又傲慢的神态。桌上摆着几个银色相框,里面镶的都是家庭合照,还有一个花瓶里头插着一株白玫瑰。房间清爽,没有任何烟草味。他们热情地寒暄一番后,邦德赞扬了上校的安保措施,他说:“所有的例行检查以及复查都让敌方不容易招架啊。你先前是不是曾失窃,或发现过一些被偷袭过的迹象?”
“都不是,中校。我对总部的安全相当自信,让我担心的是其他单位。除了你们秘密情报局,我们在外头还跟其他单位合作,再加上十四个国家的内政部。其他机构部门我可不能保证他们可以做到万无一失,对于他们造成的疏忽,我可付不起任何责任,我只能尽可能地做到滴水不漏。”
“这项工作不容易啊,”邦德同意道,“现在,谈谈这个乱摊子吧。上次雷拉特中校跟你谈话后有什么最新的进展吗?”
“我们找到了子弹,是鲁格尔手枪的子弹。死者的脊椎被子弹击中,严重受创。我们估计凶手是在距死者约30码处的地方进行射杀,当然前后或许有10码距离的误差,但总归在这个范围内。假设我们的骑兵正骑着车在路上直线行驶,那么这颗子弹必须得从他身后相同的水平面处射出。因此杀手不可能站在路上,他必定是在车上或自己开着车,在车子移动的情况下进行射杀的。”
“这样的话骑兵从后视镜应该可以看到对方?”
“有可能。”
“如果你的骑兵发现自己被跟踪,他们得到过什么样的指示或接受过什么训练?”
上校轻轻地笑了下:“当然,他们要做的就是,逃,拼了命地逃。”
“那么骑兵的车撞毁的时候,车子的时速多少?”
“他们估计,不是很快。在20英里到40英里之间。你想到什么了,中校?”
“我在想,你已经认定这是个职业凶杀案或是个普通的凶杀案了吗?如果你的骑兵并没有尝试逃脱,而我们假设他从后视镜看到了杀手,我想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认定追踪他的人是他的朋友而不是敌人。这就意味着对方一定进行过伪装,使得自己的出现是合理的,哪怕在早上的那个时间点。”
施赖伯上校光洁的额头集聚了细纹,打起了皱。“中校”,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我们已经,当然,考虑过所有的可能性了,包括你提到的。昨日白天的时候司令已经采取紧急措施处理此案,专门成立了常设安全小组以及安全委员会,从那时起,就系统全面地把每个角落、每条潜在线索都挖了出来。我敢这么说,中校,”上校伸出他那双修剪得齐整的手,轻轻敲着他的吸墨纸本以示强调,说道,“任何人哪怕能想出与这次事件沾一点点边的想法,他的智商都堪比爱因斯坦了。没有任何,重复一次,没有任何,与这个案子相关的信息漏下。”
邦德一边怜悯地笑了下,一边站了起来说:“关于这个案子,上校,今晚我就不再浪费你的时间了。不过是否能给我一些迄今为止你们就此案子讨论的会议记录让我参考?或者可不可以找个人告诉我就餐或住宿的地方怎么走?……”
“当然,当然。”上校按了一下铃。一位年轻的、留着平头的助手走了进来。“普罗克特,带中校到VIP侧厅为他准备好的办公室,然后麻烦带他到酒吧和餐厅转转。”上校随后转过身,对邦德说,“我已经准备了一些资料,你休息过后就可以看看。资料就在我的办公室里。当然,可不能外带,里头什么资料都有,要是有什么缺漏的,普罗克特也会告诉你。”他伸出了他的手,最后道了句,“没问题吧?那我们明天早上再碰面。”
邦德道了声晚安就跟着助手出去了。一路上的走廊都是冷冰冰的油漆味,感觉不到任何生气。他想这或许是他碰到过的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倘若十四个国家的安全部门首脑都破不了这个案子,他独自一人又会有什么希望呢?晚上在斯巴达式豪华的旅客招待所里,躺在床上的邦德想着破案机会不大的话,倒不如好好把握时间尽可能地跟玛丽·安·拉塞尔多接触接触。想到这些他便打定主意要多逗留几日,拖到最后随便把这个烂摊子抛掉不了了之便是。主意已定,邦德很快就酣然入睡。
过后的两天,晨光渐渐笼罩圣日耳曼森林的时候,詹姆斯·邦德正躺在一棵橡树伸出的粗大枝干上,时刻观察着一小片林间空地。这块空地地势很低,就在树丛中,而树丛的旁边就是D98号公路,案发的那条公路。
邦德从头到脚一副伞兵装扮,身上的服装混杂着深绿、褐色还有黑色,很好地跟背后的树林融为一体。就连他的双手也被东西遮挡,还有整个头部也都被头巾覆盖,仅在眼睛和嘴巴上留有空隙。这是一次无懈可击的伪装,哪怕太阳升得再高,光线照得更烈,不管对方在哪个角落,甚至就在眼皮底下,也无法发现他。
事情是这样的。第一、第二天,他在司令部如料想的一样完全在浪费时间。除了反复强调复检的问题而让他变成一个相当不受欢迎的人外,邦德一无所获。第三天早上邦德正准备离开去告别时,他接到了上校的一个电话。“噢,中校,我想我要跟你说一下昨晚最后一批搜寻犬的搜寻情况,我们照你的提议把搜寻范围覆盖到整个森林了。但抱歉,”然而那声音听起来一点愧意都没有,“没有搜到任何东西,什么都没有搜到。”
“噢。都怪我,让大家浪费时间了。”反正不管说什么都会惹恼上校的,邦德干脆直接问道,“不介意的话,我是否可以跟负责搜寻犬的训导员谈一谈?”
“当然,当然。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顺便提一句,中校,你计划在这里待多长时间呢?我们当然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想待多久就多久,可事关房间的问题。荷兰最近好像会过来举办一些大型活动,活动会持续一段时间呢。到时会有一些高级官员要招待,行政那边表示房间或许不太够。”
邦德从没有期待过会跟施赖伯上校和睦相处,事实上他们相处得确实不怎么样。他亲切地回复道:“我要看看我的上司怎么安排再回复你,上校。”
“悉听尊便。”上校的声音也相当有礼,但两人的态度早已昭然若揭,他们同时挂断了电话。
训导猎犬的主要负责人是一个来自郎德省的法国人。他有着一双偷猎者一样敏捷、狡猾的眼睛。邦德在养狗场见到了他,但他身旁有太多阿尔萨斯狗了,为了可以安静点,他把邦德带到了他的执勤室。那是一间很小的办公室,墙上的钉子上挂着一副双筒望远镜,而防水雨衣、长筒胶靴、狗套,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工具则堆放在墙角。办公室里有两张办公用的椅子、一张桌子。桌子上铺着圣日耳曼森林的大比例尺地形图,地图上用铅笔画出了方块区域。训导员在地图上用手势比画着,说道:“先生,我们的搜寻犬巡逻过这一带,什么也没有发现。”
“你的意思是它们有所遗漏?”邦德问道。
训导员挠了挠头,说:“里头的一些小东西让我们的搜寻工作变得有点困难,先生。这一带有一两只野兔出没,还有几个狐狸洞,这些都在干扰着我们的搜寻犬。还有我们的搜寻犬老往卡勒富尔皇家园旁边的空地上凑,我们花了好些时间让它们离开,可它们就是一直待在那儿。它们或许还在嗅着吉卜赛人的气味。”
“噢。”邦德略感兴趣地问,“在哪儿?这些吉卜赛人都是做什么的?”
训导员用脏兮兮的手指轻巧地指着地图一处:“这些都是旧日皇室宗亲住的地方。这里是伊特莱尔和谐宫,这里是卡勒富尔家族行宫,正是案发地。还有这儿,三角位置的底部是卡勒富尔皇家园,这条路,”他神色夸张地补充道,“刚好跟案发地那条路相交。”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在十字路下画了个圈,“这就是那块空地,先生。几乎整个冬天,吉卜赛人都在这里扎营。他们是上个月才离开的。全部东西都已经搬走了,但是,对于这些狗来说,那里留下的气味足以让它们嗅上个把月了。”
邦德向他致谢,在训导员的带领下他还看了一下那些搜寻犬,称赞了一番后,又请教了一些专业领域的问题方才告别。随后他开着那辆法国标致朝圣日耳曼的宪兵队驶去。是的,他们都知道这些吉卜赛人的存在。这些长着一副吉卜赛人模样的伙伴,他们几乎不会说法语,不跟当地人交谈,而一直以自己的方式与世隔绝地生活着。当然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们向来如此生活。六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什么时候离开的呢?没有人看到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一个早上,人们发现他们都已经不在了。他们或许已经走了一个星期,但又有谁知道呢?毕竟他们先前生活的可是一块独立的空地,谁也没有留意过他们。
邦德驶入D98号公路穿过森林。当高速公路大桥出现在路前方约400米处时,邦德踩油门加速前进,随后关掉引擎,让车慢慢滑行到卡勒富尔皇家园前。他悄悄地停下车子并走下车,他自觉有点滑稽,但还是轻手轻脚地走入森林,小心谨慎地向着那片空地走去。他往树林走近20码,站在灌木丛的边缘,仔细观察着这片地。随后他走了进去,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
这片空地有近两个网球场那样大,地上铺满了浓密的野草以及苔藓。山谷里有一块百合花丛,树下接壤之处,一簇簇野风信子零零散散。土地的一边是一块矮土丘,又或许是个坟墓,被浓密茂盛的荆棘和蔷薇环绕覆盖。邦德绕着这片土丘走去,留意着植物下方,然而除了鼓起的泥土,什么也看不出来。
最后邦德环顾四周,便走到了空地的一个或许是最靠近公路的角落。这是从森林到公路的一个便捷通道。这里就没有人走过的痕迹,叶子一点儿也没有被踩到过,更别说是吉卜赛人或去年郊游的人留下的什么东西。公路边,在两棵树之间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邦德随意地弯下腰去检查那些树干,似乎看到了什么,他身子一硬,随后蹲了下去。他用指尖小心地从树干上的泥土块中抠出了一小块银片。这时可以看到树干上银片嵌入的地方,藏着一条很深的刮痕。他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捡了块碎土,吐了口水把碎土弄湿后,把泥土抹平在刮痕上。他又细心观察了一下,发现一棵树干上有三处掩藏住的刮痕,而另一棵树干上则有四处。邦德快速走出树林回到公路上。他的车停在了高速公路大桥边的斜坡上。尽管高速公路上有其他车辆不停地来往,发出隆隆的声音给他做掩护,邦德仍旧推着车子直到刚好到桥底位置,才上车发动车子离开。
现在邦德回到了那片空地,在一棵橡树的粗枝上躺着,他仍不确定自己的预感是否正确。是M局长表示他有察觉能力的,倘若这算一种能力的话,提到吉卜赛人时,他才多了些考量。“搜寻犬闻到的是吉卜赛人的气味……几乎整个冬天……他们在上个月离开了……一个早上,人们发现他们全部都不见了。”看不见的因素,隐形的人。这些人在这里出现过这么多次,人们甚至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曾经出现过。六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没有和这里的人说过一句话。极妙的掩护,好一个吉卜赛人。他们可以说是一个异域者又不是,只因吉卜赛人向来没有固定住所,他们坐在大篷车上,浪迹天涯,四处为家,无论他们出现在哪里都被视为理所当然。他们其中一些人已经从营地离开,有几个留了下来。整个冬天他们为自己打造了一个隐匿处,一个秘密地点,在那里对带着最高机密急件的通信兵进行首次袭击?邦德先前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天马行空胡乱猜测,直到他发现了刮痕,在两棵树上经过细心伪装的刮痕。而刮痕的高度正好跟自行车或摩托车脚踏板的位置相近,车子只要经过这里,脚踏板必定会刮到那个位置上。当然这或许只是邦德的凭空想象,但这对于他来说意义重大。现在唯一让他拿不准的是这些人只作案一次就收手,还是他们对自己的安保工作十分自信会顶风再次作案。他随后回到情报站讲解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安排。在那儿,他只信赖玛丽·安·拉塞尔,她也不断关切地叮嘱他要小心。而F站长给邦德提供了建设性的保障,他直接下令让圣日耳曼的下属参与进来共同合作。随后邦德向施赖伯上校告别,搬到了情报站提供的住所,就在一个不显眼的村子后街上的一个不显眼的旅店的一间无名小房,里面还有一张朴素的行军床。F站长还为邦德提供了全套伪装装备,此外还有四名秘密情报局人员都很乐意听从邦德的调配办事。他们意识到,倘若邦德这回把事情办妥,就能擦亮司令部所有安全机关的眼睛,那么秘密情报局就能获得极高荣誉,就可以直视司令部最高指挥官,这样M局长对于部门独立性的顾虑也就可以完全打消了。
现在邦德躺在橡树的粗枝上,嘴角不禁上扬。私家之军,私情之战。他们也不知从公家那儿抽走多少力量,引开了多少枪支火药,这些本该用到共同大业中针对共同敌人的。
6点30分,早餐时间到了。邦德小心翼翼地把右手伸进衣服里,掏出葡萄糖药丸,又把药丸缓缓地塞进头巾上嘴巴的缝隙处。他把药丸含在嘴里,尽可能地让其慢慢融化,然后再含上另一颗。与此同时,他眼也不眨地紧盯着那片空地。太阳透出第一丝光线的时候,一只红色的松鼠冒头了,它叼着山毛榉嫩枝一口一口痛痛快快地啃着,随后又小跑几步到土丘的蔷薇花丛旁,捡起了什么东西,用爪子前后研究一番开始啃了起来。草丛上两只鸽子叽叽喳喳地向彼此献着殷勤,然后笨拙地扑腾着翅膀相互表达爱恋。荆棘丛里,一对篱雀正忙碌着收集零碎的树枝慢慢搭建它们的家。另一边,一只肥大的画眉最终制服住一条虫子,正撑开脚拨弄着。距离邦德20码处下方的土丘上,一群蜜蜂正在蔷薇花丛里欢快地飞来飞去,不时嗡嗡地叫着,邦德感觉自己听到了夏日的声音。娇嫩的蔷薇花,溪谷上的百合花,鸟儿鸣叫,还有灿烂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树木投射出斑驳闪烁的道道绿光,这分明是一幅仙境图。邦德在早上4点的时候爬到他的藏匿处,而此前他可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如此长时间地留意过漆黑夜晚到绚丽白天是如何过度的。霎时间他又突然感到自己傻乎乎的,现在可是随时都会有该死的鸟儿飞过来蹲坐在他的头上。
最开始是鸽子发现了异常。随着一阵哗啦声,它们扑腾翅膀起飞冲进了树丛。然后所有的鸟儿也跟着躲了起来,松鼠也顿时没了影踪。现在除了蜜蜂低沉的嗡嗡声,整块林间空地都安静了。是什么使鸽子惊慌了呢?邦德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他的眼睛开始搜寻,一寸一寸地巡视着空地,想要探出个究竟。这时只见蔷薇花丛里有东西在移动。动作不大,却相当不寻常。那是一枝多刺的茎,慢慢地,一点一点,从蔷薇花丛中冒了出来,它异常笔直且相当粗大。它继续往上冒,直到底部完全暴露在花丛之上,方才停止。茎部的顶端是一枝独立的粉色蔷薇。在花丛之外,看着很不自然,但也只有亲眼看着它冒出来的人才会感觉到。倘若你只是随意一瞥,它顶多只是一根离群的花茎而已,并无异样。现在,悄悄地,蔷薇花的花瓣似乎在旋转并且舒展开来,黄色雌蕊牵引向一边,里面出现了一个玻璃镜片,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镜片似乎直直地对着邦德,但慢慢地,慢慢地,这花的眼睛开始转动,它的茎部也继续转动,快速地把这块空地扫视一遍,直到镜头又重新对着邦德。似乎感到满意,花瓣轻轻地转了回来把眼睛盖住了,慢慢地,这枝独立开来的蔷薇又下降回到花丛中。
邦德猛地呼了一口气。他瞬间闭上了眼想要它们休息一下。吉卜赛人!如果那台机器可以说明些什么的话,在那个土丘里,在地下的深处,隐藏的定是人类曾经打造的最为专业的留守间谍机构,远比英格兰准备在德国侵入后运作的任何机构都更为巧妙,也远比德国人自己在阿登高地留下的机构强得多。一阵几乎是恐惧的刺激与不祥之感使邦德背后一冷,全身打战。这么说他猜想得没错!但下一步行动要做些什么呢?
