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满城风雨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32572
[book_dec]《满城风雨》通过大学生曾伯坚被军阀强行拉夫的种种遭遇,绘声绘色地描绘了军阀发动内战带来的灾难,并引发了外侮,是一部描写军阀混战的小说,有许多珍贵资料。
[book_img]Z_14524.jpg
[book_title]第一回 两岸金鼓喧龙舟竞渡 四城灯火熄风鹤疑兵
火轮也似的太阳,高悬在半空中,一点云彩没有。一道济河的两岸,密密排着高大的杨柳,柳树上的蝉声,喳喳乱响,直响入半天去,仿佛这高树上的小虫,也热得有些不耐烦了。然而小虫虽是这样怕热,两岸上的红男绿女却是挨肩叠背,编着人篱笆一般对向着河里。柳树荫里,横七竖八歇着凉粉担子、水果挑儿,以及各种卖零食的摊子,纷纷攘攘,夹着一片男女老少嬉笑之声。有些无事的少年,身上穿了绸长衫,手里摇着白纸扇,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在人丛里乱钻,分外显着忙乱。至于河里头呢,恰是没有多大的风浪,水面上滚着鱼鳞纹,在毒烈的太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白光向东推轮而去。有些无篷帆的小船,如浮野鸭子一般在水里飘荡着,只是浮来浮去,分明在等着什么。就在这时,东岸柳树下人声大哗,只听到说是“来了来了!
一言未了,柳树湾里先冒出三道青烟,直冲出柳树梢上去,接着咚咚咚三声高脚炮响,就在这炮响之间,咚咚锵锵一阵锣鼓齐鸣,由柳树湾里摇出五只红色龙船来。这龙船约有五六丈长,舱面上敞着并无遮盖,只一路插着上十面尖角旗子,船头上按着一个龙头,那龙须直拖到水里去。船艄一条龙尾高翘起来,有丈来高,尾上垂着两根绳,挂着一个人在水面上打秋千。船舷上齐齐摆摆坐着两排赤臂汉子,各人身上横斜系着一条红布,手里拿了一条短桨,并起并落地划上河中心。东岸上的人,沸水似的喝着彩,劈劈啪啪放着许多爆竹,船上划桨的人都把桨直伸起来摇撼着,表示答谢岸上人的欢迎。在东岸这样群众欢呼的时候,西岸的人倒反是鸦雀无声,静悄悄的。过了片刻,西岸一道河汉子口里也是三声大炮,一片金鼓,接着划出五只龙船来。这船上的龙鳞画的是青色,划船的人也都在身上横扎着青彩。当他们划出了河汉,西岸上的观众如潮涌一般,分着南北两路一齐奔向汉口来迎接。
游人里面,许多带了“平地一声雷
大爆竹的,点了引线向空中乱抛,表示他们那种欢迎的诚意。小孩子们直挤到水边,向着青龙船高提着嗓子拼命地叫好。两岸游人对于青红龙船各叫各边好的时候,十只龙船已是划到河心,互相参差着,约莫算是一排。这两边的游人,也是向着河心鼓噪个不歇,龙船上的锣鼓都停止了,静听着岸上的人去欢迎。直待这一阵欢迎的风潮过去了,两色龙船中较大的一只,都略略向前在船头上向天空放了三声高脚铳。铳声一响,两岸的人声,都沉寂下去了,几万只眼睛都也像放电光似的一齐看着那十只龙船。那两只一红一青的大龙船,同时打起锣鼓来。
那八只小些的,就掉转船头,各向两岸微微地移拢。只有那两只大的依然在河中心停着,还不住地敲着锣鼓。上流正来了两阵风,将船上插的旗子刮得呱呱作响。只看那旗子梢像金鱼尾一样的摇摆起来,好像代表这两只船上的人摩拳擦掌似的,越觉得大家有兴致了。只在这时间,从中一声炮响,两只船头上的划手都各各拿着短桨,半提在水面。炮响二下,木桨一齐划动。两边船上的锣声停止,只有船头上一面鼓卜咚卜咚响着,鼓动着划手努力。
两条龙船就如两只水面大梭子,分开两条水浪,飞奔向前。两面岸上的人看到这种情形,也就追着呐喊起来。这两只龙船只划了二里路的河面,便掉船头划回,依然划到先时一同出发之所。因为在那里,河里抛下铁练,河面系着一个桌面大的浮漂,可以作记号的。当两只船快要到浮标附近的时候,两旁岸上各钻出一队短服少年敲着十几面锣,打着十几面鼓,各人口里拼命喊着:“向前呀!向前呀!
这两队少年不出来则已,一出来之后,这两岸的游人如醉如狂,立刻乱喊乱跳,声音震动到几里路以外去。这形势就紧张了。
原来这个地方是湖东省一个旧府城,现在是个大县。叫做安东县。县城外二里路远的地方有道大河,名曰济河。却是直通邻省。船舶往来交通便利之一区。河的对岸,归永康县管辖,名叫南强洲,也有四五百户人家。每到端午节的时候,南强洲的人和安乐县的人,总要比赛龙船一次,互有腾负。输了的,当然平不了这口气,非报仇不可。赢了的,也不肯就泄这口气,预备继续的胜利。因之每年济河里赛龙船,不是娱乐,乃是安乐永康两县争虚荣的关键。其间有几次赛船之后,输的丢了船上的木桨,拿了兵器找赢的拼命,闹成流血的惨剧。官厅为弭患起见。把赛船之事下令禁止了。禁过三年之后,南强洲人民和安乐县人民的感情恢复了,两方就推出人来商议:“赛船原来是一种乐事,不必禁止,只因为我们自己闹意见,把事情弄糟了。现在我们可以呈文地方长官,具结不闹事,把这赛船的事弛禁。
这话一说,双方同意,就由绅士出名,呈文到官厅。官厅因为有体面绅士具结,不能过拂民意,也就把赛龙船的事恢复了。
这一天正是恢复赛船的第一个端午,两岸上的人对这赛船就加倍地增着兴趣,大乐起来。这安乐县城里省立第十中学的学生,曾仿着踢球组织啦啦队的办法,他们组织了一个助威团。这团早已成立,预备临岸助威。可是南强洲有一个南强中学,学生们不甘落后,也组织了一个协进队。两岸的老年人都担着忧,怕又会闯祸,各劝各方不要出阵,学生们也就答应了。不料到了端午这天,龙船快要比赛了,学生们血气方刚,让紧张的空气一喧染,老人们所劝的话,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大家像一阵风一般,一齐带了锣鼓到河沿上来助威呐喊。这些学生队一出来,不但划龙船的人精神焕发,就是两岸看热闹的人,也没有一个不起劲的,大家都跟着助威的锣鼓声,昂着头,眼望着自己一方的龙船,只管喊叫。那两只龙船在河面上两个来回,红龙渐渐上前,青龙渐渐落后。到了第三个来回,红龙比青龙上前十几丈路,就夺了头彩了。
这红龙是安乐县城里人划的,那东岸看热闹的上万人齐齐地喝了一声彩,彩声直震入半天云里去。第十中学的助威团格外起劲,便驾着三只小船,迎上龙船去慰劳。这助威团里的队长,是中学四年级生曾仲实。他年岁刚到十八,一股子高兴,穿了一身红格子运动衣,手上拿了一面旗子站在小船头上,在日光里招展着向得了锦标的龙舟而去。这一种得意自然是不可以用言语来形容的了。西岸上南强中学的学生看见,大家便商议着说:“这回赛龙船,两岸原是约好了的,大家只作为一种娱乐,输赢都不算一回事。现在看第十中学的情形,简直是丢我们西岸人的面子,我们就能干休吗?十条船我们还只比赛过两条大的,我们可以去对划船的朋友说,拚命也要争回一点面子来。
大家商议了一阵,一面派人划船去通知龙船的人,叫他们努力;一面派人去召集同学,多数的加入协进队来助威。万一就是再输了,也要靠着武力去忠告第十中学不许耀武扬威。他们商议了,通知以后过了片刻,南强洲的四只青龙船划到河心,向红龙船取严阵以待之势。他们这里比船的规矩,分单赛、同赛两种,单赛是一方一只,其余不赛的船掉头离开一箭之路。现在青龙船齐齐地摆在河心,安乐县的红龙船知道他们要总比一下,也就开了四条船来齐齐地并列。各船上都是人声喧哗,隔着水面和岸上的人声相应答。这其间东岸一声炮响,西岸也相应一声,两声号炮过去,一切的人声都停止了,八只龙船头上八面大旗临风一展,所有船上的人齐齐呐了一声喊,只见那一二百条木桨,拨开八条浪花,将船直冲了过去。这其间,四条青龙船还是因为第一次比赛失败的关系,大家拚命地向前划了去。船上的进行鼓一片咚咚之声,催着船向前进。一道赛线未曾划完,四条青龙船已有三条上了前,其余的一条,也只在一条红船之后。南强洲的学生协进队十分得意,摇了旗子沿着岸呐喊助威。东岸第十中学的助威队,隔水看到大为不服,也沿着岸大叫。他们的队长曾仲实格外性急,约了七八个同学跳到水边,见泥滩边正弯下一只渔船,不容分说大家向渔船上一跳,拿了篙桨将船划上河心,在龙船后面追着大喊前进。看看第二个来回,县城的红龙有一只追上了洲上的青龙三条,只有一条青龙还在红龙的前面,只要再把这一只青龙追上,红龙又得了个二彩,无论如何是不会输的了。但是那条青龙划船的人都十分努力,看是不容易追上的。曾仲实却私下对他的队员说:“若是三周还追不上,我们就可以到路线上去打搅,大家比不成!诸位肯不肯牺牲一下?
大家便问要怎样牺牲的法子。曾仲实道:“若是转回来,那条青龙还在前面,我们就把这小船故意开了过去,挡了它的去路。它若要让我们时,我们的红龙就过去了;他若不让时,我们这只船就拚了让他一撞,大家都要落水。我们虽都会泅水,但是在河中间比不得在河边下,一口气接不上来,那是与性命有关的。不知大家敢撞不敢撞?
少年人都要的是个面子,哪个肯说不敢?都一致地说敢。于是把这只渔船缓缓划上河心,依计而行。看看最先两只龙船靠了河东又划回来,这便是最后的决赛了,那青龙却依然在前面。曾仲实将脚一顿,手上拿着桨,就要划船向前将龙船的去路拦断。
正在这时,猛然一抬头只见东岸上热闹的人,如败风吹落叶一般,纷纷散去,有些男子汉或者牵了妇女,或者牵了小孩子,慌慌张张丢开河岸,都向进城的大路跌跌撞撞而去。划龙船的人看到这种情形,不觉泄了气,都手拿了桨划动不得,一齐向岸上呆望着。曾仲实也就向岸上四周张望,看看有没有熟人,好打听。只见柳树下钻出一个人来,一直走到水边,向这里招着手叫道:“岸上的人都跑光了,你们还不赶快上岸来吗?
曾仲实遥遥认出是他同学魏子高,便问道:“究竟怎么了?你说给我听听。是不是警察出来干涉?
魏子高道:“你不必多问了,快些回来就是了。我来不及……
他说到这里,回头一望,也匆匆忙忙地跑走了。曾仲实一想,这决不光是警察禁划龙船而已,恐怕还有其他问题在内,应当上岸一看。于是搅乱敌阵的计划不必实行了,赶紧将船划靠拢岸,船缆也来不及系,大家一阵风似的跑上了岸。
在柳林里高堤上一望,只见进城的大路上,三三五五的游人,拉了一条很长的路线,大家都是很慌张地向城里走。再一看这柳林下时,一个人也没有,所站的地方除了满地杏子核、桃子核、香瓜皮而外,还有一条板凳,一只女人的红腿带,一把白折扇。曾仲实想找一个人问问情由,丢了大家,跑下堤去一直追上大路。起先都是些女人和卖东西的贩子,也问不着什么。追过了好多人,遇着城里一个在县公署当差的,一把拖着他的衫袖,因问道:“划船划得好好的,这是为什么?
那人对曾仲实望了一望,回头又看了一看旁边,低声道:“现在还划龙船吗?刚才县里得了西平县的电报,县城十里铺已经发生战事了。我们县里已经下了戒严令,六点钟就要关城,你还不打算回去,想关在城外吗?
曾仲实道:“这话是真的吗?我以前没有听……
只说到这里,后面一个挑担子的撞上前来,将他腿上重重撞了一下,回转头来一看,挑担子的是个老人,他笑着道了歉,也就算了。再回头一看,问话的人已经跑上老远的地方去了。曾仲实心里想着:“县里人活见鬼!好好的端阳,大家正快活,哪里来的战事?就是有战事,还在西平县,离我们县城有上百里,大兵也不会飞了来,何必这样惊慌?
自己这样想,倒是大大方方的在游人阵里走着。看那些进城的人,都是不安心的样子,像有了重大心事似的,倒为之好笑。正这样走着,迎面有人喊着道:“仲实,仲实,我哪里不把你寻到。你倒是这样自在!真不怕惹祸了。
曾仲实抬头看时,是他的长兄曾伯坚,在横路上插了出来。因道:“我看这些人都是庸人自扰,无事生风,这样瞎跑。
伯坚道:“怎样无事生风?县里的紧急告示都贴在城门口了,河岸上的人都是县里派人叫回来的。你不看那大路上,正派了人到前面去欢迎联军司令的代表。
说着,将手向南一指,只见三顶蓝布小轿遥遥抬向远路而去,后面跟着几个短装行人,肩膀上都荷着高脚灯笼,走路时将那灯笼正摇晃得东倒西歪。因道:“你不认得那是商会里的三顶轿子?他们不是连夜赶去说和为什么?
曾仲实犹豫着道:“这样子倒好像是有事,但是……
曾伯坚拉住他一只手,一直就向进城的大路上拖,跌着脚道:“先生!你就赶快走吧。有事没事,你回到家里再去研究,大概也不会迟吧!
曾仲实一看他哥哥惊慌的样子,也不减少于其他路上的行人,这是不容再和他论讨情形急缓的了。走到了城门口,只见城外一条街上的店房一齐都紧上着店门板,只将门开着半扇,以便出入。有些年老的商人,靠了那门,直望着行走的人出神。城门也不像以前那样大开,闭着左边一扇,右边一扇虚掩着,刚刚留一个人可以进去的路。四个武装警察分列着门的两边,每个人手上扶着一杆上了刺刀的枪,一个个行人由他们面前过去,他们的眼睛里似乎都放出一道凶恶的光焰来。兄弟二人进了城,一看城里的情形,并不亚于城外。一家家商店都紧紧地闭着店门,街上所走的全是由城外看龙船回来的人,十字街口从前摆着许多浮摊,都收得干干净净。一家当商门口,一字门的土库墙上,高高地贴了一张笔写的新告示,告示下一堆人站住,都向白粉墙上昂着头。曾仲实对伯坚道:“现在我们是进城了,纵然有兵来,也杀不进城。能不能够让我看一看这告示再回家?这一会子工夫,我想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曾伯坚道:“但愿不出乱子就好,并不是我怕事。兵慌马乱,手上拿了兵权的人还生死未卜,像我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遇到了这种风潮,怎样不要小心躲避?
曾仲实也不等他哥哥说完,早挤到人丛中去看告示。只见那告示上写的是:
为布告事。顷接邻邑西平来电,该县城外十里铺已到了联合军队伍,邑城危在旦夕。除一面巩固城防外,已飞电省城告急,并电本县各界,加以注意等语。本知事守土有责,爱民爱国,未敢后人。业已与本县商会、教育会及在城各绅商开紧急会议,共商防务,议决妥当办法,以求和平解决。仰阖邑商民各安所业,无得惊扰。如有造谣生事者,一经查出,即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也。
此布
安乐县知事唐履本
曾仲实望着告示道:“已得妥当办法。不知道有了什么办法?何不说出来大家听听呢?
曾伯坚走上前拉了他的手道:“回去吧,母亲正在家里望得急煞,你有这闲工夫在这里咬文嚼字!
不容分说,拖了就走。
兄弟走进住家的那条安仁巷时,一望同巷的人家,一齐将大门紧闭。站在巷这头望到巷那头,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子,一直到自己家门口,邻居的门户全是关闭的。曾伯坚将自家大门重重拍了几下,才有老仆李发出来,在门里连问了几声:“是哪个?
曾伯坚先答应了一声:“是我!
后又说:“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么?
李发才慢慢地开门,先伸着头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见他兄弟二人身后,并没有别人,这才将门开了,让他二人进去。曾仲实道:“只为了县里一张布告,就吓得你们这副形相。军队虽然在打仗,离着我们这里还有一二百里,总不成他们的炮弹会飞?就打到安乐县来!
李发道:“二先生,你不想想,现在打仗,有什么便衣队。军队没来,他们先来了。我听说,便衣队是不管那些利害的,哪里可以扰乱人心,就在哪里下手。城里的便衣队,已经到有五千多,这一闹起来,还是玩的呀!
曾仲实道:“你是越老越糊涂。事情也不想一想,我们县城里统共有多少住家的?若是有五千多便衣队混进城来,他们在哪里安身?
这一句话问得李发无言可答,把一张瘪嘴咕嘟着几下,一把苍白的胡子都翘了起来,背转身自去关大门去了。伯坚兄弟走进上房,他们的母亲曾太太直迎到天井里来,望了仲实道:“孩子,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这样兵慌马乱,你还有心在外头玩。你哥哥去找你,大半天又没有回来,我念了几千篇佛,在观音菩萨面前敬了两次香,请她老人家保佑你。现在外面怎么样?
