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瀛台落日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58890
[book_dec]历史小说,高阳著。晚清历史全景式画卷、系列史诗巨著《慈禧全传》之六。两宫回銮还不到一年的工夫,宦海升沉,几人弹冠相庆,几人不堪回首,各省总督半数迁转,两江总督刘坤一的病殁掀起又一轮的明争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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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兩宮迴鑾還不到一年的工夫,宦海升沉,幾人彈冠相慶,幾人不堪回首,已頗經歷過一番滄桑了。
京中比較穩定,各省調動得很厲害,總督遷轉了一半;巡撫則除江蘇的恩壽、陝西的升允、湖北的端方之外,更調了十二省。端方雖未調動,卻等於升了官,暫署湖廣總督。因為兩江總督劉坤一,在這年──光緒二十八年九月間在任病歿,這是頭等要缺,朝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仍援甲午年劉坤一北上督師的前例,以鄂督張之洞署理江都,所以「督撫同城」的端方,在武昌得以唯我獨尊。
前度劉郎的張之洞,卻不似端方那麼高興。前番署理,是因為劉坤一勤勞王事,未便開去他的底缺,猶有可說,這一次江都出缺,依資歷而論,由他調補,乃是天公地道之事,何以仍是署理?
尤其是一想到袁世凱,更不舒服。張之洞光緒十年就已當到兩廣總督,那時袁世凱還只是一個五品同知,在朝鮮吳長慶軍中「會辦營務處」。連個「學」都沒有「進」過的乳臭小兒,居然成了疆臣領袖!最可氣的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袁世凱是實授,而兩江總督南洋大臣張之洞反是暫局!這不是笑話?他心裏這樣在想,口頭上卻從未說過一句,因為以他的齒德俱尊,與後生小子爭功名,說出去會叫人看不起。
當然,袁世凱非常瞭解,當今的重臣,只有兩個人,朝中一個榮祿,外面一個張之洞。至於王文韶、鹿傳霖之流,不必放在心上。如今榮祿老病侵尋,日衰一日,看來不過年把工夫好拖,榮祿一旦下世,軍機大臣中決不能讓瞿鴻禨爬上來。而論資望,他也不夠「掌樞」的火候,那時張之洞也許會內召大拜,應該早日結此奧援。
因此,從保定回項城之前,他就作了決定,回程要迂道南京小作勾留。
※※※
袁世凱是奉旨准假兩月,回籍葬母。九月裏南下,在項城匝月勾留,十月二十一日起程,取道信陽坐火車到漢口,端方接到武昌看鐵廠、看槍炮廠,禮數周至。不過袁世凱卻不大看得起端方,只跟督署的文案,光緒八年壬午福建的解元鄭孝胥親近,極口稱讚張之洞在湖北的規劃,深遠宏大,說是「今日之下,只有我跟南皮兩個人,還能夠擔當大事」。
可想而知的,以鄭孝胥跟張之洞的關係,必然會將這話,飛函江寧。這使得張之洞心裏好過得多了,所以袁世凱的專輪駛抵南京下關,張之洞照規矩行事,盛陳儀衛,親自迎接,到得總督衙門,隨即開宴,其時是午後一點半鐘。
這個時間趕得很不巧!原來張之洞的日常生活,與眾不同,在湖北官場,人人皆知,有副送他的對聯:「號令不時,起居無節;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下聯不免刻薄,上聯卻多少是紀實,而張之洞自以為是一天當兩天用。
他這一天當兩天,即以午未之交為分界。大致每天黃昏是他的早晨,起床就看公事,見賓客,到午夜進餐,他的飲食習慣亦很怪,每餐必酒,酒備黃白,同時並進,餚饌、粥飯、水果、點心,亦復如此,擺滿一桌,隨意進用,沒有一定的次序。
食畢歸寢,往往只是和衣打盹,冬夏都用籐椅,不過冬天加個火爐,這樣睡到凌晨五六點鐘又醒了,辦事見客,直到日中歇手吃飯,飯罷復睡。
這開宴之時,正是該他去尋好夢的辰光,加以這天去了一趟下關,精神格外不濟,入席之後,想撐持不住,雙眼澀重,只想合攏,勉強睜得一睜,也只是半開而已。
在一堂肅然之中,只見袁世凱謙恭地說不到三五句話,就會悄悄中斷,因為張之洞眼閉嘴張,正將入夢,等他頭向旁一側,驚醒過來,袁世凱方才開口。
此情此景,使得滿座的陪客,皆為之侷促不安,最無奈的是,盛宴例用下繫桌圍,面對戲台的方桌,袁世凱上坐,張之洞打橫相陪,一桌中別無他客,可以跟貴賓接談,稍解尷尬,以致於眾目睽睽,只看著高坐堂皇的袁世凱發愣,替他想想,真是人間的奇窘。
張之洞終於倒在椅背上,起了鼾聲。袁世凱看一看周圍,站起身來,於是奉陪作陪的藩臬二司,從左右趕到他身邊,未及開口,袁世凱已向他們搖手示意,不要驚擾了張之洞。
只是總督進出轅門,照例鳴炮,俗名「放銃」,炮聲卻將張之洞驚醒了,一看客座已空,知道袁世凱不辭而別。這是件不但失禮,而且失態的事,張之洞想要彌補,就只有急急傳轎,趕到下關去送行。
由總督衙門到江邊,很有一段路,八抬大轎,分兩班轎夫換肩疾走,仍舊能讓張之洞在轎子裏好好睡了一覺,所以趕到下關,精神十足,正是他一天當兩天用的另一天開始之時,但袁世凱的專輪,已將起碇,他只在柁樓上拱拱手,向張之洞遙為致謝而已。
※※※
在上海逗留了三天,袁世凱乘海圻號兵艦,直航天津,到達的那天,正是四十天假滿的十一月初六。就在這一天,京中傳來消息,雲貴總督魏光燾調任兩江,張之洞回任。
江都會落在魏光燾頭上,是無人不感意外之事。此人字午莊,籍隸湖南邵陽,出身是個廚子,後來投身湘軍,曾隸服曾國荃部下,後來跟左宗棠西征,積功升到道員。甲午那年,官居湖南藩司,巡撫吳大澂請纓出關,魏光燾領兵駐牛莊。日軍未到,望風先遁,一日一夜走了三百里,幾次墜馬,跌傷了腳,也算「掛綵」。和議成後,吳大澂帶著他的「度遼將軍」玉印回任,魏光燾的官運更好,竟升了陝西巡撫。
庚子年之亂,下詔勤王,舉兵響應的都交了運,鹿傳霖入軍機;岑春煊升巡撫;魏光燾升總督。在昆明政事都由雲南巡撫李經羲作主,魏光燾拱手相聽,一無作為。不過他精力過人,一大早起身,接見屬員以後,總是到各處營伍去看操,「魏午帥」之勤,是很有名的。
這樣一個庸才,能到兩江去當總督,袁世凱可以斷定,決不會是因他勤於看操。果然問起京中人來,道出一段內幕。
湘軍出身的大員中,有個衡山人叫王之春。他本來是彭玉麟的「文巡捕」,職司傳達,生得儀表堂堂,是頗為厚重有福澤的樣子,彭玉麟便調他到營伍裏來,積功升到道員。光緒十年中法之戰,起用宿將,彭玉麟專廣東的軍務,用王之春當營伍處,底缺是廣東督糧道。以後升湖北藩司,又調四川,看看要爬到巡撫,是很吃力的了。
王之春花樣很多,知道著書立說,也是獵官的一條捷徑,曾請一個廣西人潘乃光,將從恭親王創建總理衙門以來,與各國交往的情形,按年條舉,編次成書,命名為《通商始末記》,因而博得了一個「熟諳洋務」的名聲,居然在光緒二十一年,奉派為弔唁俄皇亞歷山大的特使。俄國以「頭等欽差」的禮節相待,並有「腑肺語」,因而頗得帝師翁同穌的重視。
及至俄國新君加冕,打算仍派王之春為慶賀專使時,俄國卻又嫌他職位不稱,因而改派了李鴻章。而王之春則在戊戌政變後,走了榮祿的路子,終於得遂封疆之願,當了巡撫,先放安徽,後在廣西。始終恃榮祿為靠山,每月都有書信致候,自然還有伴函的重禮。
魏光燾即是由於王之春的關係,搭上了榮祿的這條線,另外又備了兩萬銀子的門包。這樣,他的希望調任兩江的意願,才能傳達給榮祿。
於是談到江都的人選,榮祿提出兩點意見:兩江自曾國藩以來,以用湘軍宿將為宜,而且張之洞太會花錢,豈可以兩江膏腴之地供他揮霍?後面這個說法,最能打動慈禧太后的心,因而魏光燾的新命,很快的就下達了。
袁世凱心想,如果說南洋是湘軍的地盤,則北洋就是淮軍的禁臠。魏光燾碌碌庸才,比張之洞好對付得多,自己的處境較之李鴻章當年先有沈葆禎,後有劉坤一的分庭抗禮,猶勝一籌。只要能壓住盛宣懷,不讓他爬上來,便可如李鴻章在北洋之日,將許多可生大利的事業抓在手裏,有一番大大的展佈。
這當然要靠榮祿,他的日子不多了,袁世凱默默在籌思,自己還不夠資格取而代之,但可扶助夠資格的人接他的位子,從中操縱,那就等於取榮祿而代之了。
當然,眼前必須格外巴結榮祿。轉到這個念頭,想起榮祿嫁女的賀禮,縱不能如魏光燾那樣,一送二十萬兩銀子,至少也要讓榮祿高興才是。
「讓榮中堂高興,不如讓榮小姐高興。」袁世凱的表兄,為他掌管私財的張鎮芳獻議:「所以賀禮之中,應多備珍貴新巧的首飾。」
袁世凱非常讚賞這個看法。因為榮祿只有一子一女,一子在迴鑾途中病歿,只剩下一個女兒親骨血,鍾愛異常。只要這位小姐說一聲「袁某人送的東西真好」,榮祿也就很高興了。
「禮要兩份。」袁世凱又問:「送乾宅的呢?」
「那是有照例的規矩的,只能遞如意。」
原來乾宅是王府。漢大臣與親貴通慶吊,照旗人的規矩,喜慶只能遞如意以申敬意,但袁世凱覺得太菲薄了,決定以北洋公所的名義,送兩萬銀子的賀禮。
※※※
滿漢不通婚的禁令,已奉明詔解除,但選八旗秀女的制度,依舊保存。旗人合於備選資格的及笄之女,在未經過挑選之前,不准擅自擇配。因此,多少豪門大族想跟榮祿結成親家,卻開不得口,即以榮祿這個艷光照人、小名福妞的愛女,雖早就向戶部報過名,已至待選之年,而三年一舉的選秀女之制,由於國遭大難,尚未恢復,福妞的終身大事,做父母的一時亦就作不得主了。
但是,有個人可以作主,慈禧太后。太后或皇帝可以指定某一親貴宗室,娶某個人的女兒,名為「指婚」,或稱「拴婚」。慈禧太后決定將福妞「指婚」給醇親王載灃。
拴成這樁婚姻,是慈禧太后迴鑾以後,所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誰都看得出來,讓福妞能成為王府的嫡福晉,是慈禧太后的酬庸與籠絡,但是,她自己心裏明白,另外還有一層遠比籠絡榮祿來得更要緊的作用在內。她確信唯有這樣做,才可以徹底消除後顧之憂。
當議和之時,慈禧太后刻刻不能去懷的一件心事是,各國會干預中國的內政,逼她歸政。慶王奕劻與李鴻章所定的《辛丑和約》,幾乎完全接受了各國的要求,似乎任何人都能辦這樣的交涉,可是在條約之外,有一項不見於文字的交涉,他們做到了,那就是不提結束訓政之事。李鴻章的恤典特厚,奕劻的大見寵信,都由於有這麼一場功勞。
但在訂約到撤兵的那段辰光中,慈禧太后發現隱患存在,各國對皇帝依然存看好感,這倒還是意料中事,無足深憂。到後來發覺各國對皇帝的胞弟亦有好感,而且隱隱然有支持之意,這就不但意料不到,而且也不能不加防備了!
※※※
醇親王奕譞的嫡福晉,也就是慈禧太后的胞妹,生過四男一女,只留下一個老二,就是當今的皇帝。
皇帝共有三個異母弟弟,排行第五、第六、第七,都是醇賢親王側福晉劉佳氏所出。老五名叫載灃,生在光緒九年,八歲襲爵,都叫他「小醇王」。義和團入京,德國因為公使克林德被殺,算是受害最重,所以由瓦德西當聯軍統帥,瓦德西到京不久,就提出要求,應該派親王為專使,到柏林向德皇謝罪,而且指名要求,以十八歲的小醇王載灃,充任專使。
於是光緒二十七年四月,明頒上諭:「醇親王載灃著授為頭等專使大臣,前赴大德國,敬謹將命。」又派上書房師傅,為載灃授讀的前內閣侍讀學士張翼,以及德國話說得跟柏林的土著一樣的副都統蔭昌為參贊,攜帶國書禮物,在五月底由上海坐德國船放洋。
到了柏林,載灃打回來一個電報,說德國外交部致送照會,要求專使以跪拜禮覲見德皇。軍機上奏,慈禧太后大驚失色,原來客使跪覲,以前一直是大清朝與列國交往的一大爭端。乾隆五十七年,英國所遣通商專使伯爵馬戛爾尼,雙膝著地見高宗,洋人引為奇恥大辱,而中土則以為「一到殿廷齊膝地,天威能使萬心降」,是件最得意之事。從此以後,嘉、道、咸三帝,都因為洋人不肯行拜跪禮,拒見外使。直到同治年間,迫於情勢,才作了讓步,由總理衙門與各國公使,多次磋商,用五鞠躬禮覲見穆宗於西苑紫光閣,在各國已認為格外尊禮,而朝廷還覺得過於委屈。如今以洋人所絕不願行的「野蠻」禮節,強加之於中國皇帝的胞弟,明明是故意折辱,倘不力爭,何以見祖宗於地下,更有何面目再見臣下。
為此,函電交馳,極力磋商,結果總算免行跪禮。但覲見的情形,卻又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德皇不獨以隆重的禮節,接待載灃,而且降尊紆貴,親到行館答訪,情意殷殷地談了許久。又邀載灃至但澤閱兵,參觀曾來華遊歷,覲見過皇帝的亨利親王所統帥的海軍,甚至還作了德國皇后茶會的主賓。
這前倨後恭的用意,他人茫然,而慈禧太后肚子裏雪亮。故意以跪禮來為難謝罪的專使,是表示對她縱容義和團的不滿,而優禮載灃,純然因為他是皇帝的胞弟!
及至載灃回國,兩宮已在迴鑾途中,慈禧太后特地在開封行宮,召見載灃,細問使德的情形。載灃那知老太后已有猜忌之心?少不更事,對在德國所受的禮遇,只有誇飾,絕不隱諱,說德皇如何對他期許,又勸他留意軍事,說是確保政權的唯一要訣,就是將兵權抓在皇室手中:
慈禧太后心想,載灃素無大志,才具亦平常得很,說話有些結巴,往往辭不達意,此刻眉飛色舞,無非覺得此行很有面子而已。究其實際,並未將勸他的話,好好去想過一想。只是無用之人,易於受人擺佈,倘有人利用他的身分地位,暗蓄異志,所關匪細。
往暗裏去想,皇帝目前無子,又因有腎虧的跡象,將來也不會有兒子,然則皇位何屬?兄終弟及,已有前例,一班「新黨」如何看不出各國有支持載灃之意,因勢利用,只怕從此就要多事了!
