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九尾狐 [book_author]梦花馆主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49224 [book_dec]清代白话长篇狭邪小说。六集六十二回。题“评花主人著”。作者又题为“梦花馆主”,梦花馆主即江阴香。成书于清宣统二年(1910)。本书堪称晚清著名长篇章回小说《九尾龟》的姊妹篇。小说较为真实生动地描写了清末上海滩名妓胡宝玉风流浪荡、卖笑追欢的烟花生涯。她俏丽妩媚,淫荡妖冶,风情万种,又极擅独出心裁,领异标新,不知迷倒了多少达官贵人、骚客豪绅,人称“九尾狐”。作品通过她风流浪漫的一生,穷形尽相地展示了晚清上海、广东和北京腐朽淫靡、庸俗堕落的畸形、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画面。小说情节曲折,内容丰富,细节真实,语言流畅,结构严整,形象鲜明,不仅具有较高的社会认识价值,又有相当的可读性。 [book_img]Z_13624.jpg [book_title]关于《九尾狐》 本书堪称晚清著名长篇章回小说《九尾龟》的姊妹篇。小说较为真实生动地描写了清末上海滩名妓胡宝玉风流浪荡、卖笑追欢的烟花生涯。她俏丽妩媚,淫荡妖冶,风情万种,又极擅独出心裁,领异标新,不知迷倒了多少达官贵人、骚客豪绅,人称“九尾狐”。作品通过她风流浪漫的一生。穷形尽相地展示了晚清上海、广东和北京腐朽淫靡、庸俗堕落的畸形、病态社会的现实生活画面。小说情节曲折,内容丰富,细节真实,语言流畅,结构严整,形象鲜明,不仅具有较高的社会认识价值,又有相当的可读性。本书系建国后首次整理出版。 《九尾狐》一书,署名为梦花主人著。梦花主人的真实名姓应为江荫香,其生平事迹、乡籍里贯及其他著述均不详。《九尾狐》一书于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至宣统二年(1910),由社会小说社分六册刊发。书首有题为“戊申(1908)九月灵岩山樵序于春申浦上”的序。全书六十二回,第六十二回回末云:“欲知下文许多情节,如‘胡宝玉散闷安垲地黄聘才摆酒庆馀堂’;‘拍马屁趋贤遇财主效狐媚黛玉筑债台’……”由此可见,作者还拟作《九尾狐》续集,此书尚未全部写完。但不知什么原因,续集并未写出。 《九尾狐》一书系模仿晚清著名长篇章回小说《九尾龟》而作。本书首回开篇即云:“龟有九尾,狐亦有九尾;九尾龟有书,九尾狐不可无书。他为一个富贵达官写照,因其帷薄不修,闹出许多笑话,故与他题个雅号,叫作《九尾龟》;我为一个淫贱娼妓现形,因其风骚善媚,别有许多魔力,故与他取个美名,叫作《九尾狐》。”本书与吴趼人的文言小说《胡宝玉》取材相同,描写晚清上海滩妓女胡宝玉一生曲折复杂的经历。主人公胡宝玉妩媚风流,妖冶淫荡,风情万种,她凭借着自己青春年少、容貌出色和敢于独出心裁、领异标新,广泛交际,善施手腕,很快便从众多的青楼女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上海滩上的名妓,获得无数达官贵人、豪绅富贾的格外垂青,享誉海上,甚至名动粤广、京师,红极一时。作品以胡宝玉风流浪漫的一生经历为中心,绘写了晚清时期以上海为主,兼及广州、北京、杭州的广阔的社会生活,形象生动地展示了那个畸形、病态社会腐朽淫靡、庸俗堕落的现实生活画面,揭示了错综复杂、沾满铜臭、浸透肉欲的社会人际关系,刻划了上至达官贵族、洋商买办、文人墨客,下至书吏衙役、市井流氓、青皮无赖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写出了众多人物各自不同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欲望追求和精神风采,同时也展现了他(她)们迥然有别的个性特征。这对于人们了解辛亥革命前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社会现状和各阶层人物的精神面貌,无疑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作者是以一位妓女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并通过她的大半生经历,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生活和现实关系。然而,通过作品,人们不难看出,作者对于妓女这一旧中国特有的职业妇女的道德评判标准和价值取向却是极其陈腐落后,甚至可以说是反动的。按照作者的观念意识,妓女,特别是胡宝玉这类档次较高的妓女,与达官贵人、名士文人们交际,鬻欢卖笑,同枕共眠,直至做他们的小老婆,都是无可非议的,甚至还可称为风雅;而一旦和戏子、马夫等社会下层人物往来,打情卖俏,送暖偷寒,则被视为“淫贱”。这种意识,显然是建立在封建等级观念基础上的,是对封建尊卑秩序和封建特权思想的极力维护。主要基于这种主观倾向,作品对胡宝玉表现出严厉的指丽和明显的贬抑,因为胡宝玉不仅与当时体面的上层官绅商贾往来,同时,与所谓的下层人物如戏子十三旦等人过从甚密,并且以真情投入。胡宝玉这一形象的客观意义,是作者的主观倾向所限制不住的。事实上,恰恰由于作者陈腐落后的社会道德观念作祟,因而使得作品未能对社会、人生,特别是人物的内心世界和人物的相互关系予以深入的开掘,障碍了作品主题的深化,因而具有明显的平庸倾向。小说在较为真实、客观、形象地描写妓女、嫖客的众生相的同时,在颇为可观的议论、叙述中暴露出自己的庸俗、浅薄。艺术上也是如此,凡是在客观、真实、形象的描写、刻划之中,的确不乏生动精彩之处,言行举止,鲜活跳脱,宛然目前;一旦进入议论,则显得枯燥少文,非惟不能点睛、本色,亦且迂腐无聊,大杀风景。这是本书的一个特征,也是相当一部分晚清小说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 作品内容虽系青楼之事,但用笔严肃,无伤风雅,确如灵岩山樵序中所说:“笔纤而不涉于佻,事俗而不伤于雅。”这既是当时的文学风气使然,也表明作者无意于凭借过于暴露、富于挑逗的男女性事描写取悦于读者。小说情节曲折,细节真实,叙事周详,语言流畅,结构严整,具有较强的可读性。 [book_title]导读 《九尾狐》是清末继《九尾龟》之后出现的一部社会谴责小说。与《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著名谴责小说之广泛暴露社会种种丑恶现象有所不同,《九尾狐》谴责的主要对象是娼妓,并由此暴露出社会上丑恶的一面。作者在小说的第一回开宗明义就指出了写作的宗旨: 龟有九尾,狐亦有九尾。九尾龟有书,九尾狐不可无书。……如今在下编成这部书,特地欲唤醒世人,要人惊心夺目,故标其名曰《九尾狐》,是专指一个极淫贱的娼妓,把他秽史描写出来,做个榜样罢了。在书中的其他地方,作者也一再重申“这部小说实为醒世起见,借胡宝玉做个引头,警戒年少之人,切勿迷恋花丛,当他们有情有义,把黄金掷于虚牝,弄得倾家荡产,丑名外溢,就是这书的功劳了”。 作为一部醒世之作,《九尾狐》以清末社会为背景,描写了沪上名妓胡宝玉由盛而衰的经历,刻画了胡宝玉这一贪财好淫、狐媚狡诈的妓女形象,并通过胡宝玉的经历和交游,展现出晚清社会的众生相和风俗图。作者笔下的胡宝玉,初做妓女时取名林黛玉,因长得风流俊俏,又善狐媚,为上海富商杨四娶为小妾。黛玉从良之后,虽蒙宠爱,但淫心难抑,姘识戏子黄月山,向杨四求去,遂改名胡宝玉,重操旧业。此后,她又先后姘上戏子杨月楼、十三旦,以满足淫欲。甚至为尝外国的“风味”,一改打扮,头上改梳前刘海,学起外国话,向外国大班卖淫。胡宝玉一方面是不择手段地满足自己的淫欲,一方面又费尽心机地从嫖客手中敛财。为了更多地敛财,以满足其奢靡的生活,胡宝玉下广东,赴宁波,上京城,扩大嫖客队伍以广开财源。及至年老色衰,仍不思从良,反而买了几个女孩,开起了妓院,并借用富商胡雪岩的庆余堂之名来命名妓院,做起了老鸨,以求财货充盈,“尽可享老年之福”。书中虽然没有写明胡宝玉的结局,但在第五十二回《胡宝玉四十庆生辰九尾狐三更惊恶梦》中,作者在极写胡宝玉做寿场面之奢华后,却先以诗一首以包括之。诗云:“记取当年庆寿辰,杯盘交错宴嘉宾。题诗且喜来骚客,侑酒何须倩主人。满室脂香同粉腻,堆筵海味与山珍。一时盛事今安在?方信黄粱梦不真。”然后,作者又详尽地描写了胡宝玉做的一个恶梦:繁盛华丽的胡庆余堂被烧得干干净净,变成一片瓦砾之场;胡宝玉堕入孽海之中几遭灭顶之灾,最后为一老尼领入“色空庵”中。这虽是一个梦,但可以说是预兆着胡宝玉的命运。同属描写妓女生活的小说,《九尾狐》的作者与《海上花列传》等的作者不同,对妓女这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族并不予以同情和悲悯,而是予以鄙视和谴责,在这一点上,与《九尾龟》更为接近。作者把妓女视作罪恶之源的看法显然是有失偏颇的,罪恶的社会制度才是产生这种“恶之花”的根源。当然,作者在谴责暴露妓女的同时,还把笔触伸向了妓女周围形形色色的人物,上至达官贵人、富商豪贾,并及洋行大班、买办奴才、文人墨客、戏子优伶,下至妓院帮佣、王八鳖腿等等,从而展示了清末社会的广阔图景,在主观上揭露妓女制度罪恶的同时客观上也揭示出产生这种罪恶的种种因素。这种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的运用,正是这部作品的成功之处。 《九尾狐》是继《九尾龟》之后所作,作品在艺术上与《九尾龟》有许多相近之处。作品人物形象生动,故事情节波澜起伏,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塑造了胡宝玉这样一个具有鲜明性格的妓女形象。在语言方面,与《九尾龟》一样,全书基本上用流畅的官话叙述,人物的对话视语境的不同而夹杂运用吴语和其他方言,从而使作品具有一种绘声绘色、维妙维肖的艺术效果,避免了《海上花列传》等吴语小说给读者阅读上所造成的语言障碍。 《九尾狐》原为六集六十二回,写到胡宝玉为夸豪富,替死去的哥哥捐官,越礼出丧为止,并未结束。作者在第六十二回末还交代了下文的许多情节,并云“这些关目,请观第七集分解”。但光绪三十四年至宣统二年(1908—1910)由社会小说社出版的《九尾狐》仅这六集六十二回,后又有民国初年出版的交通图书馆本,也是如此。作者署名梦花馆主,梦花馆主即江阴香的笔名。本书据1908年上海交通图书馆本为底本,并据它本参酌而成。 [book_title]第一回 谈楔子演说九尾狐 偿孽债愿为比翼 鸟龟有九尾,狐亦有九尾。九尾龟有书,九尾狐不可无书。他为一个富贵达官写照,因其帷薄不修,闹出许多笑话,故与他题个雅号,叫做“九尾龟”。我为一个淫贱娼妓现形,因其风骚善媚,别有许多魔力,故与他取个美名,叫做“九尾狐”。 昔骆宾王《讨武檄》 中有两句云:“ 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是以则天比狐。后人将他做了古典,编成一部《镜花缘》 小说,就说武则天是心月狐下凡。虽未免有些附会,不足为据,然其献媚惑人,又何妨说他是个狐呢?至于蒲柳仙《聊斋志异》 一书,说狐谈怪,不一而足。其中如《青凤》、《莲香》 等传,情致缠绵,有恩有义,令人读之神往,反以未睹斯狐为恨。然这个考据,出自《聊斋》,犹可说是柳仙的寓言,难以深信。若古时大禹皇帝娶女于涂山氏,自称“九尾天狐”,禹颇得其内助,而夏遂以兴。这件故事,却是班班可考,比不得无稽谰语了。照这样说起来,则狐几胜于人,人将不足以比狐。不知狐而人,则狐有人心,我不妨即称之为人;人而狐,则人有狐心,我亦不妨即比之为狐。 盖狐性最淫,名之曰“九尾”,则不独更淫,而且善幻人形,工于献媚,有采阳补阴之术,比寻常之狐尤为利害。若非有夏禹圣德,谁能得其内助?势必受其蛊惑而死。死了一个,再迷一个,有什么情?有什么义?与那迎来送往、弃旧恋新的娼妓,真是一般无二。狐是物中之妖,妓是人中之妖,并非在下的苛论。试观今之娼妓,敲精吸髓,不顾人之死活,一味贪淫,甚至姘戏子,姘马夫,种种下贱,罄竹难书。虽有几分姿色,打扮得花枝招展,妖艳动人,但据在下看起来,分明是个玉面狐狸。即有人娶他归家,藏诸金屋,幸而自己有命,不曾被他迷死,也可算得侥幸。只是他拘束不惯,终究要兴妖作怪,不安于室的。你想可怕不可怕?然这几句话仅就大概而言,如今在下编成这部书,特地欲唤醒世人,要人惊心夺目,故标其名曰《九尾狐》,是专指一个极淫贱的娼妓,把他秽史描写出来,做个榜样罢了。闲话少叙,书归正传。这个妓女却巧姓的是胡,名叫宝玉。本姓潘氏,原籍金陵。其父叫“小镜子”,是个无赖之徒,在咸丰癸丑年间,从反贼刘丽川戕官劫狱,占据了上海县城。其时小镜子姘识一个桶匠的妻子,珠胎暗结,遂生下宝玉一女。隔了几年,官兵势大,克复上海,把他满门老小尽行诛戮。幸得宝玉之母住在他处,所以母女二人得能保全性命,不至骈首西郊。然两口儿伶仃孤苦,无依无靠,住在这上海地面,怎能度得日子?故勉强过了数年,其母实在支持不下,只得将宝玉卖入娼家。此时宝玉只有十余岁,并不叫什么“胡宝玉”,那块做生意的牌子取名叫林黛玉。真是天生的尤物,出落得风流俊俏,袅娜娉婷,面若夭桃,腰如弱柳,姊妹行中罕有其匹。而且应酬周到,对答如流,天然有一种媚态,从头上至足上,没有一处不媚。不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走一步路,无不用那柔媚的工夫。所以一时的妓女,那个及得他来?可称为青楼之翘楚,北里之班头。况且这个时候,上海洋场十里远不如今日的繁华,烟花未盛,金粉无多,忽闻有此美妓,惹得一班富商贵介个个争先恐后前来报效,不但吃酒碰和,还有私下酬赠东西,无非金珠首饰与那绸缎衣服等类,故宝玉声价之高,服物之奢,一时无出其右,我且按下慢表。 再说上海有一位富商,姓杨,名企尧,排行第四,人人都叫他杨四,浙江宁波府人氏。本是巨富之家,在申开设典肆,后来因生意平常,就此闭歇。复以余资经营丝业,果然利市三倍,财星高照,不到几年,多了百万家私,故此商界之中,要推杨四为第一。现住在后马路泰记弄口。为人极其豪爽,一掷千金,毫无吝惜,不与守钱虏一般见识,时常同一班至交朋友在花柳场中朝欢暮乐。倘遇美貌的妓女,合了他的意,他就娶归家内,置之金钗之列,故此家中妻妾已有五六位,个个是如花似玉的。好得他有财有势,只要看上了眼,没有一件事不能如愿的。 那一天,有一个朋友请他在李巧玲家饮酒,见别人叫了林黛玉(即胡宝玉) 的局,杨四一见倾心,颇为合式,等到席散之后,就拉了这位朋友前去打了一个茶会,方才归家。所以今日无事,用过午膳,听报时钟已敲两下,意欲向黛玉家造访。命人唤了一辆马车,换好了一身衣服,刚要出门,即见管门的杨升进来禀道:“ 外面有一位客人要见老爷。” 杨四问道:“ 你可曾问他姓什么?看上去可有多少年纪?身上穿的什么衣服呢?”杨升回道:“问他说是姓蔡,约有三十多岁,身上穿得很好的。” 