说了这句,颤巍巍地向伯坚望着。伯坚答道:“没事,你老人家放心。倘然市面真不大平静,我就保护你老人家到省城里去。省城里有租界,兵是过不去的。
曾太太道:“街上现在没有大兵吗?
伯坚道:“不但没有兵,而且有些铺子还在照常做生意。我们城里已经推了代表去请愿,请军队不要来,我们这里情愿送些钱过去。本来由陆路进兵,这里是不相干的地方。
曾太太抬着头,由天井里望着天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我们争什么天下,投降了就好。
说着,一伸手扶了伯坚去进堂屋去。堂屋正中有两个神龛子,上层供着五路财神,送子娘娘,伏魔大帝关老爷,下层是曾氏祖先。右面另有一张香案,壁上悬了一幅观世音站在莲花宝坐上的佛像,像下面另有一尊瓷的弥勒佛。曾太太直奔这座佛案,一手扶了桌子犄角,望着观音像道:“你老人家救苦救难,转劫回生,安乐县全县的百姓都沾菩萨的恩典。
仲实在一边看到,气得只是顿脚。伯坚站在母亲身后,向着仲实以目示意,不住地摇手。曾太太祷告了神佛,才转回房去。仲实道:“我看妈大开其倒车,只管念佛。大哥你还是个大学生,自己不劝倒罢了,还要帮着她阻止人家过问,这是什么意思!
伯坚道:“你有所不知,妈她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什么嗜好都没有,就是念佛。谈到念佛这件事,说起来虽是迷信,但是迷信的归结,总是学好,不是学坏。既不花钱,也不误人家的事。她自己并没有什么事消遣,借了这个消磨她垂暮的年月,而我们只当她是一种娱乐也未尝不可,又何必……
伯坚只管向他兄弟拉长着说,仲实早已掉转身去走到老远去了。伯坚望了仲实后身一耸肩膀,叹了一口气,也只得算了。今天是个端午节,既不能出门,家里又是关门闭户,萧条万分,很觉得无聊。便慢慢踱到自己书房里去,拿了一本书,还只看了两三页,忽听到隔壁人家一片男女喧闹之声。当说话时,却有两个邻县人在中间说话。伯坚知道这隔壁是张婆婆家,她是一个六十岁的孀居,膝下只有两个孙子,一个寡媳,并没有多少人,何以今天反这样的热闹?心里想着,便侧了耳朵听。李发提了一壶开水来和他泡茶,见他这样静听的神气,就对他道:“大先生,你不知道,隔壁张婆婆家来了一批西平县的亲戚了。这些人都是家在火线上的,跑到这里来投亲了。我们的袁家大舅家,听说也逃难逃来了。
伯坚不住笑道:“你胡说。
李发将开水壶放在地下,用手摸着胡子,将一双老眼笑得皱起许多纹来,望着他道:“怎么是胡说?连他们家里大姑娘也来了。
伯坚原是坐着的,突然站了起来,望了李发道:“真的吗?你怎么会知道?
李发笑道:“当真的,大先生可以去看看,那大姑娘益发长得标致了。
伯坚笑道:“又胡说。我是问袁家大舅来了没有,哪个提到了大姑娘、二姑娘。
李发笑道:“大先生,你当真把李发就当作那种蠢才,连这一点事都不知道?你若是要去看看袁家大舅的话,我悄悄地给你开大门,包你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就可以去一趟回来。
伯坚道:“若是袁家大舅果然来了,照情理说,我是应当去看他的。但是你怎样知道?太太倒不知道?
李发道:“下午我在街上遇到二老爷,他告诉我舅老爷一家人来了,我就回到二老爷家去了一趟。我想告诉太太,怕她一听说逃难的人都来了,更要着慌,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是瞒住的。
伯坚用手扶了一个桌子的角,头昂望窗子外的天只是出神。李发笑道:“你就不用想了,这样兵慌马乱的时候,我决不敢骗你去空跑一趟的。
伯坚道:“好吧,我去看看。
说时,一面戴着帽子,一面就向外走。李发也就跟了出来,轻轻儿地拔了门闩,手扶了两边门,随着人后退时向怀里拉,拉出了一尺多宽的门缝时闪到一边,就向伯坚道:“大先生,现在你可以走了,家里要问起来时,我就说是你睡觉了。
伯坚也不作声,侧着身子就溜出大门来。
这个时候,虽和到家的时候相距只几点钟,然而情形已经大变了。所有街上的铺户,一律都关门闭户,不见一个人影子。远远地看那十字街头倒也站着几个背了枪刀的警察,很自在的样子,互相顾盼着在那里说闲话。这时伯坚所走的一条东大街,本来是极热闹的所在,今天却一看是空荡荡的,倒有些怕走起来,心里也说不上有一种什么奇怪的感觉,只是慌乱不安。这样一来,大街丢了不走,弯曲穿着小巷向他的二叔曾子约家来。到了那门口,依然也是双扉紧闭。伯坚将门环拍了几次,才听到他二叔在大门里咳嗽着亲自出来开门,在门里问了声“哪个?
伯坚答应了。子约道:“是伯坚吗?外面不大平静,你还向外面乱跑。
伯坚道:“原是为了不大平静,才来看看二叔的。
说着话门已开了一条缝,曾子约嘴里衔住一管长可一尺五六寸的旱烟袋,长袖子里将左手五个指头,只伸出来半截,扶着了烟袋下梢,口里剥剥有声,将烟杆嘴子吸着,人闪在门后,似乎脸上有一重很重的忧愁罩住了一般。伯坚先笑道:“你老人家没有受惊吗?我在家里挂念得很,特意来看看。听说二舅来了,亲戚逃难……
子约听说他来探望的,脸上倒有点喜色,及至他一谈到二舅,脸色又板下来,含着烟袋,立刻叹了一声长气。伯坚已是挤了进来,就关上了门,和他一路进去。子约在这城里经营了一家杂货店,一家染坊,是个城里很殷实的商人。他的家里,自己也收拾出一间书房来,这间书房紧邻着客厅。他这书房里,却是除了一本当年的《商民快觉》而外,并没有别的书,只是账簿而已。横了窗户摆了一张二屉桌子,上面放有笔砚算盘。坐的不是椅子,是个长方形的大钱柜。桌子外也有茶几木椅,比较看得重一点的人,就可以到这屋子里来坐。伯坚随着他走,一直走到这书房里来。子约坐在钱柜上,向着桌子上一伏,口里不住地吸着那烟袋嘴,但是下面烟斗子里并不曾冒出一丝烟来。许久地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二舅终究是个书呆子,一点划算没有,带了一大家子人,就向我这里一跑。俗言道得好,‘任添一斗,不添一口’,添上五六口子,我怎样受得了。
伯坚道:“遇到这种离乱年间,骨肉至亲,也就说不得了。
子约道:“虽然是骨肉至亲,但是也要看看个人的能力。就以我而论,现在……
正说到这里,只见窗子外一个人影一闪就走开了。子约便叫道:“淑珍,这不是外人,你大表兄在这里。
淑珍听说,绕转身进来。伯坚一见,她改了半年前相逢时的样子了,头发剪了,梳了一个童化式的头,把她一张可喜的圆脸,益发现着笑眯眯的了。她也改了乡县的样子,换了一件浅绿色的长衫,这是最近由省城里传来的样子。这种装束,在省城里看到不算什么,在县里看到,便觉分外的美丽。在伯坚心里,原是急于要看淑珍一看的,可是这一见面之后,也不知因何原故只管难为情起来。因为难为情,也就不能正式对了人家望着,只叫了一声“表妹
,脸就偏过来了。淑珍道:“我原是要去看看伯母的,不料到了这里,市面上照常紧起来,姑爷不要我出门去。
说着就眼望了子约。伯坚道:“家母在家里烦闷得很,若是表妹愿意过去玩玩,就可以暂住在舍下。
说时也望了子约。子约道:“你们那边有空房吗?
伯坚道:“有好几间,若是两位表妹和舅母一路去,舍下总还可以住得下。
子约沉吟着道:“她们倒也是愿意去看看大嫂的。不过现在妇女们出门不容易,去了不能就回来的。我的亲戚是不便去打搅你们家里的。
伯坚笑道:“大家都是亲戚,在我那里住个一月半月,总也不敢怎样怠慢。
伯坚来了这久,子约总是哭丧着脸,等到伯坚说是可以留三位亲戚在那里住下,他脸上立刻现出一道笑痕来,望着淑珍道:“那边伯母倒是常念你,照理你们也应该去看一看。今天是晚了,究竟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明天我可以陪你母女过去大家谈谈。
淑珍道:“若是我妈不去,我带了妹妹也要去。
说毕。无端地脸一红,又嫣然一笑。
这时又听得大门外咚咚一阵响声,子约口里衔着烟袋偏了头听着,自言自语地道:“哪个叫门这样的凶!
而说着,一面起身去开门。走到天井里,家里用的女仆王妈是已过了屏门,他就连说:“慢着,慢着。
王妈退回来了。自己走到大门下,由门缝里向外面张了一番,见是杂货店里的伙计萧有才和小徒弟四儿,便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萧有才听了是东家的声音,便道:“请你们开门,外面不便说。
子约听到有人叫门,心里先就要慌乱,而今听到门外“不便说
这三个字,心里更慌乱得厉害。开门放他们进来,将门关抵妥了,身子靠了门框,睁了眼望着伙计道:“怎么样?有什么新消息?
萧有才道:“消息是没有的确,都说西平县已经让联军占领了,又说这边的同盟军打败了他们,这都没什么关系。只是县里派人家家传谕,说为了城防之用,要借一些铺捐。
子约道:“那有什么法子,答应他就是了。
萧有才道:“不是平常的铺捐,而且这个月的铺捐,早就拿去了。现在县里是要借半年,这捐款限今天下午六点钟以前就要直接送到县里去。我们不敢作主,来请问二老爹怎么办。但是看那情形,款子不交也不行的。
子约两手一张,一拍大腿道:“那还了得!
只这一声,把嘴里衔的旱烟袋突的一声落在地上。他连忙捡起来,将那烧料烟嘴,仔细看了一看,见并没有什么破绽,这才接着道:“杂货店捐,每月是四块钱,四六二十四。那边染坊,当然也照样,一月两块,二六一十二。平白地拿出三十六块钱去,利钱半年,要耽误多少!
萧有才微微一笑,一看东家那气愤的样子,又忍回去了,正着脸色道:“你老人家那样算,未免太老实了。现在借去半年,以后我们还打算按月扣还吗?那也只好算是今年加半年的捐了。
子约将那旱烟袋衔在嘴里,也不管烟斗里有烟无烟,只管哔剥哔剥吸了一阵,低了眼皮只管想心事。伙计和徒弟看了东家发愁,自也无话可说,都呆立在一边。子约想了许久才问道:“你没有打听商会里对这件事怎样反对吗?
萧有才道:“商会两个会长都走了,几个会董也没有主意。刚才县里派人来劝捐,就有商会里的人同了来的,他们也是劝我们照出。
子约右手取了旱烟袋,左手掌平伸着,将烟袋杆连在左手心里拍了几下,口里连道:“什么鬼商会,年年出会费,倒要他们帮着人家来要钱。既是这样,你们可以看看合街情形怎么样。若是大家都出钱,我们也少不了,只好认个晦气照出就是了。
萧有才见东家说了这话,这问题算是解决了,抽身就要回去照应商店里的事。子约口里仍然抽着旱烟袋,闭着眼睛只管出神,手却对他摆了两摆。他虽没有听到子约说什么,知道是留住不要走的意思,便站在一边静等东家的命令。不料子约这一句话,比什么话也难说,口里衔着烟袋嘴儿,不知不觉之间口水竟顺着烟袋杆儿一直地向下流。还是萧有才咳嗽了一声,他才醒悟过来,就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是内外夹攻,家里有事店里也有事。
回转身背了手在身后,自回书房里去了。萧有才也不便跟着东家进内,又不便走开,当时为难起来,一时急中生智,就对子约道:“我想这钱有几家抗过去了,也许就不用拿出来。我回店去,和街坊商量商量看。
子约虽然是向里走,浑身像拖了几十斤铁球一样,哪里走得动。及至听到萧有才说还有点挽救的办法,立刻转过身来,向他道:“那就好极了!你赶快回店去办这件事,多下三四十块钱我们又可以……
这句话不曾说完,他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正着脸向萧有才道:“这主意是你出的,还是人家商号里有这话?
萧有才道:“人家商号里也有这意思。
子约道:“那就好!我们只让别家商店里出头,我们只装不知道。真是他们拉我们出面,我们只说他们尽管办,我们决不反对。要不然宁可出几个钱……但是总以不出钱为妙。你对于这事,我知道有法子的。
说时,手扶着烟袋杆微微点了点头,那意思就是说萧有才很不错。萧有才知道东家痛财,然而还加倍地怕事,自有主意去了。子约再走回书房时,见自己坐的钱柜上放着一把白折扇,又一条花边的绸手绢。折扇认得是伯坚的,花边绸手绢却是他向来不用的。将手绢拿起来闻了一闻,有股香味,一只手绢角上还沾了一点淡淡的胭脂渍。这大概是淑珍丢在这里的,这也不去管它,将手绢和扇子一齐放在桌子一边,自己去清理账目。清理完了账目,已是黄昏时候,这扇子伯坚还没有拿去。心想难道他还没有回去吗?走出书房,隔着短的屏墙,正听到伯坚在上房有一阵哈哈的笑声。子约便喊道:“伯坚,你还没有回去吗?
伯坚听说,这就一头由里面钻了出来。子约正着脸色道:“不是我连一餐晚饭都不让你吃,今天市面上紧得很,你要早些回去。而且我也怕你母亲在家里盼望。
伯坚哪里能驳叔叔的话,自到账房里去将折扇手绢一齐拿了,手绢揣在身上,折扇就在手上摇了出去。子约想问问他这条手绢是不是拿错了,但是他已很匆忙的从大门走出去,已经来不及问他了。
伯坚走上了街,又想看看城里的情形如何,就绕道走着,且不一直回家去。冷巷子里固然是不见一个人影子,走上大街时,这是一个没有电灯的县城,警察既不亮上街灯,各商店里的檐灯也没有人点,这样阴历的月头,一条大街只是漆黑黑的。路黑不要紧,恰是不见一个人,也听不到一点声息,虽是常常经过的街道,仿佛今天各街巷都加宽了一倍,越显得空洞寂寞,走起来只感到心里不安,于是三脚两步赶快地跑回家。白天街上还有几个警察守着街口,现在连警察也没有了,所走的地方都是一条空街巷,由着他跑或走。他走进了巷口,脚步的声音踏在石板上,比较得响些,只听巷边矮屋子里有人乱叫道:“不好,来了,来了。
接上就是一阵乱跑的脚步声。伯坚也不知道什么来了,跑得更快。好容易跑到家,将门乱捶。半天,李发在墙头上对外看了一看,问道“大先生吗?
伯坚在门外听李发在里面又说道:“大门用东西塞上了,不容易开,我用绳子把你吊进来吧。
说时,他由墙上抛下一根麻绳出来。伯坚本来想不肯爬进去,又怕开大门惊动了母亲,也不妥当。只得抓了绳子,让他拖进墙去。进得屋去,问道:“这为什么?你们坐在家里又听到了什么消息了?
李发将脚向地下一顿,似乎是极用力,望着他道:“你怎么还不知道!兵杀到西城来了。巷子里的街邻都是这样说,我亲耳听到放了一排枪。你听,枪声又起了。
伯坚偏着头静静一听,哪里有什么枪声!正待说时,一阵哗啦啦的声音,随着一阵晚风由天空吹来,好像是无数的人在旷野地方喊着杀呀杀呀一样。又像无数人马拥挤在一堆,乱打乱杀一般。伯坚虽然是大学生,从来未经过战事,并不知道战场上是怎样一个情形。听了这种声音,心想这仿佛是所说战场上短兵相接的情形了。在城里都可以听到喊杀之声,那末离战场一定不远,怪不得城里空气这样惨淡。李发望了天上的星光,抖颤着道:“这是怎么好!我这条老命不知道可挨到明日天亮否?
伯坚静静地站在这里,也就不断地一阵一阵听到喊杀之声。回头看那李发,靠了窗壁站着,连鼻息都没有了,只管发抖。伯坚道:“你为什么怕成这样子,又不是大门口打仗,赶快进去吧。
李发摸了墙壁走进去,伯坚也跟着进来。只见仲实手里拿了个手电筒,向周围照了出来,见伯坚就握了他的手道:“这军队来得真快,在城外就打起来了。我打算到街上看看情形,你去不去?
伯坚道:“这可不要胡闹!若是攻城的话,我们还要挖地窖躲避才好。满街上乱跑不怕中流弹吗?
言未了,只听隔壁屋子里黄大嫂子,突然放声哭了起来,她丈夫黄老大喝道:“兵来了,躲还来不及,你哭什么!你怕他们不来,要引祸上身吗?
仲实道:“你听听,大家都弄成心神不定的样子了,不知道街上弄成了一种什么情形?我们不能不去看看了。
伯坚道:“街上也漆漆黑黑一点声音都没有,全城的人都像死过去了一样。这般夜深,你跑到街上去看些什么?你又不当报馆里访员,你把消息打听来又怎么样?