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只要載灃自己不願,任何人都不能假借他的名義為非作歹。這樣想下來,自然而然地有了法子,找一個人管住載灃,即是釜底抽薪之道。
誰能管住載灃?大家巨族的老太太,要教兒子收心,有個不二的秘訣,替他娶一房標緻、能幹、賢慧的媳婦。因此,慈禧太后從召見海外歸來的載灃的第二天起,就開始在物色「醇王福晉」了。
替她參謀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榮壽公主,一個是李蓮英,但只有李蓮英所提的人選,正合慈禧太后的意,那就是榮祿的愛女福妞。
「大格格,你看呢?」慈禧太后問榮壽公主。
「模樣兒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能幹更無話說。就是,」榮壽公主笑笑說道:「小五將來必是落個怕媳婦的名聲。」
「小五」是指載澧。她是為她的堂弟設想,不過這句話使得慈禧太后的主意,越發堅定不移,她不便表示,正要他「怕媳婦」才好,只能為福妞解釋。
「這孩子,是讓她父母慣的!膽子可真大,連我都不怕──。」
慈禧太后是欲揚故抑,話才說了一半,但榮壽公主卻抓住空隙很快地說了一句:「她連老佛爺都不怕,小五就更不在她眼裏了。」
「那也不盡然。少年夫妻,恩恩愛愛,彼此體貼,脾氣會改的。」
榮壽公主不答。慈禧太后也發覺到,自己這樣說法,等於已定了主意,「大格格」當然不能駁回,但她心裏不以為然,是很明顯的。
多少年下來,慈禧太后如說還有忌憚的人,唯一的就是榮壽公主。她不肯隨便附和,但只要是她同意的事,不但心口如一,不會出爾反爾,而且一定盡力支持。慈禧太后很敬重她這個脾氣,也因此希望能將她說服,好讓她做自己的幫手。
可是,榮壽公主對這件事的態度很堅決。總是說:「老佛爺若以為合適,就降旨意好了!」心裏還有句話是:「我不敢駁回,可是別指望我點個頭。」因為她的堂兄弟中,受妻子及岳家欺侮的很多,都出於慈禧太后的指婚,她不希望再有一個堂弟娶得悍妻。
為此,指婚的懿旨,遲遲未發。而風聲已經隱隱傳出去了!大家都覺得非小醇王不能娶這麼嬌貴的小姐,這位小姐亦非嫁世襲罔替的親王,不足以盡其嬌貴。奇怪著這麼門當戶對的一頭婚事,慈禧太后何以至今還不得它「拴」起來?
李蓮英是對促成這頭親事最熱心的人,不斷地找機會催促,催得慈禧太后也有些發慌了,不辦成這件事,牽腸掛肚的,不能安心。
「提到福妞,你從沒有搭過一句腔,我知道,你是覺得福妞脾氣剛強,將來小五會吃虧。照我說,你這個心擔得叫多餘!他們這輩你居長,誰都怕你三分,將來如果福妞欺侮小五,你不會說她嗎?」
這話說得相當透徹。榮壽公主想,事情反正已成定局了,自己默默的表示抗議,無濟於事,徒然惹得老太后心裏不痛快,又何苦來哉?倒不如趁她有這句話,為載灃稍做彌補之計。
「小五太懦弱,有福妞這麼一個媳婦,倒正好補他的不足。女兒是怕福妞受不了王府的規矩,語言行為稍微不檢點,或者小夫妻常常吵個嘴什麼的,老佛爺不心煩嗎?」
「我知道,我知道!你說得一點不錯。」慈禧太后急忙接口:「說真個的榮祿夫婦也太寵他們這個姑娘了!找一天,我好好說他一頓。」
於是迴鑾不久,便降了懿旨,將「榮祿之女瓜爾佳氏指婚醇親王」。喜信一傳,醇親王的「北府」賀客盈門,那知老福晉劉佳氏,也就是小醇王載灃的生母,忽然得了急病,病狀是喃喃自語,雙眼發直,見了人都認不出來,彷彿中了邪了。
見此光景,賀客大駭,但「北府」上下,卻還能保持鎮靜,因為這是老福晉舊疾復發,而得此近乎瘋癲的痼疾,卻是出於慈禧太后所賜。
原來老醇王有四位側福晉,劉佳氏位居第二。嫡福晉及第一位側福晉相繼下世,便由劉佳氏當家。在老醇王病歿時,老七載濤只有三歲,是她自己一手帶大的,光緒二十三年,慈禧太后懿旨命載濤出嗣為貝子奕謨之子。劉佳氏的這個小兒子,簡直就是她的命根子,平空被奪,哭得死去活來,從此就有些恍恍惚惚,言語顛倒的樣子了。
但刺激猶不止此,尤其這一年接二連三地來。首先是載濤的「父親」又變過了。這奕謨是咸豐、同治年間被尊稱為「老五太爺」的惠親王綿愉的幼子,嚴正不阿,是親貴中的賢者,卻跟慈禧太后不大合得來。當初載濤為子時,看他肥頭大耳,十分高興,但不親自進宮謝恩,卻大宴親朋,就彷彿真的得了老來子一樣。慈禧太后知道了,頗為不滿,只是隱忍未發,以後鬧政變,鬧「拳匪」,沒工夫去擺佈他。這樣五年工夫過去,載濤已經十六歲,相貌厚重而俊秀,舉止穩健而瀟灑,是少年親貴中的美才,奕謨得意非凡。
那知樂極生悲,壞在他不該發牢騷,而且形諸筆墨,以致賈禍。他畫了一幅怪圖,懸空一隻穿了「花盆底」的腳,再無別的,卻有一首打油詩:「老生避腳實堪哀,竭力經營避腳台;避腳台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腳仍來!」
這隻腳一望而知是屬於誰的,慈禧太后得知其事,勾起舊恨,勃然大怒,降了一道懿旨,將載濤改嗣為老醇王的胞弟鍾郡王奕詒之後。奕謨夫婦所受這一番刺激,猶甚於劉佳氏,竟而雙雙病倒。劉佳氏一方面覺得慈禧太后喜怒莫測,十分可怕,一方面又心疼愛子改嗣,日子不見得會比在奕謨膝下來得好,因而又添了幾分病症。
不久,劉佳氏又受了一個打擊,事起於載漪別有歸宿。他本來所得的罪名是「革爵,發往新疆永遠監禁。」這年另有一道懿旨:「仍歸本宗。」亦就是仍舊算惇王奕誴的次子。他本來承繼為端郡王奕誌之子,而且襲了爵,如今一歸本宗,變成奕誌無後。誰要是再過繼過去、現成有個降封的貝勒在等著他承襲。慈禧太后倒是好意,將載灃的胞弟老六載洵,作為奕誌的嗣子,讓他由鎮國公一躍而為貝勒。可是劉佳氏又少了個兒子,自然大感刺激。
此時接到指婚的懿旨,是她一年中所受到的第三次打擊。這一次的打擊,又比前兩次來得重,大有「不能做人」之感,所以病也發得格外重了!
這因為載灃原是訂了親的,親家是蒙古人。嘉慶年間的三省教案,為僅次於洪楊的一次大規模叛亂,仁宗在宮中求卦,佔得「三人同心,乃奏膚功」。其後果然,所謂「三人」,是額勒登保、德楞泰、勒保,劉佳氏所定的兒媳,就是德楞泰之後。
德楞泰本人因功封一等繼勇侯,長孫倭計納襲爵,做過杭州將軍;次孫叫花沙納,官居吏部尚書,倭計納的襲爵的兒子叫希元,做過吉林將軍,死在光緒二十年。劉佳氏為載灃所定的親,就是希元的小姐,如今由於慈禧太后指婚瓜爾佳氏,對希元家就必得退婚了!
這件事從人情上講很難,因為希元家的小姐,是劉佳氏自己看中的,而已放了「大定」。照滿洲的婚禮,男家主婦到女家相親問名,合意了致送如意或首飾,名為「放小定」。然後擇定吉期,男家聚宗族親友帶領新女婿到女家正式求親,女家亦聚宗族親友接待,彼此謙謝再三,方始定婚,新婿拜女家神位及父母,歡宴而散。這樣經過一兩個月,再挑吉日下聘,名為「過禮」,又叫「放大定」,婚姻到此為止,已成定局。「放小定」猶可變化,「放大定」則等於已經迎娶,所欠者不過洞房花燭有好合之實而已。
因此,「放大定」之後,如果新郎不幸而亡,則未過門的新娘子,殉節者有之,守「望門寡」者有之。是這樣嚴重的情況,則退婚便如休妻,女家便認為奇恥大辱!尤其是希元家的小姐,守禮謹嚴,剛烈過人,得知退婚的信息,什麼後果都可以發生的。那就無怪乎劉佳氏要急得發瘋了。
這一夜,「北府」燈火通明,親友至多,不過不是賀客,而是劉佳氏特為請來議事的。無奈大家畏憚慈禧太后,誰也不敢亂出主意,有的勸她遵旨為妙,有的始終不發一言。最後是劉佳氏自己定的主意,進宮面求慈禧太后收回成命。
慈禧太后只當她來謝恩,那知劉佳氏一開口便淌眼淚,「奴才的兒媳婦,已給奴才磕過頭,是奴才家的人了!一點過失都沒有,怎麼忍心退婚,」她哭著說:「這一來,教人家孩子怎麼得了?」
慈禧太后臉色鐵青,連連冷笑,向左右的宮眷命婦說道:「你們看看,世上有這種不識好歹的人!」說完站起身來就走。
於是榮壽公主出面相勸,劉佳氏哭了一陣,噙淚回家,已有個極壞的消息在等她,希元家的小姐,服毒自殺了。
[book_title]二
于歸的吉期定在十一月二十一,自初十以後,王府井大街東廠胡同的榮府,送禮的就不絕於門了。
頭一天發嫁妝,用了一千多名的挑夫。伴送嫁妝的全副儀仗之中,最烜赫的是四對「高腳牌」,八匹「頂馬」。
高腳牌是俗稱,宮稱叫做「銜名牌」,朱漆金字,第一對是:「太子太保」、「文華殿大學士管理戶部事務」;第二對:「軍機大臣」、「世襲騎都尉兼雲騎尉」;第三對:「賞穿黃馬褂」、「賞戴雙眼花翎」:第四對:「賞穿帶嗉貂褂」、「賜紫禁城內及西苑門內乘坐二人肩輿」。八匹「頂馬」,一色棗騮,不足為奇,難得一見的是,八匹頂馬上騎的是八個紅頂花翎的武官。這是當榮祿總領武衛軍時,袁世凱獻媚的花樣,由他的武衛右軍中,派出兩名二品參將到軍中大營去當差,於是其他各軍,如法辦理,榮祿便有了八名紅頂子的材官。這是從年羹堯以來,所未有之事,而年羹堯當時還不敢在京城「擺譜」,又遜榮祿一籌了!
當大街小巷轟傳著「去看榮中堂小姐的嫁妝」時,福妞正由她的嫡母帶著,在宮裏給慈禧太后請安。
福妞自然是盛妝,但也不怎麼按規矩,穿一件白狐出鋒的紅緞旗袍,襯著碧綠的玉鐲,俗氣得有趣。臉上本來有紅有白,只為害臊的緣故,不染胭脂之處,亦復色如明霞。慈禧太后這天特別高興,一見面不等她行禮便即笑道:「好俊的新娘子!」
「老佛爺別說了!」榮壽公主陪著笑說:「本就羞得抬不起頭,再拿她取笑,更讓她受不了。」
「你看,福妞,」榮祿夫人接口說道:「大格格都衛護你!」
福妞是受了教來的,當時便向榮壽公主請安道謝,而慈禧太后卻收斂了笑容,要說正經話了。
「福妞,打明天起,大格格可就是你的大姑子了!在婆婆家,可不比在娘家,由得你任性。你那婆婆可憐巴巴的,而且有病,想來也不會說什麼。可是,你別忘了,你還有一個大姑子在這裏!旗人家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倘或你大姑子要說你,連我也不能攔她。」
「是!」福妞很機警,「奴才不能不懂規矩。」
「懂規矩就好。在家做姑娘,跟在婆家做兒媳婦,是兩回事。再說,你是福晉的身分,好些禮數,也該學學。」
「是!有大格格教導,奴才不怕學不周全。」
在慈禧太后面前,不容有私人的酬酢,所以榮壽公主雖有好些慰勵中含著規勸的話要說,此時也只能淡淡地客氣幾句。
「我還得給你一點東西,」慈禧太后看著福妞說:「可實在想不出你還缺什麼?索性你自己挑吧!」
福妞急忙跪下來說:「老佛爺賞得夠多的了。」
「明兒是你大喜的日子,再進宮來,就是我侄兒媳婦了,照規矩得給見面禮兒。你今天自己挑好了,等過了明天進宮,我再給你,不就省事了嗎?」
這一說,福妞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合適,只好直挺挺跪著候命。
「大格格,你把我那個盒子拿來!」
名為「盒子」,其實是個箱子,得兩名宮女抬來。這只四角包金面上壓出暗花的小皮箱,是專為盛貯首飾而特製的,裏面黃綾襯底,分做四格,第一格是珍珠;第二格是五色寶石;
第三格是各種美玉;第四格是雜件。
榮壽公主照慈禧太后的指示,命宮女端張長方紫檀矮几來,將四個格子都取出來,順次排好,一眼望去,目迷五色,只覺得樣樣都好,卻說不出那一樣最好。
「你自挑吧!」慈禧太后說:「挑六樣好了。」
「只怕奴才一樣都挑不出來。」福妞笑道:「怪不得說是『如入寶山,空手而回』,敢情到那時候就不知道挑那樣好了!」
「我教你一個法子吧!」慈禧太后說:「你先在雜件那一格裏挑。」
福妞何嘗不會挑,只是那麼說著湊老太后的趣而已。此刻聽她教的這個法子,正中下懷。因為雜件之中,貴賤懸殊,珊瑚瑪瑙不算珍貴,但外國來的金剛鑽,自從西風東漸以來,聲價日上,為多珍之冠。福妞早就在晶光四射、耀眼生花的一堆金剛鑽首飾中,看中了一隻戒指。
這粒金剛鑽大小約如銀杏,等她拿到手裏,只聽有人咳了一下,抬眼看時,站在慈禧太后身後的榮壽公主,她那「兩把兒頭」上的絲穗子,無風自動,頓時會意,不宜奪愛。
「奴才可還沒有那麼大福氣,使這麼大的金剛鑽。」說著,放下鑽戒,另取一隻鑽鐲把玩。
「那只鐲子不錯!」慈禧太后說:「你戴上我看看!」
「是!」將鑽鐲套在右腕上,連左腕一起平伸在慈禧太后面前。
「好!」她得意地說:「正配你那只翠鐲。大格格,你看,翠鐲戴一對就俗氣了,倒不如這麼搭配,反顯得別緻!你說是不是?」
「老佛爺的眼光,誰也比不上。果然好看!」榮壽公主說:
「乾脆就別取下來了!」
「對了!」慈禧太后向福妞說:「你就戴著吧!」
福妞喜不可言。因為這只鑽鐲戴在腕上,明天做新娘子的時候,會奪盡貴婦名媛的光彩,何況打聽起來,說是慈禧太后御賜,這個風頭就出得更足了。
等著下拜謝過了恩,慈禧太后說道:「你還是挑六樣好了!」
吉數為六,留著做見面禮,那只鑽鐲算是額外賞賜,福妞更覺志得意滿。不過,她很機靈,並沒忘了忌諱。
慈禧太后生平恨事第一次進宮,不由大清門而入,因此忌諱妾媵所用的綠色。但此刻福妞將成為醇王的嫡室,如果不選綠色,反會觸動慈禧太后的心事。因此,她首先選了一個玻璃翠戒指,表示對紅綠並無成見。
果然,這一下子做得很對,因為榮壽公主已有嘉許的眼色。福妞心想,今天的一切都很順利,難得的機會,不可錯過,除了東珠不敢用以外,將慈禧太后頂兒尖兒的幾件首飾都挑走了。
其時已到宮門下鑰之時,榮祿夫婦帶著福妞叩辭出宮,由東華門一轉入王府井大街,便覺轎馬紛紛,熱鬧異於常時,及至一進東廠胡同,更是冠蓋相接。落日猶在,明燈已懸,由敞開了的大門望進去,燈火璀璨,鑼鼓喧闐,為男客預備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羅致殆盡的堂會,正當熱鬧的時候。
