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杜洛兹的虚荣 [book_author]凯鲁亚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92123 [book_dec]凯鲁亚克生前最后一部半自传体小说,也是他思想最成熟时期完成的作品。书中集中回忆了作者青年时期在不同城市、不同领域的经历,在回忆的同时,凯鲁亚克在文中穿插叙述了多年积累下的对人生的思考和对生活的领悟,可以说是他留给世人一份宝贵的财富。《杜洛兹的虚荣》 记录了1935年到1946年间年轻的凯鲁亚克(杜洛兹)在洛厄尔和纽约的生活,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商船、海军基地、监狱等地的冒险经历,并体现了出身贫寒家庭的凯鲁亚克在青年时期不畏艰险的奋斗精神以及他不向世俗妥协、向往自由的桀骜个性。书中的第一部分讲述了凯鲁亚克(杜洛兹)作为一名优秀的橄榄球运动员在洛厄尔和纽约的求学经历;第二部分记录了他因和哥伦比亚大学橄榄球队的教练不和而毅然退学之后在不同地方流浪、做工和出海的经历;最后一部分叙述了他回到纽约与一群避世份子结交并相互影响的故事。 [book_img]Z_10106.jpg [book_title]第一部 一 好吧,老婆,也许我是个十分令人讨厌的人,不过,当你听完我为了成功从一九三五年至今(一九六七年)所不得不经历的种种痛苦之后(尽管我也知道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你就会理解,我的痛苦形式之所以特别,是因为我对所有我不得不对付的笨蛋过分敏感;为了成为一名高中橄榄球明星、一名大学生,我倒咖啡、洗餐具、争抢橄榄球直至天黑、三天读完荷马的《伊利亚特》,所有这些事情都要同时做完。天哪,一个作家 ,他的“成功”远不像人们所说的是一种幸福的非凡成就,而是他本人 厄运的标志。(迄今为止,没人喜欢我使用破折号,为了便于新一代文盲阅读,我将使用常规标点符号。) 还有,我所谓的痛苦来自这样的事实:人们变化太大,天哪,或者正如麦克卢汉 [1] 所说,不仅在过去的五年或十年里,而且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变化如此之大,我都认不出他们是人了,也认不出我自己是某种被称为人类的真正成员。我依然记得,一九三五年,当时成年男子双手深深插入外套口袋,常常吹着口哨沿街溜达,没人注意他们,他们自己也不注意任何人。而且健步如飞 ,去工作,或者去商店,或者去见女朋友。如今,请告诉我,这些没精打采四处闲逛的人们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因为他们只习惯于穿越停车场?是不是汽车使他们充满虚荣,以至于他们走起路来像一群没精打采的流浪汉,没有一个特别可去的目的地? 战前马萨诸塞州秋天的夜晚,你总能看见一个家伙回家吃晚饭,他双手握紧拳头,深深埋在上衣侧面的口袋里,吹着口哨,一边独自沉思一边阔步行走,甚至不瞅一眼人行道上任何其他人。晚餐过后,你总能看见这同一个家伙沿着这同一条路匆匆忙忙外出,前往街角上的那家糖果烟杂店,或者去探望乔,或者去看一部电影,或者去台球室,或者去工厂顶班,或者去见女友。如今在美国你再也看不见这种情景了,这不仅是因为每人都开汽车,他们昂着愚蠢的脑袋,驾驶着愚蠢的机器,在种种交通的危险和处罚中穿梭;而且也是因为如今没人低着头,吹着口哨,走路漫不经心。每个人都心怀负疚,看着人行道上的每个其他人,更糟糕的是,怀着好奇和虚假的关切去看别人,在某些情况下,是“赶时髦”,目的是“别错过每个机会”;而在那些岁月里,甚至常常放映华理士·勃利 [2] 的电影,雨天的早晨,他会在被窝里翻个身说:“哎呀,我还是继续睡觉吧,反正我不会错过任何机会。”他永远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今天,我们听说“对社会创造性的贡献”,没人敢在雨天睡上一整天,或者敢认为他们真的没错过任何机会。 我跟你说的那种吹口哨走路,是过去成年人在周六和周日走去马萨诸塞州洛厄尔“德雷克特猛虎”球场的惯常样子,他们只是去看孩子们的沙地橄榄球赛。十一月寒风刺骨,他们,成年人和男孩们,站在球场边线处;有些热衷此事的人甚至在家里制作了一根边线链,打两个桩子,来测量十码进攻——也就是说,推进的距离。在橄榄球比赛中,一个球队如果推进十码,那么他们将又得到四次十码进攻的机会;得有人满球场奔跑,密切注意球赛进展情况,当球接近时,精确测量还剩多少码。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得有两个人拿着边线链的两端,根据两人的平行直觉,知道如何奔跑。如今,我怀疑,除大学里的数学家、测量家、木匠等专家以外,在曼荼罗 [3] 马赛克般乱七八糟的世界里,是否还有人知道平行直觉是什么意思? 于是,这里来了这么一群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成人与小孩,甚至还有姑娘和不少母亲,他们穿越德雷克特猛虎球场的草地,为的是观看十三至十七岁男孩们比赛橄榄球,球场没有球门柱,在起伏不平的田野里估摸着量出一百码,一头以一棵松树为界,另一头以一个桩子为界。 不过,一九三五年我的第一次沙地橄榄球赛大约在十月份举行,观众很少:那是个周六的清晨,我的那帮人挑战来自罗斯芒特的某某球队,对,事实上是德雷克特猛虎队(我们)对罗斯芒特猛虎队,到处都是猛虎队,我们在洛厄尔《太阳报》上向他们挑战,我们的队长斯科奇奥·博尔迪尤在该报刊登了一篇小文章,由我做了修改:“德雷克特猛虎队,队员十三至十五岁,本周六早晨在德雷克特猛虎球场或者任何一个球场,挑战任何一个十三至十五岁的橄榄球队。 ”没有任何正式的球队俱乐部联合会,只是一群孩子,仅有一些大个子带着边线链和桩子前来正式测量总码数。 在这场球赛中,尽管我也许是球场上岁数最小的队员,但却也是唯一的大个子,是橄榄球意义上的大个子,也就是说,粗壮的双腿,熊腰虎背。我九次触地得分,我们在丢了三分之后以六十比零赢了比赛。从那天早晨起,我就寻思,我这一辈子都将像那样触地得分,永远挡不住或者被擒抱摔倒;不过,接下来一周里有一场重要比赛,那帮经常在波塔基特维尔 [4] 社交俱乐部我父亲的台球房和保龄球场里厮混的一些岁数稍大的家伙们决定要让我们见识见识橄榄球赛的猛烈撞击。他们(其中的某些人)要教训我们的理由很充分:我父亲经常把他们赶出俱乐部,因为他们从来没花五分钱喝一杯可乐或者玩一轮台球,或者打一圈保龄球;他们只是泡在那里,抽着烟,伸长腿,阻挡真正来娱乐的常客们的道路。我当时还不太清楚未来会发生的事,那天早晨九次触地得分之后,我冲进我的卧室,用印刷体手写了一条新闻大标题和一则报道,宣布杜洛兹九次触地得分,德雷克特六十比零大胜罗斯芒特! 这份报纸,唯一的一份报纸,我三分钱卖给了我唯一的顾客尼克·里戈洛波洛斯。尼克是个病人,大约三十五岁,他喜欢读我的报纸,因为他无所事事,而且很快就要坐轮椅了。 大赛来临了。正如我说过的那样,那些手插在口袋里的成年男子,吹着口哨嘻嘻哈哈穿过田野来了,携妻带女,还有一帮帮其他的男人和男孩;他们都沿着边线一字站开,观看引起轰动的德雷克特猛虎队迎战一支更强的球队。 事实是,“台球房”球队的平均岁数是十六至十八岁。不过,我们这个队里也有几个粗野的男孩。我有艾迪博伊·比索内做我的中锋,他个头大岁数也比我大,但不喜欢在守卫区奔跑,而是喜欢在对阵开球线内横冲直撞,为带球进攻队员打开缺口。他硬得像块石头,要不是他的学业平均成绩都是E或者D,他很有可能日后成为洛厄尔高中橄榄球队历史上最伟大的线上球员之一。我的四分卫是聪明强壮的小斯科奇奥·博尔迪尤,他传球漂亮极了(后来也成了出色的棒球投手)。我还有另一个精瘦结实的男孩,名叫比利·阿陶德,他真的能撞倒对方带球进攻队员,每当他做到这一点,他就会吹嘘一个星期。我还有其他一些不太起作用的队员,像迪基·汉普希尔,一天早晨,他实际上穿了他最好的礼服来打球(右边锋),因为他要去参加一个婚礼,生怕弄脏了他的礼服,所以不让任何人碰他的衣服,他也不去碰任何人。我有G. J. 里戈洛波洛斯,他发火的时候相当不错。为了这场大赛,我设法从现已销声匿迹的罗斯芒特猛虎队招募了邦戈·鲍德温,他很强壮。不过,我们都只有十三四岁。 一开球,我抢到球就跑,大龄男孩们蜂拥而上,把我压在底下。我在人堆下紧抱着球,突然,十七岁的哈尔马洛,在台球房里被撵走的那个家伙,在众多身体的掩护下猛打我的脸,一边打一边还对他的同伙说:“打这个杜洛兹的狗崽子!” 我父亲就在边线上,亲眼目睹了这一情况,他一口口猛抽雪茄烟,来回踱步,气得脸红耳赤。(为了简单说明情况,我要像这样写一写。)三次进攻成死球,我们不得不踢悬空球,踢球时,大孩子队确保球门线的安全队员往回跑了几码,这是他们第一次死球。我跟比索内说了我被压在人堆下时挨揍的事。他们赢了第一场,大孩子队里有人从地上爬起来时流鼻血了。每个球员都疯了。 第二场,哈尔马洛中场得球,在他的左边锋位置开始轻松顺利前进,他长腿瘦高个,在阻击队员很好的掩护下,以为他能一路顺畅,甩掉这些球场新手。我猫着腰奔跑,渐渐赶了上去,我的身姿那么低,掩护他的队员在拼命阻击时,以为我跌倒跪在了地上,他们散开了些,去攻击我们队的其他队员,为哈尔马洛开辟道路。我突然穿过那个缺口,对准他的膝盖,迎面扑去,撞得他仰面朝天往后倒退了十码,橄榄球也落到了场外地区,他一下晕了过去。 他失去了知觉,被抬下球场。 我父亲高声呐喊:“哈哈哈,谁叫你揍十三岁的孩子,mon maudi crève faim!”(句子最后一部分是用加拿大法语说的,大概意思是,你这个该死的缺德鬼 。) 二 我忘了那场球赛的比分,我想我们赢了;即便我到波塔基特维尔社交俱乐部去弄个明白,我想不会有人记得,当然也知道每个人都会说谎。我之所以深感苦涩,正如我所说的,如今“感到极其痛苦”,或者说理由之一,就是每个人都开始说谎了,因为他们说谎,所以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我也说谎;他们忽视了这样的事实:我对许多事情的记忆极佳(当然,我也会忘记一些事情,比如那场球赛的比分),不过,我认为说谎是一种罪孽,除非因记忆欠佳而无意中说谎;当然,作假证,冒充亲眼目睹者是一种滔天罪行;不过,我的意思是,说谎在当今世界上如此盛行(除其他原因外,应该要感谢马克思辩证法的宣传和第三国际的手法),以至于当一个人说了真话,每个人朝镜子里看,看到的却是个说谎的人,于是就认为说实话的人也在说谎。(辩证唯物主义和第三国际的手法是布尔什维克共产主义的原创性手法,也就是说,如果你站在吹牛大王 [5] 这一边,你就有权利说谎。)于是就有了那种可怕的新说法:“你在骗我 。”我的名字叫杰克(“杜洛兹”)·凯鲁亚克,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二日我出生在马萨诸塞州洛厄尔卢派因路九号。“啊,你在骗我 。”我写了这本《杜洛兹的虚荣》。“啊,你在骗我。”这就像那个女人,老婆,不久前她给我写了一封信,其中写到,请听这个: “你不是杰克·凯鲁亚克。不存在什么杰克·凯鲁亚克。他甚至还没有写过书。” 这些书只是突然出现在计算机上,她也许在想,疯狂的戴眼镜的自以为大有学问的社会学家把它们编入了程序,给它们输入了混乱的信息数据,于是计算机就输出完整的手稿,隔行打印,清清楚楚,出版商只要照样印刷、装订、发行,裹个封面、印上广告语即可;于是,这个不存在的“杰克·凯鲁亚克”不仅可以从日本收到两美元的版税支票,而且还可以收到这个女人的来信。 现在,大卫·休谟 [6] 是个大哲学家,从永恒的意义上来说,佛陀是对的,可是这有点扯远了。的确,我的躯体只不过是电磁引力场,就像远处那张餐桌,此话一点不假;的确,从像慧能那样的达摩法师这个意义上来说,思想真的不存在;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因为一个白痴的无知,这个不是“他”的“他”又是谁呢? 三 我甚至还没有开始发牢骚呢;不过别担心,我不会喋喋不休的。我在这里发的牢骚是有关那个事实:哈尔马洛(或者不管他的真实姓名叫什么)骂我“杜洛兹的狗崽子”,这是亵渎上帝的,他还偷偷打我嘴巴。可是,如今没人会相信这种说法。如今没人会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穿越田野或者甚至大摇大摆地走在人行道上。在忘记发牢骚之前很久,我吸毒,甚至逐渐相信,正如报纸照片里那些吸食强烈迷幻剂的人,他们坐在公园里,痴迷地凝视着天空,显耀他们多么销魂快乐,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受害者,因为血管和大脑神经瞬间收缩而产生对外界必然事物感觉闭合(一种关闭)的幻觉,以为我根本不是杰克·凯鲁亚克,我的出生记录、我家人的出生记录和血统记录、我所拥有的剪报上有关我的运动记录、我自己的笔记本和所出版的书籍,根本都不是真的,全都是谎言;我自己在夜间睡梦中所做的梦根本都不是真的,而是我醒着时候的臆想;我不是“现在的我”,我只是寄居于某人身躯里的一个暗探,假装我是头大象,穿越伊斯坦布尔,后面跟着许多当地人。 四 所有打橄榄球的人都知道,最优秀的橄榄球运动员来自沙地球场。比如约翰尼·尤尼塔斯 [7] ,他甚至没进过高中;还有棒球运动中的贝比·鲁斯 [8] 。我们从早期沙地球场练球比赛,发展到进军北部联赛,与以希腊字母命名的校队(北部联盟黑豹队)进行一些令人生畏的血战。很自然,像利奥·布瓦洛那样的加拿大人(此时在我队里)与像苏格拉底·楚利亚斯那样的希腊人正面对阵,那将鲜血飞溅。我亲爱的,那些星期六的早晨,鲜血会像在古希腊时代的战斗中一样飞溅。想象一下吧,普特西·克利阿卡罗洛波洛斯试图绕过艾迪博伊或者越过疯牛似冲锋陷阵的阿尔·迪迪埃,在那个尘土飞扬的疯狂球场上顺利推进!这是加拿大人对阵希腊人。最有意思的是,这两个球队后来都成为洛厄尔高中橄榄球队的核心。想象一下吧,我要试图冲过俄瑞斯忒斯·格林格斯或者他的弟弟忒勒玛科斯·格林格斯的防守!想象一下吧,克里斯蒂·凯拉基斯试图越过高个阿尔·罗伯茨的手指传球!后来,这些沙地球场的比赛打得那么残酷,星期六早晨我都害怕起床去球场露面。有些比赛在巴特利特初级中学的球场上进行,我们这些小孩悉数到场;有些比赛在德雷克特球场进行,有些在圣丽塔教堂附近的奶牛场进行。还有其他一些来自塞勒姆大街四周的几支比较野蛮的加拿大人球队,他们从不与我们联系,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通过报纸的体育版联络赛事;否则,我想如果他们的球队联合我们的球队,联合城镇周围其他希腊人球队或者甚至波兰人球队或者爱尔兰人球队……啊,我的天哪,换言之,用“古希腊时代的战斗”来形容都不算贴切。 不过,这就当作我在那里学打橄榄球的一个例子吧。因为我想上大学,但不知何种原因,我知道父亲根本付不起学费,结果后来证明家境确实如此。而我呢,一心只想最终能踏进校园,在校园的某个角落抽上一袋烟,身上穿着领尖钉有纽扣的套衫,像宾·克罗斯比 [9] 那样,在月光下,沿着古老的公牛路,对着女生唱起小夜曲,就像大学生联谊会里传出母校校歌的旋律。这是我们的梦想,在里亚尔图剧院看戏和看电影的过程中慢慢编织起来的梦想。再遥远一些的梦想就是大学毕业,成为保险公司的一名大推销员,戴着灰色毡帽,拎着公文包,在芝加哥下了火车,在月台上在大城市嘈杂喧闹的烟雾和煤烟中兴奋激动地拥抱白肤金发碧眼的妻子。你可以想象一下,这种情况放在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子?