李发呆了半天,才道:“这真吓人!二先生不要出去吧。你听听,这喊声又听见了。
果然风过一阵,那哗啦哗啦的声响,在半空中又吹了过来。伯坚道:“我们也看看母亲去,这种响声他老人家听了,恐怕也是心里不安。
仲实一想这话不错,母亲那样阿弥陀佛的人,怎样听得这个。他兄弟二人便悄悄地走进上房来。
这会儿太太除了祖先堂上供着佛爷不算,自己的卧室另外有个小堂屋,也是当中摆了佛案,佛案上只点了一盏香油灯。不点煤油灯,说是免得煤烟子熏了佛菩萨的眼睛。因之,这屋子只靠那豆子大的灯光,放出一些淡黄色的光焰来。便是佛案上点的那三根香,犹自在这淡黄色的灯光中现出三粒红灿灿的香头来。曾太太就在佛案边一张太师椅上盘腿坐了,口里念念有词,很是舒适。她两只手平胸合了掌直抵着下巴,看那情形,已是有十二分的睡意了。走近前看时,她果然是闭着一双眼,这一会子像泰山一般的稳重,外面有什么变化,完全在所不计了。伯坚道:“妈,城外有喊杀之声了,你没有听见吗?
曾太太这才抬起头来问道:“有什么声音?怎么我一些也不听见?
伯坚向着屋门外一指道:“这风吹过来的声音不就是?
曾太太由椅子上放下腿来,从从容容走到堂屋门边,对天空上看了一看,就微笑道:“你们说这也不怕,那也不怕,真说起来比你老娘的胆子还小得多哩。这是什么声音你们都不会知道。太可笑了,这是南门外那条滩河里,水流在石头上的声音,有什么喊杀之声!
伯坚偏着头静听了一听,果然有些像。便道:“若是滩上的水声,那应该天天听见。为什么今日我才第一次听见哩?
曾太太道:“平常城里闹攘攘的,日里也是听不见,只有晚上人静了,我念过了经,可以偶然听到一两阵。若是河水不大不小的时候,有南风吹过来,更听得清楚。今天一早,城里人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所以大家都听见。我们晚上睡了觉,桌上放了表,都可以听到机器摆动响声,那不是这样一个道理吗?这就是兵来了?那不是瞎闹吗!
伯坚一想这话果然,向着仲实一同笑了起来。曾太太道:“你们都说我胆小,而今应该我说你们胆小了。我们这样的老太太,兵荒马乱的时候,看家最好不过。你看兵来了,我会逃难不逃?
伯坚道:“提起这事,我要报告你老人家一个消息,西平县的袁大舅一家,他们逃难来了。明天若是平静的话,我想把大舅母、二舅母都接到我们家里来住两天。
曾太太道:“哟,他们来了?我是在菩萨面前天天给他们多上一炷香呀。那末,他们那个淑珍大姑娘也应该跟着来了。这孩子和和气气的,我很喜欢她。你要是请两位舅母的话,可以把她请了来。上个学期,她到省里去进学堂,你们应该是常会面的了,我想她也不会避什么嫌吧?
仲实听他母亲如此说,只管嘻嘻地笑了起来。曾太太道:“我这话有什么可笑的?你笑成这副样子。
仲实道:“哥哥说接两位舅母,若是真的呢,你就让他接两位舅母好了,若是假的呢,那就把大姑娘算说在内了。
曾太太一时还没有理会到他的言外之意,便道:“你不要胡说了,亲戚逃难来了,我们接他哪里有假意。只要街上明天有人走路,你就去把他们接来。
伯坚一句话虽没说,却也忍不住心里那一阵愉快,噗嗤一声由嗓子里直笑出来。曾太太道:“你们这样大年岁,都还是小孩子一样,一会儿吓成那样子,一会儿倒又笑得起来。我的经文还没有念完,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了,去睡吧。
伯坚见母亲竟是坦然无事地念经,心里倒放下一块石头。
走出堂屋来,便默然念着那里空的三间房,可以让袁家舅母、表妹住下,屋子里应该布置些什么东西,才算不怠慢客人。心里这样想着,自己点了一支洋蜡烛,就先到空屋子里来照了一照,看看里面是否还干净。将洋蜡烛在屋子里遍照了一番,自己倒望着空屋子里出了一会神。出过了神,自己又点头笑了。心想,正屋两间,两位舅母好睡,西方那边一间厢房,可以收拾出来做淑珍的书房,明天一早就办妥当,淑珍来了一定是十分满意的了。手上拿了蜡烛走出正屋,正待向西边厢房里去。只一出正屋门,又听到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而且这声音一起之后,就不曾间断,一直响了下去。这声音既急促,又显明,再不能说是河滩里的流水了。若照着那轰隆不断的情形猜度,便是一种枪炮对轰的声音,不过声音不大,似乎很远吧。但是仔细一听,这声音似乎就在本巷。本巷若有枪炮对轰,决计不能这样地太平住在家里。那末,这种声音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呢?正是:
风声鹤唳休还起,蛇影杯弓幻也真。
[book_title]第二回 爆竹喧天壶浆迎战士 斯文扫地鱼贯缚书生
却说伯坚正以收拾屋子下榻迎宾,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又很像交斗的样子,心里不免又添了一种疑阵。及至仔细听来,自己又为之失笑,原来是这巷子里的米坊在连夜用砻子磨稻,这种声音正是磨稻磨出来的声音。自己向来也不怕事,为什么今天处处疑神疑鬼?未免太胆小了。这样想着,就把晚上所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当作幻想,不再去惊疑了,空屋子也不去再照耀,就坦然地睡觉了。
到了次日起来,刚一起床,只见李发笑了进来,拍手道:“没事了!街上已经照常有人走路,铺子也依旧做生意,这样看来我们昨日是虚惊了一场。
仲实也在窗外喊道:“怎么样?不是一点事没有吗?昨天看龙船看得好好的,那样把人拖回来,现在让我们好笑了。
伯坚对于他们这些话都不曾听到耳里,匆匆忙忙地洗过脸,连茶也不曾喝就走出大门,一直奔二叔子约的家来。一走到天井里,就听到子约在骂人,他道:“明知道大兵是不经过这穷州苦县的,我们自己着什么惊?好好地送三十六块钱给县太爷。我昨天该死!该大着胆子说让县里派人来抓我,我也不出钱。抗到今日,这钱就不守住了吗!
伯坚一听这话又是叔叔在痛财,便在天井里先咳嗽了两声。子约伸着头由窗子上冒出来望了望道:“伯坚吗?昨天晚上回去对你母亲说了没有?我已经告诉你二位舅母,说是你母亲要接她们过去作客,他们都预备了。你打算接她们去过多少时候?
伯坚笑道:“只要二位舅母不嫌简慢,就多住些时。若是住不惯,当然也不敢强留。
子约听他如此说,就对他招了招手,让他到屋子里去,因低着声音道:“你千万不要说这种客气的话,在外面逃难的人保得住性命,就是千万之幸,有什么住不惯。再说你袁大舅家,向来也就过着苦日子,到我们这里来作客,至少也胜过他们家里生活。所以我就依照着你大舅的意思,饮食是家常的,不肯铺张。我就对你袁大舅说,亲戚就应该这样诚实招待,像家里人一样。就是将来我们有一天逃到你府上去的时候,我也只要你府上给我粗茶淡饭吃。袁大舅连点头说不错,你就照着我的话办,若是不然,你只管肥鸡大肉招待亲戚,这一笔账可不要写在我身上,我是不记你的情的。
伯坚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我既是自来接客去,只要客过得下去,粗茶淡饭也罢,肥鸡大肉也罢,我就老老实实说是请客完了,也不记袁大舅的账,也不记二叔的账。不怕二叔讲生意经,请客总是蚀本的事,因为请了客,客决不能照钱还给你,至多双倍三倍回礼而已。可吃的吃了,可玩地玩了,总是消耗的。若要不蚀本,最好不请客。
子约红了脸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不过怕浪费了,逃难的亲戚过意不去。若是我不愿请客来,为什么你袁大舅一家人,不走东不走西,老老实实就到我家来呢?
伯坚本想再说两句,又怕二叔的脾气发了躁,真会不让二位舅母和表妹去,那就全盘计划都失败了。便笑道:“我也是说笑话,谁不知道二叔这番体恤亲戚的意思。我就是把二位舅母接去了,总也望宾主两方都过得去。因为总想二位舅母多住一些时候,若是待她们太好了,我怕她们不肯长住,倒反为不美了。
最后这一句话,子约听了倒很是适意,禁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这一句话,我倒是极端赞成。只要二位舅母愿意在你那里住,我也决不勉强去接了她回来的,这个你放心吧。
伯坚笑道:“这一层我倒是放心的。
于是跑进上房,在天井里就喊道:“两位舅母,我母亲打发我来接你过去住几天。
只说了一句,淑珍手上拿了一把带柄的长梳子梳着她的头发,一掀房门帘子伸出半截身子来。伯坚道:“表妹,请你也去,我母亲最想念你呢。
大舅母田氏在房里答道:“我们是刚刚起床。大先生来得真早,请在外面坐吧。淑珍,好在你不怕人,就陪表哥坐一会吧。
珍淑笑着出来道:“自从我到省里进了几个学校而后,大家就说我不怕人。其实这是他们自画供状,说自己怕人。女子也是一个人,为什么就应该怕人呢?我真有些不懂了。
伯坚笑道:“像表妹这样,在女学生里面已经是道学先生了,再要怕人,那恐怕要成了落伍的村学究了。
淑珍抿嘴一笑,回头又看了看内房,才道:“你以为我的思想不落伍吗?
伯坚笑道:“我觉得你这种态度倒为适中。
淑珍笑道:“适中是骑墙的变名,有什么好?你看我这衣服料子是时兴的,样子还脱不了家乡风味,这也不能不算是骑墙了。你看我穿这衣服到府上去,令慈喜欢不喜欢?
伯坚道:“穿衣服是自己的事,为什么问人家喜欢不喜欢?而且家母纵然爱管闲事,也不会管到客人的衣服上去。
淑珍道:“虽然如此,但是我们做客的人总要得主人喜欢为是。况且……
这且字接不下去了,说着先笑了一笑,然后才接着道:“我在这边穿着,姑母就说了我好几回,说我是时髦姑娘了。那边伯母恐怕比我姑母还要守旧些。
……只说到这里,淑珍又微笑了一笑。伯坚道:“你放心。我母亲虽然学佛,是很慈祥的,对于我们,就是有什么话教训,也慢慢地说。
淑珍笑道:“表兄这话有点不合逻辑,伯母对于你们弟兄们的态度,怎能拿来对于亲戚作比?
伯坚一想,这话也是。顿了一顿,一想这话又默认不得,怕她更会起什么误会,便道:“怎么不合逻辑?这话很合逻辑的。你想,我母亲对于自己的儿子都很好的,对于别人更是会好了。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我二婶,一定可以证实我这话。
淑珍笑道:“论逻辑,我是没有错的。因为儿子是自己生的,当然可以待他好些。至于亲戚,就疏一层了。
说到这里,淑珍的父亲袁学海,嘴里衔了一枝雪茄由后面出来了,那一股子冲人的烟臭,比他人还要先走过好几尺。原来学海是西平县一位讲维新的绅士,一切习惯都模仿省城中上等社会的样子。他看到省城里人不少抽雪茄的,因之也抽雪茄。但是这西平县交通比较的阻塞,物质文明可万万赶不上省城,他要抽雪茄只能买到十二个铜板一枝的粗烟。不要提气味不好闻,那颜色也就漆黑,远望去,倒好像他嘴里衔了一截圆墨。西平县抽雪茄的人不多,就有抽的也是这一路货色,所以并没有人说他抽烟不好。他到了亲戚家里,要表示他时髦,这雪茄更是刻不去口。他倒很喜欢伯坚,因为他是大学生,是个崭新人物。伯坚又不高谈学理,只是将就着他的程度说话,他极为合口胃。一听他在和淑珍说话,把他那件旧蓝纺绸长衫套在身上,背了两手慢慢踱了出来。一见伯坚,便笑道:“你们高谈逻辑,这个我也知道。中国古人早就说过,辞达而已矣
。伯坚知道他的主张,凡是西洋过来的东西,总是中国古来就有的,便笑了一笑。学海道:“你二叔除了做生意、存多少货、能赚多少利而外,别的是一切不管,这样时局严重的时候,连报也不订一份看看。我日前在报上看到,省里要办航空邮政,若是飞机由我们那里经过的话,当天可以看省里的日报了。西洋人的机器之学真是厉害,其实吾华固自有之。
说着将身子微微摆了一摆。伯坚一想,别的中国有罢了,找遍了四库各书,也没有飞机两个字的出典,这就不敢附和了。袁学海看他那种犹豫的情形,知道他是不相信的,便道:“墨子造木鸢,这个典我想你是知道的。这木鸢与飞机有什么分别?我想比飞机还活动些也未可定哩!
伯坚不料他找出飞机的典竟在二千年上,有凭有理,还有什么可驳的?含笑点头称是也就算了,便将话扯开道:“大舅,我今天一早来是奉有一点使命的,家母让我来请两位舅母,到舍下去住几天。
说着眼光转向了淑珍,然后又回转头来,对袁学海道:“大舅,表妹也可以去玩几天,家母很惦记她的。
淑珍听了这话,便低了头坐着,只管把脚悬起来前后摇撼着。那样子似乎甚是闲适,一点什么事都没有放在心里一样,但是眼光却斜着向她父亲射来,看她父亲是怎样地回答。袁学海道:“她当然是跟她两个母亲去。就是你不请她,她也未必在这里坐得住。
淑珍听了这话,倒噗嗤地一声笑了。
伯坚见大舅已经都答应了,这事就不成问题。因笑道:“我就先回去一步,好吩咐家里筹备欢迎的盛典
。说着,高声向屋子里叫着两声舅母务必要来,然后笑嘻嘻地出门去。刚走到大门口,却听到身后有脚步响,回头看时,淑珍来了。因笑着轻轻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吩咐吗?
淑珍笑道:“你太客气了,我怎么敢吩咐你呢。我不过有件事要求你罢了。
伯坚道:“你太客气了,你对我怎么说上要求二字呢。
淑珍笑道:“这倒好,我和你客气一句,马上就回我一句。
说着,站住了脚。用手理着头上的短发,向着伯坚微笑。伯坚道:“你‘要求’什么?就是要求我在门口站上一会子吗?
淑珍笑道:“不相干的一句话,我不说也罢。
伯坚道:“既是程度够用‘要求’两个字,这事一定不小,我希望你不客气说出来。
淑珍笑道:“这事是……总而言之是用不上‘客气’二字来形容的。
伯坚道:“那更好了,你说吧,什么事呢
?淑珍望着微笑,停了一停,才道:“我是说,到了府上以后希望你不要像在我姑丈家里一样。
伯坚道:“当然我是主人了,自然要客气一点的。
淑珍道:“错了,错了,我不是这样说。我是说我到府上去了,你不要无事找着我说话。
这个“话
字一出口。马上一抽身就跑回上房去了。
伯坚望着她的后影痛快已极,不由得哈哈大笑。走上大街,见各家铺子都开了门,已是照常做生意。昨日县知事唐履本酷爱和平的布告,已经撕掉了一只角,旁边另贴了一张新布告。布告上说:
照得联合军兴,意在伐罪吊民。义旗高处一举,旬日连克数城。业于本月念日,大军行抵西平。本邑通省要道,原为水陆必经。义军前后过境,自当一律欢迎。所有攻克各处,义声早有所闻,都道秋毫无犯,所至鸡犬不惊。现接前方来电,大军不日抵城。统告绅商各界,准备盛大欢迎。切勿造谣生事,商务照常经营。特此预先布告,商民其各凛遵。
年月日安乐县知事唐履本
伯坚一看,心里也笑起来,昨日还说守土有责,今日就欢迎大军进城了。不过这样也好,县里不必打仗,大家只欢迎一阵就把这场虚惊揭了过去。我这也就可以安心去办我的事,不必一心牵两头了。一路想着到了家里,脸上兀自还有笑容。曾太太问道:“什么事你这样的好笑?我知道你到二叔家里去过,又是笑二叔守财奴了。
伯坚倒不料母亲会看出脸上的笑容来,就随便说了一句县知事的布告贴得颠倒可怪,含糊着答应过去了。于是马上告诉李发,找了本巷里面两个帮闲工的将三间空屋打扫干净;一面又拿出钱来,叫李发上街采办食物。自己还怕想得不周到,又去问她母亲还有些什么事要筹备。曾太太笑道:“你向来不愿管这些琐碎事情,不料你和两个舅母这样有缘。你自己舅父也来过,我不曾看过你这样殷勤招待。
伯坚笑道:“自己母舅住在本城,常常可以见面,当然用不着怎样客气。袁家母舅是老远避难来的,自然要招待得不同一点。
曾太太道:“你既是这样说,怎么把袁家大舅倒去了不请过来哩?
