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有产业的人 [book_author]高尔斯华绥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47545 [book_dec]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的著名长篇小说三部曲《福尔赛家史》中的第一部,发表于1906年。福尔赛一家祖上是农民,到第三代老乔里恩及6个兄弟4个姐妹时,已积聚了100万财富。一天,长房老乔里恩的孙女琼与工程师波辛尼举行订婚仪式,琼的叔叔索米斯带着妻子伊琳前来祝贺。伊琳是一个穷教授的女儿,为了摆脱冷酷的后母才与索米斯结婚的。但婚后她就后悔了,索米斯虽表面上温文尔雅,而骨子里却是一个冷冰冰没有一点感情的人物,他只奉行追逐财产的原则,被称为“有产业的人”,因此,伊琳的婚后生活很痛苦。在琼的订婚仪式上,伊琳认识了波辛尼。后来,索米斯要在罗宾山建造一所别墅,聘请了波辛尼来担任设计建造工作,在建造山宅过程中,伊琳和波辛尼彼此相爱了。这不仅使琼和老乔里恩感到痛苦与不安,而且对索米斯来说更是一个沉重打击。索米斯以工程造价超过预算为由向法院起诉。波辛尼败诉了,伊琳由于忍受不了索米斯的行为离家出走。然而不久波辛尼不慎被车撞死,孤苦无靠的伊琳只得又忍痛回到索米斯家。6年后,她终于勇敢地离开了索米斯独居,靠教授音乐课维持自己的生活。而老乔里恩最后也谅解了伊琳给自己孙女带来的不幸,在死前给了她一笔能维持独立生活的财产。小说以老乔里恩在罗宾山宅安然去世而告结束。此作是三部曲中最成功的一部,作品深刻揭露了资产者贪婪的本性和被财产、金钱所腐蚀的卑劣灵魂。 [book_img]Z_10087.jpg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一章 老乔里恩家的茶会 你可以回答 这些奴隶是我们的。 ——《威尼斯商人》 第一章老乔里恩家的茶会 碰到福尔赛家有喜庆的事情,那些有资格去参加的人都曾看见过那种中上层人家的华妆盛服,不但看了开心,也增长见识。可是,在这些荣幸的人里面,如果哪一个具有心理分析能力的话(这种能力毫无金钱价值,因而照理不受到福尔赛家人的重视),就会看出这些场面不但只是好看,也说明一个没有被人注意到的社会问题。再说清楚一点,他可以从这家人家的集会里找到那使家族成为社会的有力组成部分的证据;很显然这就是社会的一个缩影;这一家人这一房和那一房之间都没有好感,没有三个人中间存在着什么同情,然而在这里他却可以找到那种神秘然而极其牢固的韧性。从这里开始,他可以隐约看出社会进化的来龙去脉,从而对宗法社会,野蛮部队的蜂集,国家的兴亡是怎么一回事,稍稍有所了解。他就象一个人亲眼看见一棵树从栽种到生长的过程——卓绝地表现了那种坚韧不拔、孤军作战的成功过程,这里面也包括无数其他不够顽强和根气虚弱的植物的死亡——将会有一天看见它变得欣欣向荣,长着芬香而肥大的叶子,开着繁花,旺盛得简直引人反感。 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五日那一天,约在下午四时左右,在老乔里恩-福尔赛住的斯丹奴普门家里,一个旁观者如果碰巧在场的话,就会看到福尔赛家的全盛时代。 今天这个茶会是为了庆祝老乔里恩的孙女琼-福尔赛和菲力普-波辛尼先生订婚而举行的。各房的人都来了,满眼都是白手套,黄背心,羽饰和长裙,说不尽的豪华。连安姑太也来了。她住在兄弟悌摩西家里,平日绝少出门;成天坐在那间绿客厅的角落里看书做针线;屋角上面放的一只淡青花瓶,插着染色的潘巴草,就象是她的盾牌,客厅四壁挂着福尔赛三代的画像。可是今天安姑太也来了;腰杆笔挺,一张安详衰老的脸非常尊严——十足地代表了家族观念中的牢固占有意识。 当一个福尔赛家的人订婚,或者结婚,或者诞生的时候,福尔赛各房的人都要到场;当一个福尔赛家的人死掉——可是到现在为止,福尔赛家的人还没有一个死掉;他们是不死的,死是和他们的主张抵触的,因此他们都小心提防着死;在这些精力高度充沛的人,这可以说是天性,因为不论什么事情,只要侵犯到他们的财产,都使他们深恶痛绝。 这一天,在那些和外客周旋的福尔赛家人的身上,都有一种比平时特别整洁的派头,神色自若然而带有警惕和好奇,兴高采烈然而保持着身份,就象许多扎抹停当、严阵以待的战士一样。索米斯-福尔赛脸上那种习见的傲慢神气今天已经遍及全军;他们全在戒备着。 他们这种不自觉的敌对态度使老乔里恩家这次茶会在福尔赛家的历史上成为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也就是他们这出戏的开场。 有种事情是福尔赛家人全都痛恨的,不仅他们各个人痛恨,而是作为一个福尔赛家人,就必然要痛恨;他们今天穿得那样格外整洁,对待客人特别显出大户人家那种亲热派头,故意强调自己的家世,以及那股傲慢的神气,都可以说是源自这种痛恨。你要一个社会、或者集团、或者个人露出原形,非有大敌当前不可,而今天福尔赛家人警觉到的也就是这个;警觉使他们全把盔甲拭亮了。作为一个家族,他们仿佛第一次直接意识到和什么陌生而危险的事情碰上了。 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斜倚在钢琴上面,这人是斯悦辛-福尔赛。他的阔胸脯上平时穿一件缎背心,插一根钻石别针,今天却穿了两件背心,插上一根红宝石别针;缎衣领上面一张剃过胡子的苍老的方脸,颜色象淡黄牛皮,眼睛的颜色也是淡黄,神气俨然。他和詹姆士是一对孪生子,两弟兄一肥一瘦,所以老乔里恩总是称他们胖子和瘦子。詹姆士这时正靠近窗口站着,借此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他跟魁梧的斯悦辛一样,有六英尺来高,可是非常之瘦,好象出生以来就注定要和他兄弟对照,而且维持一个平均数字似的。他的身体永远有点伛,这时正在冷眼观看这个场面;一双灰色的眼睛好象有什么心事似地带着沉思,有时候又停止思索,把周围的实况迅速地打量一下;瘦成两条平行皱纹的两颊,和胡子剃得很干净的长长的上嘴唇,被两簇邓居莱式①的长腮须包着。他手里拿着一件瓷器翻来复去的看。离他不远是他的独生子索米斯,正在倾听一位穿褐黄衣服的女太太谈话;索米斯脸色苍白,胡子剃得光光,深棕色的头发,有点秃顶;他把下巴偏着抬起来,鼻子显出上面说过的那种傲慢的神气,象在厌恶一只明知道自己消化不了的鸡蛋似的。索米斯身后是他的堂弟,那个高个子乔治,五房罗杰-福尔赛的儿子;乔治一张胖脸带着奎尔普式①的狡狯神气,肚子里正在盘算自已的一句刻薄话。他们全都受到这次集会的特殊气氛的影响。 紧挨在一起坐着的是三位老太太——安姑太,海丝特姑太(福尔赛家的两位老姑娘)和裘丽(裘丽雅的短称)姑太。这位裘丽姑太在自己年事已长的时候平空忘掉自己的身份去嫁了一个体质素弱的席普第末斯-史木尔。她守寡已有多年,现在跟她的姊妹都住在最小的六房悌摩西-福尔赛家里,就在湾水路。三位姑太太各人手里拿一把扇子,脸上各抹了一点脂粉,各自插一点引人注目的羽饰或者别针,这都说明今天集会的隆重。 族长老乔里恩本人因为今天做主人,站在房子中间的灯架下面。他年已八旬,一头漂亮的白发,丰满的额头,深灰色的小眼睛,大白上须一直拖过自己强有力的下巴;他有一种族长的派头,虽则两颊瘦削,太阳穴深陷进去,仍旧象永远保持着青春似的。他身体站得笔直,一双犀利而坚定的眼睛仍旧是目光炯炯。就因为这样,他给人家的印象是没有小家子气,不会象那些人疑心这个,讨厌那个的。好多年来,他都是一意孤行惯了,所以这已经成为他应得的权利。在老乔里恩的脑子里决计不会想到对外人要摆出一副疑惑或者敌对的神气。 他和今天到场的四个兄弟,詹姆士、斯悦辛、尼古拉和罗杰之间,有许多不同,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四个兄弟相互之间也很不同,然而又是一样。 这五张脸上虽则眉目两样,神情两样,却可以找出一些相似之处;各人的下巴,除掉表面上有些区别而外,都表现出一种坚强的毅力。这恰恰就是氏族的标记;由于年深月久、根深蒂固的缘故,难得追溯它的来历,更没法去研究它;而福尔赛家的家业也恰恰可以由这种下巴来代表,来保证呢。 小一辈的弟兄也同样带上这个标记;乔治身材高大,壮得象一条牛,亚其保尔德面色苍白、精力奋发,年青的尼古拉,试行摆出一副执拗的可爱神气;欧斯代司严肃而纨袴气地坚决,全都一样;也许不大讲得出来,但是错不了;在这一家人的灵魂里面,这是个磨灭不掉的印记。 今天下午,所有这些极不相同而又极端相似的脸色,或是在这个时候,或是在那个时候,都流露出一种猜忌神情,而那位被猜忌的对象显然就是他们今天大伙儿上这里来会见的那个人。 据说,菲力普-波辛尼是个没有财产的小伙子,可是福尔赛家的姑娘过去也跟这样的人订过婚,而且的确还嫁过这种人。因此,福尔赛家的人对这种人的猜忌倒也不全然为了这个。事实是关于这个小伙子,在各房之间早有了风闻,无怪猜忌的起源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不错,关于波辛尼是有过这样传说的,说他曾经戴了一顶灰色软呢帽去拜访过安姑太、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这是一种应酬式的拜访,哪里可以戴了一顶灰色软呢帽?而且是一顶稀脏的旧呢帽,连个式样都没有。“真特别,亲爱的——真古怪——”。就是她们的话。海丝特姑太经过那间又小又暗的穿堂时(她本来有点近视),看见椅子上的帽子,还当作是一只下流的野猫,心里想汤米怎么会找来这么一个丢脸的朋友;她想把它嘘开,及至看见帽子一动不动,心里很不好受。 一个艺术家要抓住一幕戏,或者一个城市,或者一个人的全部特点时,总是竭力去发现那些意义深长的细节;这些福尔赛家人,在潜意识里也是象艺术家一样,不期而然地都着眼在这顶帽子上;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意义深长的细节;从这上面,可以懂得这件事情的整个意义。他们每一个人都这样问过自己,“我会不会戴这样一顶帽子去作这样的拜访呢?”每一个人都回答“不会!”而且有些比较有想象力的人还会接上一句:“我想也不会想到!” 乔治听了这事大笑。摆明的,这顶帽子是为了恶作剧而戴的!他自己在这方面就是能手。 “很无礼!”他说,“这个莽撞的海盗!” 这句“海盗”的俏皮话就此传开了去,终于成为这家人提起波辛尼时最喜欢用的称号。 那次拜访之后,三位老姑太都拿这顶帽子的事情来责备琼。 她们都说,“亲爱的,我们觉得你不该容他戴这种帽子!” 琼回答得又轻松又蛮不讲理,仍旧是她平时的倔强派头: “哦!有什么关系?菲力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戴的什么!” 没想到她的回答这样荒唐。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戴的什么吗?什么话! 谁都知道老乔里恩的全部财产要由琼继承;这个年青人能够跟琼订上婚,不能不佩服他的本领;可是他究竟是怎样一等人呢?不错,他是个建筑师,但是这不能成为他戴这种帽子的理由。福尔赛家人里面碰巧没有一个做建筑师的,可是有一个福尔赛却认识两位建筑师;这两位在伦敦交际季节①作礼貌上的拜访时,决计不会戴这样一顶帽子。不妙呵!不妙! 琼当然见不到这一点,可是琼虽则年纪还不满十九岁,在服饰上,也总是叫人看不惯。索米斯的妻子平日总是穿得那么漂亮,可是琼不是跟她说过羽饰太俗气吗?索米斯太太果然从此不戴羽饰,她认为亲爱的琼这句话说得非常恰当! 不过各房的人虽则对这婚事猜忌,这样不赞成,而且老老实实绝对不放心,但是老乔里恩家请客,却照样赶来。斯丹奴普门发请帖是件极其稀罕的事情;十二年来还是第一次;自从老乔里恩太太去世以后,老实说就没有请过客。 各房从来没有到得这样整齐过;他们相互之间虽则有意见,可是仍旧神秘地团结一致,因此,当面临着共同灾难时,都能攘臂而起,就象田里的牛看见一只狗跑来,都挨肩立着准备一冲而上把侵略者踏死一样。当然,他们此来还想弄弄清楚将来应该送什么样的礼:“你送什么?” “尼古拉送一套银匙!”婚礼的问题往往就以这种方式得到解决。可是送礼大体上也要看看新郎是怎么一等人。如果新郎是个头光脸光、衣服整洁、派头十足的人,那就尤其应当送他一点象样的东西;他也指望收到这些礼品。最后,就象证券交易所的股票价钱一样,通过家人中相互的调整,就会达到一种规格,结果每人送的礼都非常适当;原来最细微的调整是在悌摩西的家里,在他湾水路那所高临海德公园的宽大红砖房子里进行的,因为安姑太、裘丽姑太、海丝特姑太都住在那边。 所以单单提一下这顶帽子的故事,就有十足的理由使福尔赛家人感觉不安。这样的大户人家,只要稍微顾全这个广大的中上层阶级的体面,又怎能不感觉到不安呢;如果不感觉到,那才是荒乎其唐呢! 那位造成这种不安的老兄正远远站在门口,和琼谈着心;他的鬈发看上去微有点乱,好象觉察到自己周围的情形有点特别似的。他还有种肚子里暗笑的神情。 乔治和自己的兄弟欧斯代司正在私下谈着: “看上去他好象要逃走似的——这个亡命的海盗!” “这个相貌特别的人”——史木尔太太后来总是这样称呼他——是中等个子,身体非常结实;一张淡黄脸,灰黄的上须,高颧骨,深陷的双颊;前额差不多高到头顶,而且在眼睛上面隆起一大块,就象你在动物园狮栏里看见的那种额头一样;眼睛的褐色象雪利酒①那样淡,不时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使人看了很不是滋味。有一次,老乔里恩的马夫驾车子送琼和波辛尼上戏园去,回来跟管家的说: “我弄不懂他是怎么回事。看上去简直象半驯服的野豹似的。” 每隔这么一会儿,就有个福尔赛家的人挨过来,张他一眼。 琼站在他前面,在抵御着大伙儿这种无聊的好奇心。她看上去只有那么一点儿大;正象过去有人说的,“只剩头发和神气;”一双毫不畏惧的蓝眼睛,坚定的下巴,肤色皙白;脸和身体被那一大堆金红色的头发一衬,都显得过于瘦弱了。 一个高身材女子站在那里望着这一对情人,带着隐约的微笑;这位女子曾经被一个福尔赛家的人比做希腊女神,他指的就是她的苗条身材。她戴着淡紫灰色手套的双手交叉着,庄重而迷人的面庞偏向一边,把所有近处男子的眼睛都吸引住了。她的身体有点摆动,然而又是那样凝重,就象在随风荡漾。两颊虽然温润,可是很少血色;深褐色的大眼睛望上去非常温柔。可是男人望着的却是她那嘴唇,不论在问话或者回答的时候,唇边总带着那一点隐约的微笑;这是多感的嘴唇,肉感而且甜蜜;从她的唇间发出来的气息好象和春花一样地温暖而芳香。 订婚的一对男女,始终没有觉察到这样一个柔顺的女神在打量着他们。还是波辛尼首先注意到她,就问起她的名字。 琼把自己的爱人领到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子面前。 “伊琳是我顶要好的朋友,”她说:“我要你们两个也成为好朋友!” 琼这句命令式的话引得三个人全笑了;当他们笑着时,索米斯-福尔赛不声不响从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子后面出现了;他就是这女子的丈夫。 “啊!也给我介绍介绍!”他说。 的确,凡是在交际场合,他很少离开伊琳的左右;便是在应酬上暂时不得不离开她的时候,你还可以看见他的眼睛盯着她转;而且眼睛里的神情总是那样古怪,就象是监视和渴望。 索米斯的父亲詹姆士仍旧靠窗口在端详那件磁器上的印记。 “我不懂得乔里恩为什么答应这件婚事,”他跟安姑太说。“人家告诉我,说他们还要等好多年才结得了婚。这个小波辛尼(他把重音读在第一个字上,把字母也拉长了)一个铜子也没有。当初维妮佛梨德和达尔第结婚的时候,我叫他把所有的财产都转为奁资——也幸亏如此——否则他们到现在早就一文不名了!” 