杨四听了,即唤杨升去请他进来。不一回,那人走进书房,连声的叫“ 四兄”。杨四一看,此人年约三旬,身矮面白,穿一件二蓝宁绸夹袍,酱色摹本马褂,足穿厚底云头镶鞋,以前也算时式的,不比目今的打扮,嘴里衔着一根雪茄烟,认得不是别人,原来是做同行生意的蔡谦良,连忙招呼道:“请坐!请坐!老兄来得正巧,再迟一刻,小弟就要出去了。” 谦良道:“四兄此刻出去,可有什么正事吗?”杨四道:“并无正事,为因在家昏闷得很,故想到外边去闲散闲散罢了。” 谦良道:“ 既没有正事,今晚小弟请客,要奉屈四兄驾临一叙,未知四兄可肯赏光吗?” 杨四道:“ 谅必在贵相好金巧林处,不知是也不是?” 谦良答应“ 正是”。杨四又道:“小弟晚上准到。只是此刻时光尚早,弟本拟到黛玉家去,打个茶围,老兄如果有兴,就此一同前去可好?”谦良唯唯,抬头把挂钟一看,已是四点多钟,即忙同杨四走至门前,上了马车。马夫拉动缰绳,疾驰而去;并不到别处游览,一径向黛玉家来,在兆贵里口停车。两人下车进弄,见一排的石库门都挂着金字招牌,每一家至少也有三四块。杨四无心细看,直至黛玉门前,招呼谦良一同入内。走进客堂背后,上了楼梯,下面的相帮高叫了一声“ 客来”,即见房里大姐、娘姨把门帘掀起,都走出来观看。刚正两人上楼,大姐、娘姨单认得杨四,先叫了一声“杨老”,又叫了一声“ 大少”,招接进房。黛玉也迎将出来,向二人低声叫应,另有一种媚态,早惹得杨四骨软筋酥,如入天台仙境,心中得意非常。虽前晚来过一次,却是醉眼模糊,并未十分留意;今日到此,在清醒的时候仔细观看,比别处大不相同,收拾得纤尘不染,耀眼争光。一切动用的东西,摆设的器具,无一件不奢华动目,别出心裁。然在今看起来,也只算得平常。何以言之?为因数十年前,各样器用非但没有,而且有了也不用。即如红木房间,现在家家铺设,毫不希罕。若从前则名贵异常,用的全是椐木,设或有几件红木,要算奢华到极点了。还有一说,譬如点一盏灯,起先有了洋油灯,已觉明亮;后来出了保险灯,还不算数;又出了汽油灯、纱罩自来火灯,还不算数,索性点了电气灯。所以从前凭你怎样的华丽,怎样的考究,与现今比将起来,自然看得平常了。 话休絮烦。单说杨四是个豪富商家,生性最喜奢华,不啻当年石崇。今见黛玉这副排场,甚是合式,早有量珠聘美之意。惜乎黛玉有绿珠容貌,没有绿珠节烈,枉费杨四一番怜惜。此时黛玉请二人坐下,送过了香茗、瓜子,先问谦良尊姓,然后向杨四说道:“杨老,勿知今朝吹仔啥格风,吹唔笃两位贵人到间搭贱地浪来格?” 杨四道:“ 你说什么话!我今天到这里,却是一片诚心。为因前晚见了你,我实在想念你得很,怎么说风儿吹得来的?”黛玉道:“ 杨老瞒奴,只怕呒不实梗格好。据奴看起来,一定到别场化去,顺便到间搭走走罢哉。格句说话猜得阿着?” 杨四听了,暗赞黛玉聪明伶俐,瞒他不过,就指着谦良说道:“虽是他今天请客,在金巧林家喝酒,邀我同去,其实到这里来,我很诚心。你若不信,问他就晓得了。”谦良接口道:“他果然诚心得很。我方才到他府上,请他吃酒,他已经叫好了马车,要到这里来了,他又拖了我一同来的,委实不是谎话。”杨四又道:“如今你可信了么?” 黛玉道:“晓得哉,算是诚心格。不过停歇叫起局来,勿知阿叫倪 ?” 杨四道:“不但要叫你,明天还要在这里吃台酒呢!” 黛玉一听,知道杨四场面极阔,最喜别人奉承,就称谢道:“ 多谢仔 杨老。奴原晓得杨老是最诚心、最肯照应倪格。”这几句话,拍得杨四的马屁十足十分,故尔杨四洋洋得意,即时把点菜单开好了,交与黛玉,又说了一回情致的话,吃了几筒烟,早已是上灯时候。谦良催促道:“四兄,我们去罢!今天我是主人,倘那边客人先到,却有些不好意思的。” 杨四被他一催,口中虽然答应,身子仍然坐着,与黛玉说不尽的话儿。谦良又道:“ 我们吃过了酒再来,你道好不好?”杨四方才立起身来,懒懒的说道:“ 既如此,我们走罢。” 黛玉道:“唔笃啥能性急介,辰光还早勒海来呀,再请坐歇勒去 。” 杨四摇摇头,黛玉又道:“ 格末停歇就来叫倪,让倪好早点来介。” 说罢,再与杨四咬了几句耳朵,杨四只是点头答应。要晓得他们咬耳朵说几句什么话,不要说看官们不知道,连我做书的也不知道,必须问了杨四,方才晓得。可见黛玉柔媚工夫,别人都及不来的。况且年当少艾,姿色又佳,不比后来的胡宝玉,毋怪杨四迷恋。不然,杨四的眼界极高,怎能一见倾心呢? 闲话少讲。此时杨四同谦良出了林家,走至里口,也不乘坐马车,好得路近,不多几十步,进了兆富里,已到金巧林家。一径进门上楼,高喊“客来”。堂子里规矩总是一样的,无须细说。二人在巧林房中,专等客人到齐,即时摆酒叫局。局中惟黛玉先来,愈合杨四之意。黛玉坐了好一回,等候席上用过点心,就拉杨四同行。杨四当即辞了主人,回至林家,与黛玉谈谈说说,十分亲热,直坐到一点多钟,方始乘马车回去。正是: 早识风流皆夙债,漫夸露水亦前缘。不知明晚摆酒请客,怎样想娶黛玉归家,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醉月飞觞欣邀众友 依红偎翠召集群芳 且说杨四从黛玉家回来,心中着实迷恋,未免胡思乱想。当夜在姨奶奶房中安寝,别无书说。到了来朝,起身梳洗毕,即安排文房四宝,连写了四五封信,无非是请客吃酒的几句话。还有三四位至交,不须写信去请,只要临时一邀,无有不来的。写完了信,立刻命两个下人分头送去。不多一回工夫,都来回覆,有的说三点钟赴约,有的说傍晚准到。杨四一听他们个个应允,倒也欢喜,少停朋友愈多,愈显得自己场面。用过午膳,先差人叫好马车,停在门前。等到两点钟后,急忙上车,来至林家。登楼进房,那班娘姨、大姐一片声的叫“杨老”,黛玉亦然高声叫应。杨四见黛玉梳妆未毕,正在那里调脂弄粉,未便起身迎接,口中只说“ 杨老请坐”。杨四就靠妆台坐下,定睛细看,见今日黛玉的打扮更是不同。有一首诗,单赞他的美处。诗云: 珠围翠绕粉香浓,云想衣裳花想容。 爱煞卿卿多媚骨,能教蜂蝶尽迷踪。 杨四看得出了神,呆呆不语。黛玉问道:“ 杨老, 阿是勿认得奴,只管对奴看嗄?” 杨四被他一问,倒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答道:“你在那里梳妆,我在旁边观看,虽没有与你画眉,我也算做风流张京兆。”黛玉道:“勿知奴阿有格种福气勒海 ?”说着,把一双勾魂夺魄的俏眼对杨四眇了一眇,仿佛《西厢记》上所说的“临去秋波那一转”,赤紧的一缕情丝,将杨四牢牢缚定。其时黛玉妆饰已毕,立起身来,亲手把衣橱一开,取出一套新鲜衣裙;又顺手拿出一只红木小官箱,放在台上。旁边娘姨过来伏侍,将衣裙穿着停当,黛玉方把官箱轻启,光华夺目,无非是金镯、钻戒、多宝串等物。一一取出,带在身上,然后拉杨四到夹厢里坐下,问道:“今朝 请几位朋友,故歇辰光阿要来快勒介?” 杨四道:“内中有几位想必要来快了。如果有四个人,我们还好碰和呢。” 说罢,与黛玉摸手摸脚,十分亲热。黛玉即横在榻上,与他装了几筒烟。彼此说说笑笑。 正在那里取乐,忽听下面的龟奴高喊了一声“客来”,楼梯上脚步碌乱,晓得有几位朋友来了,两人即忙从榻上坐起,走出去观看。杨四脚快,先走到房门口,在门帘缝里一张,果是自己朋友,来了三位,连忙招呼进房。黛玉也上前各各叫应,却都认识。一个叫胡士诚,叫过黛玉的局,就是前几天晚上同杨四到这里打茶围的;一个叫梅道卿,一个叫柳维忠,也曾在席面上会过的。知是一班有名的阔客,不敢怠慢,请坐之后,正在那里取乐,忽听下面的龟奴高喊了一声“客来”,楼梯上脚步碌乱,晓得有几位朋友来了,两人即忙从榻上坐起,走出去观看。杨四脚快,先走到房门口,在门帘缝里一张,果是自己朋友,来了三位,连忙招呼进房。黛玉也上前各各叫应,却都认识。一个叫胡士诚,叫过黛玉的局,就是前几天晚上同杨四到这里打茶围的;一个叫梅道卿,一个叫柳维忠,也曾在席面上会过的。知是一班有名的阔客,不敢怠慢,请坐之后,亲手递上香茗,送过瓜子,方启口问士诚道:“ 格两日为啥勿来?阿是倪待慢仔 呢啥?” 士诚道:“你说什么话!这几天,我实在忙得狠,若不是他来邀我,今天也没有工夫来呢。” 说至此,停了一停,又说道:“现在有杨老陪你,他比我好,我就不来,也不要紧了。”黛玉道:“ 格人,啥洛能格恶佬,说出格种闲话来介!”杨四也抢着说道:“不要怪他,实是我的不是。他前天领我到这里,我今日即在此摆酒,岂不是剪了他的边吗?”道卿同维忠听了,都指着士诚说道:“ 怪不得有这几句话,带了些镇江风味了。”士诚道:“ 这句话我无心说出来的,你们当了真,真是冤枉煞人!”维忠道:“ 既然这样宽宏大量,我劝你们两个人,拚做了一个公司罢。”黛玉道:“唔笃勿要瞎三话四,人末哪哼姘公司介?”说得众人拍手大笑。杨四道:“ 我们且慢说笑,此刻时光尚早,不如来碰一局和,消消闲罢。”大家一齐高兴,都说狠好。于是黛玉唤大姐、娘姨端整起来,七手八脚,顿时撮好台子,掇好凳子,倒好骨牌,派好筹码;台角两边摆好茶几,茶几上面放好茶食水果盆子,方始请四人入局。搬定坐位,碰的是一百零五张老和,不比目下都是麻雀,连黄河阵也不懂,不要说八经三梦的老和。可见一样赌钱,也有一时的风气。 闲话少叙。四人碰了一回,已是上灯过后。杨四忽然想着还要请几位客人,就唤黛玉代碰几副,自己走到桌边,命人端整笔砚,取过几张请客票来,一连写了五张,交代娘姨、大姐拿下楼去,吩咐鳖腿到四处邀请,不须细表。单说杨四写毕,走到黛玉旁边,看他代碰了几副,果然他手气甚好,一连和了三四副,赢得码子不少。黛玉道:“ 来自家碰罢,不过赢格洋钿停歇要拆点份头拨奴格 。” 杨四道:“ 这个自然,你放心等着。”黛玉立起来,杨四坐下,即和了一副大牌。正在得意之际,又来了两位朋友,未便起身招接,只好口中略略敷衍,让黛玉过去应酬,仍旧碰他的和。及至碰完结帐,杨四一人大赢,士诚是小输家,道卿、维忠是大输家,俗语叫做“三仙归洞”。所以今天的头钱都是杨四一人出的,把十二块钱放在台上,又将十块分与黛玉。黛玉等谢了一声,把牌收拾开去,绞上几把手巾,各各揩毕,起身宽坐。梅道卿道:“今天晦气,被他代碰了几副牌,害我们输得不少,以后我要戒赌了。” 柳维忠道:“ 你不要怨别人,你姓的是梅,我同你一起到这里,带累我们也倒起霉来,输了许多。若讲‘戒赌’两字,你也说过好几次,只算你对着屎坑赌咒呢!”说的大家好笑。 其时杨四却与那两个朋友讲话,这朋友叫什么名姓呢?一个叫吕桂全,一个即是蔡谦良,昨天与杨四来过的:都是至熟相好,并不十分客套。谦良提起昨夜在巧林家吃酒,说杨四怎样逃席,要紧与黛玉先走,告诉了众人一遍,众人就把杨四、黛玉取笑了一回。杨四老着脸,只是坐着不语。忽听楼下的相帮连声高喊“客来”,杨四趁势立起,跟着娘姨、大姐走至房门口窥探。见来了三位客人,一位是黄芷泉,做报馆里主笔先生的;一位是顾芸帆,却是有才学的名士;一位是李雨泉,与黄、顾二人不同,是一个风流潇洒的贵公子。杨四一一见了,招接进房。与众人叙礼毕,彼此寒暄了几句。黛玉上前问过尊姓,晓得是有财有势的阔客,格外殷勤献媚,应酬周到,引得众人个个欢喜,称赞不置,都说杨四兄几生修到,得享美人艳福。其中惟黄芷泉识见最高,阅历亦深,故口中虽随声附和,心中却大不为然,知道黛玉是个淫贱之妇,不是多情之女。他怎样见得到呢?为因黛玉天生一双桃花色眼,活泛异常。若然娶他归家,不要说是艳福,只怕就是祸水了。那知后来之事,竟被他此时料着。并非芷泉善于风鉴,不过有眼力之人,凭你什么媚态,瞒他不过罢了。此是后话,我且慢表。 单说杨四听众人称赞他的相好,愈觉欣欣得意,满面春风,略向众人谦让。闲谈片刻,已是钟鸣八下,好得客人已来了八位;还有一位,杨四也等不及了,即吩咐摆席。黛玉答应,交代下去,登时大姐、娘姨、相帮等人在房中端整起来。杨四就请众人叫局,并托芸帆执笔。旁边娘姨便把笔、砚盘、局票安放桌上。芸帆坐定,提笔在手,向众人说道:“小弟执笔,请众位说罢。”于是黄芷泉写了陆月舫;李雨泉写了王逸卿;梅道卿写了李巧玲;柳维忠写了李三三;吕桂全写了吴莼香;蔡谦良自然仍叫金巧林;胡士诚今天不叫黛玉本堂,另叫一个局,写了沈月春。众人又请主人添叫一个,杨四应允,写了左红玉。芸帆一一写毕。杨四见芸帆自己未写,即忙问道:“怎么芸兄倒不叫局呢?”大众亦然询问,芸帆道:“我何尝不要叫?不过少写了一张局票,少停待黄芷泉叫到月舫之后,我把他转局过来,就算数了。”众人方知他的用意,也不强他另叫。杨四即将九张局票交与黛玉,黛玉命人拿下楼去,自有龟奴等各处分送,不表。 仍说杨四见台面摆好,即请众人入座。公推芷泉坐了首位,其余挨次落坐,并不十分谦让,主人末席相陪。黛玉在各人面前筛过了一杯酒,即在杨四肩下坐定,拿了一只银水烟筒,在旁装了几筒水烟。要晓得银水烟筒一物。是他创造出来的,后来家家效学,踵事增华。李三三用了金水烟筒,方奢华到了极顶。然推原其始,转移上海的风气,造成上海的繁华,全是他一人之力。虽作俑之事,不一而足,大半在更名胡宝玉之后,此刻书中,不过略述罢了。闲话少叙。且说席间饮酒,一班尽是熟人,删除客套,节去礼文,一个个兴高采烈,畅饮欢呼。吃了一回,即见方才叫的局陆续而来,花枝招展,体态轻盈,莺声低唤,燕语频呼,有的叫“某老”,有的叫“大少”,各在众客肩下落坐。杨四举目细看,计来了陆月舫、王逸卿、李巧玲、吴莼香、金巧林、沈月春等六位校书,惟自己所叫的左红玉与维忠叫的李三三尚未来到。然房间里面已是热闹异常,弹的弹,唱的唱,豁拳的豁拳,说笑的说笑,轰闹了几阵,所以外面的声音一些都听不出。不提防又来了一个客人,走至席间,连声叫“四兄,四兄”。大众均未留意,亏得旁边一个大姐瞥眼看见,连忙过来,把杨四衣服一拉,叫道:“ 杨老,杨老,有一位大少勒里叫 呀!”杨四方回转头来,见来的这位客人,就是方才去请过的,名字叫做侯祥甫。只道他不来的了,今见他来,已经用过了好几样菜,深抱不安,即忙起身招呼,命人添了座头杯箸,请祥甫坐下,说了几句抱歉的话。祥甫也说道:“方才四兄差人来邀我,适值我不在家,后来回去得了此信,所以来迟了些。” 杨四道:“ 来迟须多饮三杯。用过了酒,还请祥兄叫局罢。” 祥甫应允,就写了一张局票。杨四接过来一看,写的是陆昭容,随手交与黛玉,黛玉自命人去,不提。 单说祥甫与众客亦皆认识,又豁了一回拳。正在畅饮之际,即见维忠叫的李三三、主人叫的左红玉,不先不后,姗然来至席前。叫应了一声,各在身旁就坐,唱了两只昆曲,煞是好听。此时黛玉房中,连客人、校书、大姐、娘姨等辈,一总计算起来,共有三十余人,早已挤得满满。怎见得?有赞为证: 莺莺燕燕,叶叶花花。姹紫嫣红,妃青俪白。一片钗光鬓影,四围粉气衣香。翻翠袖以侑觞,殷勤备至;捧玉钟以进酒,笑语相亲。响遏行云,不让东山丝竹;声传裂帛,还夸北里胭脂。萃群芳于一室,依稀翠绕珠围;聚众美于当筵,仿佛花团锦簇。洵足称繁华之盛、极视听之娱也已。 杨四今晚兴致倍添,因有黛玉周旋其间,面面圆到,不但杨四快活,众客亦皆舒服,所以猜枚行令,酒到杯干,大家都有醉意,差不多有七八分了。杨四见陆月舫转局至芸帆身旁坐下,忽然想起叫二排局,对众人一说,众人乘此酒兴,也皆愿意。惟芷泉、芸帆二人推托不叫,杨四也不相强,听其自便。霎时各把二排局票写好,刚要拿下楼去,忽闻楼下脚步碌乱,石库门外一片男女嘈杂的声音。大家吃了一惊。正是: 收场姑作惊人句,结局还须掩卷猜。 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详告。 [book_title]第三回 骋怀娱目余兴倍添 下榻留髡恩情乍结 却说杨四正在高兴时候,写好了二排局票,命人拿下楼去。忽闻大门外人声嘈杂,彼此吃了一惊。究竟什么事情呢?这样的大惊小怪,实是做小说的伎俩,有意要恐吓看官们,姑作此惊人之笔。但这片声音。岂没有一些儿缘故?不要说我做书的必须表明,就是当时杨四同众人,一个个都到楼窗前查问。黛玉是更觉心慌,即差娘姨去观看。及至听得下面回答,方知是祥甫叫的陆昭容,轿子将到门前,不知怎样,那个抬轿的龟奴滑了一跤,跌得四脚朝天,把昭容也跌出轿来。所以昭容同跟局的大姐将龟奴骂个不休,惊动了黛玉家的相帮,以及邻居的王八,都来看视。你一言,我一语,和着叫骂之声,闹成一片。此刻打听明白,大家方才心定。一面娘姨下楼,把局票交鳖腿分送;一面昭容已上楼头,口中犹骂“杀千刀”不止,直至黛玉房里,方始停口不骂。先叫应了祥甫,又招呼了几位认识的客人,即在旁边坐下。 杨四见昭容面皮紫涨,头发蓬松,虽未跌伤,却已受惊不小,呆呆的坐在那里,娇喘吁吁,一言不发。祥甫问道:“你可曾跌痛没有?究竟怎样跌出来的?”昭容道:“ 今朝并勿落啥格雨,勿知哪哼格格杀千刀,勿小心滑仔一交,连奴也跌出来。故歇臂膊浪搭仔腰里向,还勒里痛来呀!”说罢,伸出玉臂,与祥甫观看,果然擦去了一片浮皮。祥甫十分怜惜。杨四忍不住笑道:“今天我们吃酒,一定要大发财,不然怎得他元宝翻身呢?”说得众人大笑。昭容就伸手将杨四打了一记,说道:“ 奴末跌得蛮痛, 还要说格种闲话,阿要气数!”黛玉也说:“杨老勿应该说格。阿姊动气,譬如俚放仔一个屁末哉。” 杨四道:“ 怪不道有些臭,你在那里放屁呢!” 黛玉道:“嘴凶,要罚罚 末好得来。” 杨四道:“是我不好。你要罚我什么,你尽管儿说罢。” 黛玉刚要回答,只见众客所叫的二排局陆陆续续的来了。这几位校书叫什么名姓,我也不细细交代了;倘一个个都要说出来,未免觉得太烦,倒不如简洁些的好。 此时头排局坐了许久,都要到别处转局去了。惟李三三与左红玉来得稍迟,故又坐了片刻,方才各去。临行之际,无非说“ 某老停歇到倪搭来,倪勒浪望 格 ” 这两句话,都是一样的。头排局虽已尽去,然房中依旧挤满。二排来的校书各唱了一只曲子,不是京调昆腔,定是俞调小曲。有的弹着琵琶,有的拉着胡琴,闹了好一回工夫。杨四又与众客豁了一个通关,开怀畅饮,直吃到一点半钟。昭容同二排局陆续散去,众客也见时候不早,大家要了饭吃,各向主人道谢,起身散席。洗过了脸,用了一杯茶,都与主人告辞。杨四一一拱手相送。黛玉也说了几声“ 待慢,对勿住,扶梯浪走好。各位请明朝来嗄”。说罢,回身同杨四进房。杨四即坐在榻上,黛玉见席面收拾开了,然后走将过来,与杨四装了几筒烟。杨四吃毕,方与黛玉说道:“此刻有两点多钟,我也要回去了。”黛玉道:“辰光勿早勒海哉, 今夜住勒里仔罢,横竖 勿怕啥夫人格,有啥要紧介?” 这句话,正合杨四之意。杨四本欲不去,自己未便说出,只要黛玉一留就,趁水推船的说道:“我怎好住在此间?况且我的马夫还在那里等我呢。”黛玉道:“ 勿嫌倪待慢末,住勒里仔。马夫末好叫俚转去格 。”杨四点了一点头。黛玉即唤大姐阿金到外面去回覆马夫,叫他不必再等,明日过来伺候罢。交代已毕,仍与杨四装烟。面对面横在榻上,唧唧哝哝,讲不尽知心着意的话。杨四被他迷恋,又有了七八分酒意,不觉兴致勃然,就伸手勾着黛玉粉颈说道:“时候不早,我们去睡罢。”黛玉道:“性急 ,让奴通好仔头,舒齐停当,难未好困 。”说罢,起身至妆台前,自有娘姨,大姐等伏侍,卸去了妆,把首饰放好,然后亲手与杨四宽去长衫,自己也将衣服脱了,双双同上牙床。说不尽翡翠衾中乐趣,芙蓉帐里恩情,如胶如漆,海誓山盟。此时的风流情景,谅看官们都是过来人,无庸在下表明。况说出来也味同嚼蜡,徒伤阴骘,不如不说的为妙,免得年轻子弟看了这部书,变坏了气质。看官们以为然否? 话休絮烦。且说杨四同黛玉直困到日满纱窗,钟鸣十二,方各起身梳洗。杨四吃了几筒烟,与黛玉闲谈了一回,已是午餐时候。用过中膳,正想同黛玉到味莼园(即今张园)去游览,忽闻马夫在外伺候说:“家中有事,太太命我来的,即请老爷回府。” 杨四没法,只得别了黛玉,上车而返。那知家里并无大事,是一个亲戚要向他移借银钱。杨四听了,虽不免应酬些些,心中却恼恨异常,因被他扰了清兴。所以一到来朝,嘱咐家人:“嗣后寻常小事,不必前来请我。” 说毕,即忙乘车而往,并不向别处兜搭,直至黛玉家里。追欢取乐,形影相随,你贪我爱,似漆如胶。不是招朋引友,饮酒碰和,定是与黛玉看戏、游园、坐马车、吃番菜。入则同处,出则同行;两情欢悦,十分亲热,真如鹣鹣比翼、鲽鲽比目一般。 杨四被其迷恋,一连住了两三个月,家中没有四五次回去,银钱也不知费了多少。无论黛玉要买什么东西,只消开一声口,立刻命人去办到;除却世上罕有的,方肯罢休。既是照这等说法,杨四为什么不早早娶他呢?其中有个缘故。盖杨四是阅历过来的人,虽久想把黛玉娶归,却不肯造次而行,有心要窥他举动,察他性情。如果相处得久的,方才将他脱籍。可见杨四的老练,与寻常迷恋者不同。那晓得黛玉尤其利害,处处迎合杨四之意,要长就长,要短就短,没一件不投其所好。而且在杨四面前,做出那举止端庄,语言稳重,性格温柔,行为慷慨,颇有大家风范。虽交好了两三月,也瞧不出他半点儿破绽,仿佛一心一意定要嫁他的样子。近日来,连堂差也不愿出去了,朝夕陪着杨四取乐,寸步不离。你想他的媚术利害不利害呢?凭你杨四老练,有阅历,有识见,终难免上了他的当,以为天下的妓女,照这样的有情有义,除去了林黛玉一个,只怕没有第二个再找得出,故娶他的主见已定,不过尚未出口罢了。闲话少叙。单讲那一天,杨四傍晚归家,见书房内桌子上放着一张梅红帖儿。顺手取过来一看,原来是蔡谦良纳妾,择于八月中秋日,在家请酒,取人月双圆之意,不觉打动了自己念头:“他既娶了金巧林,我也须把黛玉娶归,方如我愿。”故在家过了一宵,来日起身,看报时钟敲了十一下,即坐了自己包车,一径到兆贵里。停车入内,上楼进房,却巧黛玉梳妆乍毕,一见杨四,即忙叫应道:“杨老, 昨日夜快去仔,倪得着一个信息呀。”杨四道:“什么信息呢?” 黛玉道:“ 就是兆富里格巧林姐,听说八月半要嫁哉!嫁拨勒 格朋友,叫啥格蔡谦良。 阿曾晓得信息格来介?”杨四道:“晓得晓得。他有请酒帖子来邀我的。到时候,我们两个人少不得要去贺贺他呢。” 黛玉道:“ 自然倪要去格 。奴倒是看 格朋友,面孔亦黄亦瘦,像煞烟量野大笃。” 杨四道:“怎么不大?他的烟一夜吃到天亮,所以别人不叫他蔡谦良,都叫他‘蔡天亮’,就是这个意思。如今他娶了巧林,一定睡觉要改早些,不然,怎样养得儿子呢?” 黛玉道:“杨老说说末,就要说格种发松闲话来哉。俚笃养儿子,费心得格,勿见得要 帮忙勒海。”杨四道:“有你在这里,即使他请我帮忙,我也不敢去。” 说罢,哈哈大笑。黛玉听了,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 亦要瞎三话四,拿奴得来寻开心哉。 若再说,奴要认真格 !”杨四道:“我是顽话,你不要认真。为因他必须天亮好睡,故我说他养不得儿子。如果他肯做日戏,难道真真养不出吗?” 这几句话,引得黛玉同大姐、娘姨等辈个个发笑。杨四又问黛玉道:“你可晓得巧林的身价,谦良出了多少,究竟怎样定局的?” 黛玉道:“ 倪底细末勿晓得。巧林格身价,听说是三千块洋钱,外加除牌子喜封等项,总共五百多块,亦算无啥格哉。”杨四听了点点头,我将来娶他,也有个底盘了。可见得从前娶妾,价值尚廉,任凭是极红的妓女,至多不过三四千元。到了目今,动不动一万八千,老鸨狮子大开口,望天讨价,毫不为怪。自有那班瘟生洋盘老官去答应他,以致价钱愈弄愈大。还有一种妓女身体是自己的,弄得满身是债,只好想法嫁人。有人娶了他,与他还了债,当时跟了你走;不到一年半载,依旧出来。譬如代他洗了一个浴,白费了许多银子,翻让他逍遥自在,仍做他的生意,你想这样贱妓,娶得娶不得?可恨不可恨?所以我做书的不惮苦口,奉劝爱嫖诸公,回头猛省,切勿惑他狐媚,坏了身家性命。倘执迷不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怕追悔也无及了。 话休烦琐。当时杨四说笑了一回,用过午膳,仍与黛玉出去坐马车,到味莼园、申园(即今之愚园) 两处品茗乘凉,直至晚上方归。因以前坐夜马车的甚多,不比目下有了避暑园、如新园、寄园等类,有四五处所在,都开设在闸北杉板厂左近,虽是用芦席凉棚搭起来的,称不得是花园,然内中有影戏、戏法、焰火,以及滩簧、说书、大餐、茶酒等,色色俱全,以鼓游人之兴,而且地甚幽静,自有一班红男绿女借此为藏垢纳污之所。所以这一带地方,从五月至七月,车声辚辚,马蹄得得,彻夜不绝,颇为热闹。开园的莫不利市三位,以致一年更盛一年。若讲数十年前,不但没有听见,并且没有这个名目。即使在家怕热,至多坐了一部马车,在静安寺、黄浦滩等处兜了几个圈子,就算数了。故杨四与黛玉见天色已晚,遂即乘车归家。好在此时是七月下旬,日间虽热,到了晚上,天气已经凉爽,无庸在外避暑了。 杨四仍宿在黛玉家里,天天与黛玉寻欢。又连住了半月有余,屈指一算,后天已届中秋,端整了四色贺礼,写好了一个名帖,并不关会家中,即命相帮送去。黛玉的贺礼是送与金巧林的,无非是手帕、香水、脂粉等物,也算出阁的添房,自命大姐前去相送,不须细表。 转瞬之间,已是十五。那一天,杨四清早起身,即同黛玉前往。正是: 莫羡良缘成永好,须知同病竟相怜。要知谦良纳妾怎样热闹,以及杨四怎样议娶黛玉,都在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四回 蔡谦良热心先纳宠 林黛玉冷眼作旁观 且说中秋那一天,正是蔡谦良纳妾之期。杨四清晨起身,见黛玉梳妆已毕,打扮齐整,越显得妩媚妖娆,娉婷袅娜,一团儿浑是娇态。因今日同杨四前去贺喜,比不得出局堂差,所以珠光绕鬓,翠色盈头;钗环镂凤,钏镯盘龙;罗衫叠雪,绣 凝冰。裙迷蛱蝶,亭亭如玉树临风;鞋配鸳鸯,步步若金莲贴地。虽不及沉鱼落雁之容,也算得闭月羞花之貌。昔人有一首七言绝句,独赞黛玉的姿色。其诗曰: 桃腮杏脸面芙蓉,色艳如花香更浓。 安得驻颜丹一服,百年永见此娇容。 这首诗大有深意,为因佳人美貌,不过数十青春,那有百年不变之理?朱颜绿鬓,一变而为鹤发鸡皮,令人不堪回首,徒兴老大之嗟。即如现在之黛玉,何等美貌,何等娇容,姊妹行中,可称魁首;及至在杨家不安于室,重堕风尘,蹉跎岁月,虽改名叫“ 胡宝玉”,声名浩大,妇孺皆知,然忽忽过了三四十年,为着生性贪淫,到老仍是个娼妓,岂不可惜可叹?此是后话,我且慢表。 独说当时杨四看黛玉修饰停当,命人唤了一部轿车,立刻双双下楼,携手出门,单带一个大姐,同至里口上车。马夫拉动缰绳,一鞭斜指,那马车如飞而去,不消片刻,早到了大马路东首。从抛球场口转弯,已是蔡家门前。停车而下,一同入内,自有鼓手迎宾,吹打了一阵,家人接帖,引至厅上。杨四见堂中挂灯结彩,喜幛高悬,一派富丽的气象。他人不晓得的,只道他是娶妻,怎知他是纳妾?正看之际,蔡谦良自内而出,杨四上前作揖,道了一个喜。黛玉亦然过来叩贺,谦良连忙还礼,口中犹说:“不敢当!不敢当!”双手把黛玉搀起,即唤一个娘姨出来,引领黛玉到里边去坐,然后自己陪杨四走进书房。杨四又与众客见了,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彼此拱了一拱手。谦良请杨四升炕上坐,送过香茗,略谈了几句客套,即见接帖的家人进来禀道:“ 外面有客人到,请老爷快出去。”谦良听了,就起身向杨四说道:“ 四兄请宽坐,小弟恕不奉陪。” 说罢,出了书房,自去应酬别客,不提。 再说黛玉入内到了女厅上面,有谦良前娶的两个姬妾过来相陪,还有两位北里姊妹,一个叫李巧玲,一个叫沈月春,都是同客人方才来的。各各招呼,闲谈了一回,已是十二点钟了。众人同黛玉到新房中看了一看,果然金碧辉煌,异常华丽。居中是红木大床,湖色绉纱帐子,挂着许多绣件,花花绿绿,煞是好看。一面摆着妆台,台上陈设的无非是自鸣钟、洋镜等物;一面排着两口衣橱、两幢裙箱、夹箱。里面放着一只大理石八仙桌、一只红木榻床,上面挂着大着衣镜,光华夺目。其余茶几、单靠、方凳、衣架、面架等类,无一件不是红木的。还有壁上的对条书画,梁上的花篮方灯,样样全备,色色精工,说不尽的好处,写不尽的奢华,真不愧为豪富之家,令人见之生羡。然黛玉是阔绰惯的,看了也甚平常。因此刻新人未来,在此无甚趣味,大家坐了一坐,仍旧回至女厅。尚未坐定,又来了两位校书,黛玉认得是李三三、王逸卿。彼此见了,各叙了一番话。黛玉先问三三道:“妹妹是一干子来格呢?还是搭洛里格位大少来格介?”三三道:“ 奴搭巧林姐勿常往来格,所以连搭俚嫁格日脚,才 晓得。到仔今朝早晨,柳老赶到倪格来,说起仔格节事体,定见要奴一淘来。奴说难为情煞格, 停歇叫倪格局勒来,阿好呢勿好?柳老说勿要紧格,呒啥难为情。我前日仔碰着蔡大少,交代我带仔相好一淘去,皆为要闹热点落。奴听仔俚实梗说,难末叫仔马车,一淘搭俚来格呀。勿知姐姐阿是搭杨老同来格?” 黛玉道:“ 正是呀。奴亦为杨四说仔落,所以一牵到此地格。”又问巧玲、月春、逸卿三人,都是一样说法。正说之间,内外厅上酒席均已摆齐。黛玉等五位校书,谦良不当他们出局看待,也请他们入席饮酒,命两个姬妾相陪,外边由自己照料,请众客至厅上坐席。正厅三间摆着六桌酒筵,甚是宽绰。谦良要推杨四坐首席第一位,杨四执意不肯,说道:“ 请你主人不要推了,我们聚熟而坐的好,彼此可以谈谈,免了许多客套,方才吃得爽快。” 众人听了,也说这样的好,主人只得依允,然后大家挨次而坐。主人敬了一杯酒,即坐在末席相陪。众人不拘礼节,畅饮了几杯,均与主人打趣说笑了一回。惟饮酒之时,只有一件事最讨厌。是什么一件事呢?就是正厅天井之中,那一班极考究的灯担堂名,口中唱着昆曲,吹着一枝笛,又和着一副锣鼓,闹得人人脑胀,个个头疼。越在吃酒的时候,他偏唱得越起劲。明说是侑酒,其实好像和尚咒食一般。即使懂他的曲子,也要厌烦;若丝毫不懂的人,恨不得叫他停唱才好。然人家有喜庆之事,都要用着他们,并非爱听唱曲,不过添些热闹罢了。如今酒席筵前,连大众说话都有些听不出,好容易等他唱过几出,方始停止不唱,耳根才觉清静。于是各席上猜枚豁拳,轰闹了一阵。 那杨四亦然高兴,与梅道卿、柳维忠、李雨泉、吕桂全、胡士诚等一班熟识的人先豁过了一个通关,然后商议道:“今天晚上必须弄个公份,热闹热闹才好。未知众位以为如何?” 众人一听此话,个个赞成,都说公份不可少的。杨四又问道:“ 众位既然认可,究竟闹些什么,方有趣味呢?请公论定了,好去照办。” 说罢,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叫说书,有的说演戏法,有的说做髦儿戏,有的说请几个清客来唱曲局罢。独有柳维忠说道:“与其做髦儿戏,不如我写一张条子,叫丹桂来演一本大戏,岂不更好吗?”杨四道:“ 说书、戏法太觉冷静,清客曲局恐一时未必请得到;至于柳兄所说的丹桂大戏,虽然极便极好,只是此地天井尚小,怎样搭这大戏台呢?据我看起来,还是做髦儿戏。他的人数也少,戏台也小,这天井里面,尚将就得过,究属比说书、戏法热闹得多。柳兄,你听小弟这句话说得是不是?” 维忠听说,向天井内望了一望,果然搭不下这大台,也就应允。众人亦然惟命是从。杨四一面写了字条,差人去叫髦儿戏,一面开了一张公份单子,把众人姓名写了,共有若干份,交与主人。