这一句话真把伯坚问倒了。便笑道:“大舅是个新书呆子,又带些官气,我怕请了来你老人家不大对劲,所以我没有请过来住。其实他倒不客气的,不请也会来啊。
曾太太觉得他说的话也有理,就不问了。
伯坚忙了一上午,一切的事情都办清楚了,这就只静等着客来。自己本来想去催请,又怕太着了痕迹,装着散步的样子,曾溜到大门外去了两次,向巷子口上两边望望看看来没有来。然而整整等到吃过午饭,何曾见三位客来!自己究竟按捺不住,又缓缓踱到巷子口来。刚刚走上大街,忽然一阵劈劈啪啪之声响了起来。在这样草木皆兵的时候,忽然听到这种声音,当然足够大吃一惊,但是虽有这种声音,街上的人都是行所无事地照样作生意买卖。这不能算是有军事了。正在这里犹豫,却见附近的店铺里都用竹竿子挑着一挂爆竹站在门口,有人手上拿了香火只等着燃放。那远处的爆竹声正也接连不断,由远而近缓缓传来。伯坚身边,是家小豆腐店,豆腐店的老板约莫有六七十岁,一嘴苍白的短胡楂子,现出那萎靡不振的样子来,手上也提了一挂短短的二百数的小爆竹,燃了一根香,站在店门台阶上。伯坚认得他的,便问道:“王老板,街上家家放爆竹,这是什么意思?
王老板四方看了一看,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年月,不用讲理了。这是县警察局传下来的谕,说是联合军的第一师长进城,经过的大街上都要挂旗放爆竹。而且吩咐每家不许放短爆竹,越长越好。因为由军队过来起到军队过完了止,爆竹的声音不许断,哪个地方爆竹声音断了,回头就和哪家店铺算账。我是左右前后有几家大字号抬住了,和他们讲了一份人情,我点一挂双百子应应景儿也就算了。
伯坚心里有事,一切都未曾注意。这时才抬头一看,果然一条街上家家都高挂了国旗,有两家商店,还另外用大红纸写着欢迎联合军的大标语,临时贴在墙上。在这个当儿,街的那头爆竹响起来了,爆竹越响越紧,跟着军鼓军号之声也由那头送了过来。伯坚要看看这一份热闹,就不曾走,只站在巷口上看。一会儿左右前后的爆竹,一齐响了过来,那军队已随着军鼓军号走了过来。伯坚看时,那些兵士都是四个一排,便步走着。这个热天,那身上的灰色布制服白的是汗霜,黑的是粘土,不白不黑带着黄色的却是浮尘。兵士们的帽子也和衣服的颜色一样,在头上歪戴着,在歪的一边,还在帽子里夹着一块灰色布巾垂下挡住了半边脸,大概那是遮太阳的作用。前头的兵士身上都背了一根枪,也绕着两排子弹,枪是歪背着,连身上的制服,也一齐歪了过来。中间些的士兵也有制服,可是没有枪,各人身上背着一把大砍刀,最末一段的,有的灰色褂子便服裤子;有的灰色裤子便服褂子,有的灰色褂子、裤子都没有,只戴着一顶帽子。穿便服的倒舒服,将胸前的纽扣一齐敞了开来,枪自然是没有,刀也没有,这三种人一组,梯梯踏踏走了过去。后面又是三种人一组,在每组的前头,有人挺着一面大旗子,上书某团某营,知道这是一营人了。一营过去又继续着一营,人数大概也真是不少,不过驮着枪的兵士仅仅只有三分之一,真打起仗来倒不知道这不拿枪的兵却是怎样去应付。看那些兵时,他们倒很高兴,一面说笑,一面向前走。好在这一条街上的爆竹堆起来燃放,除爆竹声音以外别的声音一点也没有,他们在马路上走着,敞开来说话,并没有哪个听见。伯坚先是看那些兵士的全身,这时好奇心重,不觉看到他们的脚上去。在他们的脚上一看,又发现奇观了,有的穿了布鞋子,有的赤脚着了草鞋,有的还穿着布鞋子。走的时候,你上我下,那一路参差不齐的脚,看着也很有个意思。一直让这些兵士走完了,最后倒也有几匹马,一步一点头缓缓在后面跟着。有匹高大的马上坐着一个黑胖的军官,却也雄赳赳地左顾右盼。等着这军官过去了,最后面就是些长袍马褂,本县县城里各法团领袖。看到这里,已是无可再看了,正待抽身要走,人丛中走出一个人来一把将伯坚拖着,笑道:“好极了,我们这里面正差着一个学界的代表。
伯坚看时,乃是本县县农会会长何士干。因道:“哪里差着一个学界代表?说的是欢迎团体里面吗?我还有许多私事,恕我不能奉陪。
何士干道:“这个你谈什么奉陪不奉陪!又不是哪个人的私事,你若不陪,这话传出去了,人家可要说你对公益的事太不热心。你在本城也有财产,也有家族,就能说那句话吗?
说着,也不容他再分说拉了就跑。伯坚笑道。“我去就是了,大街上这么些个人,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何士干笑道:“只要你肯去,我又何必拉?
说着,向伯坚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不过就是少穿一件马褂,好在要走舍下经过的,我可以和家里通知一声,叫他们拿一件马褂送到师长行馆里去,然后穿着我们一齐进去。
他们在一处走路的,也有本县商会长在内,他本是昨日到西平去劳军,在路上遇到这支吊民伐罪的军队的。这商会会长夏体仁,是个大肉胖子,他穿了一件白夏布长衫,外套着黑芝麻纱的大马褂,头上的汗珠子真有豌豆大小,一颗赶着一颗由头上乱流下来。他左手拿了一条大手巾,不住地在脸上扑汗,右手拿了自己的帽子当做扇子,只管在胸前乱扇。他一回头看见伯坚来了,就向他点着头道:“欢迎,欢迎。昨天我在屈狗桥遇到这位霍仁敏师长,把我们这番慰劳的意思一说,他就欢喜极了,当时就留着我在一处吃饭,他再三地说他的军队纪律很好的,这次到了我们县里,不过是经过而已,只要我们对于差事敷衍得过去,保可平安无事。我想只要能平安无事,我们在招待上就客气一点这也无所谓,你看怎么样?
伯坚哪有功夫驳他们这些话,也就唯唯点头答应,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师长外馆。这安乐县是个平常的县分,哪有大地方给师长作外馆?只有县里的文庙和庙旁附设的小学随时可以借用。本来这里唐知事一接到师长必来的消息,已经派人告诉这里的小学校校长立刻停课,把学校各处房屋一齐腾出来。这个小学校校长,是一个科举出身的人才,抱着那鸟兽不可与同群的态度,早就先愿躲开,自己只吩咐了办事人腾房子,他已不知所之了。这时霍仁敏到了小学里下马,立刻派了四名卫兵在大门口站看守卫。县里十几名代表原是附骥尾一同进去的,霍师长传下命令,他要换衣服,请各位在外面稍候,不必先进去。于是大家也就只好在大门口走檐下立着候等。原来大家想着,换一换衣服要不了多少时候,不料等了又等,那位霍师长还不曾传见。这些法团的代表,费了一番力量把人欢迎进来,总应该说几句话才可以回家,若是不辞而别,到外面去说起来,既然是没有面子,而且也怕霍师长要见怪。因此大家依然在走檐下静等。别人还罢了,惟有伯坚是加倍地焦急:“今天把两个舅母和表妹好容易请动了,偏是客到门自己又不在家,不知道家里怎样安顿这三位客。若是把表妹安顿在母亲一处住,那阿弥陀佛的声音一定会把表妹腻死,甚至为了这事引起表妹的疑问,也在不可知之列,真就铸成大错了。
心里想着,自己背了两只手就只管在走檐下来回地走着。夏体仁手上捏着揩汗的那条手绢,已经成为水洗的一样了,他还是不住地揩着,望了伯坚苦笑道:“曾先生,你不要急,不多大一会儿师长就会传见的。
伯坚道:“对不住,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本不是代表,而且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我何必跟在一处作陪客?
夏体仁连摇着手说不行,何士干更走上前两手一伸,拦住了他的去路,笑道:“不久霍师长就会见我们的,你和他谈两句也不坏。你当过代表,见过一个带上万军队的师长,这很有面子,将来你就是在学生会说话,也比较的有力量些。
伯坚听了这话,恨不得手起一拳将他打倒在地。转身一想,原是自己不好,明知道这班东西做不出好事来的,为什么随便地来当代表?于是也不去驳何士干的话,只当是迎着风吹过,特意走到天井中间去。一看大门外,站着几个凶焰逼人的卫队,也不敢一人乱闯,怕引出是非来。其他的人,为了是见师长来的,自然也不敢走。由日中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大门外又是震天动地的一阵爆竹响,接上就有许多民伕一人一挑两人一抬,搬着许多东西向里面而去。伯坚看那挑抬的东西,有的是酒,有的是肉,约莫二三十挑抬。夏体仁用帽子当了扇子在胸前连连扇了几扇,身子一摆,表现出他那种得意的样子来。因笑着向伯坚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这是我们各法团办的一点酒肉,慰劳霍师长卫队的,也无非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意。我想霍师长念着交情的话,必定要把我们叫进去多谢两句。那末,我们有了这个机会,就可以说几句话了。
何上干道:“其实霍师长本人倒很谦逊,和我们见过一回面,居然就像很熟的朋友样,就是不送礼、不劳军,我们这样爆竹喧天欢迎他,他也很应当谢我们的。
伯坚正想着,他们也不过和姓霍的见了一面,何以交情就深到这样?既是成了朋友了,霍师长就该让这些代表见面了。这时,有一个马弁雄赳赳地由里面出来问道:“哪些人是当代表见师长的?
夏体仁两手捧了帽子向着那马弁拱了拱手道:“兄弟是这县里的商会会长。师长在哪里接见我们。
那马弁且不答应他的话,对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哦,你是商会会长?
夏体仁又抱着帽子拱了手,笑嘻嘻地道:“是兄弟,是兄弟。
那马弁突然将脸一变,喝道:“你是商会会长,你办的好事!你挑来的肉一大半是臭的,酒也不大好,好像掺了水的。师长说,你们简直胡闹!不念你们是这县里的绅士,还有差事交给你们办,那就要把你们押起来。师长在洗脚,没有工夫见你们,有什么要对你们说时,自然会传见。滚吧!
这一下子,不但夏体仁下不了台,就是跟着他来当代表的人都羞得无地自容,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那县知事唐履本,这时也长衫马褂,由里面走出来向夏体仁微微点了一点头道:“这件事,你交给哪个承手办的?实在不大高明。幸而师长是个宽怀大量的人,要不然……
说着摆了几摆头,好像说出来就骇人听闻似的。伯坚虽然觉得他们可恶,然而自己是急于要回家的人,趁了这个机会正好还家,也不待夏体仁再说什么,便道:“这很好,我们也急于要回家去呢。
掉转身子一个人先走了。
一路走回家的时候,街上又变了一个样子,三三两两满街都是兵,家家铺子里也都是兵。看看那些店里的伙计,一个个满脸堆笑来,口里不绝声地叫老总。再看店门前悬的欢迎旗子,门口柱上贴的欢迎标语,一茬茬都在那里,这也就不容商人有什么可说的了。而且这些兵脸上都带着一层蛮横的样子,碰了他就是祸,因此远远地就离开着他们,一路都不敢正眼看他们一眼。一直到了自己巷子口方才向前望着,只见那王老板豆腐店里,也站着三个兵在那里纠缠。王老板又发了那老毛病,只管将左手在右手背上擦痒,一个兵骂道:“你换不换?你若不换,把你这老杂种的豆腐架子给你拆了,你妈的!
王老板比着两只光拳头连作了两个揖道:“三位老总,你要吃豆腐干随便就拿了去,我们这小店哪里能作换银钱的生意。
一个兵砰的一声,跟着一条矮凳向旁边一滚,那个兵骂道:“我不看你上几岁年纪,我一脚踢你妈的回老家去!哪个管你开银钱店不开银钱店!老子身上的军用票用不开来,要你兑换两张。也不算什么,你说你家里没有现钱,你能让老子搜一搜吗?
两个兵都骂了王老板一阵了,旁边还有一个兵。伸手一摸豆腐榨上的一根长梁,向着王老板瞪了大眼睛,那样子似乎就要动手。伯坚在一边看到,一想王老头子若再强顶,马上就要吃亏。只得连忙跑上前叫道:“王老板,你这人也太执拗,几位老总和你换点零钱用,你就换给他好了。
一面说着向前走,一面在那三个大兵后面挤眼睛,又道:“你若是店里没有零钱,我这里给你先垫上也不要紧。
那几个兵翻了眼睛向他望着,本有些不满意,然而他说是来垫钱的,也就不便怎样为难他,都等着看他怎样发落。伯坚道:“哪位老总要换钱呢?
一个兵道:“我们都换!
于是一人拿出一张一元的军用票来,伯坚接过一看,这种军用票不但没有经手用过,而且也没有听见说过。原来就是一张白纸,很简单地四周印了些花纹,花纹正中两面旗子交叉掩护着一尊大炮,炮两边印着两个圈圈,各套着一元两个大字,炮头上一条横格,框着联合军军用票六个字,就凭这个,军队到哪里,就用到哪里。人家怎敢花?伯坚正自看着,一个兵道:“你看什么!这票子还有假吗?我们都是拿性命换来的钱,我们在满街大铺子里都买了东西,哪个敢说不要!你这小豆腐店,我们没有什么可买的,一个人只要你换一块零钱用你还有什么不愿意?
伯坚道:“我这里有三块现洋,和三位老总掉一掉,行不行?零钱可没有。
三个兵听了这话,彼此望着一笑,虽然眼锋之中还露着凶焰,然而那两腮上已不是先前那样铁板制的一般了。一个兵道:“他奶奶的,有现洋还怕换不出零钱来吗?你拿来我们就走。
伯坚见街上的兵正不断地走来走去,连忙掏了三块钱交给三个兵,他们笑嘻嘻地走了。伯坚道:“王老板,你今天还打算做什么生意,赶快上店门吧!横竖太阳是落山了,你也不在乎多做一两个钟头的生意。
王老板听了,还自犹豫,早见附近店家已有几处上门了,于是也跟着上了门。伯坚也没有提那三块钱,揣着军用票回家了。
一进大门就连叫几声李发,李发一出来。便问道:“客都来了吗?屋子都安排好了没有?
李发道:“你不问的袁家舅太太吗?二老爷那边现在闹得一塌糊涂了,她们哪有闲功夫来作客!
伯坚道:“那边闹什么?我二叔和二婶又吵闹起来了吗?
李发道:“那倒不是,我听说今天满街都是大兵买东西,二老爷杂货铺里今天下午这大半天没有断过人,卖出去了七八百块钱东西。
伯坚微笑道:“好生意。
李发道:“好生意?要了命了!这些大兵买东西一律都是军用票,买了东西不算,拿一张五块的给你,买一块钱货,还要你找四块现钱给他。起初店里伙计们不敢不找,后来大兵来得多了,这样钱物两蚀的事如何受得起?同街商店一商量宁可把东西相送也不找钱。店里总算热闹了一下午,可不算做生意,只是办了一下午的兵差。
伯坚不等他说完,连忙将他衣服一扯,早听见大门口有人叫着“老板
。李发回头看时,是两个穿了灰色褂子没有穿灰色裤的兵。伯坚怕李发不会说话,就迎上前陪笑道:“二位老总,我们是住家的,不是店。
一个兵沉吟着道:“哦,这不是店。
又一个兵却横着眼道:“管他是店不是店,难道说米也没有吗?你是这里什么人?
说时向他瞪着黄色的眼睛,右手里拿了一根破烂的断皮带,叠成了一个长卷,在左手心里打着消遣。伯坚心想:“要说没有米,无此情理,要说有米,他一定有一种要求。
正自犹豫着,另一个兵就在身上掏出一张一元的军用票来,微笑道:“不管多少钱一升,请你通融两三升米给我,钱有多,你找一些铜板给我。
伯坚心里倒吃了一颗定心丸,充其量也不过是三升米而已。便拱了一拱手,笑道:“老总,你太客气,二三升米还要什么钱?四海之内都是朋友,这不算什么。李发,你把我们米缸里的米打三升来。
说着,回头向李发丢了一个眼色让他快去,于是又向兵笑着道:“二位用什么装米?
那个黄眼睛的兵道:“你为什么不要钱?你以为八大爷不讲理,白吃百姓的吗?