现在土丘那边,传来一阵薄弱却高音调的呜呜声,那是电动摩托车高转速的声音。蔷薇花丛微微地颤抖着,蜜蜂纷纷飞开,在上空盘旋一阵,又重新回到花丛中。花丛中间的齿轮状裂缝慢慢地张开,现在花丛就像是一扇双开门,慢慢地朝两边移动。阴暗的洞穴逐渐扩宽,现在邦德可以看到花丛的根部都陷进了两边门道的泥土中。机器的呜呜声越来越响,只见门边闪出一道金边,就像是绑着铰链的复活蛋裂开两半。没过一会儿,蔷薇花丛渐渐伸展开了两半,上面的蜜蜂见惯不怪般仍旧环绕着花丛歌唱着。现在,洞穴里面隐藏在地底下的金属沉箱,以及花丛的根部,都暴露在阳光下了。在两扇门中央的阴暗洞穴里,闪着一道微弱的电子光线。摩托车的呜呜声已经停止了。一个人的头部跟肩膀往外头探了探,然后整个人出现在邦德的视线中。他轻轻地伏在地面上爬出来,警惕地四处扫视着这块空地。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枪,正是鲁格尔手枪。意识到四处没有人,他对此感到相当满意,转过身往洞里打了个手势。这时第二个男人的头部、肩膀也露了出来。他把三双看起来像雪地鞋的东西递了上去,然后又钻下去消失在邦德视野中。第一个男人选了其中一双,跪下,把它们绑在自己的靴子上。现在他移动得更自由了,并且可以不留一点儿痕迹,草儿在那双带蹼的雪地鞋的踩踏下低头弯下了腰,立马又恢复了原状。邦德暗笑着,狡猾的东西!
第二个男人出现了,跟在他身后的是第三个男人。他们从洞里搬出一辆摩托车,随后扶稳车子,用安全织带把车绑在自己身上。同时刚刚出现的第一个男人(很明显是他们的头目),他跪下把雪地鞋绑在另外两个人的靴子下。随后,他们呈纵队穿过森林向公路移动。他们行走的方式相当诡异,在树影下轻快地大步前进,小心翼翼地依次抬起又放下自己那双带蹼的靴子。
邦德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缓缓地把头部靠在粗枝上放松一下紧张的颈部肌肉。原来刮痕是这么来的!现在最后一个疑惑也揭开了。那两个下属穿着灰色的套装,而他们的头目穿着的正是皇家通讯部队的制服,他的摩托车是一辆橄榄绿的BSAM20,油箱上还印着一个英国军队注册号。难怪先前的通信兵会让杀手离自己这么近,却一点儿防范意识也没有。那么敌方是怎么处理获取到的这些绝密资料的呢?或者在晚上用无线电把重要信息传送出去。那根蔷薇花茎不仅仅是潜望镜,或许还会在晚上从花丛里升起来做天线。地底下的脚踏发电机则持续提供电源,以此发送高速密码组。会是怎样的密码呢?如果邦德能趁着敌方外出时将其一网打尽,或许在里面能挖掘敌方不少重量级机密信息。也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把假信息发送给苏军总参谋部情报总局,背后黑手有可能就是他们!邦德的脑袋在快速运转着。
这时两个下属回来了。他们回到洞里,蔷薇花丛闭合起来,一切又恢复原貌。他们的头目和那辆摩托车或许就躲在公路边的灌木丛里。邦德看了一下表,6点55分。肯定的!他在候着看有没有通信兵经过。他或许并不知道自己杀的那个骑兵执行的是一周一次的任务,但这个不太可能,他估计是知道的。又或者他在检验司令部会不会为了更安全,现在已经改变了路线。他们都是谨慎行事的人。或许他们的任务是尽量在夏天来临前多收集些信息,因为一旦到了夏天,就会有大量的游客来森林游玩。到时这些人只能撤离,到冬天再藏进去。谁知道他们的长期计划究竟是什么呢?但无疑的是,他们正在筹划另一场凶杀。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到了7点10分,敌方头目再次出现在邦德的视野当中。他躲在空地边的一棵大树下,吹了一声哨,哨声短促却又尖锐,像鸟儿发出的声音一般。蔷薇花丛随即打开,两位下属闻声也立马走了出来,转眼他们跟着头目走入了树林。两分钟后他们抬着摩托车回来,头目在仔细环顾四周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跟着他们回到洞里,蔷薇花丛的两扇门也随之关上。
半个小时后,这块空地又重新活跃起来。又过了一个小时,太阳高升,投下的影子也随之移动,把一切照得更清晰明了。这时詹姆斯·邦德悄悄地移到粗枝后,轻柔地跳到荆棘丛后的一块带苔藓的空地上,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森林中。
那天夜里,邦德例行给玛丽·安·拉塞尔打了电话,对方却暴跳如雷。她说:“你疯了。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要让站长致电给施赖伯上校,告诉他整件事。这是司令部的工作,不是你的。”
邦德厉声回应道:“你这么做是没用的。施赖伯上校会很高兴我明天早上可以伪装成通信兵去跑这一趟。眼下他需要知道这个。他需要知道模拟犯罪现场的情况。他相当关心这个。实际上他觉得案子已经可以结了,就等这些了。现在,听我的话,做个乖女孩。只要把我的报告发给M局长就好。他会懂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会反对的。”
“M局长该死!你也该死!整个情报局都蠢得该死!”她气得简直要哭了,“你们就是一群孩子在玩印第安人的游戏。你还想要把这些事全揽了!这完全,完全是在卖弄你的本事。是的,完全是在卖弄!”
邦德开始变得不耐烦了,他严肃地说:“够了,玛丽·安。把我的报告打出来。很抱歉,但这是命令。”
对方的声音软了下来,说道:“哦,好的。你不用拿职位来打压我。你好好保重,不要受伤。至少你要让情报站的小伙伴们来帮忙处理一些事。祝你好运。”
“谢谢你,玛丽·安。明晚赏脸跟我吃个晚饭好吗?去一些比如说像阿尔芒翁维尔餐厅的地方,玫瑰香槟酒再加上吉尔赛小提琴伴奏,享受一下巴黎之春的美好日常。”
“好的,”她认真地说道,“我很乐意。但你可一定要小心,可以答应我吗?可以吗?”
“当然,我会的。不要担心。晚安。”
“晚安。”
借着晚上那点时间,邦德再一次精心打磨了他的计划,并给四位来自情报局的人员最后做了一次简述。
这又是一个晴朗明媚的日子。邦德,慵懒闲散地跨坐在那辆令人悸动的BSAM20上,等待着出发,他都几乎不敢相信在卡勒富尔皇家园不远处有埋伏正候着他。皇家通讯部的下士已经把一个空的公文包递给了邦德,正准备示意他出发。他看了看邦德说道:“您看上去就像是专为皇家部队而生的,长官。是时候来个面貌全新的改变了,我不得不说这身制服很合适您。您感觉这辆车子怎么样,先生?”
“坐上去就像做梦一般。我都忘了骑这玩意儿有怎样的乐趣。”邦德感叹道。
“下回也让我试试那别致灵巧的奥斯汀A40跑车吧,长官。”下士看了一下他的手表说,“快7点整了。”然后他举起拇指,道了句,“出发。”
邦德把架在头顶的护目镜拉了下来,遮挡住眼睛,向下士挥了挥手,拧动油门,驶过门前的碎石路,穿过大门扬长而去。
下了184公路后,车子驶入307公路,穿过贝利和诺瓦西王,再穿过零散分布着很多村庄的圣诺姆。现在他马上要转右驶进D98号公路,又或者如同训导员称的那般驶入了死亡之路。邦德把车子驶到路旁的草丛边,再次检查了一遍他的长枪管柯尔特45手枪。他把炙热的枪放回原处,枪身正好抵住他的肚子,随后他松开夹克的纽扣。各就各位!预备!
邦德急转弯,把车子的时速提到50英里。巴黎高速公路的高架桥赫然出现在眼前。高架桥下的隧道像敞开着的嘴巴,洞口幽深漆黑,车子一下子被其吞噬进去。排气管发出的噪音在隧道里轰鸣震耳,片刻还飘来一股冰冷潮湿的霉味。很快他又驶出,再次回到阳光下,随即车子穿过卡勒富尔皇家园。面前的柏油碎石路死寂般延绵2英里,在阳光照射下明晃晃的,笔直的道路通向一片魔幻般的森林,那里弥漫着叶子和露珠的阵阵芬芳气息。邦德把车子的时速降到40英里。左手边的后视镜伴随着车子的颠簸微微颤抖着。后视镜里除了一条一望无际的大路,以及林立两旁的排排树木向后飞去形成一道绿浪,什么也没有看到。完全没有杀手的影子。他们害怕了?还是碰到什么障碍了?可就在这时,后视镜中央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小蚊子,逐渐变成苍蝇,然后是蜜蜂,然后是甲虫般大小。现在可以看到的是一个头盔伏在两个车把中央,而握住车把的正是两只黑色的大爪。他正朝前冲过来,天啊,他越来越快了!邦德的眼睛在后视镜和前方的公路间来回切换。当杀手把右手伸向他的枪时……
邦德车子开始减速,35英里逐渐减缓到20英里。他瞥了一眼路前方,柏油碎石路路况良好,路面如金属般平滑。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后视镜,对方的右手已经离开车把。阳光照在杀手的护目镜上反着光,映衬在头盔下看着就像双巨型毒辣的眼睛。动手了!邦德急速刹车,使车身倾斜45度角向前滑行,同时关掉引擎。可邦德还没来得及拔枪,杀手就已经连发两枪,其中一粒子弹还射进了邦德大腿旁鞍上的弹簧里。但很快邦德的柯尔特手枪射出一粒子弹,杀手和他的BSAM20,一下子如同被森林里的什么东西套住了一样,在路上狂转向,最后跃过路边的沟渠,车头撞到山毛榉的树干上。片刻工夫,杀手和那台车子便乱糟糟地瘫痪在宽大的树干脚下。然后,随着金属最后一声哐哐作响,他们向后仰,倒在了草丛上。
邦德下车,走了过去,那身橄榄绿卡其布已经扭曲得看不出形状,那堆钢制品正冒着浓烟。不用管子弹击中了哪个位置,也没必要再去探脉搏了,对方的头盔像个蛋壳,已碎了一地。邦德转过身,把枪塞回外衣下。这回运气不错。旗开得胜,好运定势不可挡。他回到路上,跳上车,掉了个头加速前行。
现在他把摩托车靠在森林中一棵伤痕累累的大树边,然后悄悄走到那片空地边。他躲在一棵粗壮的山毛榉下,舔了一下嘴唇,尽可能地模仿着杀手吹了声像鸟儿一样的口哨。他在那里等候着。难道口哨的声音不对?但就在那时,蔷薇花丛颤动起来,里面开始传出一阵微弱却高音调的呜呜声。邦德右手拇指勾着手枪旁的皮带,但愿不用再杀人了。两个下属似乎是没有武器在身的,事情顺利的话,他们会安分地走过来。
现在土丘那扇门打开了。从邦德的位置看过去,洞里的情况他看不到,然而不到几秒,第一个男人爬了上来,在绑着他的雪地靴,第二个人也紧跟其后。雪地靴!邦德的心跳慢了半拍。他居然忘了这个!它们一定藏在路边灌木丛的某个地方。真是个蠢货!他们会注意到吗?