安姑太坐在丝绒椅子上,抬头观望。她前额上的白鬈发盘成一圈一圈的,几十年来从没有改变过,因此也使福尔赛家的人全然忘掉时光的飞逝。她为了保养自己上了年纪的喉咙,现在很少说话,所以并不答话;不过在心里有鬼的詹姆士看来,那个脸色也就等于回答了。 “当然,”他说,“伊琳没有钱我有什么办法?索米斯太急;他趋奉她把人都趋奉瘦了。” 他悻悻然把磁碗放在钢琴上面,眼睛又溜到门口那两对男女身上去。 “我看,”他出其不意地说,“眼前这样已经很好了。” 安姑太并没有要他解释这句怪话是什么意思。她知道他心里在想的什么。伊琳没有钱,就不至于做出什么丑事来,不至于蠢到那样地步;因为人家说——是人家说的——伊琳曾经要求和索米斯分房;可是索米斯当然没有—— 詹姆士打断了她的沉思: “可是悌摩西呢?”他问。“他没有跟她们一起来吗? 安姑太紧闭的嘴唇勉强现出一丝慈祥的微笑来! “没有来,眼前白喉这样流行,他觉得不便出来;太容易过上了。” 詹姆士回答: “哼,他真会保养自己,我就没有法子学他那样保养。” 他这句话的主要意思是羡慕,还是妒忌,还是鄙视,很不容易肯定。悌摩西确是不大容易见到。他是老弟兄里面最小的一个,一向从事于出版事业。多年前,当市面还是很俏的时候,他便感觉到不久就要走下坡路;其实那时候衰滞并没有到来,不过大家都承认衰滞迟早是一定要来的;他在一家以宗教书籍为主的出版社里原拥有大宗股票,当时就把股票卖了一笔可观的数目,全部拿来买了年息三厘的公债。这一举动立刻使他在福尔赛家人中间陷于孤立,因为其他福尔赛家人的投资决不肯少过四厘;他这个人比起一个普通小心谨慎的人来也许还要强些,可是这种孤立状态却使他的精神逐渐地但是真正的变得颓唐起来。他差不多成为一种神话人物——一个经常出没在福尔赛宇宙的安全化身。他从不结婚,也不要孩子;结婚在他看来简直荒唐,孩子对他完全是累赘。 詹姆士又开口了;他敲敲那件瓷器: “这不是真的渥斯特古瓷。我想这个小伙子的事情,乔里恩总跟你谈过一点了。就我所知,他既没有职业,也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亲友;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知道的太少了——他们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 安姑太摇摇头;那张方腮鹰鼻的老脸颤动了一下;两只手上蜘蛛一样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而且紧紧扣着,好象隐隐在加强自己的意志。在福尔赛老一辈的人里面,安姑太的年齿最长,比谁都要大好几岁,所以在他们中间享有一种特殊地位。他们都是些机会主义者和自私自利的人,谁也没有例外——不过并不比他们的邻居更糟;然而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看见她那金刚不坏的身形,不由得都有点畏怯,而且有机会能躲开她时,总是尽量避开! 詹姆士把两条瘦长的大腿搭起来,又继续说: “乔里恩,他总是一意孤行。他没有孩子——”说到这里,他又顿住,想起老乔里恩的儿子小乔里恩来。小乔里恩,琼的父亲,自己弄得一团糟,遗弃了老婆和孩子跟那个外国女教师私奔,就这样断送了自己。“哼,”他连忙又接下去,“如果他喜欢这样做,我想在他也不算什么。你说,他要陪多少妆奁。恐怕每年要给她一千镑;他的钱除了留给她而外,更没有别人了。” 他伸手和迎面来的人握手,那人穿得衣服整洁,胡子剃得光光的,几乎一根头发都没有,长而塌的鼻子,厚实的嘴唇,长方的眉毛下面一对冰冷的灰色眼睛。 “怎么样,尼克,”他说,“好吗?” 尼古拉-福尔赛把自已更加冰冷的指尖放在詹姆士冰冷的手心里握一下,赶快缩回来,动作象小鸟一样敏捷,而且脸上的神情仿佛是个早熟的小学生(他过去在自己当董事的那些公司里面,发了一笔大财,当然是完全合法的)。 “很不好,”他嘟着嘴说——“整个星期都不好;晚上睡不着。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医生是个聪明家伙,否则我也不会请他,可是除掉账单之外,我什么都得不到。” “医生!”詹姆士狠狠地说了一声;“我把伦敦所有的医生都请教过来了,不是为家里这个病,就是为那个病。这些人全不济事;他们什么鬼话都会说。你看斯悦辛。他们治好他什么?比从前更胖了;简直是大块头;他们就没法减轻他的体重。你看看他的样子!” 斯悦辛-福尔赛又方又阔的高个子摇摇摆摆向他们走来;胸部穿着两件颜色鲜艳的背心,就象只斑鸠。 “哎!你们好?”他说话总是那样的做作,把“好”字说得特别重——“你们好?” 三弟兄里面,每一个人望着其他两人时都显出恼怒的神情,因为根据经验,其他两个准会把自己的病痛说成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们刚谈起,”詹姆士说,“你一点没有瘦下来。” 这话把斯悦辛听得两只淡黄的圆眼睛鼓了出来。 “瘦下来?我倒很好,”他说,身子稍向前倾,“不象你们这样的竹竿儿!” 可是他赶快又把身子缩回去,站着一动不动,怕把胸口撑得太过头了;对斯悦辛说,再没有比一个神气的外表更加可贵了。 安姑太的老眼把三个人挨次看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又是钟爱又是严厉。三弟兄也把安姑太看看,她已经有点龙钟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实实足足八十六岁了;可能还要活上十年,虽然身体从来就不太好。斯悦辛和詹姆士这两个孪生兄弟不过七十五岁;尼古拉不过是七十开外一点的小弟弟。他们全都很顽健,这样一推想很令人快慰。在各式各样财产之中,他们每个人的健康当然是各人最最关心的。 “我也不坏,”詹姆士接着说,“不过用脑过度。一点儿事情往往烦得要死。我得上巴市走一趟!’ “巴市!”尼古拉说。“我上过一次哈罗盖特,去了毫无用处。我需要的是海空气。哪儿也比不上雅茅司。到了那边之后,我睡得——” “我的肝脏很不好,”斯悦辛缓缓地插进来。“这儿痛得厉害;” 说时把手在右胁下按着。 “没有运动的缘故,”詹姆士说,眼睛盯着那件瓷器;赶快又加上一句:“我这儿也痛。” 斯悦辛气得脸都红了,一张上了年纪的脸怒得就象火鸡。 “运动!”他说。“我运动真不少,在俱乐部里从来不坐电梯。” “我不知道,”詹姆士赶快说。“我什么人的事情都不知道;他们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斯悦辛瞪眼望他一下,就问: “你这儿痛怎么办呢?” 詹姆士脸上高兴起来。 “我,”他开始说,“配了一种药粉吃——” “爷爷你好?” 是琼站在他面前,一个小个子仰起坚定的小脸望着他的大个子,手伸了出来。 詹姆士脸上的高兴消失了。 “你好?”他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说是你明天要上威尔斯去拜望你未婚夫的几位婶娘去,是吗?那边的雨特别多。这不是真正的渥斯特古瓷。”他敲敲那只碗。“你母亲结婚时我送的那一套磁器才是真的。” 琼挨次和她三位叔祖握了手,就转身朝着安姑太这边。老姑太的脸上显出很亲热的神气;她带着颤动的热情,在琼的颊上亲了个吻。 “乖乖,”她说,“你要整整去一个月吗?” 琼又走开了;安姑太从后面望着她瘦削的小身材。这位老姑太一双铁灰色的圆眼睛开始象鸟儿一样涌出泪水,焦虑地望着琼在骚动的人群中走动,原来客人已开始告辞;她两只手的指尖相抵着,想道自己迟早必然要离开尘世,心里又在加强意志了。 “是的,”她想,“大家都待她很好;不少的人来给她道喜。她应当很快乐呢。” 这时门口已经挤了一大堆人,都是衣冠楚楚的人士,有当律师的,有当医生的,有做证券交易所的,种种数不清的中上层职业的人;在这些人里面,只有五分之一左右是福尔赛家的人,可是在安姑太眼中看来,他们好象全都是福尔赛家人——这里的确没有多大分别——她眼睛里只看见自己的亲人。这个家就是她的世界,除此以外,她就不知道有其他人家,而且从来不知道有其他人家。他们所有的心事、疾病、订婚、结婚,他们怎样混的,他们是否在赚钱,这一切她都知道——这是她的财产,她的寄托,她的生命;此外的一切都只是些模模糊糊的事实和些无关重要的人。哪一天轮到她要死时,她要放下的就是这个家;也就是这 个家使她成为这样了不起,而且暗暗觉得自己了不起;否则的话,我们谁也活不了;她焦渴地抓住这个家,而且日益变得贪婪了。不管她的生命是在消逝,这个家她将永远保留到底。 她想到琼的父亲小乔里恩,就是跟那个外国女孩子私奔的。唉,这对于老乔里恩和他们一家人是多么痛苦的打击。这样一个有出息的青年做出这种事情来!真是个痛苦的打击;不过总算没有公开见报,小乔里恩的妻子也没有提出离婚,真是万幸!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六年前,琼的母亲去世,小乔就跟那个女子结了婚,现在有两个孩子,这都是听人说的。虽说如此,他已经放弃了做一个福尔赛家人的资格,没法参加今天的盛会;安姑太那种自矜家世的心情,经他这一捣乱,未免美中不足;这样一个有出息的青年,她一向引以自豪的,现在连着看他、吻他的那种正当的乐趣也被剥夺了!想到这里,她一颗坚韧、衰老的心不由得痛苦起来,就象是老伤发作、眼睛有点湿濡濡的。她用一块细麻纱手绢偷偷把眼睛擦一下。 “安姑?”她身后一个声音说。 原来是索米斯-福尔赛。索米斯,塌肩膀,瘦削的两颊,瘦削的身材,脸剃得光光的,可是整个外貌看上去却有种地方很圆,很深沉;他正低头望着安姑,微偏着头,就好象从自己鼻子这一边看她似的。 “你对这两个人的订婚怎么看法?”他问。 安姑太的眼睛骄傲地望着他;自从小乔里恩离开这个老窝之后,索米斯是她侄辈中最年长的一个;他现在是她的宠儿,她认为索米斯能够保持福尔赛家的传统精神,而这个传统是不久就要脱离她的掌握了。 “对于这个年青人是件好事,”她说;“而且他长得年轻漂亮;不过很难说他做琼的爱人是否合适。” 索米斯拿手碰一下一架金漆烛台的边子。 “她会驯服他的,”他说,一面偷偷舐湿指头,擦擦烛台上垒垒块块的玻璃坠子。“这是真正的古漆;现在买不到了。在乔布生拍卖行里可以拍上很大的价钱。”他讲得津津有味地,好象觉得自己在逗老姑母的欢心。他这种私心话很少跟人讲。“我自己也愿意买。”他又说;“旧漆器总是卖得上价。” “你对这些事情真是精明,”安姑太说。“伊琳好吗?” 索米斯的笑容消失了。 “很好,”他说,“总叽咕自己睡不着;她睡得比我好得多,”说时望望自己的妻子;伊琳这时正在门口和波辛尼谈话。 安姑太叹口气。 “也许,”她说,“她还是跟琼少来往一点好。琼就是那样一个直性子。” 索米斯脸红了;那块红晕很快就在瘦削的两颊上消失掉,但是夹在眉心中间的一块红斑却经久不退,这是一个人内心激荡时的标志。 “我不懂她看中那个碎嘴的小雌儿什么地方,”他愤愤然说,可是看见有人来了,就转身又去研究那只烛台。 “他们告诉我,乔里恩又买了一所房子,”索米斯的父亲的声音在他身边说;“他的钱一定不少,一定多得自己没法办了!在蒙特贝里尔方场,他们说的;靠近索米斯那里;他们从来不告诉我——伊琳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头等地点,上我那里不到两分钟,”斯悦辛的声音说,“从我的公寓坐马车上俱乐部八分钟就到了。” 对于福尔赛家人,他们住宅的地点或者地位是件极端重要的事;这也不足为奇,因为福尔赛家起家的全部秘诀就在房子上面。 他们的父亲原是种田出身,约在本世纪初从杜萨特州来到伦敦。 “杜萨特-福尔赛大老板”——那些接近他的人都这样称呼他——过去是石工,后来逐渐升到建筑工头地位。他在晚年迁到伦敦来,继续搞建筑工程,一直到去世为止;死后葬在高门公墓。他遗有三万镑财产给十个儿女。老乔里恩有时提到他,说他是“一个严厉粗鲁的人;没有什么文雅气息。”这些福尔赛第二代的确觉得这个父亲配不上他们。他们在他的性格里所能发现的唯一贵族气息就是经常饮马地拉酒。 海丝特姑太是家族史的权威,她这样形容他: “我记不起他做过什么大事业;至少在我生下来以后是如此。他是个——嗯——置房产的人,亲爱的。头发跟斯悦辛叔叔的差不多的颜色;体格相当结实,高吗?并不太高(他五英尺五英寸高,脸上有许多斑点);气色非常之好。我记得他经常饮马地拉酒;可是你们去问安姑去。他的父亲吗?他的父亲——嗯——他得照应杜萨特州那边的田地,就在海边。” 詹姆士有一次亲自下去,看看他们各房发源的老家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他看见两处老农场,一条土车走的土路深深陷在淡红土里,从这条路可以通往海边的一座碾子;一座灰色小教堂,外面一道拱柱的围墙,和一座更小更灰色的小礼拜堂。用以推动碾子的那股水流分做十来道潺湲的流水流下去,水口上有许多猪在那里觅食。这一切远远望去都笼罩着一层薄雾。看 上去,那些福尔赛的祖先当初就是这样两足陷在污泥里,脸朝着大海,每逢星期日怡然自得地向谷中走去,几百年来犹如一日。 詹姆士是否指望获得一笔遗产,还是指望在那边找点可以夸耀的东西,我们无从得知;总之,他垂头丧气回到城里来,而且到处竭力掩饰他的这次失败。 “没有什么可看的,”他说;“十足的乡下小地方,跟山岳一样古老。” 可是大家觉得古老总算是一点安慰。老乔里恩有时候很老实,老实得过头,他每逢提起自己祖先时常说:“自耕农,我觉得毫不足道。” 可是他却要把自耕农三个字重复一下,好象给他安慰似的。 他们都混得非常之好,这些福尔赛家的子孙;可以说,都有“相当的地位”。他们全都持有各种股票,不过除掉悌摩西外,都没有买公债,因为他们认为三厘钱的利息太没有意思了。他们也收藏画;有些慈善机关,对于他们生病的佣人不无有点好处,所以他们也肯捐助。他们从自己造房子的父亲身上遗传了一种才能,对于房产特别内行。这一家人原来也许信奉什么原始宗教的,可是现在随着境况转移,都成为英格兰教会的教友,并且指使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不时上伦敦比较时髦的教堂去做礼拜。哪个怀疑他们是否真正的基督教徒,总会引起他们的烦恼和诧异。有些在教堂里还包下座位,这在他们就算是以最最实际的行动来表示他们对基督教义的敬意了。 他们的住宅都环绕着海德公园,隔开一定距离,就象许多哨兵在那里巡逻;公园是这个伦敦美人的心脏,也是他们心身的寄托;如果不这样巡逻,这颗心就会溜脱他们的掌握,使得他们看不起自己。 这里有老乔里恩住在斯丹奴普门,詹姆士住在公园巷;斯悦辛住在海德公园大厦的那些橙黄和青色的公寓里,一个人享受豪华——他从来不结婚,决不!索米斯的小家离武士桥不远;罗杰一家在王子园。(罗杰在福尔赛一家人中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主张训练自己四个儿子从事一个新的职业,而且付诸实施。“置房产——什么也比不上这个!”他总是说;“我别的什么都不来!”) 再就是海曼的一家——海曼太太是福尔赛姑太太里面唯一出嫁的——高高住在坎普顿山一所房子里,房子的式样就象只麒麟,那么高,人要仰头看房子连脖子都要扭一下;尼古拉的家在拉布罗克林,房屋宽敞,而且是天大的便宜货;最后,但也不是数不上的,还有悌摩西住在湾水路,这里在他的保护下住着安姑太、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 可是这半天詹姆士一直都在盘算着,这时他便向做主人的老哥谈起蒙特贝里尔方场的那所房子,问他花了多少。他自己这两年来都看中这所房子,可是卖方要的价钱实在太大。 老乔里恩把买房子的详细经过重说一遍。 “还有二十二年吗?”詹姆士重复一句;“就是我一直想买的呀——你出的价钱太大了!” 