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朗热公爵夫人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3353
[book_dec]巴尔扎克名著。历尽磨难的蒙里沃将军在一次舞会上偶遇朗热公爵夫人,为其美貌所动,疯狂地爱上她,然而德朗热夫人一直以丈夫为挡箭牌,拒绝蒙里沃的爱情。当她自己发现也深爱将军,并终于决心为将军献身时,却因误会再次与幸福失之交臂。于是公爵夫人躲进一家修道院,过起隐居生活。蒙里沃找遍天涯海角,欲知结局如何,讲述了一段千古不绝的爱情故事。
[book_img]Z_10094.jpg
[book_title]第一章
泰蕾丝修女
地中海一岛屿上,有一座西班牙城市。城中有一所“赤脚穿云鞋”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泰蕾丝女圣徒,这位名见经传的女子,一手进行了宗教改革,创立了一个新教派。这修道院中一切规章,从宗教改革时期严格保持至今,一成不变。这件事本身可能已使人感到非同寻常,但却是千真万确的。
经过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时期的荡涤,伊比里亚半岛和欧洲大陆的修道院几乎全部被毁或遭到激烈冲击。这座岛屿由于始终处于英国海军的保护之下,这所富丽堂皇的修道院以及性情平和的岛上居民居然能够免受惊扰及各种劫掠之苦。席卷十九世纪最初十五年的各种狂风暴雨,撞在这块距离安达卢西亚海岸不远的岩石上,竟然化为齑粉。尽管皇帝(指拿破仑)的名字也传到了这片海滩上,修道院中双膝跪地的圣洁女子们,对于皇帝战绩辉煌的神奇队伍及其本人流星般的一生中光彩夺目的壮丽事业是否理解,却大成问题。修道院的规章始终严格地统治着这里,不曾有过丝毫松懈。这使它在大主教界每一个人的头脑中都备受推崇。
由于其规章一尘不染,修道院将欧洲各个最遥远角落的悲伤女子,都吸引到这里来。这些女子,抛却了一切人世的牵挂,在天主的怀抱中完成了慢性自杀,她们的灵魂在悲叹。修道生活要求从尘世事物中完全解脱出来,从这方面来说,没有哪个修道院比这里条件更优越。
当然,在欧洲大陆上,大批修道院依然随处可见,视其不同用途,修建得十分壮观。有的深藏在最孤寂的幽谷,有的高悬于最陡峭的山巅,有的则被抛掷于悬崖边缘。人们四处搜寻诗意的无限、庄严阴森的寂静,到处想要置身于最接近天主的地方:因此到高山之巅、深壑之底、悬崖之缘去探寻,也到处都找到了这种地方。然而,除了这块半欧洲风格、半非洲色彩的岩岛之外,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无法见到如此多方面的和谐统一,各种因素相辅相成,使人能够尽善尽美地修身养性,熨平最痛苦的思绪,缓解最剧烈的苦痛,为人生的苦难准备一张软绵绵的床。
这所寺院修建在岛屿的尽头、山岩的最高点上。由于地球的巨大变迁,山岩靠海的一侧,已被截然切断。这一侧齐水面高的山岩表面,已被轻微侵蚀,到处呈现出尖尖的棱角,任何人无法通过。一些危险的暗礁伸向远方,其间映出地中海的粼粼波光。岩岛因此受到天然防护,可免遭任何袭击。
修道院为方形建筑,其形状、高低、门窗等等均严格按照寺院规定建成。只有在海上才能远远瞥见建筑物的四个主要部分。靠近城市一侧是教堂,它将修道院的坚固房屋完全遮掩住了。屋顶覆盖着宽大的石板,抵挡得住狂风暴雨和炎炎烈日。教堂由一西班牙家族捐赠修建而成,为全城建筑之冠。其外观颇为大胆独创,且风格华丽,赋予这座小小的海滨城市以气宇轩昂、宏伟壮丽的风貌。一座城市,紧挨着小巧玲珑的海港,屋顶鳞次栉比、几乎全部成阶梯状排列;在这些屋顶之上,耸立着庄严雄伟的哥特式三角大门,钟楼,小塔,直入云天的尖顶。
这样的一座城市,其风貌岂不是囊括了世上一切华美壮观的景象么?宗教居于生活的首位,不断向人们提供了结一生和生活的手段,这正是地地道道的西班牙形象!请你将这一景色置于地中海之中,炽热的大空下;再伴以几株棕榈树,几棵虽则憔悴却充满生命力的树木。微风摇动着绿树的枝叶,与巍然不动的教堂建筑上雕刻的叶丛相互交错。请你观看那大海的流苏,将礁石变成雪白一片,与蓝宝石般的海水交相辉映。请你欣赏每家屋顶上修造的花墙和平台。每天傍晚,居民们来到这里,在他们小小花园的鲜花丛中和树梢问,呼吸纳凉。然后,请你在港口中张起几叶白帆。最后,在夜色初降的宁静中,请你倾听教堂管风琴奏出的音乐、晚祷的合唱和在大海上震荡的美妙的教堂钟声。到处是声响,到处是宁静。更常见的是万籁俱静。
教堂内部分为三殿,阴暗而充满神秘气息。显然由于海风猛烈,建筑师未能在侧翼修建拱扶垛。这种拱扶坪,几乎各地教堂都有,在拱扶垛中再开出小教堂来。两小殿外侧的墙壁,支撑着这整个建筑物,透不进一点光线。这坚固的高墙,外面看去是黑灰色的一整块,每隔一小段距离还有巨大的扶垛支撑。于是中间大殿及其两翼小廊就只能靠彩色玻璃镶嵌而成的玫瑰形花窗来采光了。玫瑰形花窗极其艺术地悬于教堂大门的上方。大门位置优越,使它得以享受石头镶边的奢华以及各种所谓哥特式所独有的文化,其实把这些称作哥特式并不确切。
三殿的绝大部分都供城中居民使用,他们来这里望弥撒和听布道。唱诗台前,有一个木栅。木栅后面挂着棕色的多褶帷幕,中央部分微微开启,使人只能看到主祭和主祭坛。一些柱子把木栅等距离地隔开,支撑着木栅以内的讲经台和管风琴。这部分建筑与教堂的装饰浑然一体,木栅外部可见雕花的回廊圆柱,与中央大殿的梁柱相支撑。如果哪一个好奇的人胆大妄为,敢登上侧翼殿堂狭窄的台阶,他从唱诗台上便能看见一个个同等大小的长条八角形窗户,镶嵌着彩色玻璃,矗立在主祭坛周围。除此以外,恐怕他就一无所见了。
法国军队为恢复费迪南七世的权势而出兵西班牙的时节,打下了加的斯之后,一位法国将军奉命来到该岛令其承认王国政府。他延长了逗留时间,目的是要看看这所修道院,并设法进入其内部。此举当然十分棘手。可是,这是一个充满激情的男子,其生活几乎就是一整套叙事诗;其行为就构成了小说而不是从事小说创作;更何况,这是一位实干家。一件表面看上去绝不可能的事,对这种人大概是很有诱惑力的。
以合法形式让女修道院敞开大门?恐怕教皇或所在城市的大主教不大会准许。运用计谋或暴力么?如果秘密泄露,岂不要失掉军衔、战功尽弃,而又没有达到目的么?昂古莱姆公爵(远征西班牙的法军统帅)当时还在西班牙。这位大元帅的宠儿,犯任何过失都可不受惩罚,惟独对这一桩,大元帅恐怕是要毫不留情的:将军本来请求这件差事时,目的就是想借机搞清一桩尚未揭开的秘密,虽则他的任何渴望从未象这次这样令他灰心失望。然而这最后的尝试却是一桩心事。
这所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可能是唯一他没搜寻到的西班牙修道院。在不到一小时的航程内,他心中涌起一种预感,似乎他的希冀可以实现。后来,尽管他只看到修道院的高墙,根本不曾瞥见修女的道袍,只听到礼拜仪式的歌声,在深院高墙及唱经声中,他却撞见了一些蛛丝马迹,说明他的一线希望不无道理。
总之,在他心中奇异地唤起的疑窦,尽管极其细微,人类的任何激情却从未象将军的渴望这样强烈过。对心灵来说,没有微不足道的小事。心灵能将一切放大。在心灵的天平上,历时十四年的王国衰落,和女子一只手套堕地,可以具有同等的重量,而且这只手套几乎总是比王国还重。这是显而易见的毋庸置疑的事实。在事实后面,有激情的问题。
将军在小岛上岸之后一小时,这里便恢复了王权。有几个西班牙立宪党人,在加的斯被攻占之后,趁黑夜逃到了岛上。将军准许他们租用一条船,这些人搭了船到伦敦去了。可以说,在这里是所向披靡,毫无阻挡。这小小的岛上,“复辟”当然也少不了要举行一次弥撒,参加者应为远征军统率的两个连队。将军对“赤脚穿云鞋”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规章之严格并不了解,曾经希望在教堂里的时候,能了解到一些有关在修道院中闭门修行的修女的情况。可能其中有一位修女,对他来说,比生命还珍重,比荣誉还宝贵。
他的满腔希望一上来就被无情地敲个粉碎。实际上,弥撒倒是举办得十分盛大。为表示隆重起见,平时遮掩着祭坛的帷幕拉开了,一切珍藏都呈现出来,珍贵的宗教画啦,饰有宝石的圣徒遗骸盒子啦,这些宝物光彩夺目,相形之下,小港海员们悬于大殿柱子上的大量金银还愿物品便黯然失色了。全体修女都藏身于管风琴台上。
虽然首次受挫,在举行圣宠弥撒过程中,这尚未为人知晓的饶有兴味的悲剧,剧情却大大向前发展了一步。这悲剧曾使男子大丈夫的心为之怦怦跳动。这就是:演奏管风琴的修女激起人们极其热烈的情绪,以致参加这一宗教仪式的军人没有一个感到懊悔。士兵们甚至从中得到乐趣,全体军官都心满意足。至于将军本人,他表面上仍然平静冷淡。
世上有几种事物,为数极其有限,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这些事物与死亡、上帝、永恒相仿,与人只有极细微的接触点。只有在这个接触点上,它才能被感受到。修女演奏的各个乐章,在将军心中激起的情感,即属于这种事物。实在巧得很,管风琴的音乐似乎属于罗西尼流派。罗西尼是将人类激情移植于音乐艺术之中最多的作曲家。其音乐作品数量之繁多,规模之浩大,将来必有一天会赢得人们如同对荷马史诗一般的敬意。
在这位天才音乐家的乐谱中,这位修女似乎着意钻研过《摩西在埃及》,显然是由于宗教音乐的情感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最高程度体现的缘故。也许这两颗心,一颗是荣耀的欧洲心灵,另一颗尚不得而知,都直觉到同一诗意,因而心心相通。有两位军官,是真正的音乐爱好者,毫无疑问,大概因身在西班牙而十分怀念法瓦尔剧场的演出,他们亦持此种看法。
最后,到演奏感恩赞美诗时,从音乐骤然形成的风格中,如果依然辨认不出那是一颗法兰西灵魂,是绝不可能的。显然法国国王的胜利在这位修女的内心深处激起极大的欢乐。她是一位法国女子,这是确切无疑的了。顿时,对祖国的情感迸发出来,如同一道光束,从管风琴的某一乐段中直泻而下。在这一段中,修女引入的几个旋律,充分显示出巴黎艺术风格的细腻委婉,也隐约揉进了我国最美妙动人的民族曲调。在这向战胜者致以崇高敬意的乐声中,一个西班牙人的双手绝不会表现出如此的热情。这热烈的情感终于泄露了演奏者的国籍。
“如此看来,法兰西无处不在呢!”一个兵士说道。
演奏感恩赞美诗时,将军走了出去。听到这段音乐,他实在受不了。演奏者的琴声向他透露出,这位女子曾一度被人如醉如痴地爱恋。她深深地藏身于宗教之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人们的目光,以致直到此刻她逃脱了一些人坚持不懈的追踪。这些男子既拥有强大的权势,又具备超群的智慧,十分巧妙地进行搜寻。
后来,女子演奏中,又使人隐约忆起一首美妙动人的感伤曲调,几乎完全证实了将军的疑窦。这首乐曲叫作《塔日江》,是一首法国情歌。从前他在巴黎一间小客厅里,经常听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演奏这首情歌的序曲。在表达胜利者喜悦的同时,修女刚才运用这个曲调,来表达被放逐他乡的女子的怀念之情。啊,整整五年,激情在空虚中萌动,为满足这激情所做的一切尝试都归于失败,致使这激情更加强烈。希望失去的爱情再次复活,而复得之时又失去!现在,又神秘地隐约地看到了它!这是多么折磨人的滋味啊!
哪一个人一生中,不曾至少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为寻找一件宝贵的物品,将自己的住所、书报、房间搞个天翻地覆,抓耳挠腮在记忆中搜寻;花上一、两天工夫觅而不得;希望能偶然碰上,后来又不抱什么希望;这本是微不足道的物品,但是因为它几乎能唤起激情,于是成为至关重要之物。为这件东西,心里气愤万分。待终于找到之时,那种不可言喻的兴奋,有谁没有体验过呢?
那好,请你将这种气恼扩展到五年的时光,请你将一位女子,一位心上人,一个心肝宝贝,置于这微不足道的物件的地位上,请你将激情移植到情感的最高领域之中;然后请你设想这是一位感情热烈的男子,有胆有识,雄狮般的面貌,属于那种长着一头浓密的长发,任何人一打量他,都不能不怀着几分敬畏的人!演奏感恩赞美诗过程中,当他往日如醉如痴地倾听过的情歌前奏,在金碧辉煌的教堂屋顶下,在这海滨小城教堂的大殿中回响的时候,为什么将军猛然离去,现在,也许你们能够理解了吧!
他沿着来时通向教堂的高低不平的街道走下去,直到管风琴庄严的音响再也传不进他的耳膜时,才停下脚步。除了忆起自己的爱情,他的心无法想到别的。爱情如火山爆发一般燃烧着他的心。直到望弥撒的西班牙人如潮水一般涌下来的时候,这位法国将军才意识到感恩赞美诗已经结束。
他感到自己的行为或态度可能显得荒唐可笑,于是便走回去,仍在行列之首就位。他对市长和城防司令官说,他刚才突然感到不适,不得不出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后来,为了能够继续留在岛上,他忽然想到要充分利用这本来无意道出的托辞。他假说自己病情加重,拒绝出席海岛当局为法国军官举行的宴会。他称病卧床,叫人给总参谋长写信,告诉他自己突然病倒,只好将部队指挥权交给一位上校。这一花招虽然庸俗不堪,却也十分自然。这就使他在实现自己计划的必要时间内,得到了完全的解脱。他以天主教徒和君主主义者的身分,仔细打听了作日课的时间,摆出对宗教之礼极为重视的姿态。这种虔诚的表示,在西班牙,大概不会使任何人感到惊异。
就在第二天,他的士兵开拔时,将军来到修道院作晚祷。他发现教堂空空荡荡。当地居民虽很虔诚,却都到港口观看法国部队登船去了。这位法国人对自己独自一人置身于教堂之中感到十分高兴,故意让马刺发出声响在教堂拱顶下回荡。他来回踱着,发出声响,咳嗽,高声自言自语,为的是告诉修女尤其是那位演奏管风琴的人:法国人虽然开拔了,却还留下了一个。这不同寻常的通知,是否被听到、被理解了呢?……
将军相信确实如此。晚祷唱圣母赞歌时,管风琴似乎通过空气的振颤对他作出了答复。那位修女的灵魂乘着音符的翅膀向他飞来,在乐声行进中激动不已。音乐迸发出其全部强大的力量,使教堂都温暖了起来。这罗马基督教崇高宗教仪式奉献出的欢乐之歌,本来是用以表达在永生天主的辉煌光焰面前心灵的激动之情的,现在却成了表达心意的手段。
无法持久却仍在持续着的爱情,越过宗教的坟墓又来扰乱她的平静。在爱情的辉煌光焰面前,这颗心感到幸福,又为这幸福而惊惧不安。女子们将自己掩埋在宗教坟墓之中,以便成为基督的配偶而得到重生。
人类的天才所创造的各种乐器之中,毫无疑问,管风琴是最伟大、最大胆、最精彩的乐器。它本身就是整整一个乐队,一只灵巧的手可以要它演奏一切,表达一切。在某种程度上,它难道不是一个基座么?心灵栖于这个基座上,从这里飞向太空。翱翔时,它试图勾画出千百幅图画,描绘出人生,踏遍将天与地分离开来的无限。一个诗人,他越是倾听管风琴宏伟的和谐音乐,越能想象得到,在双膝跪地的人与祭坛上令人炫目的光线遮掩起来的天主之间,惟独这人间大合唱的百种声音才能填补这空间的距离。这百种声音有万能的调式,表达各种感伤,点染着深沉静默的心醉神迷的色彩,激越迸发的悔恨情绪,以及各种信仰的千变万化。它是唯一有力的媒介,只有它才能够将人们的祈祷传达到天国。
是的,在这长长的拱顶下,圣事天才创作出来的美妙旋律显得格外庄严伟大,装点了自身,也强化了自身。这里,光线昏暗;阒寂无人,歌声与管风琴雷鸣般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为天主织成了一缕轻纱,透过它,天主的象征闪闪发光,光芒四射。这一切神圣的珍宝,仿佛一束香,在嫉妒和复仇的天主永恒的宝座前,被抛上爱神单薄的祭坛。这种伟大而严肃的特性,与晚祷圣母赞歌的庄严结成和谐的一体。
实际上,这位修女的快乐并不具有这种性质。她对赞歌送行了丰富而美妙的发挥,使赞歌的不同行进速度表现出人类的欢乐。其旋律具有女歌唱家竭力表现爱情时那种华彩经过句的光华,其歌声欢欣跳跃,有如一只小鸟栖在它的伴侣身边。此后,有一阵,她跳跃着奔向往昔,先是在回忆中欢笑嘻戏,后来又痛哭流涕。她变幻不定的调式中有某种紊乱的东西,有如一位女子初见情人归来时那种欣喜激动的样子。然后,是柔和的赋格曲的梦呓和表现这次意想不到的相认的美好印象。之后,这般倾吐衷肠的心灵又回到自己身上。弹奏者从大调过渡到小调,巧妙地将自己现在的处境告诉她的知音。
猛然间,她向他叙述了自己长期的悲伤,向他描述了自己精神上漫长的病痛。她每日消除一种感官,每夜割断某一思念,渐渐地使自己变得心如死灰。又有几处柔弱无力的起伏,然后,她的乐声一步步染上深深哀愁的色调。顿时,回声将忧伤一倾而尽,势如暴风骤雨。最后,骤然间,高音区爆发出一曲协奏。那是天使般的声音,似乎要向失去了却不曾被遗忘的情人宣告,两颗心灵的会合只有在天国才能实现;多么令人动心的期望!到“阿门”了。此刻,曲调中再也没有欢乐,没有眼泪,没有感伤,没有悔恨。“阿门”表示又回到了天主身边。最后的谐音庄严、肃穆、猛烈。弹奏音将修女的黑纱全部展开,最后的低音奏鸣,使听众全身震颤不已。此后,她仿佛重又投入刚才曾有一刻工夫走了出来的坟墓之中。当乐曲的颤音逐步停息下来的时候,你会说,直到此刻,阳光普照的教堂,重又回到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强劲有力的才思飞奔腾越,迅即抓住了将军的心。他追随着这思绪,走遍了它刚刚涉足的地域。他完全理解了这炽热的交响曲中蕴含的每一个形象,对他来说,这些谐音意义更深更远。对他来说,这首诗歌就是未来,就是现在,就是往昔。对修女亦当如此。
对于充满柔情和富有诗意的灵魂,对于痛苦和受伤的心,音乐,乃至歌剧音乐,难道不是它们沿着回忆的足迹所展开的一篇作品么?如果说,必须有一颗诗人的灵魂才能成为一位音乐家,那么,要倾听和理解伟大的音乐作品,难道不需要心中怀有诗意和爱情么?宗教、爱情和音乐,难道不是同一事物的三重表现么?这同一事物就是,凡是崇高的灵魂,都天生地需要表露出来。这三种诗歌,都能被上帝感知,他赋予人间各种激情以最后的结局。因此,这人间的三圣一体具有上帝无限伟大的性质,如果不用爱情的火焰、音乐的金瑟、光明与和谐簇拥着它,我们就永远无法使它具有形体。难道这不是我们创作的原则和最终目的么?