两个男人慢慢向他走来,微妙小心地踏着步子。距离邦德20步左右时,走在前面的男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听着像是俄语。然而邦德没有回应,这时两个男人便停了下来。他们诧异地盯着他,似乎在等着回复暗号。邦德感到不妙,他立马抽出枪对准他们,弓着身子走过去,他晃了晃手上的枪,喊道:“把手举起来。”站在前面的男人大声下了道命令,然后向邦德猛地扑去。与此同时,第二个男人则朝藏匿处冲了过去,可没跑几步,树林里传出一声枪响,他的右腿顿时弯了下来。情报局的人员纷纷从林间跳出,跑了过去。邦德单膝跪下,用他的枪管敲向面前扑向自己的男人。然而枪管刚碰到对方,对方用力一翻便把邦德压在身下,同时爪子向他眼部抓去。他连忙闪开,又用上勾拳打了过去,他右手趁机捉住对方的一只手,左手则用枪慢慢对着对方。邦德先前并不想杀掉对方,于是枪的保险也没开,现在他尝试用拇指把保险打开。不料对方抬脚一踢,正中他的头部,他的枪掉落在地,自己也向后跌倒在地。愤怒之中,他看到枪口正对着他的脸。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要完蛋了,因为仁慈导致自己完蛋了……
霎时间,对准他的枪口飞开了,面前的男人也从他身上弹开。随后邦德跪着站了起来。只见对方四肢张开地趴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军装背部血迹斑斑,对方最后抖动了一下,便没了声息。邦德四处看了一下。情报局来的四个人正站在一起。邦德这时才解开头盔的绳带把头盔摘下,他揉着自己头部说道:“嗯,非常感谢。谁干的?”
四个男人面露尴尬,都没有回应。
邦德走向他们,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就在这时邦德捕捉到男人们背后有东西在移动。一条腿露了出来,一位女士的腿。邦德立马大声笑了起来。几个男人也羞怯地露齿而笑,随后他们回头看着自己身后。玛丽·安·拉塞尔,穿着褐色的衬衫,黑色的牛仔裤,举起双手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其中一只手还握着一支像是22号型的打靶手枪。她把手放了下来,把手枪塞到牛仔裤腰部位置,走到邦德跟前,不安地问道:“你不会责备任何人的,是吗?是我硬让他们带上我的。”她恳求的目光望着他,“还好我来了,真的。我的意思是,我刚好赶到你这边。而且很多人都会怕误伤到你而不敢开枪的。”
邦德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如果你没有来,晚餐我或许就没办法赴约了。”他转过身对着那些同事有条不紊地说道,“好了。找个人把摩托车开回去,把要点向施赖伯上校报告一下。告诉他,我们待他的人员过来再一起进去看藏匿处。问他是否能带上两三个爆破专家,洞底下或许会有陷阱。没问题吧?”
邦德搂住了女人,说:“过来。我给你看一个鸟巢。”
“这是命令?”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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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码:长度单位,1码=0.9144米。
[2] 气泡水:白兰地的一种饮用方法,三分之一干邑白兰地加上三分之二水,调成一杯气泡水。
[3] 毕雷矿泉水:商标名,法国南部产的一种纯天然气泡矿泉水。
[4] Sank Roo Doe Noo:酒吧地址,Rue Daunou不标准的法语发音。
[5] 《巴黎之春》:1935年上映的美国电影,两个分别厌倦自己伴侣和生活的男人和女人,爬上了巴黎的埃菲尔铁塔想要自杀,却在塔上碰到对方,于是展开了一系列的故事。
[book_title]最高机密
蜂鸟,也称鸟大夫,有人说它是牙买加最漂亮的鸟儿,也有人说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鸟儿。雄性蜂鸟约9英寸长,然而尾部已长达7英寸,两条长长的黑色羽毛弯弯地相互交叉,内侧形成扇面。其头部及头冠处均为黑色,双翼深绿,长喙鲜红,双眼黑黝黝的,明亮而率真。翠绿色的身体炫人眼目,尤其当阳光照射时,整个丛林最耀眼的无疑就是它。在牙买加,人们喜欢用不同的昵称来呼唤可爱的鸟儿。之所以称红嘴绶带蜂鸟为鸟大夫,是因为它们尾部的两根长羽毛就像是旧时医生的黑色燕尾服一样。
哈夫洛克太太对这两个家族的蜂鸟倾注了很多心血,自她嫁给哈夫洛克先生搬到康顿克地区以来,就一直看着它们,看着它们嗷嗷待哺,短兵相接,搭窝筑巢,交配繁衍。她现在已50岁开外,最开始她的婆婆把这两个家族最早的两对鸟儿分别称为皮拉摩斯、提斯柏、达佛涅斯以及克洛伊,随后这两个家族的鸟儿一代接着一代,来了又去,后续的子孙们也都继承了这几个姓氏。哈夫洛克夫人正在宽敞、凉快的阳台里坐着,旁边摆放着一套极其讲究的茶具,她看着皮拉摩斯,扑腾着翅膀,嘴里发出尖锐的嘶嘶声,向着达佛涅斯俯冲过去,只因达佛涅斯刚刚吃完自己藏在那顶毛茸茸的日本帽子里头的蜂蜜又偷偷地潜入皮拉摩斯的领地。两只小巧的鸟儿像墨绿色的流星穿过那片草坪,在娇艳的叶子花和木槿花丛间追逐,最后一起飞向那片柑橘园,消失在她的视线中。但很快它们就会飞回来。实际上,在两个家族间,这样的追逐打闹已成了它们的乐趣。在这个宽广、肥沃的花园里,蜂蜜是绝对供应充足的。
哈夫洛克太太放下她的茶杯,把一块鱼子酱三明治放到嘴里,说道:“看着它们这样肆意追逐真让人心惊肉跳。”
哈夫洛克上校正看着《每日新闻》,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谁?”
“皮拉摩斯跟达佛涅斯。”
“噢,是的啊。”哈夫洛克上校敷衍道,心里只想着这名字确实搞笑,他继续说道,“我觉得巴蒂斯塔[[1]]快要跑路了,卡斯特罗[2]仍在不停地施加压力。今天早上巴克莱的小伙子告诉我,这个地方涌进来一大笔钱。据说贝莱尔那个地方已经卖了出去,有人花150万英镑买下的,整整一千英亩[3],那里可都是牛蜱虫,那栋房子上也全是红蚁,到不了圣诞节肯定会被蛀倒!听说某人买下了那栋恐怖的蓝湾旅馆又突然离开了。坊间甚至还有传闻吉米·法夸尔森的那块破地儿也找到买主卖了个好价格,我想或许那里的叶斑病和萎蔫病都痊愈了吧。”
“对尔苏拉来说倒是个好消息啊。她都几乎活不下去了,也怪可怜的。但我也不能说古巴人把这里的土地都买了是个好事。不过话说回来,蒂姆,他们哪来的钱啊?”
“非法勾当,非法集资,又或者挪用政府公款之类的。谁知道呢?这个地方到处是穷凶极恶、干着非法勾当的人。他们肯定是想要把钱弄出古巴然后快速投资点什么,把钱洗干净。牙买加刚好是这么一块周转资金的地方。显然买下贝莱尔那块地的人前脚才刚把一箱子钱扔到房主那儿,他大概只会持有这块地一到两年,等风声没那么紧或者卡斯特罗攻进来,整顿好一切后,在合理的跌损范围内他又会把地卖出去,然后带着钱到其他地方去。有点儿可惜,贝莱尔过去也是有荣耀的。他们家族的哪个人还在意的话,或许还会买回来。”
“比尔的祖父在世的时候,这块地可足足有十英亩。普通人骑车绕着它可要整整三天才能走完呢。”
“比尔才不在意这些,我敢打赌他已经订了去伦敦的车。又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家族要走了。很快,除了我们,所有人都会离开。谢天谢地,朱迪喜欢这里。”
哈夫洛克太太附和道:“是的啊,亲爱的。”她发着牢骚拉了下铃绳,想要人把这些茶具之类的清走。阿加莎,一个身材庞大的黑人妇女穿过红白相间的会客厅走了进来,她戴着旧式的白色头巾。这种头巾在牙买加地区已经过时,但在一些穷乡僻壤仍流行。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相当年轻的、来自玛利亚港的姑娘,这个姑娘有着四分之一黑人血统,叫菲儿普林斯,是培养用来协助阿加莎的女仆。哈夫洛克太太说道:“是时候装瓶了,阿加莎,今年的番石榴熟得早了些。”
阿加莎的神色有点异于往常,她回答道:“是的,太太。但我们的瓶子不太足够。”
“为什么呢?去年我才给了你两打,那可是在亨里克斯市能找到的最好的瓶子了。”
“是的,太太。但其中五六个被砸……被砸烂了。”
“噢,亲爱的。怎么会这样呢?”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阿加莎已经收拾好,手捧着银色的大碟子,她待在原地留意着哈夫洛克太太的脸色,看看对方有没有其他吩咐。
哈夫洛克太太在牙买加生活了大半辈子,她太清楚砸烂了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事没必要深究下去。她也只能愉快地说道:“哦,没关系。下次我到金斯敦[4],再多带点回来。”
“好的,太太。”阿加莎带着那个女孩回到房子里面去了。
哈夫洛克太太拿起了一块斜针绣品做起了针线活,她的手指机械熟练地动了起来。她的眼睛不时看向外头那顶毛茸茸的日本帽,留意着那两个小东西。是的,那两只雄鸟回来了,带着那优雅微翘的尾巴在花丛中徜徉。太阳正躺在地平线上,晚霞之下,目之所及,闪耀着一片片翡翠绿。一只蓝嘲鸫,在鸡蛋花丛上,开始了它的晚场表演。年幼的树蛙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为这紫罗兰色的黄昏拉开了帷幕。
康顿克,占地2万英亩,位于美国波特兰市蓝山山脉最东部的蜡烛飞峰脚下的丘陵地带。是从前奥利弗·克伦威尔[5]赐给哈夫洛克家族的,作为其共同努力把国王查理一世送上断头台的一个奖赏。不像其他后来才移居过来的人,哈夫洛克家族可是经过三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经过地震、台风的疯狂洗礼,经过可可粉、糖、柑橘、椰子等植物果粮的繁盛及萧条,而顽强支撑着这片种植场到现在的。现在这里盛产香蕉,果实累累,牧草丰盛、牛壮马肥,如今这里是整个岛上最富有、由个人运营得最好的私人产业。这所房子经多年的灾后修补或重建,现在混搭着各种风格,旧石基上正中处盖起了两层楼,红木梁柱,房子两边则有两个侧翼突出来,形成“凹”字形,缓缓倾斜的牙买加屋顶用银杉木盖板铺盖。哈夫洛克太太正坐在房屋凹处的阳台上,面朝着坡地花园,周围是广阔、绿浪滚滚的丛林,一直延伸至20英里远的海边。
哈夫洛克上校放下手上的报纸,说道:“我好像听到了车声。”
哈夫洛克太太语气坚决地说道:“如果是安东尼奥港来的那些讨厌的东西,你赶紧让他们走就是了。我受不了他们满嘴都是对英格兰的抱怨跟牢骚。上回他们走的时候全都喝得酩酊大醉,耽误那么长时间,我们吃饭的时候饭菜都凉了。”她赶紧站了起来,“我要赶紧告诉阿加莎,客人问起的话就说我得了偏头痛。”
这时阿加莎从会客厅走出来。她神色焦急,后面紧跟着三个男人。她匆忙说道:“从金斯敦来的先生想要见上校。”
其中为首的男人越过女仆走向前。他仍旧戴着帽子,一顶短边、圆冠阔边的巴拿马草帽。这时他方才脱下帽子,用左手捧在腹部前。日光灯照耀下,发油的头发以及笑起来的一嘴大白牙尤其明显。他走到哈夫洛克上校跟前,直直地伸出那双张开的大手,笑着说:“我是冈萨雷斯少校,从哈瓦那来。很高兴认识您,哈夫洛克上校。”
对方说话的口音倒像从牙买加出租司机嘴里挤出的美国口音。哈夫洛克上校不得不站了起来,他简单地碰了碰对方伸过来的手,顺便扫了一眼对方身后的两个男人。只见他们分别守在了门的两边,手提着热带地区专用的手提旅行袋,即泛美公司的夜宿旅行袋,看得出旅行袋很重。现在那两个男人同时弯腰,把旅行袋放在他们那两双微黄色的鞋子旁,又继续站得笔直了。他们戴着扁平白色的帽子,帽舌是透明绿的,灯光照射下,帽舌的影子刚好投射在他们的颧骨上。透过那绿色的影子,仍旧可以看出他们那双敏锐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的少校,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们是我的助理。”冈萨雷斯少校介绍道。
哈夫洛克上校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烟斗,并且点上。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直直地打量着少校,笔直平整的衣服、整洁的鞋子,还有擦得发亮的指甲;另外两个人则穿着蓝色牛仔裤,还有卡吕普索舞[6]者的艳丽上衣。上校思索着怎么才能把这几个男人带到书房引到他的书桌旁,书桌最上面的抽屉里放着一支左轮手枪。他点燃了烟斗,在萦绕的烟雾中看着少校的眼睛跟嘴巴,问道:“有何贵干?”