老乔里恩眉头皱起来。 “并不是我要买,”詹姆士赶快说;“这样的价钱是不合我口味的。 索米斯知道这所房子,嗯——他会告诉你价钱太大了——他的意见很值得听听。” “他的意见我一点不要听,”老乔里恩说。 “哦,”詹姆士嗫嚅着,“你总是要照自己意思做——意见是不错的。再见!我们预备坐车子上赫林汉马球会去溜溜。他们说琼要上威尔斯去,明天你就要冷清了。你打算怎样消遣呢?还是上我们家来吃晚饭罢!” 老乔里恩谢绝了。他走到大门口送他们坐进四轮马车,向他们眯着眼睛笑,早已忘记适才的肝火了——詹姆士太太正面坐,栗黄的头发,人又高又神气;她的左首坐着伊琳——詹姆士父子坐着倒座,身子向前倾出,好象期待着什么似的。老乔里恩眼望着他们,坐在弹簧垫子上连颠带跳,一声不响,随着车身的每一个动作摇晃着,就这样在日光下面走了。 半路上,是詹姆士太太先开口。 “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大堆怪里怪气的人!” 索米斯垂着眼皮望她一眼,点点头,这时他看见伊琳瞄了他一眼,眼睛里的就是她平日那种深不可测的神情。很可能,福尔赛每一房赴过老乔里恩家的茶会之后,临走时都会说这样话。 老弟兄里面的老四和老五,尼古拉和罗杰,是最后离开的一批;两人一同步行着,沿着海德公园向普莱德街地道车站走去。他们跟福尔赛家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都有自备马车,而且只要有法子避免,决不坐街上的出租马车。 天气很晴朗,时节正是六月中旬,公园里的树木全长得青枝绿叶;这片景色,两弟兄虽则眼睛好象看不见,可是却很给他们的散步和谈话助兴。 “对的,”罗杰说,“是个漂亮女子,那个索米斯的妻子。有人告诉我,他们并不融洽。” 这位老五长了一个高额头,而且在福尔赛弟兄中间算是脸色最最红润的一个;一双浅灰的眼睛一路上打量着沿街的房屋,不时把手中雨伞平举起来,照他自己的说法,来测量这些房屋的高矮。 “她没有钱,”尼古拉回答。 尼古拉自己就是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老婆;那时还是已婚女子的财产法没有颁布前的黄金时代,他总算老天保佑,能够好好利用这笔钱。 “她父亲是什么样人?” “叫做海隆,一个大学教授,他们告诉我的。” 罗杰摇摇头。 “做教授的有什么钱!”他说。 “他们说她的外祖父是开水泥厂的。” 罗杰的脸上露出喜色。 “可是破产了,”尼古拉接口说。 “唉!”罗杰叫出来,“索米斯跟她可有得气淘呢;你记着我的话,有气淘——她有种外国女人的派头。” 尼古拉舐了一下嘴唇。 “她是个漂亮女子呢,”他挥开一个清道夫。 “他怎样追上她的?”罗杰过了一会又问。“她穿衣服准开销他不少钱!” “安姊告诉我,”尼古拉回答,“他追求她追得人简直要发疯了。她拒绝了他五次。詹姆士对这件事情很担心,我看得出来。” “唉!”罗杰又说;“詹姆士真是倒霉,达尔第也使他呕气。”舒散一下,使他脸上的气色更加好了;他甩动手中的伞柄高到自己的眼睛,而且愈来次数愈多了。尼古拉的脸上也显出高兴的样子。 “脸上太没有血色,不合我的口味,”他说,“不过身腰是头等的!” 罗杰没有答话。 “我认为她的确神气,”他终于说——这在福尔赛一家的用语里算是最高的恭维。“那个小波辛尼决不会有出息。白吉特建筑公司的人说他是个搞艺术的——想要改革英国建筑;这哪里能弄到钱!我很想听听悌摩西对这件事怎样看法。” 两人进了地道车站。 “你坐几等?我坐二等。” “二等我决不坐,”尼古拉说;“保不定传染上什么怪病。” 他买了一张头等车票上诺丁山门;罗杰买一张二等车票上南坎辛登。一分钟后车子开来,弟兄们分头走进各人的车厢。各人心里都感到不痛快,觉得对方应该改变一下平日的习惯,多陪伴自己一会儿。可是罗杰只是在心里想: “永远是个固执的浑蛋!尼克。” 尼古拉也在跟自己说: “永远是个跟人合不来的家伙,罗杰!” 这些福尔赛家的人极少感情用事。在这被他们征服了而且融合进去的大城市里,他们又哪有功夫来感情用事呢?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二章 老乔里恩上歌剧院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老乔里恩一个人枯坐着,嘴里衔一支雪茄,旁边桌子上放了一杯茶。他倦了,雪茄没有抽完,人已经睡去。一只苍蝇歇在他头发上;在一片困人的沉寂中,他的呼吸听上去很沉重;白胡子遮掩着的上嘴唇呼出呼进。一只夹着雪茄的手上满是青筋和皱纹,雪茄从他的手指间落在空壁炉上,自己烧光了。 这是一间阴暗的小书房,书房窗子镶的全是染色玻璃,挡着窗外的景色,房内全是桃花心木的家具,上面满是雕花,背垫和坐垫都是一色深绿的丝绒。老乔里恩时常提起这套家具:“哪一天不卖上大价钱才怪。” 想到一个人死后还能够在自己买的东西上赚一点钱,也是开心的事情。 福尔赛家房屋的后房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深褐色情调,这间书房也是如此。老乔里恩的大头和白发倒在高背椅的背垫上颇有点伦勃朗①画的人物的风度,可是那撮上须却破坏了这里的效果,使他的一张脸看上去有点军人气概。一架老钟滴搭个不停;这架钟在五十年前老乔里恩还没有结婚时就一直跟着他,这 时正带着妒意替它的老主人纪录着那一去不返的分秒。 老乔里恩一直不喜欢这间书房,一年到头很少进来,只是进来在屋角那口日本橱里面取雪茄烟;现在这间书房向他报复了。 他的太阳穴就象茅屋顶一样斜盖着下面两个窟窿,颧骨和下巴在他睡着的时间全都突出来;这些在他的脸上就如一张供状,承认自己老了。 他醒了。琼早已走了!詹姆士说过,琼走后他会冷清。詹姆士总是这样一个无聊的家伙。想起自己从詹姆士手里抢购到那幢房子,他甚为得意。活该,谁叫他不敢出价钱;这家伙脑子里只想到钱。可是,他自己的价钱是不是出得太高呢?他要好好张罗一下才能——。把琼这件婚事办完,敢说要用到他的全部现款。他绝对不应当答应这件婚事。琼是在拜因斯家里认识这个波辛尼的——就是拜因斯—毕尔地保建筑公司。拜因斯他也认识,为人有点唠叨,他就是这个小伙子的姑父。自从那次会面之后,琼就一直在追他;这孩子只要迷上什么,谁也拦阻不了。她一直就是看中那些“可怜虫”,不是这,就是那。这小子并没有钱,可是她执意要和他订婚——那人是个横冲直撞、毫不懂事的家伙,苦头有得吃呢。 琼有一天就是象往常那样莽里莽撞地跑来找他,告诉他要订婚了;后来,好象给自己解嘲似的,又加上一句: “他真有趣;时常一个星期都靠吃可可过日子!” “那么他也要你靠吃可可过日子吗?” “哦,不会的;他现在慢慢出头了。” ①伦勃朗,荷兰十七世纪画家。 老乔里恩把白胡须下面的雪茄拿开,胡须梢上还沾了一点咖啡;他望望她,这样的一个小东西却这样抓着他的欢心。 什么叫“出头”,他比自己的孙女懂得多。可是她两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膝盖,拿脸偎他,就象一只快乐的猫儿,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老乔里恩丝毫没有她的办法;他弹掉雪茄烟灰,不由得发作起来: “你们全都是一样的;你们想什么都非弄到手决不甘心。要倒霉你活该倒霉;我可不管你的闲事。” 他就是这样不管琼的闲事,只和琼讲好条件,定要波辛尼每年至少有四百镑收入时,才许结婚。 “我没有法子给你很多的钱,”他跟她说;这是一句老话,琼也听惯了。“也许这位叫什么的仁兄会供给你可可吧?” 自从有了这事以后,他简直和琼见不到面。真是糟糕!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和一个他毫不知道底细的人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他决计不干。 这类事情他从前也看见过;决没有好结果。顶顶糟糕的是,要动摇她的决心,简直是没有指望。她就象一头骡子那样固执,从小就是如此。他看不出这件事是怎样一个了局。这两个人用钱非得有计算不可。他非要亲眼看见小波辛尼自己有了收入以后,决不让步。琼跟这家伙准会闹不好,这是洞若观火的;这家伙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钱,跟畜生一样。至于急急忙忙赶到威尔斯去拜访这年青人的那些婶娘,他有十足把握都是些老厌物。 老乔里恩一动不动,望着墙壁;除掉一双眼睛还睁着外,他简直可以说还在睡觉.詹姆士亏他想得起来,说那个年轻的狗蛋索米斯能提供他什么意见!索米斯一直是个狗蛋,老是眼睛里没有人!他不久就会摆出一副有产业的人的派头,在乡下置一所房子!有产业的人,哼!索米斯就跟他老子一样,总想塌便宜货,一个冷酷无情的坏蛋! 他起身走到那口橱面前,动手把一束新买的雪茄一支一支装进烟匣。照这样的价钱,这些烟不能算坏,可是今天你休想买到一支好雪茄;什么也比不上汉生—布里几尔烟行出的那些老牌苏宾菲诺。那才是雪茄呢! 这串思绪,就象香水的幽香一样,使他回忆起当年在里西蒙①过的那些快意的夜晚;那时候晚饭一过,他就和尼古拉-特里夫莱、特拉奎尔、杰克-海林、安东尼-桑渥西那班人坐在皇家酒店的走廊上,自己抽着烟。那时候他的雪茄多美啊!可怜的老尼古拉——死了;杰克-海林呢——也死了;特拉奎尔呢——被他那个老婆折磨死了;剩下个桑渥西——简直龙钟得不象样子(以他那样的大吃大喝,难怪要如此)。 在那些日子的所有交游里面,他好象是硕果仅存的一个;当然,还有斯悦辛,不过这人胖得太不象话了,跟他什么都谈不上。 很难信得过这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他站在那里一面数雪茄,一面沉吟,觉得这一点最为痛切,最为难堪。虽则是一头白发,一个孤鬼,他仍旧有一颗童心。还有每逢星期六在汉普斯泰区过的那些下午,他和小乔里恩一同出去蹓跶,沿着西班牙人路走一段路到了高门山,再上齐耳山,再回到汉普斯泰,仍旧在杰克-史特劳的宫堡饭店吃晚饭——那时候他的雪茄多美啊!而且那样好的天气!现在连好天气都谈不上。 还有琼五岁时开始学步的光景,平时她总是和她的母亲和祖母,两个善良的女人在一起,但是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天,就由他带她上动物园去;两个人站在熊栏上面,用他的伞柄插上糕饼去喂她最心爱的熊;那时候他的雪茄多美啊! 雪茄!这多年来,他连这点品鉴的能力也没有老掉;在五十年代时,他在香味方面的辨别力是出了名的,谁都佩服他;人家谈起他来时,都说:“福尔赛么——伦敦最好的品茶手!”要说,他靠以起家的也就是这种品茶的本领——当时两个著名的茶商,福尔赛和特里夫莱,都是在这上面发了财的;他们的茶和任何一家的茶都不同,香味俱绝,非是货真价实,决不能有这样香味。当时伦敦城里①的福尔赛—特里夫莱茶行,只要一提到,就使人联想到雄图和神秘,想到专船专运,专泊港口,专和东方人交易的一种专门生意。 这生意他也真肯干!在那些年代里,人人都真肯干!这个字,眼前的这些毛头小伙子连懂也不懂得。他什么事都要详详细细研究过,什么过程他都明了,有时候为了一件事情可以熬个通宵。而且他一定要亲手来甄拔那些代办商,在这上面他一向引以自豪。他时常自命能够识人,他成功的秘密就在这里,而且在这行生意上,他唯一真正喜欢的也就是能发挥他这种甄拔人才的领袖才能。便是到现在——这家茶行已经改组为有限股份公司而且营业一天不如一天(他已经老早把股票卖掉了)——他想起那时期来还深深感到屈辱。他很可以混得好得多!他当律师准会青云直上!他当初甚至于想到竞选国会议员。尼古拉-特里夫莱不是屡次跟他谈起吗:“老乔,你如果不是自己过分小心,什么事都做得了!” 老尼古拉真叫人想!这样一个好人,可是个浪荡子。这个声名狼藉的特里夫莱!他自己从来就不小心。所以他现在死了。老乔里恩用一只稳定的手数数雪茄,脑子里触起一个念头,是不是他自己过分地小心了呢。 他把雪茄匣子放在上衣贴胸的口袋里,把衣服扣上,就沿着那串长楼梯上自己的卧室去,伛着身子一步一步向上爬,还扶着楼梯栏杆撑着自己。这房子太大了。等琼结了婚——如果她,如他设想的,有一天会结婚的话——他就把房子赁出去,自己去租几间公寓。养这样半打的佣人成天好吃懒做的,算什么? 管家听见他按铃走进来——这个管家是个大个子,留了一撮下须,走路轻手轻脚的,而且有种保持缄默的特别本领。老乔里恩叫他把自己的晚礼服取出来;他要上俱乐部去吃晚饭。 “马车送琼小姐上车站回来有多久了?两点钟就回来了吗?那么让马夫六点半来好了。” 七点正,老乔里恩就上了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中上层人士那些政治结社之一,今天说来是早已过时了。但尽管有许多人谈论它,也许就因为有人谈论它,所以看上去有一种令人沮丧的生气。人人都说散漫俱①指伦敦中心的商业区,下同。 乐部快要撑不下去了,说得人都厌烦。老乔里恩嘴里也这样说,可是毫不动心,那种神气真叫一个好体质的会员看了动火。 “你为什么还不退出呢?”斯悦辛时常带着一肚子闷气问他。“你为什么不加入多嘴俱乐部呢?我们的海德席克酒只卖二十先令一瓶,伦敦哪个地方吃得到;”他声音小下来,又接上一句:“现在剩下只有五千打了。我每晚都喝它,一次也不放过。” “我考虑考虑,”老乔里恩总是这样回答他;可是到了真正考虑时,总为着五十基尼的入会费在迟疑不决,而且批准入会要等上四五年之久。因此他总是考虑得没有个完。 按说,他作为一个自由党员年纪已经太大了,而且他早已不相信自己俱乐部的那些政治主张了,人家还知道他曾经骂过那些政治主张都是“垃圾”;他和俱乐部的政治主张这样相反,然而照旧做一个会员,使他反而很开心。这个地方他一直就瞧不起;多年前,他们拒绝他加入什锦俱乐部,说他是个生意人,他一气就加入了这儿。真气人,他有什么地方不及那班人的!因此他对这个接受他加入做会员的散漫俱乐部天生就瞧不起。这里的会员都是些平平常常的人,多数是住在商业区的——证券经纪人,律师,拍卖商,什么都有,跟许多心性强硬可是见解不高的人一样,老乔里恩也是对于自己所属的阶级不大看得起。在社交方面或是非社交方面,他都忠实地奉行着他们的生活习惯,可是暗地里却觉得他们是“庸碌的一群”。 后来上了年纪,世情也看透了些,他请求加入什锦俱乐部时受到的挫折在自己回忆中已经淡了许多;现在什锦俱乐部在他心目中简直被尊为俱乐部中的翘楚。这多年来,他早就该做了会员了,可是由于他的介绍人杰克-海林办事马虎,连俱乐部的人都弄不清楚为什么原因没有通过他加入。他们不是立刻就接受他的儿子小乔加入了吗?敢说这个孩子现在还是会员呢;八年前他收到小乔的一封信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他已经有几个月不上散漫俱乐部来了;房屋粉刷得花花绿绿,就象过了时的房屋和船只急于脱手时涂得那样。 “这个吸烟间的颜色真蠢,”他心里想。“饭厅不错。” 饭厅是暗巧克力色的底子,加上一点淡绿,总算投合他的心意。 他叫了晚饭;二十五年前他在暑假期中,带儿子小乔上德鲁黎巷剧院看戏时,常上这儿来用饭;现在他也在当年坐的同一角落坐下——也许就是同一只台子;这个俱乐部的政治主张虽则激烈,可是各方面都没有什么进步。 小乔真爱看戏,老乔里恩记得他总是和自己对面坐着,表面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可是看得出心花怒放。 老乔里恩今天叫的晚饭也是自己儿子一向喜欢叫的——汤、炸小鱼、烩肉片和果排。唉!他现在要是能坐在对面多好啊! 父子两个已经有十四年没有见面了。在这十四年中,老乔里恩不时想到在处理儿子的事情上是否自己也有点不对。小乔先是爱上那个迷人精丹娜伊-桑渥西,就是安东尼-桑渥西的女儿,现在叫丹娜伊-毕罗了;一场失意使小乔愤然投入琼的母亲的怀抱。