主人惟有谦逊,向众人谢了一声。其时席间大菜已上,众人因在日中,酒已吃不下了,大家要了饭吃,就此散席,各各分坐,吃烟的吃烟,用茶的用茶,均随其便。惟杨四拉了道卿、维忠、雨泉在书房中聚了一桌和。碰得不过四五圈,忽听门外轰轰的放了三个铳,锣声响亮,人音嘈杂,晓得新人的轿子到了。杨四等四人不等这副牌碰完,大家立起身来,三脚两步奔出书房,走至厅前观看。见那顶轿子抬进门来,居然用的是花轿,一样旗锣伞扇、衔牌执事,和着一班鼓手小堂名,吹吹打打一拥来至厅上。其时黛玉等众校书都到外面,连吃喜酒的男客人以及闲杂人等,一齐瞧着那花轿,把一间正厅挤得满满,只怕人家娶妻也没有这样排场。但有几件不好,不像娶妻的样子;一来缺少了几肩送亲轿子,这倒还遮饰得过;二来将花轿停下,那个掌礼,单把新人请出,不去请那新官人出来,惟见两个家人执着两盏红台灯在前引领,后面两个喜娘扶着新人,一径向里边去了。那班执事人役与堂名、鼓手等,全行退下。此刻看的人虽知他是纳宠,因他有这副场面,所以个个伸长颈子,要看他们交拜天地。那知仍旧没有,空有这迎娶的架子,未免大家扫兴,各自散去。不说杨四回转书房,依然碰他们的和,单表林黛玉看了这副景象,心中狠不舒服:“设或杨四将来娶我,也照这个样儿,岂不羞煞!我今番看了他,倒触动了自己心思,作个准备。如杨四前来议娶,必须预先与他论定,不得以姬妾看待,我方嫁他;不然,任他豪富,我也不贪图的。” 黛玉一路胡思乱想,跟着李巧玲等众人回进女厅上面,又见蔡谦良同大夫人双双坐着。喜娘搀新人过来,叩了四个头,叫了“老爷”、“太太”,然后谦良与大夫人把新人送入洞房。巧玲、三三等高兴,随他们进去观看,只有黛玉气得默默不语,独坐在女厅上纳闷,暗叹金巧林没有眼睛,嫁与谦良这薄情人。 那知谦良将巧林娶归,费了许多心机。起初夫人不许,说你已有了两个姬妾,何须再娶?谦良再三央告,方才首肯。及至夫人应允,巧林忽扳长扳短,要怎样的迎娶,怎样的场面,不肯与寻常纳妾一般。谦良没法,又向夫人央求。夫人终不答应,执定了大小的名分。只得用了一个权变之计,等候巧林进了门,生米煮成熟饭,不怕他变什么卦。所以,在巧林前件件依允;到了当日,暗中命几个能干家人,在外面预备了花轿,与一切堂名、鼓手以及旗锣伞扇、衔牌执事等类,到巧林家去迎娶。故家中并未发轿,毫无举动,不是我做书的漏洞,其实是谦良的计较。既进了门,虽然热闹,好得他夫人在里面,可以遮瞒过的。况且谦良伴着夫人,断不能分个身子,私自出去拜堂,故夫人并不疑心。单有巧林心中难过,暗恨谦良,明知上了他的当,然到了这个地位,也教无可奈何,只得耐住性子,做一个牵线木人,让喜娘们牵来牵去,先拜见了谦良大夫人,方始上楼,到新房中坐下,打算过几天再与谦良算帐。 闲话少叙。再说黛玉闷了一回,见天色已晚,又来了陆月舫、吴莼香、陆昭容三位校书,皆独坐着轿子而来。因顾芸帆、吕桂全、侯祥甫等三人预先写字条去约他们的,便知与叫局不同。此刻已是上灯时候,里边八位校书聚着闲谈,颇不寂寞,又约同到新房内,与巧林讲话。巧林大有不悦之色,言语中含着怨恨,大家不过问问情形,略略安慰罢了,我且慢表。再提外面杨四在书房中碰和已经完毕,与芸帆、祥甫等众人在那里高谈阔论,见走进一个家人禀道:“天井里的戏台早已搭好,现在髦儿戏的班子也到了,请老爷示下。” 因杨四是公份发起人,故来请示。杨四听说,拉维忠一同去看了一看,果然天井中台已搭好,旁边一个厢房做着戏房,一个厢房是通人出入的,正厅上摆着筵席,却空开一面,以便女客看戏。杨四见安排齐齐,即吩咐开台起演。主人过来问道:“四兄,戏已开演,早些摆席可好?” 杨四道:“甚好,甚好。但有一说,那一边女客坐的,不如也摆了酒席,让他们亦可以吃看了,况大半是我们带来的校书,有什么要紧呢?但不知府上可有女亲眷吗?”谦良道:“女亲眷都没有来,因我没有去通知。这酒席摆在厅上,尽管不妨。” 说罢,交代下人摆席。不消片刻,早已停当。主人就请众客入席,仍照日间一样,各各叙熟而坐。敬过了一杯酒,遣人到里边,请众校书出外入座。霎时花枝招展,齐至厅上,分两桌坐了。却巧髦儿戏扎扮已毕,跳过了加官,送过了子,上前请众客点戏。各人点了几出,主人亦点了两出,就此开演。 毡氍贴地,袍笏登场。看了一回,杨四开言道:“今天这里虽有这几位校书,却是来吃喜酒的,不能算做叫局,我们应该另叫几个才是,未知众位以为如何?” 众客听了,一齐高兴,立刻把局票写好,总共有十余张,差人分头送去。不一时,红笺飞召,翠黛纷来,却与黛玉等八位两样看待,以示区别,均坐在筵前侑酒。惟因今天有戏,叫他们一概不唱。故有的与客人装水烟;有的与客人豁拳;有的说说笑笑,讲究戏中的情节;有的捏手捏脚,现出风骚的态度;还有几个坐了一回,走到黛玉那边来说话。其时杨四左顾右盼,非常得意,连豁两个通关,又硬劝主人吃酒,实则自己有些醉意。忽闻黛玉唤道:“杨老,劝哉,灌醉仔新官人,停歇巧林阿姐要怪 格。” 说得众人哄堂大笑。谦良也笑道:“ 少不得我也要报仇。四兄,你将来娶黛玉时,莫怪我照样还要加倍些。” 杨四道:“不妨,不妨,我是最喜吃酒的。” 正说之间,见戏台上刚做那出《 滚红灯》,就是杨四所点的,又引得众人笑了一阵。看完那出戏,这班叫来的局见时已不早,渐渐的陆续散去。各席大菜俱已上全,众人又畅饮几杯,都要饭吃,方始起身撤席,大家散坐。黛玉那边亦然酒阑席散。有几位客人先已辞去,连几位校书也去了,惟剩杨四、维忠、道卿、雨泉四人未走。又看了一出戏,杨四立起身来,要到新房中去,维忠等相随在后,主人只得奉陪,引领到了新房,看了一看。听自鸣钟已敲两点,杨四等退到外面,即向主人告辞,各带了一位校书,至门外上车。主人拱手相送。一时车龙马水,分道扬镳而去。正是: 娶得如君多计较,奈何彼美变心肠。要知此段尚是陪宾,并非书中的正文。毕竟黛玉如何嫁与杨四,下回便见分晓。 [book_title]第五回 斗机锋细论蔡家事 议身价方成鸳侣盟 且说杨四、黛玉在蔡家吃了喜酒之后,依然双宿双飞,聚在一处,自不必说。惟杨四更觉心头火热,定了一个主见,准十月内要把黛玉娶归。只是请那个做媒,与他们去议价呢?因此事不比别的,自己当面,如何好说?必须要能言善辩穿针引线的人,方能议得定妥。但一时想不出请那个,未免暗暗踌躇,呆坐在那里出神。至于黛玉却另有一个存心,并非不愿嫁与杨四,只要杨四件件依他,方肯应允。因昨天见蔡家这副景象,深抱不平,就将金巧林当作前车,尤宜谨慎,不要入了他的圈套,弄得欲罢不能,永远受人节制,岂非后悔嫌迟?所以黛玉抱牢宗旨,等候杨四来议娶时,扳足十分,不怕他不肯;并且倩个中证,保他临时不要变局,做了第二个蔡谦良。 可见黛玉的深谋远虑,胜人几倍。今观杨四呆呆不语,知他在那里转念头,必定为着此事,却故意的问道:“倪昨日去吃喜酒,看俚笃格场面倒蛮好。可惜花轿进仔门,变仔一场呒结果,拿巧林姐搀到里向厅浪,磕过仔头,送进仔房,就完结哉。 想阿要气数,啥落做小能格苦恼嗄!”杨四道:“这是他们照着做小的规矩,所以这个样子呢。” 黛玉道:“既然做小格种样式末,亦用勿着格套场面 。用仔格套场面,一样旗锣伞扇、衔牌执事,坐还俚花轿,跟还俚堂名,真真像煞有介事,着末完结,连堂才 拜,阿要坍台煞介?据奴看起来,倒是索性呒不格好,省得惹别人笑。 怪后来奴到新房里去末,巧林姐气得面孔转色,含仔一包眼泪,对仔唔倪几化人,半句闲话才说勿出,带累倪旁亦光气。倒底是蔡大少薄情呢?还是大夫人勿许实梗介?杨老, 终有点晓得格 ?” 杨四听了他一大篇言语,岂不知话里有因?明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的块垒,却未便把他说穿,假作懵懂,回答道:“那谦良有些儿惧内的,比不得我,可以独行独断,逞着自己的性儿。所以他不论什么事情,都要请命于夫人。这夫人的脾气,又不比吾家内人宽宏大量,故执定要正大、小名分,叫谦良也无可奈何。并不是他的薄情,要晓得外面排场,还是暗中备办的呢。” 这几句话,也是把别人来比自己,要黛玉晓得他的用意,不必因此多心。那黛玉如何听不出?恐他尽是假话,有心前来哄骗我,我不免再行试探一番。故又说道:“照 实梗说法,蔡大少还算勿得薄情,只怕 做仔俚,有仔格位大太太,连搭格点点外排场才呒不来 !故歇勒奴面前海外奇谈,到仔格格辰光,奴看还比勿上蔡大少来!” 说罢,把一张樱桃小口对着杨四撇了一撇。杨四道:“你不信我的话,我也不与你辩。你只要问问我的朋友,他们知道我家里的事,让他们说出来,究竟我的言语说谎不说谎,自然明白了。”黛玉道:“奴是瞎说呀!认仔真格介。”说到其间,微笑了一笑,又自己装作埋怨道:“奴末真真叫戆得来, 勿是蔡大少,奴亦勿是金巧林,辩俚作啥?有场面也罢,勿拜堂也罢,关得啥事?倒拿俚瞎闹仔半日。杨老,动气,拿奴格种闲话放勒心浪仔介。” 杨四听了,觉得话里都有骨子,句句说着蔡家,却句句为着自己的事,实在刁巧得狠。此刻恐我认真,停止不讲;我也趁势不谈,且过一天,请个朋友来与他议论罢。打算已定,就回答道:“论别人家的事,认什么真?就是说着自己,也打什么紧呢?” 说罢,横在榻上吃烟。黛玉过来装了几筒,忽听楼下相帮高喊了一声“客来”,黛玉即忙立起身子,走到房门口去看,看走上来的是那个客人。那知不是别人,即是与杨四议论的蔡谦良。黛玉叫了一声“蔡大少”。杨四听得,知是他来谢步,连忙起身相迎。彼此见面,拱了一拱手,招接进房,请他在烟榻上坐定。谦良先与杨四道谢,杨四略略谦逊,无非几句客套。黛玉又过来装烟,有意向谦良说道:“巧林姐嫁拨勒 大少,阿要福气!大少格情分叫重得来, 怪别人才眼热格。”谦良是个糊涂人,听不出他语中讥刺,翻是得意洋洋的说道:“怎及得你们将来呢!” 口中说着,身子躺了下来。连吃了七八筒烟,方才坐起,拿着水烟筒呼了几筒,又与杨四闲谈了好一回,然后作别辞去,不必细表。再说杨四见天色将晚,忽想着前去看戏,乃向黛玉说道:“我前天听见老丹桂戏园里新到几个好角色,我们吃过夜膳,前去看戏,好吗?” 黛玉道:“奴本来要想去看,格两个好角色,奴也听相帮笃说起:一个叫黄月山,是做武老生格;一个叫黑儿,是做武旦格。两家头格武功据说好得呒淘成笃,勿知阿有介事?杨老要去看末,顶好哉。不过倪坐马车去呢,还是坐轿子去介?”杨四道:“ 坐马车的爽快。你叫他们去叫,顺便定了一间包厢,免得停停没有坐处。” 黛玉答应,吩咐下去。不消片刻,下面相帮即来回覆说:“叫格马车就要来快哉,戏馆里格包厢,亏得说是杨老爷,难末案目商量,让出仔一间,不过请老爷要早点去格。” 杨四与黛玉听了,赶紧吃了夜饭。黛玉自去打扮,把头上修饰好了,又换了一套时式新鲜的衣裙,方带了一个大姐,同到里口上车。 转瞬间,马车已抵戏园,自有案目招接上楼,进了包厢,并肩坐下。见戏已做过两出。起初无甚好看,直看到黄月山同黑儿出场,做的是五老聚会剑峰山,月山扮作金眼雕邱成,品格也好,武工也好。看得黛玉出了神,一双俏眼,专注在月山身上,见他精神奕奕,气概轩昂,虽挂着白须,而相貌超群,心中着实的羡慕,异常的爱悦。所以目不转睛,呆呆的只望着那只台上,连杨四与他说话都没有听见。直至这出戏也完了,锣鼓也停了,黛玉的神魂也定了,方才回转头来,对杨四说道:“今朝格戏真正刮刮叫格。”杨四道:“角色果然是好,怪不得你中意。”那晓得黛玉心里,不是中意这出戏,实是中意这个戏子,恨不得即与他结识才好。可见他是天生淫贱,前世带来这副骨头,即到老也不会改变的。今在杨四跟前装出些端庄态度,譬如一个妖精,必须变成极美的佳人,方能把人迷死。若然现了原形,大家知是妖怪,怎会受他的蛊惑呢?此时黛玉看戏几乎露出本相,幸而并无痕迹,不致动杨四的疑心。然后来一段孽缘,即于今夜伏根,须知我做书的不是有意要把篇幅拖长了。 话休絮烦。且说杨四见时候不早,戏也剩得半出了,就向黛玉说道:“我们走罢,戏要完快了,若待他老旦做亲,难免拥挤得不好走的。” 黛玉答应,立起身来,一只手搭在大姐肩上,慢慢地跟着杨四下楼,直到园门首,同上马车,命马夫兜了一个圈子,方始回转家中。在房里这只钟上一看,已敲过十二点了,杨四与黛玉吃了两碗稀饭,就此解衣安睡,当夜无话。又到来朝,两人起身后,谈谈昨夜所看的戏,说起这爿戏馆是柳维忠开的,究竟他资本浩大,聘得着好的角色。一问一答,又把维忠家世讲了一回,黛玉也略知一二,素来认识的。无意之中,忽然触动了杨四的念头,想起朋友之中,惟维忠最是能言舌辩,办事能干,我何弗托他为媒,前来说项?事有八九可成。况我不惜银钱,定能如愿以偿。想好了主意,等候用过午餐,看钟上已有一点多了,就交代黛玉道:“ 我想着有两件事,必须要回去,大约今明不能到这里来,你也不必等我。” 黛玉道:“格是后日 一定要来格 。” 杨四道:“ 这个自然,你放心就是了。” 说罢,披上一件马褂,急急的去了,也不坐车,一径望维忠家来。从四马路至昼锦里口,走不上一条街,早已到了。那维忠这所住宅,即是后来的聚丰园,现在已改为品物陈列所了。世事变迁,令人起沧桑之感。虽相隔得数十年,已是不堪回首。 话休烦琐。且说杨四到了门前,相烦管门的通报。不一回,维忠出来迎接,请进至书房中坐下。彼此叙过寒温,维忠问道:“四兄近日作何消遣?可住在黛玉家吗?”杨四道:“正是,正是。我刚从那边来呢。” 维忠道:“照四兄这样多情,胜于谦良兄几倍。今他把金巧林娶归,为什么四兄反不娶呢?”杨四道:“小弟久有此意。今日造府,实为这件事情,要拜托我兄,到那边去一说,黛玉的身价多少,请兄酌量,大些也不要紧,总烦我兄成全,费神走一遭,小弟不胜感激。” 说罢,作了一个揖。维忠连忙还揖,说道:“理当效劳。我们是知己朋友,说什么感激的话儿?倘有不周之处,望四兄不要见怪就是了。”杨四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怎敢说‘见怪’两字?种种费心,谅来我兄去说,定可以成就的。”维忠道:“今天小弟有事,没有工夫,明日准去。请四兄在府上耳听好消息便了。”杨四道:“ 拜托!拜托!弟明晚在舍薄备小酌,务祈驾降一叙为祷。”维忠道:“此事是否,定当奉覆,断不稍误。况其中或有为难情形,还须请命施行,一准要到府的,何必备什么酒呢?” 杨四道:“ 并非备着盛席,不过借此叙谈罢了,我兄不必太谦。” 说毕,起身告辞。维忠也不相留,送至门外,拱手而别。 不谈维忠进内,仍说杨四雇了一部人力车,回到家中,将此事藏在心里,也不说与妻妾们知晓,专等明晚维忠到来,把这事议妥,再行宣布,以便预备一切。此时暂把杨四搁起。 再说黛玉那边,自杨四去后,好生寂寞。到了傍晚时候,想起昨天的好戏,一心一意要去看,觉得牵肠挂肚,所以吃过夜饭,即带了大姐前去,直看到十一点多钟,方才回来安寝。那知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单想这个好角色,一时难以丢开。不比昨夜有杨四陪伴,还可消释;今宵独宿孤眠,怎能熬得过去?好容易挨到天明,方朦朦胧胧的睡熟了。睡至午后,被大姐阿金唤醒,觉得疲倦异常,勉强起身梳洗。今日头也不梳,打了一条辫子。刚正停当,即听下面有客人上来,只道是杨四到此,迎出去一看,原来是柳维忠,就叫了一声“柳老”,心中却猜透几分,必定杨四托他来的。招接进房坐下,黛玉先开言问道:“柳老是难得来格,今朝勿知吹仔啥格风,拿柳老吹到仔间搭哉?” 说着,亲手倒一杯茶过来。维忠接杯在手,微微的笑道:“ 你猜猜看,我是那个托我来的?” 黛玉假作不知,回答道:“奴亦勿是仙人,洛里猜得着介?”