少校摊开了手,脸上仍旧挂着笑,他那双明亮、近乎金黄的眼睛流露着愉悦与友善,对哈夫洛克上校说:“事关一桩生意,上校。我要向您介绍哈瓦那当地一位有声望、”他用右手挥了挥眼前的烟雾,继续说道,“有权势的绅士。他可是个相当和善的人。”冈萨雷斯少校提及此人时充满着敬意,“您会喜欢他的,上校。他让我向您转达他的问候与敬意,以及就您的房产询一下价。”
哈夫洛克太太此前一直站在一边礼貌地微笑着,留意着这里发生的状况,现在她走到了她的丈夫身旁。为了不让那个可怜的家伙难堪,她友善地说道:“真难为情,少校。这边都是泥泞路,走过来肯定不容易。你的朋友应该先写信,或者向金斯敦或政府的人打听一下的。你看,我丈夫的家族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三百多年。”她亲切地看着他,脸带歉意,继续说道,“我们从没有打算出售康顿克。我不知道你的那位德高望重的朋友是怎么打起这个主意的。”
冈萨雷斯少校向哈夫洛克太太微微地鞠了个躬,又笑着把脸转向哈夫洛克上校。仿佛哈夫洛克太太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对上校说:“我的朋友打探到这是牙买加最好的庄园。他为人最慷慨大方了,您尽管开个您觉得满意的价。”
哈夫洛克上校坚决地说:“方才我太太已经说了,这里不出售。”
冈萨雷斯少校开怀大笑起来,他摇了摇头,像在给一个愚钝的孩子做解释,他说:“您误会我了,上校。那位绅士看上了您在牙买加的这些产业,其他的他都不屑一顾呢。是这样的,他正好有一笔钱,一笔闲钱,想要投资,想要花在牙买加的房子上。他想要您这里的房子。”
哈夫洛克上校耐心解释道:“我没有误会,少校。还有我很抱歉让你浪费时间了。我有生之年,康顿克是决不会卖出的。现在,请见谅,我跟太太的晚饭时间一向都比较早,而且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赶。”随即他顺着阳台往左边做了个手势,“来,这边离你的车子比较近,我带你过去。”
哈夫洛克朝阳台热切地迈开步子准备带路,却发现冈萨雷斯少校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上校也停下了,蓝色的眼睛开始冷峻起来。
冈萨雷斯少校的笑容逐渐消失,目光凝视着对方。尽管如此,他的态度仍旧没变,和颜悦色地说道:“请等一下,上校。”他朝身后简单地吩咐了一下。哈夫洛克夫妇均察觉到,伴随着那厉声简单的吩咐,冈萨雷斯少校一直伪装的愉悦表情也随之消失了。这时哈夫洛克太太开始有点不安了,下意识地往她先生处更靠近一些。那两个男人提起地上的蓝色旅行袋走了过来。冈萨雷斯少校依次拉开旅行袋的拉链,把袋子扒开。紧绷的链子顿时张开了,只见旅行袋里满满地塞着一沓一沓崭新的美钞。冈萨雷斯少校张开他的双臂,说:“全都是百元大钞,共50万美元。都是您的了,也就是说,整整18万英镑。不小的一笔钱。拿着这笔钱您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活得好好的,上校。没准我的那位朋友可以追加到20万英镑凑个整数。一周内就有消息了。而我要的只是您在这张纸上签一个名。剩下的律师会处理好。现在,上校,”少校胜券在握地微笑着,“要不我们直接说‘好’,握个手合作愉快?然后钱留在这儿,我们离开,而你们好好享用晚餐。”
现在哈夫洛克夫妇对面前的人有着同样的感觉,那就是愤怒与厌恶。你可以想象哈夫洛克太太第二天跟别人讲这些事时的样子,她会说:“粗俗谄媚的小人!他有两个肮脏的袋子,满满两大袋钱,就在那儿自以为是!蒂姆很是了不起,他直接让那些家伙抄着那些臭钱滚蛋。”
哈夫洛克上校不屑地撇了撇嘴,说道:“我以为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少校。房子多少钱也不卖。对于美钞,我并不像其他人那么饥渴。我现在请你离开,马上。”说罢,哈夫洛克上校把烟斗撂在桌上,他仿佛随时都会卷起袖子准备打架。
头一遭,冈萨雷斯少校的笑容没了热情。他仍旧咧着嘴在笑,但是一副狰狞模样。那双明亮热切的金黄眼睛也瞬间变得像块生硬的黄铜。他柔声说道:“上校,是我没有说清楚,不是您。我的朋友跟我说过,假设您不接受他最慷慨仁慈的方案,我们还有其他方法可以采用。”
哈夫洛克太太感到一阵害怕,她紧紧地抓住丈夫的手臂。哈夫洛克上校把手搭在太太的手上面,以示安慰,紧绷着的嘴里吐出几个字:“请离开,少校。否则我要报警了。”
冈萨雷斯少校伸出了红红的舌尖舔了下嘴唇,厉声道:“那就是说您有生之年,房子都决不会卖,上校,这是您最后的决定?”他的右手伸向身后,轻轻打了一个响指。在他身后的两个男人迅速把手滑向衣服下的腰带上。他们那双嗜血的眼睛密切地留意着少校的手指,等待下一步指令。
哈夫洛克太太双手掩着嘴巴,显然吓了一跳。哈夫洛克上校想要说“是”,然而他的嘴巴干涩得没能发出声来。他用力地吞了下口水。他不相信眼前的一切,认为这个粗俗低劣的古巴流氓必定是在故弄玄虚。他含糊地应了声:“是的。”
冈萨雷斯少校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这样的话,上校,我的朋友只能跟这块地产的下一个持有人——您的女儿进行谈判了。”
又一个响指后,冈萨雷斯少校站到了一边,给后边的人留下开火的空间。身后两个男人反应迅速,那双像猴子一般棕色粗糙的手从衣下伸了出来。如香肠般的邪恶金属块,嗖地射出,砰砰,一发接着一发,尽管面前的那对夫妇已经倒地,子弹仍旧不断。
冈萨雷斯少校弯腰检查了子弹的着落点,确保对方已毙。随后三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快速走入来时那个红白相间的会客厅,穿过配有红木梁柱的走廊后,踏出了那扇精致的大门。他们不慌不忙地跳上一辆黑色的标有牙买加车号牌的福特康索尔轿车。冈萨雷斯少校在前面开车,另外两个枪手则腰板挺直地坐在后排,车子从容不迫地驶入了那条长满王棕树的林荫大道。就在大道跟通往安东尼奥港的路的交界处,一根人为故意剪断的电话线悬挂在树木之间,乍看之下仿佛是条闪亮的树藤。冈萨雷斯少校开着车,小心且熟练地穿过坑坑洼洼的狭窄小道,直到车子上了沿海的公路,他才加大油门。离开犯罪现场20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一个装运香蕉的小码头外围。他们把偷来的车停到路边的草丛,三个男人便下车穿过路灯稀疏、闪烁灰暗的主干道,走了约400米来到香蕉码头。一艘快艇正在水中候着他们,不停地排气冒泡。三个男人登上艇后,快艇嗖地一下冲出平静的水面,冲出这个曾被美国女诗人称赞为世界上最美的港口,扬长而去。快艇前行一段时间,现在把锚链抛到了一艘铮亮的50吨级别克里斯-克劳夫特号轮船上。船上有星条旗迎风飘扬,船边的两条柔软的深海鱼竿都可表明船上的人是来自金斯敦,也可能是蒙特哥海湾的游客。快艇上的三个男人丢弃快艇上了船。就在这时两只轻舟在船边打着圈儿,祈求着想要上船。冈萨雷斯少校见状掏出钱,往下分别扔了50美分,轻舟上的两个贫困潦倒的男人见到钱便立马跳入水中去捡。这时双缸柴油发动机运作起来发出断断续续的咆哮声,克里斯-克劳夫特号慢慢转过身,往蒂奇菲尔德酒店下的深水航道驶去。黎明时分,她将回到哈瓦那。先前渔夫们跟搬运工在码头看着她离去,估计还在继续着他们日常无休止的揣测,讨论着这又或许是哪位电影明星在牙买加度假呢。
另一边,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照进康顿克宽敞的阳台上,照得那摊红色的血闪着亮光。一只鸟大夫在走廊的栏杆上呼呼地拍打着翅膀,又盘旋在哈夫洛克太太的心脏上方,俯身注视。不,它可不吃这个。于是它又快活地飞走,回到木槿花丛中它的栖息处。
远处传来一辆小型跑车极速转弯的声音。倘若哈夫洛克太太在世,她一定会唠叨起来:“朱迪,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在转弯处开这么快,这样碎石全飞到草坪上,到时会把割草机弄坏的。”
一个月以后,伦敦。进入10月以来,整整一周都风和日丽,相当惬意,摄政公园的割草机哒哒作响,透过敞开的窗户传进了M局长的办公室里。那是电动割草机发出的声音,詹姆斯·邦德侧耳倾听,忆起从前那些旧机器发出的昏沉铁锈声,在他心里可是夏日里最令人心醉神迷的,可惜那样的声音早已从这世上消失,再也听不到了。今日的孩子们对那小小二冲程发动机发出的嗡嗡声响,喷出的芳草清香或许也会赞叹不已吧,如同旧日的自己那般。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割下来的草还是带着那股清香。
邦德还有时间在这里浮想联翩,只因为M局长似乎还没准备好说出他想要说的话。方才M局长问过邦德是否还有其他的事要忙,邦德愉快地回应没有,便一直在这里等待潘多拉的盒子向他打开。这里头定有些不妥,就在刚刚,M局长居然称他为邦德,而不像往常那样唤他的代号——007。在工作时,这种情况并不常见。从M局长的语气态度看来,与其说他在命令要求,倒不如说他在请求,这回的任务想必更多的是私人任务。邦德还留意到,M局长神情有点冷淡,那双凌厉又清澈的灰色眼睛中,仿佛带着丝丝不安。再说,花3分钟来点着一支烟,时间确实有点长。
此前背对着桌子的M局长转动椅子面向桌前,紧接着一个火柴盒穿过红色皮革的桌面向邦德滑了过去。邦德接住火柴盒,然后轻轻地把盒子推向了桌子中央。M局长微微笑了下,他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和善地说道:“邦德,你有想过在舰队里其实每个人都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除了总司令吗?”
邦德皱了皱眉头,答道:“我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局长。不过我懂您的意思。其他的成员只需要执行任务,总司令是需要下达命令的人。我想您的意思也就是说最高指挥官其实是站在最孤独的位置上。”
M局长把烟斗转向一边,说道:“我也这么想。有些人注定要狠一点,有些人注定要做最终的决策。在海上如果你不能利索地向海军部发出指令,那你只配在陆地上执勤。一些人信奉宗教,他们把决定留给上帝。”从M局长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似乎在权衡些什么。他补充道:“过去在情报局,我也试过这样做,但上帝总是把球回抛给我——告诉我继续前进,告诉我要自己做决定。这终归是为我好,但就是太狠了。问题是,人们40岁以后很难这么坚韧不拔了。久经生活里各样困难、灾难、病痛的洗礼,最后会使你软下心肠。”他突然盯着邦德,问道,“你的韧性怎么样,邦德?是啊,你还没到有危机的年纪。”
邦德不喜欢这些私人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生活的真相是什么。他还没有太太或孩子,也没有经历过丧失亲人的悲痛。他没有试过与封建迷信为敌,也没有与病魔抗争过。他从前碰到的重重危机,向来不需要考虑这么多韧性之类的事,对于生命里的这些,他丝毫没有头绪。他迟疑了一下,答道:“我想我能经得住最严酷的考验,如果事情有必要且我觉得是正确的,局长。我的意思是,”他感觉这些词不太好,补充道,“如果是为了,呃,公平正义,局长。”现在他感到有点难堪,不该把球扔回给M局长的,他继续解释道,“当然要弄清楚什么是公平并不容易。但我想从情报局接到的那些并不愉快的任务我仍旧会努力去完成,为的一定是正义。”
“活见鬼了。”M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完全照搬我的话!你倒是全都倚赖我,自己从不负一丁点儿责任。”他用烟头指了指自己的胸部,继续说道,“我就是那个人。我就是那个必须明辨是非的人。”他眼里的怒气消散了,双唇冷峻地紧闭着,阴郁地说道,“好吧,既然这样,我想我总要付出代价的。总要有人来开这辆嗜血的战车。”M局长把烟斗重新放回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缓解压力。
现在邦德对M局长有点歉意,他从没见过M局长用“嗜血”这么重的词,也从没有见过M局长在下属面前表现出丝毫不堪重负的迹象。当他为了接管秘密情报局放弃成为第五海务大臣的辉煌前景时,个人身上背负的重担,他也都没有显露过半分。现在,显然M局长遇到了难题。邦德在想究竟是什么呢?这一定不是安全问题。只要M局长能稍微摸清形势,世界任何地方、任何危险,他都敢犯险。这也一定不是政治问题。M局长从来不关心政府内阁的问题,里面的人总是为一点小事神经兮兮的,他更从来没想过私底下接受首相的差遣。这或许是道德问题,又或许是私人问题。邦德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到您的吗,局长?”
M局长短促地看了邦德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后他转了一下椅子,这样他就看不到窗外高空云卷云舒,可以专注地思考了。他突然问道:“你还记得哈夫洛克那个案子吗?”