这一个兵也笑道:“不要钱那可不好,我们又没有交情。
伯坚道:“我刚才说了,四海之内皆是朋友。我已经说了奉送,决不能反悔,若要反悔,我这人太不够朋友了。二位没有什么公事,请到家里喝一杯茶去。
两个兵原只有一个兵板着脸,伯坚既这样的客气,那个板着脸的兵也就不好意思再板脸,只在手心上打着皮带。一会儿李发用木盆盛了三升米放在地上,那个黄眼睛的兵道:“好吧,既是相送,这个木盆索兴送给我们,要不然我们不能把三升米用手捧了回去。
伯坚心想,这两位瘟神早早送出去的好,那一只木盆也用不着爱惜了。便道:“小事小事,老总随便拿去就是了。
这两个兵无眼可挑,一个捧着木盆,一个唱了小调子,就同着走了。李发这一会子乖觉了,连忙关上了大门,因道:“就是这一台戏。你想我们二老爹的店里,今天闹一下午,那要吃多大的亏!二老爹听了这个信,先跑到店里看了一阵,既是心痛又没有法子,一生气就跑了回家去躺在账房里发哼。但是在家里哼着又不放心,二次又跑到店里去。在这店里看着,还是那种兵来兵去的情形,心痛不过,就晕过去了。在店里好容易把他救醒过来,那买卖又十分热闹,再让他看见不得了,大家就用一张藤椅子把二老爹抬了回去。我也是得了这信,跑去看的。你想,这个时候舅太太好意思过来吗。
伯坚想了一肚子的心事,以为进门就要开始来搬演,不料完全属于幻想,懊丧极了。这一天当了半天的代表,浑身是汗气,因之在家里洗了个澡,匆匆忙忙换了干净衣服,就打算到子约家里去。这时仲实由外面回来,特意到伯坚书房里来笑道:“代表当得痛快吗?我早就得着商会送来的消息了。这个样子,你还要到二叔那里去吗?淑珍表姐有一封信叫我带来,大概是请你不要去了。
他说着便在衣服袋里取出一封信来,含笑交给了伯坚。伯坚只看那信封上的笔迹秀润,就知道是淑珍写的。便道:“不用看了,大概是说她今天不得来的意思。
仲实道:“我只知道替她带来而已,内容她是说些什么,我是不过问的。
说毕一笑而去。伯坚先掩上了门,然后才拆开信来看,那信道:
伯坚:
听说你今天被人拉着当代表去了。你今天原是要当代表,不过是打算招待一个极不平凡的人,可不是要招待那声威赫赫的要人哪。当你作代表的时候,一定是想到贵客临门,不知如何招待?怕怠慢了来宾。及至回得家来,不见有客,一定是大失所望的了。其实我们本打算来,后来听说满街是兵,接上姑丈又为钱急病了,我们不能不在这里侍候着,等他身体恢复。写信的时候,他已经能走路,能说话了,大概与健康无甚关系。我猜你是要来看令叔的,现在既然很平安,兵荒马乱,天色已晚,你可以不必出来。据商家说,这生意到了明天更不能做了,一定罢市不下店门,风潮恐怕更要闹大。我们并不拘什么形式,希望你明天也不要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伏维珍重。
淑珍
伯坚看了这封信就犹豫起来,还是去呢还是不去呢?不过今天晚上,街上的兵,纵然停止了,秩序上也会发生问题,好在自己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和淑珍说,这就恭敬不如从命,今天晚上不要去吧。仲实一个在窗子外,忽然自言自语道:“天下人都是高脚烛台,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今天晚上明明街上有问题的,还有人要打算出去。
伯坚从屋子里笑了出来道:“哪个要出去?你在这里说我吗?
仲实望了他微笑道:“我看你那样子就很想出去,我要拦阻你,又怕你不高兴,所以自说一声。我以为侄子对于叔叔,倒不在乎这种形式上的恭敬,不去二叔也能原谅你至于表姐呢,好在有信给你了,当然不在乎你去不去的。
伯坚只笑着说一声“你胡说
,也就无可再说的了。其实仲实都这样解释清楚了,自己还要装着糊涂,也不好意思。在这晚依旧忍耐着一晚,到了次日一早起来,李发便道:“大先生,你今天不要上街了,满街的商家都关了门罢市,兵在街上抓夫。
伯坚道:“罢市我早知道了,在街上抓夫,还不至于吧?
李发道:“怎么不是!隔壁的张裁缝就被抓去了。他父亲看见要上去讲情,索兴把他父亲也抓去了,张裁缝的老婆正在家里哭哩。
伯坚听了这话,心上又加了一层烦闷。挨到吃了早饭,曾子约家里一个跛脚伙夫满头是汗捶着门跑了进来,敞着纽扣掀起一片衣襟,在头上不住地揩着,一进门便问道:“大先生,二先生哩?这事情可弄坏了!
伯坚一听这口音,心里就是一跳,由书房里跑出来道:“什么事?二老爷病不好吗?
伙夫道:“不是,我们隔壁那幢空房子让兵占了,有些兵简直从墙头上跳过来要柴要米,家里一些女眷都躲在柴房里,不敢出头。我是一个残疾,走出来也不怕拉夫,所以特意叫我来报个信。大先生不是当了代表吗,请大先生和他们官长去交涉一下,叫他们的大兵不要爬墙。
仲实在屋子里答道:“哪个人长了两个头,敢叫这些兵守规矩!这只有去找那个唐知事,叫他把兵差派好了,他们自然不用得爬墙。
伯坚背了两手,把一只脚在地上乱点着默然地低头想了许久,便道:“交涉虽然是无益,我总得去看一回,至少也要把女眷换一个安全的地方。
便问伙夫:“街上情形怎样?
伙夫道:“街上像过年一样,没有一家开门的,也没有人走路。我只走了一小截街,都是从小巷子里转过来的。
伯坚一顿脚道:“我决计去看看。仲实你在家里不要出去,母亲问起来,你就说我睡了。
他于是穿了一件夏布长衫,更换上一双白帆布皮鞋,故意装出一个读书学生样子来,纵然是让大兵碰得了,知道是个文弱书生,也决不会为难,因此放着胆子就跟了跛脚伙夫走出门来。
伙夫因为刚才由小巷里走来,并未曾遇到什么人,现在由这里回去自然是不要紧的。伯坚不以为意,伙夫也不以为意,两个人放开了脚步走。刚刚是转过自己家门口一截小巷,要进一个大巷街,对面来了七八个大兵,后面有穿长衣的,有穿短衣的,还有打赤膊的,有一大批人跟着他们走。伯坚一见,便知道这事不妙,连忙向后一缩。但是伯坚看见他们,他们也看到了伯坚,早跑过来了两个兵,当头一个麻子喝道:“他奶奶的,往哪里跑。
伯坚看他们背上都背了枪,腰上都挂了刺刀,若要逃走反为不妙,便停住了脚。麻子道:“走!跟我们当夫子去!你妈的,倒舒服,穿了这样白的皮鞋。
伯坚听他出口便伤人父母,恨不得伸手就给他一个巴掌,无如后面又跟上来四个兵,每人都托着枪在肩上,他拿下来就能放,如何敢和他抵抗,只得陪着笑道:“老总,我是个学生,一点力气没有,怎么能挑动?
麻子后面一个黑矮子兵,反过枪就用枪托在伯坚肩上横扫过来,伯坚将身子一闪,那一枪托便扫在跛子伙夫腰上,跛子哎哟一声,人就向地上一蹲。伯坚摇着手道:“不要打,不要打,我陪你去就是了。
那矮兵眼睛一斜,放出一阵狞笑来,骂道:“你奶奶的!我怕你不去!不去,我一下就送你归天。王老三,这小子他说是学生,把他绑在先生们一起吧。
那个王老三过来了,是个瘦而长的人,穿了一套宽大的军衣,人像一个木头衣架子一样,走起来浑身晃荡晃荡。他背上背了一把大砍刀,左手拿了一根鞭子,右手牵了一根粗索头,他一走过来,后面有七八个穿长衣的人跟着上,原来都是在这一根索子上犹如穿鱼腮一般拴了右胳膊。王老三走过来,将那鞭子向脑后衣领里横插了去,然后照样将伯坚右臂绑了。麻子用脚连踢了伙夫屁股两下,骂道:“你跟我站起来!你妈的不中用,一枪托就躺下了。
伙夫见那矮兵倒拿着枪,大有再打二下之意,两手扶了墙慢慢地站了起来。矮兵骂道:“你装死吗?那容易,老子赏你一刺刀。
麻子一摇手笑道:“不要把他弄死,我们还差人呢,回头到家里去交不了数。
矮兵听他这样说,横瞪了伙夫一眼,道:“便宜了你这小子。
伙夫哪里还敢俄延,死命地挣扎着站立定了,于是又有一个兵上前,将伙夫拴在另一串人上。麻子喝一声“走
,大家穿了巷子走去。原来这天满城的人都知道兵士在闯祸,都不敢出来,走了几条巷子只遇到一个上野毛厕的人,就在厕所门外拴了。及至走到大街上,家家商店关得铁紧,不见一个人影子,碰到了人,便是大兵和拉的夫。走了两条街,麻子喝道:“老子在街上放一把火,看你们这些杂种出来不出来!
矮子笑道:“怪不怪?我昨天到今天,满城找遍了,不看见一个女的,难道说都跑了?
王老三道:“班长,今天晚上,我们交了差,出来找找花姑娘吧。他妈的,两个月了没有捞着女人一根毛。
麻子笑道:“捞着一根毛又怎么样?给你妈的剔牙齿。我倒是饿得厉害,想肉吃,回头同找去。
王老三道:“不要提吃肉了,我昨天亲眼见的,这县商会里,挑了好几挑子肉送到师部里去,那是给卫队吃的,我们连骨头也没有。他祖奶奶的,我要遇见了那个商会会长,我要他交出老婆陪老子玩。
麻子笑道:“你这个色鬼,三句离不开娘们。
王老三道:“班长,你忘了在十里亭那件事吗?一个五十岁的,你还当了美人一样留着哩。
于是一群兵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旁若无人地在街上走着,把那些粗鄙又猥亵的言语充量地说着。伯坚听在耳里,心想:“这就是吊民伐罪的军队,救国救民的男儿?未免有点笑话了。可是全县城的商家,曾放了爆竹欢迎他们进城的,纵然受了他们的侮辱,又去怪谁!
心里正自这样想着,由冷巷里穿过去经过一道矮墙,墙里有一片操场,七八个穿学生制服的人围在一架秋千下谈话。麻子一见,便喊道:“你们看,这里不是人?一齐都绑上!有了这一批,我们就可以交差了。
只这一句话,早有三个兵背了枪就跳过墙去。操场上的学生见大兵来了,不知道什么事,就向屋里跑。三个兵早端了枪做出瞄准的样子,喝道:“不许动!哪个打算逃走,我就是一枪了!
那几个学生一看形势不妙,只得站住。那矮子又拿了一根绳子,向墙里一跳,连话也不和人说,就用索子绑起他们的手臂来。学生见前面三个端枪的兵,枪还不曾放下,已是吓呆了。有两个胆大些的,等到矮子兵上来绑手才问道:“我们在自己学堂操场上,犯了什么事?
矮子兵一伸手拍拍两下,一个人脸上打了一个耳刮子,骂道:“你妈的!老子要绑你,管你在什么地方!你不是瞎子,不看见墙外绑了那些人?我们是拉伕么!儿子们,你跟着我来,你要多一句嘴,老子舍不得花枪子,不打你,用刺刀扎你!
说着。牵了一个索头在前面走,一大串学生都只好忍着气跟着爬了墙出来。麻子一伸大拇指笑道:“你是好的,把这些狗养的打得比小羊还驯。
矮子道:“他们敢不驯吗?老子能要他的命!
伯坚自己被绑,都还罢了,见他们爬过墙去拉夫,欺人太甚,不由得心里心血沸腾。这些学生都是本城中学的青年,没有过十八岁的,文弱极了,让他们去当伕子,如何担任得起?一面随着几个兵走,一面就默想着要怎样脱他们于难。一路行来,已经到了县城隍庙,大兵将他们几串人一齐拴在戏台下柱子上,有二十几马匹和他们同等待遇,也拴在柱子上。地上除了马的草料而外,马屎成堆,马尿像沟水一般的四面流着。那一串学生,恰是拴着站在马尿里,伯坚所站所幸还是干地。然而太毒烈的太阳正在当头猛晒,受是受不了,躲又躲不开,只好将没有被绑的左手打开手上的扇子在头上遮住。看这庙里时,由大殿以至十八间地狱都躺满了兵士,院子中间太阳里面,却是些拉来的百姓,约莫有一二百人,荫凉地方站了拿枪的兵,在那里监视着。靠西边廊厅下,用砖砌了一路地灶,连乱柴和稻草向灶里乱塞,烟薰了半边天。那些碎草和碎柴遍地皆是,加上烧饭的冷热水就地浇泼,好好的石板地,糟得像阴沟一般。东边廊庑下乱哄哄的,全是起行坐卧的兵,伯坚看到心想:“凭这些东西,就能横行一时鱼肉人民,中国人民除了当兵的而外,真是一群驯羊了。
当他这样想着,不觉冷笑了一声。他这一笑不打紧,却听得有人喊道:“这个杂种,进来以后就是四处乱望,大概是间谍,拿去砍了!
伯坚一听,心里猛然一惊,也不免自危起来。正是:
青天白日群魔舞,虎日孤身怎不惊。
[book_title]第三回 夕照起悲笳攀门惨别 西风飞野火微服逃生
却说伯坚被缚在戏台柱子底下,正在四方张望,忽然有人大喊:“拿去砍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得心里乱跳。说话时,果然有两个兵走了过来,向着伯坚浑身上下打量一番。伯坚只当不知道,依然举起那柄扇子呆呆地站在太阳地里。一个兵一伸手将扇子抢了过去,骂道:“到了这个地方,还他妈的装出这样文绉绉的样子来!自从盘古开天地,哪个看见过当伕子的人摇着白折扇的!
伯坚见那兵抢了扇子去,虽然不敢说什么,但是其势汹汹,那样子也过于难堪,少不得望他一眼。那兵大喝一声道:“你望什么?老子挖下你两只眼珠来!
伯坚一腔怒气实在按捺不住,心想:“大不了不过是一死,我就和你拼上一拼!何必一再的忍受着?
这样想着,就要挣脱绑着的绳索和那个兵动手。只见那边廊庑下面有一个军官站着,向着这里叫道:“刚才是哪个大声开玩笑?什么话也说!你们也不顾军纪了。
这两个其势如虎的大兵,一头高兴,正想吓一吓伯坚,找些开心,忽然听到长官大喝,只得向旁边一闪。
那个军官慢慢地走了上前,到了伯坚身边,仔细看了看,很惊异地道:“你不是当代表欢迎过我们师长的吗?
伯坚到了这时,气到了一百二十度,转把生死置之度外,正昂了头望着天上的白云,不曾理会他们。现在这个军官问了他的话,他不能不答应了,便冷笑一声道:“可不就是我欢迎的吗?欢迎的结果是把我拴在这戏台下面当畜牲,若是不欢迎的话,那就不知道要怎样对付我们了。
说着,又冷笑了一声。那军官笑道:“你还对着我说俏皮话,难道你不怕死吗?
伯坚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若是这样受你们侮辱的话,我倒情愿死!
那两个兵见他说出这样的硬话来,倒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以为这小子准是死定了。不料那军官听了他这话,不但不生气,反而伸了一个大拇指向他笑道:“你是个好汉,难道真不怕死吗?
伯坚道:“不怕死,是你们军人的本分。父母好容易养得我这样大,而且又是受了许多年教育的大学生,糊里糊涂地死去也太不值。不过若是像这样子受你们的侮辱,那就不如死了干净。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要怎样地处治听你的便!
那军官站在伯坚对面,两只脚尖比齐脚后跟连悬起了几下,耸着肩膀笑道:“你这样子的硬汉,我从军以来算是今天第一次遇见。好,我倒要和你谈谈。
说毕亲自给伯坚解了绳子,笑道:“请跟着我来。
伯坚一看这样子,竟是一番好意,难道强硬还强硬出好处来了?好在自己是生死置之度外了,便跟他去看怎么样。他将伯坚引到大殿后一间僧房里,请他坐下,先拿出一盒烟卷敬了他一支,自己也抽了一根,先吸了两口烟,喷出一股烟来,却向他微微笑道:“你不要说当兵的都是混蛋,但是也有好的。我叫向威,是这里一个团副,刚才看你受委屈还是那种毫不在乎的样子,我很赞成。你既是个大学生,当然文笔很通,我们团部里就缺少这样一个人,你若肯在我们一处混混,我和团长说,留在我们团部里随便给你一个名义,你看行不行?你若是够朋友的话,你就不能推诿。
伯坚道:“阁下若是救我的好意,何不把我放了?
向威道:“老实说,我就看你胆子不错,足可以在军队里混混,所以把你救了。我先介绍你去看看我们团长,看他怎么样子说。
伯坚见他尚无释放之意,这就不能不随着他们混,只得一点头道:“好,就见一见你们团长吧。好在我已经是你们拉来的伕子了。
向威听他这话便笑道:“拉伕这也不是我们军队兴的例子,大家都有。拉来的人,不但是像你这样的学生,教员也拉了,这也难怪这些拉伕的弟兄们,上头发下命令来了,或者叫他们拉一百伕子,或者叫他们拉五十名伕子,他们又不会变人,若是找不着穿短衣服的,那就没有法子,穿长衣服的也只好拉了。要是不拉伕,司务长以上,哪个也有几件行李,这应该让哪个去搬呢?
伯坚心想:“拉伕罢了,他们倒还有他们一番极充足的理由,小百姓却是该死的?
对于向威这篇话也不去驳回,也不再诉苦,只微微笑了一笑。向威道:“你既是同意,我们就一块见团长去。你先等一等,我去给你先容两句。
说着他先就走了。伯坚看一看配殿外有两个武装兵士在那里站着,不用提,这是逃走不了的,只好等着。
过了一会子,有一个传令兵由外面进来,对伯坚一拍脚后跟立正行了个军礼,正着脸色道:“我们团长请。
伯坚一想,这又高升了一级了,不但不绑,兵士们还行着礼下个请字了,于是起了身就跟着这传令兵而去。到了后殿上,只见一个大黑胖子下面虽然穿着灰色裤子,上身却只穿了一件短袖子汗衫,将半边胸脯和两只粗手臂完全露了出来。他歪躺在一张藤榻上,实行那军人夏不挥扇的军礼,满身冒着黑汗,只提起汗衫一部分在身上搓挪着,以便将汗擦了去。只见向威站在藤椅子一边,倒装出很恭敬的样子来。伯坚走过去,那黑胖子就一跃在藤椅子上站起来,因问向威道:“你说的就是这个人吗?