这位法国人推测,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在这为大海包围的岩岛上,修女将音乐握在手中,是为了将缠绕她的残留的激情,通过音乐倾泻出来。是将自己的爱情献给天主表示敬意呢,还是爱情战胜了天主?这个问题难于断定。不过,将军无法怀疑,在这颗对外界来说已属死亡的心中,他会重新找到与自己的激情同样炽热的激情。
晚祷结束后,他回到暂住的市长家里。长期等待、苦苦寻觅的心满意足之情,给他带来无穷的快乐。他沉醉其中,无以自拔。除此之外,对一切他都视而不见。原来她一直钟情于他。孤寂使她心中的爱情滋长,正如往日一个接一个地跨过这位女子在她与他之间设置的重重障碍,使他心中的爱情更加增长一样。这种心花怒放的情形自然持续了一阵。然后便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与这位女子见面,要从天主手中将她夺回,要从天主手中将她掠走。这个大胆的计划,颇合这位有胆量的男子口味。饭后他便上床,以免别人间长问短。他希望独自一人,不受干扰地进行思考。他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直到第二天清晨。
翌晨,他一起床就去望弥撒。来到教堂,他在紧靠木栅的地方找了一个位置。他的前额都触到了帷幕,他真想将帷幕撕开,可惜他不是独自一人:他的东道主出于礼貌陪伴着他,稍有不慎便会影响他的爱情的前途,甚或毁掉这新生的希望。管风琴重又响起,但已不是同一双手在演奏了。按动键盘的已不是前两日的那个弹奏者。将军感到一切都是那样黯淡无光,寒气袭人。是否同样激动的心情使他的情妇苦受熬煎,正如他这颗坚强有力的大丈夫之心也几乎被压倒一般呢?是否她完全分享了、理解了这忠贞不渝、期待向往的爱情,以致因此而躺在修女居室的床上奄奄一息了呢?种种类似的思虑,在这位法国男子的头脑中盘旋。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心上人的声音就在他身边响起。他辨认出了那明亮的音色。这声音由于颤抖而稍稍变了样,这战栗却赋予她少女的羞涩所包含的全部娇媚。这声音从合唱的众声中突出地显露出来,有如歌剧中的女主角,其声音从终曲的谐音中突出地显露出来一般。这声音在人的心灵上产生的效果,正如在暗色的装饰框线上一条金钱或银线对视觉产生的效果一样。
那么,这果真是她了!她虽然脱掉了上流社会的盛装,换上了头套和加尔默罗会修女的粗布衣衫,却没有失去她独有的风采,依然是一位巴黎女子。前一日,在献给天主的颂歌中,她为自己的爱情祝福,今日,她仿佛对情人说:“是的,正是我,我在这里,我一直在爱着。不过,我能够不受爱情的袭击。你可以听到我的声音,我的灵魂围绕着你;但我要留在唱诗台棕色的裹尸布下面,任何权势都不能将我从这里抢走。你永远也见不到我。”
刚才这个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含混不清的低音;在拱顶下响起的时候,一股无法抵挡的激动心情,有如狂飙,在他心中涌起。他实在受不住了,便用双手支住额头。现在他挪开两只手,抬起头来,心中暗想:“就是她!”室外狂风暴雨大作,教堂中却一片宁静。这丰富多彩的声音继续展开她全部的娇媚,就象一剂油膏涂在情人灼热的心上。这声音在空气中撒满鲜花,人们希望多多呼吸这种生气,好把这怀着爱情的心灵通过祷文的词句散发出来的芳香全部带走。
市长走到他的客人面前,只见他在教士举起圣体饼、这位修女唱经时,泪如雨下。他把客人带回家中。一位法国军人竟然如此虔城,使市长惊异不置。他邀请了修道院听忏悔的神甫来进晚餐,并将这个消息告知将军。将军听了喜出望外。
晚餐时,法国人对神甫态度亲切,极为敬重,这更进一步加深了西班牙人对他的好感,认为他十分虔诚。他郑重其事地询问修女的数目,修道院收入的计细情形,以及修道院的珍藏。将军彬彬有礼地与老教士谈论这些事情,显出对此很感兴趣的样子。后来他便打听修女生话的情形,是否可以出来?是否能和她们见面?
“大人,”可尊敬的教士说道,“规章非常严格。一位女子进入圣布律诺修道院,必须得到圣父(指罗马教皇)的批准;这里的规章也同样严格。一个男子,除非他是教士,并且由大主教派遣到这所修道院中担任职务,否则不可以进入“赤脚穿云鞋”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任何修女不能出门。不过,女住持(泰蕾丝院长)以前经常离开她的居室。只有巡视神甫或修道院院长经过大主教同意,才能准许一个修女与外人见面,主要是在修女患病情况下。我们是教派的始创者,所以总有一位院长。修道院中有几个外国修女,其中有一位法国女子,泰蕾丝修女,就是在小教堂中领唱的那位。”
“啊!”将军故作惊讶地答道,“对波旁王朝的军事胜利,她一定很高兴吧?”
“我将弥撒的宗旨告诉了她们,她们总是爱打听个究竟的。”
“泰蕾丝修女可能在法国有什么股份,说不定她有什么事情要告知国内,要询问一些消息?”
“我想不会的。她如果想打听什么事情,早就来找我了。”
“作为一国同胞,”将军说道,“我渴望能见到她……如果可能,如果修道院院长同意,如果……”
“在木栅边,即使有尊敬的院长在场,任何人恐怕都是不能会见的。不过,为了照顾信奉天主教的王位和神圣宗教的解放者,尽管院长铁面无私,规定也可以暂时放一放,”听忏悔的神甫眨眨眼道,“我替您去说说。”
“泰蕾丝修女有多大岁数?”情人问道,他不敢询问神甫这位修女相貌如何。
“看不出她的年纪,”老实人实实在在地说,倒使将军浑身一颤。
第二天上午,午休之前,听忏悔的神前来到,告诉法国人说,泰蕾丝修女和院长同意晚祷前在接待室的木栅门处接待他。午休时,为了消磨时间,将军冒着暑热,到码头上去散步。午休后,教士又来接他,带他进入修道院。教士将他领到沿着墓地伸展的一道长廊下。这里,几口泉水、数株绿树和重重拱门,散发出一股清新凉爽的气息,与这处所的静院十分相宜。他们走到长廊尽头,教士请他的伙伴进入一间大厅。一道遮着棕色帷幕的木栅将大厅一分为二。到了可称之为公用的这部分,听忏悔的神甫就走了,只留下将军。
这里,靠墙放有一张木头长凳;几张也是木制的椅子,靠木栅门放着。天花板由青橡树木料制成,突起的小梁,无任何修饰。供修女使用的部分有两扇窗,整个大厅的光线就从这两扇窗户射进来。微弱的光线投在棕色的木器上,反光很差。高大的黑色基督像,泰蕾丝女圣徒肖像和一幅圣母画,装饰着接待室灰色的墙壁,微光勉强将它们映照出来。
将军的感情尽管非常激动,到了这里,也涂上了忧郁的色彩。在这家庭般的平静中,他也平静下来了。凉爽的天花板下,一种伟大的感觉,犹如坟墓一般,攫住了他的心。这难道不就是永恒的寂静、深深的平静、他自己对于无限的意念么?然后,宗教的宁静和对修道院的定见(这种定见渗透在空气中,在半明半暗中,在一切之中;由于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明确勾画出来,在想象之中就更加扩大了。),“在主的怀抱中得到安宁”,这个伟大的字眼,在这里会强行进入最不笃信宗教的心灵之中。
男子修道院创立的不多。在这方面似乎男人要逊色一些:男子天生就是要行动,就是要完成劳动的一生。他如果出家修道,则是为了逃避这种生活。然而在女子寺院中,是多么生机勃勃,柔弱的情感是多么动人心弦!一个男子可以被干百种情感推进修道院,他投身过去,犹如跳下悬崖绝壁。而女子进入修道院,只有一种情感:她在这里不会改变其本性,她委身于天主。你可以对修道士说:为什么你不抗争呢?而一位女子隐居遁世,难道不总是一种崇高的斗争形式么?
总之,将军感到这寂静无声的接待室和这所隐没在大海之中的修道院,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灵。爱情很少会达到庄重的程度。然而,在天主的怀中仍然忠于爱情,这难道不是很庄重的事么?从十九世纪的社会风气来说,这岂不胜过一位男子有权期望的一切么?这一情景的无限崇高伟大气氛可能影响将军的灵魂,他也正好达到了可以忘却政治、荣誉、西班牙、巴黎上流社会的程度,并可以上升到这伟大结局的高度。再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具有悲剧色彩呢?两位情人在大海中,在花岗岩的山岩上单独相会,但是一念之差、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却将他们分开。此情此景,饱含着多少情感啊!请看这男子的内心独白:“我能在这颗心中战胜天主么?”
轻轻的响动使他全身为之一颤,棕色的帷幕拉开了。一片光明之中,他看见一位女子立在那里。可是折在头上的修女巾拉下来了,将她的面庞遮住。根据修道院的规定,她穿着道袍。这种道袍的颜色现在已经家喻户晓(人称加尔默罗色,即浅棕色)。将军未能瞥见修女赤裸的双脚。如果他见了,定会感到她消瘦得多么可怕。虽有粗布道袍道道褶痕遮掩,这位女子的形体再也显露不出来,他仍然可以揣度到,泪水、祈祷、激情、孤寂的生活已经使她憔悴不堪了。
一个女人冷冰冰的手,估计是院长的手,还拉着帷幕。将军先端详了一下这次谈话的必要见证人,然后他与一位近百岁的老年修女乌黑而深邃的目光相遇了。这女子苍白的面孔布满皱纹,明亮而充满青春活力的目光与大量的皱纹极不相称。
“公爵夫人,”他用非常激动的声音向低垂着头的修女问道,“陪伴您的人懂法语吗?”
“这里没有什么公爵夫人,”修女答道,“在您面前的是泰蕾丝修女。您称之为陪伴我的人,是我的院长,我信仰天主的母亲。”
往日这位女人是巴黎时装王后,生活于奢华之中,她的声音与那个环境是那么协调,谈吐是那样轻浮、富于嘲讽意味。而今从这张嘴里吐出这样的话语,而且用这样谦恭的语气,这仿佛一声霹雳,把将军震呆了。
“我的圣母只讲拉丁语和西班牙语,”她补充了一句。
“这两种语言,我一种也不会。亲爱的安东奈特,请代我向她致以歉意。”
听到往日对目己那样冷酷无情的男子温柔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修女内心一阵激动。阳光整个照在她的头巾上,头巾轻轻抖动,泄露了她的激动心情。
“我的兄弟,”她一面将衣袖举到头巾下面,估计是擦拭眼睛,一面说道,“我叫泰蕾丝修女……”
然后,她向院长转过身去,用西班牙语对她说了下面的话。将军听得一清二楚,他的西班牙语水平足以听懂别人的话,大概也能讲这种语言。
“亲爱的母亲,这位骑兵向您致意,并请您原谅他无法将其敬意亲自奉献在您的脚下,您讲的两种语言,他一种也不会……”
老妇人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脸上显出天使般温柔的表情。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权势和尊严,这就使她那温柔的表情给人以更深的印象。
“你认识这个骑兵么?”院长向她投过犀利的目光,问道。
“认识,我的母亲。”
“回到你的居室去,我的女儿!”院长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将军胸中感情激荡。为了不使别人从他脸上猜透透这种激情,他急忙从帷幕后退下。在暗处,他仿佛依然看见院长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这位女子,为获得不堪一击、转瞬即逝的永福,付出了那么高的代价,现在终于得到了它。她使将军感到恐惧。在三排大炮面前都从来无所畏惧的他,现在却浑身颤抖。
公爵夫人朝门口走去,但是她又转过身来:“我的母亲,”她以极其镇静的口气说道,“这位法国人是我的一个兄弟。”
“那你不要走了,我的女儿!”老妇人怔了一下,回答道。
这令人赞叹的精明,包含着多少爱情和悔恨啊!换上一个头脑不如将军那么清醒的男子,在突然出现险情的情况下,能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快乐,说不定会自感不支呢!在这爱情要躲过鹰眼和虎爪的场面中,一词一句,每一眼神,一举手,一投足,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泰蕾丝修女返身回来了。
“你看,我的兄弟,为了能与你稍谈片刻,谈谈你的灵魂得救问题,谈谈每天我的灵魂为你向上苍表示的祝愿,我竟然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我犯了大罪。我说了谎。为了洗刷这一谎言,要经过多少天的苦行赎罪啊!不过那是为你而受苦。我的兄弟,你不知道,在天国中相爱,可以相互倾诉自己的情感,是多么幸福!宗教使情感变得纯洁,将情感带到最高尚的地方,而且使我们能够只考虑灵魂问题。如果不是教义和创建这所修道院的女圣徒的神力将我带走,使我远离尘世的苦难,将我拉到虽然距这位女圣徒还很遥远、却已高踞于尘世之上的地方,说不定我已不会与你重逢了。可是,我竟然能够见到你,听你讲话,并且保持平静……”
“那好,安东奈特,”将军待她说到这里,便打断她的话,高声叫道,“设法让我能见你吧!我现在如醉如痴地疯狂地爱着你,正象你过去希望我爱你的那样。”
“不要叫我安东奈特,我求求你,追忆往昔使我痛苦。你在这里见到的,不过是泰蕾丝修女而已,是笃信神力大慈大悲的女子。而且,”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要控制自己,我的兄弟。如果你的面部流露出世俗的激情,或者你的眼睛流下泪水,我们的院长就会将我俩无情地分开。”
将军低下头去,好似静默一般。待他举目向木栅望去,从两根木条中间,他隐约看见修女的面孔消瘦苍白,却依然充满热情。往昔她的皮肤散发着青春的全部魅力,白皙而无光泽,与她头上戴的孟加拉玫瑰花的艳丽色彩形成鲜明而美妙的对比;而今她的皮肤变成了瓷瓶的那种暖色,下面隐藏着微弱的光芒。往日她那样为之骄傲的秀发,已经刹光。头套缠着她的额头,围着她的面孔。眼睛四周留下了严峻艰苦生活的痕迹,却不时闪射出热情的光芒。惯常平能的目光,只不过是一层面纱。总之,在这位女子身上,只剩下了灵魂。
“啊!你一定要离开这座坟墓,你已经成了我的生命!你曾经属于我,即使献身于天主,你也不能自作主张!你不是答应过我,为我发出的任何一个指令而牺牲一切么?当你知道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以后,可能你会承认,我对这一诺言是当之无愧的。为寻找你,我走遍了天涯海角。
“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你占据了我整个的生命。我的朋友们,一些相当有权势的朋友,你是知道的,曾经全力以赴帮助我,搜遍了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西西里和美国的每一所修道院。每次寻找失败,都使我的爱情更加炽烈地燃烧起来。我经常长途跋涉而又希望落空,我将生命和心脏最剧烈的跳动,都消磨在一座又一座修道院乌黑的高墙四周。我与你谈这些,并不是说这就是无限的忠诚。与我对爱情无限的心愿相比,这算得了什么呢?不值一谈!如果你往日的悔恨是真心实意,今天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跟我走。”
“你忘了,我是不自由的。”
“公爵已经死了,”他急切地说道。
泰蕾丝修女满面绯红。
“但愿天国的大门为他敞开,”她十分激动地说道,“他对我很宽宏大量。但我指的不是这个关系。我犯下的过失之一,是为了你,我甘愿毫无顾忌地割断一切尘缘。”
“你是指进修道院时许下的誓愿?”将军皱起眉头,高声叫道,“我不相信,在你心上,有什么东西会比爱情更有分量。不用怀疑,安东奈特,我要得到教皇的敕书,解除你的誓言。我一定到罗马去,我要求助于人世的一切权势。如果天主能下到尘世来,我……”
“不要说亵渎神明的话!”