女客更有文靜的消遣,是「走票」的一班「子弟書」。早年有班「旗下大爺」,飽食天家俸祿,閒來無事,別創新聲,腔調略似大鼓,而講究詞雅聲和,有東城、西城兩派。「西城調」更為縈紆低緩,一個長腔,千迴百折,似斷若續,久久不息,最宜於飽食終日的人品味。
這班「子弟書」特別名貴,因為穿上公服,至不濟也是個紅頂子。此時當然是便衣,是特為約齊了穿戴,一律福色緞面皮袍,上套青緞琵琶襟坎肩,頭上紅結子瓜皮帽,帽簷鑲一塊極大的玭霞。這是規定好了服色,此外憑各人喜愛,隨意修飾,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指兒,腰際的荷包,都是可以爭奇鬥勝之處。
當榮祿夫人母女到達時,正是「振貝子」──慶王奕劻的長子貝子載振在奏技。只為這個票友的身分尊貴,賓主們都不便起身寒暄,擾了場面,只是遙遙目笑致意。載振也向福妞微笑著點點頭,依舊搖著繫了小金鈴的手鼓,唱他的書。
這套書叫《鴛鴦扣》,專門描寫旗人的婚嫁,從「相親」到「回門」,一共九大段。這時正唱「開臉」,是「大奶奶親掩亮格笑著囑咐:『猴兒你若還錯過,就誤了時辰。』」的第二天之事。適逢其會,福妞入座,載振便格外抖擻精神,使出他那瀏亮的嗓子唱道:「通報說,梳頭的太太們將車下,大奶奶出去迎接,佳人又不得相隨,獨坐在房中,心裏不免淒慘。沒片刻娘家的女眷都進了朱扉,見面拉手兒佳人就落,太太們也覺傷感,打那喜內生悲!到底不比她的親娘十分親熱,也不過暫時悲慘,一霎時就展放了愁眉。大奶奶讓坐裝煙來敘話,僕婦們銅盆取水服侍香閨,洗淨了花容,三姓人先後九線,然後把寒毛絞淨又用雞子輕推,生成的四鬢只用鑷子兒打掃。開臉已畢可改換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飛舞──。」
載振唱到這裏,女客們不約而同地都轉臉去看福妞。羞得她坐不住了,低著頭起身,退了出來。
一進上房,便遇見她的堂兄而承繼過來變為胞兄的良揆,他愁容滿面,不由得讓福妞的心都跳得快了。
「怎麼啦?」
「阿瑪今兒個不太好。」良揆答說:「氣喘得很厲害。」
「請大夫了沒有?」
「去請了,」良揆答說:「刑部程二爺在前面聽戲,我先把他找了來看一看。」
於是福妞顧不得再說,繞迴廊直奔榮祿的臥室,老底下人與丫頭一大堆,卻都是發愣的居多。等進了臥室,只見榮祿由兩名聽差扶掖著坐在「安樂椅」上,滿頭大汗,喘得聲息如牛,喉間還有痰響,比平常所見的症狀重了好幾倍。尤其是上痰,更令人害怕,福妞想起一位長親臨終之時,一口痰堵在喉頭,立刻兩眼上翻斷了氣,不由得心膽俱裂。
「阿瑪!」她喊一聲,跪在父親面前,不斷地用手替他抹胸。
榮祿說不出話,眼珠只隨著她手腕上那只在晃動的鑽鐲轉。也許晶光四射,易於眩暈,他把眼睛閉上了。
就此時,榮祿夫人已趕到,榮祿聽見聲音,睜開眼來,只是揮手。
榮祿夫人不明其意,福妞卻懂,「奶奶,阿瑪是說,你得到外頭去招呼客人。」
前面的賓客,得知主人病重的消息,意興大減。第二天正日的禮儀,雖然都照計劃舉行,表面看來,花團錦簇,但榮祿竟不能親自接待賀客。氣喘經延名醫會診,略見好轉,不過醫生私下透露,病成不治,即使能夠拖過年,春二三月,大限必至。
這話在別人不過聽聽而已,到得袁世凱耳中,就非常重視其事了。因為榮祿是真正的首輔,一旦病歿,何人繼任,對他的關係極重。這件事當然早就籌劃過,張之洞雖奉旨入覲,但細細打聽下來,他不會內用,也就不會入軍機,何況軍機大臣一滿三漢,就表面看,滿人已用得太少了,更不會再用一個漢人補榮祿的缺。
情勢是相當明白的,榮祿在軍機處的遺缺,不但必用旗人;而且必用資格勝過王文韶、鹿傳霖的旗人,才能「掌樞」。自慈禧太后聽政以來,軍機不用漢人「領班」已成定例,王、鹿之流,是決不能掌樞的。
旗人中資格可與王、鹿相並的,只有一個東閣大學士、宗室崑岡,他是同治元年的翰林,但才具平常,亦非慈禧太后所寵信。算來算去,只有一個慶王奕劻,堪膺其選,而亦唯有奕劻大用,自己才有更上層樓的可能。否則覬覦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這個頭銜的,大有人在,而且如岑春煊、盛宣懷之流,都不是好相與。
因此,袁世凱以助奕劻繼榮祿,視為必出死力以冀其成的第一大事。這幾個月之中,多方佈置,加以有四格格作內應,奕劻的簾眷,更勝於昔。可是袁世凱心中雪亮,此事成敗,決於一言九鼎之重的榮祿,如果榮祿自知不起,必會造膝密陳,何人以繼他的遺缺,即使他自己不說,慈禧太后亦一定會問他,萬一倉促之中竟記不起慶王,而致別舉,那麼即令舉非其人,以慈禧太后對榮祿眷顧之深,亦會勉強依從。
那一來便錯盡錯絕了。
是這樣的一種看法與打算,所以袁世凱聽得榮祿病重的消息,憂心忡忡,急於想進一趟京,在探病的同時,探問榮祿的口氣,相機為奕劻活動。要榮祿肯有一言之薦,大事才能放心。
京津密邇,但直隸總督非奉旨不能進京,而自請入覲,又必須有非面奏不可的理由,幸好眼前有個機會。迴鑾之時,曾有上諭,慈禧太后將親自謁陵,以補「山陵震駭,歲時祭謁,廢缺不修」的前衍。東陵已經展謁,西陵定在明年春天謁祭,以此為由,當面請旨,一定可以奉准。
果然,有一天宮中談起明年春天的西陵之行,順便試一試蘆漢鐵路北段,高碑店至易州泰陵這一條支路,是否平穩?李蓮英便即建議:「不如找直隸總督來,當面問一問!」就這輕輕一句話,便讓袁世凱接到了立即來京「陛見」的口諭。
袁世凱進京,除帶足了現銀以外,另外有一大箱藥,中西皆備,都是專治哮喘虛弱的。下了火車,宮門請安,回到錫拉胡同的北洋公所,卸下行裝,換上公服,隨即便帶著那一箱藥,去看榮祿的病。
這一天恰逢榮祿的精神還好,不須等候就見到了。榮祿本來是黃黃的臉色,如今更像一個蠟人,聲音微弱,但顯得很興奮,「慰庭,」他說:「你我見一面是一面了!」
「中堂別這麼說!」袁世凱裝出那種晚輩不忍聽此「斷頭話」的神情,「大清的氣運,否極復泰,中堂著實主持大計,著實還有幾年要辛苦呢!」
「那裏還有什麼幾年?不知道這個年還能過得去不!這也不去說它了。慰庭──」說到這裏,氣喘又作,無法再往下談了。
「中堂請節勞!」袁世凱向侍立在一旁的良揆問道:「世兄,最近請了那幾位大夫來看?」
由此談起榮祿的病情,袁世凱問得很仔細。他生了一雙能騙死人的眼睛,炯炯清光中充滿了純摯的同情與可信賴的力量,因而木訥的良揆,亦能侃侃而談,及至袁世凱將隨帶的一箱子藥交代出去,這個榮祿的嗣子,竟感動得要哭了。
等良揆有事暫且退出以後,榮祿以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慰庭,我這個過繼的兒子,將來要請你看我的面子,多多照應!」
「中堂言重了!」袁世凱趕緊站起來,誠惶誠恐地說:「世凱承中堂的栽培,感恩圖報之心,時時刻刻都在。世凱之事中堂,死生以之,不改初衷。」
這話看似他自己表白,忠心至死不改,但亦可解釋為榮祿雖死,他的忠心不變,則照顧後人,自不在話下。這就是試探,榮祿亦不以為忌諱,點點頭說:「你能這樣,不枉我們相知一場!」
袁世凱聽出話風,並非絕對信任的態度,心中起了警惕,恨不得跪下來發誓給榮祿聽。想一想說道:「世凱不學,不過幼承家教,略知『士為知己者死』而已!」
「言重,言重!」榮祿似乎有點感動,接著是濃重的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談何容易?我一生遭人誤解。」他慢吞吞地,且想且說:「像沈經笙、寶佩蘅、醇王、皇上,甚至皇太后對我都有過誤會。我亦不辯,日久見人心,走著瞧好了!就如翁叔平,書生誤國,罪不容誅,李文忠生前提起他來,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恭王臨終之前,據說亦頗有不利於他的陳奏。所以皇太后對他深惡痛絕,常說皇上本性很厚,都是翁某人帶壞的。幾次問我,如何處置,我都不吭聲。後來下詔『定國是』,彷彿要革老太后的命。我看看鬧得太不成話,要有殺身之禍,念在換帖的分上,所以等太后再問到我,我勸太后放他回常熟養老。如果我要坑他,我就勸太后留他在京裏,那一來,不是後來跟張幼樵一樣,就是庚子年跟徐小雲弄成一路。你別以為本朝從無殺師傅的前例,載漪那個混球,連弒君之事都敢做,何在乎你一個翁叔平?那時候你在山東,不知道京裏那個無法無天的樣子,載漪兄弟連在太后面前都是臉紅脖子粗地說橫話,你想翁叔平那條命還能保得住。就算太后想救他,也是心餘力絀,不然,立豫甫的下場,又何致於那麼慘!」
這段話太長,說得又氣喘了。袁世凱便站起身來說:「我可不能不走了。中堂話多傷氣,請歇著吧!」
「不,不!慰庭!」榮祿使勁往下壓手,示意他留下。袁世凱躊躇了一會,方不安的答一聲:「是!」重新坐下。
「我早就想請你到京裏來一趟,聽聽兩江的情形,可又沒有精神陪你。今天你來了最好,說說想說的話,心裏痛快些,精神反倒好了。」
「我亦常想來看中堂,有些事信裏總不能暢所欲言,非當面請示不可。」袁世凱略停一下說:「這一次到了南邊,頗有感觸,李文忠經營北洋,規模宏大,當然叫人佩服不止。不過北洋的許多舉措,誠所謂『人存政存,人亡政亡』,今後還得從制度上去整頓,才是根本之道。」
「這話誠然。不過,何謂『人亡政亡』,請你舉個例我聽。」
「譬如,電報、輪船、開礦等等,都是北洋委員創辦,李文忠在日,威望足以籠罩一切,那怕遠在上海,李文忠亦能如臂使指,遙控自如。及至李文忠一不在,情形就不同了,既不屬北洋,可又不屬南洋,竟有自立為王,假公濟私之勢,不能不說是內輕外重,是朝廷的隱憂。」
舉這個例,完全是為了打擊盛宣懷,但不能說他沒有道理,所以榮祿不斷頷首,表示同意。
「你看盛杏蓀的意思怎麼樣?」榮祿問說:「是不是還有把持的意思?」
這是指盛宣懷所管的電報局、招商局、鐵路局等等。袁世凱與榮祿早就商量過,應該逐一收回,由專設大臣督辦,而盛宣懷似乎只肯交出電報局,因而榮祿有此一問。
這一問,正中下懷,袁世凱隨即答說:「這很難說。他的說法是,電報因為宣揚政令有關,宜歸官有,輪船純為商業,不易督辦,不可歸官。至於鐵路,那就更不必說了。」
「鐵路先不必談,張香濤出盡氣力在撐他的腰,先讓一步。電報、輪船不妨先接收,你看應該怎麼辦?」
袁世凱成算在胸,徐徐答說:「電報不妨設一位電政大臣,專歸官辦。輪船比較費事,不是內行,會受船上的挾制。好在北洋水師學堂的人才很多,請中堂奏明,暫交北洋接管,將來是否另簡大臣、另設衙門,大可從長計議。」
「這個過渡的辦法很妥當。」榮祿指示:「明兒太后召見,提到這件事,你就照此奏好了。」
「是!」袁世凱停了一下問:「請中堂的示,這一次電召,除了謁陵的差事以外,不知道太后還會問些什麼?」
「地方情形是一定要問到的。商約也會提到,」榮祿想了一下說:「太后對各項新政之中,最關切的還是不外乎練兵籌餉兩端,你應該有個預備。」
「請中堂指點,太后問起這些情形,該怎麼樣答奏?」
「你認為怎麼才對,就怎麼答。」
這是很開明的態度,但袁世凱覺得有些事還是先徵得榮祿的同意為妙,於是先談商約。
「照中國的規矩,士農工商,商為國民之末,如今大非昔比了。西洋各國,皆是商而優則仕,日本的政治,亦幾幾乎操縱在商人手裏,中國如想國富民強,與各國並駕齊驅,自非重視商人不可。」袁世凱緊接著說:「六部既有工部,則新官制中更應該有商部。」
「商部?」榮祿有些困惑,「工部其來有自,由唐朝的『將作大匠』演變來的,商部從無先例!再說,如今的商務,又不止於鹽鐵,花樣很多,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中堂剖析得極是!」袁世凱說:「設商部原是仿照西洋的辦法,他山之石,可以借鑒,是故籌設商部之先,必派專人先到各國考察商務,將來設部就不致茫無頭緒了。」
「這個法子可行!」榮祿問道:「考察商務之人,可就是將來商部的堂官呢?」
「照道理說,應該如此。」
「這就要好好看了!看誰合適?」榮祿問道:「你心目中可有人?」
袁世凱早就有了人,但不便明說,故意想了一下說:「我的意思,以少年親貴為宜。」
榮祿搖搖頭,鄙夷地說:「那班大爺只懂吃喝玩樂,懂什麼商務?」
聽這一說,袁世凱不敢將人選提出來,只說:「慢慢物色吧!」
「也只好如此。」榮祿又問:「你到慶王府去過沒有?」
「沒有!」袁世凱答說:「宮門請安之後,換了衣服就到中堂這裏。」
「那麼,你請吧!我不留你了。」
話中的意思很明顯,是替袁世凱設想,好早早去看慶王。而越是如此,袁世凱認為越要表示他跟慶王的關係,不如外間所傳那麼密切。因而很快地答說:「我打算明天給慶王去請安,反正也沒什麼要緊事,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生關係。」
「既然如此,你就在我這裏便飯。」
「是!」袁世凱欣然說:「我就叨擾了。」
榮祿的服飾,在京裏與立山齊名,夏天扇子,冬天皮衣、常年的朝珠,講究每日一換,從無重複。日常飲饌,亦復精無比,論品類之繁,也許不能與上方玉食相比,要說精緻,卻過於天廚。大致進貢的名產,都能見之於他家,其中固有出於慈禧太后所賜,而大部分是各省進貢之時,另有一份饋獻「相國」。這天就有松花紅的白魚,是平常人家有錢難買的珍饈。
但對榮祿來說,食前方丈,舉管躊躇,因為胃口太壞,加以氣喘這個毛病,在食物上禁忌最多,所以更無下箸處。相反的是袁世凱,他的食量驚人,但品質不甚講究,最喜吃雞蛋,一頓早飯能吃掉一籠蛋糕,二十個白煮雞蛋。
此時一面吃,一面談,沒有停過筷子,片刻之間,將一盤蜜炙火方、一盤銀絲卷,吃得光光。榮祿只就錦州醬菜,吃了半碗小米粥,看袁世凱如此健啖,羨慕極了!