维忠道:“你不要装作痴呆,除了你的杨老,还有那个呢?”黛玉道:“勿知阿有啥事体 ?”维忠道:“我实在告诉你听罢。” 就将昨日杨四如何托我,如何娶你的意思述了一遍。黛玉道:“承蒙杨老抬举,奴末有啥勿愿?不过奴有几件事体勿晓得杨老阿肯答应 ?” 维忠问:“那几件?” 黛玉即如此这般的一说,维忠听了,未免为难,不便代他作主,只得说道:“待我问了你杨老,再来覆你。大约杨老是多情人,一定可以照办的。还有一件,你的身价,也须问明白了,好去回覆他呢。” 黛玉道:“ 格是要问倪阿姆格。” 维忠道:“不差不差,费你的心去请他过来。” 黛玉应允,即命娘姨去请。不一回,黛玉的假母林大妈来了,走进房中,也叫了一声“柳老爷”,就在旁侧坐下。维忠见他有五十岁光景,满面的老奸巨滑,知是一个利害的虔婆,也不与他多言多语,只将来意表明,说杨四要娶黛玉,究竟要多少身价?大妈听了,自然奇货可居;停了半晌,方才回答道:“杨老爷要讨倪囡鱼,也是倪囡鱼格福气。倒是我只有俚 一个,故歇就嫁脱仔叫我靠啥人过日脚嗄?” 维忠不等他说完,先说道:“我也晓得,你不用细说了,你快把身价说明,包你下半世好过,我是喜欢爽快的。”林大妈道:“既是柳老爷实梗说,就算仔一万罢。”维忠摇头道:“怎要这许多?你想,蔡家娶巧林只费三千多呢!据我意见,照这数目再加一千,也算好了。”大妈执定不允。维忠一连加了二千,又说了无数的话,有软有硬。讲了半天工夫,大妈方点头应允,但心里尚不满足,因怕维忠颇有势力,不敢十分执拗。彼此谈妥之后,维忠又交代大妈、黛玉道:“此事待我回覆后方可定夺。过一天,我来知照你们罢。”说毕,起身欲走,被黛玉拉牢,谆谆重托:“ 必须他件件依我,我始愿意。倘若与蔡家一样,只有外面的排场,莫怪我宁死不从的。” 维忠只是答应,说:“这个信必定与你带到,你尽管放心便了。” 此时维忠脱身,出了兆贵里,回到自己家里,略坐片刻,见天色将晚,然后坐着包车,一径向杨四家来。正是: 蝶使蜂媒空有语,心猿意马总难收。 欲知维忠回覆了杨四,杨四迎娶黛玉是怎样一个局面,且待下回细表。 [book_title]第六回 营金屋堂前增喜气  开华筵座上受惊疑 却说柳维忠到了杨家,不待通报,走入里边。却值杨四踱来踱去,正在那里等候,瞥见维忠进来,连忙招接,请进书房中落坐。下人送过香茗。杨四急急问道:“ 此事怎样了?” 维忠道:“ 虽不辱命,只是有几件事,小弟未便擅专,必须你自己斟酌妥当,方好去回答他。” 杨四问是何事,维忠先将身价六千,如何与林大妈谈妥,一一说了。又将黛玉之意,明迎娶时要怎样的场面,进门之后不但要着披风红裙,一样的交天拜地,而且与大太太见礼,只可以姊妹称呼。若能件件依从,方才情愿,否则宁死不嫁的。这一席话,就是黛玉上回叮嘱的如此这般,此刻从维忠口中说出,是免重覆的意思。杨四听了,答道:“这有何难?我不比蔡谦良,件件可以依得,费神柳兄去关照一声,作为算数就是了。” 维忠唯唯答应。其时酒菜已经端出,杨四请维忠入座。 两人在书房中对酌谈心。杨四提起身价银子何日前去过付?维忠道:“待四兄拣定迎娶日子,然后送将过去,仿佛是聘礼一般,岂不是好?”杨四点点头,心中着实快活,所谓酒落欢肠。彼此畅饮了一回,用过了饭,维忠作别回去。到了明日,又往黛玉家去回覆,不必细表。再说杨四过了一宵,即命一个能干家人,在星家处拣定了吉日,却是十一月初十,屈指一算,尚有两月有余,所有喜事应用的东西,以及衣服、首饰等类,不妨慢慢的备办起来。杨四方将此事告诉了大夫人。夫人极其贤惠,诸事一概不管,任凭他所作所为。从此家中上下人等都已晓得此事,不须细说。 过了几天,杨四仍到黛玉处走走,交代黛玉迁移出去,另租房屋居住,以便迎娶时好装场面。故黛玉亲往三马路上看定了一所住宅,与大妈等众人一同搬将过去,充作大人家气象,居然门上贴着公馆字样,闲人都走不进去,所以左右邻居怎知他是开堂子的呢? 闲话少叙。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杨四送过吉期与那身价银两之后,已是十月将尽了。杨四写好了请酒帖子,又照蔡谦良的办法,拣几个知己朋友,请帖内夹着一封书信,无非叫他们带着相好一同来的意思,差人分送已毕;又暗中把动用嫁妆运至黛玉那边,好待到了正日,再由黛玉那边运了过来,见得场面阔绰。现在杨四家中忙碌异运了过来,见得场面阔绰。现在杨四家中忙碌异常,直至初七八,诸事俱已齐备。那班亲眷朋友纷纷送礼,自有帐房开销,不劳自己费心。专等到了初十,杨四绝早起身,梳洗停当,走到外边,见鼓手、堂名已来,遂即进内换了衣冠,到书房中坐定,等候客人前来贺喜。忽然想着一件事,是前天黛玉托他弄两个送亲的人,一时忘怀,直到此刻想着,未免有些为难。正在踌躇之际,走进一个家人,执着两张名片,请主人出去会客。杨四走到厅上,见是单趋贤、关武书二人,对作了一个揖,招进书房中坐下,略谈了几句。杨四说起黛玉那边可惜缺少两个送亲的人,趋贤、武书就一同凑趣道:“四先生何不早说?我们今天专诚来道喜,并没有什么事,何妨做个送亲人呢?”杨四道:“怎好有屈二位?”趋贤抢着说道:“四先生说那里话?这些些小事,我们理当效劳的。” 杨四正当相谢,忽听又有客人来了,连忙再到外边,原来是柳维忠。作过了揖,杨四先问道:“柳兄为何不与李三三一同来呢?”维忠道:“时光尚早,他们还没有梳妆,故此一人来的。为因我是原媒,要来问你,可要去领妆,扮这个场面吗?”杨四道:“ 这个不好有劳我兄的,待我托人去代做了罢。” 维忠道:“ 既如此,我好卸肩了。只是你叫那个代劳呢?” 杨四道:“ 我自有人,你见了自然晓得。” 说罢,携了维忠的手,一同走进书房。维忠与单、关等见面,彼此招呼,坐谈了一回。单、关二人本来是个篾片,巧言令色,无非一味的恭维,反把维忠听得肉麻起来。杨四在旁暗笑,停了一停,向维忠说道:“午后送亲之事,蒙单、关二兄允许,我想一客不烦二主,意欲再请二位代媒,到那边去领一领妆。” 说到其间,回转头来,又向单、关二人说道:“未知二位可肯赏脸吗?” 维忠也跟着说了两句仰恳话。单、关二人一听,觉得脸上飞金,连忙答应道:“当得当得。何必这样的客气?只要二位先生看得起我们,已极有荣光了。” 话未说完,即听挂钟上“当当”的连敲了九下,趋贤道:“只怕那边此刻要发妆了,我们早些去才是,四先生以为如何?”杨四道:“有劳二位,容后酬谢。”遂回头吩咐下人出去备轿,伺候二位老爷到女宅领妆。下人答应自去。单、关二人遂起身辞了杨四,匆匆出外上轿,径往黛玉那边去了,我且不表。 仍说杨四送毕,回进书房。维忠道:“方才二人在这里,听了他们的恭维,便忘了一件事,没有向四兄说。今天晚上,小弟独送一本戏,取其热闹热闹,望四兄不要推辞。”杨四道:“我兄做了大媒,小弟尚未酬谢,反要破费我兄,实属抱歉之至。” 维忠道:“ 我们是至交,怎么说这样的话?况且丹桂的戏,叫他来做是极便当的事。” 杨四正要回答,即听外面连放了三个铳,鼓乐喧天,知是嫁妆发来了。走出去一看,果然见单、关二人领着进来,后面的嫁妆陆续搬到厅上,足足摆了一厅。杨四与单、关等相见,仍托他们照例点过了妆,运至新房摆设,我算一言表过。 再说那道喜的客人,相近午餐时候,先后都到。内中有几位,如梅道卿、黄芷泉、顾芸帆、李雨泉、吕桂全、胡士诚等,各带着一位校书到此。杨四一一应酬,又命丫鬟、仆妇陪着各校书到里边请坐,自有杨四的几个姬妾招待,与从前谦良家中仿佛,兹不复赘。 单说杨四因今日迎娶,在两点钟之前,必须早些备席,一俟席散,方好发轿,故立刻吩咐摆席。内外共有十余桌,杨四请众客入座,自己末席相陪,惟日间未能畅饮,大家饮过几巡,晓得将要发轿了,各要了饭吃,就此席散。一班客人仍回到两面书房中散坐,有的聚着闲谈;有的聚着碰和;有的横在那里吃烟;有的立在那里闲看,看那班执事人役,以及堂名、鼓手等人异常忙乱,伺候发轿。轿夫把花轿装好,向主人请过了示,即时六局随从人等都跟着花轿迎娶去了。还有单、关二人,要扮做送亲的,预先到那边等候,不表。仍说杨四这边,自发轿后,约摸等了半个时辰,见送亲的先已来了,晓得新人将到。不一回,大门外面轰轰的放炮三声,和着那人声、锣声、鼓乐声,一霎时嘈嘈杂杂,闹成一片,看那执事人等已拥着花轿进门了。怎见得当时的热闹?有一篇短赞为证:鼓乐喧天,锣声震地。伞盖摇红,扇旗耀翠。箫管齐鸣,笙簧并奏。灯球纷纷作对,衔牌密密成双。后拥前呼,顶马同跟马威武;左吆右喝,红帽同黑帽喧阗。正是:一霎堂前生喜气,三生石上缔良缘。 花轿一进了门,直抬到厅前停下,待傧相三请已毕,新人出轿,自有喜娘搀扶,立在毡单上,与杨四交天拜地,红绿相牵,双双送入洞房,竟与娶妻一般无二。所以姊妹行中各校书看了这等场面,人人称赞,个个羡慕,都说杨四多情,黛玉有福,胜于蔡家远甚。故后来金巧林背了蔡谦良,席卷私逃,另嫁一个贵介公子,居然做了官太太,当时的人不怪他薄情,反说他有见识,好比古时的红拂。至于黛玉则情形不同,杨四待他极厚,即如今番迎娶,已可概见;只为自己淫贱,结识戏子,弄出许多丑事,以致背杨四而走,毋怪被人唾骂,要送他一个“ 九尾狐” 美号了。虽然黛玉嫁了杨四,苟能从一而终,白头到老,做了富家的太太,那有“胡宝玉”三字名称?既无“胡宝玉”三字,也不劳我做什么书了。即使我要做书,只好说林黛玉嫁人,做到嫁人之后,我也做不下了。那知他的事实,奇奇怪怪,偏偏都在后面方是胡宝玉的正文,以上的几回书,只算他的缘起罢了。这是未来先说。我且表过。 仍说现在杨四、黛玉进了洞房,一样挑方巾,坐床撒帐,诸多礼节,一件不缺,都称黛玉之意。其时各校书,如王逸卿、陆月舫、沈月春、李巧玲、吴莼香等一齐来到房中,与黛玉讲话。杨四当即退出,仍至外面,与众客周旋了一回。将近上灯时候,侯祥甫同着陆昭容来了。蔡谦良却是一人来的,并不与金巧林同来。杨四晓得谦良的意思,大约因巧林已嫁,不能与众校书比例,所以不带出来。其实今天是吃喜酒,一同到朋友人家,有什么要紧呢?可见谦良是个不通世务的人,除去贪花好色、饮酒吃烟之外,一毫不懂,翻有许多疑忌的心肠。若把他比起杨四来,真有霄壤之隔。闲话少叙。此刻李三三也到,见过了杨四,又与维忠讲了几句话,自与昭容到里边请坐。维忠见三三进去,拉了杨四,走到大厅滴水檐前,看那戏台已经搭好,甚是宽阔,比谦良家里的天井要大出一倍来,即武戏亦可以做得。上面是五色天幔,地上铺着五彩洋毯,两边出将入相的戏房挂着大红绣花门帘,四面挂灯结彩,上上下下密密层层,照耀俨同白昼。虽不免急就一章,然在人家也算极好的了。维忠看过,向杨四说道:“那班角色,我交代他八点多钟就来。这里摆席,也须早一点儿,让众客多看几出,四兄以为好吗?”杨四道:“甚好,甚好。”说罢,一同入内。 维忠又要到新房中去看看,有几位客人亦都高兴,一哄而进。杨四只得陪着,上楼直至新房。幸而新房宽畅,尽可容留得众人。众人见新房里面收拾得金碧辉煌,光华夺目,仿佛是琼楼玉宇、月宫蕊阙一般。房中摆设的器具,不是紫檀定是红木,件件金装玉琢,样样锦簇花团,说不尽的豪华,写不尽的富丽,令人欣羡不置。黛玉坐在床沿,见杨四陪着众客进房,并不十分羞涩,与寻常新嫁娘不同,慢慢立起身来,低垂粉颈,微启朱唇,各叫应了一声,依旧坐下。众人看黛玉,更觉丰姿妩媚,对之魂销。忽见一个喜娘端着一盘茶放在台上,说道:“各位老爷笃请用茶 。”众人看那喜娘,不过二十余岁,颇有几分姿色,大家也不吃茶,就与他调笑起来,捏手捏脚,闹得不亦乐乐。正在这个时候,进来一个家人,向主人禀道:“戏园里的班子已到,厅上的酒席也摆好了。” 杨四问道:“里面待新人的酒席可曾端整了吗?” 家人答道:“ 早已停当,连堂名也在那里伺候了。”杨四听了点点头。众客人也都听得,就此止住不闹。 杨四请众人出外坐席,众人应允,来至厅上。见丹桂里的班头向杨四打了一个千,问此刻可要开演了。杨四尚未回答,维忠先接口道:“你们拣着吉庆的戏先做起来,少停再点戏罢。” 班头诺诺退下。杨四即请众客入座。大家将要坐下。忽闻谦良开言道:“ 今天喝酒,必须有个特别法儿。我想里面待新人,新人坐在居中,我们外边也应该照这个样子待待新官人,请四兄居中坐着,我们在两边做陪客,各敬一个双杯,众位以为好不好?”众人都拍手赞成,不管杨四肯不肯,拉他当中坐了。杨四明知谦良捉弄,要报那日劝酒的仇,不好去说穿他,只得说道:“我那里吃得下这许多?每人两杯,也有四十余杯,小弟断难从命的。” 幸亏旁边维忠、道卿打了圆场,说:“ 四十杯酒,慢慢的吃,尽管不妨。若叫他一时吃下,定要灌醉。不如先敬他四大杯,然后与他豁拳,再请他多吃几杯,岂不好吗?”众人听说,也就依允。于是筛了四大杯酒,敬将上来。杨四仗着自己酒量,咕嘟嘟一口喝完。众人也陪了两小杯,用了几样菜。见那戏也开台了,跳过加官,就做了一出七子八婿《 满床笏》。演毕,班头上来,请主人与众客点戏。皆随意点了几出。惟谦良点了一出,是官怕老婆《浣花溪》,为因日前杨四在他家点的是《 滚红灯》,故今日点这出戏,也算是报复的。杨四看过了一出戏,又与众人豁了一回拳,想起里边众校书都在那里陪待新人,此时谅已待毕,遂吩咐家人道:“你到里边,看新人如已待毕,即请众位先生们到外边来吃酒看戏罢。” 家人答应自去。 不一回,燕侣莺俦,花枝袅娜,姗姗然齐至厅上,即安排酒席在东边坐下。各校书见杨四坐在当中,与里面待新人差不多,都吃吃的好笑。李巧玲嘴快,说道:“ 外头亦勒里待新人,不过用倪勿着陪格。” 三三接嘴道:“格格新人好,吃起酒菜来,一点勿客气,比仔陪客才吃得多。” 杨四正在那里吃酒,听了这几句话,忍不住笑,把酒都喷了出来,引得众客同各校书哄堂大笑,笑一个不止。又因台上做那出《 红鸾喜》 刚做到结亲一段,新官人头颈里挂着一条红裤,算是披肩红绸的,又引众人笑了一阵。正在说笑之际,不提防一件黑物平空从外面直飞进来,望着杨四桌上落下,把一只汤炒碗打得粉碎,碗中的汤四面的溅开去。杨四与众人吓了一跳。正是: 且喜堂前添笑语,缘何席上起风潮? 究竟为着何事上面掉下这件东西,请观下回便知。 [book_title]第七回 行酒令名园联雅集  调笑语绮席会群花 上回书中,正说杨四娶了黛玉,与一班贺客校书们在厅上饮酒看戏,热闹异常。忽然飞进一件黑物,不知是什么东西,照着杨四席上掉将下来,乒乓劈拍,把一只汤炒碗打得粉碎。那碗中的油汤虽四面溅将开去,却大半在杨四身上,将一件簇新的衣服油污了一大块。并且大家都吓了一跳,连旁边桌上的客人也立起来查问。及至众人定睛一看,说也可笑,原来是一只破靴。怎么会飞到席上呢?待我细细表明,也是一个笑话。当时有个上菜的家人,手里端着一盘菜,在戏台边经过,刚正作一出好戏,他就偷看了几眼,忘其所以,把手中的盘一侧,将几样菜倒了出来,足有一半在地上。心里一慌,要想用手去拾,就把那只盘放在地上。不提防窜过一只狗,将盘里几碗整菜大嚼起来。他心里恨得极了,提起一只脚,照准那只狗狠狠踢去。那知脚上这只破靴又宽又大,一用了力。狗尚没有踢着,那只靴早已生了翅膀,直向里边飞了进去,可巧落在主人桌上,油污了主人的衣服,也是不吉利的预兆。杨四命人查问明白,即将上菜的家人唤进来,刚要骂他一顿,忽听旁边桌上又是豁琅琅的几响。杨四急回头一看,却是关武书、单趋贤二人。为因杨四那边一声响,吃了一惊,武书立将起来,回身观看,忘却手中有只酒杯,就在自己坐的椅子上一放,此刻晓得那边是只破靴作怪,不觉好笑,仍旧转身坐下,又忘记酒杯在椅上,这只杯儿怎禁得他屁股一压,自然一声响坐得粉碎了。趋贤与他并坐,见武书直立起来,侧身去看,那只大衣袖子在桌面上一带,又把自己的杯儿、超儿、碟儿都掉在地下,好一片清脆的声音,惹得众人拍手大笑。