也许他当初应当阻止他们不要那样急急忙忙结婚,两个年纪都太轻;可是这次失恋使他看出小乔这人感情太容易冲动,正巴不得他能够结婚。不到四年功夫,事情闹开了!要他赞成儿子的荒唐行为当然不可能;他这人平时立身处世主要是靠两方面——理智和教养;现在无论从理智方面或者从教养方面讲,这件事他都决计不能赞同,但是他的内心感到非常痛苦。事情本身是那样残酷无情,毫不顾惜人的情感。那时的琼是个红头发的小家伙,已经会在他满身爬,缠他,缠着他的心;他的心天生就是给这种照顾自己不了的小家伙玩耍的,投靠的。就同他一向看事情那样的清楚,他看出在琼和儿子之间,他必得放弃一个;这是实逼处此,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 叫人伤心的也就在此。终于那个照顾不了自己的小家伙战胜了。他不能又要孙女,又要儿子,结果只好跟儿子分开。 这一分开,一直到今天都没有见面。 他曾经提出每年给小乔里恩一点津贴,可是小乔里恩拒绝了;这比任何事情更加伤他的心,因为这一来他连那一点点蕴藏的慈爱都没有发泄的余地;没有比财产的转手,不论是赠与或者拒绝赠与,更能实实足足证明父子间的感情决裂了。 这顿晚饭吃得一点滋味没有。那瓶香槟酒又涩又苦,哪里及得上当年的维乌克里果酒。 他一面喝咖啡,一面沉吟,顿然想起看歌剧去,就在《泰晤士报》上——他对别家报纸全不大信得过——找到今晚的戏目;是《菲达里奥》。 谢天谢地,幸而不是那个华格纳家伙的那种新里新气的德国哑剧。 他戴上自己的老式大礼帽;帽沿已经旧得塌下来,再加上帽身很大,望上去就象过去伟大岁月的标志一样;从大衣口袋里,他掏出一副淡紫色的羊皮手套来;由于惯常和他的雪茄烟盒放在一起,有一股强烈的俄国皮味道;这样装束停当,他就踏上一部街头马车。 马车闹洋洋地沿着街道驶着,老乔里恩没有想到街上这样异乎寻常的热闹。 “旅馆的生意一定非常之好,”他想。几年前,这些大旅馆都还没有呢。他想想自己在这一带附近也有几处产业,感到甚为满意。这些房产的市价一定大跳特跳!交通真挤啊! 可是从这上面他又陷入自己那种古怪的超然物外的冥想中去;这在一个福尔赛家的人说来,是最最稀罕的事;而他所以比其余的福尔赛家的人都要高出一筹,这也是一个潜在的因素。人是多么藐小啊,而且多么无穷无尽;他们往后将是怎样呢? 他从马车里出来时绊了一下,如数付了马夫车钱,就走上售票处去买正厅的座位;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皮夹子;眼前许许多多年轻人都不用这劳什子了,而是散放口袋里,可是老乔里恩一直不以为然,总是把钱放在皮夹子里。售票员探头出来,就象一只老狗从狗窝里把头伸出来那样。 “怎么,”那人用诧异的声音说,“乔里恩-福尔赛先生!真是的!简直看不见你,先生,好多年了。唉!现在的时世不同了。可不是!您和您的兄弟,还有那位拍卖行的——特拉奎尔先生,还有尼古拉-特里夫莱先生——你们往往每季都经常定六七个座位的。您好吗?我们都老了!” 老乔里恩的眼睛显出黯然的神气;他付掉一基尼的票价。这些人还没有忘掉他。在幕前乐声中他昂然入场,就象一匹老战马上阵一样。 他把大礼帽叠好坐下,照老样子脱下淡紫色手套,拿起眼镜把全场巡视了好一会;最后把眼镜掷在叠好的帽子上,两只眼睛就盯着戏幕望起来。这一巡视以后,他越发觉得自己不中用了。往日剧场里常看见的那些女人,那些漂亮的女人哪里去了?他当初期待看见那些伟大的歌星时的心情哪里去了?那种人生的陶醉和自己在尽量享受的感觉哪里去了? 他这个当年最伟大的歌剧迷!现在歌剧是完了!那个华格纳家伙把什么都给毁了;没有音调可言,也没有喉咙来唱它!唉!那些绝代的歌手!全死了!他坐着看一幕幕的老戏重演,心里木然毫无感觉。 从他覆在两耳上的银丝发到他穿着松紧鞋帮漆皮靴的两足的姿势,老乔里恩身上都看不出一点龙钟或者衰老的地方。他和当年每晚跑来看戏的时候一样顽健,或者几乎一样顽健;他的视力也一样好——几乎一样好。可是在心情上却是多么厌倦,多么空虚啊! 他一生就是会行乐,甚至于不完美的东西——不完美的东西过去多着呢——他也能够欣赏;他不论欣赏什么都有个节制,为的是保持自己的朝气。可是现在他的欣赏力,他的人生哲学全不济事了,只剩下这种可怕的万事全体的感觉。连剧中囚徒的合唱和佛劳琳唱的歌都无力为他驱除这种落漠之感。 要是有小乔和他坐在一起多好!这孩子现在总该有四十岁了。在他唯一的儿子的一生中,竟有十四年被他虚掷掉。小乔而且已经不再是为社会所不齿的人。他结了婚。老乔里恩很赞成这一举动,所以忍不住寄给儿子一张五百镑的支票,借此表明自己的态度。支票退了回来,用的什锦俱乐部的信封信纸,还附了这样几句话: 最亲爱的父亲: 谢谢你的厚赐,这说明你对我的看法还不太坏。我寄了回来,可是如果你认为适当的话,把这笔钱存在我的儿子(我们称他乔里①)名下,我也很愿意;这孩子和我们同名,姑且也算同姓。 我掬诚祝你健康如恒。 爱子小乔上。 这封信写得就象这孩子的为人。他措辞总是那样温和。老乔里恩回了一封信如下: 亲爱的小乔: 五百镑已经拨在你儿子的名下,户名是乔里恩-福尔赛,年息五厘。我希望你过得很好。我的身体目前仍旧很好。 父字。 每年一月一号,老乔里恩都要在这笔账上添上一百镑和一年的利息。这笔款子已经愈来愈大——下一次元旦就要达到一千五百多镑了! 他每年这样转一下账究竟有多大满足很难说,可是父子之间的通信就只此一次。 他虽则深爱自己的儿子,私下里仍不免有一种不舒适之感;他有一种本能,使他不从原则上而是从成败上去判断行动的是非;这种本能一半是天生,一半也是多年来处理事情、观察事物的结果,正如他这一阶级千千万万的人一样;虽说如此,他仍旧觉得按照当时的处境,他儿子应当弄得一败涂地。在他读过的所有小说里面,在他听过的所有布道里面,在他看过的所有戏剧里面,都规定了有这一条法律。 可是自从那张支票退回以后,事情好象有点不大对头了。为什么他儿子没有弄得一败涂地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谁又能拿得准呢? 当然,他过去也听到——事实上,他是蓄意打听出来的——小乔住在圣约翰林那边,在威斯达里亚大街有座小房子,还有个小花园;也带着自己妻子出来交际——当然和些怪里怪气的人;他们有两个孩子——那个小家伙乔儿(这名字在当时情况下听上去颇带点讽刺意味①,而老乔里恩是又害怕又不喜欢讽刺的),和一个女孩子好儿,那是结婚后生的。 所以他儿子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谁也说不了!他把自己外公留给他的遗产收入用来投资,进了劳埃德船级协会当个保险员;他还作画——水彩画。这一点老乔里恩是知道的,因为他有一次在一家画铺橱窗里看见一张泰晤士河风景,下面签的就是他儿子的名字。这事以后,他不时就悄悄买些回来。他觉得这些画画得很坏,而且因为上面有签名的缘故,也不拿来悬挂,都被他锁在一个抽屉里。 坐在大歌剧院里,他忽然感到一种非常急切的心情,想看看自己儿子。他记得儿子小时候穿一身棕色麻纱衣服,专喜欢在他裤裆里钻来钻去;他还记得有一个时候自己随着儿子的小马跑,教他怎样骑马;也记得第一天带他上学的情景。过去这孩子真是个粘人的可爱的小东西!自从进了伊顿中学之后,他在言谈举止上也许变得太文雅了一点,不过老乔里恩知道这也是好事,而且只有在这种学校里花了大价钱才能学得到;不过这孩子一直就跟自己合得来。便在进剑桥大学之后,也一直和自己合得来——神情也许落漠一点,可是这正是剑桥教育的优点。老乔里恩对于我们的公立学校和大学的好感从来没有动摇过;这种教育制度几乎是国内最高等的教育制度,他自己过去没有这种福气享受到,所以他一方面景仰,一方面又疑虑,倒也很使人感动.现在琼既然走了,离开了,或者说事实上等于离开他了,如果可以和儿子重新见面,这对他将是多么快慰的事。老乔里恩就是一面怀着这种背叛自己家庭、自己立身之道、自己阶级的鬼胎,一面两只眼睛盯着台上的歌手望,糟糕得很——糟糕到透顶!还有那个演佛劳琳的简直瘟透了! 戏完了,时下这班看戏的人真容易满足! 在人群拥挤的街上,他抢上一部被一位身材魁梧、年纪轻得多的绅①乔儿原文为Jolly,可解释为“快活”。 士已经叫好的马车。他回家要穿过拜尔买尔大街,可是到了街角上时,车子并不穿过绿公园,赶车的转了一个弯反而上了圣詹姆士街。老乔里恩把手伸出车外打算改正他(他不能容忍人家把他带错路),可是车子才一转弯,老乔里恩发现自己的对面就是什锦俱乐部,这一来,他这一晚上暗藏的急切的心情战胜了,他叫马夫停下车子。他要进去问问小乔是不是还是会员。 他走进俱乐部。穿堂的外表和他当年同杰克-海林常来吃饭的时候一点没有变,全伦敦要算这里的厨师第一;他以一种神气而大方的派头向四面看看;在他一生中这种派头常使他额外受到人家的趋奉。 “乔里恩-福尔赛先生还是会员吗?” “是的,先生;现在就在里面,先生。您贵姓呀?” 这话使老乔里恩有点措手不及。 “我是他父亲,”他说。 说完之后,他就回到壁炉那边,找一个地方站着。 小乔里恩正要离开俱乐部;他已经戴上帽子预备从穿堂出去,和看门的人迎个正着。他已经不是当年年少,头发有点花白了;一张脸跟他父亲的完全是一个模子出来,只是稍微窄一点,同样的一撮下垂的大上须——脸色看去十分憔悴。当时他的脸上变了色。经过这么多年,父子两个再见面真有点不是滋味,世界上最最令人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尴尬场面。两人见面拉了手,一句话没有,后来还是父亲带着颤抖的声音说:“你好吗,孩子?” 儿子也回答说: “你好吗,爹?” 老乔里恩戴着淡紫色手套的手抖了起来。 “你要是跟我同路的话,”他说,“我可以带你一段。” 父子两个就象天天晚上携带对方回家一样,出门就上了马车。 在老乔里恩看来,儿子是大了。“完完全全是大人了,”这是他的评语。在儿子的脸上,除掉那种天生的和蔼之外,还添上一层近似玩世不恭的表情,好象处在自己的生活环境中需要这种防御一样。眉眼当然是福尔赛家的,可是比较具有一个学者或者哲学家的沉思神情。显然,在这十五年中,他是逼得要时常反省自己呢! 在小乔里恩的眼中,他父亲初见面时无疑地使他吓了一跳——那样子非常衰老了。可是在马车里面,他好象简直没有什么改变,仍旧是自己清楚记得的那样神态安详,仍旧是腰肢笔挺,目光炯炯。 “爹爹,你的气色很好。” “马马虎虎,”老乔里恩回答。 他心里非常焦急,逼得他非说出来不可。既然这样把儿子找了回来,他觉得自己非得问清楚他的经济情况不可。 “小乔,”他说,“我想听听你的日子过得怎样。我想你差债吧?” 他把话这样说,觉得儿子也许比较肯讲出老实话来。 小乔里恩用他的讽刺的口吻回答: “不!我并不差债!” 老乔里恩看出儿子生气了,就碰一碰他的手。这一着很险;可是,很值得,而且小乔是从来不跟他赌气的。车子一直赶到斯丹奴普门,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老头儿邀儿子进去,可是小 乔里恩摇摇头。 “琼不在家,”他父亲赶忙说:“今天动身去看望亲戚去了。我想你该知道她订婚了吧?” “已经订婚了吗?”小乔里恩咕了一句。 老乔里恩下了马车;在付车钱时,生平第一次把一镑钱当作一先令给了马夫。 马夫把钱放在嘴里,偷偷在马肚子下打上一鞭子,就匆匆赶走了。 老乔里恩把钥匙在锁孔里轻轻一转,推开大门,向儿子招招手。儿子看见他严肃地挂上自己的大衣,脸上的表情就象个男孩子打算偷人家的樱桃一样。 餐室的门开着,煤气灯捻得很小,桌上茶盘里一架烧着酒精的水壶发出咝咝声,紧靠着水壶旁边一只促狭相的猫儿熟睡着。老乔里恩立刻把猫嘘走。这一点小事倒使他的紧张心情松了下来;他把大礼帽拍得多响的赶着猫。 “它身上有跳蚤,”他说,随着猫出了餐室。他在穿堂通往底层的门口嘘了好几声,就象帮助那只猫走开一样,终于无巧不巧,管家在楼梯下面出现了。 “你可以去睡了,巴费特,”老乔里恩说。“锁门和熄灯由我来。” 他重新走进餐室的时候,那只猫不幸已经在他前面进来,尾巴翘得高高的,那意思好象是宣布这件对管家的退兵之计从一开头就被它看穿了。 老乔里恩一生中的家庭策略总是这样不吉利。 小乔里恩不禁笑了。他本来很懂得讽刺,而今天晚上的事情,象这只猫和他自己女儿的订婚消息,都含有讽刺意味。原来不论在他女儿的事情上面或者在这只猫的事情上都同样没有他的事!这里的天理循环他觉得很有意思。 “琼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他问。 “小个儿,”老乔里恩说;“人家说她象我,可是这是瞎说。她还是象你的母亲——同样的眼睛和头发。” “哦!那么好看吗?” 老乔里恩是个十足的福尔赛性格,决不信口恭维;尤其是那些他真正心爱的人。 “长得不算丑——十足的福尔赛家的下巴。她出嫁后,这里要冷清了,小乔。” 他脸上的神情又使小乔里恩吃了一惊,就和他们初见面时一样。 “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爹?我想她的心全放在未婚夫身上了。” “我自己怎么办?”老乔里恩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含有怒意。“一个人住在这里真使人受不了。我真不知道怎样一个了结。我真想.” 他止住自己不说下去,接着说:“问题是,这所房子把它怎么办才对?” 小乔里恩把屋内环视一下。屋子特别大,也特别乏味,挂了许多他从小就记得的无大不大的静物画——许多熟睡的狗,鼻子抵着一束束胡萝卜,和这些挂在一起的那些洋葱和葡萄,很不调和。这所房子是个累赘,可是他没法想象自己的父亲能够住得了更小一点的房子;正因为如此,使他更加感觉到这里的讽刺。 在那张附有放书板的大椅子上坐着老乔里恩,他这一家族、阶级和信念的领袖人物,白头发,大额头;在生活有节制,做事按部就班,热爱财产方面都算得上一个典型;然而却是全伦敦最最寂寞的一个老人。 这就是他,舒适地然而忧郁地坐在这间屋子里,然而却是那些伟大动力所玩弄的一个傀儡;这些伟大动力完全不理会什么叫家族或者阶级或者信念,只是象机器一样推动着,通过可怕的过程推往那无从推测的结局。小乔里恩感到的就是这些,因为他也有那种超然物外的看法。 可怜的老爹!原来这就是他的结局,他一生的生活这样有节制,落得就是如此!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天天老下去,渴望着有个人来陪他谈话! 老乔里恩也把儿子看看。他有许多事情要谈,这些事情是他多年来没法谈的。过去他就没法好好和琼商议,说他深信苏荷区的产业一定会涨价,说他对于新煤业公司的矿长毕平那样闷声不响非常感到不安,而他一直就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说美国高尔高达公司股票一直下跌真是可恨;甚至于商量怎样用赠与的方式,来逃避他死后的遗产税。可是现在,一杯茶在手,他的劲头来了;他把手边的茶杯不停地搅下去,开始讲起来。一个新的人生远景就这样展开;在这一片天赐的谈话乐土上,他找到一处海港来抵御那些焦虑懊丧的巨浪;他可以想出种种方法救出自己的财产,使他生命里唯一的不死部分永远活下去,用自己设计的鸦片来安慰自己的灵魂。 小乔里恩很耐性地听;这是他的最大长处。他两眼盯着父亲的脸望,不时问他一下。 老乔里恩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敲一点钟;听见钟声,他的立身之道又回来了。他掏出怀表一看,脸上带着诧异的神情: “我得睡了,小乔,”他说。 小乔里恩站起来,伸手扶父亲起身。那张老脸又显得衰朽枯槁了;两只眼睛始终避开他。 “再见,孩子,自己保重。” 停了一会儿,小乔里恩就转身向门口走去。他眼睛简直看不清楚,微笑的嘴唇有点抖。在这十五年中,自从他第一次发现人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以后,从来没有想到它可以复杂到这样程度。