空气污染和其他污染、行政管理人员的腐败、《时代周刊》的广告,还有如今我们高速公路上汽车呼啸疾驰,数以百万计,沿着环形交通枢纽,进进出出,驶向各个方向,从精神愉悦的一种腐败驶向另一种腐败?随后,我想象自己,大学毕业生,保险业成功人士,在有镶板的别墅里与妻子白头偕老,屋子墙上挂着我在拉布拉多半岛狩猎时成功猎获的一个个驼鹿头,白发苍苍的我从酒柜里取出波旁威士忌,细细品味,我为儿子祝福,接着又一次心脏病大发作(就像现在这样,看来又要心脏病发了)。 当我们在尘土飞扬鲜血飞溅的赛场里尖叫着猛烈冲撞,我们甚至连想都没想到我们都会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中的一些人阵亡,一些人负伤,剩余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天真无邪的梦想追求几乎丧失殆尽。 我不愿细说我在洛厄尔高中第三年的情形,那时候年纪太小或者资历尚浅的男生不能经常上场比赛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塔姆·基廷教练不让我上场,是因为当时我只有十五岁,他认定我是个二年级学生,要把我“保留”到三四年级再派用场。另外,梅里马克 [10] 这个地方还有点风气不正,因为在练球混战时,他使劲训练我,我也的确表现不俗,得了许多不易获得的比分,而且在任何一场正式比赛中都可能有同样出色的表现;或者政治被卷入了其中,我父亲对以上种种情况都不赞成,因为他过于诚实,一九三年前后,洛厄尔市名人委员会前来询问他是否愿意竞选市长,他回答说:“当然愿意,我要竞选市长,不过如果获胜,我一定要把所有的坏蛋骗子统统赶出洛厄尔,到那时,洛厄尔城里就会一个人也不剩了。” 五 我只知道我高中四年级这段时期是怎样度过的,你可以自己来判断,假如你不理解,那就让教练来判断:我开始参加那年的第一场球赛只是因为皮埃·梅内拉科斯踝关节受伤。就算他是个优秀机敏的带球进攻队员,可是他个子太小,别人一撞,他就飞出去十英尺,他再机敏圆滑也不管用。不过,因为不知怎么的,教练觉得他需要一个拦球阻击队员,一个像里克·皮埃特利卡那样的“进攻后卫”,以及那个灵巧的小个克里斯蒂·凯拉基斯,于是,在开球守卫区里就没有我这个带球进攻队员的表现空间。然而,作为进攻后卫,在混战中,我能压低脑袋持球一下子前进十码,甚至不用抬头看一眼;作为中卫,我能接住传递很糟糕的球,橄榄球从我身后“嗖”的过来,我只轻轻一转身,就把球抓在手里,随后又一旋身,便开始飞奔,一路跑到底。我承认挡不住比尔·德芒斯那样的四分卫或者像凯拉基斯那样的传球。不知是何原因,他们非要用皮埃特利卡和梅内拉科斯,我父亲断言一定有人接受了贿赂。“梅里马克河流域腐败城镇的典型事例”,他说。除此之外,父亲在洛厄尔并不太受欢迎,因为只要有人耍他,他决不轻饶。有一次摔跤比赛弄虚作假,他就在劳里埃公园的淋浴房里扇了摔跤运动员一个嘴巴子。一个德高望重的希腊族长因为与他争论传单的印刷价格,就被他抓住黑袍的袍边,猛地推出印刷店。对里亚尔图剧院的老板,他也干过同样的事情,他管那个老板叫“一元当千元的下流坯”。一帮加拿大裔“朋友”把他骗得生意破产,他说一九八四年之前,梅里马克河流域不可能清除腐败。他已经对市长竞选委员会说过,他认为如今诚信实在太差!他办了一份报纸名叫《聚光灯》,专门揭露市政厅里的贿赂丑闻。我们知道所有城市都一样,但我父亲是个特别诚实和坦率的人。他只是个五乘五先生 [11] ,身高五英尺七、体重二百三十五磅,然而他不怕任何人。他承认我在棒球运动中是个劣等的击球员,但是,在橄榄球中,他说几乎没有比我更出色的带球进攻球员了。弗朗西斯·费伊——当时波士顿学院和后来圣母大学的教练也有这种看法。事实上,费伊教练来到我家,在客厅里与我父亲进行了交谈。 他有充分理由感到痛心,因为历史记载将表明这一点。刚才说过,我开始了第一次球赛。让我这样说吧,首先,我们的阵容非常强大:大个子阿尔·斯沃博达打右边锋,他是立陶宛或者波兰人,身高六英尺四,壮实得像头牛,温和得也像头牛。忒勒玛科斯·格林格斯(前面提及过)打右路阻截,绰号“公爵”,是伟大的俄瑞斯忒斯·格林格斯的弟弟,兄弟俩都是我所遇见的最坚忍不拔、最消瘦、最诚实的希腊人。实际上,公爵本人是我童年的朋友,在十二岁左右短短一个月时间内,我们就决定成为朋友,星期六晚上,从灯光闪耀的卡尼广场出发,两人相互手臂搭着肩膀,散步一英里半。现在,公爵变成了一个文静的人,不过体重二百一十五磅,像枚重磅炸弹,两只黑眼睛显得活泼愉快。休吉·韦恩打右后卫,大个子,体重二百二十五磅,来自富人居住的安多佛街,他默不出声,举止力大如牛。乔·梅利斯打中锋,他是个波兰人,身体强悍,声音低沉,剃了平头,主要擒抱阻截,后来被选为来年的球队队长,命中注定专打进攻后卫,可以带球进攻整整三百码。切特·雷夫打左后卫,他比较古怪,喜爱说话,十七岁,石头一般硬实,命中注定是洛厄尔球队除我以外唯一受到一流大学校队拼命争抢的队员(他受到了佐治亚大学的青睐)。吉姆·唐宁打左内边锋,他是个爱尔兰人,身高六英尺四,懒懒散散。哈里·基纳打左边锋,他速度快,善于防守,骨头坚硬。 于是,我开始了那年第一场球赛,与“格林菲尔德高中”(这是我谈到的记录,整整一年的记录)(一场一场地谈)对阵,两次持球触地得分被宣布无效,整场球赛中实际七次十码进攻,五次有效。每次进攻平均推进约十码,有一次推进了二十码,离持球触地得分仅几英寸,凯拉基斯赢得了持球过线得分的殊荣(他是个叫号队员 [12] )。 该赛季的第二场球赛,尽管我在第一场球赛中表现出色,但是梅内拉科斯(梅尼)的踝关节已经痊愈,在马萨诸塞州西部加德纳高中的比赛中,他开始取代我的位置,我只能在最后两分钟上场,只两次持球,但每次都第一次进攻受阻,各推进十二和十三码,撞得鼻子流血,球赛结束后,吃了些“谢尔城”冰淇淋(加德纳生产的)。 (洛厄尔轻而易举赢了那头两场球赛。) 第三场一开始,我甚至没上场,只在最后半场才被派上场,与“伍斯特古典”队对阵;我截获对方踢的悬空球后,持球穿越整个球队奔跑六十四码触地得分;随后撞倒对方两次试图持球触地得分,每次大约二十五码;持球仅七次,每次平均推进二十码六。这是报纸报道的记录。(洛厄尔也赢了那场球。) 不过,洛厄尔的“严重考验”来了,那是与“曼彻斯特”队对阵,即便在那时,我也不是个大英雄般的“一开始就上场的队员”,而是坐冷板凳;不过此时看台上学校的孩子们开始反复呼喊“我们要杜洛兹!我们要杜洛兹!”你弄得懂或者说得清他们为啥那样呼喊吗?我只能坐在板凳上,眼看那些差劲队员趾高气扬,奔跑跳跃,皮埃特利卡小腿扭伤,在别人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出场地时,没忘记英雄般地脱去防护帽,以便让每个观众看清他悲壮的头发在秋天的微风里飘动。作为一个猛打猛冲的进攻后卫,他确实奋力开路,胖乎乎的像头老奶牛,但是如果没有比尔·德芒斯为他在前面坚定不移地默默阻截,他不可能及时到达争球线打开缺口。不管曼彻斯特队如何自吹自擂,如何被人过高评价,洛厄尔高中还是以二十比零赢了比赛,我只是在最后一刻才被允许持球一次,四分卫叫号队员要求边线佯攻,而我却想一竿子到底,于是,我被众人阻截压在底下,“我们要杜洛兹”的呼喊声消失了,一分钟或不到一分钟后球赛结束了。 我承认,在那场球赛里(二十比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不需要我;可是,第五场我一开始也没上场,只被允许打四分之一场,在这期间,我三次持球触地得分,一次被宣布无效,这场球赛我们与基思私立中学对阵,我们四十三比零取胜。不过,这很容易理解,如果你懂橄榄球的话,无论是刚懂还是以前就懂,此时波士顿学院弗朗西斯·费伊的团队正在暗地里悄悄地观察我,他们已经准备去圣母大学执教了,换言之,我已经逐渐受到美国橄榄球最高阶层的关注,更有甚者,波士顿《先驱报》 [13] 在那周的体育版发了一则大标题新闻,放在头条,标题是“杜洛兹是洛厄尔第十一高级中学的第十二人”,不管你如何分析,这条新闻都很奇怪。即便我自己十六岁,思想天真纯朴,我也在暗自怀疑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我不能(或者不会)完全相信我父亲偏袒的断言。有时,塔姆·基廷教练似乎用一种冷淡俗气遗憾的目光看我,我觉得,尽管他对我明显的爆发力熟视无睹,但他已经没法阻止橄榄球高层对我的关注。到了此时,我父亲已经火大了。有位体育新闻记者名叫乔·卡拉汉,弗朗西斯·费伊任教期间,他成了圣母大学的公关部主任,随后成了美国橄榄球联盟“波士顿爱国者” [14] 队的主席;他开始在他的体育专栏里暗中赞誉我“数据不会说谎”。甚至有位憎恨我父亲的不友好的体育新闻记者也写我“看上去”像个橄榄球运动员。这难道不叫人高兴吗? 六 下一场与“莫尔登”队的比赛是那年马萨诸塞州高中橄榄球巨人们之间的一场对决,尽管我承认“林恩古典”队比我们两个队都厉害。莫尔登那些人高马大粗壮结实的后卫和阻截队员的眼睛下面都抹了油脂,看上去像出战前脸上涂了颜色的易洛魁人 [15] ,整个下午,他们与我们零比零打了个平手(我仍然要说艾迪博伊·比索内应该到场,但是教练告诉我他的学习成绩不太好,几场训练赛之后,他们把他送回了家,在训练赛中,他狠狠攻击了每个男孩,他也能狠狠攻击每个成年男人)。与莫尔登比赛的那整个下午,几乎没人一直持球。不过,我们阵容强大,有斯沃博达、韦恩、雷夫、唐宁、梅利斯、格林格斯等,不能容忍他们嚣张跋扈。那天下午,我是否持球,是否开始就上场,是否只打四分之一场,其实都没多大差别;这是一场防守战,像打乒乓球那样把球传来传去:十分枯燥,可是饶有兴趣的观众们依然认真观看。 这个赛季我唯一的差错发生在与林恩古典队的交锋中:他们在林恩六比零打败了我们,但是如果我没有因为手指他妈的打滑,在球门线丢了那个该死的传球,那个凯拉基斯直接传过来并确实到了我手里的球,我们也许可以赢一球,或者打个平手。我永远没法摆脱丢那个传球的负疚感。如果橄榄球比赛不用橄榄球,而是用一只上好的松软袜子,就像你十岁时玩的那种,那就好了。事实上,我习惯在奔跑时一只手持橄榄球,而且经常失球,这也许是教练不喜欢的恶习之一。但这是我能拼命奔跑,用径赛运动员的能力躲闪对方防范的唯一方法,不管怎么说,我并不比其他人多失球。 “莫尔登”赛事结束后,紧接着是一场在新不列颠康涅狄格进行的荒唐比赛。比赛前一天晚上,我们大队人马,所有队员都在宾馆套房里尖声呐喊,虽然没像如今孩子们必做的那样喝啤酒或其他饮料,但是没有机会像星期五晚上在家里那样睡觉,所以我们彻底输了那场球。(有些人偷偷溜出去跳舞。) 所以此时,所有人都很沮丧,队里的大牌参赛队员,那些英雄们都很沮丧,在康涅狄格荒唐的结局之后不得不歇着了;我呢,留下来与一群替补队员在雨中的泥潭里面对纳舒厄(我父母的家乡)的球队,正如我所说,这就是他们如何对待我的一个例子。比赛结束之后,注意……嗯,等一会儿。这是我参加过的最惨烈的一场球赛,就是这场球赛让费伊教练下了决心,也引起了哥伦比亚大学陆·利贝尔对我的关注,还有其他学校,比如杜克大学。很自然,英雄们在雷克斯休息洗蒸汽浴,而我开始了这场比赛,在有一股让人不舒服的甜味的泥潭里,面对许多人高马大强壮彪悍的希腊、波兰、加拿大和新英格兰的男孩,与他们相互碰撞,直至我们全都滚了一身烂泥,面目全非,紧身运动衣上的号码也无法辨认。报纸集中报道了赛事的得分情况,纳舒厄队十九比十三胜出,但没有密切注意推进的距离,因为洛厄尔队总共推进一百四十九码,我低头猛进,独自推进了一百三十码,包括一次六十码持球跑动进攻,后来从身后被一个长腿边锋抱住,但还是手臂夹住传球跑动进攻,完成十五码持球触地得分。由于场地打滑,双方都有失误,踢悬空球受阻,滑入边线上观众张开的双臂里,然而,这场球赛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是我参与的所有比赛中最美好最有意义的,因为我(与德芒斯一起)承担了没人夸耀的最吃重的任务,这种角色只有懂行的观众才会为其鼓掌,球赛中闷声不响独自大力推进的骨干球员,灰头垢面嘴唇流血,这种梦幻般情景可以使人想起旧时新闻短片中雨天里吉珀 [16] 和阿尔比耶·布思 [17] 的比赛。 当然,如果按正常阵容上场,我们是能够赢得这场比赛的,没有一个队是一人球队,可是没办法,那些英雄们不喜欢雨天的烂泥。 那天晚上在家里,我在睡梦中醒来,肌肉痉挛,俗名“查利抽痉”,我痛得尖声叫喊:我拼尽全力疯狂地在溜滑的赛场上大力推进,吸引多半对手朝我猛力冲撞之后,在雷克斯却没人为我提供蒸汽浴! (但是十天以后即将举行的感恩节橄榄球大赛上有人试图从中作梗?) 七 好吧,感恩节橄榄球大赛如期举行,冤家路窄,洛厄尔对“劳伦斯”,零度气温下的赛场像坚冰一样硬。这时,“英雄们”准备上场了,没我就开始了比赛。电台实况转播,一万八千人观战,英雄们得炫耀一番。我坐在长凳边的稻草堆上,就像他们用法语说的那样,mon derrière dans paille(我的屁股在草堆上)。上半场结束了,什么分也没得。下半场他们琢磨也许需要我,于是就把我算在里头。(也许他们觉得我在纳舒厄场球赛中表现得那么糟糕,没人会在乎我。)所以上场后一度没人把我当回事,劳伦斯队有个男孩用其意大利人肉乎乎的手几乎勾倒了我。不过,几招过后,凯拉基斯越过几个边锋的手从空中快速传给我一个三码高球,我接住球,一转身沿着边线猛撞猛钻,头忽低忽高,歇一歇,跑一跑,唐宁的阻截非常漂亮,还有另外一名队员也不错,我跌跌撞撞一路奋进,推进了十八码,即将到达球门线的时候,劳伦斯队的一个家伙撞击我,抱住我,不过我挣脱了他的双臂,扑倒在地,拿到这场球赛中唯一的持球触地得分。比赛结果是八比零,因为哈里·基纳已经拦截过一次劳伦斯队踢的悬空球,抓住战机在球门区安全得两分 [18] 。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能够以二比零获胜了。我们守住了对阵开球线。球赛结束时,球场上一片嘈杂喧闹。我立刻当着赛场上所有其他人的面跑进更衣室,以便能尽快更衣,回家赶上感恩节正餐;除皮埃·梅内拉科斯以外,还有谁会在洛厄尔高中的更衣室里骂骂咧咧,乱踢他的头盔,好像我们输球似的?他骂街,是因为本场球赛拿到唯一持球触地得分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那么,你就去享受观众的欢呼吧! 几天后,弗朗西斯·费伊来到我家,接着来了陆·利贝尔的人;皮埃·梅内拉科斯得到了佛蒙特州诺威奇大学抛来的橄榄枝。 所以,老婆,尽管我可能因此而不快,我确实是不愉快,可是自助者天助,上帝给了我一个机会。 与此同时,可怜的老爸,待在家,火鸡,樱桃馅饼,免费让人打保龄球,现在好了,我的大学梦即将实现。 可我还是要说,这意味着什么?尽管所有这些比赛记录在称为资料库的报纸档案里都有记载,你也许还会说我在自吹自擂橄榄球艺;我承认我自吹自擂,但我不认为这是在吹牛,因为吹牛有什么用,正如传道者所说:“虚幻的虚幻……一切都是虚幻。”你拼死奋斗自掘坟墓;尤其是甚至在你去世以前,就拼死奋斗自掘坟墓,那个坟墓的名字叫“成功”,那个坟墓的名字叫扯淡屁话。 [1] Marshall McLuhan(1911—1980),加拿大传播理论家,著有《人的延伸:媒介通论》等。 [2] Wallace Beery(1885—1949),美国演员,主演过《珍宝岛》等众多影片。 [3] Mandala,佛教和印度教中梦里所见的、代表做梦者追求完美的曼荼罗。 [4] Pawtucketville,美国马萨诸塞州一地名。 [5] Bullshivitsky,与前面Bolshevist(布尔什维克的)谐音,以示幽默。 [6] David Hume(1711—1776),苏格兰经验论哲学家、经济学家、历史学家和随笔作家,著作有6卷本《英格兰史》等。 [7] Johnny Unitas(1933—2002),美国职业橄榄球运动员,曾被美国橄榄球协会评为1959、1964、1967年最有价值的运动员。 [8] Babe Ruth(1895—1948),美国棒球运动员,是美国文化中最伟大的体育明星之一。 [9] Bing Crosby(1904—1977),美国歌手、演员,代表歌曲有《白色的圣诞节》等。 [10] Merrimack,美国东北部河流,源出新罕布什尔州中部的怀特山脉。 [11] Mister Five-by-Five,原为一首1942年的流行歌曲,描述了一个五英尺高、五英尺宽的大块头。此处用来形容父亲的身材。 [12] 示意改变打法及形式的队员。 [13] Boston Herald,创建于1846年,是美国历史最悠久的日报之一。 [14] 现更名为“新英格兰爱国者”(New England Patriets)。 [15] Iroquois,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 [16] George Gipp(1895—1920),美国圣母大学著名橄榄球运动员。 [17] Albie Booth(1908—1959),美国耶鲁大学橄榄球明星。 [18] 传球在球门线上或端区内成为死球。 [book_title]第二部 一 还是自吹自擂,不过却是实话实说,我在整个高中时期成绩一直是A和B,主要是因为习惯每周至少旷课一次,也就是说逃学,这样我就能去洛厄尔公共图书馆从容地自学一些东西,比如古代的国际象棋典籍,这些书飘逸着学术思想的芳香,它们的装帧古色古香,引领我进一步阅读其他令人愉悦的书籍,比如歌德、雨果,尤其是威廉·佩恩 [1] 的《箴言》,读书主要是为了炫耀我在读书。然而,这唤起了我真正的读书兴趣,致使我认真阅读了赫·乔·威尔斯 [2] 的《世界史纲》、愚蠢地研究了哈佛文学名著,并对第十一版《不列颠百科全书》深感敬佩。雪白透光的纸上用极小的铅字印刷,详细记载了一九一年前发生的所有事件,由牛津和剑桥学者们用翔实丰富的史料和优美动人的文字新近编写而成——我喜爱书籍和旧图书馆的味道,总在图书馆后面的圆形大厅阅读,那里一尊恺撒半身雕像沐浴在明媚的晨光中,半圆形书架一字排开,上面全都是百科全书。事实上,使我更受教育的是,大约上午十一点,我会漫步走出图书馆,抄近路斜穿基督教青年会附近达顿街的一些小路,以免英语老师乔·梅普尔从窗口里看见我;随后穿越大商店附近的铁路桥,跨越裸露的铁路轨枕,透过这些轨枕,可以看见湍急深沉的河水,上面汩汩地漂浮着冰雪,接着沿米德尔塞克斯街走向里亚尔图剧院,我坐在剧院里小心翼翼仔细观摩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老电影。当然我们多数学生都干过这事儿,但不是八点一刻逃学去图书馆悠闲读书直至十一点之后再去的,对吗? 不仅如此,那年冬天我还是洛厄尔高中径赛运动队里成绩最好的运动员,我甚至还有时间与玛吉·卡西迪初恋,恋爱的过程在同名小说里有详细叙述。 作为一个橄榄球和径赛运动明星,一个高分学生,见解独特,崇尚独立自由,对之痴迷,以至于当暴风雪袭击洛厄尔时,只有我独自一人在德雷克特树林里,四周空无一人,在齐膝深的雪地里拄着曲棍球球棍徒步跋涉,只是为了尝一尝周日晚餐,在松树下歇一歇,听听愚蠢的乌鸦“呱呱”叫唤。同时也因为长相英俊身强力壮,我敢肯定那时有许多人对我恨得牙痒痒的,甚至你,老婆,去年秋天你无意中泄露了心声“咳,我从来没像你那样讨人喜欢”。事实上,我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而是遭多数人憎恨,真的,我做一切事情都有点过分,试图在所有方面超过所有的人,当然,接受邀请参加姑娘们的舞会和把我的照片刊登在社交版上除外。甚至还有足够时间干那种事,哈哈,好像我过去在乎,或者如今在乎似的。那也是虚荣,包括那最后一句话,尽一切努力超过所有的人。你会高兴地知道我得到了应得的惩罚,所以别心急。 下一步就是选大学。我母亲选定哥伦比亚大学,因为她最终想搬到纽约,去看看大城市。我父亲希望我去波士顿学院,因为他的工作单位洛厄尔卡拉汉印刷公司许诺,如果他能劝我上波士顿学院,在弗朗西斯·费伊麾下打球,那么就给他晋级。他们也暗示,如果我去了其他学校,那就解雇他。我前面说过,费伊当时来过我家,我迄今仍然保留着一张他写给卡拉汉公司的明信片,上面说:“不惜一切代价把杰克弄到波士顿学院。”(大意如此。)可是我也想去纽约,见识一下大城市;星期六晚上我究竟能在纽顿岭或印第安纳州南本德学到点什么?而且,我看过那么多有关纽约的电影,我……嘿,那是无需赘说的了,码头区、中央公园、第五大道,人行道上能巧遇唐·阿米契 [3] ,里兹高级饭店里能与海蒂·拉玛 [4] 照面。与以往一样,我认为母亲的意见是对的。她不仅要我把玛吉·卡西迪留在家乡,只身前往纽约求学,而且匆忙去了麦奎德 [5] ,用她在鞋店工作攒下来藏在胸衣里的可怜积蓄帮我买了大号的运动衣、领带和衬衫,并安排我住在布鲁克林区她继母那里,她继母有一间挺好的大房间,高高的天花板,比较清静,所以我能专心学习,考出好成绩,橄榄球大赛前能得到充分休息。父母在厨房里展开了激烈争论。我父亲被解雇了。他备受煎熬,到城外四处打工,周末经常搭乘满是煤烟的旧火车回洛厄尔。想一想吧,寒冬腊月他住在新英格兰满是蟑螂的旅馆房里,陈旧的暖气装置“嘶嘶”作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时此刻他生活中唯一的幸福,就是我能获得成功,使他吃这般苦值得。 父亲遭开除当然是件丑闻,卡拉汉印刷公司这样干,令我刻骨铭心直到如今,它是我“成功”桂冠上的另一根黑色的羽毛。说到底,成功究竟意味着什么?容我打个比方,你拼死努力奋斗,踩着一些人的尸骨,爬到了你那个行业的顶峰,那样当你人到中年或更年老一些的时候,你就能待在家里,乐滋滋地在你自己的花园里种花弄草,但是因为在那之前你发明了某种更有效的橄榄球引诱战术,这时,乱民们蜂拥而至,从你的花园里践踏过去,踩坏了你所有的鲜花。对此,你会感觉如何? 二 哥伦比亚大学先安排我去纽约的预备学校补足数学和法语的学分,我在洛厄尔高中时疏忽了这两门课。没什么大不了的,六岁以前我只会说法语,所以很自然我一到那里就得了个A。数学是基础的,加拿大裔美国人都会计算。这所预备学校实际上是一所名叫“霍勒斯·曼”的男子高级中学,我猜大概是由一位名叫霍勒斯·曼的怪老头创建的,这是一所好学校,大理石墙上爬满了常春藤,一片片绿草地,一条条径赛跑道,一个个网球场,一个个体操馆,乐呵呵的校长和教师,一切都在一座高高的小山之上,俯瞰着纽约城曼哈顿北部的范科特兰公园。咳,既然你从未去过那里,那么为什么要费劲说这些细节呢,我还不如说,学校位于纽约二百四十六街,我住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继外婆家里,每天乘地铁单程要花两个半小时。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吓住毛小伙子,甚至今天也一样。我是这样安排生活的,典型的一天: 上学第一天前的那个晚上,我坐在我那张房间中央的大餐桌前,头顶上是高高的天花板,我像模像样笔挺地坐在椅子里,手里拿着钢笔,用在地下室找到的青铜书挡把各种书籍整齐地摆放在我的面前。我就这样非常正规地开始了对成功的探求。我写道:“日记。秋,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我的名字叫约翰·路·杜洛兹,不管对于偶然看到这篇日记的读者来说,这有多么微不足道。不过,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对这本日记的实际存在,以及诸如此类学校里男生的事情,做一些虚伪的解释。”接着我写道:“抱歉,我用了钢笔和墨水。”(“好啦!”我在思考了。“天哪!哎呀!一贫如洗啊!”)随后我又写道:“看来好像萨克雷、约翰逊、狄更斯,还有其他作家不得不用钢笔和墨水编著浩瀚书卷,尽管我毫不谦虚地承认我的打字技术相当熟练,但我还是感到我不应该像熟练打字员打字那样轻松自如地开始我的文学探求。我感到重新采用古老的方法写作,有点儿像默默向那些古老的斗士、那些不朽文学家的灵魂致敬。打住!我并非说我属于他们那一类人,而是说适合这些文学大家的写作方法,也一定适合我。” 写完这一段,我下楼去地下室,我继外婆蒂玛已经把那里整理成吉卜赛人似的组合居所:门道里挂了帷帘和串珠,维多利亚式的网眼花边饰垫,许许多多玩偶,舒适、漂亮、干净、整洁的椅子。胖乎乎乐呵呵的蒂玛正在读报。她的丈夫尼克是希腊人,信奉福音主义,我外公过世后,继外婆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纳舒厄遇见尼克,随后嫁给了他。继外婆与她蓝眼睛的女儿伊冯娜住在一起,伊冯娜的丈夫是乔伊·罗伯特。乔伊在货车运输仓库工作,每晚十一点带着《每日新闻》下班回家,在厨房餐桌边穿上T恤衫,便开始读报。他们总在地下室里为我准备好大杯的牛奶和从布鲁克林“库什曼糕点铺”买来的美味砂糖酸糕。他们说:“现在早点睡觉,杰克,明天还要上学和练球。你知道你妈说过的话,你得成功。”上床之前,我吃饱了酸糕和冰淇淋,准备好第二天的午饭,总是一个样:我给一份三明治单单抹了黄油,另一份三明治抹花生酱和果酱,再放点水果,不是苹果就是香蕉,整整齐齐地包好,放进书包。随后,尼克,尼克继外公,拉住我的手说:“等你空闲时,我再跟你多讲些神父库格林的事。如果你需要更多的书,地下室里还有很多。你看这本!”他给了我一本灰尘覆盖的陈旧的朱尔斯·罗曼 [6] 的小说,名叫“狂喜”,不,我想是“痴迷”。我把它拿到楼上,添加到我的藏书之列。我的房间与伊冯娜姨妈的房间只相隔一扇双层玻璃大门,不过门上挂着吉卜赛帷帘。我自己的房间有个废弃的壁炉,一个嵌在凹室里的小洗涤槽,和一张大床。从宽敞的布鲁克林·托马斯·沃尔夫 [7] 窗户向外看去,我看到了沃尔夫经常瞧见的一模一样的景象,甚至是在同一个月份里的:陈旧红色灯光照在布鲁克林仓库的窗户上,那里,男人们穿着汗衫背心,靠在窗台上倾身向外,一边休息一边啃着牙签。 我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裤子、运动服、撂好的书本和鞋子归拢并有序摆放,袜子放在最上面,然后洗洗刷刷,上床睡觉。我把闹钟调到,听清楚了,清晨六点! 清晨六点,我嘟哝着起床,洗洗刷刷,穿戴整齐,下楼拿好午饭包,急匆匆走上布鲁克林惹人喜爱却寒风刺骨的红色街道,步行三个街区,来到位于富尔顿街的IRT [8] 地铁车站。我走下阶梯,随着数百名手拿报纸和午饭包的人们挤进车站。一路上,我一直站到时报广场,整整三刻钟,天天早晨都这样。但是年轻的愣小伙子是如何消磨这段时间的呢?我抽出数学书,一边站着一边做我的家庭作业,午饭夹在两脚之间。我总在车上找一个角落,在那里我能用双脚护着午饭,可以斜着身子,转过脸去,面对着摇晃的车厢壁学习。角落里的味道实在难闻,数百张嘴在呼吸,没有新鲜空气进入车厢;令人恶心的女人香水味,旧纽约臭名昭著的大蒜味,老头咳嗽,在他们双脚之间偷偷吐痰。谁能忍受这一切? 每个人。 当我们到达时报广场的时候,或许是在前一站,位于三十四街上的宾夕法尼亚车站,多数人匆匆下车,去中心区工作,这下好了,我常得到角落里那个座位,开始学习物理。这下就容易多了。列车抵达七十二街时,又有许多工人挤上车来,他们前往曼哈顿和布朗克斯的非商业区工作,不过,我不再担心了:我有个座位。我转而学习法语,朗读我们加拿大法语中从不使用的所有奇怪的词语,我不得不查阅书后面的词汇表,心想法语班的卡顿教授今天早晨会如何讥笑我的发音,因为他会叫我起来读许多散文。不过,其他学生读法语就像西班牙奶牛叫唤,卡顿利用我教他们纯正的发音。你以为我此时已经接近学校了吧,还没有。我们从九十六街途经哥伦比亚学院,经过哈莱姆 [9] ,继续北上,再行驶一个小时,直至列车钻出隧道(好像它天生不可能在地下走那么长时间),呼啸着冲向地铁线的终点站,几乎到了扬克斯 [10] 。 靠近学校啦?没有,因为我得在那里走下一段高架阶梯,随后爬上一座陡峭的小山,坡度大约四十五度或稍许不到一点,那是一阵十分费力的攀登。到了此时,我与所有其他男生都汇聚在一起了,大家气喘吁吁,嘴里吐着清晨的热气,就这样,我清晨六点从布鲁克林起床,直到现在,八点半,两个半小时一路兼程,终于来到上课的班级。比起过去我们常常从波塔基特维尔和罗斯芒特步行一英里半去巴特利特初级中学,这种乏味而耗时的旅途艰难一千倍。 三 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除非它一定是所独特的学校,因为百分之九十六的学生都是犹太孩子,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非常有钱:皮货商、著名房地产经纪人以及诸如此类富人的孩子。你瞧,他们这帮人来了:乘着由戴鸭舌帽司机驾驶的高级黑色轿车,手里提着大饭盒,里面满是火鸡肉三明治、拿破仑千层酥,热水壶里装着巧克力牛奶。他们中有些人看上去好似一年级学生,年纪只有十岁,身高只有四英尺;有些孩子挺逗人,胖乎乎的,一个个像小猪油桶,我猜这可能是因为他们不必爬那座山的缘故吧。不过,大部分富家犹太子弟是从中央公园西侧、公园大道或滨河大道的公寓房那里乘坐地铁。其余大约百分之四的学生来自爱尔兰的名门和其他有声望的家庭,比如迈克·亨尼西,他父亲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篮球教练,还有德国男孩宾·罗尔,他父亲是与建体育馆相关的大承包商。随后还有不到百分之一的学生,我属于这一类,叫作“外来人”,平均成绩绩点B或A的学生,他们也是运动员,来自全国各地,新泽西、马萨诸塞、康涅狄格、宾夕法尼亚,他们获部分奖学金资助,来霍勒斯·曼补足上大学的学分,他们使这个地方拥有纽约城排名第一的高中橄榄球队,我们在那一年获得了第一名。 不过,先说要紧的事。大约八点三刻,我们都必须坐在礼堂里,由英语教授克里斯托夫·斯马特领唱《基督精兵前进!》,随后唱《杰弗里·阿默斯特勋爵 [11] 》,唱这首歌对我(一个法印后裔)来说,就跟犹太孩子唱《基督精兵前进!》一样不适合,但居然还挺有趣的。 接着开始上课。艾伯特教授的历史课令我厌倦,因为这是惟一一间东北朝向的教室,因而也面向洛厄尔,窗外范科特兰公园树木遮阴蔽日,实际上这些树有马萨诸塞州印第安人那种阴郁的外观,所以我坐在那里并没真正听艾伯特讲课,而是在思考我自己的历史:首先思念玛吉·卡西迪,跟所有十七岁的小伙子那样想入非非;思念老爸,现在他很自豪,还有我妈(比如,我想到此刻她正给我邮寄打字机,那机器当天下午就会抵达布鲁克林),还有我姐。一想到童年时代的朋友们在家乡等着我,我不觉泪如泉涌。不管怎么说,历史永远不会引起我的兴趣,此外,艾伯特教授讲课枯燥无味,要说精确,确实不假,但是,历史最好讲得生动有趣,因为,天哪,比如没人会跟我讲发生在亚该亚人和伊利乌姆人之间的荷马战争只是由于某种贸易相关的经济因素而爆发,不然的话,海伦贞操带里的交易呢?帕里斯 [12] 即将从菲罗克忒忒斯 [13] 那里得到的显赫爵位绶带呢?不管怎么说,在这门课上,我茫然出神,眺望窗外远景,当天气多云阴沉,树林染上那种忧伤的没有纽约特征的新英格兰深灰色侠义风情时尤其如此。随后,穿过教学楼过道,对面就是物理课堂,轻松活泼的小个子比利·瓦恩解释阿基米德的澡盆,或者欧姆定律,我永远也弄不懂这种定律,事实上,我真的是班里的差生,不过以后慢慢赶了上去,得了个还过得去的成绩(B-)。不像班里所有其他的橄榄球运动员我从没摆弄过汽车机器,他们嘲笑我,因为我弄不懂电池的基本原理。我将在赛场上向他们展示另一种电能。 下一节课是克里斯托夫·斯马特 [14] 教授的英语课;英语老师的名字还有比这更好的吗,除非叫威廉·布莱克 [15] 或者罗伯特·赫里克 [16] 或者杰弗里·乔叟勋爵?