趋贤、武书颇有些不好意思,幸喜身上衣服还好,仅沾着些残酒罢了。惟杨四见此景象,心中怏怏不乐,也不把家人再骂,换过了一套衣服,仍与众客猜拳行令。吃了一回酒,忽闻道卿开言道:“我们何不再叫几个局来助助兴呢?”维忠道:“我看今日尽可不必,倒是看戏的好,有了锣鼓的声音,即使叫他们来,不过闷坐一回,劝几杯酒就算数了。不如过一天,我们聚几位朋友做一个公份,请四兄到味莼园畅叙,饮酒叫局,以补今天之不足。你道好吗?”道卿道:“你的主意狠好,就照这样办法。” 杨四道:“极应该小弟做东,怎好又费众位公份?这是断断不敢当的。” 维忠道:“ 四兄素来爽快,怎么如今也变了呢?” 谦良和着说道:“ 一定是黛玉平日教他的。”说得合席的人又笑将起来。那边李三三与李巧玲都说道:“唔笃快点 笑哉,再笑笑末,只怕格只破靴又要飞进来哉。” 陆昭容也道:“ 刚刚格一只靴,只算得是汤炒;故歇如果再来一只,好当俚上大菜格哉。” 王逸卿道:“可惜上格菜,都是囫囵火腿,终要弄点别样间间口末好。” 这几句话,不但陆月舫、沈月春笑得前仰后合,连众客人也捧腹狂笑不止。惟维忠忍住了笑,说道:“这样的火腿,只好请屁股里吃酒的朋友当了下酒的菜罢。”其时隔座一席,单趋贤正夹着一块火腿皮放到嘴里,听得维忠这一说,那里忍得住笑?把一块火腿皮直喷出来。维忠见了便道:“ 你是嘴,不是屁股,怎么这块火腿也咽不下去呢?” 说罢哈哈大笑。凭你趋贤、武书老脸,不免也红了一红。杨四恐他们老羞成怒,即把别话支开。此刻大菜俱已上齐,所点的戏也做过五六出,众人又打了一个通关。然后各各用饭,起身散席,已是一点钟了。维忠又说起公份,准定后天上午在味莼园设席,务期各位及众校书们到彼会齐,免得用帖子相请了。众人答应,于是向主人告辞,校书们亦然要去。杨四一一相送,不须细表。 再说那时戏已散场,家人们打扫停当,杨四即行来至新房,觉得身子疲倦异常,幸而明日不须回门,故今日忙了一天,就算完事。黛玉见杨四进房,起身相迎。杨四道:“今天你也辛苦了,我们早些睡罢。” 黛玉答应,即时卸妆已毕,把一班喜娘、看房、赠嫁等人一齐打发出去,方双双解衣上床,交颈而睡。一夜的颠鸾倒凤,旧好新婚,真令人难画难描。 直睡到日上三竿,始各披衣起身。杨四犹自呵欠连连,没有睡醒的样子,洗过了脸,吃了一盏参汤,坐在旁边,等候黛玉梳妆完毕,然后一同下楼。到了房厅下面,差一个看房的娘姨请大太太出来见礼。太太极其贤惠,并无半点妒心,果然从楼上下来。黛玉上前相见,跪了下去,大太太还了两礼,彼此以姐妹称呼。见礼已毕,仍各归房。黛玉至此,可谓称心已极。杨四在房中陪伴,寸步不离,说起明日午前众朋友在味莼园公份,我们须要早些去的,黛玉唯唯,当日并无书说。到了来朝,两人梳洗停当。黛玉今日的打扮,不消说得,自然比往常不同:头上戴着全副头面,身上穿着绣花衣裙,浓妆艳抹,愈显得倾国倾城,如花如玉了。杨四命人唤了一部轿式马车,同黛玉上车而去,单带了一个娘姨。坐在车中,谈谈说说,看看马路上的景致,得意非凡。不一回,过了泥城桥,见前面有几部皮篷车,车上的人看不十分清楚,好像维忠同三三模样,却不好叫应他,谅必他们也陆续来了。及至到了味莼园门首,前后的车儿齐齐停下。杨四先跳下车,见前面车上下来的果真是维忠、三三,连忙招呼。还有一部车,是梅道卿与李巧玲的,不及叫应,已先进园去了。其时黛玉也下了车,与三三相见,携手同行,跟着杨四、维忠进了园门,并不十分曲折,两旁树木遮荫,都是经冬不凋的松柏,好得今日天气尚暖,不觉得寒风凛冽。一行人走进那所洋房,见梅道卿、李雨泉、胡士诚三人,与李巧玲、王逸卿、沈月春三校书先已来了,都坐在那里讲话。杨四即忙过去相见,道卿等早已起立,彼此拱一拱手,杨四先说道:“各位来得甚早,小弟来迟,实在抱歉得狠。”道卿道:“我们都是至交,论什么迟早呢?况且今天我们公份,是专诚请四兄的,极应该早些来恭候。”这几句话尚未说完,被维忠止住道:“不用说了,令人听得不耐烦。今天那个说客套话,少停喝起酒来,罚他二十大杯。” 道卿与杨四方才不说。大家坐下,李巧玲等四位校书却陪着黛玉聚谈。不一时,黄芷泉、顾芸帆、侯祥甫、吕桂全、蔡谦良、单趋贤、关武书等,与陆月舫、陆昭容、吴莼香各校书先后均到,都同杨四见过。维忠一看客已来齐,就向杨四说道:“ 我们趁早摆席罢,以便大家尽兴。” 杨四道:“ 狠好,狠好,此刻也不算早了。” 于是维忠唤进一个值园的人,交代道:“ 新新楼的酒菜可曾来吗?” 值园的道:“来了许久,在那里等呢。” 维忠道:“ 一共三席,你就在这里摆罢。”值园的诺诺退下,唤来了几个人,登时把酒席摆好。 维忠请众人入座,众人仍推杨四坐了第一位,方各依次坐下。一席是杨四、黄芷泉、顾芸帆、侯祥甫、梅道卿、柳维忠六位;一席是李雨泉、吕桂全、蔡谦良、胡士诚、单趋贤、关武书六位;还有一席,是林黛玉坐了首位,以下李巧玲、李三三、王逸卿、陆昭容、陆月舫、沈月春、吴莼香等相陪,计共八位。吃过了两巡酒,道卿向众人说道:“今天虽有七位校书,只算得是陪客,以外还须多叫几个局才是,不知众位高兴吗?” 众人点头答应。维忠道:“ 小弟执笔,请众位说罢。” 就唤值园的端整了纸笔,立刻写将起来。杨四叫了左红玉,芷泉叫了金文兰,芸帆叫了顾阿南,祥甫叫了吴慧珍,道卿叫了吴新宝,雨泉叫了范彩霞,桂全叫了吕翠兰,谦良叫了张小宝,士诚叫了张纯卿,惟趋贤、武书两人没有叫处,维忠代他叫了两个,一个叫李佩兰,一个叫金赛玉,自己写了王莲舫。一一写毕,交与值园的分头送去,不表。 仍说杨四席上,黄芷泉忽然高兴,与杨四、维忠说道:“此地到那边去叫局,相隔得甚远,须等好一回才来,不如先行一个酒令,助助兴儿,免得吃闷酒等他们来了。” 杨四问道:“ 请教这个酒令怎样行法呢?倘然容易的,还可以将就;设或不容易的,则小弟不通文墨,只怕要贻笑大方了。”维忠道:“四兄且慢谦逊,待问明白了再讲。”芷泉道:“我这个令,极是容易的,不过消消酒、解解闷罢了。只须说一句古诗,内中嵌一个字,这个字飞到何人,即是何人吃酒;再飞一句,也是这样。两席都可行到,譬如四兄是第一位,武书兄就是第十二位了,两席并算,必须十二人全行说过,方始收令。如有人说不出诗句,或罚酒两大杯,或说一个笑话,始准托别个人代说作为交卷。照这样行法,岂不最省事吗?” 维忠道:“这个令尚可勉强行得,只是嵌着什么字呢?若然生僻的字,那就难了。”芷泉道:“据我愚见,今日专请四兄与如夫人的,不如嵌一个‘玉’字罢,众位意下如何?” 众人听了,想了一想,尚不十分的难,也就允了。道卿道:“请芷翁起令罢!” 芷泉道:“如此有占了。” 把令杯一饮而干,念道: 蓝田日暖玉生烟。 顺手点了一点,却是维忠接令,维忠饮了一杯,念道: 衣袖犹沾玉案香。念毕,指着士诚说道:“你去接令罢。”士诚把酒饮尽,略想一想,念道: 我是玉皇香案吏。 挨着武书,武书道:“我连《唐诗三百首》 都没有读过,叫我怎么说得出呢?还是说一个笑话罢。” 维忠道:“你说笑话也好,只不许说《 笑林广记》上的老笑话,方能算数;不然,仍旧要罚酒的。” 武书道:“ 晓得,晓得。我说有一个乡下人,听说医生挂牌叫做‘ 悬壶’,他就切记在心。后来儿子生病,他到城里来请医,要寻挂壶的所在。找了半天,方到一条大街上,见一家门首挂着一个圆幌子,却画着一把酒壶。那乡下人喜出望外:‘原来也被我找着了。’即走进那爿店问道:‘这里可是郎中先生吗?’店中人道:‘你又不是瞎子!我们是清教真门,牌子上明明写着,怎么问起医生来呢?’ 乡人道:‘ 你既不是医生。为什么要冒牌,悬着这把壶,卖这个补身牛肉汁呢?” 说罢,众人笑了一笑。武书央芸帆代说一句诗,芸帆念道: 古剑终腾切玉光。 数了一数,该是道卿接令了。道卿饮了一杯,用手向雨泉一指,念道: 天上玉堂森宝书。 雨泉接令,不加思索,把酒干了,方念道: 蜻蜓飞上玉搔头。 趋贤听了说道: “ 如今轮到我了,我是《 千家诗》 也从未看过,那有‘玉’字的诗句?只好照武书弟的样子。” 芸泉道:“ 如此请教笑话罢。”杨四也道:“说得不发笑,却不能算数,仍要罚酒的。”趋贤道:“这个自然。我说有一个官,禁赌极严,命人四处去捉赌。那一天,捉到了两个赌徒,差役到里面去禀官。却巧官在那里叉麻雀,碰着一副好牌,是万字清一色,等一万麻雀头,尚没有和出来。被差役上前一禀,官道:‘你这个混账东西,难道不见我在这里碰和吗?’ 道言未了,忽被上家和了去。那官大怒,把差役踢了一靴脚,立刻升堂,将两个赌徒提上来骂道:‘你这两个王八蛋,我想起来,倒下这一筒签,打你一万记屁股,方出我一万的气呢!’”说得众人个个发笑。芷泉道:“天下这样的官狠多,我曾经也见过两三个。这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把他人的屁股,出自己的气。做官的往往如是。”维忠道:“芷翁且慢议论,趋贤兄的诗句,尚未托人代说呢。”芷泉道:“我来代他说了罢。”遂念道: 琉璃玉匣吐莲花。 芷泉刚才念毕,即听那边李三三说道:“ 故歇挨着杨老接令哉。” 杨四一算,果是自己,把令杯吃了,念道: 闲吹玉殿昭华管。芸帆接令,饮过了酒,念道: 锦被铺茵眠玉暖。 轮到桂全,桂全也是腹中空空的,想了好一回,方才念道: 霜冷甘瓜开碧玉。 芷泉道:“这句诗只怕说错了。我记得此句第一字是个‘泉’ 字,系陆放翁《夏日晚兴》 诗。他还有一句,与此大同小异,是‘ 瓜冷霜刀开碧玉’,谅必桂全兄记错了,该罚一杯。”桂全道:“我不晓得出处,却从扇面上看得来的。既然说错,就罚一杯如何?但是又要芷翁接令了。”芷泉刚正端杯饮酒,念出那句诗来,只见所叫的局,如左红玉、金文兰、顾阿南、吴慧珍、吴新宝、范彩霞、吕翠兰、王莲航陆续到了。八位校书粉白黛绿,香气袭人,轻移莲步,来至席前,莺啼燕语,各送娇声,叫应了众客,一齐在肩旁坐下。回头又向黛玉招呼,黛玉含笑相答,却彼此并不言语。那班新来的各校书即时挨着次序,弹唱起来,京调的京调,昆腔的昆腔,小曲的小曲,杂奏并呈,各献其技。热闹了一阵,又来了谦良叫的张小宝、士诚叫的张纯卿。纯卿是不会唱的,只有小宝唱了一只京调。唱毕,有的与客人装水烟,有的同客人豁拳,有的说说笑笑,动手动脚,被客人拉着混闹,献那风骚的淫态。内中惟金文兰、顾阿南二校书最为文静,走到黛玉那边,与众姊妹讲话。其时只剩李佩兰、金赛玉未来,维忠早已差人去催。隔了一回,方来回覆说,金赛玉转局即来;李佩兰因有寒热,医生说要避风,所以今天不能来了。维忠听说,欲代趋贤另叫他局,趋贤推辞再三,维忠想了一个通融法子,说:“少停赛玉来,你转了一个局罢。”趋贤应允。 正当议论之际,忽见外面进来一个人,是院中相帮模样,慌慌张张,直走到李三三面前说了几句话。三三花容失色,起身至维忠那边,向维忠告辞欲去。正是: 群芳雅集无人扰,一语偏教彼美惊。 欲悉以后情形,且听下回接谈。 [book_title]第八回 飞诗句七字成谶语 怨配偶一旦起淫心 却说维忠正与趋贤商议叫局,忽见外面进来一个鳖腿,向三三说话。三三面容转色,起身与维忠告辞。维忠问是何事这等惊慌?三三道:“起说俚!奴刚刚出来格辰光,倪阿姆还蛮好勒浪,故歇勿知哪哼,一歇歇心痛起来,痛得滚来滚去,所以打发人来叫奴转去。不过对勿住柳老。”维忠道:“这是你的孝道,我也不便留你,你快些去罢。”三三辞了维忠,又与杨四、黛玉等说了一声,匆匆随着那人到园外上车去了,不提。且说杨四见三三已去,问维忠道:“三三的娘可是真的吗?” 维忠道:“三三确是亲生的,不是寻常的讨人,所以一闻此信,有这样的着急呢。”芷泉道:“我听得三三的家世极好,他父亲是一个翰林,风流潇洒,最喜宿柳眠花,饮酒叫局。其时三三尚小,无日不带他出来,所有的曲子都是从小听会的。后来他父亲死了,家道也穷了,被他娘带到上海,投亲不遇,才做这行生意,也叫出于无奈,说也可怜。” 芷泉讲到其间,忽闻桂全唤道:“芷翁且慢讲话,你的令可要行下去了。” 芷泉道:“我倒一时忘了,此刻该我接令。”就将一杯酒饮尽,念道: 谁家玉笛吹残照。 祥甫接令,饮过了令杯,也念道: 夜听松声漱玉华。 用手一数,轮到谦良接令。谦良道:“我肚子里的才学,四兄都晓得的,那里有什么诗句?” 祥甫道:“既然没有诗句,请说笑话罢,说得好,我代你说一句,不然要罚两大杯酒的。” 谦良道:“ 笑话有一个在此,不甚大好,请令官要原谅些,我才敢说。” 杨四先接口道:“快说快说,不要装腔做调了,我保你不吃罚酒,可好吗?”谦良方才说道:“有一个老人,娶了一个年轻之妇,晚间上床同睡,要举行这件事。那知老人精力已衰,胯下这件东西再也举不起,被妇人哭闹不休。忽然想着一个主意,走下床来,拿了一片竹片,缚在那件东西上,方才举了起来,与妇人勉强做了一出戏。事毕,妇人道:‘你今天亏得有了篾片,帮了你的忙,你应该谢谢这篾片呢!’”说完,众人笑了一笑。杨四道:“这里幸而没有蔑片,不然定要把你打死的。”谦良道:“ 我不管蔑片有不有,总算交了卷了。祥甫兄费神代说一句诗罢。”祥甫点点头,念道: 月照波光玉露凉。又排到杨四接令,杨四道:“我与芝翁都是第二次了,莫非祥甫兄要掂我的斤量吗?”细细想了一想,出了一回神,忽然把台子一拍,说声“ 有了!”遂念道: 鹦鹉螺斟玉瀣香。 念毕,指着道卿道:“你去接令罢。”道卿道:“不要性急,你自己的门面杯还没有吃过呢!你违了令章,该另罚你一大杯。” 杨四道:“ 是我差了。”就端杯一饮而尽,向道卿照了一照,又道:“如今你好接令了。” 道卿道:“你不要催,我不比别人,一催就要没有的。” 正当思索,见维忠代叫的金赛玉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大姐,姗姗然走至席前,先叫应了维忠,又问:“ 洛里格位是关大少?” 维忠就向那边末席一指,喊道:“关兄,代荐的相好到了,还不起身迎接吗?” 武书一听,果然立起身来,说道:“迎接来迟,望金先生恕罪。” 引得众人拍手大笑。维忠道:“这才比笑话还有趣呢。赛玉,你也该回答他说:‘ 奴家来得卤莽,还望关大少恕罪。’这一来,方像戏中的对白了。”赛玉笑道:“柳老瞎三话四,奴是勿会说格。”嘴里说着,身子就在武书背后坐下,面孔却朝着黛玉席上,与众姊妹点了一点头,微笑了一笑。黛玉及各校书亦然笑脸相答。维忠见了,便道:“他们又在那里做眉眼,扮鬼脸了。” 众人一听这话,重又笑将起来。吴新宝正与道卿装水烟,道卿呼了一口,被这句话一笑,呛得气都回不转,面皮涨得绯红,好容易止了呛,说道:“维忠你不要多说了,我险些儿被烟呛死呢。” 维忠道:“ 你自己要笑,干我甚事?你要怪装烟不好的。” 新宝道:“ 柳老咬人,请大家论论看,倒底是啥人勿好介?” 维忠道:“ 我不像你,身上多一张嘴,夜夜要咬人的。”新宝听了,立起身来,伸手过去要撕维忠的嘴,幸被道卿拉开,说道:“看我面上,饶了他罢。”新宝方才缩手,坐了下去。杨四道:“好了好了,闹了许久,梅兄的诗句可曾想着没有?” 道卿道:“早已想着,被他们一闹,我又忘怀了。四兄不用性急,待我再想一想,当即交卷。” 道卿等那边赛玉唱过一只小曲,然后饮干令杯,念道: 一片冰心在玉壶。 士诚接令,遂即饮了一杯,念道:笑倚东窗白玉床。芸帆听了道:“又挨着我说了。”把酒饮毕,念道: 落梅声里玉关心。 念毕,向雨泉说道:“要请教雨泉兄了。” 雨泉是读过书、做过诗的,叫他念一句诗并不甚难,故饮了一杯酒,念道: 十月梅花破寒玉。 雨泉念过之后,芷泉道:“我们十二人都已轮到,这句飞到四兄,即请四兄念一句收令罢。”