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三章 斯悦辛家的晚宴 斯悦辛那间用橙黄和淡青装饰的餐室正面临着海德公园;餐室内的圆桌上摆了十二个人的餐具。 屋子中间悬了一架划边玻璃的架灯,点满了蜡烛,就象一座庞大的石钟乳垂下来;屋内的大金边穿衣镜,茶几上的大理石面和沉重的织花垫子的金椅子全被照得通亮。凡是这样的人家,能够有办法从乡下的冷僻角落混进上流社会,没有不深深爱好美术的;因此这里的一切也都表现了这种爱好。斯悦辛就是吃不消简单朴素,就是喜欢金碧辉煌,这使他在一班交游中被公认为大鉴赏家,只是太豪华一点。哪一个走进他的屋子,都会立刻看出他是个阔人;他自己也满知道这一点,因此更加踌躇满志;在他一生中,恐怕从没有象眼前的境遇更加使他心满意足了。 他本来是替人家经管房产的;这个职业他一向瞧不起,尤其是房产拍卖部;自从退休之后,他就一心一意搞起这些贵族玩意儿来,在他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他晚年过的十足阔绰的生活,使他就象个苍蝇掉在糖罐子里一样;他的脑子里从早到晚不转什么念头,因此刚好成为两种极端相反感觉的接壤地带:一种是踌躇满志的感觉,觉得自己创立了家业,这是一种持久而且顽强的感觉;另一种是觉得自己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根本就不应让工作来玷污自己的心灵。 今天他穿一件白背心站在食具橱旁边,看男仆把三瓶香槟酒的瓶颈硬塞进冰桶里去;白背心上面是金镶白玛瑙的大钮扣。硬领的尖角使他动一动就觉得刺痛,可是他决不换掉;在领子下面,下巴的白肉鼓了出来,一动不动。他的眼睛把酒瓶一只只望过去;自己心里在辩论着;下面一套话就是他跟自己说的:乔里恩喝个一杯,或者两杯吧,他非常保养自己。詹姆士,他近来喝不成酒了。尼古拉呢——凡妮跟他准会抱着水喝!索米斯算不上;这些年轻的子侄辈——索米斯三十八岁了——,还不能喝酒!可是波辛尼呢?这个陌生人有点不属于他的哲学范围,所以碰上这个名字,斯悦辛就踌躇了。他不放心起来!真难说!琼不过是个女孩子,而且正在恋爱!爱米丽(詹姆士太太)喜欢喝一杯好香槟。可怜的老裘丽会嫌这酒淡而无味,她是不懂酒的。至于海蒂-却斯曼! 一想到这个老朋友就引起他一串思绪,使他原来清澈的眼睛变得有点迷惘了:她准会喝上半瓶! 想到余下的一位客人时,斯悦辛上了年纪的脸不禁露出了猫儿扑鼠前的神情。索米斯太太!她也许喝得不多,可是她会赏识这酒;给她好酒喝也算一乐!一个美人——而且对他有感情! 想到她就象想到香槟酒一样!请她喝好酒真是快事,这样一个年轻女子,长得漂亮,又懂得怎样穿衣服,仪态举止又那样动人,真是出色——招待她真是快事。他的头在硬领子尖角之间微微痛苦地转侧一下,今天晚上还是第一次。 “阿道尔夫!”他说。“再放一瓶进去。” 他自己也许会喝得很多;这要感谢布列特医生那张药方,他觉得身体非常之好;他而且很当心自己,从来不吃午饭。好多星期来他都没有觉得这样好过。他把下嘴唇嘟了出来,发出最后的指示。 “阿道尔夫,上火腿时只能少加一点西印度果汁。” 他走进外间,在一张椅子边上坐下,两膝分开;那个高大肥硕的身材立刻变得木然不动,带着企盼的神气,又古怪,又天真。只要有人来通知一声,他立刻就会站起来。他有好几个月没有请人吃饭了。这次庆贺琼订婚的晚宴开头好象很头痛(在福尔赛家,请订婚酒的成规是象宗教一样奉行的),可是发请客帖和吩咐酒菜的苦事一完,他的豪兴倒又引起来了。 他就这样坐着,手里拿着一只又厚又光的金表,就象一块压扁了的牛油球,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一个蓄了腮须的长个子走进来;这人原是斯悦辛的男仆,可是现在开蔬果店了;他高声说: “却斯曼太太,席普第末斯-史木尔太太!” 两位女太太走进来。前面的一个浑身穿红,两颊上也是同样红红的两大块,一双严厉而且尖利的眼睛。她向斯悦辛走来,伸出一只戴淡黄长手套的手: “啊,斯悦辛,”她说,“好久好久不见了。你好吗?怎么的,我的好老弟,你长得多胖啊!” 斯悦辛的眼睛狠狠盯了她一下,只有这一眼揭露了他的感受。他心里涌起一阵无名怒火。长得胖俗气,谈胖也是俗气;他不过是胸口阔一点罢了。他转身望着自己的老妹,握着她的手,带着命令的口吻说:“怎么样,裘丽。” 席普第末斯-史木尔太太在四姊妹中是最高的一个;一张善良而衰老的圆脸已经变得有点阴沉沉的;脸上无数凸出的肉球,满脸都是,好象一直戴着铁丝的面具,当天晚上忽然除下来,弄得脸上到处是一小撅一小撅抗拒的肉球似的。连她的眼睛都好象嘟了出来。她就是以这样方式来纪念席普第末斯-史木尔逝世的长恨。 她说话算是有名的会出乱子;跟她这家人一样的坚韧,她说话出了乱子之后还要坚持下去,并且再说话再出乱子,就这样出下去。她丈夫去世之后,这种血统上的韧性和实际主义,逐渐变得荒芜了。她是个健谈的人,只要有机会让她谈话,她可以成几个钟点毫不激动地谈下去,就象史诗那样单调,叙说着命运虐待她的种种事例;她也看不出那些听她谈话的人的同情是在命运那一边,因为她的心原是善良的啊! 这个可怜的灵魂曾经长时期坐在史木尔(一个体质羸弱的人)的病榻旁边,因此养成了一种习惯;她丈夫逝世之后,她有多次长期陪伴病人、儿童和其他无依无靠的人,因此她永远不能摆脱那种感觉,好象这个世界的确是一个最最忘恩负义的地方,实在过不下去。那位极端风趣的牧师汤姆-施考尔对她的影响最大,每逢星期日她都要坐在他的经坛下面听他布道,终年如此;可是她跟人家谈起时,连这也说成一种不幸,并且人家都相信她。她在福尔赛家人中已经成为话柄,任何人只要显得特别叫人头痛的时候,就被认为是“道地的裘丽”。象她这样心情的人,要不是姓福尔赛,在四十岁的时候早就会一命呜呼了;可是她却活到七十二,而且气色从没有这样好过。人家对她的印象是,她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本领,而且这种本领还没有充分得到发挥。她养了三只金丝雀,一只叫汤咪的猫和半只鹦鹉——因为跟她妹妹海丝特合养的;这些可怜的动物(悌摩西最害怕这些东西,所以她很当心总不让悌摩西撞见)跟人不同,认为她倒霉并不能 怪她,所以都和她打得火热的。 今天晚上她穿了一件黑条纹毛葛,青莲色的前胸开成浅浅的三角领子,上面再在细喉管下面系了一根黑丝绒带子,这身装束虽则颜色深了一点,却很华贵。晚上穿黑色和青莲色在每一个福尔赛家人都会认为是沉静的颜色。 她向斯悦辛嘟着嘴说: “安姊问起你。你好久没有来看我们了!” 斯悦辛两只大拇指插着背心两边,回答道: “安姊太龙钟了;她应当请医生看看!” “尼古拉-福尔赛先生和太太!” 尼古拉-福尔赛竖着两道长方眉毛,脸上带着笑。他原打算从印度高山地带雇用一个部落去开锡兰的金矿,今天白天总算把事情办妥了。 这是他一个很得意的计划,终于克服了许多当前的严重困难而获得解决——他当然很高兴。这样将使产量增加一倍。他自己时常和人家争论,根据一切经验都证明人是一定要死的;至于在本国穷老而死,或者在一个外国矿穴下面受到潮湿夭折,肯定都没有什么关系,只要这样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有利于大英帝国就行了。 他的才干是无可怀疑的。他抬起自己的塌鼻子向着对方,接下去说道: “由于缺少几百个这种家伙,我们有多年没有分红了;你看看股票的价钱;我一古脑儿可以卖上十个先令。” 他还上雅茅司去休养过,回来觉得自己至少年轻了十年。他抓着斯悦辛的手,兴孜孜地嚷着: “啊,我们又碰头了!” 尼古拉太太,一个憔悴的妇人,也在他身后跟着苦笑,那样子又象是高兴,又象是害怕。 “詹姆士-福尔赛先生,太太!索米斯-福尔赛先生,太太!” 斯悦辛把脚跟一并,那种举止看上去更加神气。 “啊,詹姆士,啊,爱米丽!你好吗,索米斯?你好?” 他握着伊琳的手,眼睛睁得多大。她是个美丽的女子——稍为苍白一点,可是身腰、眼睛、牙齿多美!索米斯这个家伙真不配! 老天给了伊琳一双深褐的眼睛和金黄的头发;这种奇异的配合最吸引男子的目光,据说也是意志薄弱的一种标志。她穿一件金色的长服,露出丰满的颈子和双肩,肤色柔和而苍白,使她的风度特别迷人。 索米斯站在后面,眼睛紧盯自己妻子的颈子望。斯悦辛仍旧把表拿在手里,表上指针过了八点;晚饭时间已迟了半小时——他还没有吃午饭——心里不由涌起一阵无名的原始的焦灼。 “乔里恩不大会迟到的!”他跟伊琳说,已经按捺不下自己的气愤。 “我想都是琼把他耽搁了。” “恋爱的人总是迟到的,”她答。 斯悦辛瞠眼望着她,两颊泛出暗橙黄的颜色。 “他们没有理由迟到。无聊的时髦玩意!” 在这阵发作后面,那些原始祖先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愤怒好象都在咕哝着。 “你说我新买的这颗星好不好,斯悦辛叔叔,”伊琳温柔地说。 在她衣服胸口花边中间果然照耀着一颗五角形的星,是用十一粒钻石镶成的。 斯悦辛望望那颗星。他对宝石本来很爱好。要分他的神,再没有比问他对于宝石的意见更加想得体贴了。 “谁给你的?”他问。 “索米斯。” 她的面色一点不改,可是斯悦辛的淡黄眼睛瞪了起来,仿佛若有所悟似的。 “我敢说你在家里很无聊,”他说。“随便哪一天你愿意来吃晚饭,我都请你喝伦敦最好的酒。” “琼-福尔赛小姐——乔里恩-福尔赛先生!波—斯威尼先生!” 斯悦辛摆一下胳臂,喉咙里咕了一句: “吃晚饭了——晚饭!” 他带着伊琳,理由是自从她过门之后,还没有请过她。琼当然和波辛尼坐在一起,波辛尼坐在伊琳和自己未婚妻中间。琼的另一边是詹姆士和尼古拉太太,再过去是老乔里恩和詹姆士太太,尼古拉和海蒂-却斯曼,索米斯和史木尔太太,这样就接上斯悦辛形成一个圆圈。 福尔赛的家族宴会都遵守某些传统。例如,冷盆是没有的。为什么不备冷盆,始终没有人知道。小一辈的人猜想大约是由于当初生蠔的价钱贵得太不成话的缘故;更可能由于这样直截了当,冷盆大都没有什么可吃的,为了肚子的实惠就索性不要了。只有詹姆士一房有时候不忠于这一传统,因为冷盆在公园巷一带差不多成为普遍的风尚,因此他们也就很难抵制得了。 入座之后,接着是一种相互间无言的冷淡,几乎含有不快;中间也杂些这类的话:“汤姆又闹病了;我真弄不懂他是什么缘故!”——“我想安姊早晨是不下楼的吧?”——“凡妮,你的医生叫什么名字?斯特伯吗?一个江湖医生!”——“维妮佛梨德?她养的孩子太多了。四个,可不是?她瘦得象根木条!”——“斯悦辛,你这雪利酒什么价钱?我觉得淡而无味①!”一直到上第一道菜,都是这样的沉闷。 斟上第二杯香槟之后,席间听到一片嗡嗡声;把这片嗡嗡声里面附带的杂声去掉,就发现它的主要成分是詹姆士在讲故事;故事讲了很久很久,连上了羊胛肉之后的时间也被他占用了一部分——这道菜在福尔赛家宴会上是公认的头菜。 福尔赛家不论哪一房请客都没有不备羊胛肉的。羊胛肉又有滋味,又耐咬嚼,对于“有相当地位”的人士特别相宜。它有营养而且——好①这是表示男仆不熟悉波辛尼的名字。 ①这是史木尔太太把香槟酒当作雪利酒,认为不够香甜。 吃;恰恰是那种叫人吃了不能忘怀的东西。它就象放在银行里的存款一样,有它的过去和未来;这是一样可以引起争论的菜。 关于哪儿出产的羊肉最好,福尔赛各房都会各执一是,——老乔里恩矢口说达特摩尔的好,詹姆士说威尔斯的好,斯悦辛说沙斯唐的好,尼古拉说别人也许会不屑一顾,可是的确哪儿都赶不上新西兰。罗杰呢,在弟兄中原是一个“独出心裁”的人,因此逼得不得不杜撰出一个自己的地区来;他真不愧为一个能替自己儿子想出一种新职业的人,居然被他异想天开发现了一家卖德国羊肉的铺子;人家说他胡说,他就拿出一张肉店的账单来,账单上开的价钱比哪一家都大,这就证实了他的说法。 老乔里恩,就在这类争辩的场合,有一次向琼发挥了他的哲学:“的的确确,福尔赛家的人都是些神经病——你年纪大一点就会懂得!” 只有悌摩西没有卷入争辩,原因是,虽则他吃羊胛肉吃得津津有味,可是吃了,据他自己说,却很不放心。 哪一个对福尔赛家人的心理感到有兴趣的,这种伟大的羊肉嗜好对于他将具有头等的重要性;这种嗜好不但说明这家人的韧性,包括集体的和个人的韧性,而且标志出他们在性格上和本能上都是属于那个伟大的现实阶级,他们只相信营养和口味,决不感情冲动地去羡慕什么美丽的外表。 固然,大块吃肉在族中年轻一辈里,有些是不肯干的;他们比较喜欢来一只珠鸡,或者龙虾色拉——一些看上去漂亮但是营养较少的菜——可是这些都是女子;或者,即使不是女子,也是被他们的妻子、或者母亲带坏了的;那些妻子或者母亲结婚之后都是逼得一直要吃羊胛肉,因此对羊胛肉都暗暗仇视,于是在儿子的性格上也传染上这种仇视了。 羊胛肉的伟大论争结束之后,就开始上土克斯布莱火腿,外加少许的西印度果汁——这样菜斯悦辛吃了好久好久,连晚餐都受到了阻碍。为了拿出全副精神来对付这道菜,他连谈话都中止了。 索米斯从他靠着史木尔太太的座位上留心观看。他有他的私心要观察波辛尼,这件事和他心爱的一个建筑计划有关系。这个建筑师也许对他有用处;你看他靠在椅背上,闷闷地把面包屑摆成壁垒,很有点聪明样子。索米斯看出他的礼服式样不错,可是太小了,好象是多年前做的。 他看见波辛尼转向伊琳讲了几句话,伊琳的脸色高兴起来;这种脸色他过去看见她对待许多人都用过,就是不对他用。他想听听两个人讲些什么,可是裘丽姑太正和他谈着话。 这件事在索米斯看来是不是很特别?不过是上星期天,那位亲爱的施考尔先生在他布道时曾经那样冷隽,那样讽刺地说过:“‘一个人如果拯救了自己的灵魂,’他当时说,‘可是丧失了自己所有的财产,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施考尔说,这就是中等阶级的格言;你说,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这也许就是指的中等阶级的信仰——她也不知道;索米斯怎么看呢? 索米斯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我怎么会知道呢?不过施考尔是个骗子,可不是吗?”原来波辛尼这时正在把席间的人望了一遍,好象在指出这些客人里面的特别地方,索米斯弄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从伊琳的微笑可以看出她显然同意他的话。她好象总是同意别人的意见似的。 她的眼光这时转到自己身上,索米斯立刻垂下眼睛。她嘴边的微笑消失了。 一个骗子?索米斯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施考尔先生,一个牧师,会是个骗子——那么谁都可以是骗子了——真不象话! “哼,他们本来都是骗子!”索米斯说。 裘丽姑太有这么半晌被他这句话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这才听见伊琳的片段谈话,听上去好象是:“凡入此门,永坠沉沦!”① 可是斯悦辛已经把火腿吃完了。 “你买蘑菇上哪一家?”他问伊琳,那种口气就象宫廷人物一样;“你应当上斯尼莱包白的铺子去——他会把新鲜的给你。这些小铺子,他们总是怕麻烦!” 伊琳转过身子答话,这时索米斯望见波辛尼一面瞧着她,一面一个人在微笑。这家伙笑得真古怪。一种半痴的派头,就象孩子高兴时笑得那样。想起乔治给他起的诨名——“海盗”——他觉得没有多大道理。看见波辛尼转过来找琼谈话,索米斯也笑了,不过带有讥讽的神气——他不喜欢琼,而琼这时候的脸色却不大好看。 这并不奇怪,原来琼适才和詹姆士正在进行下列的谈话: “我回来半路上,在河上住了一宿,詹姆士爷爷,望见一处地方,正好造一所房子。” 詹姆士一向吃得又慢又仔细,只好停止细嚼。 “嗯?”他说。“那地方在哪儿?” “靠近庞本。” 詹姆士送了一块火腿到嘴里,琼只好等着。 “我想凭你就不会知道那块地是不是自由保有的产业①!”他终于说。“也不会知道那边的地价!” “我知道,”琼说。“我打听过了。”在她黄铜色头发下面的那张坚决的小脸显得焦急而且兴奋,简直可疑。 詹姆士俨然是一个检察官的神气望着她。 “怎么?你难不成想要买地吗!”他叫了出来,同时放下手中的叉子。 琼见他感觉兴趣,大大鼓起勇气。她私心一直有种打算,想怂恿她几个叔祖在乡间造所别墅,这样对他们自己有好处,对波辛尼也有好处。 “当然不是,”她说。“我觉得这地方给你或者——哪一个造所别墅未免太好了!” 詹姆士偏着头望她,又送一块火腿到嘴里。 “那边的地应当很贵呢,”他说。 琼原来当做詹姆士感觉兴趣,其实他并没有;他不过是象福尔赛家所有的人一样,听见有什么想望的东西可能落到别人嘴里时,感到一种表面的起劲罢了。可是琼执意不肯错过时机,又继续申说她的理由:“你应当住到乡下去,詹姆士爷爷。我真指望有一大笔钱,那我就在伦敦一天也不多住。” 詹姆士的瘦长个子深深激动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侄孙女见解这样干脆。 “为什么你不到乡下去呢!”琼又说一句:“对你有很多好处!” “为什么?”詹姆士慌慌张张说。“买地——买地,造房子,你说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下的本钱连四厘钱都拿不到!” “那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 “新鲜空气,”詹姆士叫道;“我要新鲜空气做什么——” “我想谁都会喜欢新鲜空气的,”琼鄙夷地说。 詹姆士用食巾把整个的嘴揩揩。 “你不懂得钱的价值,”他说,避开她的目光。 “不懂!而且我希望永远不懂!”可怜的琼带着无名的懊丧,咬着嘴唇,再也不响了。 为什么她自己的亲戚这样有钱,而菲力却连明天买烟草的钱从哪儿来都没有准呢?为什么她的亲戚不能帮他一点忙呢?可是他们就是这样自私自利。为什么他们不造所别墅呢?她一脑门子都是这种天真的武断想法,这种想法很可怜,但有时候也会很收效。她沮丧之余,转身看看波辛尼,看见他正在和伊琳谈着话,不由得冷了半截。她的眼睛气得发瞪,就象老乔里恩遭到挫折时的眼睛一样。 詹姆士也很不开心。他觉得就象有人威胁到他投资五厘的权利似的。乔里恩把她娇惯坏了。他自己的女儿敢说没有一个会说出这样话的。詹姆士对自己的儿女一直很大方,他自己也明知道,这就使他感觉到更加不开心。他闷闷不乐地盘弄着面前的一盘草莓,然后浇了许多奶油,赶快把草莓吃掉;这些草莓至少不能放过。 他不开心是无足怪的。五十四年来(他从法律许可的最早的合法年龄起就当起律师)他都是做的房产押款,把资金的利息永远保持在一个很高但是安全的水准上,一切交涉都是从一个原则出发,既要尽力榨取对方,也要照顾到自己的主顾和本身不受风险;他的一切交往都是拿金钱来计算的,根据可能性的大小而决定交情的厚薄;他怎能够不终于变得一脑门子只有钱呢?钱现在是他的光明,是他的眼睛;没有钱他就老老实实什么都看不见,老老实实辨别不出什么现象;现在居然有人当着他的面向他说“我希望永远不懂得钱的价值”,这使他难堪而且恼怒。他知道这话没有道理,否则的话他就会慌张起来。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可是,忽然间他想起了小乔里恩的事情来,自己觉得好受一点,因为老子如此,女儿能变到哪里去呢!不过这一来却又把他的心思引到另一个更加不痛快的方面去。这许多关于索米斯和伊琳的闲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正如所有爱惜声誉的人家一样,福尔赛家也有个商业中心,所有家族的秘密都在这里交换,所有家族的股票也都在这里估价。从这所福尔赛交易所里传出来的消息是伊琳对这次婚姻很懊悔。当然,没有人会赞成她。她当初就应当知道自己要不要嫁;一个稳重的女子很少这样糊涂的。 詹姆士怅然盘算着:这两口子有一所漂亮的房子(稍微小一点),头号地点,没有孩子,经济上也没有困难。索米斯不大肯谈自己的境况,可是他一定混得很不错啦。原来索米斯跟他父亲一样,也是律师,就在那家有名的福尔赛-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里;他的业务收入很可观,而且他一直都很把稳。不但如此,在他接受的房产抵押的案件中,有几件做得异常的成功——都是及时取消了对方的取赎权——等于中了头奖! 伊琳没有理由过得不开心,可是人家说她曾经要求和索米斯分房。 詹姆士知道这事将是怎样的后果。索米斯要是酗酒,那还有可说的,可是他并不酗酒。 詹姆士望望自己的媳妇。他那没有被人发觉的目光显得又冷酷又迟疑;这里面含有央求和害怕,还有一种个人的不快。他为什么要这样担心呢?很可能是胡说八道;女人就是那样莫明其妙!她们先是那样说得活灵活现的,弄得你信也不好,不信也不好;后来,什么话都不告诉他了,他只好亲自去打听个明白。詹姆士又偷看伊琳一眼,再从她这边把索米斯望望。索米斯正在听裘丽姑太讲话,眨着一双眼睛向波辛尼这边望。 “他是喜欢她的,我知道,”詹姆士想。“你看他总是买东西给她。” 而伊琳对索米斯却总是那样厌恶,未免太不合理了;这样一想,自己觉得分外难受。更可恨的是,她是那样一个惹疼的小女人,而他,詹姆士,只要她愿意和他接近的话,就会真心真意地喜欢她。她近来跟琼很合得来;这对她没有好处,肯定对她没有好处。她慢慢变得也有自己的主张了。他不懂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有个好家庭,想什么就有什么,这还不够吗?他觉得她交朋友应当由别人替她选择,这样下去是危险的。 的确,对于不幸的人们,琼一向就给他们撑腰,所以伊琳的心事终于被她套了出来;伊琳说了之后,她就劝她在逼不得已时只有接受不幸后果的一法,和索米斯分离。可是伊琳听了她这些劝告,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沉吟,好象她觉得这样硬起心肠斗下去有点吃不消。当时她告诉琼,说他对她决不会放手。 “哪个在乎他?”琼高声说;“他要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只要坚持下去就行!”她而且在悌摩西家里也说了类似的话,太不小心了;这话传到詹姆士耳朵里,使他又恨又气,这也是人情之常。 倘若伊琳真想得起来——他连想都不敢想——和索米斯分离呢?可是许多模糊的幻境都给唤了起来,他耳朵里闹嘈嘈、全是族中人的议论,这样一个众目所睹的事件,跟他这样接近,就发生在他的儿子身上,真是丢脸!所幸她没有钱——一年只有五十镑的一个穷鬼!他想起那个逝世的海隆教授,带着鄙视;他总算没有留给她一点遗产。他一面饮酒,一面沉吟,两条长腿在台子下面盘着;当女客离开餐室的时候,他竟没有起身。他得跟索米斯谈谈——叫他提防着些;现在既然想到可能发生变故,他们就不能再这样下去。他看见琼留下的酒杯里酒还是满满的,大不以为然。 “全是这个小鬼在里面捣蛋,”他盘算着;“伊琳本人决不会想到这样。”詹姆士真是个富有想象的人。 斯悦辛的声音把他从遐想中唤醒。 “我花了四百镑买的,”他在说。“当然是件十足的艺术品。” “四百镑!哼!一大笔钱呢!”尼古拉附和着说。 这里讲的原来是一座精雕细刻的意大利大理石像;石像放在一个高座子上(座子也是大理石的),在屋内散布出一种文化气氛。六个雕刻得极其精致的女像,全是裸体,指着一个中心的女像,也是裸体;中心的女像也指着自己;这一切都给观者一个很快乐的印象,觉得它的确极端名贵。裘丽姑太几乎就在对面坐着,这一晚她总是强制自己不去望它,但是强制不了。 老乔里恩开口了;就是他引起这场辩论。 “四百个屁!难道说你真正花了四百镑买这个吗?” 斯悦辛夹在硬领角之间的下巴今晚上第二次痛苦地扭动了一下。“四——百——镑,英国钱;一个子儿不少。我一点不懊恼。这不是普通的英国雕刻——是真正的现代意大利雕刻!” 索米斯的嘴角向上形成微笑,朝波辛尼这边望望。建筑师在抽烟,在烟雾里咧着嘴笑。现在,的确,他有点象“海盗”了。 “工夫可不小,”詹姆士赶快说,他看见石像这么大,的确有点佩服,“在乔布生拍卖行里准可以卖上好价钱。” “刻这个石像的那个倒霉外国鬼子,”斯悦辛接下去说,“向我要五百镑——我给他四百。实在值八百镑。看上去快要饿死了,那个家伙!” “哎!”尼古拉突然附和着说,“都是些倒霉的穷酸家伙,那些艺术家;我不懂得他们怎样过活的。象小佛拉几阿莱第那种人,凡妮和女孩子们常常请到家里来拉拉提琴的;他一年能够赚到一百镑就是不错又不错了!” 詹姆士摇摇头。“啊!”他说,“我就弄不懂他们怎样过活的!” 老乔里恩这时已经站起来,嘴里衔着雪茄,凑近去把石像仔细看了一番。 “我连两百镑都不会给!”他终于说。 索米斯看见自己的父亲和尼古拉相互焦灼地瞄了一眼;在斯悦辛的那一边,波辛尼仍旧隐在烟雾里。 “不知道他是怎样想法!”索米斯想;他满知道这群石像“过时”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完全是二十年前的,乔布生行里早已没有这种艺术品出售了。 斯悦辛终于回答。“你简直不懂得雕刻。你不过有你那些画罢了!” 老乔里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仍旧抽着雪茄。象斯悦辛这样一个固执的混蛋,头脑象骡子一样愚钝,一座石像跟一顶——草帽他都分别不出来,跟他卷入一番争论,才不值得呢。 “石膏人儿!”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斯悦辛早就胖得跳不动了,所以只把拳头重重地在桌上捶了一下。 “石膏人儿!我倒想看看你家里有什么东西及得上这个的一半!” 他这句话后面,那些原始祖先的粗暴嗓子好象又隆隆地响起来了。 还是詹姆士出来挽回这种局面。 “我说,波辛尼先生,你怎么说?你是个建筑师;石像这类东西你应当很在行呢!” 举座的目光都投到波辛尼身上来;全都带着古怪而疑虑的神情等待他回答。 索米斯也第一次开口了。 “对呀,波辛尼,”他问,“你怎么说?” 波辛尼淡淡地回答: “是一件特别的作品。” 他的话是向斯悦辛说的,眼睛却狡狯地向着老乔里恩微笑;只有索米斯仍旧不满足。 “特别在哪儿呢?” “很天真。” 接着是一片沉默,显然大家都懂得这里的意思了;只有斯悦辛还弄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究竟是不是恭维。 [book_title]第一卷 第四章 房子的筹建 斯悦辛家晚宴后的第四天,索米斯从自己家里绿漆大门内走出来,从方场这边回头望望;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房子需要油漆一下,现在更加证实了。 他离开家时,自己的妻子正坐在客厅里长沙发上,两只手交叉放在膝上,显然在等待他出去。这并不足为奇;事实上,天天都是这种情形。 他不知道她觉得他什么地方不对。如果他酗酒,那还可说!难道他欠债,或者赌博,或者说下流话吗;难道他粗暴吗?难道他的朋友太闹吗;难道他在外面过夜吗?恰恰相反。 他觉得妻子对自己有种克制着的深刻厌恶;这在他是一个谜,也使他极端着恼。至于她结婚是个错误,她并不爱他,想爱他然而爱不了他,这都摆明不是理由。 一个人对自己妻子同自己合不来而能想出这样古怪的原因的,就肯定不是个福尔赛了。 索米斯因此逼得把整个事情归咎于自己妻子。他从没有碰见一个女子能这样使人家倾倒。两口子不论走到哪里,都看见所有的男子被她吸引过来;从那些男子的脸色、态度、声音上全看得出;尽管大家对她这样注目,她的举动仍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其实象她这种女子——在安格鲁—撒克逊种族里并不太多——是天生要被人爱和爱人的,她这种人不爱就等于不活在世上;这在索米斯当然决计没有想到。他把她的吸引力认为是他的财产的一部分;可是他确也觉察到,她既然能得到人家的殷勤,也就可以同样对人家殷勤;而他呢,却始终得不到!“那么她为什么嫁我呢?”他一直这样想着。他已经忘掉自己求爱时期的情形;在那一年半里面,他包围着她,伺候着她,想出种种方法请她出去游宴,送她礼物,每隔一个时期就向她求婚一次,经常缠着她使其他追求她的人没法接近。那一天,他看出她深深不喜欢自己的家庭环境,就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居然被他大功告成;那一天他早已忘记了。他如果还有点记得的话,就会想起当时那个黄金头发深褐眼睛的女郎对待他的不过是撒娇和使小性子。那一天她忽然屈服,说她肯嫁他时,她脸上的那种古怪、柔顺和乞怜的神情他决计不会记得。 这就是书上和人们嘴里所赞许的那种真正忠实的求爱;等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时,男方的辛勤就获得了酬报,而当婚礼的钟声响了之后,一切都应当是幸福和快乐的了。 索米斯沿着有树荫的人行道向东走去,永远是那副东张西望的神情。 这房子须要修理,除非自己决定迁到乡下去造一所房子。 这个月里,他总有上百次把这个问题盘算过。仓促从事是不必要的。他很富裕,收入逐年都有增加,现在已接近三千镑一年了;可是他的投资也许没有他父亲设想的那样大——詹姆士总是期望自己的孩子比目前混得还要好。“我可以毫不费力筹出八千镑来,”他想,“不须要追回罗勃生或尼古尔的款子。” 他半路上在一家画铺子门口停下来瞧瞧,原来索米斯一向喜欢收画,而且在蒙特贝里尔方场六十二号家里有一间小屋子,满放的画,全都靠墙堆着,因为没有那么多的地方挂。他从商业区回家就把买的画带回来,一般是在天黑以后;星期天下午他总要走进这间小屋子,成几个钟点耽下去;把这些画翻出来就着亮光看,检查画布背面的记号,偶尔也记一点下来。 这些画几乎全都是风景,在近处点缀些人物;这些画标志着他对伦敦的一种无名的反抗,对那些高楼大厦和无穷无尽的街道的反抗;他的生命,他的族人和他这一阶级的生命就是在这儿度过的。偶尔他也会带上一两张画,雇上一部马车,在进城的路上顺便在乔布生行停一下。 这些画他很少拿给人看;他对伊琳的眼光私下很佩服,也许就是这个缘故,他从不向她请教。伊琳很少走进这所小屋子来,偶尔进来也是为了尽主妇的责任。索米斯从不请她看这些画,她自己也从不要看。这在索米斯又是一件不痛快的事。他恨她这样骄傲,私心里却又害怕她这样骄傲。 画铺的大玻璃橱窗照出他的立影,并且朝着他望。 他的光泽头发压在高帽沿下面,也和帽子一样光采奕奕;两颊苍白而瘦削,胡髭剃得很光的嘴唇线条,坚定的下巴带着一片剃过胡子的淡青色,一件紧腰身的黑外褂扣得很紧,这一切仪表都衬出他是个矜持而有城府的人,心思坚定,表面却装得安详。可是一双灰色而无情的眼睛,带着紧张的神气,在眉心之间夹出一道缝,凝思地望着他,就好象知道他内心的弱点似的。 他把那些画的名称和画家的姓名一一记了下来,计算一下它们的价值,可是没有象平时私下计算之后那样感到满足,就向前走去。 六十二号总还可以再敷衍一年,如果他决定造房子的话。目前正是造房子的时候;多年来,头寸从来没有这样紧①;他在罗宾山看到的那块地——就是他在春天下去勘视尼古尔抵押的房产的那一趟——地点真是不能再好了!只要在海德公园三角场的十二英里方圆以内,地价准会上涨,将来卖出去准会赚钱;所以一所房子,只要式样造得好,真正的好,的确是头等的投资。 至于在自己族中成为唯一在乡间拥有住宅的人,这种想法在他倒无所谓;对于一个真正的福尔赛说来,爱好,甚至于社会地位的爱好,只是一种奢侈,只有在自己追求更多的物质享受得到满足之后,才容许放任一下。 把伊琳迁出伦敦,不让她有走动和拜客的机会,使她和那些向她脑子里灌输思想的朋友隔绝!这才是要紧事情!她跟琼的过从太密了!