“我只在报纸上读过,局长。事关牙买加一对老夫妇。他们的女儿夜里回家,发现自己父母身上全是子弹。据说歹徒是从哈瓦那来的。女管家表示这之前有三个男人开车过来拜访,感觉像是古巴人。后来在码头附近发现他们的车子,经查实是偷来的。事发当晚还有一艘小快艇从当地码头驶出。印象中,警察没有捉到什么可疑的人。我只知道这些,局长。我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那件案子的电报。”
M局长声音有点沙哑,干巴巴地说道:“你当然不会收到。这只是我个人留意到的案子,情报局并没有接手处理。”M局长清了清嗓子,这种私事公办的行为确实让他有点负疚感,“只是我认识哈夫洛克夫妇。事实上,1925年,在马耳他,我是他们婚礼上的伴郎。”
“我明白了,局长。事情很遗憾。”
M局长立马接上:“他们都是好人。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让C站密切留意这个案子了。他们在巴蒂斯塔那边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不过我们从另一边,卡斯特罗那家伙那边倒找到了个可以提供情报的人。卡斯特罗的情报人员似乎渗入了政府的各个部门。几个星期前我才知道整件事情的缘由。其实一切都由一个叫哈默斯坦,又叫冯[7]·哈默斯坦的人指使。在这个盛产香蕉的共和国,有很多德国人隐秘地藏在其中,他们都是战后仓皇而逃,漏了网的纳粹党。哈默斯坦这个人原来是个盖世太保[8],后来成为巴蒂斯塔反间谍中心的头目。他净干些敲诈、勒索、收取保护费之类的勾当,从中赚了一大笔。他本可以高枕无忧的,直到后来卡斯特罗的势力步步逼近。哈默斯坦成了第一批想要保全自己逃出去的人。他让他的其中一个官员参与进来,共同谋划,处理这些财富。那个军官叫冈萨雷斯,他身后跟着两个枪手随时保护他。他们先是到加勒比海附近走了一趟,然后开始把哈默斯坦的钱财转移出古巴,用来购置房产然后出租。他们只买最好的房子,且出的都是高价。毕竟哈默斯坦有的是钱。可当钱不起作用时,他通常会使用暴力,绑架个孩子,放火烧地之类的,反正就是无恶不作,让房产持有者害怕。唉,哈默斯坦定是听说哈夫洛克的房子是牙买加最好的房子,于是吩咐冈萨雷斯去拿下。我估计他也下令,如果对方不配合的话就把人干掉,让他的女儿知道点厉害。话说回来,他们的女儿现在估计有25岁左右了。我倒还从没有见过那姑娘。总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们杀了哈夫洛克夫妇。然后两个星期前,巴蒂斯塔解雇了哈默斯坦,或许是听到一些风声,知道他干的一些事。我也不确定。但不管怎样,哈默斯坦带着他的钱和三个手下一起离开了。我只能说事情计划得刚刚好。倘若卡斯特罗顶着压力继续向前,这个冬天或许就能拿下这个地方了。”
邦德轻声问道:“他们去了哪儿?”
“美国。正好在佛蒙特州北部,与加拿大接壤。他们那类人都喜欢在靠近边境的地方活动。他们躲藏的地方叫回声湖,是从一个百万富翁那里租下的一个优质大牧场。从照片上看相当漂亮。他们藏在山里吃吃喝喝,山脚下正是这小湖环绕。他倒是帮自己选了块好地,不会被游客打扰,省下不少麻烦。”
“您是怎么掌握到这些信息的,局长?”
“我把整个案子的报告交给了埃德加·胡佛。我倒猜到了,他果然知道哈默斯坦。这些从迈阿密输送给卡斯特罗的军火走私案给他惹了不少麻烦。自他发现美国黑帮的一大笔钱相继投入哈瓦那的赌场开始,他就一直留意着那里。他告诉我,哈默斯坦跟他的同伙已经来到美国,持的是六个月的旅游签证。埃德加·胡佛很能帮忙。他问我得到的这些资料对案子有没有足够的帮助,是不是需要把这些罪犯引渡回牙买加审讯。我也跟这边的司法局长谈过,但他表示除非我们在哈瓦那找到确凿证据,否则能定罪的概率很渺茫。可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我们仅有的这些信息也是全靠卡斯特罗的情报中心才得到的。古巴官方更是不会伸出一点援手。接着胡佛表示可以帮忙撤销他们的签证,让他们重新再找地方躲着。我婉谢了他的好意,话题也就谈到了那里。”
M局长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他的烟斗已经熄火了,于是他又重新点燃了。他继续说道:“后来我想到可以跟我的一个朋友谈谈,他是加拿大皇家骑警总监。我用密线跟他通了话。他从来就没有让我失望过,他派出了一辆边境巡逻机,假装它在边境上迷了航,实则对回声湖进行了全方位的航空勘测。他还表示如果我有需要的话,他会全力配合。现在,”M局长慢慢地把椅子转了回来,正对着桌面,“我想我要采取下一步行动了。”
现在邦德总算明白M局长为什么感到为难了,为什么他想要找人替他做这个决定了。因为死者是他的朋友,里面掺杂了私人情感,也就是说M局长是为了私人感情而处理这个案子的。现在关键的时刻到了,要伸张正义,铲恶锄奸。但M局长在思考,这是正义,还是报复?法官在判决凶杀案时如果跟死者有交情,那么法官就该避嫌不处理此案。M局长想要其他人——邦德——来执行判决。邦德心里没有顾虑,他不认识哈夫洛克一家,也不在意他们是谁。哈默斯坦遵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杀害了一对手无寸铁的老夫妇。似乎没有其他的法则可以用来惩罚他了,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正义也只能通过这样的途径伸张了。如果说这是报复,那这顶多是来自社会的报复。
邦德回复道:“我义无反顾,局长。如果这些外国歹徒发现自己做了这等事还能置之事外,他们定会以为我们英国人如同外头说的那般是个软柿子。这是一个需要粗暴执法的案子,理应以牙还牙,以暴制暴。”
M局长继续看着邦德,他没有鼓励,也没有抗拒。
邦德说道:“这些人不该被处以绞刑[9],局长,理应把他们就地处决。”
M局长的视线离开了邦德,过了片刻,他的眼神变得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随后他缓缓地摸向桌子左手边的第一个抽屉,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很薄的卷宗,卷宗上没有往常见到的标题横跨封面,也没有绝密红星标志。他把卷宗放到桌子正前方,随后他的手又探入那个开着的抽屉,在里面搜索。这回他取出一个橡皮章和一盒红印泥。M局长打开印泥,把橡皮章往里一压,然后把图章挪到卷宗右上角灰色的摘要条处对齐,小心翼翼地往上面一盖。
现在M局长把图章和印泥都放回原处并且关上抽屉了。他把摘要条掉了个头正对着邦德,轻轻地推向桌子的另一边,推到邦德面前。
只见红色的无衬线体[10]文字,因刚刚印上,还没干透,写着:最高机密。
邦德什么也没问。他点了点头,拿起摘要条走出了房间。
两天后,邦德乘坐那架星期五彗星型客机前往蒙特利尔[11]。他不怎么喜欢这种飞机。飞机有时飞得过高、过快,而且这里的乘客也过多。他感叹从前在那架高空巡航机上的日子,那是一架别致、平稳的老式飞机,穿过大西洋全程达十个小时。在里面你可以安宁从容地进行晚餐,在舒适的床位上休息七个小时,准时起床还可以去下层舱走动走动,随后一边欣赏来自西半球的第一缕金灿灿的晨光涌进机舱,一边享用那份英国海外航空公司提供的让人觉得荒谬的超级豪华早餐。现在这里一切都太快了。乘务员工作量大,要提供所有服务,行动匆忙;而飞机从4万英尺的高空到下降数百英尺的时间里,只有两个小时让他们勉强地在颠簸动荡之中打个盹儿,之后又要匆匆忙忙地进行准备工作。离开伦敦仅仅八个小时,邦德便着陆,开着一辆从赫兹[12]租来的普利茅斯轿车行驶在渥太华的路上,其间还要不停地提醒自己这不是在英国,要记得靠右行驶。
加拿大皇家骑警总部设于渥太华,就在国会大厦旁的司法部门里。司法部如同加拿大大多数公共建筑一样,由大块大块的灰砖砌筑而成,耐得住漫长的严冬,看上去也老式、庄重。邦德按照M局长吩咐的那样,到前台报出了“詹姆斯先生”的名字,求见总监。面前的一位下士,年轻,面带稚气,看上去他并不喜欢在这么晴朗温暖的日子待在室内站岗,他领着邦德坐电梯上了三楼,在一间宽敞整洁的办公室里,他把邦德转交给一名中士。办公室里摆放着很多大件家具,还有两位女秘书。现在中士对着对讲机在说话,在等候的十来分钟里,邦德点了根烟,随手拿了本招募骑警的册子来看,里面把骑警队描绘得像是一个观光牧场,里头有至尊神探与歹徒斗智斗勇,也有与一代佳人[13]的浪漫故事。随后邦德被带到与所在办公室相通的另一个办公室。那里窗边站着一个男人,见邦德到来,他转身向邦德走来,他个头儿很高,蛮年轻的,深蓝色的西装,配着白色衬衫和黑色领带,看起来干净利落。“你是詹姆斯先生?”他脸上带着那种与生俱来的亲切的笑容,问道,“我是约翰斯上校,叫我,呃,约翰斯吧。”
他们握了握手。“这边请坐。总监让我转达他的歉意,很抱歉不能过来迎接你。他患了重伤风,你知道的,不太方便。”约翰斯上校看上去倒很愉快,继续说道,“他想还是放个假会比较好。我刚好可以过来帮忙。我先前自己去过一两次野外狩猎旅行,所以总监选了我来安排你的小假期。”上校停顿了一下,说,“由我来包办一切。好吧?”
邦德笑了下。显然总监很乐意帮忙,但他打算谨慎点处理,估计现在是不会回办公室了。邦德在想他定是个小心、警惕的人,便答道:“我明白。我在伦敦的朋友也不想麻烦总监亲自去处理这些。但我还没见过总监,也没跟他的总部打过任何交道,自然不必麻烦他这么多。我们能用英语[14]谈谈,十分钟就好,就两个人单独谈谈?”
约翰斯上校笑了起来:“当然。交代完那些,我正好也要跟你谈谈接下来的正事。你懂的,中校,我们可是在密谋一系列的犯罪,先是制造一张假的加拿大狩猎证,然后违反《边境法》,接下来可能犯下更严重的罪行。稍有不慎,对谁也没有好处。你懂我的意思?”
“我的朋友也是这么想的。我走出这里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互不相识了。倘若最后我进了新新监狱[15],那也是我的事。好了,下一步呢?”
约翰斯上校打开了桌子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胀鼓鼓的卷宗。打开以后,那沓文档的最上面是一份清单。他用钢笔画着第一项,然后看着对面的邦德。他打量着邦德那身老式黑白相间的犬牙织纹粗呢西装,白衬衫配着黑领带,说道:“衣服。”他打开文件夹上的活页夹,取出一页文件,轻轻一推,纸张滑过桌面,来到邦德跟前,“这是一份清单,上面列的是一些我估计你可能用到的物品,还有一家很大的二手服装商店的地址。你可以去买点衣服,但不要高档显眼的,简简单单的就好,卡其衬衫、深棕色的牛仔裤、一双好的登山靴或登山鞋,总之穿上舒适就好。里头还有一个药剂师的地址,你可以去他那里买一加仑核桃着色剂,泡澡的时候加上,这可以染黑你的皮肤。这个季节,山上以棕色为主,你不会想要穿跳伞兵的迷彩服或带有气味的其他伪装服,对吧?如果你被发现,就说是英国人,来加拿大打猎旅游的,但迷了路误入国境。还有枪。刚刚你等在这儿的时候,我已经下去放到你那台普利茅斯轿车的后备厢里了。是萨维奇99F系列的一款新枪,配备6×62韦斯比瞄准镜,5发弹匣,配20发250-3000高速子弹,重6.6磅,是市场上最轻的杠杆作用式大猎物狩猎枪。枪原来是我一个朋友的,如果最后能还回来自然好,但回不来他也不会在意。枪经过测试,发500枪完全没问题。还有持枪证。”约翰斯上校用笔轻轻画了一下,“是在本地照着你护照上的名字来办理发放的证件。狩猎许可证,名字跟持枪证的一样,但只针对小型猎物,一些小型害兽,现在可还没有到狩鹿的季节。至于驾照,我在赫兹那边已经帮你把驾照换成临时的了。背包、指南针,都是用过的,都放在你的后备厢。噢,对了,”约翰斯上校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他的清单,“你自己带枪了?”
“带了,一把瓦尔特刑警用枪,伯恩斯马丁枪套。”
“好,我这儿有一张空白证件,你把枪的编号给我。到时能还给我就再好不过了,不过我也已经编好了丢失的借口。”
邦德拿出枪,报出上面的编号。约翰斯上校把号码填上后,把证件一推,推到邦德面前。
“还有,地图。这是当地的埃索地图,能告诉你怎么走。”约翰斯上校起来,拿着地图来到邦德身边,在桌面上摊开了地图,“你先驶入17号公路回到蒙特利尔,过了圣安娜桥后进入37号公路,随后还要再过一道桥驶入7号公路。沿着7号公路一直往下走,就是派克河。随后进入52号公路,在斯坦布里奇处转右行驶一段路就可以看到费莱斯布尔格,你在那里把车子停在车库。一路都很顺畅的,整个行程不到五个小时,包括过一些停靠站。明白吗?现在,这里就是你行动的地方。你要确保凌晨3点左右到达费莱斯布尔格,守门人在这个点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哪怕你是个怪物他也不会注意到你。你这时就趁机从后备厢拿出工具,偷偷溜走。”约翰斯上校回到他的座位上,从文件夹里拿出两份文件。第一份是一小块用铅笔涂画过的地图,另一份是一小张航空勘测图。他看起来很严肃,慎重地跟邦德说:“听着,这是最危险的东西,我也只能仰仗你用完后或在有什么不幸时,立马把它毁掉。给你,”他把文件往桌子另一边推了过去,“这是禁令时期的一份旧的走私路线略图。现在已经没人走这条路线了,否则我不会给你。”上校苦笑道,“换作从前,路上你或许会碰到一些狠角色从反方向过来,他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人就开枪。他们都是些罪犯、吸毒者、沦为奴隶的白人之类的,但现在,他们大多改走韦康特那条路线。而这条路线需要穿过德比路,过去专为一些走私者来往于富兰克林[16]和费莱斯布尔格之间而设的。你沿着这条山路一直走,绕过富兰克林,就进入格林山脉了。那里长满佛蒙特州云杉以及松树,还有一些枫树,荒无人烟,你隐居数月也没人发现。你就从这里过境,走过两条公路,你就离开伊诺斯堡福尔斯市,进入西部了。随后你越过一座陡峭的山脉,下来时就是你要到达的那个山谷的顶部。这里这个十字点就是回声湖,根据勘测图来看,最好从东边下去。明白吗?”