“你不要担心天主!啊!我更希望知道的是,你肯为我越墙而逃。就在今天晚上,你到山岩下面,跳上一只小船。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幸福地生活,到天涯海角去!在我身旁,在爱神翅膀的庇护下,你会生命复苏,恢复健康!”
“不要这样说吧!”泰蕾丝修女接口说道,“你完全不知道,对我来说你已经成了什么人。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爱你。我每天为你向天主祷告,我已经不再用肉眼来看你了。阿尔芒,能够毫不羞愧地献身于受到天主保护的纯洁的友情,这种幸福,如果你能领略到,那该多好!你完全不了解,呼唤上天降福于你时,我感到多么幸福!我从来不为自己祈祷:天主高兴让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可是对你,我希望用我的永福来换取某种信念,坚信你在尘世上生活得幸福,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也永远永远幸福。我漫长的生命,就是不幸给我留下的、能献给你的一切了。
“现在,我已在泪水中衰老,既不年轻,也不美丽了。再说,一个还俗的修女,任何情感,甚至母爱,都无法免除她的罪恶,你大概也会蔑视她的……。五年来,我心中积起无数的思虑,使我的心变了模样,创痕累累,枯萎憔悴。你对我说些什么才能补偿这一切呢?我本应该将这颗心献给天主,也许就不会这么悲伤了!”
“你问我要说什么吗,我亲爱的安东奈特!我要说,我爱你;我要说,一片深情,爱情,真正的爱情,活在一颗整个地、完全地、毫无保留地属于我们的心中,那种幸福,是多么罕见,千载难逢!我怀疑过你,我让你经受了严酷的考验。可是现在,我以整个心灵最热烈地爱恋着你:如果你跟随我隐居遁世,我保证,除了你的声音,我不再听别的声音讲话;除了你的面容,我不再看别人一眼……”
“安静些,阿尔芒!这是允许我们在人世相见的唯一时刻,你说得简短些吧!”
“安东奈特,你愿意跟我走吗?”
“可是我没有离开你呀!我活在你的心里,却不是出于尘世享乐、虚荣、自私的享受这样的考虑。我活在这里,在天主的怀抱中,苍白而憔悴,也是为了你!如果天主是公正的,你一定会得到幸福……”
“这些全是空话!难道我愿意让你苍白而憔悴么?难道不是惟独占有你我才会感到幸福么?在你的情人面前,难道你只会尽义务么?他在你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高于一切么?过去,比起他来,你更喜欢交际场,你自己,还有我不知道的什么。现在,你更喜欢的,又成了天主,又成了我的永福。在泰蕾丝修女身上,我又见到了公爵夫人的影子,从未尝过爱情的欢乐,在好心肠的外表之下,掩盖着一向的冷漠无情。你不爱我,你从来没有动过情……”
“啊,我的兄弟……”
“你不愿离开这座坟墓,你爱我的灵魂,你不是这么说的么?那好,你就要永远失去它,失去这灵魂,我自杀去……”
“我的母亲,”泰蕾丝修女用西班牙语喊道,“我对你说了假话,这个人是我的情人!”
帷幕顿时落下。将军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里面房门噼噼啪啪关闭的声音,他几乎没有听见。
“啊!她还爱着我!”他突然悟出了修女的一声叫喊之中所含的妙不可言之处,大叫起来,“必须把她从这里劫走……”
将军离开岛屿,回到司令部,假托健康原因,请准了假,急速返回法国去了。
这一幕中两个人物各自所处的地位,是由一段艳史决定的。现在我们就来讲述这个故事。
[book_title]第二章
圣多马-达干堂区之恋
在法国,人称之为圣日耳曼区的,既不是一个行政区,也不是一个教派,也不是一个机构,也不是可以明确表示的一件事情。散发着圣日耳曼区气息的大公馆,在王政广场、圣奥诺雷区、昂丹大道也有。所以,已经出现了圣日耳曼区以外的圣日耳曼区。有些人出生在与其影响相距甚远的地方,却可以感受到其影响,并且喜欢这个上流社会;也有的人在这里出生,却可能永远被放逐在外。
举止,言谈,一言以蔽之,圣日耳曼区的风习,四十年来之于巴黎,正如往日宫廷之于巴黎,圣保罗大厦之于十四世纪,卢浮宫之于十五世纪,王宫、朗布依埃公馆、王家广场之于十六世纪,再稍后,凡尔赛宫之于十七、十八世纪一般。每一历史阶段,上层阶级和贵族的巴黎都有其中心,大众的巴黎亦然。这每一阶段的特点,都向希望观察或描绘不同社会阶层的人,提供了广泛的思考材料。如果万一对有关各方和年轻一代来说,经验还不是完全没有意义,那么,到这里面去探索原因,就不应该仅仅是为了证明这段艳史的性质,而且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尤其对将来来说,要比对现在更加意义深远。
贵族老爷和总是笨拙地仿效贵族老爷的豪富人家,无论何朝何代,总是使其宅邸远离人口密集的地方。路易十四统治时期,于泽斯公爵为自己修建了漂亮的公馆,在自家门前为蒙马特尔大街开了一口泉水。除了他的美德之外,这一善行又使他受到民众的尊敬,以致他去世时全区大批群众为他送葬。那时巴黎的这一角落还相当荒凉。然而随着巴黎旧城墙的拆毁,大马路那一边的沼泽地盖满了房屋,于泽斯家族便离开了这所华丽的公馆,如今是一位银行家居住着了。后来,贵族自以为居于店铺包围之中有损身分,也放弃了王家广场和巴黎中心附近,跨过塞纳河,以便在圣日耳曼区自由地呼吸。那时在圣日耳曼区,以路易十四为他所承认的非婚生子女中的宠儿,杜-梅纳公爵修建的公馆为中心,一些高楼大厦已经耸立起来。
对那些惯于在富丽堂皇中生活的人来说,难道果真有什么比拥挤嘈杂、泥泞难行、大呼小叫、臭气冲天、街道狭窄、万头攒动更令人厌恶的么?商业区或手工作坊区的习惯,难道不总是与大人物的习惯相悸么?经商的人和劳动的人就寝时,贵族还刚想进晚餐呢;待他们高声活动的时候,贵族又休息了。这两种人的打算永远碰不到一处:前者算计收入,后者算计支出。因此,风俗习惯截然不同。这一评论毫无轻蔑之意。
贵族阶级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一个社会的思想,正如资产者和无产者代表着社会的体制和行动一样。因此,这些不同的力量应该有不同的处所。从其对抗中,出现了明显的互不相容现象,这是由于他们各自活动不同而产生的,而不同的活动却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这些社会方面的不协调乃是一切宪章合乎逻辑的后果。以致一位随时准备对宪章发发牢骚的自由党人,例如抱怨宪章违背崇高的思想之类(实际上下层阶级的野心家们正是用崇高的思想来掩盖他们的真实意图),对于德-蒙摩朗西亲王住在以其名字命名的街道转过去的圣马丁街,对于苏格兰王室后裔、费兹一詹姆斯公爵在蒙托格伊街转过去的玛丽一斯图亚特大街拥有自己的公馆,大概都会觉得十分可笑的。“Sintutsunt,antnonsint”(拉丁文:维持现状也好,不维持现状也好),教皇这句美妙的话语可以作为各国大人物的座右铭。每一时代都显而易见、而且一直为民众所接受的这一事实,其存在的理由就在自身之中:它既是因,又是果,是一个原则,一条规律。
民众是通情达理的,只有在居心叵测的人将他们挑动起来的时候,才会将良知抛在一边。这良知以具有普遍意义的真理为基础,无论在莫斯科还是在伦敦,无论在日内瓦还是在加尔各答,都是如此。不论何处,当你将财富不等的家族集会在一定的空间之内,你就会看到,分成上等集团、贵族、第一等级、第二等级、第三等级的社会便自然形成。平等大约会成为一种“权利”,而任何人类强权都无法将它变成“事实”。为法国的幸福起见,在全国普及一下这个思想,看来十分有益。
在最不明智的民众面前,政治上和谐一致带来的好处,也能显示出来。和谐一致是秩序的诗篇,而民众是极其需要秩序的。各种事物之间的相互配合,一言以蔽之,就是统一,这难道不是秩序最简单的表现形式么?建筑、音乐、诗歌,法国的一切,比起其他任何国家来,都更是建立在这一原则之上。这一原则已写在法国明确而纯洁的语言深处,而语言永远是一个民族最可靠的表现形式。因此你会看到,在法国,民众采用最富有诗意、最悠扬婉转的曲调,喜爱最简单明了的思想,喜欢意味深长而明快的图案。寥寥数语可以引起一场大革命,在这方面,法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国家。民众奋起反抗,从来是试图将人、事物和各种原则协调统一起来。
然而也没有任何一个民族比法兰西民族更能感受到,在贵族生活中必须存在统一的思想。估计是因为任何其他民族都没有象法兰西民族这样深刻理解政治的需要:历史将看到,法兰西民族永远不会倒退。法兰西经常上当受骗,但是,也和一个女子上当受骗一样,是受了最初没有估计到其意义的慷慨激昂的思想和热烈感情的欺骗。
如此说来,圣日耳曼区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公馆富丽堂皇,花园很大,到处安谧宁静,与其往日拥有的大量地产十分相称。一个阶级与整个都城之间这一空间距离,难道不是通过物质形式来表现的二者之间应有的精神距离么?世间万物,头占首要地位。万一某个民族将其首脑打翻在地,它迟早会发现,它已经自我毁灭了。各民族不愿死亡,于是要设法再生出一个头来。一个民族再也无力使头再生时,它就要灭亡,如同古罗马、威尼斯及许多国家已经灭亡一样。
其他社会活动领域与上层社会之间风习各异所带来的差别,对贵族阶级头面人物来说,必然具有真正的、重要的意义。不论什么国家,不管“政府”以何种形式以现,一旦贵族失去了绝对优越的条件,他们就变得软弱无力,民众就会立即将他们推翻。民众总是希望财富、权势和行动掌握在贵族手上、心上、头脑中。言谈、智慧和荣誉,没有这三重的权势,一切特权都会烟消云散。各层民众,如同女人一样,喜欢任何统治他们的人强有力,如果没有几分敬爱,他们的爱情便无法维持。谁不令他们肃然起敬,他们是不会对他服服帖帖的。受人蔑视的贵族,正如同懒惰的国王、女人气的丈夫一样,因为无能,才变得无用。所以,大人物均与民众隔离,且有其独特的风习。
一言以蔽之,贵族集团的一般举止习惯,是真正权势的象征;而他们失去权势时,这也是他们灭亡的原因。圣日耳曼区之所以暂时被压倒,就是因为它不肯承认,要存在必须对自己有所约束。其实若想永久存在下去,仍然不是什么难事。它应该象英国贵族那样,诚心诚意地及时看到,各种制度都有其多灾多难的年头。到了那种时候,同样的词句已经不具有同样的含义,同样的思想以不同的面貌出现,政治生活条件完全改变了形式,而实际内容并没有根本改观。这些思想应该得到进一步的发挥,这段艳史基本上发挥了这些思想。在这个故事中,它既给原因下了定义,也为事实提供了注解。
庄严雄伟的贵族与邸及高楼大厦,内部处处富丽堂宣,陈设精美华丽,构成了一个“场地”。还未出生便已富有的幸运的主人,自由自在地活动其中,从不受到任何冒犯;惯于从来无需降低身分去计算日常生活细小开支,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可以早早地接受高等教育。总之,贵族的传统习惯所赋予他的社会力量,他的对手即使通过学习、再加上坚韧的毅力和志向也很难与之抗衡。一个从童年起即拥有这等特权的人,一切都应该使他的心灵变得高尚,给他深深打上高度自尊的烙印,最起码的功效也应该是具有与其高贵姓氏相称的高尚心灵。从某几个家族来说,确实如此。在圣日耳曼区,这里那里,也会遇到行为高尚的人。
但这只是些例外,从反面证明了普遍的情形是自私自利。正是这普遍的自私自利,导致了这个特殊阶层的失势。法国贵族获得上述那些优势,正象一切贵族的精华都获得了这些优势一样。只要他们将其存在建立在自己的“领域”之内,各国的上层就会产生贵族的精华。无论是在地产领域也好;还是金钱领域也好,都是一个正常社会的唯一坚实基础。然而,只有在民众同意给他们这些优势的条件下,只有在他们自己能保持这些条件的情况下,各式贵族才能保住这些优势。这是一种精神上的世袭领地,其“隶属权”属于领主。这里所说的领主,今天自然就是民众。
时代不同了,武器也不同。过去一个方旗骑上,穿上锁子甲、长矛挥舞得好、出示长矛上的三角旗就行了;今天一个方旗骑士则需要表现出智慧。过去只需要胆量的地方,今天则需要肥硕的大脑。艺术、科学和金钱形成了社会三角,权力的盾形纹章就镶嵌在这个三角之中,现代的贵族也必须从这里产生。一个重要的定理与一个高贵的姓氏县有同等的价值。罗特希尔德家族,这当代的富盖家族(两者都是有名的银行家),事实上是王子。
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事实上是一个寡头,他代表着整个世纪,而且几乎总是成为法律。因此,能言善辩,作家的绞尽脑汁,诗人的天才,商人的韧性,将多种光彩夺目的优点集中于一身的政治家的坚强意志,将军的利刃,这些可以单枪匹马征服整个社会并强加于社会的本领,当今的贵族应当集所有这一切之大成,努力援为己有,正如往昔贵族阶级垄断了物质力量一样。为了保持一国之首的地位,难道不需要一贯称职地领导国家,成为国家的灵魂和精神,才能使国家听从指挥么?没有发号施令的本领,怎么能牵着平民的鼻子走呢?不具备手执权杖的军事家固有的力量,元帅的权杖又有什么用呢?