琼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琼。两个人本来是一个血统,在这上面也是旗鼓相当。 把伊琳搬出城去就会一切都解决。她会喜欢那房子,会为了装饰房子忙得很开心,她本来就有艺术眼光啊! 房子的式样一定要造得好,要造得与众不同,要有把握能卖上好价钱,象巴克司最近造的那所房子,有个高楼的;不过巴克司亲口说过,①头寸紧,则市面呆滞,物价下降,建筑材料的价格自然也下降了。他那一个建筑师可把他坑死了。你跟这班人真是纠缠得没有个完;他们只要有相当的名气,就会叫你钱花得象流水一样,而且还自鸣得意。 一个普通的建筑师是不行的——一想到巴克司那所房子的高楼,就打断了索米斯聘请普通建筑师的心思。 就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转到波辛尼的身上。自从那次在斯悦辛家晚宴之后,他就向人打听波辛尼;打听到的很少,但是令人兴奋:“是个新派。” “聪明吗?” “要多聪明就有多聪明,——有点——有点拿不准他!” 他还没有能打听出波辛尼造了哪些房子,也不知道他收费多少。他得到的印象是条件大约可以由他来定。这个办法他越想越中意。这叫做利权不外溢;在一个福尔赛家人,这差不多是一种天然的想法;而且即使不能免费,也会得到“最惠国”的待遇——这也说得过去,因为这座房子并不是普普通通的建筑,波辛尼有这个机会,很可以大展才能。 索米斯心满意足地盘算着这件准可以使这个年青人上手的工程;他跟所有福尔赛家人一样,一件事只要有利可图,都是十足的乐观主义者。波辛尼的事务所就在史龙街,和他的家近在咫尺;在建筑过程中,他可以从头到尾留意他的动静。 还有,承揽这件工程的就是伊琳最要好朋友的爱人,看上去伊琳也就不会反对离开伦敦了。琼能否结婚说不定就要指望这个。伊琳不能妨碍琼的婚姻,这总讲不过去;她决不会如此,他太知道伊琳的为人了。琼也会高兴;这一点他看出对于自己也是有利的。 波辛尼的样子看上去很聪明,可是也有一股子傻劲——这是他最最可爱的地方——好象不大斤斤计较得失;在金钱上面他该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索米斯这样盘算并不是存心欺骗;这种心思是他脑子里天生就有的——任何一个做生意的好手都有这种心思;就在目前,当他穿过人群上罗得门山去时,他周围千千万万做生意的好手也都是这种心思。 所以,当他带着快慰的心情盘算着,觉得波辛尼在金钱上面该是个容易对付的人时,他实在是符合他这个伟大阶级的不可理解的规律——也就是人性的规律。 他在人群中挤着前进;他的眼睛平时都是注视着自己脚前的地面,这时忽然被圣保罗教堂的圆顶引得朝上望去。他对这座古老的圆顶特别感觉兴趣;每一个星期中,他不止一次,而是总有两三次在他日常进城的半路上停下来,走进教堂,在边廊上耽上五六分钟,细看那些石碑上面的名字和碑铭。这座伟大的教堂对他会有这样的吸引力真是不可理解的事,要末是这个原因,就是这样使他能把心思集中在当天的生意上面。 只要他脑子里牵挂着什么特殊重要的事情,或者在办理某一件事情需要他特别精细的时候,他就会毫无例外地走进教堂,信步把一个个碑铭瞧过去,瞧得非常仔细。随后,依旧悄悄走出来,稳步向齐普赛街走去,举止上显得更加专注,好象刚被他撞见了一件他决心要买的东西一样。 今天早晨他也走了进去,可是并不悄悄看那些石碑,而是抬起眼睛望那些圆柱和墙壁间的空当,而且站着一动不动。 他一张仰起的脸就跟许多教堂里的人脸一样,不知不觉地显出一种凛然而深沉的表情;在那座庞大的建筑里,脸色白得就象石灰。他戴了手套的双手握着面前的伞柄,紧紧勒在一起。他把双手举起来。也许他有了什么圣洁的灵感吧! “对了,”他想,“我一定要有地方挂我那些画。” 那天傍晚,他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就上波辛尼的事务所去看他。他看见那位建筑师穿了一件衬衫,抽着烟斗,正在一张图上划线。波辛尼要他来杯酒,索米斯拒绝了,立刻就谈到正题。 “星期日你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就跟我上罗宾山看一块地基去。” “你打算造房子吗?” “也许,”索米斯说;“可是不要说起。我只是想领教一下你的意见。” “好罢。”建筑师说。 索米斯把屋子仔细看一下。 “你这儿太高了一点,”他说。 关于波辛尼的营业的性质和范围,只要能打听到一点点,总有好处。“眼前对于我倒还合适,”建筑师回答。“你是用惯了那些漂亮房间的。” 他敲掉烟斗里的烟灰,可是仍旧把空烟斗衔在牙齿中间,大约这样可以帮助他进行谈话。索米斯留意到他的两颊一边一个凹洞,就好象是故意吸进去的。 “这样一个事务所你要付多少房租呢?”他问。 “不小,五十镑,”波辛尼答。 这回答给索米斯的印象很满意。 “我想的确是太贵了,”他说。“星期天十一点钟光景我来找你。” 到了星期日他坐了自备的马车来找波辛尼,同他坐车子上火车站去。到达罗宾山之后,雇不到马车,两人就步行了一英里半路到了所说的地点。 那天是八月一日——天气极好,灼人的太阳,万里无云——在那条通往小山的笔直小径上,两人脚下蹴起一片淡黄的尘土。 “砂砾土,”索米斯说,从侧面把波辛尼的上褂望了一眼。上褂两边的口袋里塞了几卷子纸,一只胳臂夹着一根奇形怪状的手杖。索米斯把这些和其他古怪的地方都看在眼里。 谁也不会对自己的装束这样随便,除非他是个聪明人,或者真的是个海盗;这种放荡不羁的地方虽则引起索米斯的反感,却使他相当满意,因为这些都表明这人的某些品质准会给他塌到便宜。只要这人能够造房子就行,他的衣服有什么关系呢? “我告诉过你,”他说,“我打算造所房子给家里人来一个出其不意,所以你一个字不要提起。我做事没有做好之前是从来不讲的。” 波辛尼点点头。 “你让女人知道你的计划,”索米斯紧接着说,“你就会弄得没法收拾!” “啊!”波辛尼说,“女人总是麻烦!” 这种感觉蕴藏在索米斯心里好久了,不过从没有被他发为语言。 “哦!”他说,“原来你也开始——”他停止不说,可是带着控制不着的愤慨又加上一句:“琼有她的牛脾气——一直是如此。” “一个天使有脾气也不坏。” 索米斯从来没有把伊琳称做天使过。在人前夸耀她等于泄漏一项秘密,而且暴露了自己;这样做是违反自己的良心的。所以他没有答腔。 两人已经走上一条穿过兔场的被人走出来的土路。一条和土路形成直角的车辙引导他们到达一处碎石坑;碎石坑那边远远望见一片茂密树林,就在林边一簇树丛中,一个村舍的烟囱耸了出来。粗糙不平的地面上长满一球球的茸草,茸草中飞出许多云雀在轻烟似的阳光中翱翔。远远在天边,凌驾在一片连绵不断的田野和篱落之上,是一列高原。 索米斯向前引路,带着波辛尼一直穿到石坑对面最远的地方才停下来。这就是他挑中的地点;可是现在要把这个地点向另一个人泄漏出来,他倒变得忸怩了。 “经管人就住在这村舍里,”他说;“他会给我们预备午饭——我们还是吃了午饭之后再进行这件事。” 他仍旧领前向村舍走去,一个叫奥列弗的高个子男子在村舍那边迎接他们;他长了一张阴沉的脸和一部花白胡子。午饭时,索米斯简直不吃什么;他不绝地望着波辛尼,有一两次用自己的绸手帕悄悄地揩额头。 饭终于吃完了,波辛尼站起来。 “我敢说你有事正要谈,”他说;“我去四面瞧瞧。”他也不等索米斯回答就大踏步走了出去。 索米斯是这处产业的顾问律师,所以约摸有一个钟点的时间,他都和经管人在一起,看地样,商量尼古尔和其他押款的事情;然后,就象事后想起来的一样,提起这块建筑地基的事情来。 “你们这些人对我应当把价钱减些,因为我将是第一个来这里造房子的。” 奥列弗摇摇头。 “先生,你看中的这块地基,”他说,“是我们手里最便宜的一块,坡子上面的地还要贵得多呢。” “你记着,”索米斯说,“我还没有决定呢;很可能我干脆不造房子。地租太大了。” “我说,福尔赛先生,你放弃就太可惜了,而且我觉得是一个失着,先生。在伦敦附近没有一块地方有这样的风景的,从各方面讲,也没有比这里更便宜的了;我们只要登一个广告出去,就会引来一大堆人要它。” 他们相互望望。两个人的脸色都说得很明白:“我承认你做生意的手段不错,可是要我相信你一个字那是休想。” “好罢,”索米斯又重复一下,“我还没有决定呢;这事很可能不算数!”说了这几句话之后,他就提起阳伞,把一只冰冷的手伸到经管人的手里,也不握一握对方就缩了回来,走到门外阳光下面。 他一面深思,一面缓缓向那片地基走回去。他的本能告诉自己,那个经管人说的全是真话。是一块便宜地基。妙者是他知道这个经管人并不真正认为便宜;这就是说他自己的直觉仍旧胜过了对方。 “不管便宜不便宜,我决定买下,”他想。 许多云雀在他的脚前脚后飞起来,空中到处飞着蝴蝶,野草发出清香。从树林那边袭来凤尾草的鲜美气息,鸽子躲在树林深处咕咕叫着,远远随着暖风飘来教堂的有节奏的钟声。 索米斯眼睛望着地上走着,嘴唇时张时合,好象预期有一块美肴到嘴似的。可是到达基地时,波辛尼却哪儿也看不见。等了一会儿之后,他穿过兔场向山坡的方向走去。他几乎想大声叫唤,可是又怕听到自己的喉咙。 兔场上就象大草原一样寂寞,只有兔子穿进自己洞穴的簌簌声,还有云雀的歌声,打破这片沉寂。 索米斯,这个伟大福尔赛军队的先锋,在他向这片荒野的文明进军中,觉得自己的兴头下去了;这片寂静,和无影无形的歌声,温暖芳香的空气使他有点悚然。当他已经开始沿着原路要走回去时,终于望见了波辛尼。 那位建筑师正四仰八叉躺在一棵耸立在坡沿上的大橡树下面;树身老得已经皱裂,上面枝叶纷披,占了好大一块面积。 索米斯碰一下他的肩膀,建筑师这才抬起头来。 “哈!福尔赛,”他说,“你房子的地基我给你找着了,就在这里!你看!” 索米斯站着望一下,然后冷冷地说: “你也许很聪明,可是这块地基又要我多花上一半的价钱呢。” “价钱滚它的,老兄。你看看景致!” 几乎就从他们的脚下展开一片熟小麦,在远处没入一丛深暗的杂树中。一片田野和篱落的平原一直伸展到天边,和远处灰青的高原连接起来。从右边可以望得见泰晤士河细成一条蜿蜒的银线。 天是那样的蓝,日光是那样的明媚,就象这片景色终年在被夏日的风光笼罩着。蓟草的茸花在他们四周飞上飞下,好象被大气的静谧熏醉了似的。热气在金黄麦子上跳着舞,还有,四面八方都洋溢着一种柔和的不识不知的嗡嗡声,好象是灿烂的分秒喃喃地在天与地之间举行着宴乐。 索米斯凭眺着。在他的胸中不由而然涌起一串感想。住在这里,终日对着这一切景色,而且能够把这些指给自己的朋友看,而且谈论它,而且占为己有!他的两颊红晕起来。这里的温暖、明媚、光热正在透进他的感官,就如同四年前伊琳的绝色透进他的感官,使他渴想占有她一样。他偷望波辛尼一眼,波辛尼的眼睛,就是老乔里恩的马夫说的半驯服的野豹的一双眼睛,好象正在纵眺着这片风景。阳光刚好照上这个家伙脸上的那些尖角;高颧骨、尖下巴、隆起的眉峰;一张粗野、热心、而悠然自得的脸;看得索米斯心里甚为不快。 柔和的微风吹过庄稼,一股热气向他们迎面扑来。 “在这里给你造一所房子,可以使谁都要眼热,”波辛尼说,两人间的沉默总算打破了。 “我要说,”索米斯冷冷地回答,“你不用掏腰包啊!” “大约花个八千镑,我可以给你造一座宫殿。” 索米斯脸色灰白——他的内心正在挣扎着。终于眼睛垂下来,他执拗地说: “我出不起。” 随后,仍旧由他领先,东张西望地走着,带着波辛尼回到原来那块地基来。 两人在这里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详详细细计划房子怎么造,后来索米斯又回到经管人的村舍里去。 半小时后,他走了出来,和波辛尼一起向车站出发。 “哦,”他说,嘴唇差不多都不张开,“我终究买下你看中的那块地基了。” 他又沉默下来,内心里糊里糊涂地辩论着,怎么这个他一向鄙视的人偏偏会逼迫他作出决定来。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五章 一个福尔赛家庭 索米斯和住在这伟大伦敦城里千百个和他同一阶级同一年代的开通人士一样,都知道红丝绒椅子已经不时新,都知道近代意大利大理石人群雕像是“过时”的玩意儿;而且,都能够尽量使 自己的房子赶得上时髦。这就是索米斯的房子:一个铜门环样式就非常别致,窗子已经全部改装成向外开,窗口都吊着花草箱,里面栽满了耳环草;屋子后面是一座绿砖铺的小院子(是这座房子的特色),四周放了许多绯色的八仙花,都栽在孔雀蓝的大花盆里。一张皮革颜色的大日本阳伞几乎挡着整个院子的尽头;这样子,屋子里住的人或者客人坐在伞下一面喝茶,一面从容地观看索米斯最近搜集来的小银盒子时,院子外面好奇的人们就不能窥望他们。 屋内的装潢以拿破仑时代和威廉-莫里斯①为主。就面积而论,房子也相当宽敞;有无数的小角落,收拾得象许多鸟窠一样;许多小银器摆设就象下的鸟蛋。 在这一般说来是十全十美的环境中,却有两种考究的心理在抵触着。女主人的考究是孤芳自赏,顶好是住在一座荒岛上;男主人的考究就好比是一种投资,是为了自身的发展而经营它,他所遵守的规律也就是商业竞争的规律。是这种商业竞争的心理使索米斯早在马罗堡中学做学生时就考究起来,他是第一个在夏天穿起白背心,冬天穿起花呢背心的人;在公共场所出现时,他决不使自己领带缩到硬领上面去;给奖日要当着一大群人朗诵莫里哀之前,非要把自己的漆皮鞋拂拭一下不可。 他逐渐变得象许多伦敦人一样,一定要做到无疵可击;你决不可能想象他有一根头发弄乱,一条领子没有浆平,或者一根领带打得不直,便是相差这么八分之一的英寸也不行!不洗澡决计不能出门——洗澡也是时髦;而那些出门不洗澡的人,在他的眼中是多么可鄙视啊! 可是伊琳,你可以想象得到,却象一些水神在路旁清流中浴着水,纯粹为了消受一下凉爽,和在水中能照见自己美丽的身体。 在这遍及整幢房屋的矛盾中,女的退却了。就象当年撒克逊民族和席尔特民族继续在国内进行着斗争时一样,在气质比较容易接受外来影响的一方就逼得接受一种传统的上层建筑。 因此,这座房子便变得和千百幢其他有远大目标的房屋非常相似,人家提起来都说:“索米斯-福尔赛夫妇的那座顶爱人的小房子,很别致呢,亲爱的——的确考究!” 这里的索米斯-福尔赛也可以换作詹姆士-毕波第,汤姆斯-艾根和爱曼尼艾尔-斯巴几诺莱蒂;事实上对伦敦中上流人士稍稍自命风雅一点的,都用得上;虽则房屋装饰的样式不同,可是用这句话来形容却一样适当。 在八月八日的傍晚——离那次远征罗宾山不过一星期之久——就在这所“很别致呢,亲爱的——的确考究”的房子的餐室内,索米斯和伊琳在坐着用晚餐。星期天的晚餐吃热菜也是这个人家以及别的许多人家共有的一点出色时髦玩意。结婚的生活一开始,索米斯就定下这一条家法:“星期天佣人一定要给我们预备热晚餐——他们除掉拉手风琴之外,并没有别的事情干。” 这条家法并没有引起革命。原来佣人都忠于伊琳——这在索米斯是相当可恨的事情——伊琳本来就把一切根深蒂固的传统都不放在眼里,所以对人性喜爱清闲这个弱点好象认为他们也有权利享受一下。 一对幸福的夫妇坐在那张漂亮的花梨木的餐桌那儿,并不对面坐,而是斜坐着;吃饭也不铺桌布——这也是一种出色的考究玩意——两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索米斯喜欢在晚饭时谈生意,或者谈自己买了些什么;只要他有话谈,伊琳的沉默并不使他感觉不安。今天晚上他偏偏觉得讲不出口。整整一个星期来,他心里一直都盘算着造房子的事,现在打定主意要告诉她了。 既要把心里话讲出来,然而又感到心神不宁,这使他深深着恼;她没来由使得他这样——夫妇是一个人。自从坐下来之后,她连望都不望他一眼;不知道这半天她肚子里究竟想些什么。一个男人象他这样地工作,给她赚钱——对了,给她赚钱,而且心里还带着创痛——而她却坐在这里,望着——就好象看见房间墙壁合拢来那样望着,这令人太难堪了;足可以气得一个男人站起身离开餐桌。 粉红灯罩的灯光落在她颈子和胳臂上——索米斯喜欢她穿露肩的晚服吃饭,这给他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多数亲友在家里吃晚饭时,他们的妻子顶多穿上自己最好的便服,或者吃茶的长服,哪有这样排场。