他总是给我A+,洛厄尔高中的乔·梅普尔老头为我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教我如何欣赏沃尔特·惠特曼还有艾米莉·狄金森,让其他男生对欧内斯特·亨利 [17] 的诗句“我流血也不低头 [18] ”茫茫然不知所以。在英语课上,事情发展到我不得不为一些富家犹太子弟撰写六篇学期论文,每篇两美元;对于那些外来的橄榄球运动员,免费或用其他办法交换。我在布鲁克林的住所有了打字机,干这种事容易。你也许会说这样做很不好,但是相比德尼·布卢偷偷在更衣室把匕首卖给那些小胖墩们,五美元一把,我的行为也不算太恶劣吧? 午餐时刻,每个人都从自己的锁柜里取出自己的饭包,急急忙忙奔进自助食堂似的饭厅去抢牛奶、软饮料或咖啡。在这里,我吃着寒酸的午饭,而其他人吃的都是香喷喷的火鸡三明治,我的伙食比周围所有同学都差,这并非第一次;后来,我终于获得成功,可是正如人们所说,不知怎么的胃口全没了。有时,某个有钱同学给我一块新鲜美味多汁的鸡肉三明治,哇,真好吃!尤其是乔纳森·米勒,他真的开始喜欢我了,他是第一个邀请我到家里吃晚饭的人,最后发展到去他们家过整个周末。比如说,星期五早晨某个假日舞会结束后,他有钱的华尔街金融家父亲就会起床,坐在餐厅巨大的红木餐桌前,他们的公寓位于施瓦布大厦(当时还屹立在那里)正对面的西区街第十七层;这时,一位讨人喜欢的黑人男仆就会从厨房里出来,为他端来葡萄柚。老头就开始用调羹吃起来,就像电影里一样,葡萄柚汁会越过餐桌布喷到我的眼睛里。随后,他就会吃一个放在蛋杯里简简单单煮得半熟的鸡蛋,他利落地将蛋壳敲破,用一把银调羹将蛋舀出来吃掉,扶一扶眼镜,一边看《纽约时报》一边对他的儿子乔纳森说:“乔纳森,你为什么不像你这位朋友杰克?他,正如我们用拉丁语说的那样,mens sana et mens corpara(思想端正,身体健康)。他兼备希腊人所有的优秀品质,也就是说,有雅典人的头脑和斯巴达人的发达肌肉。而你,看看你!”这太糟糕了。因为可怜的老乔纳森是第一个使我对正统文学感兴趣的人,此前我的幼稚习作中只有对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兴趣;他使我懂得海明威,并试图像海明威一样写作,后来他带着我到城里游览,长些见识,通常是看前卫的电影,教我礼貌举止、风俗习惯、迪克西兰爵士乐 [19] 。有时午餐时,乔纳森见我吃寒酸的花生酱三明治,就会主动给我一些由他的女仆准备的非常美观的鸡肉三明治,橄榄球队那帮人就会狂笑一阵。我在橄榄球队里不受其他队员的喜欢,因为他们认为我为了吃几块三明治,讨一些好处,蹭几顿晚饭和赚两美元的学期论文与不是运动员的犹太小子混在一起而冷落了运动员,我想他们是对的。可是,我对犹太小子们感兴趣是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有遇见过任何犹太人,尤其是这样教养有素、穿着讲究的犹太人,尽管他们的脸都是我所见过的最丑陋的,上面还长着可怕的小脓包,虽然我自己脸上也有脓包。 有时午餐时刻,天气晴朗,我们会三三两两到外面的绿草坪上去,在阳光下站成一圈,喝着软饮料,如果碰巧冰雪融化,我们就会打雪仗,将雪球投向爬满常春藤的墙上的汤姆·布朗牌匾,上面刻着:霍勒斯·曼男子学校。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霍勒斯·曼的儿子曾经与亨利·戴维·梭罗一起去明尼苏达游览,后者是我在康科德附近瓦尔登湖畔的一个邻居;天气晴朗时,从我楼上的卧室望去,可以看见瓦尔登湖畔的树林,此时此刻,我正在这间卧室里写这部《杜洛兹的虚荣》。 四 午餐后上法语课,前面已经提到过,佐治亚州的卡顿教授实际上是一个多病而可爱的南方老头,他喜欢我,后来也常给我写信,我觉得他有点同性恋的倾向,是积极意义上的那种。在这个班里,我被安排坐在莱昂内尔·斯马特旁边,他成了我真正最好的朋友,他是从伦敦来的利物浦一类的犹太人,他父亲是位著名的化学家,把他、他的兄弟和母亲送到美国,以躲避闪电战,家境也很富裕:他教我欣赏爵士乐,赛季结束后带我去哈莱姆的阿波罗剧院,我们坐在剧院的第一排,著名吉米·伦斯福德 [20] 乐队完美的演出震耳欲聋,让我们看得目瞪口呆,后来我们还观看了巴锡“伯爵” [21] 乐队的表演。 莱昂内尔很滑稽,在接下去的数学课上,克威克教授称他“怪人”。克威克教授说:“孩子们,你们很聪明,对吗?我来给你们一串数字,我要你们告诉我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或者大意如此,我不是什么微积分专家。)他说:“准备好了吗?现在开始:14,34,42,72,96,103,110,116,125。”没人能琢磨出其中的奥秘,不过它们在我的脑袋瓜里激起了一种奇怪的旋律,我几乎要跳起来说这串数字“听起来”至少像什么东西,但是我怕我们橄榄球队的四分卫比弗·昆兰,他不住给我做怪相,因为我与莱昂内尔、乔纳森·米勒和其他犹太男生混在一起,而不与他和他那一帮恶棍交往(今天,比弗是受人尊敬的霍勒斯·曼预备学校男子橄榄球队的老资格教练,所以他当然不是什么恶棍,谁都不是恶棍),不过我也担心被人嘲笑。至于“怪人”,其实没人嘲笑他。“好吧,怪人斯马特,站起来,告诉我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他操着伦敦口音说,脸像平时一样通红,像摇摆舞迷或者像街角上的爵士次中音莱斯特·扬 [22] 那样耷拉着脑袋,穿着宽松漂亮的运动上衣,一个月之中他几乎每天换一件不同的运动服。 克威克教授怒视着我们所有的人,瞪着眼睛,满脸通红,眼镜闪光。“哈哈哈,这是第七大道地铁的快车站,你们这帮笨蛋。” 最后,一天结束时,我们还得忍受同一个家伙的几何课。在那门课上我唯一还记得学到的东西是,如果你将一把尺插在一棵高树边,然后测量尺的影子和树的影子,你不用像泰山那样爬树,就能算出树的高度。我能测量圆的周长吗?我可以在地上画一个圆圈,呼唤墨菲斯托菲里斯 [23] ,或者边唱边跳绕着圆圈转 [24] ,但永远也不能琢磨出圆圈里头是什么东西。在这方面,橄榄球队的男生们又都比我强。 五 好啦,现在是橄榄球场。训练。我们穿上统一的运动服,像体育新闻记者唐·雷加利亚在纽约《太阳报》上常说的那样,鱼贯而出。没想到,真怪,每场球一开赛,霍勒斯·曼队的教练乌姆普·梅休就让我上场,也让我踢悬空球,甚至传一些球。看来他认为我还可以。我开始练习踢球,老天可以作证,几天后,我已经可以把球踢得旋转着飞向蓝天,有时(顺风的话)落到六十五码以外。不过,如果遇上逆风,他教我将旋转球踢得低一些,像子弹一样,这一招我学会转身用右脚侧转来踢,砰的一声球飞了出去。他进一步教我踢快球,也就是说,你站在一排球员中,好像准备接到球就持球跑动进攻;你往前走一步,好像要突然冲进对阵开球线。相反,你迅速往后退一步,依然低低猫着腰,在队员排队的站线上将球猛地踢出,球越过众人的头顶,也越过安全队员的头顶,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无论如何要去拦截你持球跑动进攻的。结果是:球呼地往后飞越三十或四十码,每个球员都去拼抢它,有时我们自己重新得球,这是我们球队的诀窍之一,它使我们队不仅成为那年纽约城的高中冠军,而且被报界称为纽约城“预备学校神话般的冠军”。 对于一个高中球队来说,这是个不赖的成绩。 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四分卫、现在的教练比弗·昆兰,他体壮如牛,个头跟我差不多,不过脖子比我粗,甚至腿肚子上的肌肉也比我强健,脑子也比我聪明,我是说橄榄球方面的天赋,他是大家口中的“战地将军”:他厉害的地方在于能审视赛场形势,决定下一步行动。接着是另一个后卫,巴德·海尔布伦纳,他四肢修长,速度飞快,身材精瘦而结实,有点像洛厄尔高中的基纳;他是个很好的阻截队员,也是个顽强的赛手,他来霍勒斯·曼主要是想打棒球(希望能参加大型联赛)。我们还有一个极好的小个子传球手里科·克雷利,他来自新泽西州(其他球员几乎都来自新泽西州),不过,他天生举止夸张又游手好闲,就像洛厄尔的梅内拉科斯那样。不管怎样,我们并不太需要他,因为昆兰在关键时刻传球同样出色。 真的,像平常一样,是对阵开球线使我们有点看头。中锋亨克·勒布伦个子瘦小而结实,蓝眼黑发,像我一样是个布列塔尼人(尽管他不知道这一点或者不想知道这一点),他凶猛防守,在前场拦截,使众人纷纷向四面八方躲闪。亨克个子矮小,但是布朗克斯区的雷·德卢西亚人高马大,即便他早年锁骨受过伤,对手也很难突破他防守的边锋位置。接着是这个码头暴徒类的球员,大个白肤金发碧眼,尽管没有福里斯特·塔克 [25] 那么高大,但长相差不多,身体也够结实,看他一眼就令人毛骨悚然——罗伊·哈特曼。还有其他一些好男生,两个来自富裕家庭的德国人(不是犹太人,而是真正的德国人),不一定是真正职业橄榄球运动员一类的,但是非常优秀的球员。我认为我们橄榄球队真正的关键人物是格斯·巴思·乍一看,他身材纤细,像台球房里游手好闲的家伙,懒懒散散,似乎没有一点力气,瞪羚似的,但却像马粪一样到处都是,换言之,关键时刻,他“无处不在”。他是另一个边锋。有巴思和德卢西亚各守一边,勒布伦占据中场,金发公牛哈特曼阻挡拦截,还有一个名叫阿特·西奥多的家伙,不声不响,像春天第一轮混沌的月亮一样温和,加上奥利·马斯特森(实际是个篮球明星,但也是一个竞争对手,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骁勇善战),我们有这样一条对阵开球线,这条线让我和昆兰能展开横移突破。 六 典型的开学第一天结束了:训练后我们淋浴,穿着整齐,各干各的事;我呢,拿着书下山去乘地铁,当然腰酸背痛;曼哈顿北部的屋顶上空已经一片昏暗,漫长的高架铁道旅程进入了地下,列车飞速穿越曼哈顿老城区,我心里想这个地铁隧道的上面是什么?哇,是灯光璀璨的曼哈顿、电影院、餐馆、报纸轰动新闻、时报广场、华尔街、爱德华·G·罗宾逊 [26] 在唐人街嚼着雪茄烟。但我得忍着不下车,一路乘到布鲁克林,在那里下车后疲惫地走向寄宿的继外婆家(我们叫她“蒂玛”),热气腾腾的丰盛晚餐在那里等着我,八点半,差不多该上床睡觉了,我几乎没有时间跟老尼克谈论库格林神父或希腊油酥点心,当然也没有时间在我的房间里做任何家庭作业。 我上楼到我自己的房间去,看着昨天晚上(隆重的“第一夜”)那第一篇日记不由得叹息起来,那篇日记是这样结尾的:“我正在为明天做精心准备。我给闹钟定了起床时间,准备好了服装等等。今晚,我制订了一个自学的计划,准备开始正式实施。学习科目一共五门,每天晚上我主攻一门,一个星期后自我测试。这五门科目是神话学、拉丁文、西班牙语、文学和历史,好像霍勒斯·曼常春藤课堂里的功课还不够多似的。不过,我的座右铭是‘学得越多,日后懂得越多;很自然,懂得越多,离成为优秀新闻记者越近’。”这是第一天晚上的精神状态。 而现在,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五日,我疲惫不堪地写道:“今天真是一团糟。学校开学、训练,邮件和打字机到了,事情接踵而来,激动和辛劳使我没法一一记录。” 这篇日记到此结束。 以后会有足够时间回头补写,你们会看到的。 七 在我那张书卷气息十足的大餐桌上打了几分钟瞌睡之后,我站起身准备睡觉,这之前先到楼下准备我明天的午饭,随后跟蒂玛和伊冯娜道晚安,听身着汗衫背心的乔伊给我讲述今天纽约发生的事情。 早晨六点,我起床,拿了午饭,但决定不拿书。我乘上地铁,一路站到时报广场。我没做家庭作业,而是悠闲地浏览纽约风光。一切又都像在洛厄尔一样,我逃学去学习生活的其他方面。这就好像,我可以把这本书叫做《杰克·杜洛兹历险教育记》。我在时报广场下车,内心充满激动地走出车站,这天秋高气爽。我朝派拉蒙影院走去,知道此时剧院里不会拥挤;我在剧院门口挑出的遮篷四周游荡等待,直至剧院开门。我走进铺着地毯的巨型影视大厅,在前面第十排坐下,观看那巨大洁净的银幕上播放的电影,以及紧接着的舞台表演。 随后,我走出剧场,觉得饿了,在时报广场一个室外柜式餐桌处吃了午饭和奶昔,成千上万的瘾君子、罪犯、妓女、劳工以及诸如此类的人们从我面前匆匆走过,天哪,对于一个来自小镇的男孩来说,这是一种多么惊人的景象!接着,我十分清楚该到哪里去,我悠闲地,几乎是温文尔雅地漫步进入那边的阿波罗剧院,挑篷上的广告写着:让·迦本 [27] 主演《低下层》,还有路易·茹韦 [28] 主演《稀奇古怪》……法国电影!在那个年代里,这类电影用法语播映,原汁原味,不过下面有英语字幕;因此,如果那天卡顿教授在霍勒斯·曼高中的法语课上惦念我,那么他应该与我一起来观看这两部电影,我看电影时目光从字幕移到演员的脸上,再移到演员的嘴唇,天真地想要弄明白为什么巴黎人说话像阿拉伯人吐痰那样吐出音节,大多从喉咙处发音,而不是用舌头发音,坦率地说,也就是,franchement [29] ,这至少可以说是我在校外学到的许多事情中的一件。(迦本操一口漂亮法语。)(至于派拉蒙那场电影,记忆最深的也许是艾丽丝·费伊 [30] 雨中站在意大利面条的广告牌前,因为她没有付餐费。) 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左右,我从法语剧场出来,心里明白去参加橄榄球训练是不可能了,训练场远在两小时车程以外的住宅区,加上我浑身肌肉酸痛反正是没法训练了,于是,我环顾四周,再寻找另一部电影,比如说,阿波罗剧院街对面,埃罗尔·弗林和米里亚姆·霍普金斯主演的《弗吉尼亚城》,天哪,多有意思!走出影院已是这秋日的黄昏时刻,灯光璀璨,肚子里装了一整天学到的不同知识,准备启程回布鲁克林。纽约公共图书馆离这里仅两个街区,不过,既然我有比洛厄尔的里亚尔图街更多的选择……不管它,时间足够,也去那里看看。 我说这些话的寓意是,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是“历险教育”,让孩子学会走自己的路,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带马到河边易,逼马饮水难。正如我此时此刻写的那样,我完全依据我想记忆的顺序方式记忆,没给读者添加太多不必要的废话,所以,让孩子选择他确实想做的事情,以免他长成个十分讨厌的人,喋喋不休说些动物、植物或者乱七八糟蝴蝶的名字,或者半夜过后还在黑板边上,给弗利普尔黑德教授叙述中世纪德国图林根 [31] 鞭笞派教徒 [32] 的完整历史。 在这些情况下,头脑明白在做什么要比狡诈好,因为大脑在思索,狡诈得到了遏制,也就是说,大脑在大踏步前进,而狡诈停滞不前。不过,这不是厚道的说法,也不是哈佛的谎言,因为麻省理工学院很快要用计算机和火星数据库来测谎。 八 这年第一场球赛,我们不得不面对一支名叫“布莱尔”的强大常胜球队,我们没做好对付他们的准备,我想主要是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队的队员才刚见面,而且来自东部的四面八方。我们阵容中还有几个学校的老古董,后来被清除掉了。球赛上半场,我们几乎一路顺畅,就要第一次持球触地得分了,但是身材魁梧的布莱尔男生们遏制住我们的进攻势头,把我们挡了回去,并且以十三比零击败我们,所以大家都以为霍勒斯·曼与以前一样是支老古董队。 他们没有把我们阵容中强悍的核心队员算在里面。实际上,哥伦比亚也许原先计划下一周派哥伦比亚一年级新生球队跟我们比赛,但依据第一赛季的失利,结果干脆派来了哥伦比亚新生的二流球员 。这真是罪过。当我们训练一周之后,我们理顺了暗号,在倾盆大雨中,以二十比零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顿。这场比赛与跟布莱尔队的比赛一样,我踢了所有讨厌的快速悬空球,随后,我在靠近对方端线处接住勒布伦从中场长传过来的组合悬空球,假装踢悬空球,但突然奔跑起来,穿过防卫漏洞,一路跑到底。昆兰也得了分,还有海尔布伦纳。