圣日耳曼区曾经玩弄权杖,以为那就是全部权势。它完全颠倒了主宰其生存的句子词序。它本来应该将刺激平民的贵族家徽扔掉而悄悄地保留权势,结果却让资产阶级抓住了权势,自己死死抓住贵族家徽不放,而且总是将自身居于数量劣势而不得不服从的必然规律忘在脑后。人数勉强占社会千分之一的贵族阶级,当今也好,往昔也好,都应该大量增加其行动手段,以便在出现重大危机时,能够以同等的力量与民众相抗衡。在当代,行动手段应该是真正的力量,而不是历史的回忆。
不幸的是,法国的贵族依然沉醉在已经烟消云散的往日权势之中,死死抱住那种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态度。其实用这种态度它很难自卫。也许这是整个民族的缺陷。法国人从不向下看,总是从自己所处的地位向更高的程度前进:他自己不断上升,却难得可怜不及于他的不幸的人,总是抱怨在他之上还有那么多幸运儿。这一点,法国人比任何其他民族尤甚。虽然他也很有感情,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宁愿听从理智。这种民族的本性使法国人总是向前迈进,这种虚荣心也渐渐损害了他们的前程,但却绝对地支配着他们,正如节约的原则支配着荷兰人一样。这一本性统治贵族阶级已达三百年,从这一点来说,法国的贵族阶级是地地道道法国式的。
圣日耳曼区的人,一向以其物质方面的优势推断自己在智力方面亦占优势。法国的一切都使他们对此坚信不疑,因为建立圣日耳曼区这个事实本身,就是君主政体离开凡尔赛宫那一天便开始了的贵族革命。自那时以来,除几段空白以外,圣日耳曼区一直依赖着政权。他们以为,即使将来,这政权也在不同程度上就是圣日耳曼区:一八三○年其失败的原因即在于此。那时,圣日耳曼区的人犹如没有根据地的作战部队。他们根本不曾利用和平时期深深扎根于全民族的心中。他们犯了这个错误,是由于所受教育有毛病,也由于对其利害关系完全缺乏全面的看法。他们贪图并无把握的现在,毁掉了确有把握的未来。产生这一错误政策的原因,大约如下。
这些上层人士极力在他们与本国其他人之间保持肉体和精神上的距离,其全部致命后果就是:四十年来,在贵族阶级中培养了个人情感而毁灭了作为社会阶层的爱国主义。往日法国贵族庞大、富有、有权有势的时候,贵族老爷们在危难时刻能够从他们之中选出领袖人物,并且服从这些人领导。待他们变得微不足道以后,简直就无法接受纪律的约束了。正如后期罗马帝国一般,人人都想当皇帝;由于他们的弱点,觉得都是彼此彼此,于是便自以为全部高人一等。
每个家族,或者由于革命而破产,或者由于财产分割而破产,只考虑自己一家,却不考虑贵族大家庭。他们似乎觉得,如果每一个家族都发财致富了,整个党派自然就会强大有力。这是大错特错。金钱也一样,它只不过是权势的一个标志而已。这些家族的成员,保持着高雅的风俗习惯:彬彬有礼,衣着华丽,语言优美;贵族的那种假正经和傲慢,与他们的日常生活已浑然一体。本来这些习俗只应该是生活的次要部分,当它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时,那就是低级趣味了。每一家族都具有某种固有的价值,但是一拿到表面上,就只剩下有名无实的东西了。没有一个家族胆敢自忖:我们是否已经强大到足以掌权了呢?一八三○年他们只好与诡辩者一样甘拜下风。
圣日耳曼区,不能象大人物一样表现出保护者的姿态,却象暴发户一样贪婪。一旦在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面前证明了,复辟的贵族阶级为自己的利益组织了政权和财政,从这一天起,这个阶级便患了不治之症。现在只能是寡头政治的则代,这个阶级偏偏要搞贵族政治。其实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制度。凡是比较机灵、仔细阅读英国上议院议员姓氏的人,都会明白这一点(常常是平民的姓氏)。当然王国政府不乏美意。然而它一向忘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一切都要使民众心甘情愿。即使关系到民众的幸福,也是如此。法兰西是一个任性的女子。无论是幸福还是被人任意殴打,都要心甘情愿。德-拉瓦尔公爵(驻罗马大使,风度极佳)的谦逊美德使他无愧于自己的姓氏,如果过去有许多德-拉瓦尔公爵这样的人,王室长房的宝座也就会象今天的汉诺威王室宝座那样牢固了。
一八一四年,尤其是一八二○年,法国贵族要主宰的是教育程度最高的时代,最贵族化的有产阶级,和世界上最女人气的国家。圣日耳曼区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牵着中产阶级鼻子走,并且逗得它高高兴兴。中产阶级醉心于出人头地,爱慕艺术和科学。然而领导这个伟大的聪敏过人的时代的庸碌之辈,却全部仇视艺术和科学。他们需要宗教,但是他们甚至不会将宗教以富有诗意的色彩介绍出来。如果那样做,说不定会使人喜欢宗教的。当拉马丁、拉末耐、蒙塔朗贝尔及其他几位天才作家用诗歌为宗教思想镀金、对宗教思想进行革新或加以发展的时候,每一个败坏政府声誉的人却在让人品尝宗教的苦果。任何一个民族都从未那样百依百顺过,那时节这个民族就象一个十分容易上手的破鞋女人一样。任何一个政权也从未干过更多的蠢事:法兰西和女人都更喜欢失足。
为了恢复自己的权利,为了建立一个伟大的寡头政府,圣日耳曼区的贵族必须诚心诚意地仔细搜寻,以便在身上找到拿破仑的银币;必须开膛破肚向五脏六腑深处要一个主张立宪的黎塞留(法国著名政治家)。如果这个天才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就必须到冰冷的阁楼上去找。说不定他正在那里奄奄待毙。然后必须将他吸收进去,正如英国上议院经常吸收偶然碰到的贵族一样。
继而,命令这个人残酷无情,将腐烂的枝条砍掉,将贵族大树加以修剪。然而,首先,英国托利主义的庞大体系对于小小的头脑来说,太无边无际。要让这个主义输入到法国,法国人要花费许多时间。对这些人来说,缓慢的成功就等于“惨败”。其次,这种救世主的政策,是上帝将力量安置于何处,便到何处去找寻。而我们这些伟大的小人根本不需要这种政策,他们仇视任何不是来自他们自身的力量。
总之,圣日耳曼区不但没有返老还童,反倒更加老态龙钟。贵族头衔是次要的建制,如果只在重大的场合出现,仍可以保持。可是头衔成了日常争斗的对象,并不是艺术或庄重与否的问题,反而成了权势问题。如果说,对国王的宝座来说,首先是缺少一位顾问,那种与伟大的时代同样伟大的顾问;那么贵族尤其缺少的,是对其自身总体利益的认识。有了这一条,本是可以弥补一切的。贵族碰到了德-塔莱朗先生的婚事问题便不敢上前,而这塔莱朗是唯一拥有金属头脑的人。在他的头脑中,能够花样翻新地制造出一些政治制度,使各个国家光荣地得到新生。
圣日耳曼区对于并非贵族而担任大臣职务的人嗤之以鼻,自己又生不出可以担任大臣职务的优秀贵族。它本可以真正为国家效力,例如使治安裁判更加高尚,使土地更加肥沃,修建道路和运河,使自己国家成为颇有影响的幅员辽阔的强国等等;但是它却卖掉自己的土地到交易所去从事投机买卖。资产阶级的活动家、有才干的人物雄心勃勃,危及国家政权。它本可以让这些人进入自己的行列,而把他们从资产阶级手中夺过来;它却宁愿赤手空拳地与他们战斗,因为它从前真正拥有的东西,现在只是从传统上来说还占有着罢了。更糟糕的是,这个贵族阶级正好还剩下一些这样那样的财产,足以维持其威风。这些家族沉醉于往事之中,在十九世纪向广场上掷出的堆堆枪支中,竟没有一家郑重其事地考虑到让家中长子拿起武器。
年轻一代,被排除在国事之外,便到夫人家中去跳舞,而不是以帝国时期和共和时期年轻、刻苦、单纯的天才人物为榜样,到巴黎来继续每家家长早已在各省开拓的事业。长辈们通过维护当地利益的持续努力,赢得了公众对他们头衔的承认,而且他们力求适应时代精神,按照时代的口味重建贵族阶层。贵族现在完全集中在圣日耳曼区,封建遗老反对派的思想与古老宫廷的精神在这里相互混杂,还很活跃。在杜伊勒里王宫中意见分歧的贵族阶级,更容易被人战胜,因为它只存在于一点上,又组织得特别不好,如同它在贵族院中也组织得很差一样。
如果它与国家结成一体,它会成为不可战胜的力量。当它偏居于自己的城区之内,背倚王宫,横卧在财政收支上的,只要一斧头砍下去,就能切断它奄奄一恩的生命线;只要一个小小律师的扁平面孔向前一伸,这斧头就砍下去了(指主张取消贵族爵位世袭制的律师迪潘)。这个人自吹曾机敏巧妙地从刽子手手中夺回了好几个人头,实际上愚蠢地毁掉了不少庞大机构。贵族爵位的世袭权和长子世袭财产权,经他一讽刺嘲笑,便丢掉了。鲁瓦耶一科拉尔先生发表的演说尽管十分精彩,也无济于事。这里的事例和教训,值得将来记取。如果法国的寡头政治没有前途,它死后下地狱时,则会有难以名状的残暴行径,所以就应孩只考虑它的棺椁问题了。不过,外科大夫的手术刀虽然使人感到冷酷无情,有时它却会使人起死回生。圣日耳曼区如果肯推举一个领袖和制订一套体系的话,即使在受迫害时,也可以比胜利时更加有力量。
现在,将这半政治性的简介概括一下,并非难事。缺乏远大的目光,许许多多小错误累积成一大堆问题;每人都忧心忡忡要恢复有钱有势的地位;明摆着需要宗教以支持政治,追求享乐却会损害宗教精神,而且必然带来虚伪;有几位头脑清醒、颇有见地的人看问题十分准确,进行了局部的抵制,但宫廷中的敌手为这种抵制设置了种种障碍。外省的贵族往往比宫廷贵族血统更纯,然而由于常常受到触犯,也已渐渐疏远。所有这些原因集合在一起,就产生了圣日耳曼区极不协调一致的风习。
在体制上,它并不是铁板一块;在行动上,它前后不一,既不完全讲道德,也不赤裸裸地淫秽下流,既不腐化堕落,也不伤风败俗。它既没有完全抛弃损害它的那些问题,也没有接受可能拯救它的思想。总而言之,不管个人如何软弱无能,党派仍用一切伟大的原则将自己武装起来。这些伟大的原则便构成了各国的生活。不过,要壮年丧命,不这样又怎样呢?上面列举的人物,它挑三拣四,一个也看不中。它从前趣味高雅,有潇洒的轻蔑神情。但是,到垮台时也没有任何夺目的光彩或骑士风度可言。一七八九年流亡国外,还表现出某些情感;一八三○年流亡国内,就只表现出某些利害关系了。文学界的几位著名人士,讲坛上的获胜者,塔莱朗先生在法国议会的成功,征服阿尔及尔,还有几个在战场上重新声名大振、载入史册的姓名,都向法国贵族显示出,只要它肯努力,还有办法法使自己全民化,仍能让人承认它的头衔。有条理的人,工作也进行得井井有条。一个人如果懒惰,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能表现出懒惰来。同样,由人组成的一个阶级,其面貌与其总的精神状态,与交配着他躯体的灵魂相符。
复辟时期圣日耳曼区的女子,既不象往昔的宫廷贵妇那样对自己的品行不端表现出一种放肆的傲慢,也不象她们那样,以后来的美德补赎罪过以表现出小小的伟大。这种事后的美德往往在她们四周放射出无比灿烂的光辉。这时期圣日耳曼区的女子并无十分轻佻的举动,也毫无十分庄重的表现。她们的激情,除了几起例外,都是虚假的。可以说她们在纵情享乐。这些家族中有几位妇女过着奥尔良公爵夫人式的布尔乔亚生活。这位公爵夫人竟然将自己的双人床显露在前来王室大厦拜访的人面前,真是滑稽可笑之至!大概只有两、三位女子继续保持着摄政时期的风俗习惯,在比她们更为灵活的妇女心中引起一股厌恶情绪。
这类新型的贵夫人对社会风习没有产生任何影响,然而她们原是可以大大施加影响的,万不得已时,还可以举行英国贵族妇女那种隆重的表演嘛!但是她们犹豫不决,幼稚地固守在古老的传统中,被迫作出虔诚的样子,将一切、甚至将其优秀品质都遮掩起来。这些法国妇女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设立沙龙,让社会名流前来学习学习什么是风雅和优美。昔日文坛上她们那样令人肃然起敬的声音,社交活动的生动表现,现在完全无影无踪了。而一种文学没有总的体系,它就不能形成,就要与其时代一起解体。
某一时代,在一个民族当中形成特殊的一群的时候,历史学家几乎总会在这一群人当中遇到一个主要人物,概括了他所属的那群人的美德和缺陷:例如胡格诺派中的柯利尼,投石党内的助理,路易十五治下的黎塞留元帅,恐怖时期的丹东等。这种将一个人与他的历史行列面目统一起来的做法,是合乎事物常理的。为了领导一个党派,难道不需要统一思想么?为了在一个时代中大放光华,难道不应当代表这个时代么?有时党派的头目明智而谨慎,却也常常不得不服从追随这个党派的民众的成见和疯狂的举动。某些历史学家,他们远远离开民众可怕的骚动,冷静地判断在伟大的可载入世纪历史的斗争中,什么是最必要的激情的,他们常常指责党派头目的这种行动。实际上这些行动正是在上述不得已的情况下产生的。多少世纪以来的历史闹剧是如此,在更狭小的范围内,即人称之为风习的民族悲剧中,其个别场景,也是如此。
在复辟时期那段短暂的日子——如果上述看法正确,圣日耳曼区正是不懂得如何使这种日子稳定下来——刚刚开始的时候,一位少妇昙花一现地成了她所在的社会阶层本性最完美的代表。这是既高傲又脆弱、既伟大又渺小的本性。
这位女子表面上受过教育,实际上愚昧无知;她满怀高尚的情感,却缺乏一种思想将这些情感统一起来;她将心灵中最宝贵的财富都耗费在服从社会习俗上;她随时准备反抗社会,却犹豫不决,由于顾虑重重而不得不虚情假意;她没有多少毅力,却很固执;没有多少热情,却很容易着迷;没有多少勇气,却很任性;极端女人气,长于卖弄风骚,典型的巴黎女人;喜欢富丽堂皇,喜欢盛大的交际场合;从不动脑筋思考,要不就是考虑得太晚;极为不慎重,几乎达到浪漫的程度;傲慢放肆无以复加,内心深处却很谦恭;炫耀自己的力量,如同一根高高挺直的芦苇,然而,也正如一根芦等一样,遇到一只强有力的手,便随时会弯下身去;大谈特谈宗教,实际上并不喜欢宗教,却又随时准备接受宗教作为结局;她可能干出富有英雄气概的事来,有时却为了说一句刻薄的话而忘记摆出英雄气概;年纪轻轻,娇艳欲滴,周围人们的各种名言警句使她变得老成持重,但她的心并不老;虽不曾实行那些人自私的生活哲学,却完全可以理解这一哲学;具有阿谀奉承者的全部缺陷,却也具有少女的全部心地高洁之处;怀疑一切,有时却也任凭自己相信一切。
这样一个地地道道性格十分复杂的女人,该怎样解释她呢?如果为这位女子画一幅肖像的话,最绚丽的色彩形成强烈的对比,又构成富有诗意的模糊一片,因为有一种圣洁的光辉、青春的光彩赋予这模糊的线条以整体的概念。这样一幅肖像难道不是永远无法完成的么?风韵使她成为浑然一体。没有任何装腔作势的地方。那些激情,那些似是而非的激情,那种向往伟大而并无行动的意图,那渺小的现实、冷漠的情感和热烈的冲动,都是极其自然的,是她本人所处地位所致,是她所属的贵族阶级地位所致。她很了解自己,而且在她的姓氏保护下,骄傲地置身于人上人的地位,在她的生命中,正如在贵族的生命中一样,有美狄亚的“自我”观念。美狄亚生命垂危时不愿死去,但她既不抬起上身,也不将手伸向高明的医生,既不触摸任何东西,也不让人碰她一下。她觉得自己是那样虚弱,甚至觉得已经变成了粉尘。
这位女子,人家叫她德-朗热公爵夫人。
一八一六年,法国王政复辟时期日益完善时,她已结婚四年左右。这一时期,路易十八受到百日革命的启发,不顾他身边的人如何看法,终于懂得了自己的地位及所处的时代:但是,此后路易十八被疾病击倒时,他身边的人仍然战胜了这位只差一把斧子的路易十一。德-朗热公爵夫人父姓纳瓦兰,属公爵家族,自从路易十四年间以来,这个家族一直信守着绝不将自己的贵族头衔让给其姻亲的原则。这个家族的女儿们,和她们的母亲一样,或迟或早总会在宫廷中有权坐凳子(指在国王或王后面前可以坐凳子的特权)。
安东奈特-德-纳瓦兰十八岁的时候,走出深闺,嫁给德-朗热公爵的长子。这两家当时都被上流社会排斥在外。但是后来法国遭到入侵,保王党们估计,唯一结束战争苦难的办法,便是波旁王朝的卷土重来。德-纳瓦兰公爵和德-郎热公爵一直忠于波旁王朝,高贵地抵制住了皇帝(指拿破仑)战功的一切诱惑。结这门亲事时,以他们的处境,自然应该遵照两个家族的古老原则办事。于是,美丽而贫寒的安东奈特-德-纳瓦兰小姐嫁给了德-朗热侯爵先生(贵族封号为世袭。父为公爵子则为侯爵父死后,子才能继任公爵,依此类推)。德-朗热侯爵的父亲在他们婚后几个月就去世了。
波旁王朝复辟时,这两家恢复了他们在宫廷中的地位、职位和头衔,重返直到那时一直被排斥在外的社会活动舞台。在这新的政治界中,这两家成为最显要的头面人物。当时的潮流是卑鄙无耻、假装归顺,公共道德却乐于承认这两个家族毫无瑕疵的忠诚、私人生活和政治品格的和谐统一。对这几点,各党各派都不由自主地表示钦佩。真正的人物,由于他们高瞻远瞩,奉行明智的原则,能够使人相信法国应实行一种新的大胆的宽容政策,这些人往往会被排斥在国家大事之外;于是国家大事便转入喜欢将原则推向极端以表明自己忠心耿耿的那种人之手。这也是和解、妥协时代常见的灾难。
德-朗热和德-纳瓦兰家族留在宫廷上层之中,注定要尽自己贵族头衔的义务,同时也注定受到自由派的谴责和嘲弄,指责他们享尽了富贵荣华。实际上他们的家产并没有增加分毫,而国家元首年俸却自由开支,均以交际费用名义消耗殆尽。当然这交际费用对欧洲任何一个君主制国家都是必须的,哪怕是拥护共和制的君主国家也不例外。一八一八年,德-朗热公爵先生在前线指挥着一个师的军队。德-朗热夫人在一位公主身边担任一席职务,使她可以远离丈夫留在巴黎,而不致引起非议。除了指挥军队外,公爵在宫廷中也担任职务、部队在某地驻扎时,公爵将指挥权交给一位旅长,经常来到宫中。
公爵和公爵夫人可说是事实上和心灵上都完全分居,只是不为外人知晓而已。这一门当户对的婚姻,其命运为此类家庭契约所常见。世界上最相互排斥的两种性格碰在一起,隐隐地相互摩擦,暗暗地相互伤害,永远离心离德。再说他们每个人又都听凭自己的本性,并且按照习俗办事。
德-朗热公爵,头脑极有条理,可与德-浮拉尔骑士相提并论。他也有条不紊地完全按照自己的趣味爱好行事,恣意追求享乐。他发现妻子性格极其高傲,情感淡漠,乖乖屈从于世俗常规,幼稚地忠心耿耿。按照假装正经、笃信宗教的宫廷风习,在长辈的眼中,她大概是纯洁无瑕的了。此后,他也任她自由自在地按照她的趣味爱好行事,追求自己的享乐。他冷冷地扮演上一个世纪贵族大老爷的角色,将一位二十二岁的女子交给她自己去掌管。
她感到深深受到冒犯。她的性格中有一个可怕的优点,就是当她的女性虚荣心、自尊心、可能还有她的美德不被赏识,隐隐地受到伤害以后,她永远不会饶恕这种冒犯。侮辱是公开的,女人乐于将它忘记,因为她可以利用这种机会使自己的形象高大起来,说明她是宽大为怀的女人。但是女人从不宽恕形式隐蔽的冒犯,因为她们既不喜欢卑劣的行为,也不喜欢隐蔽的美德和爱情。
德-贝里公爵成婚之际(在一八一六年),大宴宾客时,德-朗热公爵夫人的处境就是如此,虽然还为世人所不知,她自己也未加考虑。那时节,宫廷和圣日耳曼区已经摆脱了奄奄一息的状态和谨慎克制的态度,真正开始了使王政复辟时期政府受害不浅的穷奢极欲。
那个时期的德-朗热公爵夫人,也许出自心计,也许由于虚荣,每次在上流社会出现,身边必有三、四位姓氏和财产都与众不同的女子簇拥或陪伴。作为时装王后,她在宫中有自己的梳妆女官。这些梳妆女官们在其它场合则照搬她的举止和才气。这几个人她选得很巧妙,是专门从不谙宫廷内幕、也尚未进入圣日耳曼区核心的几个人当中挑来的。当然这些人也企图爬上核心地位,无非是权德(权德为天主教九品天神中的二品天神)想擢升到神座附近,进而跻身于人称之为“小朝廷”的上层上品天神权势之列罢了。
德-朗热公爵夫人将自己摆在这样的地位,更加有权有势,更能左右形势,自身更加安全。她的“女官们”保护着她不受诽谤,帮助她扮演时髦女子的可恶角色。她可以任意嘲弄男人,嘲弄激情,煽起他们的欲望,接受每个女性赖以生存的来自男子的殷勤和敬意,自己却毫不动心。在巴黎和最上层社会中,女人也总归是女人。她靠顶礼膜拜、阿谀奉承、地位显要生活。最货真价实的美貌,最令人赞叹不止的姿容,如果得不到赏识,便一文不值。有了情人和谄媚的话语,才足以证明她的魅力。没有声望的魅力算什么呢?毫无价值。请你设想一下,一位最风流俊美的女子,孤单单呆在客厅的角落里,她肯定是非常忧伤的。
一个女子置身于豪华的社交场合之中,常常无法只在一颗心中成为幸福的主人,于是她希望统治每一颗心。巧妆打扮,装模作样,卖弄风骚。这一切都是专门为聚在那里的最无能的男性准备的:没有才气的花花公子呀,唯一的优点就是长相漂亮的男人呀,为这种人每个女人都宁愿一无所获而失足。其实这些人是名副其实的镀金木制偶像,虽有少数例外,大都既无投石党运动时期小头头的经历,也没有帝国时代英雄的伟大光荣称号,更不具备他们祖辈的才智和风度,他们却要“不付代价”地成为这类人。他们象法国一般青年那样勇敢,如果他们有机会接受考验,大概也很机敏。然而在执政的一般老朽摆布之下,他们只能一事无成。这是一个冷漠的、庸俗的、毫无诗意的时代。大概一次复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变成一代王朝吧!