“要走多远?有10英里?”
“10英里半。从费莱斯布尔格出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大概只要三个小时,也就是6点左右你就可以看到目的地,那时已经天亮,你可以看清路况,约一个小时便可以走过最后的那段路。”说罢,约翰斯上校把那方块的航空勘测图推了过去。邦德在伦敦见过这张图的全图,显然这是从中央位置裁下来的一块。里面可看到一排排由石头堆砌而成的低矮的房子,整齐地排列着。屋子顶部由石板铺盖,还有一个个漂亮的弓形窗,而屋前配有带顶盖的阳台。一条土路从前门经过,旁边有间车库,还有一间看起来像是狗屋;而另一边的花园,则有一个铺着石板的露台,露台以花木为边,露台之外便是两三亩修剪有序的草坪,与小湖相连。那湖显然是人工湖,周边筑着很深的石坝。石坝墙之外的岸边,有一组锻铁庭院家具,而石坝墙中间位置,有一个跳水板和可以走下湖里的阶梯。湖的不远处,树林高高地耸立在陡峭的山坡上。这就是约翰斯上校建议下山的方向。照片上没有一个人,但阳台前的石板路上,摆放着一套看上去很昂贵的铝制庭院家具,中间的一张玻璃桌上放着饮品。邦德想起伦敦的那幅大照片上,花园里还有个网球场,而道路的另一端,有整齐的白色栏杆,种马场里的马儿正在里头吃草。回声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豪华的退休场所,远离城市的喧嚣,远离硝烟战争,它的主人定是个喜欢隐居,且仅靠着种马场及其他产物的偶尔出租就能抵消这些昂贵开支的一个百万富翁。对于曾在加勒比海有着十年水汽氤氲的政治生涯、现在需要重整旗鼓的人来说,这里确实是个极好的庇护所。同时这里的湖水也可以帮着他洗清那双染满鲜血的手。
约翰斯上校合上文件夹,把方才首页的铅印目录撕成碎片扔进了废纸篓。这时两个男人都站了起来。约翰斯上校把邦德领到门边,伸出了手,说道:“好吧,我想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是真想跟你一起去。刚刚谈起这些倒让我想起了战争结束时我参与的一两个狙击任务。那时我在陆军中,在由蒙蒂将军领导的一支八人军队里听命。当时我们有任务在身,走的是阿登高地左侧的一条路线,跟你要去的那种地方差不多,只是周边的树不同。那时的日子紧张刺激,让人觉得惊心动魄。你也知道现在警察的这些工作是怎样的。大堆的文书报告要处理,时常担心掉了金饭碗,遇事也只想着明哲保身、躲得远远的。好吧,就说到这儿吧,再会,祝你好运。到时我也只能从报纸里知道事情的后续了,”他笑了一下,“无论事情结果如何。”
邦德向上校致谢并跟他握了握手。突然想到了最后一个问题,他问道:“顺便问一下,萨维奇步枪是单发还是双发的?我或许没时间好好研究了,等到目标人物出现时,我就更没时间去检验测试了。”
“单发的,采用微力扳机。除非确认目标,否则手指离它远点。还有,尽可能在300米外开枪。这些人相当狡猾,不要离他们太近。”上校一手拉开门把,另一只手拍了拍邦德的肩膀,继续说道,“我们总监有一句这样的格言:‘子弹能至,无须手刃。’你最好记一下。再会了,中校。”
蒙特利尔外的柯芝汽车旅馆,邦德预付了三天房费,整个晚上以及次日大半天他都在里头待着。白天的时候,他研究了自己的装备,试穿了在渥太华买的一双轻便的橡胶波纹登山靴。购置了一些葡萄糖片、烟熏火腿还有面包,然后自己做了三明治。还买了一个细口铝制的大烧瓶,往里头灌了四分之三的波本威士忌酒和四分之一的咖啡。夜幕降临时,在吃过晚餐后他睡了一小会儿,随后稀释了买来的核桃着色剂,从头到脚把自己仔仔细细抹个遍。从浴室出来时,他看着就像是个有着蓝灰色眼睛的红种印第安人[17]。临近半夜12点,他悄悄打开了侧门,溜进车室,钻进他那辆普利茅斯,往南面的费莱斯布尔格驶去。
然而抵达费莱斯布尔格,进入那个通宵营业的车库时,邦德却发现守门人并没有如约翰斯上校说的那般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对方问道:“是去狩猎吗,先生?”
在北美,一个简洁的招呼声可以包括很多意思。不同音调的“哼”“嗯”还有“嗨”,还有“当然”“我想也是”“这样”,还有“呸”等词几乎可以表示所有的肯定跟否定。
邦德把步枪挂在肩上,说道:“嗯。”
“上周六有男人在海格特斯普林斯弄到了上等的海狸皮。”
邦德冷淡地回应道:“这样啊。”在交了两晚的停车费后,他走出了车库。现在距离城镇很远了,他停了下来观察路线,他只需沿着高速公路走100码,在右手边就能看到一条可以进入树林的小道。小道大概半个小时就能走完,最后他停在一间年久失修的农舍前。一只拴着铁链的狗开始狂叫,不过农舍里头没有亮灯,邦德赶紧绕过了农舍,随即发现了河边的小路。他要沿着河边小路走3英里。为了让狗停下来不再叫,他特意跨大步子快速离开。现在四周安静下来了,寂静的夜晚只剩下树木在耳鬓间私语。这是一个温和的晚上,天上挂着黄黄的圆月,月光轻柔地照射在稀疏的云杉丛中,就着月光邦德轻松地沿着小道疾走。脚下那双厚底登山靴弹性十足,也让他行走得更轻松,邦德再次调整好自己的气息。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大约凌晨4点,周边的树木开始变得稀疏,他借着右方富兰克林镇散射过来的光线很快穿过了一片旷野。随后他穿过一条二级柏油路,现在可以看到前面茂密树林里有条更宽敞的大路,而右手边的河流在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穿过美国境内的两条像黑色河流一样的108号和120号高速公路后已经是早上5点。而就在120号高速公路处,有一个指示牌,上面写道:距离伊诺斯堡福尔斯市1英里。现在只剩最后的冲刺了——一小段狩猎者必经的陡峭山路。走出高速公路后,他停了下来,调整好步枪跟背包后,点了一根烟按照嘱咐把那张素描地图烧掉。这时东方既白,森林里也开始骚动起来,传来一阵阵不知名的小鸟的刺耳、忧郁的叫声,还有一些小动物窸窣作响的声音。邦德仿佛看到面前这座山的另一端有个小山谷,小山谷底下有房子,透过窗户上的纯白轻纱,四个脸庞起着皱的男人在呼呼大睡。他还看到草坪上的点点露珠,还有初醒的小鱼儿在青铜色的湖水里荡起的一圈圈水纹。而在这里,山的另一端,正义之神正穿过山林跋涉而来。邦德关上了脑海里的画面,把剩下的烟头踩到地里,继续他的征途。
这是山丘还是山峰呢?多高的山丘才可以称为一座山峰呢?桦树林中的树干为什么是白花花的而不是其他颜色呢?但这看上去又是那么实用、珍贵。不过在美国最有意思的还数可爱的金花鼠以及美味的奶油炖牡蛎。傍晚的夜色其实并不是降下而是升起的。你坐在山顶上,看着太阳落入山的背后,夜幕徐徐从山谷升起,把你笼罩,把你笼罩……终会有一天鸟儿不会再害怕人类。人类捕杀小鸟作食已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然而鸟儿对人类的恐惧却仍旧没有消散。领导佛蒙特州的格林山男孩[18]的那个伊森艾伦[19]是什么人?现在,在美国的汽车旅馆,他们打广告时都喜欢把房间里配套的伊森艾伦家具[20]作为一个极具吸引力的噱头来推广,这又是为什么呢?伊森艾伦是做家具的吗?话说回来,军靴也应该要用这样的橡胶鞋底。
邦德思绪万千,脑袋里净胡乱想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他一边步伐坚定地向山顶迈进,另一边反复地尝试把那四个男人枕在白色枕头上呼呼大睡的画面从脑袋里磨掉。
山谷顶部在林木线下,因此邦德看不到山谷以下的景象。他停下脚步,随后选了一棵橡树,爬上去以后,他顺着树上一根往外生长的大树枝爬了过去。现在他可以看到山下全景了,目之所及,格林山脉绵延四方,旭日东升,金黄色的太阳发出耀眼光辉,下方2000英尺处一片长条带状的斜坡树林被宽广的草场拦腰截断,透过清晨的薄雾,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那湖、那草坪、那房子。
邦德躺在树干上,看着初晨淡淡的黄光洒向山间。而15分钟后那缕阳光已掠过湖面,草坪看着闪耀透亮,屋顶潮湿的石板也泛着光。很快湖面的薄雾就消散了,整个目标区域,像洗涤过那般清新明朗,静静躺在那儿如同一个空旷的舞台等待他人登场。
邦德掏出望远镜,对好焦,然后缓缓移动镜身,全面仔细地侦察周边环境,一分一毫也不放过。他还侦察了下方的一块斜坡,测算着射击距离。草场边到阳台和露台大概500码,而到湖边跳水板则大概有300码,那是唯一一个视野开阔适合射击的地方,否则他就要下去穿过最后一条林带抵达湖边才能开火。这些人平常都在做些什么?活动规律又是怎样的?他们会去游泳吗?现在天气毕竟还暖和,应该会去吧。好吧,还有一整天时间。倘若到最后他们没有到湖边活动,邦德或许只能趁他们在阳台活动时,也就是在500码距离开外的地方下手。但他手上持的是一把性能并不熟知的步枪,成功的概率或许不大。或者他直接顺着草场过去到另一边候着?这是一块宽敞的草场,走过去的话大约有500码的路程,其间并没有任何掩护。如果要过去的话,最好要趁他们醒来前。可是他们早上几点起来呢?
似乎是在回答他,这时左边主楼的一扇小小的百叶窗缓缓地卷了起来。邦德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百叶窗卷到尽头时滚轴发出的咯哒声。回声湖!那是回声湖起的作用。那么回声是双向的吗?这边传出的声音,他们那边也会听到?他是否需要小心以免折断树干或嫩枝发出声响?或许不用,山谷里传出的声音会经湖水表面向上弹开。但他终究觉得还是小心为妙。
这时袅袅炊烟缓缓地从左手边的一个烟囱升起。邦德可以想到腌肉跟煎蛋马上就要下锅煎炸的情景,还有热咖啡沸腾的景象。他沿着树枝爬了回来,回到地面上。他要吃点东西了,然后抽根烟,再出发到狙击地去。
就在面包卡在喉咙的时候,邦德整个人紧绷了起来。他似乎已经听到萨维奇步枪怒吼的声音。他可以想象黑色子弹缓缓飞出,像一只蜜蜂慵懒闲散不紧不慢地飞入山谷,嗡嗡地冲着那块粉色皮肤飞去。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后,皮肤凹了进去,裂开,随即立马闭合,只剩下一个小孔带着斑痕。子弹继续前进,不慌不忙,向着那跳动的心脏飞去。为了让子弹顺利通过,组织细胞、血管都会听话地让开通道。他要把子弹打到谁的身上呢?对方究竟对邦德做了什么?邦德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平常扣动扳机的手指。他缓缓地做着手指扣动扳机的动作,想象自己感受着那金属冰冷弯曲的线条。下意识地,他左手猛地伸向了烧瓶处,把瓶子送到嘴边,头往后一仰,大口地灌了起来。随即咖啡跟威士忌让他喉咙里像火烧一样。他盖上瓶盖,等待着威士忌的暖流流入胃间。片刻过后,他慢慢地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把地上的步枪拾起背到肩膀上。他仔细观察了四周,并做下标记以便原路返回,一切整理完毕后他慢慢地往下穿过树林。
现在林间已经没有什么路径,他必须留意着脚下的枯枝,慢慢往前走。树木越来越杂乱。在大片云杉及白桦丛中,偶尔可见一些橡树、山毛榉、梧桐,还有穿着秋装的枫叶,如同火焰般耀眼。脚下稀疏生长着发育不全的矮灌木,满地都是因飓风而落下的残枝。邦德小心翼翼地踏在满地枯叶以及长满苔藓的岩石上,行走过程中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然而很快的,森林还是受到了惊扰,生人闯入的消息顿时四处传开。最先看到他的是一只身形庞大的雌鹿,它身后还跟着两只像小鹿斑比[21]般可爱的小鹿,但很快伴随着一阵惊慌的嘈杂声它们拔腿飞奔而逃。随后一只漂亮的红头啄木鸟俯身在他前面低飞盘旋,每次当邦德快要赶上它时,它都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而且总会有一些金花鼠,它们站立起来,抬起头,鼻子不停往外嗅着这个陌生人的气味,随后又会惊慌失措地逃回它们的岩洞,嘴里发出的吱吱声仿佛能让整个树林布满恐惧感。邦德很想告诉它们不要害怕,背上的枪并不是用来对付它们的。动物每次的惊慌都让他担心,担心当他走到草场边时,会发现下边草坪上有个男人,留意到受惊的鸟儿从林间飞出,正用望远镜眺望着这边。
但当他走到最后一棵大橡树后,看向那块横穿树林带的草场,还有湖,以及房子时,发现一切如初。房子里其余的百叶窗仍旧紧闭着,唯一活动的就是那缕缕炊烟,仍旧缓缓上升。
现在是早上8点。邦德凝视着草场对面的树丛,寻找着一棵可以做掩护埋伏的大树。他找到了,那是一棵粗大的枫树,树上的叶子黄褐、深红相交,灿烂闪耀着,那和他衣服的颜色正好匹配。树干也足够粗壮,而且它刚好耸立在整排云杉树后方。他站在里面的话,就可以清楚地观察他的目标区域了。邦德停在原地,计划着在布满野草和秋麒麟草的草场中,找到一条浓密茂盛的草丛通往目的地。他必须慢慢地匍匐前进。这时微风轻吹,拂过草场,扬起绿浪。倘若风能一直吹着,掩护他过草场该多好!