「怪不得你的精力那樣充沛」榮祿感傷地說:「我是『食少事煩,其能久乎?』能有你十分之一的胃口,就已心滿意足。」
「我是粗人,跟中堂不能比。」
榮祿不知道該怎麼說,沉吟了一會,忽然嘆口氣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這口鐘,有得撞下去。」袁世凱問道:「中堂要不要試試西醫?」
「外科是西醫好,內科還是中醫。尤其我是本源病,油盡燈乾,拖日子而已。」
袁世凱為之停箸不食,微皺著眉說:「中堂在軍機上應該找個幫手。王、鹿兩公,年紀到底大了;瞿子玖一個人恐忙不過來。聽說從前軍機上,一直是三滿兩漢,如今一滿三漢,失於偏頗,中堂何不在旗下再物色一位?」
榮祿搖搖頭,「旗下那裏有人才?」他說:「就有一兩個,也不是廟堂之器,而況資望很淺,入軍機還早得很!」
袁世凱不敢再多說。說下去要犯忌諱!不過,就交談的時機來說,卻是個試探的好機會,畢竟不肯死心。想了一下,惴惴然地說:「從前曾文正有句話,『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中堂為國求賢,似乎也該留意這上頭。」
「替手,我不是不想找,也要機緣相湊才好。像你,練兵帶兵總算可以做我的替手了。至於朝中,我不知道賢者在那裏。再說句老實話,我以為賢,亦沒有多大用處,還要太后信任。反正上頭也知道,我忝居相位的日子也不多了,自然會有打算,不必我費心。」
「是!是!」袁世凱感激地說:「時承中堂栽培,練兵、帶兵的一切規模制度,決不敢違背中堂手定的制度。」
「那倒也不必如此!軍事的變化很大,如今參用西法,過去的許多章程,都用不著了。你大可不必拘泥。」
「是的。」袁世凱答說:「我的意思是儘管兵器、陣法,日新月異,精神是不變的!一個忠,一個勇,這忠勇兩字是兵將萬古不變的大經大法。」
「對,對!」榮祿顯得很欣慰,「你能說出來這兩句話,我就放心了。」
一席晤談,得此兩句嘉許的話,袁世凱覺得不虛此行。飯罷,又陪坐了好些時候,直待榮祿自己催客,方始告辭。
※※※
第二天一早上朝,遞了牌子,頭一起就召見,是肅王善耆帶的班。
「你那一天到京的。」慈禧太后問道。
「昨天下午到的。」
「地方上怎麼樣?」
「託皇太后、皇上的洪福!今年已經下過兩場瑞雪了。」
「庚子年那場亂子,直隸百姓受的禍最重,格外要體恤。你是地方長官,只要肯為百姓打算,對朝廷沒有什麼妨礙,若是有應興應革的事,我沒有不答應的。」
「慈恩深厚,百姓無不感戴。」袁世凱想到開辦印花稅來代替彩票這件事,正不妨乘機回奏:「前督臣李鴻章回任之初,正是拳匪剛鬧過事以後,地方殘破,稅收短絀,為了籌措政費,興辦彩票,開辦一年多以來,銷數一期比一期少。彩票等於賭博,導民以賭而坐其利,從來沒有這樣的政體,就算日收千萬,尚且不可。如今國家舉行新政,中外觀瞻殷切,似不必貪此區區,免得留下一個話柄。可否請旨停辦,以示恤民?」
慈禧太后略想一想答說:「這件事我還弄不太清楚。果然如你所說的,自以停辦為宜。你跟戶部商討之後,具折奏請好了。」
「是!」
「袁世凱,你向來會練兵,照你看如今練新軍,要多少時候才能練得像個樣子?」
這話很難回答。袁世凱想了一會答說:「用兵以教將為先。各省兵制不一,軍律不齊,糧餉有多有少,槍械有新有舊,士氣有好有壞,操練有勤有惰。平時聲息不相通,到打仗的時候,勝敗就各不相顧了。所以練兵之法,以統一兵制,劃一教練為扼要之圖。如今訓練新軍,只有北洋跟湖北,已具規模,臣的意思先由各省選派將弁頭目,到北洋、湖北學習操練,逐漸推廣,早則三年,遲則五年,可以像個樣子了。不過,」他突然一轉,聲音提高,「兵學精深,各國都把它當作身心性命之學,斷斷乎不是一兩年可以見效的,而且還要各樣湊手,有一處呼應不到,就會大受影響!」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你說要各樣湊手,是那幾項事情呢?」
「首先是餉,足食則足兵。其次,像電報、輪船、鐵路等等,都跟兵事有關,如果調度不靈,一切都無從談起了。」
「這話倒也是。戎機貴乎迅速,電報是很要緊的,輪船、火車,運兵運械亦非聽調度不可。如今鐵路剛在開辦,張之洞力保盛宣懷,他也很能幹,就讓他仍舊辦下去。電報局原定了要收回官辦,招商局更是早就有了規模,亦不妨商量,看還是官辦,還是官督商辦。」慈禧太后又問:「這趟你在上海跟盛宣懷見面談了些什麼?」
「是談的電報局跟招商局,他說電報可以收回官辦,招商局是商股。言下之意,還不肯交出來。其實所謂商股,也就是幾個人的股子,自辦至今,二十年的工夫,坐享其成,早就發了大財。如今國步艱難,他們也該知恩圖報才是。」
「是啊!我也聽說了。」慈禧太后沉吟了一會說:「你跟榮祿去商量,國家的利益,不能只肥了幾個人。」
「是!」
「再有件事,聽說在日本的留學生,風氣很壞,派到日本去學陸軍的將弁,會不會也跟他們在一起鬧事?」
「不會!」袁世凱答說:「這一次派到日本士官學校留學的,除了宗室良弼之外,其餘都是勳臣名將之後,世受國恩,忠實可靠,不會不知輕重。」
慈禧太后點點頭問:「倒是那些人啊?」
於是袁世凱就記憶所及,報了幾個名字:據說是岳武穆的後裔,雍正年間的名將岳鍾琪之後岳開先;嘉道間川陝湘鄂有名的提督羅思舉之後羅澤暐;當過貴州提督,在雍正年間入覲被派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哈元生之後哈漢章;十來年前當河道總督的許振禕的孫子許崇智;長江水師提督程文炳的兒子程堯章;毅軍統領馬金敘的兒子馬毓寶等等。報完了名字,袁世凱又說:「既承慈諭,臣自當格外留心,加意管束,倘有出軌的行為,勒令休學,調回來察看。」
接下來便談兩宮明年初春謁西陵一事。慈禧太后對蹕路、行宮的情況,問得相當仔細。袁世凱有個很深刻的印象,原以為專為謁陵,順道遊觀的想法,完全錯了!其實,是借謁陵為名,要好好去逛一逛。
※※※
回到北洋公所,已有好些訪客在等候,袁世凱按照官秩、關係,依次接見,最後留下兩個人,一個叫吳重熹,一個就是盛宣懷派在京裏專為伺候慈禧太后的陶蘭泉。他的正式職司是蘆漢鐵路駐京事務局的坐辦,但兼差卻更重要,頤和園的電燈歸他管理。
袁世凱先接見陶蘭泉,他的來意,當然知道。盛宣懷是蘆漢鐵路的督辦大臣,但由京城至蘆溝橋,以及由高碑店經易州到西陵所在地梁各莊的兩段支路,另委胡襢芬督辦,而由北洋另設鐵路局管理。所以這一次謁陵,鐵路上辦差,與盛、袁二人都有關係,陶蘭泉來謁,必是談此公事。
「花車已經預備了。」陶蘭泉說道:「請示大帥,一輛花車到底,還是到了高碑店換車?」
袁世凱心想,如果花車到底,風光都叫盛宣懷佔盡,自己豈不落下風。但身為疆臣領袖,不能有公然獻媚慈禧太后的表示,所以這樣答說:「這一層,我還不甚了了,請你跟梁局長接頭。」梁局長名叫梁如浩,他是北洋所委的鐵路局長,專管那兩段支路。
「督辦有電報來,北洋是地主,一切要請示大帥,將來花車佈置妥當,要請大帥親臨檢視。」
「好!到時候我一定來看。」袁世凱說:「上次到上海,順便去吊了盛督辦老太爺的喪,盛督辦熱孝在身,雖未開缺,想來不會進京來辦大差吧?」
「雖未開缺」四字,已是諷刺,問到不能來京辦大差,更是有意堵路。陶蘭泉明白他的用意,也知道盛宣懷已作了決定,準備活動李蓮英特降懿旨。召盛宣懷北上,不能吉服,自不能入覲,但在途中如保定等地,不妨准用素服接駕。只是這話不便說破,陶蘭泉便推作不知,一句話「不曾聽說」,便敷衍過去了。
於是袁世凱將梁如浩找了來,囑咐他跟陶蘭泉細細商量,隨即端茶送客。接著接見最後一位訪客吳重熹。
這吳重熹是廣東海豐人,翰林出身,做過河南陳州知府。袁世凱考秀才雖然落榜,但在府試時卻是名列前茅,就是這位「吳太守」所識拔。這在未青一衿的袁世凱,亦不無知遇之感。因此,總想報答報答這位「老師」。
誼屬師弟,職位上卻大有高低。吳重熹是三品京堂,與總督還有一大段距離,而且府試的師生,不比鄉、會試的師生,所以吳重熹初次應邀,是穿了公服來的。袁世凱關照:
「請吳老師換了便衣,內客廳見面。」
不在簽押房或花廳,而在內客廳以便衣相見,便表示不敘官階,不過,吳重熹聽說過他跟「張狀元」的故事,稱呼一改再改,愈改愈亢,所以儘管袁世凱口口聲聲叫「老師」,但仍舊稱他「宮保。」
「老師精力倒還健旺。」
「托福、托福!」吳重熹拱拱手說。
「老師在上海的熟人多不多?」
「這個──,」吳重熹不知他的用意何在,老實答道:「只有廣東同鄉。」
「對了!在上海廣東人很多。那就行了!」袁世凱問:「不知道老師願意不願意到上海去?」
這當然是有差使相委。吳重熹精神一振,「願意,願意!」
他說:「宮保如有相委之處,理當效勞!」
「老師言重了!我是在想,老師辛苦一輩子,也應該有個比較舒服的差缺,眼前有個機會,不知老師肯不肯屈就?」
吳重熹大喜,急急答說:「肯!肯!肯!」
於是袁世凱說明這個機會。電報局收回官辦,自然仍歸北洋,事先已經說好,派袁世凱為電政督辦大臣,主持接收,這得找個副手,打算奏請以吳重熹為會辦大臣,常駐上海去「當家」。
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但吳重熹欣喜之餘,不免惴惴,怕自己跟盛宣懷打交道,不是對手。這一層袁世凱當然會想到,對「老師」另有「指示」。
「辦事我另外有人,老師無為而治好了。不過,老師千萬要記住自己的身分,是翰苑前輩,如盛杏蓀不安分,盡不妨拿他教訓一番。」
「好,好!我懂了。」
等送走吳重熹,已是午後兩點鐘,慶王府已三次派了人來催請,說是「王爺等袁大人去吃飯」。可是袁世凱還不能應約,因為他心知此一去必得到晚方回,怕榮祿有事找他,所以先要去打個轉。
在病假中的榮祿,對於軍國大事及宮廷瑣屑,仍舊無不深知,因為軍機章京及太監之中,他佈置著耳目,自會報來。這天一見袁世凱就說:「召見的工夫不小,太后好久沒有這樣子了。」
「是的,召見了三刻鐘。」袁世凱將奏對的經過,扼要的敘述了一遍。
「很好!」榮祿點點頭又問:「你是從慶王府來?」
「還沒有去過。」
「那,就不留你!你該去一趟。咱們明天再談。」
有此一句話,袁世凱才能從從容容地去見慶王奕劻。見面自然先道歉,然後與載振敘話,拉著手絮絮不斷地,問他最近看了些什麼書?又勸他少跑馬,有機會到外洋走走。那種慇勤關切,就彷彿長兄對待鍾愛的幼弟。
慶王看在眼裏,忽然有了個主意,初想很好,再想亦沒有什麼大關礙,便在入席之先,說了出來。
「慰庭!」他指著載振說:「他很不懂事,全靠你帶著他。彼此相知有素,我就老實說了,你得拿他當你的同胞手足看待!」
「這何用王爺囑咐,我一直拿貝子當自己人看待的。」
「不!這還不夠。」奕劻略停一下說:「慰庭,或者你還沒有懂我的意思。我跟令叔是一輩的人,你跟載振就是弟兄,你們換個帖吧!」
袁世凱頗有意外之喜,但口頭上不能不歉辭。「王爺,這不敢當!」他說:「貝子是天潢貴胄,何敢高攀?」
「說什麼高攀不高攀!滿漢通婚,尚且不禁,何況約為弟兄?若說高攀,載振有你這麼一個疆臣領袖的哥,倒真是高攀了。」
「王爺這麼說,我如果再違命,就是不識抬舉了。不過,」袁世凱陪笑說道:「尊卑之禮,究竟不可全廢,不妨有手足之實,而不必居兄弟之名,稱呼不改吧?」
奕劻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我們旗人,原有國禮、家禮之分,在外頭人面前,稱呼可以不改。私下就不同了!載振,你給你四哥倒杯酒!」
「是!」載振在銀杯中斟滿了酒,恭敬而親熱地捧過去:
「四哥,你乾了這個。」
「多謝!多謝!」
就在這一杯酒中,袁世凱與載振訂了昆季之約。也因此,袁世凱便不肯居客位,奉奕劻上座,他自己與載振打橫相陪。
把杯暢敘,先從旅途談起,袁世凱談到張之洞前倨後恭的那段故事,毫不諱言他當時所感到的尷尬。奕劻一面聽,一面大搖其頭,似乎對張之洞非常不滿。
「疆臣跋扈的,前有一個左季高,後有一個張香濤!」奕劻喝了一杯酒說:「對此輩唯有敬鬼神而遠之。」
但張之洞雖還不足慮,而有個依張之洞為靠山的人,卻頗難惹,那就是盛宣懷。他的奧援本是李鴻章,甲午以後,眼看冰山將倒,不能沒有打算,一方面多方設法,想促成李鴻章回任北洋,一方面盡力結納劉坤一、張之洞。由於手腕靈活,加以因緣時會,這兩方面都有相當成就,不但原來經營的事業未動,而且還獨攬了蘆漢鐵路的大權,就因為有張之洞為他撐腰的緣故。
盛宣懷與張之洞本無淵源,但湖廣總督衙門辦洋務的文案委員惲祖翼、祖祁兄弟,卻是同鄉熟人。其時張之洞所辦的漢陽鐵廠,經營不得法,頗有虧累,惲祖祁建議改歸商辦,介紹盛宣懷接手。鐵廠原為築路而設,談接辦鐵廠,連帶論及蘆漢鐵路的興建計劃,是順理成章的事。張之洞好大喜功,而盛宣懷以「空心大老官」起家,這一席之談,賓主投契,理所當然。當時有意承辦蘆漢鐵路的,包括閩浙總督許應弢的胞弟許應鏘與別號老殘的候補知府劉鶚在內,一共四個人,朝旨已准分段承辦,卻由於張之洞的力爭,王文韶的附和,居然推翻成議,改歸盛宣懷專責督辦。直到盛宣懷丁憂,張之洞依然奏請,蘆漢鐵路完工在即,不宜易手,可以想見盛與張是如何地水乳交融。
不過,盛宣懷始料所不及的是,原以胡襢芬為爭權奪利的對手,不想袁世凱會成為他的對頭。這個對頭比胡襢芬厲害的太多,所以上海之會,很知趣地將電報交了出來,但袁世凱又豈能就此歇手?