十八个月来,德-朗热夫人一直过着这种空虚的生活,填塞生活的内容便是舞会,为舞会而进行的拜访,无目标的胜利,一次晚会上便完成了从诞生到死亡全过程的转瞬即逝的爱情。当她走进一间沙龙,所有的目光都齐集在她身上,她得到阿谀奉承的话语,饱含热情的表示,她自己也用手势和目光鼓励着这一切,但是这从来无法达到比表皮更深的地方。她的语气,她的举止,她身上的一切都有权威的作用。她生活在一种狂热的虚荣持续不断的享受之中,使她飘飘然,昏昏然了。她与人交谈时,能谈到一定的深度;她倾听着一切,可以说心灵的表面受到侵蚀。回到家以后,想起她嘲笑的事物,某件丑闻,她常常羞红了脸。
在她与人争论她根本一窍不通的爱情理论问题和现代激情之间的细微差异问题时,丑闻的某些细节帮了她的忙。多少自鸣得意的虚伪女人会对她说长道短啊!女人之间虽然能够无话不谈,但是说起来的时候却会漏掉许多,比男人们曲解的还要厉害。有一阵她明白了,惟独其美貌、才智都能得到普遍承认的女人,才算是有人爱。丈夫能证明什么呢?只不过证明,这个女子还是少女的时候,或者有许多陪嫁,或者很有教养,母亲行为正当,或者她本人能满足男人的野心,如此而已。而情夫则是女性个人完美无缺的固定纲领。
德-朗热夫人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一个女人可以公然地让人爱上,而自己表现出并不是爱情的同谋,并不赞成这种爱情,只用最菲薄的爱情特许权来使人满足一下。不止一个假正经的女人向她透露过表演这种危险把戏的伎俩。所以公爵夫人有向她献殷勤的一帮子人,而崇拜她或向她献殷勤的男人数量之多,便是她品德的保证。
在招待会、舞会、晚会上,她自始至终卖弄风骚,笑容可掬,施展迷人的本事。然后,幕一落,她又变得孤独、冷漠、毫不在乎。到了第二天,她又恢复了活力,去享受另外的同样肤浅的激动了。有两、三个青年人完全上了钩,真心爱上了她,她却完全无动于衷地耍弄他们。她心想:“嘿!有人爱我,他爱我!”这一信念对她已经足够了。一个吝啬鬼,只要知道他的任何心血来潮的欲望都能得到满足,也就兴高采烈了。她与这种吝啬鬼极为相似,可能她甚至还未发展到有欲望的程度。
一天晚上,她来到一位好友德-封丹纳子爵夫人家。这位子爵夫人是她地位低微的敌手之一。这些敌手对她恨之入骨,表面上却表现得热情友好,到处陪伴着她:这是一种每个人都必须严加提防的子弹上膛的友情,其间倾吐的知心话皆十分巧妙地加以保密,有时却十分恶毒。她以深知自己微笑价值的女人那种自然的态度,频频向人们递送过去保护性的、充满柔情的或高傲的轻微致意。她的目光落在一个男子身上。这个人她根本不认识,但是他脸膛宽阔,表情严肃,使她惊讶不已。一见他,她便感到与恐惧情绪相当类似的一阵激动。
“亲爱的,”她向德-摩弗里纽斯夫人问道,“这个新来的人是谁?”
“这人你肯定听说过,是德-蒙特里沃侯爵。”
“啊!是他呀!”
她拿出单眼镜,放肆地打量地,如同端详一幅只能任人观看,而不能反过来端详你的画像。
“给我介绍一下,说不定他是个有趣的人物。”
“没有谁比他更忧郁阴沉、令人厌烦了,亲爱的。不过他倒是位风云人物。”
阿尔芒-德-蒙特里沃先生那一阵不知不觉地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巴黎需要转瞬即逝的偶像,让人能爱恋上几天,以便满足其迷恋和矫揉造作的热情。巴黎每每阶段性地受到这种激情的折磨。比起这种偶像来,德-蒙特里沃先生倒是更值得引起大家的兴趣。
阿尔芒-德-蒙特里沃是德-蒙特里沃将军的独生子。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将军是高尚地为共和国服务的“前贵族”之一,在诺维战死在儒贝尔(法军元帅)身边。由于波拿巴的关心,他的遗孤被送进夏隆军校,并与其他几个战死疆场的将军子弟一起,受到法兰西共和国的保护。从这个学校毕业时,他没有任何地位。他进了炮兵部队,枫丹白露灾难降临时(指一八一四年拿破仑退位),他还只是个营长。
阿尔芒-德-蒙特里沃所属的部队并没有给他提供多少晋升的机会。首先,较之其他兵种,他们的军官数目极为有限;其次,炮兵部队鼓吹的自由派甚至差不多是共和派的见解、惯于思考的博学人士云集使皇帝产生的恐惧心理,为他们大部分人的晋级设置了障碍。所以,与一般规律相反,升到将军衔的军官并不都是军队中最优秀的人,只有才子平庸之辈才让人不太担心。炮兵在军队中是一个特殊兵种,只在战场上才属于拿破仑。
除了这些一般性的原因可以解释阿尔芒-德-蒙特里沃官运上的延误以外,也还有其他与他本人为人及性格密不可分的因素。孑然一身,年方二十便投身于以拿破仑为中心的巨大风暴之中;除了自身以外没有任何关切的东西,准备每天送掉性命,他已经习惯于只凭自重和义务感去生活。和所有腼腆的人一样,他一般总是默默无言。但是他的腼腆绝非由于缺乏勇气,乃是一种羞耻之心不容他作任何虚荣的外露表示。他在战场上的勇敢无畏绝非假充好汉。他统观一切,能够冷静地向他的下属发出切实的指令,迎着炮弹往上冲,当然也适时地弯下身去躲过炮弹。他心地善良,但他的举止使人觉得他高傲而又严厉。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是数学般的精确、严密,无论是对某一职务应尽的职责,还是一件事情的结果,他都不能容忍任何弄虚作假的花样。他不能忍受任何可耻的事物,也从不为自己要求什么。
有一种还不为人熟知的伟大人物,相当旷达,蔑视显赫的声名,生活着却并不将生命看得过重,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无法充分施展他们的力量,或将他们的情感全部挥洒出来。德-蒙特里沃就是这种人。人家敬畏他,却并不怎么喜欢他。我们爬得比别人高,人们完全可以允许;但如果我们不将自己的人格降到他们那么低,他们是永远不会原谅的。所以,人们对性格坚强的人,不能不怀着几分仇恨和恐惧。对他们来说,别人过多的荣誉是对他们一种无言的指责,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他们都不能宽恕。
枫丹白露告别之后,蒙特里沃虽然是贵族,而且有头衔,也降为半薪。他堪称典范的正直,仍然念念不忘对帝国雄鹰发下的誓言,在国防部尽人皆知;使国防部感到恐惧。百日时期,他被任命为近卫军上校,并留在滑铁卢战场。他受了伤,滞留在比利时,没有参加卢瓦尔河战役。到了复辟时期,王国政府不愿承认百日时期授予的军衔,于是阿尔芒-德-蒙特望沃离开了法国。
他天生敢干敢闯,见解高超,直到此时,战争风云已使他的高超见解得到了充分发挥。天性和高超的见解指引着他,他对各种大有用处的计划又具有天生的热情,于是蒙特里沃将军乘船远航,计划去勘探上埃及和非洲尚未为人所知的部分,特别是非洲腹地。这些地区如今引起了学者们多么大的关注!他的科学探险为时漫长,却很不走运。
他早就收集了不少宝贵的资料,准备用来解决当时人们热切探求的地理问题或工业问题。他克服了重重障碍,一直到达非洲的心脏。由于叛卖,他落入一个野蛮部落之手。他被劫掠一空,沦为奴隶,在沙漠中辗转两年之久,随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所受的欺凌虐待,更甚于残酷无情的孩童手中所玩弄的小动物。他体力充沛,意志坚强,使他经受住了被俘期间的一切暴行。他奇迹般地逃走,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抵达法属殖民地塞内加尔时,他已经气息奄奄,满身褴楼,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了。他长途跋涉的大量花费,对非洲方言的研究,他的发现及所作的观察,全都付诸东流。只消举出一件事,就能使人对他遭受的痛苦有个概念:一连数日,他充当奴隶的那个部落首领的孩子们作游戏,以他的头作为目标,从老远的地方投掷马骨头,要骨块停在他头上,以此为乐。
蒙特里沃于一八一八年年中回到巴黎,完全破产,没有保护人,他也不想寻找一个保护人。他宁愿死上二十次,也不肯向别人乞求什么。哪怕是求人家承认他的既得权利,他也不肯。灾难和痛苦进一步磨炼了他的毅力,直到最细小的事情上也是如此。他惯于在我们称之为良心的这个道德存在物面前,保持作人的尊严。这就使得他对表面看上去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也都赋予一定的价值。
不过,他与巴黎最重要的学者和几位教育程度很高的军人都有交往,于是人们得以了解他的长处及他的冒险经历。被俘、出逃的奇险情节,长途跋涉出人意料的情景,都证明他是那样头脑清醒,机智灵活,勇敢无畏,于是他不知不觉地赢得了一时的名气。巴黎的沙龙中充满了这种昙花一现的人物。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如果他想让这种名气永久化,则要花费无穷的力气。
这年年底左右,他的地位突变。从贫穷变为富有,或者说,至少从外表上看,他享有富裕的一切好处。王朝政府为了加强军队,正极力使军功卓著的人归顺,对前军官作了某些让步。这些人的刚直不阿和为人所熟悉的坚毅性格,都可以保证他们会忠心耿耿。德-蒙特里沃先生又被安置在军界,恢复了军衔,拿到了补发的薪响,并进了王家近卫军。这些好运一个接一个地降临到德-蒙特里沃身上,他自己并不曾提出半点要求。他的一些朋友代他进行了私人奔走。如果要他亲自去,他肯定会拒绝的。
此后,他一反往常,发生了突变,他出入上流社会,受到欢迎,到处受到高度敬重。他似乎为自己的生活找到了结局。但是他身上,一切都在内心进行,外表上毫不显露。在社交场合,他显得严肃而内向,沉默而冷淡。他之所以获得很大成功,正是因为与充斥巴黎沙龙的大群司空见惯的面目相比,他是那么独具一格,委实新鲜。他的话语,与孤独者或野蛮人的语言一样,十分简洁。他的腼腆被视为高超,十分讨人喜欢。他成了非同寻常而且颇为伟大的人物。
他越是避开女人们巧妙的阿谀奉承,避开她们迷惑最坚强有力的男子,腐蚀最不肯屈服的头脑的伎俩,她们便越是普遍一致地爱上这一独特的性格。德-蒙特里沃对这类巴黎式的小小滑稽表演一窍不通,他的心灵只能与美好情感的响亮震颤相呼应。如果不是他的冒险经历及他的生活具有诗情画意,如果没有过奖的人在背后给他捧场,如果不是他将要垂青的女子会得到自尊心的胜利,他很快就会被丢在一边了。所以德-朗热夫人的好奇心既强烈又很自然。说来也巧,这位男子前一天就已引起她的兴趣,因为头一天她听人讲述过德-蒙特里沃克生旅行中的一幕。那一幕对女人活跃的想象力来说,是会产生极深刻的印象的。
[book_title]第三章
一次,德-蒙特里沃先生向尼罗河源头作徒步旅行,途中与他的一个向导发生了可见之于旅行年鉴的、最不同寻常的一场争论。他要穿过一处沙漠。要抵达他想探家的地方,只能步行。只有一名向导能带他去。直到那时为止,还没有一个旅行家得以进入该地区的这一部分。这位勇敢无畏的军官推测,到那里去可能为若干科学上的问题找到答案。他不顾当地老人们和他的向导的劝阻,决心进行这次令人胆战心惊的旅行。听说要克服闻所未闻的困难,更激起了他的全部勇气。
他浑身是胆,清晨就出发了。走了一整天,夜宿黄沙上,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此乃地面松动所引起,仿佛每走一步,土地都从脚下溜走。他知道,第二天他必须黎明时分重新踏上征途、他的向导已经向池许下诺言,说中午前后将他带到这次旅行的目的地。这一诺言给他增添了勇气,使他又有了劲头。他不顾身体不适,继续赶路,有时不免咒骂几句科学。但他羞于在向导面前抱怨呻吟,于是将痛苦劳累隐瞒起来,不吭一声。他们已经走了一天的三分之一光景,这时他感到精疲力竭,加之双脚鲜血淋漓,就问是否快到了。“过一个钟头就到,”向导回答他道。阿尔芒在自己心中又找到了可坚持一小时的力量,继续前进。
时间一点点逝去,他甚至在远处地平线上,与大海水平线一样广阔的沙漠地平线上,也望不见棕榈树和山峦。高山的峰峦应是他旅行目的地的标志。他停下脚步,威胁向导,拒绝继续向前,斥责他谋害性命,欺骗了他。后来,气愤和疲劳的泪水从他火红的双颊上流下。一走起来,脚又痛得要命,直痛得他直不起腰来。沙漠的干渴似乎将他的喉咙粘在一起了。
向导一动不动,带着讥讽的表情听他怨天尤人,一面又用东方人那种麦面看去极为淡漠的神情,观察着沙原难以觉察的起伏。这沙几乎是乌黑的,仿佛变暗的金子。“我搞错了,”他冷冷地说道,“我还是很久很久以前走过这条路,现在已经辨认不出综迹了。方向倒不错,不过还得走两小时。”“这个人言之有理,”德-蒙特里沃先生想道。于是他重又上路,勉强跟上那位毫不留情的非洲人。一条线似乎将他与非洲人连结在一起,仿佛一个判了死刑的犯人无形中与刽子手连结在一起一般。
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法国人花去了他最后的几滴精力,天际仍然明净如洗,既看不见棕桐树,也看不见山峦。他再也没有力气喊叫和呻吟,于是躺在沙漠上准备死去。可是他的目光,恐怕最勇猛的人见了也要心惊胆战,他似乎宣告着:他不想一个人单独死去。他的向导,象一个真正的魔鬼一般,向他报以平静而充满强大力量的一瞥,任凭他躺在荒沙上,细心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以使自己能及时躲开受害者的绝望行动。
最后,德-蒙特里沃先生又有了点力气,发出最后的诅咒。向导走到他的身边,定睛望着他,令他住口,对他说道:“不是你自己,不听我们劝告,非要到我带你去的地方去吗?你怪我骗了你:我要是不骗你,你根本就到不了这里。你想知道事情真相,好,我这就告诉你:我们还要走五个小时,而且我们再也无法原路折回。你心里琢磨琢磨,如果勇气不足,我的匕首就在这里。”他对痛苦和人的力量理解得如此深刻,这使德-蒙特里沃先生大为惊异。他不愿意甘居于一个野蛮人之下。他从欧洲人的骄傲中又汲取了一些新的勇气,重新站起身来,跟随他的向导前进。
五个小时过去了,德-蒙特里沃先生还是一无所见。他垂死的目光转向向导。这时,努比亚人将他举在自己肩上,让他高出平地数尺。他看见百步开外有一池湖水,四周绿草如茵,林木茂密,正沐浴在落日绚丽的彩之中。他们距离一个仿佛巨大无比的花岗岩层的地方已经不远,这美妙的景色就在石层下面,如同深埋着一般。阿尔芒觉得自己得到了新生。他的向导,这位智慧和勇气的巨人,将他背起,走过花岗岩上踪迹难辨、灼热平
滑的小径,完成了他这一桩忠诚效劳的大业。德-蒙特里沃看到,一面是荒沙的地狱,另一面,则是沙漠中最美丽的绿洲这一地上天堂。
这一富有诗意的人物,其外表已给公爵夫人留下深刻印象,当她听说这个人就是她梦中与之相见的德-蒙特里沃侯爵时,更加震惊。在梦中,她和他一起置身于荒漠之中滚烫的黄沙上,他是她噩梦的伴侣。对具有此类天性的女子来说,这难道不是美妙的消愁解闷的先兆么?