我有一次长距离持球跑动进攻,一个长腿家伙在泥浆中从我身后赶上来,就在接近球门线的地方从背后抓住我,回想起来,跟纳舒厄那场比赛一模一样;不过,这一次,他抓住了我护肩下的颈背,猛地将我摔倒,脑袋朝下。我晕了过去。不过还算好,就像洛厄尔沙地赛场上哈尔马洛那次事故一样马上就恢复了知觉。 同样有意思的是,在我恢复知觉以后,他们估计我能继续打球,碰巧那时正好是交换场地的时间,所以我们必须得列队前往对面场地。他们不了解的是我仍然头昏目眩。事实上,大雨里,我斜靠在我队友的身上,自言自语道:“我们在这大雨倾盆倾斜的场地里干什么?地球是倾斜的,我在哪里?我是谁?这都是在干什么呀?” “我说,四,七,三(有点儿像四分卫指令)。” “嗯,什么?” “你怎么啦,杜洛兹,摇摇晃晃的?” “他该是这种样子,刚才被撞晕了。” “那好,就站在那里,或者奔跑,或者躺下,我们走,孩子们!”他们都跑回自己的位置,我站在那里,在雨中看他们赛球,看着倾斜的地球,有点像黑脚信天翁(也许我疯了,可我依然头昏目眩),砰的一声,比赛继续进行,我只是站在那里观战。除了儿童时代有一次在马萨诸塞州跌倒外,这是我第一次被撞晕,我感觉以前发生过这种事情,情况一模一样。我听垂死的人说过“我记得这种感觉”,事实上,后来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还是轻易取胜,二十比零。比赛结束后,我们都冲进体操馆,我感到恢复得差不多了,所以接受乔纳森·米勒的挑战,在正式摔跤台上进行一场比赛,摔跤台就在更衣室附近,小个子乔纳森·米勒(是摔跤队的)身着全套摔跤服:我呢,只穿着自己的弹力下体护身,我担心摔得仰面朝天,于是用我的脚钩住他的腿拼命挤压,把他翻过身来肚皮朝下,骑在他的背上,拉出他的一只手(没有弄痛他),把它弯曲过来,再用我的另一只手穿过他的手弯,并用整个膝盖压住他,狠狠揍了他一顿,像龙虾的螯一样把他死死按在那里,橄榄球队员们看着我与一个蠢人摔跤,高声叫喊:“嗨,伟大的杜洛兹,放了他吧。”不过,我敢与你打赌,球队里没人敢与我比赛摔跤,我的动作飞快,快到你会觉得我没有弄痛对手。你知道吗,老婆,摔跤过去在洛厄尔是一大技艺,我一度是波塔基特维尔的“隐形奇人”,我的表哥也是,我父亲从洛厄尔到任何一个地方,一路都提倡摔跤比赛。 让我感到恼火的是橄榄球队,也就是那些来自新泽西州的其他外来球员那样看不起我与犹太男生交朋友。这倒不是说他们反对犹太人,他们只是鄙视我,以为我看中那些犹太男生有钱,吃的午餐丰盛,或者他们中有些人乘着高级轿车上学,或者也许像在洛厄尔一样,他们认为这些犹太人过分自负,不值得认真对待。算了,算了。因为这时大赛即将来临,我们将与圣约翰预备学校对阵,据推测,我们会以零比一百败北。 九 那是接下来一周的星期六,阳光明媚,异常寒冷,这种天气最适宜比赛橄榄球。星期五晚上,尼克继外公务必要我早早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晨,我对他说我得先去散散步,然后我们一起乘地铁去霍勒斯·曼,这将是他第一次看我比赛。我出了家门,去舍默霍恩大街理发,在镜子里看看我那张丑陋的脸(我自认为是这样),随后去当地一家饮料店吃了两大杯热乳脂圣代。人行道上有个戴着灰色毡帽的模糊不清的人影摇晃着来回踱步,两只手背在身后握着,躲躲藏藏,偷偷摸摸,不过我根本不在意他。吃饱了热乳脂圣代,我回到了蒂玛家里,带上尼克,我们一起登上了地铁,在车上读《每日新闻》消磨时光。 霍勒斯·曼体育场迎来了一场大赛。圣约翰预备学校的球队身着褐紫红色球衣,百战百胜,高傲自大,蹦蹦跳跳,怀着必胜的信心。我和比弗·昆兰及其余队员走进球场。我记得比赛时一度有个圣约翰队的球员控制不住,冲进边线的观众之中。我在打安全,也就是说,处在捕捉悬空球并持球往回跑的位置。但是在这场球赛里,我满肚子上等热乳脂圣代,所以也很想当防守队员,就当一次也好。事实上,在我整个橄榄球生涯中,只有想当防守队员时,我才会疯狂拼命防守。我像十三岁在洛厄尔赶超哈尔马洛那样,尽一切力量快速追赶那个家伙,事实上我超过了他,跑出边线,冲进了人群,不过正好伸出右臂,将他一起带入人群十英尺。 哥伦比亚队守卫区新生助理教练麦奎德正站在那帮高声尖叫着散开的人群中(他们中有些人倒在了地上),他事后对我说,他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阻截。“你怎么不再疯狂防守啦?”当时没人受伤,这就是那种阻截的恐怖所在。那位可怜的圣约翰带球进攻队员以为上帝本人把他卷进了天堂呢!听我说,这就是速度和潇洒。 “好样的,杰克,”队友们高声喊叫,他们开始喜欢我了。我们全力以赴,让那些偏袒的球迷们见鬼去吧。比弗·昆兰一个快速直线把球传到在球门区等待的雷·德卢西亚手中,我们六比零获胜。比赛的剩余时间,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彻底击垮圣约翰球队,把他们打回老家去。这是纽约城这个赛季最大的冷门。我们事实上成了神话,也就是说,成了纽约城预备学校橄榄球比赛非官方的冠军,多大的丑闻!那天晚上,《世界电讯报》刊登了一条大新闻,说霍勒斯·曼队如何作弊,从新泽西、布朗克斯、宾州、马萨诸塞州借来彪形大汉充当“冒名顶替运动员”,这样做不符合教规。但是我们中没有一个是“彪形大汉”。除德卢西亚外,相对来说,我们全都是小个子。记者们在淋浴房观察我们,全都连连摇头。到底是谁打败了圣约翰队? 怎么,当然是圣约翰·杜洛兹和那帮男生!这听起来也许有点可笑,但这是我参加高中球队第二次打败圣约翰预备学校,要知道,预备学校建制高于高中。另外那一次,我在《玛吉·卡西迪》一书中写过,是一场我跑第一棒,乔·梅利斯第二棒,米基·马圭尔第三棒,约翰尼·卡扎拉基斯负责最后一棒的接力赛,那次在波士顿花园的比赛,我们居然击败了圣约翰预备学校的接力赛运动队,那是另一次让人难以置信的冷门(两次比赛中,我都没起太大作用,只是正好赶上与宿敌圣约翰队对阵)。 撇开插科打诨,那场球赛之后,每个人都害怕我们。 一〇 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举行下一场比赛。我爸埃米尔·杜洛兹从洛厄尔一路南下专程前来长岛看我与“花园城”队比赛,同时也来看看我学业进展如何,看看布鲁克林寄居处的情况如何,观看几出表演,吃几块纽约的牛排,带我外出去城里转转,当然主要是他自己乐一乐。很自然,我想在老爸面前炫耀一下。老爸是个有趣的人,过去常把更衣室当作洛厄尔地区早先推广摔跤和拳击的地方,我们在更衣的时候,他待在我们旁边,跟我们开玩笑,教练们一点儿也不在意:我父亲在场,队员们都被逗乐了。“那个怪家伙杜洛兹有个挺棒的父亲。”他们自己的父亲没有一个敢踏进更衣室。我们走出更衣室,上场对阵可怜的花园城队;如果要问赛事如何,那么可以这样说,我们有点伤害了他们。比如,有一次,我倒地阻截,掩护比弗·昆兰,我从地上抬起头,看见昆兰低着头,两只大脚奋力推进了二十码,到了球门线,把对方队员撞得稀里哗啦倒向四方。几个来回之后,我在父亲面前露了一手,再次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花园城队有个可怜的男生在他左边锋位置处轻松地来回移动,跟从前的哈尔马洛一模一样,不过这次是个陌生人,我故伎重演,猫着身子,全速推进,掩护阻截,用不犯规的干净动作正面扑向他的双膝,撞得他往后倒退十英尺,被人用担架抬出了赛场。 从这时起,我开始讨厌橄榄球和战争。也讨厌炫耀。但是比赛结束后(霍勒斯·曼二十七分,花园城零分),我们在淋浴的时候,父亲眉开眼笑,高兴极了:“走,杰克,我的儿子,今晚我们出去到城里乐一乐!”于是我们去了谢里登广场的杰克·德莱尼牛排餐馆,此时我自己几乎不知道我命中注定在未来比较郁闷但比较温馨的岁月里,要在格林尼治村的这个广场上度过那么长的时间。 啊,今晚是受难节 [33] 之夜,我要写我想写的东西。 一一 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正在以实际行动弥补父亲所受到的屈辱,因为他被开除是由于我一直不想(一直不想?),让我们说白了吧,一直不想上耶稣会学校。我不仅想去纽约城上哥伦比亚大学,以便好好了解这个城市,而不是去,嗯,南本德,或者波士顿,或者北卡的达勒姆 [34] ,而且我不喜欢穿黑袍的教授们教我如何思考,最后成为……嗯,我不知道从哪里得来这种想法:耶稣会会士不可信赖;可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阅读历史上有关这方面的知识,唯一令人疑惑不解的是,咳,你看,现在我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秘密耶稣会会士之一,我做的一切,我写的一切,都基于某种信仰的改变,你就仔细看一看吧。今晚我对自己说:“我持这种立场,耶稣会会士没理由生我的气,非耶稣会会士也能叹息和安息。”个人的信仰由他自己决定。 耶稣会会士实际上说了些什么?每人都必须成为天主教教徒,因为没有其他道路可以走出中世纪神学的死胡同。但是,如果像帕斯卡,布莱兹·帕斯卡 [35] ,他们十七世纪的“敌人”,他们仅仅只会说基督是上帝的儿子,因为没人能证明 他不是,我应该就会相信那些说法。然而,今天我是一个耶稣会会士,修道会的秘密领袖,像尤利西斯·辛·格兰特 [36] 那样坐在摇椅中手持酒瓶来回摇晃……不过,别着急,亲爱的老婆,后面当我追溯到我因打橄榄球而虚荣心十足,因在大学学习而开始写作和思索的经历时,还会有更多这样的故事。 接着是与“托姆”队的赛事。托姆队是一支来自马里兰州的全胜(预备学校)球队,对于我们此时在纽约市里令人生畏的名声不屑一顾。瞧,他们全体列队出场了。那天早晨,我又在布鲁克林吃了两大杯热乳脂圣代,那个“影子”两次在冰激凌店窗前晃过,我再次与尼克继外公一起乘地铁离开闹市区。这一次,他瞅着我,样子怪怪的。 天气寒冷晴朗。同学们成帮结队全来了,站在边线上高声呐喊;第一节比赛进行到一半,一个旋球突然飞到我手中,我得到了踢悬空球的机会,上帝保佑,我别丢了球,因为我不打算举手要求合法接球 [37] ,这将意味着接球,将球缓缓触地。我明白,当我接球时,他们会马上冲着我来。一旦球成了我的囊中之物,他们会排山倒海似的压在我身上。托姆队的边锋们沿着球场飞奔而来想按住我,我突然笑着跑到右边,急速避开他们伸出的一双双手,猛力向前冲,来到边线,在那里,我看见我的好友们在高声欢呼:比尔·克雷斯基、吉恩·麦克斯托尔、吉米·温切尔(后面会有更多关于他们的故事),我也高喊:“嘿,比尔!嘿,吉恩!”眼见托姆队的一个家伙冲上前来,想把我撞进人群,我转了个身,不,用“转身”这个词太慢,我溜 到左边,甩掉了所有的人(我妈在洛厄尔我卧室墙上挂着的那张小照片上写着:“杰克机灵点!杰克跑快点!”),我在中场扫清所有对手,独自在二十八码线上捕捉到踢悬空球的机会,此刻我在中场,他们全都在那儿。勒布伦阻截了一个托姆队员,所以我又一次溜到右边,再次全速奔跑到边线。又来了个托姆队员。我再次突然溜到左边,将他撇在那里,哈特曼又一次阻截,德卢西亚又一次阻截,西奥多又一次阻截,昆兰甚至正抱着某个家伙的双腿在打滚;我明白我所必须做的是睁大眼睛,躬身尽快全力冲刺三十码。我冲到五米线时遇上了麻烦,托姆队一帮三人拦住了去路,我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看,凶猛地冲了上去,仿佛我准备撞破脑袋冲入他们中间并且驱散他们;三名托姆球员哈哈大笑,认为这绝不可能,因为他们人高马大;不过,我聪明机智,突然再次溜到右边,把他们三个留在原地跳小步舞,我们以六比零取胜,这是一九三九年预备学校东部联赛的又一个大冷门。 这场球赛第三节的某个时候我坐失快速踢悬空球的良机,这使我终生难忘。(现在,如果昆兰、克雷利以及其他人想回忆他们在那场球赛中出色的表现以及其他人的表现,那就让他们去回忆吧,不过现在该轮到我了。)事实上,我蹲下了,好像要接从中场传来的球,然后持球跑动进攻,往后一退,用我侧转的右脚猛力踢球,橄榄球旋转着横空穿越五十五码,随后球又继续顺风滚了大约三十码,形势对托姆队来说非常糟糕。接着,我甚至还传了一次球,这是我这一年中的第二次传球,梅休裁判称之为出其不意,球成功传给了昆兰,昆兰接住了,持球跑动进攻,第一次在边线外将之弄成死球。 你也许会说,主要是我自己惊讶地盯着梅休教练看,而不是梅休教练惊讶地盯着我看,因为在我正式的橄榄球生涯中,这实际上是第一次有教练让我打完每场球赛的每一分钟,完全用我天生的方法去打球。 我爸爸写信告诉了他这件事。 与托姆队的球赛结束后,我们成了纽约城预备学校的橄榄球英雄,我身后的那个“影子”露面了,他碰碰我的肩膀,是尼克继外公。他对我说:“今天早晨如果不吃那么多热乳脂圣代,你会再多六次持球触地得分的。” [1] William Penn(1644—1718),英国房地产企业家、哲学家,宾夕法尼亚英属殖民地的创始人。 [2] 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英国作家,主要作品有《时间机器》、《星际战争》等。 [3] Don Ameche(1908—1993),美国演员。 [4] Hedy Lamar(1914—2000),美国女演员。 [5] McQuade’s,美国一著名商场。 [6] Jules Romains(1885—1972),法国诗人、作家,作品有《克诺克医生》、《善意的人们》等。 [7] Thomas Wolfe(1900—1939),美国小说家,作品有《天使望故乡》、续集《时间与河流》等;这里指杰克·凯鲁亚克继外婆家窗户外的景观类似沃尔夫作品中提及的。 [8] 区际捷运公司的英文缩写,是纽约市首个地铁营运商,该公司的首条路线于1904年10月27日开通,运行于市政府与一百四十五街/百老汇交叉口之间。 [9] Harlem,美国纽约市曼哈顿的一个社区。 [10] Yonkers,美国纽约州东南部城市。 [11] Lord Jeffrey Amherst(1717—1797),曾任英军北美最高司令官。 [12] Paris,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子,引诱走斯巴达王的妻子海伦而引起特洛伊战争。 [13] Philoctetes,希腊神话中在特洛伊战争中用其父大力神所遗之弓和毒箭杀死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的英雄。 [14] Christopher Smart,smart在英语中还有“聪明伶俐”的意思。 [15] 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诗人,有诗集《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等。 [16] Robert Herrick(1591—1674),英国诗人,著有《西方乐土》。 [17] 原文Ernest Henley,应是William Ernest Henley(1849—1903),英国著名独脚诗人。 [18] My head is bloody,but unbowed;引自亨利的名诗《不可征服》。 [19] Dixieland jazz,源自美国南部各州,以新奥尔良为代表,特点为强烈的快节奏和活泼的即兴演奏。 [20] Jimmie Lunceford(1902—1947),美国著名爵士乐萨克斯管手。 [21] Count Basie(1904—1984),美国著名爵士乐钢琴手。 [22] Lester Young(1909—1959),美国著名爵士乐萨克斯管手、单簧管手。 [23] Mephistopheles,浮士德传说的后期背景中众所熟知的魔鬼精灵。 [24] Ring-around-the-rosy,一种待到曲至某句或曲终必须即刻蹲伏的儿童游戏。 [25] Forrest Tucker(1919—1986),美国影视演员。 [26] Edward G. Robinson(1893—1972),美国电影演员,以扮演影片《小恺撒》中的强盗角色而闻名。 [27] Jean Gabin(1904—1976),法国电影演员。 [28] Louis Jouvet(1887—1951),法国电影演员。 [29] 法语,坦率。 [30] Alice Faye(1915—1998),美国女演员。 [31] Thuringian,日耳曼族的图林根人在500年时建立的王国。 [32] Flagellants,中世纪天主教一教派,以皮鞭自笞,认为可借此赎罪。 [33] Good Friday,基督教受难节,复活节前的星期五。 [34] Durham,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中北部城市。 [35] 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提出密闭流体能传递压力变化的帕斯卡定律,著有《致外省人书》、《思想录》等。 [36] Ulysses S. Grant(1822—1885),美国第十八任总统,内战时任联邦军总司令。 [37] fair catch,橄榄球比赛中,接球者举手示意,即成死球。 [book_title]第三部 一 在这之后,通常就是躺在荣誉之上,等待第二年秋天进哥伦比亚大学,随意看电影,随意风流(?)(根本没这回事),有意外恋情,但不粗俗,无论如何,换言之,因为我不打篮球(长得太矮),不想在户外参加径赛,整个冬天我无所事事,只是享受与新朋友相处的时光,还有学习,乱糟糟一大堆闲暇之事,归纳起来一段话简简单单几个句子,以此为证: 周末,在雷·奥姆斯特德位于扬克斯的套房里与他父母和弟弟一起过,在那里与贝蒂有一段风流韵事,在扬克斯池塘上溜冰,不时在四处亲吻。沙比·金贝尔在舞会上从他的敞篷汽车上高声招呼:“嗨!”在伊齐·卡森位于西区大街的公寓里与他热烈谈论球赛比分。有个雪茄烟制造商给了我一支雪茄烟。与吉恩和他父亲在波罗体育场观看纽约巨人橄榄球队比赛。黎明时分在中央公园。亚美尼亚裔孩子查克·德鲁尼安在华盛顿高地给我播放比克斯 [1] 旧唱片。在第五大道杰克·克拉夫特店里品尝开胃小吃,绝美的厚地毯、巨型大理石雕像、大厅里外套香气扑鼻。暴风雪里独自一人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散步。双手抱着一个瘫痪的小个子男人忙乱地沿着第五大道朝市中心奔跑,抱着……等一等,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中的小个子瘫痪男人沿着第五大道南端奔跑,将他抱进出租车,折叠好他的轮椅,他说:“谢谢,这可是一流赛跑!我是个音乐出版社商,我叫波特。” (真有其人。)(科尔·波特 [2] 在独自作乐?) ·每个人都叹息着亲吻巴布西·施勒,他一定是迄今为止地球上最丑的击球手。在派拉蒙影院后台替校报采访格伦·米勒 [3] ,格伦·米勒说:“狗屎!”为校报在哈莱姆的萨瓦舞厅采访巴锡“伯爵”,康特说:“我想听柔和的铜管乐。”在方便食品餐柜边闲荡,希望遇见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与霍勒斯·曼预备学校的一帮爱尔兰学生一起闲逛,亨尼西、格利·斯威夫特、奥格雷迪(双脚稍许外凸,说话有点口音)。周末我去哥伦比亚校园看望亨尼西时,同一伙人聚在那里的街角处,此时又增加了杰基·卡伯特和其他人,包括一个闷声不响身材修长的小伙子:小威廉·F·巴克利!星期天早晨,从花园大道透过戴维·诺尔斯卧室的软百叶窗向外眺望,他父母外出了,他的男佣送来了早饭。他们每个人的家里我都去过。约翰·戈德斯韦特院长在霍勒斯·曼校园玫瑰拥簇的大理石别墅前面把他的儿子介绍给我认识,如今这个儿子成了一家大航空公司的总裁。学校里每个人都想得到楼下更衣室职员中的两位漂亮姑娘。班级集体照里没有杜洛兹,我太忙,在其他地方。在一次校园演出中,格尔森双胞胎从一个箱子的两端出来:两人长得一模一样:他俩中的一人后来在红色中国看见“雪地里的虫子”。吉米·温切尔,脸上长着小脓包,演奏小提琴,追逐姑娘,一路追到里维埃拉 [4] ,最后,他不得不携带两百万美元逃往巴西。乔纳森·米勒眯起眼睛看我,因为听了他父亲说过的话。格利·斯威夫特打乒乓球。雷金纳德·W·克莱因假操英国口音,说他要当诗人。迈克·亨尼西看着我说:“Flazm [5] 。”马蒂·丘吉尔尽管很有钱,却每晚八点陪一位年迈的残疾人沿百老汇北街散步,赚外快。雷·奥姆斯特德用泰隆·鲍华的眉笔梳头。雅各布·盖尔森海默一本正经练中提琴。S·马丁·格伯用显微镜看东西。厄恩·索尔特像滑稽演员杰克·E·伦纳德那样拍肚皮。比弗·昆兰对我摇头。厄·伯格用麦克风说话。乔·A·戈德邀请我到他滨河大道的公寓套房里度周末,他后来战死疆场,他的两个小个子哥哥讨论长筒丝袜。比尔·克雷斯基看着我说:“Schlazm。”吉恩·麦克斯托尔在百老汇大街急速行走,好像被隐形人猛扯似的,他看着我也说:“Frazm。”莱昂内尔·斯马特眼睛炯炯有神,迫使我听莱斯特·扬用单簧管演奏《在遥远的新奥尔良》以及唱片另一面的《我要一个小姑娘》。赛·朱可夫在游泳池里像运动员那样向前奋力搏击。 二 这算不上精彩的生活片断。那么看看这段怎样?(在那所真正卓越的学校里上学究竟感受如何?我想为你真实而简洁地描述一下。)因为他们是一帮贫嘴。如今洛厄尔也有很多贫嘴的人,老婆,这你知道,但这些人是大城市纽约的贫嘴,解释一下吧: 在这所学校极为出色的贫嘴们中,吉米·温切尔几乎名列第一。我只是一名单纯的新英格兰运动员(嗯,也不那么单纯,不过,要是用从贫嘴逗笑的角度来衡量,是的),我好像突然被投入了一个满是早期的米尔顿·伯利 [6] 们的滑稽学堂,他们数百人贫嘴逗笑妙语连珠,俏皮话脱口而出,只要有可能就会逗笑,课堂里,运动场上,休息期间,乘地铁回家进入闹市区曼哈顿时,晚上通电话时,甚至很多年后在大学之间相互通信时,都会逗笑。我们总是忍俊不禁。这一大批公认的主要贫嘴帮以比尔·克雷斯基、吉恩·麦克斯托尔、马蒂·丘吉尔(内·伯恩斯坦)、迈克·亨尼西、格利·斯威夫特、保罗·奥格雷迪以及厄恩·索尔特为首;但是,一提到吉米·温切尔,仅仅是想到他,就会激起一阵伤感一阵震动。他嘴贫得有点荒唐,以至于现在,今天当我读到前面提到的有关他最近携两百万美元潜逃的消息时,不禁哈哈大笑,这倒不是我认为这事好笑(不管怎么说,吉米全都诚实地归还了,或者说试图归还),而是因为吉米那么滑稽,好像他最近开这个荒唐的玩笑是为了永远拆散霍勒斯·曼这些风趣的人们(我的确认为这是真的,当他潜逃巴西时,他脑海深处隐隐约约有着这种想法,愿上帝保佑这个孩子,即使在他年迈之时)。 预备学校的幽默总是有点超然。那年,在霍勒斯·曼,主要有三种幽默:(1)阿尔·凯利 [7] 式的含糊其词,当你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就用“Flazm”、“Schmazm”等词代替(就像我前面提到的那样),这种幽默主要是特殊青少年群体的嘴唇式搞笑(儿童幽默);(2)说话时用“我的(mine)”代替“我(me)”,用“你的(yours)”代替“你(you)”,用“他的(his)”代替“他(he)”,比如“His is going to write mine a letter [8] ”等,完全是青少年中司空见惯的生殖器指代的古怪延伸;(3)用班级里不“贫嘴”、不是“运动员”但比较默默无闻严肃认真戴着眼镜学者型同学的姓名,这些同学学习研究Hérault de Séchelles、the Horstus Siccus、the Hindu Kush、the Manoeuvres Military、Louise de Queroualles [9] ,与莱昂内尔·格利廷教授一起在黄昏时刻学习神经病理学的“spirochae pallidum [10] ”,尽管这些名字本身(布律诺·戈莱米,梅尔文·曼德尔,奥蒂斯·齐默尔曼,兰德尔·加斯坦,马修·格丹斯科)几乎无一不滑稽可笑,但是一想到他们行为举止可叹可悲,在校园里默默无闻荒唐可笑,对游手好闲者的奚落逆来顺受,你绝对会更加觉得他们引人发笑(有时是四年级一些古怪的小个子学生,很自然,男性特征发育尚不成熟,不过已经很古怪 )。后来,一九四年,我在哥伦比亚大学收到康奈尔大学吉米的好几封来信,信是这样写的:“亲爱的F脸 [11] ,我跟你胡扯一通之后,今晚你一定要打电话问她迪克何时再次进城来见我的 [12] 。我会在星期六见你的 。我正打算做本周的作业……换言之,亲爱的‘王作业’ [13] ,你觉得我的这篇文章如何,我手头有太多‘王作业’布置的破文章,我打算把它们留给我的孙辈们当手纸用。我真的很遗憾,没能早点给你的 写信,但由于工作过度,我的 有点累,我知道你的 没有我的 这么累,所以如果我的 因为写信给你的 而过分劳累,那么你的 也得操劳点给我的 写信。你的 明白吗?我的 明白。古茜·雷斯宾、明妮·多诺弗、凯蒂·科尔皮茨、莫迪凯·莱特汉德勒、伊休梅尔 康米维斯奇、爱尔兰男高音唐尼·库克利等所有男生们都好吗?我听说盖布·伊尔甘、安德鲁·劳伦斯·戈尔茨坦、特德·德雷斯曼、雷·弗拉姆,还有你,因为哥伦比亚大学陆·利贝尔教练的缘故,真的不打橄榄球啦?你、梅尔·蒙代尔,还有格尔森兄弟真的要进城啦?”(这些人都是学者,我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话,他们甚至有点儿像专业秘密技术人员,在秘密实验室里做研究)。“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个家伙跑到医生那里说:‘医生,请帮看看我的要子。’医生说:‘你是说看看你的腰子,是吗?’然后这个人说:‘我就四这么说的,不四吗?’……附:顺便提一下,S·马丁·格伯问候霍勒斯·曼所有男生,包括乔·拉帕波特和阿克塞尔·芬金。”信尾署名:吉·温切尔,化名克里斯蒂安·戈德堡。 不过,老婆,我只是想向你的 进一步展现在那所学校里是何种感受,比尔·克雷斯基是吉米在康奈尔大学时的同学(这事发生在一年以后,但跟叙述一九三九年学校的情况有关),他想用下面这封信胜吉米一筹:“亲爱的杰克,在哥伦比亚一切可好?亨尼西和蒙代尔进篮球队了吗?杰基特·温切尔用他的三一年雪佛兰换了辆三二年的旋风,所以最近我们一直开着我们的车四处兜风,这辆车可时髦啦!北方这边一直下雪,弗拉兴 [14] 跟隆冬腊月一样冷。宿舍里的四年级学生叫我们铲雪,我几乎冻死;我想下周也许会举行入会仪式 [15] ,我的 已经在求饶了。上周就餐时刻,我们队两个边锋被开除了,因为球打得太糟糕,没有我们一年级学生参加。这里太冷了,我想我们能戴着新生帽外出了,不过我发现他们有特别的冬天新生套衫,冬天你一定得穿上。当你与女生的 私通时,他们也许甚至会逼着你穿新生内衣内裤。代我向弗莱维厄斯·方德尔、奥迪斯·奥特豪斯、杜克·杜奇、安妮·埃尔玛、斯凯勒·斯克罗特姆、维纳斯·维内里尔、万达·万蒂特、斯凯勒·斯喀特尔、斯蒂芬·斯特拉德尔、斯克拉格·斯克罗特姆、特伦斯·廷克尔曼、罗德·雷尔斯皮特、弗洛格·伊特、维拉·瓦吉、保利娜·帕图里恩特、内茜·奈特索伊尔、梅西·明格尔、奥尔佳·奥吉、菲莉斯·斯特拉德尔致以最良好的祝愿!别放弃写作!别忘了看由雷吉·克莱因和欧维·斯塔拉主演的《不可儿戏》。附·利维亚·利普斯、蒂纳·蒂普、查德·查夫、马默杜克·莫德斯、曼尼·蒙西利、蒙蒂·查德、比·贝特韦恩、皮尔库特·普斯布拉德、斯汤顿·斯特莱尔、夏洛特·施里维莱德、汉克·汉格、尤妮斯·昂德斯拉格、福利斯特·菲尔德库基、米多·沃夫、特伦斯·唐巴思、雷·朗德塞沃尔德、弗拉维厄斯·费考尔都问候你。再附言:别忘了给阿波罗·戈德法布和阿拉帕霍·拉帕波特写张便条。”草坪上月光如泻,杰·戴·塞林格中产阶级犹太起居室里设着一盏灯,中央公园里,两对少男少女初次一同约会,搂抱亲吻,但将来毫无希望成双成对,所有这些孩子都会成为金融行家、知名餐厅的老板、房地产经纪人、百货商店大亨、科学家,而现在,他们在学校的过道走廊里鬼鬼祟祟探头探脑,色眯眯斜眼看人,像老虎那样候着,抓住机会用嘲讽的笑话攻击某人,最新的说法,正如我所说,最后这里成了一所贫嘴逗笑的学校。 三 不管怎么说,就从这马赛克似交织的叙述中,你有了大概的了解,橄榄球赛季结束之后学校里就是这个样子;接着,毕业时刻到了,我没钱买一套白色的西装,于是,我只好坐在体操馆后面的草地上,嘴里叼着一片叶子阅读沃尔特·惠特曼的诗集,与此同时,毕业典礼正在场内进行,旗子四处飘扬。仪式结束时,我走进场内,融入同学们的行列,到处握手;我毕业了,每门功课平均成绩九十二分,与迈克·亨尼西和他的母亲一起驾车进城,去他在一百一十六街和百老汇大街交汇处哥伦比亚校园里的套房,当我在洛厄尔过完暑假,秋天来临时,这里将是我的校园。(那年春天,我为霍勒斯·曼棒球队打球,但打得不好:我击球出局,一百九十七,唉。) [1] Bix,可能指Bix Beiderbecke(1903—1931),美国爵士乐短号演奏家,20世纪20年代杰出的即兴演奏家和作曲家。 [2] Cole Porter(1891—1964),美国作曲家和歌词作家。 [3] Glenn Miller(1904—1944),美国爵士音乐家、作曲家。 [4] Riviera,南欧沿地中海一地区,在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是假日旅游胜地。 [5] Flazm,包括后面出现的Schlazm,Frazm,都是这帮青少年耍嘴皮子、搞笑时自创的词语,无实质性含义。 [6] Milton Berle(1908—2002),美国喜剧演员。 [7] Al Keller,Abraham Kalish(1896—1965)的艺名,美国喜剧演员。 [8] 句子的意思是“他将给我写一封信”,用法是错误的,正确说法应该是“He is going to write me a letter”。 [9] 以上这些词语都是些冷僻词语,比如the Horstus Siccus的意思是“压干植物标本”,the Hindu Kush可能指(巴基斯坦北部的)兴都库什山脉,一般词典难以查到,作者主要用来说明那些学者型同学们的学究气。 [10] 意思可能是无生气螺旋体。 [11] F有可能是粗话fuck的简写。 [12] 信中用mine,不用me,显示用法不规范,以下不规则之处用仿宋字体表示。 [13] Wang Load,可能是绰号。 [14] Flushing,美国纽约昆斯区一区域。 [15] Initiation,指大学里兄弟会的入会仪式。 [book_title]第四部 一 一个该死的危机过去了接着又他妈的来了一个。没必要把这句话印出来。不过,会印出来的。这是英语,这是份日报。 我经过我大地母亲的子宫来到这个世界,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像其他每个人一样说话写作,难道不是吗? 因为这部分会引起你的兴趣,老婆。这是一九四年的夏天,我无所事事,躺在格肖姆大街家中卧室里睡大觉,想游泳就去游泳;星期六晚上,与G. J. 、洛西、斯科奇奥和其他男生一起在穆迪街上游荡,悠闲地阅读杰克·伦敦的生平故事,把记不住的长词语用图钉钉出来,用大字母把它们写在一张张字条上,钉在我卧室四周的墙上,那样,早晨我一醒过来,这些纸条就会盯着我看,墙壁上一连串词汇:“无所不在”,“鬼鬼祟祟”,“生意”,“尿”。只是开个玩笑。洛厄尔凉爽的夏夜里,我只在半夜打开台灯,阅读托马斯·哈代。在乔纳森·米勒的影响下,开始撰写我自己“海明威式”的严肃故事,后来……后来,格肖姆街上有人召唤我,也许你知道,波塔基特维尔社交俱乐部就在这条街上,我父亲过去在这家俱乐部经营保龄球馆和台球房。