在这片粉红色的灯光下,她的琥珀色的头发、白皮肤和深褐色的眼睛形成奇异的对照。 哪一个男人能够有这样美丽的一张餐桌呢,这样色彩深厚,还放了象星星一样的娇嫩的玫瑰花,紫红颜色的玻璃杯和古色古香的银食具;哪一个男人能够有坐在桌子旁边的这个女子更美丽呢?在福尔赛家的人里面,感激并不是一件德行;他们全是一脑门子的商业竞争和常识,根本就没有功夫想到这上面来;所以索米斯这时候只感觉到一种几乎象是痛苦的气忿,觉得自己并不能真正占有她,并不能象自己权利规定的那样占有她;他不能象伸手摘下这朵玫瑰花一样,把她摘下来,嗅出她心里的真正秘密。 在其他的财产方面,他的银器,他的画,他的房子,他的投资,他都能感到一种隐秘而亲切的感情;在她身上,没有。 在他自己这座房子的墙上,到处写着有字①都说她天生不是他的人;他的生意经气质抗议这种神秘的警告。他娶了这个女子,使她成为自己的人,现在却说他顶多只能占有她的肉体——其实能真正占有她的肉体也好,他连这个也开始怀疑了——在他看来,这简直违反一切法律上最基本的规定——财产法。如果有人问他可要占有她的灵魂,这问题当会使他觉得幼稚可笑。可是他的确就想如此,而墙上的文字却说他永远不会做到。 她永远不做声,永远那样屈从,厌恶他但表面上不露痕迹;她好象深怕自己的一言一动或者一个暗示会使他误解她喜欢他似的;所以他问自己:难道我要永远这样下去吗? 他跟他这一代多数的小说读者一样(索米斯就是酷爱读小说的),人生观往往带上文学的色彩;他染上的见解是,这不过是时间问题。到后来,丈夫总会获得自己妻子的欢心的,便是在那些以悲剧结束的小说里——这类书他本来不大喜欢——那个做妻子的临死时总要说些深自忏悔的话;或者如果死掉的是丈夫的话——这种想法太丧气了——她也会悔恨交集地扑倒在他身上。 他时常带伊琳去看戏,出于本能地选择了那些描写现代交际生活中夫妇问题的话剧,所幸的这些问题和真实生活中的夫妇问题并无相同之处。他发现这些戏的收梢也是一样;便是里面有个情人,结果也仍旧是大团圆。索米斯看着戏时,倒是时常同情那个情人;可是等到跟伊琳坐上马车回家,还没有到门口就被他发现这样是不行的,还幸亏那出戏有那样的收梢。当时有一种类型的丈夫很时髦,就是一种刚强,比较粗卤,然而极端正常的那种男子;这种人在剧终时特别顺利;索米斯对这种人实在不同情,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处境,甚至于会对这种人表示厌恶。可是他迫切需要做一个顺利的甚至于“刚强”的丈夫,这一点他是深深知道的,因此虽则这种厌恶的根源出于他的隐秘的残忍天性,可能由于造化的反常作用造成的,他却从不吐露出来。 可是伊琳今晚却是异乎寻常地沉默。索米斯从来没有看见她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本来异常的东西总是引起人们恐慌,所以索米斯也着慌起来。他吃完最后的一道小吃,催促女佣用银畚箕把桌上的面包屑扫掉。 女佣离开室内之后,他把杯子斟满了酒,就说: “下午有人来吗?” “琼。” “她来想些什么?”这是福尔赛家的一种口头禅,认为人家不论到哪里,总是想些什么。“来谈她的爱人吗,我想?” 伊琳没有回答。 “在我看来,”索米斯接着说,“好象她待她爱人比她爱人待她好。 她总是到处跟着他。” 伊琳的眼光使他感觉不安起来。 “你讲这种话没有道理!”她高声说。 “为什么不能说?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他们看不出,就是看得出来,这样讲也不成话。” 索米斯再也沉不住气了。 “你真是个好妻子!”他说,可是暗地里却弄不懂她的回答为什么这样激烈,这跟她平日为人不象。“你跟琼太热火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她现在擒到海盗,才不把你放在心上呢,你慢慢就会明白。可是你们将来也不会时常见面了,我们要住到乡下去。” 他很高兴借一番发作把这项消息揭露出来。他指望对方会惊叫出来;可是话说出之后,伊琳仍是一声不响,他又着慌了。 “你好象并不感觉兴趣,”他逼得又加上一句。 “我早知道了。” 他狠狠望她一眼。 “谁告诉你的?” “琼。” “她怎么会知道的?” 伊琳没有回答。他弄得又沮丧又不好过,就说: “这对波辛尼是件美事;可以从此出头了。我想琼全部都告诉你了吧?” “对了。” 又是一阵沉寂,于是索米斯说道: “我想你是不想去的,是吗?” 伊琳没有回答。 “我真弄不懂你想些什么?你好象在这儿永远住得不开心。” “我开心不开心跟造房子有什么关系?” 她拿起那瓶玫瑰花走了。索米斯仍旧坐着。难道他签定那张合同就为了这个么?难道他预备花上万镑左右的钱是为的这个么?波辛尼那句话他又想起来了:“女人总是麻烦!” 可是没有一会,他的气就稍稍平复下来。事情可能弄得还要糟些。 她可能大发其脾气。他原来指望的并不止这一点点的不快。总算是运气,有琼替他打破这个僵局。她一定是从波辛尼那里诓出来的;他早就该见到这一点了。 他点起香烟。伊琳总算没有大哭大闹!她会自己转弯的——这是她最好的地方;她冷僻,可是并不别扭。那张油光刷亮的餐桌上歇着一只甲虫;他一面向甲虫喷着烟,一面冥想着那座房子。担心没有用处,过会跟她和好算了。她这时该是黑地里坐在日本阳伞下面做针线呢。好一个美丽的温暖的夜晚. 事实是那天下午琼眼睛笑眯眯地跑了来,说“索米斯太好了!对菲力真是一件美事——他恰恰就需要有这样一个机会!” 她看见伊琳脸上仍旧是不开心和茫然的样子,就说下去:“当然是你们在罗宾山的房子。怎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伊琳原来并不知道。 “哦!那么,我想我不该告诉你的!”她不耐烦地望着自己的好朋友,又叫道:“你看上去好象毫不关心似的。你知道,我一直巴望的就是这个——他一直要找的就是这种机会。你现在可以看看他的本领了;” 这样一来,她就把事情的经过全部吐了出来。 自从她订婚之后,琼好象对自己好朋友的处境已经不大感到兴趣;她跟伊琳在一起时都是谈些自己的私房话;尽管她对伊琳的身世充满怜惜,可是有时候仍旧不免在微笑中露出一点又象是怜悯、又象是瞧不起的神气,那意思好象说:这个女子在自己一生中铸成这样一件大错——这样可笑的错误。 “连内部装修也由他包下来——由他一手经办。这简直——”琼大笑出来,小身体快活地颤动着;她举手击一下白纱窗帘。“你知道我甚至还求过詹姆士爷爷——”可是忽然不愿意提起那次不快的事情,她又停止不说;过了一会,看见自己的好朋友简直不大理会这件事,就起身走了。她走到人行道上时回过头来看看,伊琳仍旧站在门口。她招一下手,表示告别,可是伊琳并没有答礼,只是用手摸着额头,慢慢转过身去,把门关上. 不一会,索米斯走进客厅,从窗口窥望着伊琳。 她坐在日本阳伞的影子里,一动不动,雪白的肩上的花边随着她胸口的微微起伏颤动着。 可是这个沉默的人儿,在黑地里坐着一动不动,好象有股温暖劲儿,一股蕴藏着的热情,就好象她整个的人都在激荡着,而且在她的内心深处正在起着某种变化。 索米斯乘人没有瞧见,又溜回餐室去了。 [book_title]第一卷 第六章 詹姆士细描 索米斯决定造房子的事不久便在族中传遍了;任何跟财产有关的决定都准会在福尔赛族中引起骚动,这事也是如此。 这不能怪索米斯,因为他本来决心不让一个人知道的。是琼一肚子话按捺不下去,告诉了史木尔太太,而且只许她告诉安姑太,别人都不许告诉——琼认为这样会使安姑太高兴,这个老宝贝——原来安姑太近来已经卧病多日了。 史木尔太太立刻就去告诉安姑太;安姑太倚在枕头上,一面微笑,一面用她清晰而颤动的老喉咙说: “这对琼儿很好;不过我希望他们小心些子——相当危险的!” 当室内重又只剩下安姑太一个人时,她紧紧皱起眉头,就象一片乌云发出明天下雨的警告似的。 这多天来她躺在那里,一直都在加强着自己的意志力;这也表现在她脸上和嘴角上紧缩的动作。 每天早上,女仆史密赛儿——她是从做女孩子时候就服侍安姑太的,安姑太讲起她来都说“史密赛儿,是个好丫头;可是那么慢!”——每天早上女仆史密赛儿都要为安姑太举行那古老的最后的梳妆仪式,而且极其拘谨刻板。她从雪白纸盒中把那些隐秘的花白扁发取出来——这些个人尊严的标记——安全地放在女主人的手中,然后转过身去。 天天裘丽和海丝特两位姑太都要来向安姑太报告悌摩西的动静;尼古拉新近有些什么事情;琼儿有没有说服乔里恩把婚期提早些,因为波辛尼先生已经替索米斯盖房子了;小罗杰的媳妇是不是真的——有喜了;亚其开刀的结果好不好;斯悦辛在威格摩尔街的那座空房子——从前那个房客把钱用光了,而且是那样对他无礼——他怎么办的;尤其是索米斯;伊琳是不是仍旧——仍旧要分房呢?每天早上,史密赛儿都要听到这段吩咐:“今天下午我要下楼了,史密赛儿,大约两点钟光景。我要你搀着我,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了!” 史木尔太太告诉了安姑太之后,又告诉了尼古拉太太,并且叫她严守秘密;尼古拉太太为了要证实这件事,就去转问维妮佛梨德-达尔第,当然是因为她是索米斯的妹子的缘故,这件事她想来全都知道。从达尔第的嘴里慢慢又兜了过来,传到詹姆士的耳朵里。詹姆士听了很是生气。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他,他说。可是他并不径自去找索米斯本人——他有点害怕索米斯那种讳莫如深的派头——反而拿起伞跑到悌摩西家里来。 他看见史木尔太太和海丝特姑太(这消息她也告诉了海丝特——她很可靠,而且向来懒得讲话),都已经心里有数,其实是急于想谈。她们觉得,索米斯肯用波辛尼先生,这在他真是好事,可是相当危险。乔治给他起的一个什么绰号?“海盗呀!”多么滑稽!可是乔治一向就是那样滑稽!不过,总还是在家里人里面,肥水没有落外人田——她们认为总得把波辛尼先生真正看做家里人,不过又觉得很古怪。 詹姆士这时插嘴说: “他是怎样的谁也不晓得。我不懂得索米斯要这种年轻小伙子有什么用处。敢说是伊琳从中说了话。我要找——” “索米斯,”裘丽姑太拦住说,“告诉波辛尼说,他不愿意把这件事声张出去。他不喜欢人家谈起,这是肯定的,而且要是悌摩西知道的话,他就会很呕气,我——” 詹姆士用手贴着耳朵: “什么?”他说。“我聋得厉害。大约人家讲话都听不见了。爱米丽害脚趾头。我们要等到月底才能起身上威尔斯去。总是有事情!”他要打听的已经全部打听到,所以戴上帽子走了。 下午天气晴朗,詹姆士穿过公园向索米斯家走去;他打算在索米斯家里吃晚饭,因为爱米丽害脚不能起床,莱西尔和茜席丽又往乡间探望朋友去了。他沿着罗登路靠湾水路这面一条斜径穿向武士桥的大门,路上通过一片草场;草场上的草又短又枯焦,上面散布着一些晒黑的绵羊,一对对男女在椅子上坐着,有些陌生的流浪者伏在地上,望去就象是战争浪潮刚在战场上卷过,横陈着许多尸体一样。 他伛着头走得很快,两边望都不望一下。这座公园原是他一生战斗的战场;可是眼前公园里这些景色却引不起他的任何思绪或者遐想。这些从生存竞争的压迫和纷扰中投出来的尸体,这些从机械单调的日常生活中偷得片刻清福的相互偎倚的爱侣,在他心中唤不起任何幻觉;这类想象在他是老早过去了;他的鼻子就象一头绵羊的鼻子一样,只是紧紧凑着它啮食的草场。 他的一个房客最近时常拖欠房租,这对于詹姆士成了一个严重问题,还是立刻把这房客撵出去呢,还是不撵,撵的话,房子可能在圣诞节前租不出去,这个风险耽不耽?斯悦辛的房子不久以前租的价钱就很坏,不过这是活该——他手里放得太久了。 他一面用平稳的步伐走着,一面盘算着这件事,小心地握着阳伞的木柄,就在弯柄下面一点点,这样既可以使伞尖不碰到地,又可以不磨坏中间的伞绸。他伛着瘦削的高肩膀,两只长腿动得又快又机械地准确,就这样穿过公园;园内的太阳以它明亮的火焰照耀着许多闲散的人们,照耀着无数从园外争财夺利的无情斗争中来的人证,而他却象陆栖的鸟儿在飞越一片大海。 他从亚尔勃特门出来时,觉得有人碰一下他的胳臂。 原来是索米斯;他从事务所出来,走毕卡第里大街背阴的一面回家,忽然和他走上并排了。 “你母亲病在床上,”詹姆士说;“我正上你家里去,不过也许对你不方便吧?” 表面上,詹姆士和他这个儿子显得很冷淡,这是福尔赛家的人特别的地方;可是尽管如此,父子之间并不是没有感情。也许双方都把对方当作一种投资看待;他们相互都很关怀对方的幸福,而且也喜欢和对方碰头,这是肯定的。至于那些比较切身的生活上问题,两个人从来不吐一字;当面也不肯流露出任何深切的感情。 把这父子两人紧结在一起的是一种非语言分析所能形容的东西,它深藏在国家和家族的组织里——据说血比水浓,而这父子两个都不是冷血动物。其实,拿詹姆士来说,儿女之爱目前已经成为他生存的主要目的了。有这些等于自己一部分的人,可能一朝把自己积赚下来的钱传到他们手里,这是他积钱的根本原因;一个人活到七十五岁,除掉积钱之外,还有什么事能给他快乐呢?生命的核心就是为自己的儿女积钱啊!尽管詹姆士是那样一个忧郁症患者,在全伦敦城里——伦敦是他的活动中心,他占有它那么多,而且对它抱有那么深厚的无言的爱——可再没有比他更正常的人了(如果说正常的主要征候,象人家告诉我们的,就是保存自己,不过悌摩西肯定说做得太过分了)。他具有中等阶级的那种惊人的正常性情。他比他所有的弟兄都正常:乔里恩意志虽强,但偶尔也会心软下来,来一套他的哲学;斯悦辛怪念头太多;尼古拉能力强,反而因此吃苦;罗杰是企业迷;只有詹姆士是真正的折衷派;在诸弟兄中,他的头脑和外表都最不惊人,就因为这个缘故,很可能永远活下去。 詹姆士比他其余的弟兄把“家族”看得更重要,更加宝贵。他对人生的态度永远具有一种原始的温存,他爱一家人坐在炉边,他爱听闲是闲非,爱听抱怨和诉苦。他所有的主意都是从家族这个大心灵里提炼出来的,就象从牛奶桶里提炼出奶酪似的;通过自己的家族,他还汲取千百个同样性质的其他家族的心灵。他经常上悌摩西家里去;年年如此,每星期如此——坐在那间临衔的客厅里——大腿交叉着,雪白的腮须包着下巴剃得很光的嘴——看着这个家族的牛奶桶徐沸着,奶油从下面升上来;这样他离开时就会觉得有了依靠,耳目一新,心身俱泰,那种快活的感觉真是无法形容。 在他自我保存本能的坚石下面,詹姆士还是有许多软心肠;上悌摩西家里跑一趟等于在母亲膝上消磨一个钟点;他自己渴望钻在家族的卵翼下得到庇护,从而也影响到他对自己儿女的感情;一想到自己的儿女在金钱上,健康上,或者名誉上直接受到社会的虐待,他就象做着恶梦一般。当初他的老友约翰-斯瑞特的儿子自愿从军时,他摇摇头大不以为然,不懂得约翰-斯瑞特怎么会答应这种事情;后来小斯瑞特被土人的标枪戳死了,他感到非常痛心,特地到处找人告诉,目的就为了说:“他早知道会是怎样结果——他对待儿女的性子太急了!” 那一次他的女婿达尔第做石油股票投机失败,经济上周转不灵时,詹姆士真为这件事烦得不成样子;好象一切荣华的丧钟都敲起来似的。足足有三个月的功夫,还加上往巴顿一巴顿去休养了一趟,才使他心情恢复过来;想起来真是可怕,这一次事件,要不是他——詹姆士——拿出钱来,达尔第的名字早已上了破产的簿子了。 由于他的生理组织极其健康,一碰到耳朵有点痛,他便以为自己快死了;老婆和儿女偶尔生病,他就认为这是和他个人过不去,是老天有意干扰他,要破坏他的心情宁静;可是除掉自己的至亲骨肉以外,别人有病他都丝毫不相信,每次都要再三跟他们说这是太不保养肝脏的缘故。 他有一句口头禅:“他们不生这个病才怪呢。我假如不当心的话,自己也会生上!” 今天傍晚他上索米斯家来的心情很坏,觉得自己过得真倒霉;爱米丽害脚,莱西尔在乡下闲荡;谁也不同情他;还有安姊,她病了——过得了过不了夏天都很难说;他已经去了三次,她都没有能和他见面!再加上索米斯忽然想到要造房子,这件事非得问一下不可。至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