没有一个男子比阿尔芒更具有他那种性格的面部特征,也没有一个男子能象他那样恰好使别人眼光困惑不解。他头部很大,方方正正,主要特征是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将面庞遮住,使人不禁完完全全忆起克雷伯尔将军。他刚劲有力的额头,面部的轮廓,勇敢而镇定的目光,突出的线条所表现出的蓬勃朝气,都使他与克雷伯尔将军十分相象。他身材不高,上身宽阔,肌肉发达,而如雄狮。走起路来,他的姿态,他的步履,每一个最细小的动作,既表现出难以名状的使人敬畏的一种有力量的关全感,也表现出某种专横的味道。他似乎知道,大概因为他希望一切都很公正,所以什么都不能违背他的意志。不过,他也象一切强有力的人一样,谈话和颜悦色,礼仪简单,本性善良。只是到了紧要关头,人变得铁面无情,决心坚不可摧,行动起来凶猛可怕时,上述一切优点大概都该消逝了。细心的观察家可以见到,他嘴角双唇相连的地方常常翘起,这表明他爱好嘲讽讥刺。
德-朗热公爵夫人完全懂得,征服这个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临时代价。就在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去叫德-蒙特里沃先生,好把他介绍给她的那一小会工夫,她已经决定要让他成为自己的一个情夫,并且要将他放在所有他人之上,要他深深爱恋自己,并且要向他施展自己的全部风骚。这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纯属公爵夫人的任性而已。洛普-德-维加或者卡尔德隆,就是用这种材料写成了《花匠的狗》(剧中女主人公某伯爵夫人,极为高傲,虽内心爱上了自己的秘书却拒绝了他。秘书追求别人的,她又十分气愤)。希望这个男人不属于任何女人,却并没有设想自己要属于他。
德-朗热公爵夫人天生具有扮演卖弄风情角色所需的一切素质,她所受的教育又使这些素质更加尽善尽美。女人们羡慕她,男人们爱恋她,都有道理。能激发起爱情、能证明这爱情出于自然,能使爱情持久下去的一切,她一样也不缺少。她那种美貌,她的举止,她的言谈,她的姿态,相辅相成,构成一个整体,赋予她一种天然的风韵。在女人身上,这种天然的风韵似乎就是意识到自己的魔力。
她体态匀称,过分得意洋洋地分解自己的动作,这是唯一可以责备她的矫揉造作之处。从最细小的一个手势,到她语句的特殊结构,到她递送秋波时那种虚假的劲头,她身上一切都很和谐。她面部的主要特征是秀丽端庄,她那完全法国式的丰富表情也破坏不了这秀丽端庄。这种变幻不定的态度对男子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看上去,她脱下胸衣和那套表演行头时,可能是最令人心醉的情妇。确实,在她富于豪情的大胆目光中,在她娇媚的嗓音中,在她言谈的风度中,都萌发着爱情的全部欢乐。她使人看到,她身上具有高等交际花的一切品质。她的宗教信仰无论怎样否认这一点,都无济于事。有谁在一次晚会上坐在她身边,定会感到她一会儿快乐,一会儿忧郁,那快乐和忧郁却一点不象是装出来的。
她会随心所欲地作出笑容可掬、轻蔑冷淡、放肆无礼或过分自信的样子。她似乎心地善良,事实也的确如此。处在她的地位上,没有任何事情迫使她自轻自贱去心怀恶意。有时,她交替地表现出不加提防而又老奸巨猾,先是温柔动人,后来又冷酷无情,令人心碎。不过,为了很好地将她描绘出来,难道不需要将女性的全部优缺点都集中起来么?总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怎样,就能怎样;她希望日已显得怎样,就能显得怎样。她稍嫌过长的面孔颇有优美动人之处,纤巧细腻,使人想起中世纪的女性面容。她的肤色苍白中略带粉红。可以说,她身上的一切都有过分娇嫩的缺点。
德-蒙特里沃先生十分愉快地让人将他介绍给德-朗热公爵夫人。趣昧高雅可使人避免俗套。德-朗热公爵夫人按照这种人的习惯接待他,既没有向他提出一人串问题,也没有向他说一大堆恭维话,而是表现出颇含敬意的风雅。这种态度往往使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感到高兴,因为在男子身上,出类拔萃就意味着有些直觉,能猜度到女人一切情感方面的东西。她表现出某种好奇,是通过眼神;她进行恭维,是通过她的举止;她施展出那种以温言款语取悦于人的本领,这一套她较之任何人都表演得更加高明。不过她的全部谈话,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信的正文。大概还有一个“又及”,用以道明主要思想。他们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在这过程中,只有语气和微笑赋予字眼以一定意义。
谈了半小时以后,德-蒙特里沃先生露出想悄悄告辞的意思,公爵夫人作了一个意义明显的手势,表示挽留。
“先生,”她对他说道,“能与您稍谈片刻,我十分高兴。不知您是否也有些好感,使我敢于邀请您光临寒舍。我担心这样侵占您的时间,是否过于自私。如果我有幸使您乐于这样做,每天晚上十点以前,我都可以接待您。”
讲这几句话时,语气是那样娇媚,德-蒙特里沃不由自主地接受了邀请。当他又投身于与女客保持一定距离的男客群中的时候,好几位朋友都为德-朗热公爵夫人对他表示如此非同寻常的欢迎,而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向他祝贺。这一艰难而著名于世的征服,肯定已经完成,而光荣是属于近卫军炮兵的。巴黎的沙龙中,人们特别喜欢消遣取乐,冷嘲热讽从来不能持久,所以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取其精华。这一题材,一旦被采用,在巴黎的某沙龙中,会激起多少善意或恶意的戏言,那是不难想象的。
这些无聊透顶的事,使将军无意中十分得意。从他所在的位置上,许许多多朦朦胧胧的念头将他的视线吸引到公爵夫人身上。他情不自禁地暗暗承认,在以其美貌诱惑过他视觉的所有女子当中,没有哪一个比得上她;法国最丰富的想象力之期望于一个情妇的美德、缺陷和优美和谐,在哪一个女人身上也不曾表现得如此完美。一个男子,不论命运将他置于何种地位,当他在自己梦寐以求的女子身上,遇到了品德、容貌、社会地位三方面的完美统一,从她身上可以看到自己完全如愿以偿的时候,有谁不曾在心灵上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呢?即使这不是爱情的根由,这种幻想的完美,毫无疑问也是情感的伟大原动力之一。上一世纪的一位精深的伦理学家曾说过,没有虚荣,爱情便是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这是尚福尔的名言,原文是这样的:从爱情中将自尊心拿掉,实在剩不下什么东西;一旦去掉虚荣心,那就是一个身体软弱、步履艰难的正在康复的病人)。
当然,无论对男子也好,女子也好,自己爱的人高超出众的地方,便是我们快乐的源泉。确信我们的自尊心永远不会为所爱的人儿感到痛苦;他(或她)心灵高尚,永远不会被轻蔑的一瞥留下伤痕;相当富有,其富丽堂皇的程度,甚至可与昙花一现的财阀相匹敌;才思敏捷,从来不会被狡猾的戏言所羞辱;风流俊美,可与全体同性的人相媲美。即使不说这就是一切,难道这不也是极其重要的么?这些考虑,一个男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完成。然而,如果有一个女子,在将这一切优点启示给他的同时,又在初恋的前景中,向他展示出变幻无穷的娇媚情趣,天真无邪的灵魂所具有的质朴纯洁,卖弄风情女子衣着的千百褶痕,情爱的各种风险,这难道不会使最冷漠的男子动心么?
下面我们说说此刻德-蒙特里沃先生在女人问题上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他的生活经历在某种程度上又使这件事情必然具有千奇百怪之处。他年纪轻轻便卷入法国战争的狂飙,一直转战沙场。他对女人的了解,与从一家旅馆奔到另一家旅馆的来去匆匆的游客对一个国家的了解相差无几。说不定要他谈谈自己的生活,他说出来的东西,与年已八十的伏尔泰对自己生活之所见会完全相同,而且还没有三十七桩蠢事需要自责呢!可是他年龄这么大了,在爱情方面却完全是一个新手,相当于一个刚刚偷偷读了《福勃拉》的青年。对女人,他无所不晓;但是对于爱情,他毫无所知。情感上的童贞状态,自然使他产生全新的向往之情。
正象蒙特里沃先生完全卷入战争的进程及他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一般,有的男子,由于生活贫困或野心勃勃,或者由于热爱艺术或科学,不得不投入紧张的工作之中,完全为工作所占据。他们也体验过这种不同寻常的心境,但很少有人公开承认。在巴黎,大概每个男子都恋爱过。哪个女人都不要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要。由于害怕让人当成傻瓜,在法国便产生了普遍的自命不凡、爱说大话、谎话连篇的现象。在这个国度里,人家如果将你当成傻瓜笨蛋,那你肯定不是本国人。
此刻,一股强烈的向往之情——在荒漠的炎热之中更加滋长的向往——和内心冲动,完全控制了德-象特里沃。这种内心冲动激越沸腾的滋味,他迄今尚未体验过。这位身体健壮而又性情暴躁的男子,终于抑制住了自己激动的心情。可是,他一面跟人聊着无关紧要的事情,一面魂飞体外,发誓要占有这个女子。只有通过这个意念,他才能进入爱情。他的向往变成了阿拉伯式的誓言。他曾经和阿拉伯人一起生活过,对他们来说,一个誓言就是他们与自己命运之间订立的一种契约。他们把为之奉献这一誓言的事业成功与否,看得比自己的命运还重,甚至把死亡也只当作是为事业成功而增加的一种手段。
一个年轻小伙子可能内心会这样想:“我多么想让德-朗热公爵夫人作我的情妇!”另一个年轻人可能会这样想:“哪个家伙让德-朗热公爵夫人爱上了,可够走运的!”而将军心里却在想:“我一定要让德-朗热夫人作我的情妇!”当一个从未将感情给过人的男子,将爱情视若宗教,产生了类似的想法的时候,他真是不知道自己的进了什么样的地狱啊!
德-蒙特里沃先生突然从沙龙中溜走,回到家中,情爱初来的狂热,首次激烈发作,吞噬着他的心。一位已到中年的男子,如果还保持着孩童时代的信仰、幻想、直率和热情,他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伸出手去将他希望得到的东西抓在手中。后来,当他猜度到自己与那个东西之间的距离几乎是无法逾越的时候,他也会象孩童那样,突然感到惊异或焦躁不安。这种情绪使他意识到所企望的东西的价值,他会全身发抖或痛哭流涕。阿尔芒-德-蒙特里沃经过震撼心灵的最动荡不安的思考,第二天,便处于肉欲的桎梏之下。真正的爱情集中在肉欲上压迫着他。前一日他对待这位女子还如此具有骑士风度,第二天,她却变成了最神圣、最可畏的权势。
从此,她成了他的世界和生命。只要忆起她使他感受到的最轻微的激动,他以往感受过的最大的欢乐、最剧烈的痛苦便黯然失色。最迅雷不及掩耳的革命,只会触犯物质利益;而激情则会使人的情感来个天翻地覆。所以,对于在生活中将情感看得重于利害的人,对于灵魂与鲜血多于理智和淋巴的人,真正的爱情会使他的生活发生完全彻底的变化。阿尔芒-德-蒙特里沃一念之差,便将他整个过去的生活一笔勾销了。他象儿童一般,内心自问了二十次:“我去呢?还是不去?”
后来,他穿戴整齐,晚上八点左右来到德-朗热公馆,并被带到女主人身边、这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他前一天看见的偶像,在一片灯火辉煌之中,她如同身披轻纱、缀满花边的少女,艳如桃李,洁白无瑕。他兴冲冲地来到这里,为的是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情,仿佛在战场上要打响第一炮一般。可怜的小学生!他看见,那飘飘欲仙的女精灵身裹一件棕色开司米浴衣,衣上的皱褶及饰带都极为精巧,懒洋洋地躺在长沙发上。小客厅内光线昏暗。德-朗热夫人见他来到,甚至没有站起身来。她只有头部露在外面,头发虽然拢在纱巾里,却乱蓬蓬的。她作了一个手势,请蒙特里沃坐下。客厅中只燃着一支蜡烛,放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颤动的微弱烛光使客厅显得半明半暗。昏暗中,德-蒙特里沃眼里,作手势的那只手雪白雪白,如同大理石一般。她用与光线同样柔和的声音说道:
“若不是您,侯爵先生,若是我可以不讲客气的一位朋友,或者是我不大感兴趣的无关紧要的人,我真要谢客了。您看,我不舒服得很呢!”
阿尔芒自忖道:“我得立刻就走。”
“不过,”她接着说道,一面向他瞟了一眼。那火热的目光,天真的军人还以为是因为她在发烧,“您这么热情来访,我真是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是否由于预感到您即将光临,这一阵儿,我觉得头已经不那么昏昏沉沉了。”
“那我可以留下了,”蒙特里沃对她说道。
“啊,若是看见您走了,我不知道该多不高兴呢!今天早晨我心里还想,我大概没给您留下任何印象,您大概把我的邀请当成是随随便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了。这一类的话,从巴黎女子口中道出,那是不胜枚举的。所以您不讲情义,我事先就原谅您了。我们这个区在交友问题上多么具有排他性,一位来自荒漠的人倒不一定知道呢!”
这字字珠玑,半低声细语般地道出,一颗颗滚落下来,仿佛凝聚着令其发出声响的快乐感情。公爵夫人企图充分利用她的偏头痛大捞一把,她的投机生意果然大大成功。这个女人假装疼痛难忍,可怜的军人倒真地为此心痛不止。正如克里庸听人讲述耶稣基督时的激情一样,他已经准备拔剑出鞘杀死“昏昏沉沉”了。唉!人家病着,怎么敢启齿谈起她激起的爱情呢?阿尔芒此时已经明白,他这么急匆匆地要将自己的感情击中如此出类拔萃的一个女人,是多么可笑。仅从一个想法上,他便理解了情感的全部微妙之处和心灵的需求。爱,难道不就是要学会辩护、乞讨、等待么?已经感受到的爱情,难道不应当加以表明么?