老爸依然在那里打保龄球玩台球,但他不再是经理。不过,在老乔·福蒂埃的陪伴下,他隔着有回声效应的街区大声叫嚷,而老乔也扯开嗓子咒骂,梅里马克河里的岩石都留下了他们的叫骂声。一颗颗胖乎乎的大星星饱含忧愁,低头凝视着我,这使人们想起梭罗说过,当你手持放大镜近距离观察时,就会看见上等秋梨上出现的疱:他说秋梨疱“它们低声细语,议论幸福的星星”,而冬季粗皮红富士苹果只会呼喊太阳和它的红色。我四处闲荡,有人在屋外格肖姆大街上高喊:“杰——克——克——克!”我走出房间,朝楼下沿街门廊的十五个长长的台阶看去,那里站着一个长着黑色鬈发的男生,有种奇怪的熟悉感。“你是不是那个在我十二岁时在萨拉大街上高声喊我的家伙?” “是的,沙比·塞亚基斯。” “我在河滩认识你的?” “是的。” “你想干什么?” “就想见见你,跟你谈谈。以前就一直想这么做了。” “你想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一直在注意观察你。” “噢,现在我想起你了。希腊孩子,过去常常跟,嗯,楚塔库斯或者萨普廷一起玩,在河滩上,你是从罗斯芒特来的。” “一九三六年洪水泛滥后,我们搬到史蒂文斯街去了。” “噢,对,”我说起话来像威·克·菲尔茨 [1] ,在心里思索,“那……又怎样呢?” 他说:“他们叫我沙比,而实际上我的名字叫沙巴斯……事实上,我的名字叫克里特王子沙巴斯。” “克里特王子?” “是的,我认识你,你是巴伦·让·路易斯·杜洛兹。” “这是谁告诉你的?” “噢,我去过,嗯,菲比大街,跟古西·里戈洛波洛斯和你的其他一些朋友交谈过,开个玩笑,我只想跟你说说话,一直都想。”我们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你读萨洛扬 [2] 吗?”他说,“托马斯·沃尔夫?” “没有,他们是谁?” 他说:“我想写剧本,当监制人,当导演,在这些戏剧里当演员;我想穿一件白色的俄国短袖束腰外衣,在外衣我心脏部位缝一个血红的心脏。今年夏天,我打算去波士顿戏剧学校学习。你能写剧本。” “谁告诉你我写剧本?” “古西告诉我,你在一次嘉年华上写了一首关于一位姑娘的美丽歌曲,哦,他还说了,我的意思是,他说你的信像诗歌一样。他说你说他的信也写得很好。” “是的,我把这些信都保存着。” “如果你愿意,我们出去吃点圣代,或者喝点啤酒,随便谈谈?知道吗,我过去也上巴特利特学校,我也认识韦克菲尔德小姐。其实,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看看韦克菲尔德小姐,你认识龙尼·赖安和阿奇·麦克杜格尔吗?他们也都想见你,你和我最好的朋友约翰尼·卡扎拉基斯一起参加田径训练的,他也对我谈起过你,说你比赛结束后如何在波士顿四处散步,在高架铁道附近的希腊下等酒吧吃汉堡包,无所事事……你读书吗?读什么书?” “嗯,我在读哈代、梭罗、艾米莉·狄金森、惠特曼……” 沙比·“这么说来,还相当扎实。” 我暗自说:“好吧,我就迎合一下这个古怪的希腊人,去看看他是个怎样的人。”我对他高声说:“等我穿上衣服,我们一起去闹市区走走,看看周围有没有quiff [3] 。” “Quiff?那是什么?” 我很想说:“女人呀,你这个笨蛋!”但是,我啥也没说,因为毕竟甚至到今天,谁知道“quiff”是什么玩意,甚至在洛厄尔、劳伦斯、黑弗里尔、康科德、曼彻斯特、拉科尼斯、弗兰科尼亚、圣约翰斯伯里、圣梅戈格或者哈得孙湾,或者南面西面任何一个方向,或者我要不要大胆说,东面? 二 不管怎么说,老婆,我就是这样终于与你的兄弟开始交谈,他说他是克里特王子,也许他曾经是克里特王子,不过只是最近才是斯巴达或马尼阿蒂的后裔。 高大的个子,鬈鬈的头发,他认为自己是个诗人,我们成了好朋友之后,他开始教我对文学产生兴趣(在墨西哥,他们说interesa)的技巧和仁慈的艺术。我(说我主要)把他放在有关哥伦比亚大学的这一章里叙述,因为他确实属于那个时期:预备学校青春期之后,严肃认真的学习开始了。 在上帝给我的礼物之中,有着与沙比·塞亚基斯的友谊。 我用简明的诗体文告诉你其中的缘由:不论我们在过桥,还是在酒吧,还是坐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或者下高地他父亲家门前的台阶上,他都大声给我歌唱《重新再来》 [4] 。他会对我高声朗诵拜伦的诗句:“那我们就不再游荡,夜已经这样深了……”这倒不是因为他战死疆场,在安齐奥 [5] 登陆场受伤,在北非阿尔及尔一家医院里死于坏疽,或者也许伤心而死,因为许多其他朋友也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包括我在本书已经提及过的一些人(卡扎拉基斯、戈尔德、汉普希尔,其他人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因为我所编织的值得纪念的回忆只在我夜间的思绪中编织骑士的形象。这是质朴的英语诗篇?因为,好吧,他是一个伟大的青年,骑士一般,也就是,崇高的,一位诗人,英俊,狂热,可爱,忧伤,具备人们希望结交的那种朋友的一切优点。 三 事实上,那年夏天我见到沙巴斯的时间并不多,我主要跟一帮志趣相同的老朋友在一起,经常在松树小溪里游泳,我们步行两英里半去我们自己特别的“光屁股河滩”,十一岁那年,曾经有一次,我在那里与一帮朋友赤身裸体舒适地沐浴在阳光底下,这时,我在圣马利亚天主教会的教友来了,他在圣约瑟夫教会学校教我五年级,一身黑色罩袍,在树林的荆豆丛中艰难行走,好像是来教训我的,但他却一下子脱去长袍,一边奔跑一边叫喊,穿着短裤跳入溪流之中。姑娘们不得不绕过这片河滩行走。九月初当我进哥伦比亚大学开始橄榄球训练时,我的皮肤晒得像穆罕默德·梅伊一样黑。 事实上,也是在那年夏天,在一个特别炎热的夜晚,老爸意想不到地与我和其他男生一起步行两英里半,一下脱掉衣服,穿着短裤,尖声叫喊着奔跑,然后先以双脚跃入溪水之中;可是,他体重二百五十磅,而整个八月一直干旱无雨,他站立着落在三英尺深的水中,差点折断了他的脚脖子。这真使我伤心欲绝,看着他那么兴高采烈,尖叫着跃入水中,最后却在那个小臭水潭里倒下。 嬉戏松树小溪的最佳时刻总是在黎明,这时溪水凉快宜人,尤其是在六月和七月,我们常常在这时比赛潜泳,贴着水下白色的石子击水潜泳相当远的距离。有时我可以潜泳一百多英尺,这是在我们全都开始抽烟以前。吉恩·普卢费常常在一棵树三十米高处的枝丫上做双翻跳水动作。洛西常常轻快地一下潜到六英尺水下,然后浮起,好像轻轻掠过水面一样。当我也试这一招(从三十英尺树杈跳入水中)时,我双手总是碰触到沙土河床。我们常常在草地上游荡,然后突然说:“嗨,天哪,太热了,”随即就跳入水中。我们也经常在德雷克特猛虎球场打棒球,是非正规球赛,你拿起球棒,打它十个来回;如果你连续一垒打或者本垒打,就能一直打下去,直至十次出局,要么球飞了,要么一开始就被传杀出局,尽管我们谁也不愿意将其他人杀出局。随后,你进入右外场,慢慢往回打。盛大啤酒狂欢前的夜晚,我们就是这样度过的。第一天夜晚,天气闷热,我们全都喝醉了,在穆迪街上胡闹,兴奋到在大街上逢人便抓,告诉他们他们是上帝、老人、其他人、每个人,甚至相互之间。最后,我们在星光下边吐边在呜咽的河边比赛摔跤,一群群回家的醉鬼们在一旁边观看边说:“瞧那些发疯的孩子,第一次喝醉,你们见过这样的烂货吗?”就是从这时开始人们称我“扎格”,“扎格”是波塔基特维尔镇一个醉鬼的名字,他像休·赫伯特 [6] 那样不断高举双手,嘴中念念有词:“呜,呜!”我正在暮色中比赛棒球,出场击球,投手嘴里嚼着口香糖,观察着接手的暗示,我挥动着球棒,光着膀子,胸前被湖景区积聚了一天炎热的雾气熏得像龙虾一样红,突然,投球手挥动手臂准备投球,我“蜷起身子”准备击球,疯狂的G. J. 高声叫喊:“我们就是这样称呼他的……扎格!”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球从我的胸前飞过。 以后有更多关于沙比·塞亚基斯的故事。第二年夏天,也就是一九四一年,我们更加经常东奔西跑四处游荡,并且开始学习诗歌和戏剧,也一起沿途免费搭便车旅行,我们的友谊更加牢固。 四 这时,一些老朋友,拉多兄弟,提议开车送我去纽约上学,因为他们正打算去观看在“弗拉兴草地”举行的世贸会,可以顺便把我带上,我能分担一些汽油费,而且不用乘公共汽车了。那个谁也来了,坐在一九三五年生产的双门厢式小轿车的折叠加座上,头发随风飘拂,嘴里唱着:“啊,我们来到纽约啦!”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爸埃米尔。折叠加座里老爸和行李加起来有三百五十磅重,再加上我,一路上,汽车晃晃悠悠转东转西,我猜这可能是因为车子后面的重量放置不当,一路前往曼哈顿一百一十六街哥伦比亚校园,我和老爸提着我的行李,走进了我的宿舍,哈特利楼。 当想到要上大学了,你会怎样浮想联翩!可是,来到大学校园,我们站在这种令人生厌的俯瞰着阿姆斯特丹大街的房间里,一张木质书桌、一张床、几把椅子,四壁空空毫无装饰,突然一只大蟑螂急匆匆逃走。更令人感到沮丧的是,散步时遇见头戴蓝色无檐帽、鼻架一副近视眼镜的小个子男生宣称,这一学年他将是我的室友,而且是“Wi Delta Woowoo兄弟会 [7] ”立誓入会的会员,他戴蓝色无檐帽原因就在于此。“当他们拼命争取你时,你也会被迫戴一顶的。”不过,我已经在想办法换房间了,理由是那只蟑螂,还有我以后看见的其他蟑螂,更大的蟑螂。 随后,老爸和我外出去了城里,也去了世贸会、餐馆,和通常要去的那些地方,离开时,他像往常一样说:“现在好好学习,好好打球,注意教练和教授们对你的教诲,看看你是否能为你老爸争光,说不定你会成为一名全美最佳球员。”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战争还有一年爆发,英格兰已经受到闪电战的威胁。 我选择了橄榄球,而且似乎已经达到橄榄球顶峰的边缘,可那个时候,橄榄球对任何人都将无关紧要。 每当老爸跟我说再见时,他的眼中总是含着泪水,在后来的年月中他也仍是如此,他就如我妈常说的那样,“Un vrai Duluoz,ils font ainque braillez pi’s lamentez(真正的杜洛兹,他们所做的就是哭泣和悲痛)”。还有狂怒,上帝可以作证,正如之后当我老爸终于见到哥伦比亚大学的陆·利贝尔教练时,你会看到的那样。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发现那同样的老一套鬼把戏在作弄我,就像在洛厄尔高中时那样。在新生守卫队员中,有个名叫汉弗莱·惠勒的阻截队员很优秀,但动作缓慢,一个名叫朗斯特德特的进攻后卫,行动笨重缓慢,问题就出在这里。完全没有任何真正有能力的队员,根本比不上霍勒斯·曼队那帮运动员。事实上,有个男生个子瘦小,动作缓慢,没有一点点特长。然而,他们让他而不是我先上场,后来我与他一交谈,才发现他是斯克兰顿 [8] 警察局局长的儿子。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游手好闲的球队。一年级球队的教练是罗尔夫·菲尼,他在哥伦比亚的球队历史上留下了印记,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后卫,一九三四年前后,他曾经在与海军球队比赛时,带球进攻,赢了那场球赛,创造了轰动新闻。他是个好人,我喜欢罗尔夫,不过他似乎一直在提醒我什么;每当大教练,著名的陆·利贝尔,身着他一百套做工讲究的套装中的一套从身边走过时,他甚至从来不看我一眼。 这件事的实质是,陆·利贝尔非常著名,因为在哥伦比亚当教练的第一年,他就用他自己在母校乔治敦大学设计的那一套训练方法,在“玫瑰杯”比赛中与斯坦福大学血战获胜。这场比赛绝对轰动,整个美国橄榄球界都为之一惊,没有人会忘却它,不过那是一九三四年,而现在是一九四年,自从那场球赛以后,他的球队没有取得过任何值得一提的成绩,直到一九五年仍无进一步建树。我认为是他在一九三四年选用的那帮球员使他保持了今日的地位·克利夫·蒙哥马利、阿尔·巴拉巴斯等,他那种疯狂的KT79打法让众人目瞪口呆,得花一年时间才能理解。这简直是……咳,反正我得记叙这件事,当我们说这件事时,你会理解的。 我此时与哥伦比亚新生球队一起出场,我发现自己将不会一开赛就上场。我得承认一件事:我得不到鼓励,就像在霍勒斯·曼队得不到乌姆普·梅休教练的鼓励那样,从心理上讲,这使我感到没精打采,比如,我踢悬空球的命中率下降了。我再也踢不出好球,他们不相信快速踢悬空球。我猜他们也不相信持球触地得分。我们在贝克体育场后面一个场地里训练。黄昏时刻,你可以看见哈莱姆河对岸纽约的灯火,在纽约市中心这确实有种特别的滋味,哈莱姆河上拖船来来往往,飞越哈莱姆河的一座桥上挤满了各种汽车,我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这么堵车。 我做了个大动作,把我的寝室从哈特利楼换到利文斯顿楼,那里没有蟑螂,感谢上帝,我有了一间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寝室,在二楼,从那里可以看见校园里美丽的树木和步道,最令我高兴的是,除范安四方院外,还可以俯瞰图书馆,新图书馆,新馆四周石头壁缘上全都永久性地雕刻着这些名字:“歌德……伏尔泰……莎士比亚……莫里哀……但丁。”更让我感到舒心的是,晚上八点,我点燃喷香的烟斗,打开家庭作业本,将收音机调到WQXR [9] ,持续播放古典音乐,我坐在那里,在台灯金色的光线下,身着羊毛套衫,叹了口气说:“好啦,现在我终于成了一名大学生!” 五 唯一的麻烦是,上学第一周,我开始在食堂自助餐厅厨房洗涤槽边当一名洗碟工:打工换取我一日三餐。打完工之后去上课。接着完成家庭作业:也就是,三天读完荷马的《伊利亚特》,随后再用三天时间读完《奥德赛》。最后,下午四点去练橄榄球,八点回房间,在约翰·杰伊楼楼上受训运动员专用餐厅里狼吞虎咽吃晚饭。(牛奶、肉、烤吐司,管你吃饱,这很好。) 可是,天哪,哪个精神正常的人会认为一个人能在一周内干这么多事情?而且还能睡上一会儿觉?让饱受蹂躏的肌肉得到片刻休息?“哎呀,”他们会说,“这是常春藤的宠儿,这不同于其他任何一所大学或大学联盟,你可以仅仅因为打橄榄球而得到一辆凯迪拉克牌轿车和一些钱,记住,你拿着哥伦比亚大学俱乐部的奖学金,你必须学习成绩优秀。他们不会让你白吃饭的,那违反常春藤盟校的规定,对运动员不能偏袒。”不过,事实上,整个哥伦比亚橄榄球队队员的平均成绩为B,大学代表队和新生队都这样。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们得像特洛伊人那样拼命学习接受教育,白发苍苍的年迈训练员常常说:“一切都是为了荣耀,我的孩子们,一切为了荣耀。” 自助餐厅的工作让我感到烦恼:因为星期天餐厅关门,没有一个工作人员能吃到东西。我想,这样的话,我们只能到纽约或新泽西的朋友家里去吃饭,或者向家里要饭钱。有些人靠奖学金。 的确有人邀请我去吃晚饭,哥伦比亚学院的院长,老院长霍克斯用一张大的正式请柬正式邀请我,他家位于莫宁赛德大道或者在那附近,紧靠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尼古拉斯·默里·巴特勒的寓所。我打扮得绝对潇洒,身着妈妈在洛厄尔的麦奎德精心挑选的运动外衣,里面配上白衬衣和领带,宽松长裤烫得笔挺(干洗店就在对面的阿姆斯特丹大街上),入座后,我文雅地举起碟子,注意与身子保持距离,用勺子舀汤也与身子保持距离,面带客气的笑容,头发梳得溜光,别人说笑话就表现出讨好的兴趣,院长严肃时,我也表情敬畏。主菜是肉,不过我文雅地将它切开。在那些日子里,我就餐时的举止绝对高雅,因为早在洛厄尔家里时,我姐蒂宁培养了我好几年;她是艾米莉·波斯特 [10] 迷。