向威道:“就是他,他是一个大学生。
便对伯坚道:“这是我们于团长。
伯坚以为他既介绍了不能不理,便和于团长恭恭敬敬一点头,自以为这很客气了,不料那于团长反嫌他没有鞠躬,只瞪了他一眼算是回礼。在于团长心里,不满意伯坚这一点头却还在其次,而最不满意的,乃是向威所说他是一个大学生。便笑道:“什么大学生,他们知道什么!认不了三个大字,就看着什么事也不在他眼里,真要他干事,就丢他妈眼了。要不信,我就交十个兵士让他带上一天,他要带得了,他拉屎我吃。我没念过书,现在就当了团长,我们总司令也没有进过洋学堂土学堂,他也干了那么大事,读书算什么屁本领。
伯坚心想:“是叫来做事呢?还是依然让我去当伕子呢?或者放我回去?怎么都不谈到,指着秃子骂和尚,将大学生糟蹋一阵,用意何在?
他心里想着,便静听于团长说些什么。此外站的一个团副和三个随从兵,更是连鼻吸也不曾透出一点。于团长骂得高兴了,就一笑道:“要说和女人到一处,是他妈这些狗种沾便宜。他们也就仗着漂亮,丢了书不念成天出去吊膀子,我就恨透了这种人。
那向威一听不好,慢慢地要惹出他肚子里一腔怒火出来了,便道:“团长看怎么样?他这个人能用不能用?
团长这才将骂锋收敛,对伯坚浑身望了一望,笑道:“我团部里短个书记,你干得了吗?
伯坚一想释放是万万不可能的,与其当伕子自然莫如当书记了。便道:“这种事,我想勉强总可以担任,我还不是于团长说的那种学生。
于团长对向威道:“这小子倒真不怯场,大概还干得了。
又对伯坚道:“你不懂军纪,我也不怪你。以后对我说话,可不要硬着喉咙说,须得恭敬一点。这不是我摆什么架子,从军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见了旅长、师长,也和你见了我一样,不敢乱说话的。你一个拉伕拉来的当上了团部书记,你真有造化。可是我要先说明,到了前线那是不许跑的,若是跑了,你知道逃兵怎样治罪吗?那可要你的七斤半。
说时望了伯坚等着他的回话。伯坚道:“我做了什么事,我自然负什么事的责任。
于团长笑道:“好!只要你这一句话那就够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开拔,你有什么衣服行李,你回家去就收拾收拾,晚上归团部来办事。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要派两个兵押着你去,你若是要面子的话,你就可以告诉人说,这是你的侍从兵。大街上一路走,人家都要远远地躲着你,你多么威风!只要你不打算逃走,我自然吩咐他们对你恭敬一点。
回头向着两个侍从兵道:“张朝望、李春秋,你二人跟了曾书记去,只要他不逃走,你不能难为他,他就了职比你们大。但是你们也不能放了他跑掉,走了人,你们就得拿小八字交给我。去吧。
说毕将手一挥,向威于是领着这三人一齐出来到了殿外。
伯坚一看那些被拉来的人依然还在那里拴着,看他们向这里望着,大有不胜羡慕之意,尤其是九个年轻的学生,眼睛都望呆了。伯坚心里虽然很难过,可又不敢说什么,自己低着头避去人家的目光。向威却将他的衣襟轻轻一扯,低声道:“这些穿长衣的人你都认识吗?
伯坚看他脸上含着一层笑意,倒是一个说话的机会,便道:“这些人我虽不认识,但是同在一城的人,只是一问姓名彼此都知道的。
向威笑道:“这些人里头,哪个最有钱?
伯坚顿了一顿,答道:“我说了还不认识,怎么知道有钱没有?不过这些人也不会十分穷,设若放了他来叫他出钱,让你们另募伕子,我想他们总还出得起。
向威一伸手拍了一拍伯坚的肩膀笑道:“你真行,我不过露一点口音,你就猜到我心眼里去了。放一个人,让他出一名伕子的钱,我们何必放他?留着他就是了。我想放一人,至少也要换得能募十名伕子的钱才合算,若是出得起的,就不能算伕子钱,老实不客气要他助一笔军饷。这件事你好好地办一办,办好了大大地给你记上一笔功劳。
他说时左手连在伯坚肩上拍着,右手便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乱抖。伯坚见得这种神气,是十二分地热烈希望着,自己虽不屑于和他做说票的人,但是让那些被拉的出几个钱逃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便道:“蒙你的情救了我,只要我有可以效劳之处,我一定尽力而为。但不知出钱赎身……
向威笑道:“你真是个书呆子,怎么直说出‘赎身’两个字来?我们看他是念书人,将他放了,也应当感激我们助一点军饷。
伯坚道:“就是助军饷吧,一个人要他出多少钱呢?
向威想了一想,用手摸了小胡子笑道:“这也不能一律,多的要他们出五百,中等的三百,最少的也要他出二百元。一个人上了火线那是生死莫卜的,难道花两百块钱买一条命还没有人干吗?若是连两百块钱都不肯出,这人就该死。
伯坚一听心想:“这是什么话!人家并不是犯了法、害了病,拿钱来买命。这是你们把人家拉了来的,自当放人回去的。
因道:“我去问问他们看,若是都愿意出钱的话……
向威又道:“不对,不对,你只能先问他们的姓名住址,看看他们有多少家产,也好按着他们的家产要钱。若是先说明了要钱,他们会哭穷的。
伯坚笑道:“团副虽然人很爽直,但是做起事来也很有计划的。
向威不知道是俏皮他的话,又用手指抹起胡楂子来。伯坚料着这一班人的眼眶子,都是看了人家的钱便冒火的,所说至少二百块钱的限度当然不能够减少,便走到戏台下面,拣着两个外貌通达些的告诉了来意。果然都说若是能出去可以尽量地出钱。那几个中学生自然是愿意多出钱的人,就是穿短衣服里头的,听说有拿钱赎身的希望,也插了嘴说道:“请你和我讲个情吧,若是能放我们的话,几十块钱一个人我们也拼命去凑。
伯坚听他们这话,心想:“向威说的,至少是二百元,若是几十元,他未必看在眼里。不过越是这些愿出几十元赎命的人,越是拼了命出的钱已经尽力而为了,对于他们这一番意思,也不能不去转达一声。
因之走过来和向威说明就是那些穷短衣的,他们也愿意出几十块钱军饷一个,可不可以将他们放了?向威道:“有了钱到哪里去也可以找出伕子来,只要他们肯照着力量出钱,我也就乐得做个好人。这件事我可以负责任,不必先去告诉团长,就算答应了。但是每个人至少也要出三五十元,再少就不值一顾了。
这真出于伯坚意料以外,就是三五十块钱他也要了。便道:“那真感激你的大德,让我去问问他们……
向威抢着道:“不必问了,他们愿意,我同意,这事就完了。
说着在身上掏出一个日记本子,走到拉的伕子面前。向威对着拉来的伕子说道:“经这位曾先生去一说,我也知道你们各有事干,只要助一点军饷,我就放你们了。你们各把姓名、住址和助军饷的数目说出来,我记好了,给你们家里通一个信,他们送了钱来,就放你们。决不为难。
说着,在本子缝里拔出铅笔,打开本子就问一个写一个。写的时候,将大马靴咯在地上奏作军乐,表示他那番得意的情形来。大家都是愿出去的,哪个肯说少出钱!向威将戏台下一部分伕子的赎身费记完了,啪的一声将日记本子关上,向空中一抛拿手接着,然后再向袋里一揣,笑道:“这件事办得痛快之至。
回转头轻轻对伯坚道:“那几个出钱多些的自然是体面人,我们不便到他家里去通知,请你回家以后一家一家去送个信。不能让你白送。
说着,向伯坚一笑。伯坚道:“那是笑话了,我也和他们一样是个被拉的伕子,决不敢有什么希望。
向威笑道:“其实不必客气,若是你不受什么,将来……再说吧。
他又笑了,一面说着话一面将伯坚送出来了庙门,两个随从兵紧紧地跟着。
伯坚到街上一看时,比上午更是萧条,简直不看到有开了门的人家。到了家里,仲实正在大门外探望,见伯坚大模大样地走回,后面还跟着两个兵,倒奇怪起来。就迎了上前问道:“怎么样?有什么意外之遇吗?
说着这话,一直向他身后两个兵看了去。伯坚笑道:“有意外,有意外,我从了军了,而且混得也不算坏,是团部里一个书记。
仲实正要盘问一个底细,伯坚向他丢一眼色道:“回家去说。
于是大家进了门,伯坚吩咐李发招待那两个兵,将仲实拉到书房里,把原由告诉了他。仲实捏着拳头咚的一声在书桌子上拍了一下,叫起来道:“我们既不抵抗他,而且老远地去欢迎,为什么还要受他们的侮辱。
伯坚按了他的手低着声音道:“你这样叫一阵子算些什么?有你出头我就算不受侮辱了吗?现在我有两件事托你:一件事要你多在家陪着母亲,这样兵荒马乱不必读书了。还有一件事……
他说到这里不觉微笑一笑,仲实笑道:“我明白,不是让我照应淑珍表姐吗?这很好办,有了你在军营里,你派几名兵士保护着她搬到我们家来住,自然比在二叔那里放心得多。不过你从军这件事不能让母亲知道,你只好撒一个谎:是当代表调停军事去了。这个热天,不用什么东西,你行李也可以少带,这行李带了去了能不能够带回头,那是不可知的。
伯坚道:“我现在去见母亲,我马上还要走几个人家替团长说票呢。
只说到这里,曾老太太已经走了来在窗子外颤巍巍地问道:“伯坚,我们家怎么来了两个兵?
伯坚连忙走出来,定了一定神笑道:“这不是兵,是县里的卫队。这里的县知事请我当代表,派两名兵伺候着我。我本不想问这些闲事,你老人家是吃斋念佛的人,现在当和平代表劝大家不要打仗,正是你老人家赞成的,所以我就答应了。我今天下午就住到县衙里去,家里有仲实照应,你老人家放心。
一面说着,一面看着母亲的瘦脸和那苍白的头发。曾太太也望了伯坚的脸,见他眼睛里含着有惊慌之色,伸出老人的瘦手代理着伯坚耳上纷乱的头发,很柔和地道:“孩子,当代表虽是好事,但是仗都打成功了,怕调停不下来吧?若是可以辞掉,你就不去也罢。你兄弟脾气太毛杂,这几天家里不断地有兵来,有是来抽捐的,有是来借东西的,他一人在家怕他会惹祸。阿弥陀佛,你们多咳嗽一声,我心里就着慌,不要说是在这……
曾太太说到这里,眼望了天上,她似乎觉得天是公道的,天能相信她不是假话。伯坚看了母亲那种情形,心里不觉连跳两跳。这还是说去当代表,若是母亲知道是被拉当了伕子,由伕子逼着在团部升了书记,是要上前线的,岂不要把她急坏?便咳嗽了两声,回转头,抽出手绢当着揩鼻涕将眼泪擦了,便道:“不要紧的,我随时都会保重天下也决没有难为和事佬的,我去当和事佬,和不成,白跑一趟罢了。
说着笑了一笑道:“若是借这个机会能和政界接近,也许可以谋一点差事。你老人家总说我反对作官是不对的,现在我真个着手作官去了,你老人家倒又舍不得吗?
曾太太道:“不是舍不得,无奈这局面实在不太平。好,你去吧,你有这样好心,菩萨也会保佑你。
伯坚扶了他母亲一只手臂,笑道:“你老人家不要在廊檐下站着,太阳刚下去,地上还有热气,仔细中了暑。
说着把曾太太挽送到屋子里去。因道:“我已经叫仲实和我捡一点出门应用的东西,说不定明后天就要到邻县去。东西捡好了也不必送,我自会派人来拿去的。
曾太太道:“什么!还要出远门吗?
伯坚望着母亲的脸,顿了一顿笑道:“虽然出门,无非附近这两三县的地方,不能算是远。
回头一见仲实跟来了,便和他丢了一个眼色笑道:“你说这种出门是有趣没有趣?
仲实乱点着头,连说有趣。伯坚道:“我听说是明天一早就要动身,若是不走的话,我还回来一趟。
曾太太道:“就是明天一早走,今天也可以在家里住。这种公事,你倒比别人忙。
伯坚笑道:“常言说,救兵如救火,那自然是忙事呀。母亲,我去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地又顿住抽身便走。一直走出了内院的屏风,才回头过去在板缝里张望,只见曾太太点了头,自言自语地道:“我这个大孩子心事不坏,菩萨保佑,兵灾是不怕的。
伯坚叹了一口无声的长气,转身出来到了外面,又叮嘱李发一番,叫他千万不要将从戎的事让老太太知道,于是同着张李两个随从兵出门而去。
仲实和李发都送到大门外,伯坚道:“你们回去,若是让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岂不糟了?
仲实对李发道:“你进去,我送大先生到巷口。
李发送也不好,不送也不好,急得直将两只手在胸前的衣襟上擦了几擦。仲实也不顾他,默然无语地随在伯坚身后,伯坚回头望了好几次,强笑道:“这又算什么?出入枪林弹雨里头的人多着呢。而且我是军佐,又不必上前线的,你何必替我担忧。
仲实两手插在他的西式裤袋里,原是望了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这时伯坚这样说着,他才抬头勉强笑道:“我并不是说你有什么危险,但是……
于是他又笑了,二人走到了巷口,伯坚转身来一伸手拦住了去路道:“大街上想没有恢复原状,前车之鉴。
说着,眼望两个兵。仲实踌躇着道:“那末,我不送了。
于是和伯坚对着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伯坚道:“仲实,你回去吧。我明天不走,一定回来。若是走了,家里事你就照着我的话做吧。你回去吧,不要在街上遇到了什么事。
说着握了仲实的手,仲实道:“我回去了,你保重。
伯坚一松手,掉转身就走了。当时带着两个随从兵,分向各被拉伕的家里一报信,大家听到说有命可救,都一口承认了照数缴款。但是当日为时已晚,都约了次日再办。
伯坚回得营去时,家中的行旅已经送来了,于是跟着两个兵一路去见于团长。于团长由大殿上走下台阶来,拍着伯坚的肩膀道:“有你这样给我办事,我就很赞成。你就这样向下干着去吧,将来我们占着了地盘,我准给你弄个县知事干干。老实说这一仗打下去,天下不就是咱们的吗?
他说着“咱们
两个字,语音格外加重,表示虽是个南省人,却很带有北方健儿的意味。伯坚心想:“你不要做梦,这样乌合之众,恐怕有一次炮火,就会扫一个干净。你倒夸下海口想坐天下。
当时便一笑。于团长笑道:“说到做官你也就笑了,你也知道我提拔你并不是什么恶意了?今天没事,你可以和向威住到一块儿去。他很认识几个字,你倒可以和他倒倒墨水。
伯坚初见这于团长,觉得他有一种杀气扑人,现在看他也是有说有笑很随便的,倒觉得不怎样坏。当时到了向威住的那个配殿里,向威也是一阵客气道:“明天上午不开拔了,我得请请你,在捐饷上面我很可以揩些油。
伯坚道:“请是不用请,明天不走我还要回家去一趟,若是不放心的话,还派两个人跟我去好了。
向威沉思了一会道:“明天不定什么时候开拔,团长恐怕不会要你走。我担点责任,派两个人跟你去吧,若是听了集队的号,你千万赶回来。
伯坚只要他肯放走,都答应了。不料到了次日,向威见师长去了,整天不见他回来,等他回到城隍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伯坚一见,连忙拉住他的手道:“我现在能走了吗?能走了吗?
向威正要去见团长,一面走着一面点点头。伯坚大喜,这时他已换了一套旧军衣,戴上帽子,向庙外便走。刚要出庙门时,昨天那两个随从兵张朝望、李春秋飞跑过来,说是向威叫他们来陪着去的。伯坚倒也不理会,且不回家,一直就向叔叔子约家来。
曾子约新得了一个消息,说是自己铺子要摊临时特别捐二十块钱,又急又气,拿了旱烟袋正背了手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回头见三个穿军衣的进来,丢了旱烟袋哇了一声就向里面跑,伯坚道:“二叔,是我,是我。
子约跑进了屋子,在窗户纸眼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果然是侄儿,这才干咳嗽了两声,然后走出来。子约在地上捡起了旱烟袋,且不问有烟无烟,衔在嘴里先吸了两口,板着脸色道:“这两天让拉伕闹得断绝了来往,你怎么突然投起军来了?
伯坚道:“我也是拉去的,因为于团长知道我认得字,让我当了他的书记。
子约笑道:“那就好极了,有了团长的朋友,店里这二十块钱的特别捐你和团长去疏通一下,免了吧。
伯坚道:“这不是团长的力量办得到的,我没法疏通。我知道军队今晚一定开拔,城里没有兵了,明天可以把袁舅舅一家人搬到我那边去,也好和叔叔轻一点累。
子约点了一点头道:“还算你知道我一点的,昨天那样子闹,我店里半年也恢复不了元气,我就怕……
说着,偷眼看跟来的两个兵站得还远就低声道:“我就怕他们自己动手。我已经得了信,西平县抢得个精光了。老天爷,他们早些开走了也罢。
伯坚听他又是一套穷经,却不愿听,便道:“我和舅父辞行去。
于是向内院里走。刚一转过屏风,只见淑珍背过了脸站着,拿一条手绢在擦眼睛。伯坚连喊了两句“淑珍
,她也不曾答应。赶着走到她前面,回转脸去问道:“你哭什么呢?