他突然发现自己舌头发硬,不听使唤。贵族城区的习俗,偏头痛的威严,真正爱情的羞涩,都将他的舌头冻僵。然而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遮掩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闪射出荒漠的火热和无垠。这是如豹子双眼一般镇静的眼睛,眼睑很少低垂下来。这专注的目光使她沐浴在阳光和爱情之中,她非常喜欢。
“公爵夫人,”他答道,“您的好意我十分感激,我真怕表达不尽。此刻,我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有能力消除您的病痛。”
“对不起,我要把这个拿开,我热死了,”她说道,作出一个十分优雅的动作,扔掉了盖脚的小垫,清清楚楚地露出自己的双足。
“夫人,在亚洲,您这双纤足恐怕要值一万西昆(古代威尼斯金币)呢!”
“游客的恭维,”她微微一笑,说道。
这个机灵人故意寻开心,使粗鲁的蒙特里沃突然陷入一场谈话之中。他净说假话,要么是老生常谈和毫无意义的话。用军事术语来说,他调兵遣将,不遗余力,仿佛当年查理大公被拿破仑死死缠住时用兵的情形。她从这位情场新手口里逼出的大量假话中,窥见了这开始萌发的激情已到了何种程度,狡黠地以此为乐。她踏着碎步将他引进错综复杂的迷宫中,打算把他扔在迷宫中,无地自容。于是她开始嘲弄这位男子,却又乐于使他忘记时间。
一般来说,首次拜访无非是恭维客套,话一完拜访也就结束。偏偏阿尔芒又不会。当她坐起身来,将原来包在头上的纱巾围在脖子上,支起双肘,声称她已经痊愈,这应该归功于他,并且拉铃叫人点起小客厅的全部蜡烛时,这位著名的旅行家在小客厅中已经呆了一小时,谈天说地,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感到自己无非是这个女人玩弄的一个工具。继刚才的巍然不动之后,现在接着来的是最妩媚的动作。她向德-蒙特里沃克生转过身来,答复刚从他那里挖出来的心里话,似乎那使她大感兴趣。
她说道:“您极力要我认为您从来没有恋爱过,这真是想拿我开心。这确是男人们对我们的奢望。我们相信他们的话,纯粹是出于礼貌而已!在这个问题上,难道我们不是通过自己的经历,学会了应该相信什么吗?哪儿有什么一辈子从来没有一次陷入情网的男人?你们喜欢欺骗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傻瓜,也就听凭你们这样做。因为你们的欺骗仍不失为对我们情感高尚所表示的敬意,我们的情感可是纯洁无瑕的。”
道出这最后一句时,语气里充满了高傲和自豪,顿时使这位情场新手成了弹入深渊之底的泥丸,而公爵夫人则成了一位天使,重又向她特有的天际飞去。
“见鬼!”阿尔芒-德-蒙特里沃内心高叫道,“要向这个桀骜不驯的女人说我爱她,得怎样下手呢?”
其实他已经说了二十次,或者更正确地说,公爵夫人从他的目光中已经看出了二十次。她看出来,这个真正大男子的激情,可供她消遣娱乐,可向她毫无乐趣的生活中注入一些乐趣。于是她已经准备在自己周围极其巧妙地筑起一定数量的堡垒,一定要他将这些堡垒一一拿下,才能允许他进入自己心中。蒙特里沃成了她任意耍弄的玩物,他要一面跳跃着跨过一个接一个的障碍,一面又要保持稳定,正如遭受顽童折磨的小虫,从这个指头跳到那个指头上,以为是在前进,实际上那狡猾的狠心人不过让它呆在老地方面已。公爵夫人也看出,这个性格刚强的人并没有说假话,这使她感到难以形容的幸福。阿尔芒确实从未恋爱过。他对自己很不满意,对她更不满意,于是要告辞。见他那赌气的神情,她心花怒放。她知道,用一个字,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可以让那神情烟消云散。
“您明天晚上来么?”她对他说道,“我要去参加舞会,我等您等到十点。”
第二天,蒙特里沃大半天时间都坐在书房的窗旁,抽掉了计其数的雪茄,以消磨时光,这样总算熬到了更衣和到德-朗热公馆去的时间。了解这位男子伟大价值的人,见他变得如此渺小,如此战战兢兢,得知这位思想活动范围可以囊括几个世界的人,现在的思想却缩小到一个娇小情妇小客厅的比例上,一定觉得他怪可怜的。他本人也已经感到,这幸福太有失自己的尊严,所以为了挽救自己的一生,他是绝不会将自己的爱情向任何知心朋友倾诉的。当一个人堕入情网,占据他的羞耻之心中,难道不总是有些羞愧么?难道不正是他低声下气,才造成了女人的趾高气扬么?总之,难道不正是一系列诸如此类的原因,女人们不能理解,使她们几乎毫无例外地总是首先将他们之间爱情的秘密透露出去么?大概她们对爱情的神秘已经厌倦了。
“先生,”随身男仆说道,“公爵夫人暂不见客。她正在更衣,请您在此稍等片刻。”
阿尔芒在客厅中踱来踱去,仔细揣摩着客厅中每一细部所表现出来的雅趣。他一面欣赏着来自于她、透露出她的生活习惯的物品,一面对德-朗热夫人赞赏备至,虽然现在他尚未掌握其本人及其思想。大约过了一小时,公爵夫人悄然无声地从她房中走出。蒙特里沃回过头来,见她步履轻盈如影子一般走过来,不觉浑身震颤。她走到他身边,却没有俗气地对他说:“您看我怎么样?”她对自己信心十足,专注的目光仿佛在说:“我如此盛装,是为了讨您喜欢。”
只有一位老年仙女、那位受人歧视的公主的教母,才能如此巧妙地将这样一缕轻纱围在这个俏丽的人儿脖子上。她锦缎般的皮肤发出光泽,更将纱巾的每一褶绉衬托得色调更加鲜艳。公爵夫人简直丰采照人。淡蓝色的长裙,发际的鲜花与裙上的点缀交相辉映,仿佛通过丰富的色彩,赋予她窈窕而又变得飘飘欲仙的身段以固定的形状。当她飞快地向阿尔芒滑过来的时候,垂在身旁的纱巾,两端都飘舞起来。诚实的大兵情不自禁地将她比作在水上、花间飞舞并且仿佛与之合为一体的美丽的蓝色小蝶。
“让您久等了,”她说道,那声调是女人要讨男人喜欢时都会用的。
“如果我知道会见到象您这么美丽的女神,我会耐心等上一辈子的;不过,提及您的美貌,确实不是恭维之词。恐怕只有对您无限崇拜才能使您动心了。让我亲吻您的纱巾吧!”
“啊,去!”她说道,作了一个高傲的手势,“我很敬重您,可以把手给您。”
于是她把还有些湿润的手伸过来,让他亲吻。刚刚熏香沐浴完毕的女人的手,还保持着难以名状的清新,丝绒般的柔软,使你产生一种快感,从嘴唇一直渗入心田。所以,一个钟情的男子,感官的欲念如果与他心中的爱情一样强烈,这表面看去非常清白纯洁的一吻,可能会激起可怕的风雨。
“您会永远这样把手伸给我么?”将军毕恭毕敬地吻着这只危险的手,谦卑地问道。
“是的。不过我们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她嫣然一笑说道。
她坐下来,想戴上皮手套,却又显得那样笨拙,皮手套一开始过紧,怎么也套不上手指。一面她又望着德-蒙特里沃先生。此刻他正轮流欣赏着公爵夫人和她那反复动作的优雅姿态。
“啊,很好,”她说道,“您很准时。我喜欢准时。陛下说他就是国王礼貌的化身。不过,咱们私下里说说,我认为他最喜欢阿谀奉承了。嗯,是不是?您说呀!”
她又瞟了他一眼,向他表示那靠不住的友情。发现他幸福得说不出话来,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兴高采烈。啊!公爵夫人对作女人这一行,是再在行不过的了。随着一位男子变得越来越低三下四,她深知怎样提高你的尊严;随着一位男子步步向前,越来越陷入多愁善感的幼稚无聊之中,她深知怎样用空洞无物的奉承话来报答他。
“您千万不要忘记九点钟来。”
“好。不过,您每天晚上都去参加舞台么?”
“那我怎么知道?”她耸耸肩膀答道。那孩子气的动作,似乎承认她是非常任性的,一个情人就应该这样接受她。“再说,”她接着说下去,“这对您有什么要紧呢?反正点带我去就是了。”
“今天晚上,”他说道,“不大好办,我的装束不合适。”
“我似乎觉得,”她自负地望着他,答道,“如果有人会为您的装束感到难堪,那就是我。不过,旅行家先生,您要知道,能够挽着我的胳膊的人,总是超乎时髦之上的。没有一个人敢挑他的毛病。看得出来,您还不了解上流社会,这样我就更喜欢您了。”
就这样,她在将时髦女子的虚荣传授给他的同时,已经将他投入上流社会的狭隘观念之中。
“如果她想为了我干件蠢事,”阿尔芒心中暗想,“我却极力阻止她,那我不是太幼稚了么!看来她爱上我了。当然,她对上流社会的蔑视,绝不会超过我。好,就这样去参加舞会!”
公爵夫人大概以为,当人们看到将军穿着高统靴、系着黑领带跟她去参加舞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已经狂热地爱上了她。看到上流社会的王后愿意为他降低身分,将军十分高兴。他相当聪敏,觉得颇有希望。他确信自己已经讨得公爵夫人的欢心,便尽情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前一天妨碍他吐露衷肠的拘束,此刻已一扫而光。这次内容充实而热烈的谈话,充满了说起来甜蜜蜜、听起来甜丝丝的初次表白,究竟是打动了德-朗热夫人呢,还是早就在这动人的卖弄风情女子意料之中?挂钟敲响午夜十二点时,她狡黠地瞧了挂钟一眼。
“哎呀!您把我参加舞会都耽误了!”她说道,表示对自己谈得忘了时间又惊又恼。然后,她微微一笑,表示应该改变一下享乐方式了。那嫣然一笑,使阿尔芒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早就答应了鲍赛昂夫人,”她又加了一句,“他们都等着我呢!”
“那么,去吧!”
“不,您接着讲下去吧,”她说,“我不去了。您的东方历险把我迷住了。把您全部的生活,都好好给我讲讲。一位勇敢无畏的男子经受的苦难,我很喜欢分担,因为我也经受得住,真的!”她摆弄着纱巾,用不耐烦的动作一会儿将纱巾扭在一起,一会儿又将它撕开,仿佛表露出内心的不悦和深沉的思考。
“我们这些女人哪,一钱不值,”她接着说道,“唉!我们是些卑微、自私、浮浅的人,只会消遣娱乐,穷极无聊。没有一个女子能够理解自己的生活到底起着什么作用。从前,在法兰西,女性闪耀着乐善好施的光芒,她们活着,是为了使哭泣的人感到轻松,使品德高尚的人受到鼓励,使艺术家得到赏赐,用崇高的思想来丰富艺术家的生活。上流社会之所以变得如此狭小,过错还在我们自己。您使我憎恨这个社会,憎恨舞会。对,我并没有为您牺牲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她终于将纱巾扯碎,就象一个孩子玩一朵花,最后将一个个花瓣全都拔掉一样。她把纱巾卷成一团,扔到远处,于是得以露出她那天鹅般的脖颈。她拉了铃。“我不出去了,”她对随身男仆说道。然后她那碧蓝、修长的眼睛,又娇羞地注视着阿尔芒,显出恐惧的样子,其实是要他将刚才的吩咐当作吐露爱情,当作首次伟大的垂青。
“您真是历尽艰辛,”她无声胜有声地静默了一会,然后不胜感动地说道。这种感动通常只在女人的声音里,并不在她们的心上。
“那倒不,”阿尔芒答道,“因为直到今天为止,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这么说,您现在知道了,’她用虚伪、狡猾的神情偷眼瞧着他,说道。
“从今以后,对我来说,幸福难道不就是见到您,听到您的声音么……迄今为止,我只是遭过罪而已。现在我明白了,我可以不幸……”
“好了,好了,”她说道,“走吧,已经半夜十二点了,咱们还得尊重老规矩。因为您在,我没有去参加舞会。可千万不要让人家说闲话。再见!我还不知道怎么对人家说,不过偏头痛是老实人(意即偏头痛里最好的借口),从来不需要我们去澄清事实的。”
“明天有舞会么?”他问道。
“我想您会慢慢习惯的。对,明天我们还去参加舞会。”
阿尔芒离去,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此后,他每天晚上到德-朗热夫人家中,去的时间似乎已有默契,总是为他保留着。
这些私谈的诗情画意不断向前发展。谈话的进程是前进还是停滞不前,完全取决于女子的意愿。感情发展太快时,她就要在某个词句上争吵不休;她词不达意时,就要抱怨感情。完全按照这个进程,将这故事一步步讲下去,大概也太枯燥无味了。而且对许许多多具有这种美好回忆的年轻人,也是多此一举。因此,为了表示这一珀涅罗珀式的活计的进展(比喻进展缓慢),看来非得紧紧抓住情感的具体表现不可。
就这样,公爵夫人与阿尔芒-德-蒙特里沃邂逅相遇几天后,百殷殷勤的将军所争得的全部权益,就是亲吻他情妇那永不满足的手。凡是德-朗热夫人所到之处,都必然可以见到德-蒙特里沃先生。于是有人戏称他是“公爵夫人的值勤兵”。阿尔芒的地位已经给他招来了羡慕者、嫉妒者和敌手。德-朗热夫人目的已经达到。侯爵既混在她的大量崇拜者群中,同时,她又公开地让他有压倒别人之势,利用他侮辱了那些自吹自擂得到她青睐的人。
“肯定地,”德-赛里齐夫人常说,“德-蒙特里沃先生最受公爵夫人的器重。”
在巴黎,“受到一位女子的器重”是什么意思,有谁不知道呢?这种事是完全合乎规矩的。对将军,人们喜欢讲的那些事,竟然使他成了令人畏惧的人物。聪明的年轻人于是默默地放弃了对公爵夫人的追求。他们之所以留在她的圈子里,无非为了从他们在这个圈子里的声望中捞点油水,利用她的名字,利用她本人,以便尽量与某些第二流的名星搞好关系。能夺走德-即热夫人的一个情人,那些人自然是得意忘形的了。
公爵夫人目光相当敏锐,发现了这些开小差的行为及这些默契,她的高傲不容她上当受骗。正如非常钟情于她的德-塔莱朗亲王说的那样,她善于用两面伤人的话来进行报复。是她用这种办法猛烈抨击王室与平民之间成婚。她那蔑视一切的嘲讽相当有成效,不仅使人惧她几分,而且认为她头脑聪慧过人。就这样,她拿别人的隐私作为交谈,却丝毫不让别人窥见自己的隐私,从而巩固了自己品德高尚的声誉。
不过,将军追求她两个月以后,她看到德-蒙特里沃先生对圣日耳曼区卖弄风情的奥妙一窍不通,而将巴黎女人的媚态看得很认真,她在灵魂深处不免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惧。年迈的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曾对她说过:“我亲爱的公爵夫人,这个人和鹰是表兄弟,你绝对驯化不了他。你如果不当心,他会把你掠到他的巢里去。”精明的老家伙对她说这句话的那天晚上,德-朗热夫人真怕那是一种预言。
第二天,她极力要人讨厌她,对待阿尔芒粗暴无礼,百般挑剔,神经过敏,令人厌恶。但是阿尔芒用天使股的温柔解除了她的武装。这个女人太不了解伟大性格的宽广胸怀了。她大发牢骚时,阿尔芒首先用极有风度的戏言来迎接,深深地打动了她。她本来想吵架,得到的却是温情的表示。但是她仍然坚持下去。
“到底什么地方,”阿尔芒对她说,“一个把你当偶像崇拜的人会令你讨厌呢?”
“你并不使我讨厌,”她回答道,突然变得温柔而驯服。“可是你为什么要损害我的声誉呢?对我,你只应该是一个朋友。你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我希望从你那里看到真正友情的纯真表示和体贴入微,以便既不失去我对你的敬重,也不失去我在你身边感受到的快乐。”
“只作你的朋友?”德-蒙特里沃先生失声叫道,这个可怕的字眼,如电击一般打在他的头上、“对你给予我的甜蜜时刻,我确信不疑;我无论是入睡,还是醒着,心中都想着你。可是今天,你忽然无缘无故地要毁灭使我赖以生存的隐隐的希望。你曾经要我许下诺言,对你坚贞不渝;对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你曾经表示那么厌恶。难道现在你要让我明白,你与巴黎所有的女人一般上下,也是只有狂热,而丝毫没有爱情么?那你为什么要索取我的性命,为什么要接受我的生命呢?”