由江寧拜訪張之洞談到上海去吊盛家之喪,袁世凱說了與盛宣懷會面的情形,提到他自己的感想:「我久已未到南方,這趟一看,很為朝廷擔心,將來恐成尾大不掉之局,如果不能像李文忠在日那樣,可由北洋遙制,只怕後患無窮。」「嗯,嗯!」奕劻很率直地說:「慰庭,怎麼樣才制得住盛杏蓀?你想個法子,我找機會面奏,他管的那些事,都與洋務有關,我可說話。」
「原要王爺說話。」袁世凱想了一下答說:「好在他究竟還不是方面大員,不讓他獨當一面,也就不怕他跋扈攬權了!」
奕劻將他的話,細想了一遍,點點頭說:「我懂了!這容易,上諭的語氣上,稍微花點兒心思,就可以把他壓下去。」
「是!」袁世凱又說:「這一次在上海,還跟盛杏蓀談了與各國修訂商約的情形,他很想借此機會出頭,將來設立商部,他一定會走蓮英的路子,想一躍而為商部尚書。這件事,要請王爺格外留意,將來商部尚書只設一位,我心目中已經有人了。」
「喔,」奕劻雙目大張,「誰啊?」
「喏!」袁世凱向對面一指:「在這裏!」
這一指,載振臉都紅了,以為袁世凱在拿他開玩笑,奕劻亦覺得有點匪夷所思,懷疑的問:「他行嗎?」
「為什麼不行?」
「年紀太輕,亦沒有閱歷。」
「年紀輕怕什麼?四歲還當皇上呢!」袁世凱緊接著說:「至於閱歷,去閱、去歷就是!明年春天,日本大阪開博覽會,貝子不妨去看看。」
聽得這一說,載振大為興奮。他聽說日本女人,內無褻衣,又說男女共浴,裸裎相見,毫不在乎,老想見識見識。但親貴出趟京都不容易,如今有此機會,豈可錯過?所以很起勁地說:「四哥,你可千萬保一保我,讓我去開開眼界。」
袁世凱點點頭,且不答話,只望著奕劻,聽他如何說法。
「日本開博覽會,有請柬來,奏派觀會大臣,倒亦無不可。只是雖說內舉不避親,我到底不便出奏。」
「由我那裏出奏好了。」
「是啊!」載振接口:「四哥是督辦商務大臣,奏派觀會大臣,名正言順。」
「得有個人陪他去吧?」奕劻問。
「是的!我已經想好了,讓那琴軒陪著貝子去。」
這是非常適當的人選。戶部右侍郎那桐字琴軒,曾充赴日謝罪專使,駕輕就熟,可得許多方便。而載振得此人相陪,尤其滿意。因為那桐在當司官時,就是八大胡同的闊客,「清吟小班」的姑娘,背後都暱稱他「小那」。如今由於言語便給、儀表出眾、手腕靈活,兼以佔了姓葉赫那拉的便宜,得以戶部右侍郎兼總管內務府大臣,照料宮廷,儼然當年的立山。而起居豪奢,較之立山,亦復有過之無不及。家住八面槽東面的金魚胡同,構築華美,號稱「那家花園」。載振有此遊伴,真有「班生此行,無異登仙」之感!
最後談到榮祿的病勢,那就連載振都不能與聞其事了!奕劻與袁世凱促膝密談了半夜,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些什麼。只知道北洋公所接到袁世凱的條諭,以後慶王府的一切開支,都由北洋出公帳。
※※※
大年初一,朝賀既罷,皇帝照常召見軍機,只頒了一道上諭:「明年是慈禧太后七旬萬壽,本年癸卯舉行恩科鄉試;明年甲辰舉行恩科會試。」子午卯酉鄉試之年,辰戌丑未公車北上,本有正科,果真加恩士林,另開一科,照規矩應是明年鄉試,後年會試。如今只將正科改為恩科,實際上是所謂「恩正併科」,並無增益。而所以有此上諭,不過是提醒大家,別忘了明年是慈禧太后七十整壽。
不想這道上諭,為人帶來了「隱憂」。慈禧太后五十歲甲申,有中法之戰,六十歲甲午,有中日之戰,到七十歲甲辰,不知又會有什麼彌天的戰火發生?
可是,有班人卻以為這是庸人自擾的杞憂,那就是以那桐為首的那班內務府的紅人。奔走相告,說是「老佛爺五十歲、六十歲兩個整生日,都讓外國人給攪了局,明年七十大壽,『人生七十古來稀』,可得好好兒熱鬧熱鬧了!」
不過,修園、點景、慶壽之事,畢竟還早,眼前,就有一樁差事──兩宮謁西陵,得好好巴結一番,博得慈禧太后一個歡心,明年大事鋪張的差使就有份了。
誰知有力使不上,謁陵的差使,不由內務府,而由直隸總督衙門及蘆漢鐵路局承辦。盛宣懷早就在元宵節後,便服到了天津,親自指揮花車的鋪陳。
鐵床、「如意桶」,一如迴鑾那年的舊規,踵事增華,尤在車中的陳設。盛宣懷託人向李蓮英去打聽,此事以交那家古玩鋪承辦為宜?所得到的回音是:「後門劉麻子很內行。」
劉麻子在地安門內開著毫不起眼的一家古玩鋪,字號叫「天寶齋」。拿出來的古玩、玉器、書法、名畫,都來自內府,名副其實的天家珍寶。開出一張單子來,一共是十四萬六千多銀子,外加三千兩銀子的「工資」。
「工資何用三千兩?」盛宣懷頗表不滿,「擺擺掛掛,不是什麼麻煩的事!」
「大人,這裏頭大有講究。安得不牢靠,花瓶什麼的摔碎了一個,不止三千兩銀子。」
這話倒也不錯,加以是李蓮英所推薦,不能以常規而論。
盛宣懷如數照付,只是格外叮囑,務必佈置妥當。
一切齊備,請了袁世凱來看花車,但覺富麗雅緻,兼而有之,實在沒有什麼毛病可挑。想了好久,到底想到了。
「點景很好,不過車行震動,掛屏之類掉了下來,就是大不敬的罪名!那個敢當?」
「請慰帥來試一試最快的車。如果不妥當,再想別法。」盛宣懷笑嘻嘻地說。
袁世凱亦想瞭解個究竟,毫不遲疑地表示同意。而袁世凱或者任何一個有資格視察花車的人,有此一問,以及如何解疑破惑,最有立竿見影效果的手段,原都是早就設想周到的。因此,只待盛宣懷做個手勢,「洋站長」立即下了命令,汽笛長鳴,而輪動無聲,慢慢地出了站,漸行漸快,往返兩小時,走了兩百二十里,而滿車陳設,紋絲不動。
「很好,很好!」袁世凱甚為滿意,轉臉向北洋鐵路局局長說:「咱們的花車,一切都照這個樣子佈置。」
「是。」
「這些東西,」袁世凱指著一座康熙窯五彩花瓶與花瓶旁邊的一具「蟹殼青」宣德爐問盛宣懷,「你是那裏弄來的?」
「託後門天寶齋古玩鋪代辦的。」
「是劉麻子開的那個鋪子嗎?」
「對了!」
「得竅。」袁世凱讚了一句。
到得第二天,又請李蓮英來看花車。他穿的是便衣,狐嵌皮袍外加一件藍布罩袍,玄青直貢呢坎肩,沒有戴帽,手裏持一支短旱煙袋。到了車上,站定打量,左看右看,不斷點頭。
「一切都妥當,只有上車的法子不好。」
「請教李總管,」盛宣懷問道:「是怎麼樣不好?」
「踩踏不方便。」
盛宣懷想了一下說道:「那容易,自有法子。請李總管明天再來看,包管妥當。」
「好!」李蓮英又說:「皇上的那一輛,跟老佛爺的這一輛陳設要一樣,不能差一點兒。不然,怕皇上不高興,那倒也還沒有什麼大關係,最要緊的是老佛爺不願意讓人家誤會,以為皇上的一切享用差了一等。」
「是了。我一定格外留意。」
等李蓮英一走,盛宣懷立刻吩咐陶蘭泉,造一座平台,寬與車門相等,長則三丈有餘,一頭低一頭高,但坡度極緩,渾然不覺,平台鋪彩色地毯,兩旁加上很牢靠欄杆。慈禧太后只要步上平台,便可以扶欄而過,如履平地。
造好試過,再請李蓮英來看,一見大為稱讚,又說:「昨天回宮,我把車子裏的陳設,面奏老佛爺。老佛爺交代,這麼貴重的東西,要叫跟了去的人小心,別弄壞了,以致於讓盛某人賠累。上頭有這麼一番意思,我不能不告訴盛大人。」
「是,是!」盛宣懷拱拱手說:「承情之至。」
然而李蓮英說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呢?盛宣懷細細參詳,悟出其中的道理,這是暗示,所有的陳設都可能損毀,毀了也是白毀,那何不放漂亮些?所以他說這番話的意思,等於明白相告,不如將所有陳設都作為貢品。
於是,立刻制一批黃綾簽,恭楷書寫:「臣盛宣懷恭進。」遍貼珍物之上。過了幾天,袁世凱又來看車,一見愕然,扭轉臉去看著他的隨從嘆息:「為大臣者!為大臣者!」尾音拉得極長,彷彿有許多議論要發,而終於不忍言似的。
那個文案跟陶蘭泉是熟人,覺得應該把這些情形告訴他,才合彼此照應的道理,誰知陶蘭泉聽罷一笑,「老兄,」他說:「剛才袁宮保已派梁局長來過了,細問一切。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無奈梁局長廣東人,聽不懂我的話,所以又託我的同鄉林志道來詳談。袁宮保已打算如法炮製了。」
果然,袁世凱亦命梁如浩去向天寶齋接頭,包辦花車陳設,取用的東西,比盛宣懷猶有過之,一張單子開出來,是十五萬五千銀子。
※※※
三月初八,天色微明的寅時,皇帝致祭先農壇。大典既畢,隨即轉到車站,不久慈禧太后駕到,皇帝跪接,以下是慶王領頭的一班王公大臣,唯獨榮祿未到,他病得很厲害,已經不能起床了。
慈禧太后仍然如迴鑾那年乘車那樣,意興極佳,滿臉含笑地步上平台,崔玉貴獻殷勤,要上前攙扶,慈禧太后擺一擺手,示意不必,自己扶著欄杆,從從容容地上了車。
車中所設的寶座,是一張蒙著黃絲絨的「快樂椅」,等她落座,皇后、榮壽公主、四格格亦已登車,站在太后身後左顧右盼,看那些陳設。最後是榮壽公主開了口。
「這盛宣懷可真會辦差啊!」
「也難為他。」慈禧太后喊道:「蓮英!」
李蓮英還未上來,是在照料慈禧太后的行李裝車,等把他找了來,隨即傳懿旨,召見盛宣懷。
於是,皇后和所有宮眷,都退入另一節作為慈禧太后「寢宮」的花車。盛宣懷由李蓮英帶著來謁見。他穿的是素服,頂戴是國家的名器,無法更易,不過那顆紅頂子是用極淡的珊瑚所制,微微的粉紅色,有那麼一點意思而已。
等他行了禮,慈禧太后首先指著珍玩上的黃簽說:「你太糜費了!怎麼可以這樣子?」
「回皇太后的話,」盛宣懷說:「車中陳設都是臣家藏的微物,並非特意價購,求皇太后鑒臣愚忱,俯准賞收。」
「到底不好意思。」
「臣受恩深重,難得有機會孝敬皇太后。東西不好,只是一片至誠。」
「這可不能不賞收了!」李蓮英在一旁說:「不然,人家會以為老佛爺嫌他欠至誠。」
「這話倒也是。我可是受之有愧了。」慈禧太后又問:「你是那一天到京的?」
「臣正月二十二日到天津,跟督臣袁世凱接頭,明瞭辦大差的一切細節,二月初八到京,督飭司員佈置花車,籌備供應。」盛宣懷說:「臣才具短絀,雖然盡心盡力,只怕還是有疏漏的地方,求皇太后包容。」
「你很能幹,沒有什麼好褒貶的。」慈禧太后又問:「南邊革命黨鬧得凶不凶?」
「本來很凶,自張之洞署任以來,好得多了。」
「喔,」慈禧太后身子往前俯一俯,「那是什麼緣故呢?」
「張之洞輿情甚洽,善於化解疏導,地方士紳,都肯聽他的話,約束鄉黨子弟,所以能弭患於無形。」
「地方士紳是那些人呢?」
這一問,多少出於盛宣懷的意外,覺得很難回答。因為有些人非慈禧太后所知,說了也是白說,有些人為慈禧太后所惡,說了不妥當。但急切之間,無暇細思,想到一個便說了出來:「像南通張謇──。」
他還在想第二個時,慈禧太后已經在問了:「是甲午的狀元張謇嗎?」
「是!」
「他不是翁同龢的得意門生嗎?」
盛宣懷心想糟了!但不能不硬著頭皮,再答一聲:「是!」
「他跟翁同龢可常有往來?」
聽慈禧太后的語氣相當緩和,盛宣懷比較放心了。「不大往來!」他說:「張謇在家鄉開墾,辦實業,很忙的。再者翁同龢閉門思過,也不大會客。」
「翁同龢是你的同鄉不是?」
「是。」
「那,你跟他總常有往來?」
「臣家住上海,跟翁同龢逢年過節通通信,此外就沒有什麼往來。」
「翁同龢安分不安分?」
「很安分。」
「他跟康有為呢?」
「絕無往來!」盛宣懷的聲音,有如斬釘截鐵,「據臣所知,翁同龢對康梁師徒,深惡痛絕。」
「那還罷了!」慈禧太后冷冷地說:「你得便傳話給翁同龢,千萬安分!我可是格外保全他了!」
盛宣懷嚇出一身冷汗,跪安退出時,神色青黃不定,看到的人,無不詫異,都以為他碰了個大釘子,卻猜不透是何緣故?