杨四答应,想了好一回,慢慢的将酒饮尽道: 梦断凉云碧玉箫。 杨四收令,众人公贺了一杯,并不留意。惟芷泉听了这句诗,甚不吉利,好好“碧玉箫”上面加着“ 梦断凉云” 四字,就觉得凄凉异常。况此句极其生僻,并非唐宋时的诗,乃元人萨都剌所作,何以杨四偏偏想得到呢?再者“玉”字的诗句甚多,如“玉人何处教吹箫”、“ 月明何处玉人箫”等句,都是眼前极熟的,他倒不说,翻说那极生僻、极不吉利之句,只怕后日分离,应了诗中谶语。可见芷泉识见高超,暗暗早已料着。且芷泉一双眸子比风鉴者尤其利害,起初见了黛玉,已知他是个淫贱尤物,今番又因杨四诗句,决他将来不能终局,但未便与杨四说穿,却故意的问道:“四兄收令这句诗,甚是生僻,怎么四兄竟想得到呢?”杨四道:“我不晓得这句来历,不过在册页上见来的。因此刻一时想不出别句,故将这句说了出来;及至说过,又想着好几句,均是眼前极熟的,知道他的出处。若芷翁要问我这句,我就要出丑了。”维忠道:“你到且慢讲究考据,还是豁几回拳,爽快爽快罢。”杨四道:“悉随尊意。”于是两边席上各打了一个通关,大家俱有些醉意。 其时金赛玉已转到趋贤身旁,又唱了几声俞调。别的校书,如金文兰、吴慧珍、范彩霞、吕翠兰、张小宝、张纯卿、王莲航等七位先生已散去。还有几位,除赛玉外,都在黛玉那里,或与黛玉叙谈,问问嫁时情形,或与巧玲等诸姊妹调笑。为因日间转局尚少,不妨多坐一回,直到钟鸣四下,方各向客人告辞,一簇花蝴蝶纷纷去了。芷泉看左红玉、顾阿南、吴新宝、金赛玉等尽散,也起身向杨四等众人作别道:“我馆中尚有些事情没有办完,对不起,只得失陪了。” 说罢,拱一拱手,带着月舫先去,不须细表。 仍说这里席上,大菜久已上齐,众人也吃不下了,有的加了一碗饭,有的饭也不吃,就此起身散席。黛玉那边亦然,各姊妹都手挽手,到园里去散步,只是冬天毫无景致,徒然吃两口西风罢了,故此仍旧回进里面。等候谦良用过了烟,天色已晚,大众出园上车。其中惟杨四、维忠、道卿、祥甫、雨泉、桂全、士诚都是三人一部,以外如芸帆、谦良却是一人独坐的,趋贤、武书各坐一部人力车。一时车如流水,马似游龙,滔滔滚滚,接接连连,一路甚是热闹。直到过了泥城桥,方各分道扬镳。不言众人的车儿大半向福州路而去,单说杨四、黛玉回到家中,已是上灯过后。两人辛苦了一天,觉得疲乏异常,略略吃些稀饭,就此上床而睡。一宵已过。杨四终日坐在家里,并不出外散步,只伴着黛玉说话,一连半月有余。后来有几个朋友看他,方到街上去走走,花丛中顽顽,亦不过应酬而已,从不在外住宿。但杨四尚有五位姬妾,一月之中免不得也要应酬数夜,然黛玉一人独僭到二十余天,终算格外的优待。若别人做了黛玉,自然心悦诚服,感激杨四的深情,断不肯自寻烦恼,重坠风尘,做出许多丑事。倘能照这样一说,则当时仅知有林黛玉,安知有“ 胡宝玉”之名?既无胡宝玉之名,更何有胡宝玉之事?无其名,无其事,难道我做书的好捏造他一生秽史,做成这部《九尾狐》,与他上一个徽号吗? 闲话少叙,独说黛玉嫁到此间,光阴迅速,转瞬已将三月。在杨四,竭力奉承,无论看戏、游园、坐马车、吃大菜,只要黛玉说得出,立刻就陪着同去,没有一件不依的,可称得千依百顺,样样称心如意。那知黛玉福分太薄,消受不起,偏要兴妖作怪,现出原形来了。故非惟贪心不足,而且欲壑难填,要杨四夜夜去陪他;陪了他还不算数,偏要做这件事。起初杨四讨他欢喜,自然勉力从公,到后来渐渐不支,有时要免战高悬。因杨四年逾不惑,精力渐衰;虽是个双料的身子,怎经得夜夜斫丧呢?无如黛玉敲精吸髓,不顾死活。设杨四不肯依他,他就要撒娇撒痴的吵闹。所以杨四始而爱他,继而变作怕他;并非怕他的凶狠,实在怕他的缠扰,翻到别的姬妾房中住宿。黛玉差人去请他,他只推生病不来,倒弄得黛玉无可如何,无非指桑骂槐,把用的大姐、娘姨出气罢了。如是者又将三月。杨四虽有时止宿,却较前疏淡了许多,教黛玉那里熬得住?况他本性极淫,即使杨四夜夜陪他,尚且不能满意,恨不得寻些野食以补杨四之不足。今每月十余天,令黛玉孤眠独宿,怎能受此凄凉?不免日日唉声叹气。 那一天,又闻杨四出外未归,心中异常烦闷,懊悔自己差了主意,嫁了这无用之徒,反不如做妓时,得以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人尽可夫。到如今身已从良,未能天天出外,依稀鸟入樊笼,人在牢狱一般。我必须定个主见,寻个机会逃出此间,方称我意。不然,永远在此,不但活活的闷死,而且误我青春,蹉跎了良辰美景。但此时并无方法,只索罢休。所以黛玉想到其间,又低声叹了几口气。旁边有一个大姐,就是赠嫁带来的阿金,本系黛玉的心腹,晓得黛玉的心事,从旁劝道:“ 奶奶 昏闷里做啥?闷坏仔身体倒勿好格。停歇夜里,倪去看本戏罢!我听见说,今夜老丹桂里向,有出出色格新戏勒海,奶奶阿高兴去佬?” 黛玉道:“ 勿知啥格新戏 , 阿有点晓得介?” 阿金道:“ 我单记得着末一出,叫啥格《翠屏山》,奶奶阿曾看过歇格?”黛玉摇摇头。要晓得《翠屏山》这出戏确是这时候新打出来的,诸公不信,请问几位老辈,自然知道了。当时黛玉说从未看过,阿金道:“格种新戏倪终要去见识见识格 ,省得坐勒屋里昏闷哉,奶奶 道阿对?” 黛玉听了,暗想:“我几次到丹桂里去,看那黄月山的戏,都是同杨四一淘去的。我虽有心于他,他却未必知我。我又碍着杨四,未便与他兜搭,使人暗通线索。今番我独前往,带着自己心腹,或能如我之愿,也未可知。” 故向阿金说道:“既然看戏去末, 下去交代杨升叫俚去定仔包厢,顺便喊一部轿车得来。” 阿金答应,自去交代。少停上来回覆,说:“包厢已经定好,马车要来快哉,请奶奶妆饰好仔,难末好去 。” 其时钟敲六下,阿金服侍黛玉把鬓脚刷了一刷,插了一只珠蝴蝶,又换了一身衣裙,淡妆素抹,别有丰韵。霎时停当,赶紧用了夜饭,命娘姨看守了房,遂即带着阿金下楼。走至门前,见马车早在那里伺候,阿金搀黛玉上车,双双坐定,马夫就把丝缰拉动,但听蹄声得得,直向丹桂茶园而去。正是: 只因欲念一时炽,引起情魔万丈高。要知看戏之后是否与月山有染,且听下回细表。 [book_title]第九回 丹桂园消闲观戏剧 番菜馆赴约会伶人 且说黛玉坐了马车,直到丹桂园门前停下,早有案目过来招接。阿金搀扶了黛玉,跟着案目进园上楼,走入第三个包厢内坐下。案目放了一张戏单,又见茶房送过两碗茶、四只水果茶食盆子,方才去了。黛玉对戏台上一望,又把戏单看了一看,知已做到第三出了。阿金在旁问道:“ 奶奶,格出啥格戏介?”黛玉道:“格出叫《定军山》,也跟仔我看过歇格哉 。”阿金道:“划一我看过歇格哉,我记性叫邱得来!”说着,用手一指,又道:“奶奶,看着黄盔甲格脚色,叫啥格名字介?”黛玉道:“格格扮黄忠格脚色,叫李兴斋,做功一点勿好。好脚色出场才勒后头得来。” 正与阿金讲话,忽闻下面人声嘈杂,不知为了何事。忙向楼下正厅上一看,见进来无数的看客,挨挨挤挤把正厅坐得满满,甚至有几个人连坐位也没有,只得退出去了。黛玉再看对面包厢里面,也与楼下差不多。却见有几个熟人在内,仔细一认,原来是李巧玲、李三三同客人在那里看戏,就命阿金去请。不一回,巧玲、三三同来,与黛玉叙话。三三问道:“黛玉姐,啥落今朝一干子勒里介?”黛玉道:“奴为仔呒心想落,所以一干子来格呀。”巧玲道:“难道杨老勿来陪 格?” 黛玉道:“ 去说俚,故歇勿比以前哉,一个月当中,有廿日天勿勒奴房里, 想奴冷冰冰坐勒浪,阿要气闷煞介?难末倪格阿金撺掇奴出来看戏格呀。” 巧玲道:“ 格倒勿怪 要气闷,还是出来白相相,散散心格好。” 三人略谈片刻,巧玲、三三因有客人在那边,未便久坐,即辞了黛玉,仍回对面包厢中去了。黛玉见他们已去,心中翻羡慕他们的闲散,口里却说不出来,依旧回转身躯,看那台上的戏,已做到第五出,是孙春恒、大奎官、孙瑞堂的《二进宫》。台下喝彩的声音,犹如众犬狂吠一般。阿金笑道:“啥落格种喝彩格人,才实梗穷凶恶极格佬。”黛玉笑了一笑,也不言语。又见《二进宫》完了,换了一出《 恶虎村》 武戏,霎时锣鼓喧天。那个扮黄天霸的武小生练了一回狠劲,与两个开花面的大战一场,打得如落花流水,足有半个时辰,方才停止,做那出《翠屏山》了。 黛玉是凝神注目,看那绣花门帘一掀,台下喝了一声彩,见黄月山扮着石秀着一身元色的短袄,手里拿着一本帐目,精神抖擞,气度从容,做那交帐的一段,唱工又好,做工又佳,把黛玉看出了神。再看扮杨雄、潘巧云两个角色,却甚平常,远不及月山。后来做到石秀舞刀一节,更觉神采飞扬,英风飒爽,所以黛玉一双俏眼直射到月山身上。却巧月山舞刀已毕,把头往上一抬,眼光射进包厢,见了黛玉的花容,未免四目传情,将眼中的光线斗了一回。但月山不认识黛玉,仅不过暗暗赞赏;况且在那里做戏,未便久视。在黛玉则情丝一缕,已把自身缚定,心里胡思乱想,忽上忽下,恨不得差阿金前去与月山通知一声,约他在何处相会,了此心愿。欲待启口,又想着有些不妥:“此事断不可造次的,究竟我已嫁了杨四,设或事机不密,弄出事来,如何是好?再者我看他的戏只有两三次,我虽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怎能勾搭得上?必须缓缓行事,天天到这里看戏,让他见熟了我的面,然后命心腹人去关会他,谅他断无不肯。待他肯了,再想法儿,岂不稳当?” 打算方定,见那出戏已经完了,即听阿金唤道:“奶奶,倪阿要去罢,还有一出送客戏,是呒啥好看格哉。停歇出去,勿知哪哼轧法得来。” 黛玉点点头,立起身来就走,后面跟着阿金,刚走到扶梯跟首,见楼下上来一个人,对黛玉仔细观看。黛玉也瞟眼过去,认得即是黄月山,卸了戏妆,特地来看他的。阿金不知袖里,看见一个人向黛玉目不转睛,他就骂道:“ 格人倒少有格,还勿搭我滚开点来!看差仔人头,只管对倪呆看,阿要拨两记耳光 吃吃喏!” 月山听了,也不接嘴,就此走了开来。黛玉此时未便阻住阿金,只得说道:“ 去骂俚,倪走倪格路罢。”于是主仆下楼,觉得渐渐挤起来了,挤到门外,见自己车子停在那里,阿金喊应了马夫,方搀扶黛玉上车,一径回转家中,已是十二点钟了。 黛玉命阿金去打听今夜老爷可曾回府。少停回覆说:“老爷在左红玉家吃酒,已差人来关照,今夜住在他家了。” 黛玉一听,又叹了一口气,就收拾上床安睡。这一夜的念头,不知想了多少,深恨杨四薄情,不来伴我,莫怪我暗中行事,要你背这块千斤石碑了。想了一回杨四,又想到月山身上:“我在戏园下楼之际,月山对我细看,一定有情于我。虽被阿金打岔,骂了他几句,谅无妨碍。得能成就,我何妨撇去杨四,下堂而去,与他做长久夫妻?倘杨四不肯放我,我便寻死觅活,天天同他吵闹,不怕不让我自由,任我自去了。但须与阿金说明,方好做这件事。” 主意已定,便朦朦胧胧的睡去。直睡到红日斜西,始起身梳洗,略略用些点心。晓得杨四尚未归家,仍命人去定了包厢,叫了马车,专等到了晚上,用过了夜膳,依旧同阿金前去看戏,却与昨天一样,毋庸再说。 总之黛玉自此之后,无日不进戏馆,一连有二十余天。杨四虽然知晓,却并不来管他,落得耳根清静,故每天不等黛玉归来,先自去睡了。也是他们缘分将尽,所以见了黛玉,不但不爱,而且有些怕他,愈怕愈疏,愈疏愈远,这是一定之理。 我且将杨四搁过一边,单说黛玉看戏以来,已将一月,与月山久已眉目传情。月山见他夜夜到此,留心打听,也知黛玉的底细,惟两下尚未成交,因有阿金在旁,故未一通言语。黛玉知他之意,一日时将傍晚,黛玉故意问阿金道:“ 阿晓得,老爷阿勒屋里?如果勿曾出去, 去请俚得来,说奴有闲话搭俚说佬。” 阿金道:“ 故歇辰光板归勿勒屋里格,叫我去请,到洛里去寻介?”黛玉道:“咳,俚 前日仔到奴房里转一转就去,留才留勿住,推头有事体,亦到外势去哉。阿金 想想看,俚 待我,实梗格薄情,真真害仔奴一世,将来勿知哪哼嗄。” 阿金道:“ 我也勒里旁光火,老爷既呒不情,奶奶亦好呒不义,啥落是要跟仔俚过一世格介?”这两话句,是阿金有意迎合黛玉的。黛玉道:“ 末跟仔奴长远哉,奴格脾气, 也摸得着格哉。奴待 , 待奴,大家总算呒啥。故歇奴有一句闲话要想搭 说,总要 答应奴,帮奴格忙格 。” 阿金早已会意,说道:“ 只要 奶奶吩咐,我终呒不勿做格。” 黛玉听他答应,立起身来,走到阿金身边,向阿金耳朵上错落错落说了几句。阿金点点头,口中只说:“容易容易,奶奶放心末哉,包 弄得成功格。” 要晓得黛玉说的什么话,此刻且慢表明,看了下文,自然知道。 其时娘姨已把夜饭搬了上来,黛玉唤阿金一同吃了,然后略略打扮,又换了一套衣裙,另行取出几件,送与阿金穿了。阿金直受不辞,匆匆的搀了黛玉一同上车,到戏园中而去。两人坐在包厢里面,看过了两三出,忽见黄月山立在戏房门口,身上穿的衣服甚是华丽,一双眼睛只向黛玉那边观看。黛玉情不自禁,对他笑了一笑。阿金恐他不来,也把手略招了一招,似乎说道:“ 来末哉,呒啥要紧格。” 这个意思,月山怎么不懂?即差一个茶房,备了四样细点心,另泡了一壶好茶,送到黛玉这里来,说是我们黄老板的敬意。黛玉暗暗欢喜,就赏了茶房四块洋钱。茶房千多万谢,欣然去了。黛玉以为月山必定上楼来与他说话,那知等了一回,戏又做过了两出,仍不见来,心中有些焦躁,意欲命阿金去知会他。又恐耳目众多,被人瞧见,太不雅相,设或事尚未成,那个臭名声已先传了出去,岂不是羊肉未吃,惹了一身膻吗?正在那里踌躇,见方才来过的茶房走至黛玉面前,说道:“ 我们黄老板说,今天不便与奶奶讲话,明日五六点钟,请奶奶到金隆番菜馆吃大菜,我们黄老板在这边恭候,务祈奶奶要驾临的,特差我来请个示下。” 黛玉听了,觉得不好意思,一时回不出口。阿金在旁代答道:“晓得哉, 去回覆唔笃黄老板,明朝五六点钟,准其算数来末哉。”茶房答应了几个“是”,自去回覆月山,不须细表。仍说黛玉因此事成功,甚为得意,又暗赞月山细心,断不至走漏风声,别有后患。那知俗语有两句话说得极好,叫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时黛玉那里想得到?惟有一心一意要与月山姘识,即使冒险而行,也有些顾不得了。你想这样的淫妇可恨不可恨?可杀不可杀?杨四待他不薄,件件都肯依他,有得穿,有得吃,有得用,没一样不称他的心,只欠缺些枕席上的工夫,怕他夜夜缠扰,略略与他疏淡了些。其实一月之中,未尝不应酬他数次,他即怨恨万分,背着杨四,要做那不端之事,口口声声只说杨四薄情,不说自己无情。所以我做书的深恶痛嫉,把他比作“九尾狐”,可不是冤枉了。不然,从前有个自称“ 老上海” 的,做成一部三十年上海北里之怪历史,偏要改名叫做“胡宝玉”,其中毫无情节,单把胡宝玉比来比去,其实本传只有一小段,阅之令人生厌,又用了许多文法,有什么趣味呢?故我另编一部,演成白话,将他实事细细描写出来。虽不免有些点缀牵合而成,譬如做一本戏,除去了管弦锣鼓,如何做得成功?纵使勉强唱了几出,也与村歌野讴一般,只怕没有人肯出钱,去听这样的戏了。 闲话少叙。此时黛玉与阿金二人看月山做过了戏,仍然坐车回去。到了家中,见杨四走进房来问道:“你夜夜去看戏,怎么看不厌的,莫非新到了好角色吗?”黛玉冷疏疏的答道:“ 是难得到我房里格 ,奴一干子呒心想,只好去看看戏,消消闲, 终勿能管奴勒海。” 杨四道:“我并不是管你,不过问问你罢了,难道问差了吗?” 黛玉道:“ 也 来问奴,奴也勿来问 。 走 格阳关路,奴走奴格独木桥。 是有人陪伴,勿比奴冷清清,单怨自家格苦命。故歇看几本戏,也教呒法。查三问四,奴勿见得去偷人格;就是偷人,只好算 害奴格,奴总勿差勒海。自家去想想看!”