左上方不远处的树丛中,一根树枝突然断了,一声清脆声响之后,却再没有任何声音。邦德单膝跪地,竖耳倾听,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就这样持续了整整10分钟,那一动不动的褐色影子投射到粗大的橡树干上。
动物跟小鸟是不会折断枯枝的。枯枝对于它们来说是危险的标志。小鸟从不会停落在易折的嫩枝上,哪怕一只长着鹿角和四条长腿的野鹿这样的大型动物,行走在森林中时也会小心巧妙地保持安静,除非它们受了惊吓。难道这些家伙在外头设了什么岗哨吗?邦德轻轻地把肩上的步枪拿了下来捧在手中,拇指扣在保险上,随时准备开火。倘若那些家伙还在睡觉,山上林间响起一声枪响,或许他们也仅仅会以为是猎人或其他偷猎者。但就在这个时候,两只小鹿从隐处跳了出来,慢腾腾地穿过草场往左边走去。它们还停了两次回头看,但每一次它们都只是低头啃几口草,然后继续前进,慢慢走向远处的灌木丛。它们不慌也不忙,优哉游哉地前进,显然树枝是它们踩断的。邦德顿时松了一口气。好了,这事到此为止吧。现在要穿过草场了。
在密集的草丛里隐秘地爬行500码是一件道阻且长的事。对于膝盖和手以及胳膊肘来说,地上蔓延的杂草以及各式的花茎,一步一步都烙着你的皮肤,让你感受到疼痛;此外扬起的灰尘和各类小昆虫会趁机钻进你的眼睛、鼻子,直入你的呼吸道。邦德需不时用手驱赶,还要慢慢加速爬行。庆幸的是,微风仍轻轻地吹拂着草丛,他伴随着起伏的浪潮前进,定然不会引起屋里人的注意。
倘若你从上方俯视下来的话,现在的邦德就如同一只大型的土居动物,一只海狸,又或者是只土拨鼠,在草场里往下方爬行。不,不会是海狸。海狸通常是一对对地行动,但也有可能是海狸——现在,草场的一处更高的位置,有东西,或有人,钻进了茂密的草丛中。在邦德后方更高处,第二拨浪潮涌进了这片绿浪。不管它是什么,看上去它最终会赶上邦德,然后两股浪潮会在下一个林木线汇聚。
邦德稳步向前爬行,偶尔暂停也只因要擦汗或抹走脸上的灰尘,又或要确认到枫树的路线是否有所偏离。当他几乎要爬到那棵枫树下,大概只有20码处,他停下躺了一会儿,按摩一下膝盖,放松一下腕关节,准备最后的冲刺。
他并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声音,但当他左边仅仅1英尺处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微弱沙沙声时,他猛地把头转过去,颈部的椎骨因剧烈的转动响起了噼啪的声音。
“要敢动一动,我就杀了你!”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但声音凶狠,说出的话让人不容置疑。
邦德直视着那根钢制的箭杆,心怦怦直跳。距离邦德约18英寸的地方,一支蓝色钢化三角棱从中穿出,现在正对着他的脑袋。
弓是从旁边草丛穿插过来的,弓面与草地平行。持弓者的棕色指关节,由于持弓拉弦过于用力,泛着淡淡白色。钢制箭杆从草丛的浪潮中冒出长长一截,闪着亮光,顺着箭杆望去,金属箭羽的背后,隐约可以看到两只凶狠的灰色眼睛,一张冷酷抿紧的嘴,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庞上满是汗水。透过草丛,邦德只能看到这些。这究竟是谁呢?敌方的岗哨?邦德只觉口里干巴巴的,吞了口口水,然后暗地里缓缓移动他的右手,朝着腰带处他的枪探去。他轻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箭头朝着邦德抖了抖,火药味十足地以示威胁:“右手不要动,否则我的箭会刺穿你肩膀。你是这里的守卫?”
“不是。你是吗?”邦德反问道。
“不要装疯卖傻的。你在这儿做什么?”听得出她紧张的声音有所松懈,但仍旧强硬且带有防备性。邦德留意到她说话有一点口音,是什么口音呢,苏格兰?威尔士?
被那看起来极其致命的蓝色箭头对着感觉不太好,是时候要冷静下来好好应对。邦德故作轻松地说道:“把弓跟箭挪开,罗宾娜[22]。然后我好好告诉你。”
“你保证不动枪?”
“当然。但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不等对方回应,邦德手脚并用地再次向前爬了起来。现在他必须获得主动权,掌控局势。在这场枪战开始前,无论这个该死的人是谁,都先要快速稳妥地把她安置好。天啊,但现在似乎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了!
邦德已经顺利抵达枫树那头,顺着树干他小心地站了起来,随即透过烈焰般的枫叶快速地扫了一遍下方。房子里的百叶窗大部分已经卷了起来。两个动作缓慢的黑人女仆正在阳台摆了一大桌早餐。果然没错,这棵树的位置确实是最佳的眺望处,湖面情况一览无余。邦德放下步枪和背包,背靠着树干坐下了。那个女人也从草地钻出,站在了枫树下。她与邦德保持着一定距离,手上仍旧举着弓,箭虽然仍旧不离弦,却没有拉紧。两人警惕地盯着对方。
那女人看起来像是个美丽却不修边幅、衣衫褴褛的德律阿德斯[23]。橄榄绿的衬衣跟长裤沾满了泥浆和染色剂,皱巴巴的,还有几处已经磨破了。淡金色的头发,为了能在草地中爬行面不被看到,特意用草场上的秋麒麟草绑了起来。美丽的脸庞野性十足,高颧骨下有一张宽厚且富有美感的嘴唇,银灰色的瞳孔里闪着倨傲的眼神。箭袋搭在她的左肩后,里面满满的金属箭羽冒了出来。除了弓箭以外,她只携带了一把猎刀,插在腰带上,而大腿另一侧则绑着一个小小的褐色帆布袋,里面大概装着她的干粮。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美丽而危险的家伙,仿佛常年旅居荒野及丛林之中,对万物毫不惧怕。更像是一生孤独,漂泊游离于现代文明之外。
邦德觉得她很迷人。他微笑着看着她,友好地表示道:“我想你定是罗宾娜·霍德。我是詹姆斯·邦德……”他掏出烧酒瓶,扭开盖子,递了过去,说,“坐下,先喝点烈酒和咖啡。我还有一些干肉条。还是说你只喝露珠和吃野果子?”
她走近了一点,在离邦德1码处,坐了下来。她的坐姿像是个红种印第安人,双膝岔开,脚跷起压在另一条大腿处。她接过烧酒瓶,仰头,大口大口地往下灌,随后什么话也没有说,直接把瓶子还给了邦德。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勉强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把箭往后塞进了箭袋。她仔细打量着他,说道:“我猜你定是个偷猎者。狩鹿的季节还没到,要三个星期以后。你在这里找不到鹿的。它们在夜里只在低处走动。早上的话,要到高处,越高越好。你要是需要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走。那儿有很大的鹿群。今天虽然有点晚了,但你还可以赶上它们的。它们在这儿的逆风处。你好像很懂得潜行追踪的门道,一路过来你都没有发生什么声音。”
“你来这儿做什么,狩猎吗?让我看看你的证件。”
她的衬衣胸口处有个旧式方形口袋。没有任何防备,她从里面掏出其中一张白色纸张,递了过去。
证件是在佛蒙特州的柏林顿办理的,名字处写着朱迪·哈夫洛克,然后就是许可范围清单。“非居住居民狩猎”和“非居住居民持有弓箭”处均打了勾。交付给佛蒙特州首府蒙彼利埃鱼类及野生动物管理局的费用是18美元50美分。同时显示朱迪·哈夫洛克的年龄是25岁,出生地是牙买加。
全能的神啊,邦德心里一震。他把证件还了回去,现在他总算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顿时,他对面前这个女人既同情又佩服,他说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朱迪。从牙买加一路过来肯定不容易,你还打算用手上的弓箭亲自把他给办了。中国有一句古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是否有这个心理准备?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朱迪盯着他,问道:“你是谁?你来这儿做什么?你都知道些什么?”
邦德想了想。现在的处境乱糟糟的,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与她并肩作战了。真是活见鬼!他无可奈何地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了。我是被伦敦,额,伦敦警察厅派来的。我知道你面临的所有麻烦,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帮你把麻烦解决掉的。我们在伦敦预测,这屋里的人,为了你的房子,估计马上要对你下手了,我们别无他法,只能派人过来阻止他们。”
女人苦涩地说:“我有一匹可爱的小马,帕洛米诺马。三周前被他们毒死了。他们还射杀了我的阿尔萨斯狗,我可是看着它长大的。后来他们给我寄了一封信,上面写道:‘死神有很多只手,现在其中一只伸向你了。’我甚至都打算到报纸的个人专栏上发告示,想跟他们说:我投降,朱迪。后来我去了警察局,他们认为犯事的是古巴的人,除了向我提供保护,他们也没其他办法。为此我跑到古巴去了,住在最豪华的酒店,在赌场里大赌。”她微微一笑,“当时我穿的可不是这样的,我穿着我最好的礼服,戴着家族传承下来的高档珠宝。那里的男人都不断地讨好我,我也极尽谄媚地挑逗他们。我必须这么做。我假装自己是出来寻求刺激的大户人家的姑娘,想要出来看看黑社会以及一些真正的强盗之类的,借此向他们打探了不少情况。最后,我打探到这个男人。”她指了指远处下方的房子,继续说道,“他离开了古巴。巴蒂斯塔弄清了他的情况和犯下的罪行。同时他树敌很多。我打探到了他的很多事情,最后我碰到了一个男人,一个似乎级别很高的警察,又从他那里掌握到更多信息,在我……”她有些许犹豫并避开了邦德的眼睛,“在我讨好他之后。”她停了片刻,继续道,“于是我离开古巴去了美国。我从某处看到了平克顿私家侦探所的信息,然后找到他们,并付费让他们挖出这个男人的住处。”她把手掌放在了膝盖上,现在她的眼神带着无所畏惧的目光,“事情就是这样的。”
“你怎么来这里的?”邦德问道。
“我飞到柏林顿,然后徒步,走了四天。我登上了格林山脉,专挑没有人的小径走,我是走惯了这样的山路的,我们家就在牙买加的山上,那里比这儿可难走多了。那上头还有很多的人,农民之类的。这儿的人似乎都不走路,他们坐车出行。”
“你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打算击毙冯·哈默斯坦,然后走回柏林顿。”她语调轻松,仿佛只是去摘一朵野花。
山谷下方传来了一些嘈杂的声音。邦德站起来,透过树枝快速扫了过去。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谈笑风生地走进了阳台,拉开椅子坐在桌子旁。桌子左边的首座,也就是两个女人座位的中间还没有人坐下,一张椅子空在那儿。邦德取出望远镜,重新看过去。只见那边的三个男人身材矮小,且皮肤黝黑。其中一个一直跟身边的女人说笑的男人,穿着最为整洁与时髦,或许是冈萨雷斯。其余两个看着一副贫农的模样,他们坐在长方桌的另一端,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参与旁人的对话。那两个女人皮肤黝黑,穿着亮丽的泳衣,身上佩戴着各式金饰,看上去像是古巴的廉价娼妓。她们在一旁喋喋不休,笑得花枝招展的,颇像两只猴儿。传过来的说话声那么清晰,林子里的人几乎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们讲的是西班牙语,邦德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邦德感觉女人在向他靠近,在他身后不到1米的地方停住了。邦德把望远镜递了过去,讲解道:“穿戴整齐的那个男人是冈萨雷斯少校。桌子尾部那两个是枪手。那些女人我就不清楚了。冯·哈默斯坦倒不在里面。”她拿着望远镜简单地眺望了一遍,一言不发地还给了邦德。邦德在想她是不是已经意识到,她刚刚看到的正是杀害她父母的凶手。
这时两个女人转过身子朝房子大门里面看去,其中一个朝里面大声唤了声,像是在打招呼。随即一个矮小、粗壮、几乎赤裸的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走到了阳光下。他默默地经过屋前的桌子向着石砌的露台边走去,然后面向草坪,进行了5分钟的晨起锻炼。
邦德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那个男人。他约5英尺4英寸高,有着一副拳击选手的宽厚肩膀和紧实臀部,但肚子却高高隆起。胸部跟肩胛骨处有一大块汗毛,手臂和双腿的毛发也相当浓密。相反,他的脸和头部却没有一点毛发,后脑勺处有一块淡黄的凹痕,或许是受过什么损伤或枪伤。面部骨骼像是传统的普鲁士军官,线条方正、硬朗、坚挺。但淡淡的眉毛下,那双眼睛距离很窄,一副贼贼的模样,嘴巴又宽又大,深红的嘴唇丰厚潮湿,看着很是恶心。他只围着一条黑色布条,布条比运动员的腰部支撑护带大不了多少,手上还戴着一只很大的金表。邦德把望远镜递了过去。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冯·哈默斯坦如同M局长卷宗上记载的那样让人觉得恶心。
当她俯视着那个她马上要杀死的男人时,她的嘴唇看起来冷峻,近乎残酷。邦德看着女人的脸,想着自己要怎么处置她呢?她的出现除了给他带来一串麻烦,还是一串麻烦。她或许还会打乱他的计划,而执意玩弄她那些小女人的弓箭游戏。他可冒不起任何风险。就这么决定吧,他心生一计,要先把她绑起来封住她的嘴,等一切结束以后再松绑。他下意识悄悄把手探向臀部去摸枪。
女人不经意地往后退了几步,弯下身子把望远镜放在地上,然后拿起她的弓,快速从背后的箭袋抽出一支箭,熟练地搭在弦上,对准邦德。这时她才抬头看着邦德,平静地说:“不要耍什么滑头,站远一点。我大老远跑过来这里,不是为了到你这个笨拙的伦敦警察手上送死的。我的视角比常人广阔,50码处我也能百发百中,百米开外在飞的鸟儿我也击中过。我不想让我的箭刺穿你的腿,但如果你再耍滑头的话,我也没办法。”
邦德为先前的犹豫不决懊恼不已,他厉声道:“不要这么傻、这么天真了。放下那该死的玩意儿。这是男人的战争。你居然以为凭着你的弓和箭,就能把四个男人解决?”