三月十日,謁陵事畢,回到保定。西陵在易州,而保定在易州之南,非謁陵蹕路所經,所以並無常設行宮。這一次慈禧太后早就決定,順道臨幸保定,因而選定蓮池書院,作為行宮。
蓮池書院建於雍正十一年,原為元朝張柔蓮花池故址,所以書院名為蓮池。池上有臨漪亭,又有君子亭、柳塘、西溪、北潭等等名目,本為保定的名勝,加以重興土木,踵事增華,比起那些定制正中帝居,東面住皇后,西面住太后,「山」字或三座大屋,呆板無比的行宮來,自然大足流連了。
袁世凱辦差,能勝得過盛宣懷的,就在這座行宮上頭。特地委了兩名能員,專門負責,一個是早在李鴻章生前,便跟袁世凱很接近的楊士驤,如今官居直隸按察使,一個是長蘆鹽運使汪瑞高。汪瑞高跟長蘆鹽商去要錢,楊士驤會花錢,他的祖父楊殿邦做過漕運總督。「三世為官,方知穿衣吃飯」,楊士驤精於飲饌,所以伺候御膳,能博得慈禧太后極大的歡心。
一住三天,到得三月十四日黎明時分,袁世凱接到電報局派專差送來一封密電,譯出來一看,道是榮祿已在半夜裏溘然長逝了。
這是個等了已久的消息,袁世凱精神為之一振!但心裏很亂,因為一下子從心底湧起許多即時要辦的事。定一定神細想,找到了第一件該做的事,通知電報局,如有致軍機處的密電,壓到天色大亮以後再送,因為他要趁榮祿的噩耗尚未傳開來以前,有所佈置。
於是立即派人去請智囊楊士驤。而在此等待的一段時間中,他又已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密電北洋公所,即刻到榮府去襄辦喪事;一件是向藩庫提銀二十萬兩,即刻就要,而且要銀票。
也就是剛辦了這兩件事,楊士驤已奉召而至,直到簽押房來見。袁世凱一面拿電報給他看,一面說道:「榮中堂過去了。」
楊士驤看完電報問說:「軍機上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已經告訴電報局壓一壓。」袁世凱問:「你看會不會有變化?」
「不會!」楊士驤很有把握地說:「如今最要緊的是,大老自己先要沉住氣,切忌浮躁。」
袁世凱點點頭又問:「上頭召見,你看我應該怎麼說?」
「不必說得太明顯。」楊士驤想了一下又說:「甚至根本不參一議。」
「如果一定要問,非說不可呢?」
「只說,如今大政,不外兩端,一是新政,一是外務。新政正在次第舉辦,外務如能益加開展,大局更有可為。皇太后、皇上用人之道,懸揣必以此二者為準。」
袁世凱深深點頭,「這話很得體。」他說:「這個消息,不從我這裏傳出去,免得軍機上有人說話。不過,大老那裏,勞你駕,立刻去一趟,也不必提到這個消息。」
「那麼去幹什麼呢?」
「請稍坐一坐,我再告訴你。」袁世凱喚來心腹家人,「你去催一催,藩庫怎麼還沒有人來?」
※※※
「蓮府,」慶王奕劻問道:「這麼早來,一定有事。」
「是!袁慰帥派我來給王爺請安,有樣東西,面呈王爺。」
說著,楊士驤取出一個紅封套,恭恭敬敬地雙手捧上。
奕劻從封套中抽出一張銀票,一看是二十萬兩,不由得睜大了眼問:「這是幹什麼?」
「是袁慰帥孝敬王爺的。」
「這──。」奕劻喜心翻倒,嘴變得很笨了,「太多了一點兒吧?好像受之不可,似乎卻之不恭。」
「備王爺常用的。」楊士驤說:「王爺快有很大的開銷,尤其是宮裏。」
弦外有音,不妨自辨。奕劻便說:「既這麼說,我就愧受了。京裏如果有什麼消息,務必早早給我一個信。」
「是!」楊士驤停了一下答道:「王爺一進行宮,怕就有消息。」
這一說奕劻猜到七八分。送走了楊士驤,立刻坐轎到行宮。他是督辦政務大臣,外務部總理大臣,專有一間「直廬」,而且與軍機處的直廬相接。一到,便有個極熟的軍機章京悄悄溜了進來,請個「雙安」,輕聲說道:「該給王爺道喜了。」
「喜從何來?」
「司官馬上又要伺候王爺了。剛才接到的電報,榮中堂昨兒夜裏過去了,軍機不是王爺來領班,可又該誰呢?」
「你不要這麼說!」奕劻連連搖手,「恩出自上,沒有該誰不該誰這一說。承你來報信,我很見情。不過,請你別張揚。」
「是,是!司官知道事情輕重。」說著,又請了個安,仍是悄悄地溜走。
消息證實了。奕劻想到袁世凱的二十萬銀子與楊士驤所說的那幾句話,知道這筆巨款該怎麼花。當時便派個親信護衛,找李蓮英,邀他覓便見個面。
※※※
榮祿病故的電報,是先用了黃匣子送上去的。因此,召見軍機時,慈禧太后臉上隱隱有淚痕。不過,言語很平靜,沒有一句帶感情的話。「榮祿的死,早就不行了!」她說:「談他的後事吧!」
談後事最主要的就是議恤。前列的王文韶,聽而不言;其次的鹿傳霖,聽而不聞,自然又是瞿鴻禨回奏。
「臣三個的意思,故大學士榮祿,平生功業尤其晚年的盡瘁國事,與故肅毅侯李鴻章差相彷彿,可否照李鴻章的例賜恤。」
「李鴻章的恤典,我不完全記得了。」
「一共七項。」瞿鴻禨按當時上諭所宣示的恤典次序答說:「賞陀羅經被;派恭親王溥偉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醊;予諡文忠;追贈太傅;晉封一等候爵;入祀賢良祠;加恩子孫。」
「嗯!」慈禧太后毫不考慮的答說:「完全照樣好了。」
「是!」瞿鴻禨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不過,李鴻彰是由伯爵晉封侯爵,榮祿的情形不同。」
「他不是世襲雲騎尉嗎?」慈禧太后問:「世襲是晉封男爵不是?」
「可以晉封一等男。」
「那就照規矩辦好了。」
「是。」瞿鴻禨又請旨:「賜奠是否派恭親王?」
「總不能派醇親王吧?」
醇親王載灃是榮祿的女婿,而奉旨賜奠,只灑酒,不跪拜,親族反倒要叩謝「欽差」,那不是開死人的玩笑?瞿鴻禨一時失檢,碰了個軟釘子,不過他覺得有不明白的事,還是要問。
「加恩子孫這一節,各人情形不同。榮祿嗣子良揆應如何加恩之處,請皇太后、皇上的旨。」
一聽這話,慈禧太后微有怒容,「我聽說良揆很不孝,胡亂揮霍,不務正業,讓他襲爵,已經便宜他了!」她略停一下說:「這一節先擱下,等榮祿的遺摺遞了來以後再說。」
※※※
當軍機入見時,李蓮英抽空到了奕劻那裏,臉有戚容,因為他算是跟榮祿共過患難的。當已成庶人的「端郡王」載漪,仗著義和團幾乎要逼宮時,只有他跟榮祿兩人,內外相維,多方設法保護慈禧太后的地位與尊嚴。回想當時的焦憂苦況,自不免傷感。
「聽說李中堂出事的時候,老佛爺還哭了一場。這一次榮中堂去世,」奕劻很謹慎地說:「總不免也有點兒傷心吧?」
「那是一定的。」
「皇上呢?暗底下很痛快吧?」
李蓮英搖搖頭,「看不出來。其實,」他說:「這幾年皇上倒不怎麼恨榮中堂了。」
「是恨他?」奕劻用拇指和食指,圈起一個圓形。
「那大概是解不開的冤家了!」
奕劻多少有些心驚,不由得問:「我聽說皇上在西安,沒事畫一個王八,上面寫上袁某人的名字,再又把他撕得粉碎。有這話沒有?」
「怎麼沒有?」李蓮英詫異地問:「王爺為什麼問起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老話?」
「隨便聊聊。」奕劻從抽斗中取出來一個紅封袋,臉色不變的說:「最近有人送了一筆款子,你分點兒去花。」
說著,將紅封袋往對方手中一塞。這不是頭一回,李蓮英亦就老實收下,而且還抽出銀票來看了一下。
一看動容了,竟是十萬兩!「王爺,」他將紅封袋放在桌上,「是誰送的?」
問誰所送,是問誰有事請託,或者陞官,或者調缺,或者免禍。數目不小,所求必奢,李蓮英是怕辦不到,壞了「招牌」,所以不能不出語慎重。
奕劻當然懂他的意思,沉吟了一會說:「就算我送你的好了。」
一聽這話,李蓮英即時眉目舒展,抓起紅封往懷中一塞,笑嘻嘻地說:「謝王爺的賞!」
見此光景,奕劻大為寬心,說了句:「有消息,你送個信給我。」
「那還用說嗎?」李蓮英眨著眼睛想了一下說:「西洋新出一種首飾,看起來是個戒指,掀開戒面,裏頭安著一個小錶。這玩意,王爺見過沒有?」
「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奕劻問道:「是你想要?我託人在上海買一個來送你就是。」
「不是,不是!」李蓮英說:「到上海去買可太緩了,最好在東交民巷找一找。找到了,直接送給四格格。」
這一說,奕劻完全明瞭。他這個孀居的小女兒,是他極得力的一個幫手,只要慈禧太后看見或者想起什麼新樣的衣服或首飾,四格格就會派人通知「阿瑪」,趕緊覓了來,送進宮去,轉獻慈禧太后。這個「小」字訣,非常管用。奕劻不敢怠慢,即時派人到京,在東交民巷、王府井大街的洋行裏,找這麼一個「安著小表的戒指」。
「快去快回,越快越好。找到了這玩意,不必講價,要多少給多少。」奕劻記著張蔭桓進貢祖母綠戒指,觸犯慈禧太后忌諱那件事,特別叮囑:「戒面是金剛鑽,紅、藍寶石,那怕紫水晶,都不要緊,就不要綠顏色。千萬記住!」
派去的人很能幹,在台基廠的洋行裏,找到這麼一個戒指,戒面是紅寶石,更為合適,可惜送到已經入夜,只有第二天進呈了。
其實,有無這個戒指,都已不發生關係,李蓮英已經想好如何為奕劻進言了。他是以興修頤和園與西苑的儀鸞殿為詞,說明年七十萬壽,這兩處大工,應該加緊才是。
這兩處大工,都由戶部侍郎兼內務府總管大臣那桐主辦,李蓮英說:「那大臣倒是挺能幹的,就是錢不措手,天大的本事亦無用。」
這一說,提醒了慈禧太后。「錢不措手」的原因是,榮祿有病,無人可以主持籌款之事,慈禧太后亦有點疑心,榮祿是不肯幹這件會挨罵的事,借病拖延。
於是,她又想到了自榮祿出缺以後,便一直盤旋在她腦際的三個人。第一個是醇親王載灃;第二個是慶親王奕劻;第三個是肅親王善耆。太宗長子豪格封肅親王,是最早的八個「鐵帽子王」之一。善耆的祖父華豐,在辛酉政變中很出過一番力,所以慈禧太后對肅親王這一支是另眼看待的。不過善耆為人也不壞,上年管理崇文門稅務,稅收由照例的十七萬兩激增至六十多萬,而稅率未變,亦未聞有擾民之說,足見是個肯實心任事的。因此,慈禧太后把他列為軍機大臣的人選之一。
此刻,載灃與善耆似乎無法考慮了。載灃猶之乎禮王世鐸,擺擺樣子可以,但以前先有醇王奕譞、許庚身、孫毓汶,後有剛毅、榮祿,不妨讓世鐸掛個名。如今要自己拿得起來,尤其是這兩件大工如何籌款,在載灃便是一籌莫展,萬難勝任。
至於善耆,雖有才幹,也有稜角,而且聽說他頗結交漢人名士,有時以風骨自許,更不宜管此兩件大工。轉念到此,心目中就只有一個奕劻了。
[book_title]三
三月十五明發上諭,以督政務大臣、外務部總理大臣慶親王奕劻為軍機大臣。由於他的爵位,雖是初入軍機,自非「學習行走」的「打簾子軍機」,而是每日進見時,擁有全部發言權的「領班」。
於是盈門的賀客,從保定到京師,每天不斷,外國使節中首先來道賀的是俄國的署理公使普拉嵩,致了賀詞以後,隨即面交一件照會,只說是東三省二期撤兵有關事項,未言細節。
原來中俄東三省交涉,自李鴻章一死,無形停頓,直待迴鑾以後,由奕劻、王文韶受命繼續談判,方於光緒二十八年三月初一,訂立了「交收東三省條約四條」,規定俄國應分三期撤兵,每期六個月。第一期於上年九月期滿,俄國總算照約履行,將盛京西南段的佔領軍撤退,並交還了關外的鐵路。現在第二期將於十天以後的三月底期滿,奕劻以為俄國會像半年之前那樣,將奉天、吉林境內的俄兵撤盡,照會中無非提出徵用騾馬伕子的要求而已,所以全未放在心上,只將原件交了給外務部右侍郎聯芳去處理。
到得第二天,三月二十二日凌晨,正待上朝時,聯芳叩門來謁。「王爺,」他說:「麻煩大了!」
「什麼麻煩?」
「俄國照會的譯件,請王爺過目。」
奕劻接過來一看,大驚失色。俄國的照會中表示,條約無法履行,而且提出七條新要求:「第一、中國不得將東三省土地,讓與或租與他國;第二、自營口至北京電線,中國宜許俄國別架一線;第三、無論欲辦何事,不得聘用他國人;第四、營口海關稅,宜歸華、俄道勝銀行收儲,稅務司必用俄人,並委以稅關管理檢疫事務;第五、除營口以外,不得開為通商口岸;第六、蒙古行政,悉當仍舊;第七、義和團事變以前,俄國所得利益,不得令有變更。」
「這不是又要併吞關外嗎?」
「是。」聯芳答說,「今天榮中堂開吊,各國公使都會來,倘或有人問起,該怎麼回答?」
「不會有人知道吧?」奕劻困惑地,「俄國豈能自己洩漏,招各國干涉。」
「那麼,請示王爺,咱們自己可以不可以洩漏呢?」
這是以夷制夷的慣技。但如運用不當,便是治絲愈棼,奕劻頗有自知之明,不敢出此手段,卻又別無善策,只說一句:
「回頭再商量。」
聯芳對世界大勢,比奕劻瞭解得多些。為了俄國盤踞在東三省,日本所感受的威脅,恰如臥榻之旁,有人鼾睡,因而在中俄重開交收東三省條約談判之初,就著手締結英日同盟,目的在對抗俄法同盟。如今俄國有此新要求,即令中國願意接受,日本亦必全力反對。既然如此,何不以日制俄?