晚餐后,院长起身给我(和其他三名独特的小伙子)看他珍贵的恐龙蛋,我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惊讶;谁能想到我会在著名老院长的府上看见十亿年前的恐龙蛋?我说府上,因为那是一个奢华的套房。院长随即给我妈写了一封短信,说:“你的儿子约翰·路·杜洛兹,请允许我自豪地说,杜洛兹太太,有着绝对最高雅优美的餐桌礼仪,在我的餐桌上看到这种举止真令我感到高兴。”(原文大致如此。)妈妈永远忘不了那封信。她告诉了爸爸,爸爸说:“好孩子,”尽管在洛厄尔时,爸爸和我常常一起吃夜宵,这次吃鸡蛋,下次吃黄油,谁管他呢,放开肚皮,吃! 不过,我喜欢霍克斯院长,每个人都喜欢他,他身材矮小,戴着眼镜,眼睛里闪烁着欢乐的光芒,他是个老派守旧的人。他和他的恐龙蛋…… 六 赛季第一场球赛,新生队旅行赴新泽西州的新布朗斯维克,与罗格斯大学的新生队比赛。那是一九四年十月十二日,星期六,我们的校队之前二十比六击败了达特茅斯校队,我们南下新泽西,我坐冷板凳,我们以七比十八败北。学院小型日报报道:新生队出师不利,七比十八败给罗格斯一年级新生 。报纸没有提及我只在下半场有机会参赛,就像在洛厄尔高中一样,文章在结尾说:“当杰克·杜洛兹表现出色时,莫宁赛德们 [11] 有几次较好的持球跑动进攻……守卫队员中表现出色的新生是马斯登(警察局局长的儿子)、朗斯特德特以及杜洛兹,杜洛兹也许是赛场上的最佳后卫。” 于是,在第二场与圣本笃预备学校比赛时,好了,他们一开始就让我上场。 不过,你应该记得,我之前炫耀过我们是如何打败圣约翰队,队里是如何少不了我这个老圣约翰的。我得了一枚奖牌,这你知道,挂在我家后院的门上。是圣本笃奖牌。有个爱尔兰姑娘曾对我说过:“依照你古盖尔人的血统,每次搬进新房,你必须做两件事情:买一把新扫帚,在厨房门上别一个圣本笃奖牌。”这倒不是我获得那枚奖牌的原因,不过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与罗格斯比赛结束之后,利贝尔教练听说了有关我带球进攻的情况,此时,他的守卫教练克利夫·巴特尔斯 [12] 对我产生了兴趣,大家都跑到贝克体育场来观看新来的怪才持球跑动进攻。克利夫·巴特尔斯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橄榄球运动员之一,与雷德·格兰奇和其他人同属一个档次,不管怎么说,是最优秀的带球进攻球员之一。记得小时候,我九岁时,有个星期天老爸突然说:“走,安吉,蒂宁,蒂让,都上车吧,我们开车去波士顿看‘波士顿红皮人队’进行职业橄榄球比赛,了不起的克利夫·巴特尔斯今天将带球进攻!”因为交通堵塞,我们没能如愿以偿,又或是因为半路上我们在切尔姆斯福德、邓斯特布尔或者某个地方吃冰淇淋和苹果耽搁了,结果去新罕布什尔州探望了祖母琼。在那些岁月里,我一直保存着所有精美的体育消息剪报,小心翼翼把它们与我自己的体育文章一起贴在我的笔记本里,因此我非常熟悉克利夫·巴特尔斯。在与圣本笃队比赛的前夜,我们新生正在训练的时候,突然克利夫·巴特尔斯来了,他走到我跟前说:“这么说你就是那个伟大的杜洛兹?在与罗格斯比赛时带球跑动那么棒?我们来看看你能跑多快。” “您是什么意思?” “我与你比赛跑到淋浴房;训练结束了!”他站在那里,六英尺三的个子,笑容满面,身着教练裤、防滑鞋和运动衫。 “好吧,”我说完就像小鸟一样开跑了。上帝知道,当我们朝球场尽头的边线冲去时,我领先他五码,但是他长着羚羊一样的长腿,尾随我而来,就在球门柱下超过了我,领先我五码,在淋浴房门口站住,双手叉着腰说: “怎么,你跑不动啦?” “嘿,见鬼,您腿比我长!” “你会很出色的,孩子!”他轻轻拍了拍我说,随后哈哈笑着离开,“明天见!”他回头道别。 这是迄今为止我在哥伦比亚遇到的最令我开心的事情,因为我当然也高兴不起来:我还没有阅读《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约翰·穆勒 [13] 、埃斯库罗斯 [14] 、柏拉图、贺拉斯 [15] 以及其他一切老师布置我们阅读的不为人们所熟悉的书籍。 七 与“圣本笃”队的比赛来临了,一大帮装腔作势的家伙,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让我想起一年前在高中我们对阵过的可怕的布莱尔队,还有那个莫尔登队,球员个子高大,模样凶恶,眼睛下方抹了油脂,防止太阳的强光;他们穿着难看的棕红色的统一运动服,与我们有点傻乎乎的(如果你要问我的话)印着深蓝色号码的淡蓝色服装形成鲜明的对比。(“Sans Souci”是哥伦比亚校歌的名字,意思是“无忧无虑”,哼!)(还有橄榄球战歌名为“吼叫吧,雄狮,吼叫” [16] 。听上去更像那么回事。)我们进了赛场,在球场里排成一行,我看见边线上站着陆·利贝尔教练,他终于在那里认真看了我一眼。他一定已经听说了有关与罗格斯队的比赛情况,他得考虑明年的守卫队员。我想,他已经知道我来自马萨诸塞州,是个有点疯狂的法国孩子,不太懂橄榄球,不像他特别钟爱的那些来自曼哈顿的了不起的意大利孩子,这些人此时已经是校队的明星了(陆·利贝尔的真名叫吉多·皮斯托拉,他来自马萨诸塞州)。 圣本笃队开球。他们摆好阵容,我按照指令深入到球门线附近的中卫位置,我自言自语:“妈的,我要让这些孬种看看,来自洛厄尔的法国男生是如何带球进攻的,让克利夫·巴特尔斯和整个球队瞧瞧,站在克利夫·巴特尔斯身边的那个老家伙是谁?嗨,朗斯特德特,克利夫·巴特尔斯身边那个穿外套的家伙是谁?靠近水罐的那个?” “他们告诉我那是来自军队的教练,厄尔·布莱克 [17] ,他只是在消磨下午的时间。” 哨声响了,圣本笃队开球。球摇摇晃晃从空中飞入我的怀抱。我抓稳橄榄球,朝着箭头指引的方向,沿着赛场直愣愣冲了过去,不躲闪,不顾盼,也不低头,而是对准每个人直接冲了过去。他们都聚集在中场那里,扎堆凶猛阻截和推挡,因此他们能够这样或那样突破防线。一些穿红色球衣的本笃队员突破防线,从三个有利角度直接向我冲来,但是角度非常窄小,因为在我像箭一样直冲中场核心时,已经确保达到这种效果。所以当我到达中场时,十一个大个子在那儿等着狠揍我一顿,再把我压得喘不过气;不过,我完全不看他们一眼,依然径直朝他们冲去:他们手臂靠拢,想窒息我:这是心理上的。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我头脑里盘算的是突然(我就是这样做的)飞奔,或者溜掉,一忽溜转向右边,把他们全撂在那里傻乎乎地喝西北风。我竭尽全力飞奔,尽管我穿着沉重的橄榄球运动衣,我还是能疾驰如飞,我已经说过,因为我的腿很粗,又有径赛运动员的速度,眨眼间我已经独自一人抵达边线,赛场上其他二十一名运动员都站在中场懵了,于是转身随我而来。我听见边线上响起阵阵欢呼声。我冲啊冲,铆足全力一直到达三十码线、二十码线和十码线,我听见身后愤怒的喘息声,回头一看,有个同样腿长的老边锋赶了上来,像克利夫·巴特尔斯一样,像去年那个家伙一样,像纳舒厄球赛里那个家伙一样,当我到达五码线时,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颈背,将我按倒在地。我持球跑动进攻九十码! 我看见陆·利贝尔和克利夫·巴特尔斯,还有我们的教练罗尔夫·菲尼高兴得直搓手,在边线上像小希特勒一样跳起了舞。看来圣约翰队没有机会对阵圣本笃队了,因为此时此刻,很自然,我不管怎么说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那个愚笨的四分卫想让我独自持球触地得分。我实在是力不从心。我想质疑他的指令,可我不能那样做。于是,我气喘吁吁地冲进对方的防线,结果被压倒在五码线处。然后,朗斯特德特尝试持球进攻,结果圣本笃队的强大防线把他压倒在地;紧接着,我们也失去了最后一次持球进攻触地得分的机会,在三码线处,所以不得不后退让圣本笃队踢悬空球。 到了此时,我已经恢复了体力,做好了再奔跑一次的准备。但是那个飞向我的悬空球是那么的高,旋转着,非常棒,我看这个球要花一个小时才能落在我的手中,我真应该举起手臂,争取合法接球,然后将球触地,让我们球队从那里开始进攻。但是,我没那样做,爱虚荣的杰克,尽管我听见身后两个前场运动员几乎在说:“来,一起上!”我感到他们的四只大手像老虎钳一样夹住我的踝关节,每边各有两只手,我高傲地喘着粗气,狠命地扭动整个身子,试图摆脱他们的钳夹,然后继续往前奔跑。可是,圣本笃他们的钳夹已经将我死死锁定在那里,我仿佛像一棵树,或者像一根铁柱插在地里。我全力做了个翻转身体的动作,只听见噼啪一下响亮的声音,我的腿断了。他们让我仰面躺倒,将我轻轻放在草地上;他们看着我,观点达成一致:“对付他 ,只能这样,不能错过 这个机会(大意如此)。” 我在别人的帮助下一瘸一拐地离开赛场。 我进入淋浴房,脱了衣服,训练员帮我按摩右腿肚,说:“噢,只是扭了扭,不碍事,下周与普林斯顿比赛,我们会让他们再次尝尝完好如初的数一数二的小伙子杰克的厉害!” 八 可是,老婆,是一条腿断了,胫骨裂了,就像爆裂了一根铅笔大小的骨头,但那根骨头因为毛线裂纹仍旧粘连在一起,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你只要用两个手指轻轻一扭,铅笔就会裂成两半。但是,没人知道这种情况。那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一直说我太孱弱娇气,要我打起精神,四处奔跑,别再一瘸一拐的。他们有搽剂,各种各样的,我试着跑起来,我奔跑,训练,奔跑,但一瘸一拐越来越严重。最后他们把我送进哥伦比亚医学中心,拍了X光片,发现我右腿的胫骨已经断裂,我拖着断了骨头的腿奔跑了一个礼拜! 对这事我并不怨恨,老婆,只是陆·利贝尔教练一直说我装腔作势,让新生教练们别信我“喊痛”,逼我“把痛感跑掉”。你是没法把断腿跑好的!就在那时,我发现陆出于某种我永远没法理解的原因,对我耿耿于怀。他总暗示我是个没用的人,我长着两条粗腿,他应当把我安排在对阵开球线上,把我培养成为一个“充满魅力的后卫球员”。 然而(我想现在我知道是何缘故了),就在那年夏天,我忘了提一下,弗朗西斯·费伊请我到波士顿学院的体育场把我彻彻底底测试了一番。他说:“你真的一定要到BC [18] 来,我们这里有一种体系,圣母大学体系,我们起用像你这样的后卫,在赛场上用优秀对阵开球队员为他开辟自由的活动空间。在哥伦比亚那边,陆·利贝尔让你从侧翼绕圈子进攻,你得猛跑二十码,然后卷入一场混战,他那一套KT79逆向打法多么的愚蠢!你最多也许能设法躲开对方的边锋,但是对方第二防线队员马上就会朝你压来。而在我们队,则是‘呼’的一下直接穿过阻截队员、后卫,或者穿过右边锋或左边锋,大获全胜。”随后,费伊让我穿上运动服,叫来了他的守卫教练麦克卢汉,说:“看看他实力如何!”我独自与麦克留在赛场上,面对着他。麦克手持橄榄球说: “好吧,杰克,我将用中锋投球的方式将这个球投给你;你得球后,像前卫那样用任何你想使用的方法逃离。如果我用手碰到你,你就出局,这是打个比喻,你他妈的当然知道我会触摸到你,因为我曾经是东部地区最快的守卫球员之一。” “呸,你是吗?”我心里想,嘴上却说,“好吧,投球吧。”他站在球场中间,面对着我,直接将球掷给我,我拔脚就跑,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他不得不扭头眼看着我从他的左侧跑过,这可不是“哈佛的谎言”。 “好吧,”他不情愿地承认,“你并不比我跑得快,可是,天晓得你从哪里得到那种突然起跑的爆发力?径赛运动?” “是的。”后来在波士顿学院的淋浴房里,我正在擦干身子的时候,听见费伊和麦克在教练的淋浴房里议论我,我听见麦克对费伊说: “弗兰 [19]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前卫。你得把他弄到BC来!” 可是,我还是去了哥伦比亚,因为我想去发掘纽约,成为负责采访大城市的大记者。但是陆·利贝尔有什么权利说我不是个优秀的带球进攻橄榄球运动员。老婆,听听这段趣事:前一年冬天,在霍勒斯·曼,弗朗西斯·费伊约我在时报广场见面,带我去看威廉姆·萨洛扬的戏剧《我的心在高原》;剧场休息时,我们去楼下厕所,我敢肯定我见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教练罗尔夫·菲尼,他从人群后面注视着我们。此外,他们随即派了乔·卡拉汉到纽约带我外出游览,并进一步劝我去波士顿学院,最后圣母大学也来做我的工作;但是,我却来到这里,上了哥伦比亚,爸爸丢了工作,教练认为我毫无价值,他甚至真的不信我断了腿。 几年后我就这件事在长岛报纸《新闻日报》的体育版上发表了一首诗歌,抒情颇为贴切,因为这件事还牵涉到之后父亲与陆的争吵,父亲指责他没有充分发挥我的作用;还有陆没有兑现某种许诺,他曾答应帮助父亲在纽约找一份排字员的工作,可毫无结果: 致陆·利贝尔 我父亲认为你对他说话不算数 说他不喜欢你 他觉得自己那么寒碜,没脸进你的 办公室;他那么衣衫褴褛 他梳理了头发,与我一同进了 职业介绍所 让我代表我俩 单独跟那人谈谈,然后唉声叹气 我们悔恨着回家,回到洛厄尔;那里 慈祥的母亲照样端出了馅饼。 第一场球赛,在罗格斯, 我发疯似的持球奔跑,克利夫不在那里· 他不信他在《观察家》上读到的 “谁是那个杰克” 于是我参加了对圣本笃队的比赛 不愿意被他们那些孬种抓住 我接到开球,直奔那些家伙, 忽东忽西奋力突击 朝着五码线狂奔, 你在那里,你还记得吗 我们没有首次持球触地得分;我 接到了悬空球,却折断了我的腿 永远别再说什么,在雄狮餐厅 美餐一顿热乳脂圣代和牛排。 不过,我的断腿上了石膏,在两个完好的腋窝下拄着两根拐杖,这倒成就了一件好事:每天晚上,我一瘸一拐去雄狮餐厅,哥伦比亚大学壁炉和红木家具式的餐厅,大摇大摆地坐在炉火前的贵宾席上,看着男生和女生们跳舞,每个愉快的夜晚都点同样珍稀的煎里脊小牛排,将拐杖横放在餐桌上,细细品味,吃完牛排,再点两份热乳脂圣代作为甜点,整个秋天过得美妙无比。 我确实从来没有抱怨过,从来没有起诉或小题大做,我享受这份悠闲、牛排、冰淇淋和荣誉,一生中我在哥伦比亚第一次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愿研读托马斯·沃尔夫完整的令人惊叹的纯真世界(也更不必提那些课程作业了)。 不过,许多年以后,哥伦比亚仍不断给我寄来我在训练餐厅就餐的账单。 我永远不付那种账单。 我为什么要付那种账单?天气潮湿时,我的腿仍然疼痛。呸! 常春藤盟校也真够意思。 如果你没说出你想要说的话,写作还有什么意思? 九 啊,那个美丽的秋天,坐在书桌前,抽着像我上石膏的腿那样裹着的喷香的雪茄烟,听着美妙的西贝柳斯 [20] 芬兰交响乐队演奏的乐曲,即便在今天,一听到芬兰交响乐,我就会想起那喷香的陈年雪茄烟味,尽管我知道那乐曲都是表现对雪的钟爱。我昏暗的台灯,在我的面前展开着汤姆·沃尔夫 [21] 不朽的话语,他谈到美国的“各种天气”、仓库后面旧建筑淡绿色涂料剥落的外观、朝西延伸的跑道、铁路那边印第安人的声响、他古老诺斯·卡利尼山里的浣熊毛皮帽子、波光粼粼的河水、密西西比河、谢南多厄河、格兰德河……我没有必要试着去模仿他说过的事情,他只是唤醒我把美国看成一首诗歌,不要把美国看成是一个艰苦奋斗流汗苦干的地方。这位黑眼睛的美国诗人主要令我想游逛,想流浪,想看看真正现实的美国,“从来没被说过的美国”。如今,他们说只有青少年才欣赏托马斯·沃尔夫,但是,不管怎么说,读过他的作品之后你就很容易这么说,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作家,他的散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