“我错了,我的朋友。是的,当一个女子不能也不应该回报这种感情时,她任凭自己堕入情网是不对的。”
“我懂了,你只不过是稍稍卖弄风骚,而……”
“卖弄风骚?我憎恶卖弄风骚,阿尔芒,这是将自已许给数位男子,却不委身于他们。委身于所有的人,那是放荡。对我们的风俗,我认为应该这么理解。可是,和性情阴郁古怪的人在一起时,自己也忧郁一些;与无忧无虑的人在一起时,自己也快活快活;与野心勃勃的人在一起时,自己也圆滑、玲珑一些;对那些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的人,故作欣赏地倾听一番;和军人一起,谈谈战事;与愤世嫉俗的人一起热衷于国家的利益;给予每个人小小分量的恭维,这与我们头上插花、戴钻石首饰、戴手套、穿衣服相比,我觉得同样是必不可少的。
“言谈是衣着的精神部分,用上它、撇开它,就和戴上或摘下装饰着羽毛的女帽一样。你把这称作是卖弄风骚么?可是我从来没有象对待别人那样对待你。跟你在一起,我的朋友,我是真诚的。我并不总是同意你的见解。可是经过辩论,你将我说服的时候,你没看见我非常高兴吗?
“总而言之,我爱你,但是,只在允许一个虔信宗教的纯洁女子所能爱的范围之内。我考虑过了。阿尔芒,我是有夫之妇。尽管我与德-朗热先生生活的情形使我可以支配我的心,法律和习俗却剥夺了我支配自己人身的权利。一个女子,无论社会地位多高,一旦声名狼藉,就要眼睁睁地被逐出上流社会。可是,能够理解我们的牺牲会使我们走到何步田地的男子,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先例。据说德-阿瞿达先生要与德-罗什菲德小姐成婚了,于是每个人都预见到德-鲍赛昂夫人与德-阿瞿达先生就要关系破裂。这就更加向我证明,同样这种牺牲也几乎总是成为你们遗弃的原由。
“如果你真诚地爱着我,就请你在一段时间内停止来看我吧!为你,我决心抛弃一切虚荣。难道这还不够意思么?对于没有一个男人眷恋的女子,人家什么话说不出来呀?啊!她冷酷无情,愚昧无知,无情无义,尤其是没有魅力。唉!那些卖弄风骚的女人绝对饶不了我,她们会抹煞我的长处,她们看见我具有这些长处感到自尊心受伤。只要我的声誉保住了,看到敌手对我的长处提出异议,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呢?肯定她们是继承不了这个的。来,我的朋友,向为你作出如此重大牺牲的人,施舍一些吧!请你少来一些,我绝不会因此而不如从前那样爱你。”
“啊!”阿尔芒伤心极了,他讽刺挖苦地答道,“据舞文弄墨之徒说,爱情无非是沉腼于空想而已!看来这真是大实话!我现在看明白了,一定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请你听着,正如有些伤口是医治不了的一样,有些想法也是抛弃不了的:你曾是我最后的信仰之一,此刻我意识到了,原来在这世界上,一切都是虚假的。”
她蓦地微微一笑。
“是的,”蒙特里沃接着说,嗓音大变,“你信仰天主教,你还想让我皈依天主教。你的宗教信仰是人们自造的一种假象;希望是靠未来支撑的一种假象;傲慢是我们之间的一种假象;怜悯、智慧和恐怖那是捏造的、骗人的伎俩。我的幸福也必然是一种假象,我必须自己骗自己,同意总是用一个金路易换一个埃居。你之所以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不再见我,既不承认我是朋友,也不承认我是情人,无非是你不爱我!可是我这个可怜的疯子,我心里这么想过,我明明知道,却还要钟情。”
“天哪,我可怜的阿尔芒,你火气太大了。”
“我火气大?”
“对,我不过对你说说要小心谨慎,结果你就以为一切都成问题了。”
见她的情人目光怒不可遏,她内心深处不胜欢欣。此刻她正在折磨他。但是她也在对他进行判断,注视着他面部表情的每一细微变化。正如某些天真纯朴心灵的遭遇一样,如果将军不幸一直表现得宽宏大量、从不计较,他可能就会永远被判处流放,犯有、并被证实犯有不懂得爱情的罪行。大多数女人愿意感到自己道德观念受到侵犯。只有用暴力,她们才让步,这难道不是她们的一项自我安慰么?可是阿尔芒所受教育不够,未能窥见公爵夫人巧妙设下的陷阱。性格坚强的人堕入情网,他们的灵魂是多么幼稚!
“如果你只想顾全面子,”他天真地说道,“那我可以……”
“只顾全面子?”她打断他的话,高声叫道,“你这对我是什么看法?难道我给过你一星一点的权利,使你认为我可以属于你么?”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蒙特里沃问道。
“先生,你真吓坏我了。不,对不起,谢谢,”她口气冷淡地接着说道,“谢谢你,阿尔芒;你及时提醒了我,要我注意完全无心的不慎,请你相信这一点,我的朋友。你不是说,你善于受苦么?我也一样,我能够受苦。我们停止见面吧!等我们两人都设法平静一些以后,我们再考虑如何安排一下幸福,使世人能够接受。阿尔芒,我很年轻,一个粗心大意的男子,可能会让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子做出许多蠢事和轻率的行为。不过,你嘛,你以后还是我的朋友,答应我吧!”
“二十四岁的女人,”他回答道,“却很有心计。”他坐在小客厅的长沙发上,双手托着头,一动不动。“你爱我吗,夫人?”他抬起头来,露出充满决心的面庞,问道。“大胆地说吧:爱还是不爱?”
公爵夫人听到这个问题,真比听到以死相威胁还更加恐惧。十九世纪的妇女,再也看不到身带佩剑的男子,对于以死相威胁的笨拙伎俩,已很少有人害怕了。可是,睫毛、眉毛一动,目光收缩,嘴唇颤抖,不是都能将生动有力地表达出来的恐怖传送出来么?
“噢!”她说,“如果我是自由的,如果……”
“喂!妨碍我们的,只是你的丈夫么?”将军正在小客厅中大步踱来踱去,这时快乐地高声喊道。“我亲爱的安东奈特,我手中拥有的权力,比整个俄罗斯的沙皇政权还要专横。我与厄运交好;按社会上的说法,我可以象调整钟表一样,任意将它提前或推迟。指引厄运,在我国政治机器中,无非就是了解这部机器的每一齿轮么?不久以后,你就会自由,到那时请你不要忘记你的诺言。”
“阿尔芒,”她失声大叫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主啊!难道你认为我可以成为通过犯罪而获得的胜利品么?你想要我死掉么?你就一点不信宗教么?我可是惧怕天主的。尽管德-朗热先生使我有权憎恨他,我却不希望他遭到任何不幸。”
德-蒙特里沃先生且战且退,机械地用手指敲击着壁炉的大理石。他只是镇定地注视着公爵夫人。
[book_title]第四章
“我的朋友,”她继续说道,“尊重他吧!他不爱我,他对我不好,但是我需要履行对他的义务。为了避免发生你威胁他的祸事,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呀!”
“你听着,”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分手的事,我再不跟你提了。你象以前一样到这里来,我一直让你亲吻我的前额、如果偶尔我拒绝这样做,那纯粹是撒娇,真的。不过,咱们讲好了,”看到他走过来,她说道,“你要允许我增加追求者的数量,允许我白天接待的人比以往还要多;我想表现出加倍的轻浮,我想在表面上对你很不好,装作破裂的样子;你要比以前来得少一些;然后,以后……”
说到这里,她任人搂抱着她的腰肢。蒙特里沃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仿佛极为快乐的样子。大部分女子在这种紧紧的搂抱中,都是感到无限快乐的,似乎爱情的一切欢乐都已经许诺给你了。她大概很想让人将内心秘密吐露出来,因为她踮起脚尖,把前额送到阿尔芒灼热的双唇下。
“以后,”蒙特里沃接口说道,“再也不要向我提起你的丈夫,你再也不要往那儿想了。”
德-朗热夫人默默不语。
“至少,”她富于表情地停顿一下,说道,“我想怎么办,你就怎么办,不要大发雷霆,不要心怀恶意,你说好吗,我的朋友?刚才你不是就想吓唬吓唬我么?是不是,承认吧……你心眼太好了,根本不会生出罪恶的念头的。可是,你真的有什么我完全不了解的秘密么?你怎么能掌握命运呢?”
“现在你承认我这种本领了。这是你用你的心为我造就的本领。我太幸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安东奈特,我相信你,我保证既不怀疑,也不毫无根据地嫉妒。不过,如果偶然使你得到了自由,我们就结合在一起……”
“偶然,阿丁芒,”她说道,作了一个似乎意味极为深长的美妙的头部动作。这种动作,她这一类女人作起来真是易如反掌,正如同女歌星卖弄她的歌喉一样。“纯粹的偶然。”她接着说道,“记住:假如由于你的过错,德-朗热先生遭到什么不幸,我永远也不会属于你。”
他们分手了,彼此都很满意。公爵夫人与他已经有约在先,她可以通过言语和行动向人们证明,德-蒙特里沃先生根本不是她的情夫。至于对他,狡猾的女人已下定决心要使他厌倦。除了在她可以任意调整进程的小小争斗中,他可以意外地得到一些爱情表示以外,绝不再给予他任何恩赐。第二天收回前一天所同意的让步,对这种事她是那样擅长,会做得很漂亮;她那样严肃认真地决心保持肉体的清白,来点预备性的行动,她看出对自己没有任何危险。只有对堕入情网不能自拔的女人、那才是可怕的。总之,一位与丈夫分居的公爵夫人,已经向他贡献了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现在能给予爱情的东西,也少得可怜了。
从蒙特里沃那面来说,他得到了最笼统的诺言,一劳永逸地摆脱了一个已婚女子拒绝爱情时从夫妻誓言中汲取的反驳理由,已经心满意足,不胜欢喜,庆幸自己又赢得了一点地盘。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他对自己如此历尽艰辛获得的一点权益,便大用特用。这位男子比任何时候都更孩子气,任凭自己做出各种稚气的事情,将初恋变成了生活中的精萃之花。他又变得低三下四,将他的全部心灵,将热情激发出来的全部无处使用的力气,都尽情挥洒在这个女人的手上、他所不断亲吻的一卷卷金色秀发上、那在他看来纯洁之至的光采照人的前额上。
公爵夫人沐浴在爱情中,如此热烈情感的磁流将她掠获,她迟疑不决,不愿发动那场要使他们永远分手的争吵。这个精神空虚的女人,比自己想象的更女人气,她极力将宗教的严格要求与强烈的虚荣心冲动、与巴黎女人为之大惊小怪的似是而非的快感调和起来。每个星期日,她都去望弥撒,不错过一次听布道的机会。到了晚上,不断压抑的冲动产生了令人心荡神怡的快感,她又沉醉其中了。印度的丐僧,用贞洁使他们产生的欲念来补偿他们的贞洁。阿尔芒和德-朗热夫人与这些丐僧颇为相似。大概公爵夫人也终于将爱情融化在这兄弟般的爱抚之中了。在任何人眼中,恐怕这种爱抚都是洁白无邪的。然而她的大胆设想却已经把这视为极端道德败坏。否则她总是动摇不定,其不可解之谜又该如何解释呢?
每天早晨,她打算向德-蒙特里沃侯爵关上她的大门;每天晚上,到了约定的时分,她又任他迷惑了。她软弱无力地抵抗一阵,后来就不那么凶狠了。她的话语变得温柔甜蜜、娓娓动听。只有一对情人才能如此。公爵夫人施展出她最闪闪发光的智慧,最动人的娇媚。待到她将情人的心灵和感官挑动起来,如果他紧紧抱住她,她也很愿意任他撕扯和揉搓。
然而她的狂热有其“necplusultra”(拉丁文:顶点;绝顶)。当他到达这个程度时,假如他为狂热所左右试图超过界限,她总是动起气来。没有哪个女子敢于无端地拒绝情爱,顺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于是德-朗热夫人很快又给自己筑起了第二道防御工事。这道防御工事比第一道更难攻破。她谈到宗教的恐怖。她为天主的事业辩护得这样好,最雄辩的神甫也望尘莫及;天主的报复从公爵夫人嘴里出来,那就从来没有这么合乎情理。她既不引用讲道的词句,也不用浮夸的华丽辞藻。不,她有她自己独特的“感人手法”。对阿尔芒最热切的请求,她以泪水模糊的目光和一言难尽的手势作答。她请他饶恕,要他不要再讲下去。再多说一个字,她就再也不要听他讲话了,她会死掉。仿佛她宁愿死掉,也不愿意要罪恶的幸福。
“违背主的意志,难道是小事么!”她对他说,又抬起由于内心斗争激烈而变得微弱的声调。这位貌美的女戏子显出哪怕暂时左右自己的矛盾心情也极为困难的样子。“男人们,整个大地,我都心甘情愿奉献给你;可是,为了一时的快乐,就毁了我整个的前程,你真是够自私的了。算了!你看,你不是很幸福吗?”她又补上一句,向他伸出手来,而且在他面前身着室内便装,这自然又给她的情人以不少慰藉,他也只好知足了。
这个男子火热的激情使她感到非同寻常的激动。为了留住他,或者出于软弱,她有时也任他夺去飞快的一吻。可是她立刻装作非常恐惧的样子。她满面绯红,就在长沙发变得对她十分危险的一刹那,将阿尔芒逐出长沙发。
“阿尔芒,你的快乐都是我要补赎的罪过。为此我要赎罪、悔恨的!”她失声大叫起来。
蒙特里沃见自己不得不与这贵族女子的石榴裙相距两张椅子那么远,便蓦地冒出亵渎天主的话语来,低声抱怨天主。公爵夫人于是动起气来。
“我的朋友,”她冷冷地说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拒绝信仰天主,人是绝对不可信的呀!住嘴,不要这样说吧!你的心灵太崇高了;不会干出愚蠢的放荡行为的,放荡就是妄图扼杀天主呀!”
讨论神学和政治问题,对她来说,是使蒙特里沃平静下来的温水浴。她极为精采地为专制政体辩护,用专制主义的理论将他引到距这小客厅十万八千里以外的地方。他被激怒了,再也不知道回到爱情上来。敢于赞成民主制的妇女很少。如果她们拥护民主制,未免与她们在情感上的专制主义矛盾太大。可是将军也常常抖动鬃鬣,将政治抛在一边,如雄狮一般发出吼声,气喘吁吁,向他的猎物猛扑过去。爱情使他变得凶猛可怕,再次向他的情妇进攻。炽热的心、炽热的欲念久久燃烧,他再也受不住了。
每当这位女子感到情欲相当撩人,足以使她失足的时候,她知道就在这一时刻走出小客厅:她在这里撒播了冲动,现在她要离开这充满冲动的场地。她来到大客厅,坐在钢琴旁,弹出流行音乐最美妙动听的曲调,藉此缓解感官的冲动。有时这种情绪仍然饶不过她,然而她有足够的力量能够战胜。每当这种时刻,她在阿尔芒眼中真是无比高尚:“她不是装腔作势,她是真实的,”于是可怜的情人自以为人家在爱他。这种自私的抗拒,倒叫他把她当成是圣洁的女性。于是,这位炮兵将军,竟也乖乖顺从,竟也大谈什么柏拉图式的爱情了!
待她为了自身的利益将宗教玩弄够了,德-朗热夫人又为了阿尔芒的利益玩弄宗教:她想将他引到基督徒的情感上来,把为军人用的《基督教真谛》再给他讲授一遍。蒙特里沃急躁起来,感到他的桎梏十分沉重。哦!她用天主搞得他头昏脑胀,本是出于一种矛盾的心理,以便看看天主能否使她摆脱这个人。他坚韧不拔地朝目的地奔去,这种韧性已经开始使她恐惧起来。再说,她喜欢一切争吵都拖下去,似乎这可以使道德观方面的争斗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继道德观方面的争斗之后,就是具体的争斗了,虽也危险,却完全不同。
如果说,以婚姻法名义进行的抵制,代表了这场情感战争的“民法阶段”,当前这阶段就是“宗教阶段”了。与前一阶段一样,这第二阶段也经历了一次危机,此后便势头大减了。一天晚上,阿尔芒意外地来得早。他看见德-朗热夫人的忏悔师贡德朗神甫先生稳坐在壁炉角上一张靠背软椅上,仿佛正在消化晚餐所食,也在消化他的忏悔人的有趣罪过。此人面色红润,神情安详,长着镇静的前额,禁欲主义的嘴,狡黠讯问的眼睛,举止中有一种真正神职人员的高贵气概,他的道袍上已经可以见到主教的紫气了。
一见此人,蒙特里沃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不同任何人打招呼,呆在那里一言不发。一越出爱情问题,将军还是相当敏锐的。他与这位未来的主教相互看了几眼,于是揣测到,就是这个人制造重重困难,给公爵夫人对他的爱情配备了武器。象蒙特里沃这般久经考验的人,他的幸福居然让一个野心勃勃的神甫把在手中?一想到这里,他顿觉满面涨得通红,手指抽搐。他站起身来,来回走动,跺起脚来。待他回到原处正想发作时,公爵夫人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便将他镇住了。
随便哪个女人,遇到这种场面,都会觉得难堪的。情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却丝毫难不住德-朗热夫人。她继续极为风趣地与贡德朗先生谈论着使宗教恢复其往日威风的必要性问题。在为什么教会应当既是政权又是神权的问题上,她表述得比神甫还好。英国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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