辭出慶王府,聯芳驅車直到東廠胡同榮宅,此來既是一申祭奠的私情,亦是為了公事。因為外務部的堂官,一是總理大臣奕劻,而依照定制,親王與漢人不通婚喪喜慶的酬酢,可以送禮,不得親臨,再是尚書瞿鴻禨,身為軍機大臣,無法在榮宅久坐。這樣,接待赴榮宅弔唁的外賓之責,便落在聯芳與另一侍郎,總署總辦章京出身的顧肇新肩上了。
各國公使是約齊了來的。公使領袖,照例由資深公使擔任,從西班牙公使葛絡干回國以後,便推美國公使康格駐華最久,所以由他領導行禮。少不得還有一番慰問,聯芳為康格絆住了身子,無法與再度使華的日本公使內田康哉接觸,心裏不免著急。因為除卻這個場合以外,別無機會可以交談,如果專訪內田,或者致送秘函,未免擅專,所負的責任極大,同時也要防到俄國公使派人在暗中窺視刺探,不宜有驟然交往的痕跡。
正當一籌莫展之際,突然有了一個機會;原來喪家備著點心,替外賓預備的咖啡、蛋糕之類,而內田因為會用筷子,改為素麵。聯芳靈機一動,招待他到另一桌去吃麵,三言兩語,便透露了這個國際外交上的大秘密。
內田很深沉,當時聲色不動,入夜冒著大雨去訪奕劻,巧的是,那桐先一步到達,奕劻便說:「琴軒你代見一下好了。」「不!」那桐平靜地答道:「還是請王爺親自接見為宜。」
「喔,」奕劻細看一看那桐的臉色,「你跟內田很熟,想來知道他的來意。是為的什麼?」
「入夜來見,又是冒雨,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機密大事。」
奕劻想了一下,站起身來,「好!」他說:「你可別走,等我見了他以後再談。」
由於有那桐事先提醒,奕劻在他的書房中接見內田與他的翻譯清水書記官。略一寒暄,內田開門見山地問道:「俄國已有七項新要求送達中國,中國準備採取如何的態度?」
原來為此!奕劻反問一句:「依貴公使看,中國應該持何態度?」
「如果中國接受了俄國的要求,我敢斷言,東三省將不再為中國所有了。」
「是的,我們也知道。不過,貴公使應該瞭解中國的處境,自八國聯軍以來,中國的元氣大傷,現在需要休養生息,其勢不能與強鄰交惡。」
「閣下所說的強鄰是指俄國?」
奕劻知道內田「掛味兒」了,微笑答道:「我想應該還有貴國。」
「日本只想做中國的一個好鄰居,幫助中國對付惡鄰。」內田略停一下又說:「閣下應該記得李大臣與俄國『友好』的結果,如中國一句寶貴的成語,引為『前車之鑒』。」
「是的,我很感謝貴公使的忠告。」
「這樣說,」內田很興奮地,「閣下是打算拒絕俄國的要求?」
奕劻想了一下說:「我個人願意如此,但是,我一個人不能作主,要跟同僚商議之後,奏請上裁,才能決定。總之,我一個人不能左右大局。」
「閣下太謙虛了。」內田一半恭維,一半嘲弄地說:「閣下是首相,內政、外交都由閣下主持,而且深得慈禧太后的信任。中國的大計,掌握在閣下手中,相信閣下必能作出最有利於中國的決定。」
「我希望如此,」奕劻加重了語氣說:「可是得罪俄國,對中國來說,決不是最有利的事。」
聽得這話,內田面現沮喪,與清水用日語略略交談了一會,便站起身來,雙手交叉著放在腹前,眼睛看著清水。
「王爺,」清水用很流利的中國話說:「內田公使要跟王爺告罪,暫時避開。」
「喔,」奕劻不知道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只好答應:
「好,好,請便!」
到書房中單獨相對時,清水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存折,雙手奉上,「王爺當了軍機大臣,開銷很大,」他說:「一點小意思,請王爺留著賞人。」
清水不但是「中國通」,而且是「中國官場通」,也懂得向貴人進獻現款,有個「備賞」的冠冕說法,奕劻看他行事不外行,也就不必客氣了,拿起日本正金銀行的那個存折來看。戶名叫做「慶記」,內頁登載著一筆存款,是日幣二十萬元,日本錢一元值龍洋六毛多,算起來約莫十三萬元,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
「好吧!這個摺子,姑且存在我這裏。我不必跟你們公使再見面了,請你轉告他,我總盡力就是。」「是!這是彼此有益,公私兩利的事!」清水雙手按膝,折腰平背地鞠一大躬,轉身而去。
等他一走,奕劻才發現事情不大對,光有存折,沒有圖章,款子怎麼提啊?莫非是清水疏忽,忘記把原印鑒留下了?想想不會,日本人辦事,一向注重小節,不該有此重大疏忽。再想一想,恍然大悟,只要拒絕俄國要求的照會送出,日本公使館自然會將取款的圖章送來。
「哼!」奕劻不由得冷笑,「鬼子,真小氣!」
話雖如此,仍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奕劻心想,拒絕俄國的要求,是天經地義,而居然還有人送錢來用,世上那裏覓這件好事去?這筆錢,決不會像李家父子用俄國的盧布那樣,惹出極大的麻煩,看起來自己著實交了一步老運。
「王爺!」門口有人在喊。
抬頭一看是那桐,後面還跟著他的長子載振,便點點頭說:「都進來。」
「內田怎麼說?」
「還不是俄國那件事。」奕劻毫不避忌地指著存折說:「留下這麼一個摺子,還沒有圖章,簡直是空心湯圓嘛!」
那桐收了內田三十萬,載振也有二十萬,自然都幫著日本人說話:「一定是忘記留下了。」那桐說:「內田表示過,這是第一筆,事成之後,另外還有孝敬。」
「喔!」奕劻想了一下說:「這件事在這裏耳目眾多,行跡不宜過密。好在你們馬上要到日本去了,有事我打密電給你們,你們跟小村接頭好了。」
那桐也是這樣想法。現任日本外相小村壽太郎,即是內田康哉的前任,相知有素,在日本跟他聯絡,比奕劻在這裏跟內田接頭,更為方便。
「你們是後天上船不是?」奕劻問他兒子。
「是!」
「你雖是『正使』,閱歷什麼的,都遠不如琴軒。這一趟出門,處處要請教琴軒,不可亂作主張。」奕劻格外又告誡:
「更不可以荒唐!當心鬧出笑話來,丟人現眼!」
「不會的。」那桐為載振衛護,「王爺請放心好了。」
※※※
封疆大臣又有了一番大調動。
調動之起,由於閩浙總督許應弢,為人參奏貪污,朝旨命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徹查。復奏開脫了許應弢,但他手下文如臬司,武如督標中軍副將,都有或多或少的溺職情事,因而許應弢還是被開了缺,由曾任山西巡撫的錫良繼任。
錫良尚未到職,廣西卻又出了事。本是土匪打家劫舍,只為巡撫王之春處置失當,漸有成為叛亂之勢。王之春早在上年十月裏就打了電報給軍機處,說廣西除梧州、桂林、平樂三府以外,幾於無處無匪。可是朝廷除了一紙電旨,責成王之春盡力剿治以外,別無善策。王之春計無所出,異想天開,竟打算借法國兵平亂。消息傳到上海,廣西同鄉大嘩,集議反對,聯同各省電京力爭。朝廷亦覺得王之春此舉,無異引狼入室,過於荒唐,因而一面嚴飭不得輕舉妄動,一面考慮另簡大員到廣西剿匪。
仔細研究下來,以調四川總督岑春煊擔當此任,最為適宜。
原來岑春煊經庚子勤王數千里的磨練,對兵事已大有閱歷,上年春天由山西調廣東,尚未到任,由於四川有匪騷動,特命署理川都,負責剿匪。岑春煊日行二百里,在二十天內,由山西趕到成都,隨即出兵圍剿,擒獲匪首「活觀音」,請王命斬於鬧市。不過三數月工夫,奏報全境肅清。加以廣西為岑春煊的老家,不憑威望,只講鄉誼,土匪亦當就撫。
原任的兩廣總督德壽,是內務府司員出身。這個督撫中的肥缺,一向是皇家的外府,所以內務府出身的人放此缺的特多。官聲不好不要緊,只要對「交辦之件」能如上意,將內務的人敷衍好了,便無大礙。德壽的官聲不算太壞,雖少才具,卻能謹飭,但因此得罪了慈禧太后。兩宮西狩時,各省都是進貢不絕,有的豐腆,有的禮貼,如張之洞進貢,連行在怕無書可看都想到了。獨有德壽的貢品,比較菲薄,李蓮英跟他「借」兩萬銀子,竟以婉言謝絕。這一來,就是沒有廣西的土匪,亦難安於懷了。
不過,德壽畢竟沒有什麼劣跡,不能無端解任,更不能降調,所以總督還是總督,只是調了去管幾已名存實亡的漕運。
漕督是榮祿所激賞,而聖眷亦頗優隆的陳夔龍,至少得要替他找一個巡撫的缺。而巡撫的調動,首先該考慮的是廣東。
廣東巡撫叫李興銳,湖南瀏陽人,底子是秀才,而以軍功起家。曾替曾國藩辦過多年的糧台,人品不壞。可想而知,這樣一個肯實心任事的巡撫,與好作威福的岑春煊「同城」,必成水火,結果毀了李興銳,亦未見得對岑春煊有好處,豈是保全之道。
因此,李興銳必須調開,另給岑春煊一個老實無用脾氣好的巡撫。這個人挑中了河南巡撫張人駿。張人駿是張佩綸的侄子,為人與德壽差相彷彿,不過肚子裏的墨水比德壽多得多,是翰林出身,憑這一點,可以使得他少受岑春煊的欺侮。
這一來,陳夔龍有出路了。河南巡撫不是很肥的缺,但是很有名的一個缺,大致巡撫上面都有一個「婆婆」──總督管著,沒有「婆婆」的,只有山西、山東,河南的巡撫,但山西、山東猶不免要看直隸總督的顏色,唯獨河南巡撫,從田文鏡以來,就是不受任何總督牽制的。
至於李興銳的出處,卻又與錫良有關。他是蒙古人,兩榜出身,廉惠勤樸,在旗人中是上駟之才,本來是河道總督,此缺裁撤,調為熱河都統,再繼許應弢為閩浙總督,但此人長於軍事,而李興銳對整頓稅務有辦法,為事擇人,以錫良調川,李興銳署理閩都,就各得其所了。
這番允當妥貼的細心安排,出於瞿鴻禨一手的策劃。但奏准之日,正當奕劻掌樞之後,因而無形中掠了美,都說薑畢竟是老的辣,慶王一入軍機,令人耳目一新。這個不虞之譽,在奕劻自然居之不疑。可惜,掃興的事,跟著就來了。
說起來是奕劻自討沒趣!
※※※
岑春煊有個癖好,喜歡參劾屬員。督撫新任,滿三月須將全省在任及候補各官,作一次考績,奏請黜陟,名為「到任甄別」。岑春煊在四川到任之初,預備參三百人,其後幕友苦勸,也還是參了四十員。
此時接得調任廣東的電旨,岑春煊想放個「起身炮」。別人放起身炮是下條子補缺派差,他則反其道而行之。參劾的名單中,有個候補知縣叫唐致遠,他的父親叫唐文耕,做過提督,與奕劻頗有淵源。唐致遠被派過許多好差使,而聲名不佳,得到消息,說岑春煊放起身炮,他亦是被轟的一員,少不得急電奕劻求救。
隔不數日,奕劻給岑春煊的密電到了,說是「唐致遠其才可用,望加青睞」。這個面子夠大了,岑春煊只好將已經抄好的參劾名單,勾去了唐致遠的名字,重新繕寫。
只是岑春煊的氣量極小,心想唐致遠拿大帽子壓人,實在可惡!為此耿耿於懷,胸前始終橫亙著一股不平之氣,竟致寢食不安。到得要發炮拜折之時,突然一拳搗在桌上,狠狠地說道:「我偏不買帳,看你如何?」
於是一面交代幕府,仍照原來的名單出奏,一面復了一個電報給奕劻,指陳唐致遠的種種劣跡,末尾才說:「奉到鈞示,劾疏已發」,表示歉意。
奕劻碰了這麼一個釘子,才知道岑春煊真個不好惹。無奈他先是慈禧太后的寵臣,自四川剿匪以後,聲望漸隆,已成督撫中的重鎮,只好先容忍著再說。
除此以外,奕劻得意之事頗多,最令人艷羨的是,載振從日本參觀博覽會,並考察商務回來,密鑼緊鼓的籌設商部,載振竟當上了第一任的尚書。商部經管鐵路、礦務、工商,一切興利的實業,都歸掌握,誰都看出來,是比戶部還闊的一個衙門。
這是袁世凱的策略,利用商部來收盛宣懷的權,同時亦是為自己練兵籌劃出一大餉源。
「練兵要籌餉,籌來的餉,可不一定都用在練兵上頭。」袁世凱向奕劻說:「太后不是想修佛照樓嗎?」
聽到最後一句話,奕劻精神一振。他就領著管理奉宸苑、管理頤和園的差使,重修頤和園,有那桐在想法子,可以不管,重修西苑是前不久慈禧太后當面交代,責成辦理,而經費無著。正當巧婦無米為炊之時,卻說鄰家有餘糧可以接濟,自然喜逐顏開了。
「不是你提起,我再也想不到。李少荃當年辦海軍,就是因為上頭要修頤和園的緣故。如今要重修西苑,你的兵就練得成了。」
「是的。不過如今北洋,不比當年的北洋,當年北洋有『海軍衙門』──。」
「這倒不要緊!」奕劻打斷他的話說:「如今一樣可以設練兵處。」
「王爺說得是。」袁世凱略停一下說:「我的意思,就設練兵處,也別管籌餉,庶幾遠避嫌疑,名正言順。」
奕劻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你的意思我懂了。籌餉仍舊是戶部的事,這樣子,挪在西苑的經費,北洋可以不擔任何責任了。是這話不是?」
「什麼事都瞞不過王爺。」袁世凱陪著笑恭維。
「你的想法不錯,不過不容易辦。」奕劻微皺著眉,「鹿滋軒越來越剛愎自用了,崇受之說不動他。」
「換個能說得動他的人就是了。」袁世凱很輕鬆地說:「不有個現成的那琴軒在那裏嗎!」
於是,不到三天,戶部尚書崇禮由協辦大學士升為大學士,遺缺由那桐坐升。重修西苑的工程,亦就自此為始,漸有眉目了。
※※※
「老佛爺的意思,儀鸞殿不必再修,就修好了,老佛爺也不能再住。為什麼呢?瓦德西住過,何況,」那桐放低了聲音說:「都說賽金花在儀鸞殿伺候過瓦德西。這麼個窩囊地方,能作太后的寢宮嗎?」
「那麼,」奕劻問說:「不修儀鸞殿,要幹什麼呢?」
「老佛爺想修一座佛閣子,名字都有了,就叫佛照樓,圖樣也有了,是洋樓。」
「佛閣子修成洋樓?」
「不但修成洋樓,還要安上電燈。」
「越出越奇了!」奕劻笑道,「菩薩也時髦了!閒白兒收起,先看看圖樣,問問工價。」
「工價?」那桐答說,「最少也得五百萬。」
接下來就要談錢了。迴鑾之後,百廢皆舉,又行新政,在在要錢,因此,籌劃財政是朝廷格外重視的第一大事,特派奕劻、瞿鴻禨會同戶部辦理。一年多以來,清查屯田,整頓浮收,改鑄銀元,開辦煙、酒、印花稅等等,可開之源幾乎都想到了,但成效不彰,奕劻不明其中的道理何在?「這個道理還不容易明白?『人不為己』──,」那桐將那粗魯俗語的下半句「男盜女娼」嚥了回去,略停一下說道:「各省還是積習不改,只顧自己,不顧朝廷。照我看,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照庚子年春天,派剛子良到各省去清查坐催的辦法,派人下去,一省一省調帳出來看,凡是截留的、虧空的、應收未收的,一概把它擠出來。」
「不好!不好!」奕劻大搖其頭,「那樣一來把各省的地方官都得罪完了,以後不好辦事。」
「那麼,用第二個辦法,攤派!」
奕劻想了一會,點點頭說:「這個辦法可以,反正朝廷要這麼多錢,缺分的好壞,也是大家都知道的,公平照派,誰也沒話說。這件事,你跟瞿子玖去談一談。」
瞿鴻禨頗不以為然。他認為整頓財政,重在創行制度。而凡是制度初創,必然速效難期,行之既久,成效漸彰,才是一勞永逸之計。不然,何以謂之整頓?那桐聽他這麼振振有詞地說出道理來,無以相難,只得把攤派的辦法擱了下來。