这几句话,把杨四气得无言可答,呆呆的坐了一回,暗想:“黛玉已变心肠,如今天天出外看戏,其中必有缘故。但未得他的把柄,我且暂时忍耐,留神察看便了。” 所以强作笑容,说道:“你不要这样多心,我因为身子不好,故尔不来陪伴你,你怎么说几句话呢?” 黛玉并不回答,卸妆已毕,自到床上去睡了。 杨四觉得没趣,要想走出房去,到别处去睡觉,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或者他尚未变心,只因一时气愤,说出这话,也未可知。我既在此,权且住宿一宵,慢慢试探,不要将事决裂,反为不美。” 想定主意,把长衫宽下,在黛玉外床睡了。可见杨四并未心冷,实是黛玉不好,为贪淫欲,终嫌杨四不济,难尽云雨之欢。究竟黛玉是个贱娼,比不得人家夫妇,做妻子的无不怜惜丈夫,怎肯把丈夫斫丧了身子?若黛玉则不然,即使杨四死了,我不妨再嫁别人。存了这片心肠,还要顾怜什么丈夫呢?况现在黛玉心里只在月山身上,所以杨四上床来睡,他终不瞅不睬,朝着里床假寐。杨四落得适意,也不去叫他,直睡到日上纱窗,遂即起身去了。 黛玉初时假睡,后来真已睡熟,及至一觉醒转,见杨四已去,他又睡了片刻,方始起身梳洗。阿金道:“老爷去仔歇哉,听说朋友请去吃早饭格。倪今朝吃仔饭,阿到静安寺、申园、味莼园去白相佬?白相到五点钟,难末到格搭去阿好?勿然,等到下昼里出去,别人说起来,看戏末忒早,倒要问倪啥场化去格。” 黛玉听了,甚是合意,即吩咐叫了马车,在门前伺候。一到十二点钟,用过午餐,遂同阿金上车,直到申园去吃了一回茶,又至味莼园坐了片时,挨延到四下多钟,方向金隆番菜馆来。顺便兜了一个圈子,及至到金隆门前停车,已敲过五下钟了。 阿金搀了黛玉,走将进去,早有西崽引领上楼。那西崽一头走,一头问道:“奶奶府上可是姓杨?” 阿金道:“正是 , 问俚做啥佬?” 西崽道:“现在有位黄先生,交代我问的。”阿金道:“勒浪第几号房间里介?”西崽道:“在第三号。” 把手一指,又道:“到了,到了。” 黛玉同阿金刚要走进,月山一见,连忙招呼,把大菜台边一只椅子拉了一拉,说声“请坐”。黛玉假作含羞,低头坐下。月山殷勤备至,说了几句羡慕的话,然后将叫人钟一揿,走进一个西崽。月山请黛玉点了几样菜,自己同阿金也各点几样。西崽答应退去,略停一停,将菜一样一样的呈上来。三人吃了一回,月山道:“少停奶奶仍去看戏,待我做过后,即来关会你们,一同到我家里去。只是屋子小得狠,未免有屈奶奶的。” 黛玉低声答应。阿金道:“ 故歇已经七点半钟哉,阿要倪先走罢?” 黛玉点点头。月山道:“确是两下走的好,奶奶请先行一步,我随后也到戏园了。” 于是,黛玉同阿金出了金隆,上车直到丹桂。见戏已开台,做到第二出了,把戏单一看,好得月山的戏排在第五出,做完时光尚早。黛玉是无心看戏,巴到第五出开场,方才有些兴致。惟这出《 长坂坡》 极长,足有半个时辰,始见月山进场。又换了一出花旦戏。黛玉正在观看,来了一个茶房,说道:“请奶奶走罢。” 黛玉把头一点,起身同阿金就走。走至门前,见月山已在那里,把手一招,同上马车。这部车就是黛玉坐来的,那个马夫却与月山认识,预先已知照好了,故此三人都上车,即风驰电掣而去。正是: 娼妓每多淫且贱,世人幸勿爱而贪。 欲知黛玉与月山姘识后怎能出得杨家,请观下回详述。 [book_title]第十回 漏泄春光下堂求去 偿还夙债赁屋迁居 却说黛玉与月山同车,幸在晚上,所以一时无人识破。因月山住在法界,那马车向南而去,不及一刻工夫,早到月山家中。月山引领上楼。好得月山并无家小,只用一个天津人,不须防别人碍眼,尽可以放浪形骸。黛玉到他房中,无非春风一度,同上阳台。其中细情,谅看官们大家晓得,不劳在下表明。况这样龌龊之事,若要细细描写出来,不但污我笔墨,而且有关风化,势必受人指摘,将一部好好的小说比作淫书,有干禁令,故我把这段情节略表几句,就算交代了。总之,黛玉淫贱,私与伶人姘识;到后来甘心作娼,终老烟花,不得收成结果,也是自作自受,我且表过。仍说黛玉、月山二人事毕之后,犹自唧唧哝哝,说不尽的恩爱。其时阿金坐在外房,守候良久,晓得时已不早,即便低声唤道:“奶奶阿要去罢?辰光已经弗早,足足有毛两点钟哉,再勿转去,拨勒老爷晓得仔,查问起来,叫我哪哼回答介?我是担当勿起格 !” 黛玉听了,只得整顿衣裙,把鬓脚刷一刷光,然后开了房门,与阿金走下楼来。月山随后相送,黛玉又叮嘱几句,无非叫他不要泄漏风声,不要将我抛撇。月山唯唯答应,送至门前。黛玉同阿金上车,又交代马夫切勿声张,赏了他二十块钱。那马夫贪图赏赐,自然不在外边谈论了。黛玉到了家中,以为人不知,鬼不觉,成就这件美事,颇为得意。但不能尽长夜之欢,未免有些缺憾。终须想个计较,出了此处樊笼,方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称了自己心愿。不然,幽期密约,夜夜跋涉奔波,非惟来往不便,而且久而久之,难免风吹草动,弄出事来。黛玉想到其间,把一天欢喜又变做了愁闷,呆呆的坐着出神。阿金在旁见他这般形景,早已猜透他的意思,说道:“奶奶困罢,三点钟也敲过格哉。念头末 去想俚。随便啥格事体,出路有路,呒不预先料定格 。奶奶 想阿对?” 黛玉听他一说,果真不差,就把愁闷消了一半,向阿金说道:“ 也去困罢,明朝 晏(晏读俺)点起来末哉。”阿金答应,自去睡了。 今夜黛玉身子松爽,异常疲倦,撇去了胡思乱想,自然一横就着。直睡至午后起身,犹觉神思昏昏。阿金伏侍他梳头,忽然说起一件事道:“奶奶,我今朝早晨头,走到楼下底去,听得倪道伙里勒浪讲一件新闻,说是老爷转来讲格,的确是真格呀!”黛玉道:“啥格新闻介?真来勿真,也 说出来 。”阿金道:“我来告诉,就是抛球场蔡家(家读夹)里格姨奶奶,前日仔夜里向,带仔一个大姐来逃走脱哉呀!” 黛玉道:“说明白 ,阿就是蔡谦良旧年八月半讨格金巧林介?” 阿金道:“正是正是!蛮对蛮对!金银首饰卷仔勿少去笃!据说有格物( 读末)事,才是预先运出去的。难末到仔昨日,蔡家里格位老爷差仔几化下底人到四面去寻,落里寻得着?只少拿租界要翻转来,总归影迹全无。勿知明朝阿要报捕房格 !”黛玉道:“ 勿是奴说现成闲话,奴老早晓得俚要逃走格哉。不过实梗样式逃仔出去,弄得出头勿得,除脱到别场化去躲避,呒不别格方法。叫奴末勿实梗格,要出去末,老老实实,对俚当面说明白仔,勿怕俚关杀仔奴 。” 阿金道:“ 错是不错。不过格种事体,要做出来看格,好说明格自然说明,勿好说明格 也实梗说明白仔。就算让 出去,弄剩一个光身体,一点物事弗许拿,哪哼出去过日脚介?” 黛玉听他议论,也是有理,惟我另有主意决不与那巧林一样的。两人谈谈讲讲,不知不觉,天又晚将下来。等到用过夜膳,仍到那边去看戏,顺便做这件不端的勾当,直至一两点钟方始归家。夜夜如是,一连有两月光景。外面的风声慢慢的吹将开来,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渐渐传到杨四耳中。杨四本在那里疑心,为因黛玉夜夜出外,须至二三更天方才回家,已猜他必有外遇,否则单看一本戏,看到十一点半钟,应该要回来了。杨四原拟想盘问他,又怕他寻事吵闹,故此忍耐下去。今耳中听得这句说话,又被朋友冷言讪笑,不觉忿火中烧,再也耐不住了。那天到黛玉房中,见黛玉起身未久,刚正洗过脸,阿金伏侍他梳头。杨四即在妆台旁坐下,黛玉不免叫应了一声,尚未开口说话,杨四先将面孔一扳,忿忿的问道:“你这几天可在那里看戏吗?” 黛玉答道:“奴除脱仔看戏,也呒不啥格正经 。况且奴格看戏末,皆为 勿来陪伴奴佬,奴所以借俚消消闲罢哉。 阿是还勿许奴格勒?” 杨四一听,鼻子里哼了几哼,冷笑道:“ 只怕你不但去看戏,还要与他们串戏呢!” 黛玉听他话里有因,必定走漏消息,“ 我不如与他斗口,弄得恩断义绝,然后下堂求去,彼必乘一时怒气把我休出,岂不是好?” 心中打算已定,故先撒娇撒痴的哭道:“勿知落里格杀千刀,搬弄格种是非!奴是坐得正,立得正,那怕搭和尚、道士合(音曷)板凳,也呒啥要紧格,亦叫做真金勿怕火,凭 哪哼冤枉末哉。不过 冤枉奴, 阿曾拿着啥格凭据格? 阿曾看见奴姘人介?”说罢,把自己头发披散,蹬足捶胸的大哭。阿金假作在旁解劝,说道:“老爷是瞎说说呀,奶奶当俚真格。” 黛玉只是不睬,仍旧带哭带骂,闹个不休。那知杨四愤恨已极,任凭他大哭大骂,依然把台子一拍,咬牙切齿的发话道:“难道目今的戏改了章程,夜夜要做到两三点钟吗?即使别人说你坏话,是冤枉你,难道我的至交朋友与你都有仇隙,个个要冤枉你吗?况照这样的行为,本不配住在我家,就冤枉了你,也不打什么紧。”说着,又冷笑了几声。黛玉闻言,知事决裂,索性与他争吵,让他发放我出去罢。遂止住了哭,高声说道:“ 说奴勿配住勒间搭,格是 明明赶奴出去 。奴若硬要住勒里,一来末带累 格名气,二来末要害 受气,三来末奴有啥格面孔对别人介?不过有一句说话,要搭说明白格,奴出身末贱,进仔唔笃格门,也是 用花轿迎娶格,勿比啥格轧姘头,测测默默走到间搭府浪。故歇 冤枉奴,赶奴出去,奴格物事,仍旧要带仔勒走, 说奴是卷逃,学唔笃好朋友笃屋里格样,所以告诉拨勒 听听。” 杨四听他一大篇的话,并无半句哀求,认自己的不是,央我收留,反扼住我的说话,口口声声只要出去,可见他心肠已变,不受我管束的了。我若硬留住他,他一定不安于室,把臭名四处传播,教我有何面目立于人前?仔细算来,究竟银钱事小,名誉要紧,由他出去的好;不然,久后生变,非但害着自身,而且累及子孙,反为不美。至于他的衣服、首饰、东西,虽是我买与他的,约值七八千金。我如今要他拿出来,也不怕他不还,但他吵吵闹闹,必有一番争竞。若将此事传扬开去,愈觉不好听了。横竖我家财充足,这些究属有限,不在乎此。譬如我别处用掉,何必寻此气恼,伤了自己身子呢?惟所恨者,自己没有眼睛,娶着这样淫贱之妾,岂不被人耻笑?然事已如此,气也徒然,不如耐住性子,打发他出去就是了。故又开言道:“我年纪已将半百,留你在此,岂不耽误你的青春?你既要去,我也不来阻你,你的细软东西尽管随身带去,其余粗笨木器却一件不许搬动,免得旁人见了太不雅相,别生许多谈论。谅照这样,你也算得如意了。”说罢,抽身要走,却被黛玉一把拉住,又装着呜呜咽咽的说道:“奴搭 轧仔一年光景,究竟呒不十二分差处, 啥能格薄情,拿奴甩脱介?”说到其间,噎住仔喉咙,勉强又说道:“是家当大格人,勿说勒浪做生意,年年多仔几几化化,就是登勒屋里坐吃仔一百年,也呒啥要紧。像奴故歇 冤枉奴,赶仔奴出去,奴只有格点点物事,勿知阿好坐吃格一年半年,就要精打光哉,到仔格格辰光,倘然路竭无君子,仍旧去做生意, 勿能怪奴格 。”这几句话,你想黛玉这个人可恶不可恶?利害不利害?身子还未出杨家,他的后路已经预备好了,免得将来杨四去阻当他,故此时当面说明。显见得黛玉是甘心为娼,与别人失身为妓者不同。否则黛玉极其伶俐,是个能言舌辩的人。杨四说他姘识戏子,不论是虚是实,尽可强辩,未尝遮饰不过,好在没有真凭实据,只消哀求数语,就能完事。今黛玉仅说“冤枉”两字,并无半句辩驳,甘受此污秽之名,料得杨四必然发怒,定把我放出樊笼,那时自由自在,好与月山双宿双飞,遂我生平之愿。乃不知者犹说黛玉不善词令,以致下杨四之堂,深为可惜,实未明当时黛玉的意见了。闲话少叙。当时杨四又听黛玉这番言语,气得更是发昏,随口回答道:“你既出去,我来管你则甚?惟不许仍用原名,省得惹人指摘,就算好了。”说毕,匆匆出房去了。 仍说黛玉见杨四已去,心中暗暗欢喜,即与阿金商量出去之事。阿金道:“ 故歇奶奶出去,还是回到自家格搭去呢?还是另行租一处房子住介?”黛玉道:“ 自家格搭断然去勿得格。奴想租格三楼三底房子, 今朝阿搭奴去看看佬,看定仔末,马上可以搬出去哉。勿然,弄点啥事体出来,要脱身弗得格。”阿金答应,换了一身衣服,赶紧前去看屋。黛玉在家守候,等到四点多钟,阿金回来,说道:“现在三马路浪有一所住宅勒海,看上去倒蛮新格来,开间也蛮宽阔格,就登勒格搭做生意也呒啥。奶奶阿要去覆看一看?如果看得中格,马上就付仔定钱,省得拨别人抢脱仔,倒有点可惜格。” 黛玉点一点头,也不更换衣裙,单取了几十块洋钱,随身同阿金下楼。走至门前,坐了自己包车。阿金唤了一部野鸡车,随后相从,径望三马路而来。 不消片刻,已至美仁里口。阿金在车上喊道:“到哉到哉。” 两部车就此停下。阿金走过来,搀了黛玉,唤美仁里口管门的领进那所空屋。果然是三楼三底,与阿金所说的一些不差。黛玉四面看了一遍,颇为合意,那大门是沿马路的,虽不十分热闹,却可以娱目消闲。遂向阿金说道:“ 去问问俚看,间搭房钱阿要几化介?” 阿金回身,就向看门的问了几句,看门的一一说了。阿金回覆黛玉道:“奶奶,俚说间搭房钱每月要四十块洋钱笃,一点呒不虚头格。奶奶看得对格末,先付一半定钱,余外进仔屋来付清写折子末哉。”黛玉即在绉纱手巾包内取出汇丰钞票两张,计洋二十元,交与阿金。阿金拿来交与看门的收了,又交代了几句话,说:“倪搬进来格日脚,大约再隔格几日天, 去关照唔笃主人末哉。” 看门的诺诺连声。吩咐已毕,黛玉同阿金出门上车。正要回去,黛玉忽然想起一事,就向阿金耳边说了一回。黛玉先坐包车回家,暂且不提。 独说阿金听了黛玉嘱咐,遂坐了野鸡车自去办事。要晓得所办何事?即是黛玉在他耳边所说的,叫他知照月山,说自己已与杨四分开,早晚可出杨家,待搬定了场,再与你相会罢。目下没有工夫,好得以后可作长久夫妻了。阿金领命而往,及至知照已毕,归来回覆黛玉,已是上灯时候了。黛玉又吩咐阿金说:“我看过历本,拣定后天搬到那边,你明日须与我收拾东西,免得临时匆促。并且还有一事,我现在搬出去,动用的木器,以及床榻等物,都要备办起来,你须到家生店中去,或租或买,叫他后日运至新屋,共该多少钱,临时付清便了。” 阿金领命,待到来朝,即忙前去照办,又回来收拾细软物件。黛玉命娘姨相帮他,装箱的装箱,打包的打包,足足忙了一日半夜,方才停当,各去安睡。 到了这天早晨,黛玉也黎明起身,先将头梳好了,然后再把零星各物收拾了一遍。将近十一点钟,命人唤了一辆马车,六部小车,叫他们在门前伺候。又差阿金到杨四跟前回覆一声,杨四置之不问,由他自去,也是缘分已满,毫无半点留恋之心。阿金回到房中,向黛玉一说,遂即把箱笼、包裹等物发到外边,装在小车上面,方请黛玉下楼,至门前上了马车,其余小车统由阿金押着,缓缓而行,一径向三马路新屋中而去。正是: 双飞蝴蝶从今拆,两处鸳鸯各自分。 要知黛玉搬到那边,是否再做生意,且听下回详述。 [book_title]第十一回 筑香巢又遇新相识  张艳帜更换旧芳名 且说黛玉进了新屋,随后阿金也到,把东西发了进去,运至楼上。尚未停当,即见家生店内的伙计已将各样的床榻、台椅等物,用了两三部塌车尽行送来。阿金就命他们装设,有的摆在楼上,有的放在楼下,倘其中缺少何物,再叫他们添备。草草舒齐,方将木器帐目一算,统共费去了四五百元,如数付清,打发他们去了。又把房金找足,写了一个租折,交至管门的取去,无容细表。 当时黛玉到了楼上,在房中坐定,唤阿金交代道:“ 故歇只有一干子,哪哼做得开事体? 总要去喊两人来末好 。” 阿金道:“格是自然。今朝末来弗及格哉,明朝早晨让我去叫倪格结拜姊妹来,先帮两三日忙;再到荐头人家,喊两个粗做、一个男下底人,让俚笃楼上楼下,细细教收捉收捉,我末指派指派,奶奶 以为哪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