女人眼中闪着倔强的目光,她右脚往后移了一小步,做好射击准备。她瘪着嘴,愤怒地吐出几句:“见鬼去吧。别多管闲事。他们杀的是我父亲跟母亲,不是你的。我已经在这儿埋伏了一天一夜。我知道他们的活动规律,我知道怎么拿下冯·哈默斯坦。其他人我不管,我只要拿下他。现在。”她把弓张开一半,箭头正对准邦德的脚,“你要是不照着我说的做,那我只能说抱歉了。不要以为我只是说说。这是我势必要处理的个人恩怨,谁也阻止不了。”她目中无人地仰了仰头,质问道,“明白了?”
邦德估量了当前的形势,感到沮丧。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可笑却又迷人的野女子。这像是一款够呛的英式香料,腌制早期时掺进了辣椒,相当危险的混合品。她把自己调动起来,使自己处在了某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中。他确信她会不顾后果地向自己下手,而他完全没有防卫的机会。不过她的武器是无声的,他的倒地会打草惊蛇,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跟她合作了。给她分派好工作,剩余的他来处理。他平静地说:“听着,朱迪。如果你硬要参与这事,我们最好一起合作。这样事情或许能成,我们也能活着离开。这类事情我比较内行。实话告诉你,我是,是你父母的一位密友派过来的。我手上有合适的武器。射程至少是你的五倍。他们现在在阳台上,我原可以马上杀掉他。可是胜算不太大,还是等他们到湖边比较好。他们有些人已经换上泳衣之类的了,估计马上要下去游泳了。那时我再出手,你可以给我火力支援。”他迟疑地补充了一句,“这种帮助很重要。”
“不行。”她坚决地摇头,“很抱歉。你可以给我所谓的火力支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太介意你以什么方式提供。游泳的事你说得对。昨天上午大概11点,他们都下去游泳了。今天像昨天一样暖和,估计他们会再下去。我可以在湖畔的树林边把他干掉。昨晚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好位置。那些枪手的枪都是随身携带的,看着像是某种冲锋枪。他们不下水,只在附近坐着放哨。我知道射杀冯·哈默斯坦的最佳时机,并且我还可以在他们意识到发生状况前离开。我跟你说,我早就有全盘计划了。现在,我不能再在这儿浪费时间了。我早该到我要到的位置上去了。很抱歉,除非你马上答应照我说的做,否则……”她把弓抬高了一点。
邦德心里骂道,这该死的婆娘。他生气地说,“那好吧。但我可以告诉你,事情完结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他耸了耸肩,无奈地说,“去吧,我会看着其他人的。如果你事情办好了,你就回来这儿跟我碰面。否则,我就要下去收拾你的烂摊子。”
女人松开弓弦,面无表情地说道:“很高兴你能想明白。箭一旦发出是很难收回的。不用担心我。你使用望远镜的时候倒要小心点,注意不要让太阳射到镜面。”她朝邦德笑了笑,那是她取得最终胜利前给对手的简单、同情,却又沾沾自喜的微笑,随后她转身快速朝树林另一边蹿去。
邦德看着那个深绿色的轻盈的身体渐渐消失在树林中,然后不耐烦地捡起望远镜,回到他的最佳位置。让她见鬼去吧!要赶紧忘掉那个臭娘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去了。有什么他本该可以做的其他处理这件事的方法?现在他听从吩咐在原地等待她发出第一炮。糟糕透顶!但如果他先开枪,也不知道那个娘们脑袋一热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就在邦德的脑袋短暂地幻想着事情结束后要怎么处置那个女人时,屋子前有人在走动了,邦德把那疯狂的想法抛到一边,立马举起望远镜。
两个女仆已经把早餐之类的东西收拾干净了。那两个女人和枪手倒没了踪影。冯·哈默斯坦躺在那张铺满靠垫的长沙发上,看着报纸,偶尔跟脚边不远处的冈萨雷斯少校说上几句。冈萨雷斯两腿跨坐在铁制的圆椅上,身子侧在一边,抽着一根雪茄,手不时伸到嘴边,偶尔还吐出一些烟叶到地上。邦德听不清哈默斯坦在说些什么,但可以听得出他在用英语问话,而冈萨雷斯也用英语作答。邦德看了看表,10点30分了。画面像静止了一样,下面还没有什么动静,邦德坐了下来,背靠着大树,和他的萨维奇步枪一起时刻留意着形势的变化。同时,他脑海里快速地转着,想着待会儿要怎么简单快速地行动。
邦德一点儿也不喜欢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从英格兰开始一路到现在,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杀害哈夫洛克夫妇的事尤其残酷,令人发指。冯·哈默斯坦跟他的枪手都是极其残暴的人,人人得而诛之。而这个女人要处理的,早已不仅仅是私人恩怨了。但对于邦德来说,事情倒不一样。在个人情绪上,他对他们没有任何抵触。这只是他的工作,就好像是防治虫鼠官员进行的灭鼠工作,而他是M局长派出代表这个社区的大众刽子手。从一方面来看,邦德说服自己,这些人可以说是国家的敌人,也就是最高司令部或秘密情报局的敌人。他们已经对大不列颠帝国的人们宣战,在大不列颠帝国的土地上挑起纷争,他们近期还谋划了其他袭击。邦德不停地寻找更多的借口来鼓舞自己。对了,他们还随意杀了这个女人的小马和小狗,杀害两个生灵如同消灭了两只苍蝇一样,他们——
山谷传来的自动武器的射击声让邦德立马站了起来。第二下枪声响起时,他的步枪已经提在手中准备好了。但伴随着刺耳的喧闹声,传入耳边的还有人的笑声跟掌声。砰的一声,一只翠鸟掉落在草坪上,躺在那胡乱地拍打着翅膀,一把碎碎的蓝灰色羽毛也随之缓缓地飘落下来。冲锋枪的枪口仍旧缓缓地冒出硝烟,冯·哈默斯坦赤脚走了几步,在一处停下,脚后跟使劲往地里蹍了几下。然后移开脚,在那堆羽毛旁的草丛上蹭了几下。其他人站在一边,欢呼大笑,拍手称赞,都在谄媚地讨好他。冯·哈默斯坦红红的嘴唇咧开在那里笑着,脸上尽是愉悦的神情。他对他们得意扬扬地说了一些话,邦德听到了“神枪手”这样的词。随后他把枪抛给了其中一个枪手,把手往自己肥大的臀部上擦了擦,又大声命令了那些女人几句,女人便匆匆地跑进房子里;随后,在其他人的簇拥下,他转身从容地朝草坪低处的湖边走去。这时两个女人从屋里跑了回来,每人手上都拿着一个空的香槟瓶。她们嘴里有说有笑,蹦蹦跳跳地在男人身后跟着。
邦德已经准备好了。他把望远镜瞄准器卡在萨维奇的枪管上,背靠着树干,左手搭在树上一个凸起的疙瘩上作为支架,标尺定在三百米,对准着湖边那群人。然后,他提着步枪,稍作放松地倚着树干,静观其变。
下面的两个枪手似乎在进行着某种射击竞赛。他们咔嚓一声拉上套筒,让子弹上膛,照冈萨雷斯的吩咐站到水坝的石板墙前,两人分别站在跳水板两边,距离20英尺。他们背对着湖水,面朝草坪,做好开枪准备。
冯·哈默斯坦站在草坪边上,一只手拎着一只香槟瓶。两个女人站在他身后,双手捂着耳朵。她们兴奋又紧张地讲着西班牙语,时常发出一阵大笑,可是两个枪手却表情凌厉,专注于接下来的比赛,没有参与其中。
冯·哈默斯坦大喊了声预备,周边顿时安静下来。他把两只手臂朝后摆,“一……二……”,数到第三声时,他使劲把手上的香槟瓶抛向湖水中,瓶子在空中飞出了两条曲线。
两个枪手像牵线木偶般迅速转身,站稳的瞬间即刻开枪射击。一道道枪声如雷鸣般划过这个静寂的空间,也打破了水的宁静。鸟儿从树林里惊慌失措地飞出,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尖叫着,树上的一些细枝被子弹击断,纷纷掉到湖水中。左边的瓶子被子弹击中,顿时在空中支离破碎;而右边的,只被一颗子弹击中,破成了两半,落入湖中溅起层层浪花。显然,左边的枪手赢了。烟雾渐渐笼罩着两人,又飘过草坪逐渐消散。震荡的回音也渐渐趋于平静。两个枪手沿着石墙走到草地上,走在后面的那个看起来十分沮丧,而前面的则咧着嘴狡黠地在笑。这时冯·哈默斯坦把两个女人唤到跟前。两个女人噘着嘴,不乐意地拖沓着脚步向他走去。冯·哈默斯坦在那边说了些话,随即问了胜利者一个问题。只见胜利者朝着左边的女人点点头。那女人不高兴地回瞪他一眼。冈萨雷斯和冯·哈默斯坦顿时大笑起来。冯·哈默斯坦拉过那个女人,像是拍着一头奶牛似的拍了几下她的臀部,然后对女人说了几句话,邦德倒听到了“就一晚”几个字。女人抬头看了看他,顺从地点了点头。随后人群都散开了。或许在躲避那个得到奖励的男人,被点名的女人匆匆忙忙跑到湖边跳进了湖里,另一个女人也紧随其后跳了下去。她们相互嬉笑着在湖里慢慢游开。冈萨雷斯少校坐在草地上,脱掉的外套放在了旁边。他身上戴着腋下枪套,里面插着一支中口径自动手枪。他正看着冯·哈默斯坦,对方刚摘下自己的手表沿着石坝墙走向跳水板。另一边的两个枪手也回到了湖边,他们手架着枪,一边留意着冯·哈默斯坦的举动,一边瞄向那两个女人,她们在湖水中央冒出了头,正朝着湖对岸游去。两个枪手会不时留意花园的四周或房子那边,看看有什么异常。邦德不禁感叹,冯·哈默斯坦用尽各种办法采取了全方位的保护措施,难怪他能活这么久。
现在冯·哈默斯坦已经走上了跳水板,他走到跳水板尽头,低头环顾了水面。邦德立马紧张起来,手指扳动了保险,紧张地注视着,随时要开枪。他的手指在扳机上蠢蠢欲动。该死的,她还在等什么呢?
冯·哈默斯坦已经准备好了。他膝盖稍微弯曲,双臂向后摆。微风轻吹,水面轻轻荡漾起阵阵涟漪,透过镜头,邦德几乎可以看到对方肩胛骨上厚厚的毛发在微风中抖动。现在,只见远处的人儿双臂往前摆,瞬间,他的双脚离开台面,往上一跃,就在那么一刹那,一道银光闪到他的背后,冯·哈默斯坦的身体就这样利索地掉入水中。
冈萨雷斯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这水面上激起的重重水花。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些什么。他张大嘴巴,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着。另一边的两个枪手则确定情况异常,他们已经做好开枪的准备。他们蹲伏着,眼睛在冈萨雷斯与石坝后的树林间来回扫视,同时等待着命令。
慢慢地,水面的动荡逐渐平息,只剩一圈圈波纹在水面扩散开。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另一边邦德嗓子干得冒烟,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用望远镜不停地搜索着湖面。实际上湖下有粉色微光,正晃晃荡荡地浮上水面,而冒出水面的正是冯·哈默斯坦的尸体。他头部朝下,在水中轻轻地晃荡着。一支箭杆正刺穿左边肩胛骨,箭身冒出水面的部分约1英尺长,箭杆尾部铝制的箭羽在阳光照射下闪着亮光。
冈萨雷斯少校一声令下,两只冲锋枪怒火燃烧,咆哮着火力全开。邦德可以听到一颗颗子弹在他下方的林间狂扫,他手持萨维奇步枪护在自己胸前,迅速发出一枪,右边的枪手便慢慢倒下。现在另一个枪手奋力向湖这边的林带跑来,手上的枪爆发出一阵阵狂扫。邦德开了一枪,但没打中,接着再开了一枪。这时前面枪手的腿弯了下来,但仍旧惯性地朝前踉跄了几下,随后跌向水中,紧扣扳机的手指仍旧在开火,子弹向着空中漫无目的地乱窜,直到流水把推动装置淹盖才停了下来。
子弹发射的间隙给了冈萨雷斯少校一个机会。他趁机跑到了第一个枪手尸体的背后,用自己的冲锋枪朝着邦德全面开火。不论他是看到邦德了,还是看到萨维奇步枪射击时发出的火光,他确实干得漂亮。子弹射进了枫树,树上的碎木片弹到邦德的脸上。邦德这时连开两枪,却只打到死去的枪手身上,尸体条件反射地动弹了几下。位置太低了!邦德再次给枪上膛重新瞄准目标,一根折断的树枝落到他的枪前,他用枪把它拨开。而就在这时,冈萨雷斯迅速站起冲到了花园那堆家具中间,用力推倒那张铁桌,躲到铁桌后。邦德穷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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