淑珍仍旧将手绢揉着眼睛,笑起来道:“我哭什么?刚才有一阵尘土,飞落到我眼睛里去了,我把它揉擦出来。
伯坚道:“我从了军了,你知道吗?这岂不是笑话?
淑珍道:“刚才我在窗户外面听到你和姑丈说了,那也好。
伯坚道:“我这次跟他们去,是要上前线的。他们的意思是要占据中原大干一番,是很危险的。
淑珍笑道:“你说小孩子话了,你跟着团长走,有团长就保了你的险。
伯坚本想说她这话说得幼稚,一见她那两只眼睛里水汪汪的有两泡眼泪,不能再让她伤心了,便笑道:“我也是这样想,大概没有什么问题的。我若得着有寄信的机会,我自然随时寄信给你。我想你在我二叔这里住着毕竟不大适意,明天就搬到我那里去住吧。
淑珍道:“不是这两天乱,我也早搬过去了。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很急吗?
淑珍等说完这句这才觉得有些不妥,便顿住了。不过她嘴里虽不说出来,眼睛可就望了伯坚,似乎有满腔的心事急要说出来一样。伯坚道:“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今天出来,是再三求得的,恐怕没有多少时候耽搁。
淑珍靠着门窗抬起一只手来,却用牙去咬着袖角,眼光斜射着望在远的地上,袖子不住地抖着,摇了一摇头。伯坚道:“怎么样?你没有话说吗?
淑珍又摇了一摇头道:“不是……不是……我有点……害怕呀。
她说到这里就放下手扯了伯坚的袖子,伯坚和她虽爱情极浓,只是自己过于老实胆小,在形式上从来没有一点表示。淑珍是学生,又是半道出家的,更不能怎样表示,所以两个人都只好在心里。这时淑珍情不自禁地揪住了他的袖角,他忽然感到机会不可失,马上就握住了淑珍的手,摇了几摇道:“我很高兴,有了今天这个机会,让我证实了你对我的感情不错。你如此待我,我为你……
一句话不曾说得完,只听见那两个随从兵,在前面叫着:“曾书记官呀,曾书记官呢?
伯坚听到这种惊吓的呼声,连忙跑了出来,问是什么事?李春秋道:“快回团部吧,街上已经在吹号了。
伯坚道:“也不能一吹号就走,我还有两个亲戚,要去看看。
李春秋向白粉墙上一指道:“你看墙上的太阳都成了红色了,快没有了,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打算打着灯笼回去吗?先生,我们可负不起这个大责任啦。
伯坚还不曾说话,淑珍也跟了出来了,问道:“怎么样?你马上就要走吗?
伯坚偏着头一听,果然有一阵军号声顺着风送了过来,自己并没有从过军,不知道这号吹着是什样节奏,然而那号声缓一声急一声,决不是平常的号。抬头看看屋顶上的太阳,果然已经西坠,在淡黄的阳光里,有零乱不成行列的乌鸦叫着过去,似乎是让这悲哀的号声催着由外面回巢了。伯坚眼里望看着斜阳,耳朵听着军号,心里想着“人之自由,可还不如一只鸟。
正是这样地发了呆,淑珍叫几声他都不曾听见。淑珍急了叫起来道:“伯坚,伯坚,怎么样了?你没有听见吗?
伯坚一回头,看见淑珍追了出来,才道:“淑珍,对不住,我有点神经乱了。你说什么!我都没有听见。
他原是一句谦逊自掩的话,不料更引起了淑珍的注意,马上抓住了伯坚的手道:“你不必慌张,先定一定神。
两个随从兵站在一边直跺脚道:“快走吧,快走吧!再要不走我们要误事了。
伯坚知道军令是不能违犯的,看看淑珍竟不管有人在一边拉住了自己的手,决然而去,又有点不忍,又呆呆地站住。张朝望、李春秋看看伯坚并无走开之意,拖了他一只空着的手就向前拉,伯坚借着他这个势子跟着到了大门口。淑珍握住他手的那一只手也不曾放下,也跟着走来到了过堂子里。军号声在近处也吹起来了,只见三三两两的兵士不断地由门外跑了过去,这正是向附近驻扎的一个所在去归队。张朝望道:“请你看看,人家都归队了,我们还等什么!
伯坚便将淑珍的手摇撼着两下,笑道:“我现在从军了,你应该鼓励我,以壮我的行色,为什么……
淑珍听他所说,不等他将最后一句说完,立刻摔开了手,将胸一挺,眉毛一扬,提高嗓子道:“好,我祝你马到成功!
只这一句,曾子约已经把曾、袁两家的人一齐引到门口来送别。
张、李二人趁着伯坚和淑珍离开了,一丢眼色,一个人拖了他一只手转身就走。子约喊道:“伯坚,你不回去看看你母亲吗?
伯坚身子向前回转头来道:“仲实他自会安排,我瞒着我妈的呢!
在这一回头,只见淑珍一只手扶着门,身子斜靠着,一只手抽了胁下撼着的手绢,正待向脸上擦去。她一见伯坚回转头来,索兴把手绢举高一点在空中摇了两摇。张、李二人一不提防,伯坚猛的一缩手摔脱二人,复跑了回来对淑珍道:“请你记着我的话……
张,李二人也追了过来又待拖他,伯坚连忙将两手坚抓住了门一跺脚道:“我又不逃走,和家里人多说两句话要什么紧!
张朝望却对子约道:“老先生,你们进去吧!你们送着,他不肯走。若是点名的时候不到,那可不是玩的!
淑珍将手绢一挥,对伯坚道:“我先走了。
说着,她忙掉转身向屋子里跑了进去,伯坚只得放了手,向着大家一鞠躬,向张李二人道:“走!你以为我还怕死吗?
说着,在他二人前面走了。伯坚走得极快,头也不肯回了转来。
走到城隍庙时,见满庙人声嗡嗡,捡东西的,打包裹的,捆扎车辆的,大殿下那一个大院落全是些人在乱动。伯坚走到配殿里,向威看见先“嘿
了一个字道:“你再迟一个钟头不来呢,要在东门外去找我们了,我们奉了命令,在东门外集合呢。
伯坚随便答应了一声,也去收拾他的东西。他心里可就想着:我真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跟了这种土匪式的军队一处跑。不过看着军队里这些人那种忙乱,却也是有趣。好在自己是事外之人,看看他们的行动,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向威见他在出神,一手拧了小胡子笑道:“到了这时候你还想什么家,你快收拾起行李来吧。
向威本也有一个随从兵,就叫他给伯坚把东西收拾好。伯坚因为前途不可测,而且又是夏天,并没有多带东西,只有一个小网篮和小提箱,一理就好。向威道:“你为什么只带这一点东西?横竖有伕子挑,你还怕伕子挑不动吗?
伯坚道:“家里只给我预备这些我也就算了。
心里想着:“原来你们不怕伕子受累的!设若我也是个伕子,大概不止挑这些了。
这时,殿外面吹着哨子,大概已经站队了,接着有一个兵手上拿了一根竹鞭子,带了两名伕子进来,一个年纪三十上下,倒是一个出力气的汉子;一个有五十岁上下,虽没有胡子,只看他那尖削的两腮簇着鱼尾纹,又在鱼尾纹之中丛集着斑白色的胡楂子,那老相也就十足了。那伕子伸出两手,抱了拳头和伯坚连拱几下,只看他手臂上爆出来的筋纹如青绳结着络子套在手上一般,这就可以看出他的精力是十分不济了。伯坚猛然省悟,自己的东西少,可以让这老头子担着。便指着提箱网篮道:“这两件东西,我交给你了。
那老头子一看东西是这样的少,用手提了一提也不过二三十斤重,心下大喜,又对伯坚拱着拳头道:“曾先生,难得你也在这里。我就伺候着你,请你多照顾我一点。
伯坚道:“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姓曾?
老头子道:“我怎么不认识你先生!我是城里捡破布字纸的阮小老,我家里还有老伴,带着三岁的小孩子,我这趟……
那随从兵拿起鞭子,刷的一声在网篮上抽了一声响,骂道:“你搬你的东西,多说些什么!
这一下子,不但吓得阮小老身子向上一纵,就是伯坚出于不料,心里也连跳了两下。那个年壮的伕子已经拿了东西出去,用绳索扁担挑着,阮小老不敢多说,也给伯坚将行李拿出去了。向威站在配殿当中,四周看了一看,看看还有什么东西遗失下来没有,他的随从兵比他的目光还要快,便将观音像面前的一个净水瓶子拿了过来,将水瓶子里的水向地下一洒,翻着瓶底看了一看笑道:“嘿,真不错,这是康熙瓷。
向威接过来看了,又用一个食指擦磨着瓶上的青花,笑道:“不见得是真的,管它是不是,你塞在篮子里吧。
随从兵将瓶子接过,见佛案上一个小铜鼎,顺手倒出香灰来也拿着走。向威道:“放下吧,那个重颠颠的东西要它做什么!
随从兵笑道:“我听见人说,这庙里有两个香炉是明朝的,看这香炉颜色很古,说不定就是这个,带去也好。
向威笑着点了一点头,于是大家跟着行李走了出来。
他们这是到城外去集合,辎重就跟着军队一块儿走,不分着两班。伯坚走到大殿里,见队伍已经出去了,于团长骑着一匹马,在队伍后面,伯坚、向威和其他几个军佐都紧随着马走。这时太阳已经没有了光,西边天一片红霞,直烧到天顶心里来,那惨淡的红光由上而下,映着那到处关门的街巷,越是凄凉。走出了城时,天越发黑了,远望见一片空阔的洲地,大队兵士分着好几路向那里去集合。伯坚心想:“有什么急事?白天不慌不忙,倒是天色都昏黑了,偏要赶着出发,莫不是这里面有什么军事秘密?既是军事秘密,自然是不许探问的,且自由他。
大家到了空场上,已经得着十分钟休息时间。他们这一团人,集合在一丛柳树林子边,比较上是一块偏僻的地方。伯坚得着时间,抬头一看,只见一钩月亮带着四五点亮星,在东方昏黄的天上,渐渐发现着光辉,把这夜色就格外形容着深沉了。顺着脚步踏到柳树子边,却见两个人站在那里说话,一个人道:“今天我们连夜走,大概是怕飞机吧?
又一个答道:“我想也是这样。不过这回我们经过了两三县,都没有遇到飞机,怎么会突然地来了?再说,我们是好好地退走,要开到哪里,在城里下道命令开到哪里就是了,何必还要先到城外来集合?
伯坚听着,心想:“连他们老人都不知命意所在,我一个新来的人到哪里捉摸去?那也只好跟着他们胡闯了。
当时在这空场上,约停了半小时,天已完全昏黑,满天的星斗和一钩月亮照着夜色沉沉的。四周一看,全是黑影子围绕着,高的影子是树林,低的影子是稻田,分不出郊野情形如何,只有远远的地方,在高影子里露出一两点小火星,约莫是村庄。暑气自然退去了,郊外的晚风由稻田上吹过来,带着一丝稻花香,却也令人气神一爽。伯坚心里本来二十四分抑郁,但是到了这种环境之下,心里尽管发牢骚也是无用,倒不如想开一点,混一时是一时。因为这样想着,所以伯坚就畅怀来赏玩夜景。当正在这时,自己这一部分的军队已经得了命令整队进行,进行的目的地乃是茶香镇。
原来这茶香镇是湖东省一个大商埠。本省出产大宗,是茶叶和丝,这茶香镇就是本省南部,由陆地转水道的一道转运口子,因之丝行、茶行以及因茶丝而开的银号都很有资本。不过这里一片平原,却不是军事家所需要的地方。而且这里的河道通邻省曲江,由曲江过去便是海,这也不是逐鹿中原的人所宜过问的。这次联合军到了西平,茶香镇的商会也怕要出事,会派代表迎了上去,许送给霍仁敏师长十万块钱,请他们的兵不要来。当时霍仁敏见他们一口气就出十万元,这人情不算小,便也答应下来,及至到了安乐县一打听,原来这茶香镇每年要做上千万块钱的买卖,当地商人的富有可想而知。他们这些富商太占便宜,出十万元便想把这事了结?也曾找人去再行要索,那边商会说是现在因军事关系,就是十万元也是勉强筹备。既是霍师长军饷困难,再凑两万以答雅意,在霍仁敏到安乐县的第二天,款子就解来了。霍仁敏因茶香镇不肯出钱,也不便再逼,表面也就没有再提,大家都以为事情过去了。这时伯坚听到,自己这一团军队要向那镇上开拔,心里便惊讶起来,难道为了钱得的不够,特意派人去筹饷不成?心里如此想着,在行路的途中就私问向威:“若是省城进行,现在到茶香镇去,不是更绕了路吗?
向威说:“是军事计划,你哪里会知道?也不必多问。
伯坚纳闷在心里,就跟着军队走。心想:“看你们又怎样。
走了二十里路,夜色更深了,天上一钩月亮已经不见,大小的星却更是繁密。环顾身外所看见的地方更是狭小,一路只有大众的步履声和队伍后面的车辆声,此外一点声息没有。路上经过几个小乡镇并不停留,偶然休息都在荒野,而且于团长下了命令,夜间行军兵士们一律不许交谈,猜那情形似乎也怕惊动了老百姓。所幸并不是急行军,伯坚又是喜欢运动的人,走了半夜,倒不觉累。约莫是两点钟的时候,忽然走上一道很高的大道,由大道一边树林子里望去,只见天和星斗倒在地下千百丈深,而且光闪闪的,原来是一道河,这是在河堤上了。到了这里,于团长下了马,下令露营,于是兵士们分班架着枪在堤上,大家在草地里坐着休息,于团长又派两连兵士望前面放出步哨去。伯坚是紧随着团长的,生平是第一次行军,看他们这种情形似乎是作战,又不十分紧张,也许不是作战。口里既不敢问出来,心里却是卜突卜突乱跳不住,伯坚勉强挣扎着站立在一边,只是看他们如何安排。就在这时,兵士们进餐,每个人分着三个干馒头,伙夫就用洋铅桶在河里舀起凉水来,分着放在各班兵士面前。用带了的洋瓷杯子各人就舀了凉水和馒头。伯坚也得了三个干馒头,走了这一晚肚子实在也有些饿,明知道不是吃法,也不能不试上一试。勉强咬了一口到嘴里,先觉得是干渣渣的,及至在嘴里咀嚼了一番,倒咀嚼一些味来。只管吃着,不知不觉之间就吃下去一个,在吃下去一个之后,肚子里并不觉得饱,于是又咀嚼了一个,见大家都开怀畅饮凉水,跟着一试也就喝了一大半杯。平常不曾知道凉水有什么味,在吃了两个馒头之后,喝上一口凉水,便觉得凉阴阴的、甜津津的,喝下去以后嘴里如吃橄榄一般,余味犹在。这才知道“饥者甘食、渴者甘饮
不是一句理想的话。在这餐吃喝过去以后,东边的天已经有些放着鱼肚色的亮光。因为东边天有亮了,天上的小星渐渐地暗下去以至于不看见,地上的树木也有点影子可以分辨出来。伯坚原是站在一边,怕到于团长近身去,这时却听到他大声说话,道:“虽然那些警察不相干,也不能让他碍手,这事交给刘营长了,就照我话办。
伯坚听着心想:“难道和警察开仗不成?
当时只听到一声军号,兵士站起队来,三营人成四行走。约走了二三里路,天色渐明,远远望见大堤之下一丛屋脊涌出二三角小楼,已是到了茶香镇了。前面两营人便先下了堤,由小道抄向镇的前后两方,最后这一营却顿了一顿。望见两支兵都到了镇边,啪啪一阵,向河街这边的先对天上放了一排枪,那后面的一支兵也应了一排枪。这两排枪放过,面前的这位营长喊着口令:“上刺刀冲锋!走!
这一营兵开了跑步,顺着大堤如涌水一般也直冲入茶香镇的道口里而去。于团长带着一连卫兵和几个亲近些的人,就都在大堤上等着,看看情形如何。到此,伯坚总算明白了:原来于团长奉了使命来偷袭茶香镇。
这茶香镇上除了百十名警察而外,并没有什么武装的人,这次慢说是暗袭,就是明攻也绝对没有人来抵抗。于团长现在分三路将镇市包围,难道还要和老百姓为难不成?只在这时向威却轻轻牵了他一下衣襟,将他拉到一边,低声对他道:“我们弟兄们太苦了,这茶香镇的商家都是些为富不仁的,还让他发财靠天不成!今天这情形,弟兄们恐怕要打启发,你若是有机会尽管放手去做。不要跟了团长,团长是不好出面子的。
伯坚知道“打启发
三个字是帮会里一种打家劫舍的代名词,连向威都有了这种话,那简直是要明抢茶香镇了,听了这话呆了一呆。向威又道:“这几个卫兵他们少不得也有两股出去,你就跟了他们去也好。
说毕,他先走开了。伯坚心想:“我并不是没有饭吃来投军,为什么要做强盗?然而就是不做强盗,
合了俗语一句话:“搭上强盗船了
。心里跳个不定,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有两个兵回来报告,已经平安占领茶香镇。于团长立刻下令前进,也顺着大堤走。这一连卫兵真个有誓死如归的勇气,喜洋洋地走去。还不曾进入市口,早见两股浓烟在屋脊丛中冲天而起,晓风吹来,带着一股很浓厚的焦糊气味。于团长坐在马上回转头来对向威道:“我不是告诉了他们找两个破庙破房子,先放把火助助威也就行了吗?这样干,是烧着了粮食行了。这是哪个傻种干的?真是打破自己的饭锅!我非枪毙他妈的不可!
说着话已经进了市口,只在这里便有一群兵武装把守着,兵士的脸都向着市里,显是禁止人民向外跑。于团长带了一连人如入无人之境地冲进街上,迎面一幢小洋楼,外面墙上嵌着华国银行的扁额,双扉紧闭。于团长道:“我们还向哪里走?有这大的房子,不会就在这里住下吗?把门给我撞开来吧!
他手下的卫兵听说是到银行里面去住,这比吃了任何兴奋剂还要高兴,大家一拥而上就来推门。银行里面的门较之平常店户的门总要坚固些的,大家用手推不动,这也不用什么人再出主意,看见旁边小巷里放了一截大木料,大家抬了那根木料,向着银行大门只三下两下就把门撞将开来。大家扑了进去,各人的眼光如闪电一样,就看钱在哪里。于团长也由马上跳下来,跑到里面大叫道:“这里面的钱是充军饷的,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动,哪个要动一个铜板,一定让他吃一颗子弹!
于团长如此一说,大家自然停止了动手,可是刚才脸上那一番得意之色,改作了失望之色,面面相觑。于团长也明白了他们一番意思,便道:“你们不要发呆,等一会我放你们半天假就是了。
说毕带了两个亲信卫兵走向里面而去。伯坚跟了他们进来以后,见大家乱哄哄地乱窜,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在一个过道里找了一条凳坐着。这过道前面是行里的柜台,后面便是职员的办公室,可是除了自己这些兵而外并不见行里一个人,大概都藏躲起来了。大兵们谁也不肯放下枪,交头接耳只在柜房里和天井里徘徊。一会子工夫于团长传令下来,叫了八个兵进去说话,这八个兵出来,就在大门外站着四个,过道后面站着四个,才算是有了守卫的。大家稍微镇静了一点,但是那些没有守卫的兵,依然背枪站着不肯休息。这时于团长自己却出来了,叫了这里的连长过去说了几句话,虽然听不到他说什么,然而看见他最后却露牙一笑。连长行了个军礼,背转身来就对大家道:“我们查街去,走!
他既然什么口令没有叫,这些兵也不用长官再叫什么口令,大家一拥而出。在他们这一拥而出之后,便噼噼啪啪不断地有枪声发出。伯坚呆坐在那过堂里还是不知所措,这时于团长两个随从兵张朝望、李春秋走上前一拉伯坚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趁这个机会找个安身之法吗?
伯坚听到“安身
两个字,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是找一个地方休息,便道:“这样乱哄哄的,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好。
李春秋对他一招手答道:“你跟了我走总不错。
张朝望站在他身后,也就伸手一托把他拉了起来。张、李二人虽是初来,偏是这里的门径打听得很熟,在屋子里两转三转忽然由一个后门转了出来。张、李二人各背着一支步枪,见伯坚并没有拿着武器,李春秋复又跑进后门去,很快取出一把大砍刀来就交给伯坚笑道:“给你壮壮威风,你先背着。
伯坚问道:“你们带我哪里去?不在银行里住着,还有比这好的地方吗?
张朝望笑道:“你不用问,自然有你的好处。
二人不容分说,拖了伯坚便跑。
后门是个巷口,出了巷口便是大街,还不曾走过十家店面,就见七八个兵如狼似虎,对着一个大店面子将门一阵乱撞。店家的门,都是木板拼成的,有了这些人不要命的撞着,哪有不坏之理!早是卜通一声,一排倒了好几块板,这些人不分好歹,一齐挤进去。张朝望笑道:“团部边下,他们还动手,我们还走什么?进去吧,伙计们!见财有分啦。
说着,两个人哈哈一笑,也跳了进去。伯坚一人站在街上,待要转身回去,一人又怕路上遇到游兵,不知怎么答复,待要不回去,站在这里又不是个办法。正是发呆,只见远远的有些三五成群的兵,正分向各店铺子去砸门,一片敲打之声。面前有一只狗在店门下狗洞里钻出来,对着街头只汪汪叫了两声,接上刷的一声,也不知道哪里飞来一颗子弹,狗马上就倒下了。伯坚忽然觉得危险,赶紧就跑进那家破门的店里去。伯坚一进门,才看出是一家布店,只见那架柜里的布匹,抖乱着满柜台,桌子上、地板上,都展布遍了。柜台外三个玻璃柜子,都装着洋货化妆品的,五面玻璃,没有一面不捣成几道裂痕的,里面东西有的抛在地板上,有的乱堆在柜子里,分明都是匆忙中,经过一道挑拨。地上零乱的东西里面,还杂有许多大小玻璃片,脚踩着还支格作响。柜房内的大钱柜,已是开了盖子,而且那盖子抛在地下,包洋钱铜板的纸片到处都是,因为纸片里面还夹着剩余铜板和洋钱。柜房后一扇通内室的门,已将门帘撤掉,只挂着半截,门上有个供关公、财神的神龛,斜在一边,财神偶像倒栽在烛台上。伯坚一看这情形,料定这个人家是遭了小劫。看见地下铺着半截门帘,盖了许多旧布,心想:“这些东西倒没有人要。
于是用脚把旧布堆踢了一踢,不料一踢踢出怪事来。布堆里有人哼了一声,掀起门帘一看,并不是布,原来是个老年人,缩成一团,躺在地下。伯坚踢了人家一脚,心里真过意不去,便将这老人扶起来,靠了墙坐在地下。他已是须发苍白的一个人,满脸的皱纹上挂了两道血迹,虽然还是轻伤,然而受惊过甚,已经晕过去了。当伯坚扶起他的时候,他头靠了墙,目光却望着伯坚,似乎知觉还未全失。伯坚老大不忍,见桌上有一只碗,便拿着向屋后来,要倒杯热水给老人家喝。他进了这后屋,首先看到的便是地上放了四五张被单、衣服、绸缎以及细软零件的东西,完全放在被单上,张李二人和几个兵,忙着在那里捆扎。那几个不认识的兵看见伯坚一人空手进来,都睁眼望了他,张朝望笑道:“这是我们团部的新书记,不相干,随便分他一些就是了。
那几个兵听说是团部的书记,这才不惊奇,便道:“喂,你们有的是大路子,找到一个茶客就可以绑他三万两万,到这里来分得多少油水?
伯坚道:“我不是分你们油水的,前面那个老头子要水喝,我给他找碗水。
一个兵走过来,一手将碗夺了过去,噹啷一声向天井里一抛,笑道:“你没事不会在家里躺着!
又一个兵将嘴向屋里一努,笑道:“我们光顾一家了,现在不行。里面有个三十来岁的,老刘,你去不去?
老刘就是先说话的那个兵,他道:“我跑进来,就注意这件事,只有一个老婆子、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都不行。老王,你这话真吗?
他手里已绑好了一个大包袱,右腿跪在包袱上,两手拚命地紧捆着包袱的麻绳,他说着这话,将麻绳拴了一个死疙瘩,偏着头看了老王等他的回话。老王道:“你怎么这样呆?你想,有了五六岁的自然有个三十来岁的,要不是,五六岁的由哪里来?她们躲在房后头一个柴堆里,我早看见了。
老刘跳了起来道:“我要去看看,究竟是怎样一块料?
说着,便要向屋子里去。
伯坚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就知道是找女人,见老刘要走,横身向前两手伸着一拦道:“何必呢……
老刘不等他说到第二句,拿起靠着壁上的枪瞪了眼睛,一面喝道:“你怎么样!打算你一个人独得?
张朝望一跳上前将伯坚拉到一边来,笑道:“你爱要什么你就拿什么,只是人家拿了的东西你就不要去管。
伯坚道:“我并不抢东西。
张朝望笑道:“女人也是一样,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去割二道韭菜。哈哈。
那老刘更不说话,手上拿了枪就向屋里去了。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就听到那屋后有个女子声音,哇的一声哭将出来。只听见老刘喝道:“你妈的,哭什么!我们总算前世里有缘,你躲些什么。
那女子的声音哭得更凄惨了,只管哇哇地叫。那老刘先唠叨了一阵,接着噹的一声他放了一枪。伯坚在外面听到,倒不由得不替那女子吓了一身汗,望了张朝望,意思是问他这枪打死人没有?张朝望笑道:“你不要替她们担忧,这些女人都是贱骨头,你不先吓她,她不能舒舒服服伺候你的。
一言未了,只见老李也跳进屋子里面去,顷刻工夫,呜咽求饶声、吆喝声、笑骂声,很热闹。只听到老刘喝道:“你以为老子的枪子儿真舍不得钻你吗?你再躲一躲我就是这一刺刀!
“哎呀,老总,你就饶……了我……怀着九个月的……
“哈哈,若要有路,得找大肚,最好不过。
“老刘,上,她没有地方躲了。
“你再动一动,我就是这一刀,把你九个月的孩子挖了出来。
“哈哈,行了,老刘,她躺下了。
这一种残酷的谑浪声,却间着一种哽咽不断啜泣声,伯坚听了,要避开不得,要劝阻也不得,只觉心如火烧。外面这几个兵,只当没有听到,继续地将细软东西一齐捆扎着。他们还要赶第二家,捆扎得很快,一阵风似的将包裹捆扎完了,都跳起来道:“老刘,怎么还没有出来,你打算在这里住下吗?
老刘拖着枪,将那含着凶焰的眼睛,笑得合成了一条缝,老李拍着手道:“她还躺在那里,你们哪个去?
李春秋道:“一晚跑了半条命,又去干这出力的事,犯不上。现在还有几家没有开门的,再去赶第二家吧,你们只顾爱女人,就不要发财了吗?
大家说了一声“不错
,向外一拥。伯坚眼见这家布店财产被人抢去,人格被人蹂躏,眼睁睁地看到这群仇人欢笑而去,有几个不曾被蹂躏的,都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正这样想着,老刘忽然站住脚,也有同感。他道:“这样一家大店布,不能只是柜房里那个老狗,还有人哪里去了?我猜他们一定躲在屋顶上,等我来吓他们一下子。
啪!啪!老刘向屋顶上放了两枪,他端着枪斜了身子,头微偏着,并不看标尺去瞄准,那样极自在的神气,似乎这子弹打了出去,极无关系。可是就在这啪啪两声,哗啦一阵瓦响,接着屋后又卜通一声。老刘笑道:“哈哈,活该你倒霉。
老李一把拖住他向外跑,口里道:“你不看看街上,好油水都让人家闹完了。
于是乱窜出去。
伯坚若不跟着他们,这当地的百姓,都会当了仇人来看待,不走怎么办?因此并不说是非,只是在后走。这时到了大街上,变了一个情形了:只看到三三两两的兵,都肩上扛着枪,枪上挂了一个大包袱,似乎他们这种搬赃物都有个训练,所用的包袱,十之八九是被单,用枪挑着,也是一个形式。不过有些带着两个包袱的,枪不能挂,就把枪挑在肩上,一头一个,俨然挑担的小贩一般。所有的店门,没有一家不被人砸破了的,自然都让这救国救民的联合军光顾了。老刘骂道:“他妈的!为了一个女人,耽搁了老子几笔财喜,女人真不是好东西!
这里一阵八个人在路上走着,眼睛就不住地四处去找油水。但是那些大铺子,不但门是开了,而且里面正有弟兄们在里面工作未走,如何能进去?走了二三十家店面,才遇到有一家开门无兵的,大家不问好歹,就向里一拥,真个如入无人之境。走进来之后,老李首先打了一个哈哈,骂道:“晦气,晦气,他妈的是生药铺。
李春秋道:“伙计,你不要傻!人参、鹿茸,这都不值钱吗?
这药店里倒不像那布店里,店里一个老板四个伙友,一齐满面春风地老远地躬身作揖。那老板也是个斑白胡子的老者,虽是穿短衣,袖子极长,两袖高举比齐了鼻尖,口里乱叫老总,旁边一个伶俐些的小伙计,作揖笑道:“老总辛苦了,小号的东西,凡是合用的请随便拿。
老刘骂道:“你妈的!东西是你们收起来,叫我随便拿,我到哪里拿去!有人参、鹿茸没有?有就给我拿出来。
说时,大家一齐拥进了药店柜房,有两个人已经动手。药房里的木架、抽屉是比任何店铺为多,这些八大爷都不认得字,更不认得药,你打开一个抽屉,我关上一个抽屉,轰隆轰隆响成一片。李春秋笑道:“这倒有个意思,我也来罢。
于是他也走上前扯开一个抽屉,看了一看便关上,关上之后又开那一个,一路抽关着却也顺手。老刘倒拿着枪,咚的一下响,将枪托在柜桌上捣了一个窟窿,因道:“你们不要闹,不趁功夫捞几文没有时候了。
大家正开着抽屉寻开心,听到卜通一声都停止了。老李笑道:“我们自己走错了门,有什么的说。
老刘瞪着眼问老板道:“你说,有人参……
老板躬身答道:“小店是小本买卖,办不起多少贵重药品。就是有一点,也让刚才几位老总拿去了。
老李跳起来道:“要拿就自己动手,斯斯文文地说些什么!
于是大家直撞进后面去。伯坚见这店里老板倒是个知大体的,见身后没有人,便上前一步对他低声道:“你们这里有女眷没有。
老板道:“小店地方不大,不带家眷。若是有我就叫她们出来奉陪。
伯坚不觉笑起来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你不要看我身上穿了灰布衣,我并不是大兵,是他们捉来的伕子,你若有家眷,赶快躲起来。
一言未了,这些人从里面又拥出来,虽然也拿了些细软零碎,脸上却不大得意。老刘骂道:“他妈的!这里真光了,隔壁去看看。
老李道:“嘿,慢来,你看那天花板上怎么会裂开一条大缝?
说着便跳上桌子,举着枪头上的刺刀要向天花板上戳了去。他手只刚刚一抬,伙友中忽有人哎哟了一声,老李且不去戳天花板,反过枪口来对着那伙友喝道:“你说,那上面藏着什么?快取下来!要不,我就打死你这杂种!
他这一喝不打紧,其余的兵都举了枪对店里人喝道:“快说,快说!
那伙友脸都吓白了,浑身如筛糠般地抖着,只管望了店老板道:“老板……我……说不说。
店老板也呆了,微微抬起手指着道:“那……那……里是两个人。
老李道:“不用说,是两个女人了。你快快叫她下来,我看看是怎样的人。
伙计们一看他们满脸带着杀气,哪里敢道半个不字,便向天花板喊道:“你们快下来吧,这要开枪了。
天花板上的人哇的一声怪叫,连板子带灰尘一齐裂开滚将下来,卜通一声,地下躺着两个女子。
这些兵都不要拿枪打人了,一齐抢着上前将那两个女子围着,见一个有三十以外,是个妇人模样;一个不过十六七岁,还梳着一条辫子。大家看了,不问好歹,将枪放过,都伸了手想上前抱着。张朝望抬起右手伸过了他的头,喊道:“慢来,这个不是抢的事情,我有一个公平的办法,大家来抓阄,哪个抓了头阄,那个得这小姑娘。
大家哈哈一笑,就抢着问道:“二阄呢?
张朝望手指着那妇人道:“就是这个老板奶奶
。老刘摇着头笑道:“那不好,依我说,我们有福同享,得了第一的,第一去;第二的,第二去。有不愿的,再要那位。
说着,斜了眼睛向妇人一努嘴。那个姑娘和妇人由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地面无人色,靠了柜台都只管垂泣。那些伙计们,上前来救,既不敢,看了又不好意思,都溜走了。只有那个老板呆站在那里,左手扭衣角,右手擦胡子,直望了那两个女子。这两个女子挤到柜台的角落里,都垂着手低着头,好像吓晕过去的小羊一般,只待屠夫拿刀来杀。张朝望早在药架上的纸媒筒里抽了两根纸媒,连连几下撅成几断,背过身去,忽然掉转来,左手捏了纸媒露出一截头在手外,手一扬道:“来啊,这个头彩不错啊。
老刘一伸拳头笑道:“我先抽,你们看看,我还能大破天门阵。哈哈,他妈的,走桃运,准是我中头彩。
他说着就伸手在张朝望手中抢了一橛纸媒去。张望朝将手向怀里一缩道:“不能那样抽,抽断了不好办。我有言在先,最短的是头彩,最长的是末彩,哪个抽?上!
说着,把手伸出来。这些兵笑嘻嘻地一个人抽了一橛纸媒去,到了最后只剩两截在他手里,他笑道:“见财有分,见色也有分,曾书记,你也抽一根,年轻轻儿地不要做菩萨。
伯坚正色道:“这个我不行,我看她们那样子很可怜的。
张朝望道:“来不来在乎你,你不抓阄不行,难道让我一个得两根不成?我是愿意,但是他们能答应吗?你总要抽一根,不抽不行。
说时那手伸到面前来,伯坚一想,抓到手再说。于是也抽了一根。大家拿来一比,老刘的阄最长,伯坚的阄最短。老刘啪的一声响脚后跟比齐行个立正式,一抬手比着右眉尖向伯坚行了个军礼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