一擱擱到秋天,袁世凱著急了,因為簡練新兵的計劃,自袁世凱的得力部下段祺瑞、馮國璋從日本參觀大操回來,加緊擬定,業已粲然大備,決定在京師設立練兵處,由奕劻以管理大臣掛名,而袁世凱以會辦大臣負其全責。以下有幫辦大臣,提調襄助,下設軍政、軍學、軍令三司,司下設科,科設監督。第一期練兩鎮兵,左鎮保定,右鎮小站,每鎮一萬兩千人。另挑滿洲、蒙古、漢軍二十四旗的閒散兵員六千人,編練一支「京旗軍」。至於各省則設督練公所,以督撫為督辦,下設兵備、教練、參謀三處,練兵多寡,量力而為。
各省練兵,袁世凱可以不管,左右兩鎮新兵,則已委出舊部,著手在招募了。有兵無餉,嘩然生變,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所以袁世凱特派直隸藩司楊士驤進京公幹,其實是專為去見奕劻,催詢籌餉的切實辦法。
就在這時候,外務部與戶部的堂官有了變動。王文韶以大學士管理戶部,開去外務部會辦大臣的差使,調那桐為外務部會辦大臣兼尚書。達因為外務部四司,其中「榷算司」管理關稅及華洋借款,以及出使經費等等,無論開源節流,都與籌餉有重要關係。另一位會辦大臣兼尚書就是瞿鴻禨,每天在軍機處,不常到部,所以那桐調外務部,是為了「當家」去的。
而那桐人在外務部,卻仍能管到戶部的事,這也是奕劻與那桐想出來的辦法,在戶部特設「財政處」,命「外務部尚書那桐,會同慶親王奕劻、瞿鴻禨辦理戶部財政處事務」。這一來管理戶部的大學士王支韶,滿漢兩尚書榮慶、鹿傳霖的權力,便被大大地侵削了。
這繼那桐遺缺的榮慶,是蒙古正黃旗人,翰林出身,十來年工夫,爬到了內閣學士,翰林開坊,熬到這個職位,就快要出頭了,內轉當侍郎,外放做巡撫,入於庶境。但補缺有一定班次,蒙古學士卻不易遷轉。所以等了三年,內轉為「大九卿」末座的鴻臚寺正卿,再轉通政副使,外放山東學政,內調大理寺正卿,兜了一個大圈子,才做到倉場侍郎,還是署理。
倉場侍郎駐通州,專管天瘐正供的京倉,是個肥缺。榮慶的操守不壞,而且頗能除弊興利,因此,以和議成後會辦善後事宜,及充任政務處提調的勞績,調升為刑部尚書兼充管理大臣。
興學育才為新政要目之一,而舉國普設新式學堂,籌措經費,猶在其次,第一大事是訂學制。張百熙自受命為管學大臣以後,傾全力於此,每採西法,多所更張,而守舊派不僅大為不滿,竟是大起恐慌。其中又夾雜著旗漢之爭,以致新式學制備受攻擊。榮慶得以脫穎而出,為了他是旗人,又是進士,而賦性保守,正好用來抵制張百熙。
結果可想而知,必是彼此掣肘,一事無成。正好張之洞奉召入覲,他作過一篇洋洋灑灑的大文章,名為《勸學篇》,本意是戊戌政變之時,為了自辯其非新黨,寫這篇文章表明「中學為體」,不悖歷來聖賢的遺訓。而結果卻是獲致了不虞之譽,都道新式學堂以兩湖為最盛,全是張之洞的功勞,如今擬訂學制,自非借重此人不可。
因此,張之洞入覲之後,一直未回原省,奉旨「會商學務」,而實際上是由他一手主持。
張之洞有種很特別的脾氣,「凡所建設,必開風氣之先,而凡所主張,必與時尚稍殊,若有良友之諍諫,輿論之挽達,則持之益堅。」所以正當舉國競談時務之際,他對學制的擬訂,卻偏於保守,與張百熙不協,而與榮慶恰為同道。
這就意味著張百熙落了下風,榮慶是成功了。為了酬庸起見,調任榮慶為刑部尚書,再轉戶部,頂了那桐的缺。但他這個戶部堂官,只管例行公事,凡有更張,是奕劻、瞿鴻禨、那桐行使會辦戶部財政處的職掌,逕自議定上奏,並無榮慶置喙的餘地。
因為如此,楊士驤進京,催問餉源,不找榮慶,只找那桐幾經磋商,有了差強人意的結果。
「攤派是必不可免的了!」那桐斷然決然地說:「不管瞿子玖怎麼說,都不必理他。只要自信得過就行。」
於是,定了兩項攤派的辦法,奏請核定,頒發上諭。
一道是攤派煙酒稅,「說是百廢之興,端資經費,現值帑藏大絀,理財籌款,尤為救時急務。前經戶部通行各省,整頓煙酒稅,以濟需要,乃報解之無多,實由稽徵之不力。據直隸總督袁世凱奏,直隸抽收煙酒兩稅,計歲入銀八十餘萬兩。以直隸凋蔽之區,猶能集此巨款,足見該督公忠體國,實心任事,殊堪嘉尚。即著抄錄直隸現辦章程咨送各省,責成該將軍督撫一體仿行,並量其省分之繁簡,派定稅款之多寡,直隸一省,即照現收之數,每年仍派八十萬兩;奉天省每年應派八十萬兩;江蘇、廣東、四川各省,每年應派五十萬兩;山西省每年應派四十萬兩;江西、山東、湖北、浙江、福建各省,每年應派三十萬兩;河南、安徽、湖南、廣西、雲南各省,每年應派十萬兩;甘肅、新疆各省,每年應派六萬兩;通計以上二十一行省,每年派定稅額共六百四十萬兩。」
再有一道上諭,是整頓浮收及契稅,照例亦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話開頭:「現在國步艱虞,百廢待舉,而庫儲一空如洗,無米何能為炊?如不設法經營,大局日危,上下交困,後患何堪設想?查近年來銀價低落,各省不甚懸殊,其向以制錢折徵丁漕,各省縣浮收甚多,而應徵之房田稅契,報解者什不及一。各州縣身擁厚資,坐視國家獨受其難,稍具天良,當必有惄然不安者,在各督撫每以保全優缺優差為調劑地步,不肯實力清厘,而不知國勢阽危,大小臣工,豈能常享安樂?該督撫等受恩深重,又何忍因見好屬吏,至負朝廷?著自光緒三十年始,責成各督撫,將該屬優缺優差浮收款目,徹底確查,酌量歸公,並將房田稅契,切實整頓,歲增之款,各按省分派定額數,源源報解。除新疆、甘肅、貴州及東三省,地方瘠苦免其籌解外,江蘇、廣東兩省,每年應各派三十五萬兩;直隸、四川兩省,每年各派三十萬兩;山東每年二十五萬兩;河南、江西、浙江、湖北、湖南各省,每年各二十萬兩;安徽省每年十五萬兩;山西、陝西、雲南、廣西、福建各省,每年各十萬兩,以上計十六省,通共每年派定三百二十萬兩。」
兩項共九百六十萬兩銀子,即使不能收足,每年至少亦有七八百萬,以初步練兵的額數,及修理西苑的公費來說,勉可夠用。反正有了款,就可以寅吃卯糧,袁世凱放心了。
於是奕劻以練兵處管理大臣的身分,奏請簡派該處的差使。會辦大臣袁世凱、幫辦大臣鐵良──滿洲鑲白旗籍,日本士官學校第一期的畢業生,是早就特旨派定的。如今應由奕劻請簡的差使,一共四個:提調、軍政司、軍令司、軍學司。
提調尤之乎坐辦,是常川駐在,綜括庶務的一個緊要人物,派的徐世昌。此人與陳夔龍會試同年,點了翰林,從未放過考官,是個極黑的黑翰林,因而才會在袁世凱小站練兵時,去做他的幕僚。
及至袁世凱放了山東巡撫,徐世昌打算加捐一個道員,指省分發山東,一到自然就能補實缺。但袁世凱的想法卻又不同。
「以我們的交情,山東的道缺,讓你挑。不過,這一來你想爬到監司,還得有幾年工夫,爬到監司,再想內轉侍郎,外升巡撫,更不知是那年那月的事?你今年剛四十,來日方長,何不在翰林院養資格,一朝脫穎而出,必可大用。這是我的忠告,請你三思。」
原來袁世凱自從放了巡撫,擔當方面之任,知道自己的腳步已經站穩,可望繼左宗棠、李鴻章、丁寶楨、張之洞、沈葆楨、劉坤一諸人之後,而成為舉足重輕,為朝廷所倚重的名督撫。
但論出身,袁世凱瞭解自己差得太多,將來幕府中必得多找些進士、翰林,一則裝點門面;再則正途出身,凡事佔便宜。所以為了自己,不願糟蹋徐世昌的前程。
想想也不錯,徐世昌仍舊回京去當翰林。袁世凱又多方設法為他揄揚,甚至說動了張之洞,上奏保薦。他自己亦曾密保過,說徐世昌「識力清銳,志節清巖」,奉旨交軍機處存記。辛丑迴鑾那年,袁世凱迎駕之時,又特地面保,所以慈禧太后在保定召見,問起直隸山東防軍的情形,徐世昌的奏對,條理分明,大得賞識,調補為國子監司業,另外由袁世凱奏請特許,派任到新建陸軍的京畿營務處。
商部成立,尚書載振及左右侍郎之下,分設左右丞。右丞是慶王府的西席,也是翰林出身的唐文治,左丞由袁世凱推薦徐世昌充任。這是個三品的缺,由六品的國子監司業調補,算是異乎尋常的超擢。
其實這也是個過渡,袁世凱早就打算好了。練兵處成立,奕劻掛名,徐世昌「管家」,以便從中操縱一切。而在徐世昌,開缺以內閣學士候補,充練兵處提調,閣學二品,雖為候補,一樣可以戴紅頂子了。
三司的長官,都稱為「正使」。軍政司正使劉永慶,是袁世凱項城的小同鄉,相從入韓,淵源甚深,所以被派為相當於營務處的這個差使。
軍令司正使段祺瑞、軍學司正使王士珍,都是李鴻章所辦的天津武備學堂出身。段祺瑞學的是炮科,曾往德國,在有名的克虜伯炮廠實習過,與王士珍皆頗得留德習軍事多年的蔭昌所賞識。當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段、王以蔭昌的推薦,分任炮兵、工兵的統帶。「新建陸軍」之能令榮祿刮目相看,段祺瑞、王士珍是很灌注了一番心血在上頭的,因而成為袁世凱的心腹,積功升至道員。如今派任練兵處的差使,賞加正二品的「副都統」銜,頂子亦都紅了。
新命一下,彈官相慶,徐世昌更覺得意。同鄉、同年紛紛設宴相賀,戴了簇新的紅頂子與補褂赴宴,只是補子不是文二品的錦雞,而是武二品的獅子。同座皆是文官,錦雞、孔雀、雁、白鷴之類的文禽補子之中,夾一頭張牙舞爪的獅子,真是既不類、又不倫,顯得格外刺目,因而引起訕笑,搞得幾乎不歡而散。
※※※
就在簡派練兵處各項差使的上諭明發的第二天,日本公使內田康哉謁見奕劻,秘密告知,日俄為了朝鮮與東三省的利害衝突,談判已將決裂,日本已開始備戰。內田表示,日本對俄國的擴張,極力阻遏,亦是為了中國的安全。因此,一旦日俄開戰,日本希望中國中立。
接著,駐日公使楊樞亦有電報,說日本外相約見楊樞,所談內容與內田所告,完全相同。奕劻大為焦急,倒不是怕日俄兩國在中國領土上開火,百姓大受池魚之殃,而是怕他這兩年積聚起來的私財不保。
奕劻的貪名,早就傳佈在外,自從掌樞以後,越發無所忌憚。除了每個月由北洋公所送三萬兩銀子供家用以外,另外還有公然需索的門包,三種名目,每個門包總計要七十二兩銀子。王府的下人,從「門政大爺」到灶下婢,只管膳宿,不給工錢,全由門包中提出一半來均分,另外一半「歸公」。凡是外宮進京,京官外放,都要謁見,每日其門如市。加上謁見官員當面呈遞的紅包,一共積成六十萬兩銀子,分存在日本正金銀行及華俄道勝銀行。日俄一開仗,軍費浩繁,自然是提銀行的存款來用,奕劻擔心的是存款會吃倒帳。
「不如提出來,改存別家外國銀行。」那桐向他獻議,「外國銀行以英國匯豐銀行的資格最老,存在匯豐,萬無一失。」
奕劻深以為然。派人去打聽,月息僅得二厘,但保本為上,還是分別由正金、道勝將六十萬兩銀子提了出來,掃數轉存匯豐。
這筆買賣是匯豐銀行的買辦王竹軒經的手。王竹軒是八大胡同的闊客,常時遇見「微服」看花的載振,「振貝子」、「振大爺」叫得非常親熱。而載振見了他,卻總有股酸溜溜的滋味,因為王竹軒不但多金,而且儀表俊偉,能言善道,所以八大胡同的紅姑娘,沒有一個不奉承「王四爺」的,那怕是當朝一品,父子烜赫的「振貝子」,亦不能不相形見絀。
這天是在陝西巷的風雲小班,無意邂逅,王竹軒由於剛作了慶王府一筆買賣,格外巴結,迎上前去,陪笑招呼,寒暄地說一句:「衙門封印了?」
載振因為匯豐的存款,月息只得二厘,心裏認定是王竹軒搗的鬼,因而斜著眼看他,冷冷地問道:「封印怎麼樣?」
王竹軒一聽口風不妙,趕緊又陪笑答說:「封印了,振貝子可以多玩玩了!」
「你管得著嗎?哼!」載振冷笑著,重重將袖子一甩,往裏便走。
他招呼的姑娘,是鳳雲小班的第一紅人,花名萃芳,佔了班子裏最好的三間房子,中間堂屋,東首是臥室,西首是客座,載振每次來都是進東屋。倘或放下門簾,便知有客,在西屋暫坐,等班子裏設法將客人移到別處,騰出空屋來再挪過去。這天東屋也放著門簾,載振氣惱之下,腳步又快,自己一揭門簾,就往裏闖,這在妓院裏是犯了大忌。裏面的客人勃然大怒,正待發作,認出是載振,強自克制,未出惡聲,但臉色是不會好看的。
載振自知鬧了笑話,掉身退了出來,到西屋落座。班子裏知道出了紕漏,鴇母、老媽子都擁了來獻殷勤,說好話,一面設法騰屋子。載振正在生氣,揚著臉不理,好半天只問得一聲:「人呢?」
這是指萃芳。她跟恩客剛膩過好一會,雲鬢不整,脂粉多殘,必得重新修飾一番,方能見人。而那面的恩客亦在生氣,少不得還要好言撫慰。這一來,耽擱的工夫就大了。
好不容易把她催了來,鴇母、老媽子才得鬆一口氣,使個眼色,相約而退,讓萃芳一個人在屋子裏敷衍。
「幹嗎呀?生這麼大氣!」萃芳一隻手搭在載振肩上,就在大腿上坐了下去。
「東屋的小子是誰?」
「管他是誰?不理他,不就完了。」
「奇怪!」載振問道:「你幹嗎護著他?」
「誰護著他了?我一個人的振大爺,你吃的那門子飛醋?」
「哼!」載振將她的臉扳過來細看,「剛梳的頭,胭脂也是新抹的。你幹什麼來著了?」
萃芳臉一紅,故意虎起臉掩飾窘態,「是怎麼啦?那兒惹了不痛快,到這裏來發作?」她擠一擠眼睛,抽出一條手絹兒擤鼻子。
載振不作聲,只是冷笑。萃芳有點心虛,不敢再做作,但局面僵著,不是回事,想一想,覺得應該有所解釋。
「是王四爺的一個朋友,不能不敷衍──。」
一語未畢,載振打斷他的話問:「那一個王四爺?」
「不就是匯豐銀行的買辦王四爺?」
不說還好,一說讓載振每一個毛孔都冒火,出手就將萃芳推得倒在地上,跺著腳罵:「你這個死不要臉的臭娘們!是那個王八羔子的朋友,你就不能不敷衍,為什麼?好下賤的東西,白疼了你!」
說完,一把將萃芳抓起來,另一隻手便待刷她一個嘴巴,然而畢竟不忍,一鬆手又讓萃芳摔個跟頭。
出得屋去,餘怒未息,偏偏王竹軒在另一屋子裏張宴作樂,金樽檀板,翠繞竹圍,好不熱鬧,載振看得眼都紅了。
「這個喪盡天良,吃裏扒外的漢奸,王八蛋!」載振吼道:
「給我揍!」
載振每次出來,都帶著王府的護衛,多則頭二十,少亦七八個,個個都是喜歡惹是生非的。聽得這一聲,立刻便有人大吼:「姓王的王八蛋,你滾出來!」
這個護衛能「票」黑頭,正官調的嗓子,這一吼聲震房瓦,卻如晴天一個霹靂,房子裏的賓主,相顧失色,姑娘們更有嚇得發抖的,紛紛奪門而逃。
王竹軒見此光景,只得挺身而出,踉蹌而前,傴僂著腰,陪笑說道:「振貝子──。」
「你懂規矩不懂?」仍然是那個護衛暴喝:「跪下!」
王竹軒無奈,只得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另有一個戴花翎的護衛,立即大聲叱斥他的同事:「你們還等什麼?要等大爺自己動手嗎?」
於是護衛一擁而上,拳足交加,將王竹軒狠揍了一頓,然後一陣風似的,擁著載振走了。
這時,才有人敢上來扶起王竹軒,但見眼青鼻腫,滿嘴是血,染得白狐皮袍上一片鮮紅。
「這也太無法無天了!」有個客人頓一頓足說:「到都察院去告他一狀。」
「沒有用!」王竹軒搖搖頭,倒在椅子上閉目不語,淚水卻不斷地往下流。
班子裏自然惶恐萬分。載振與王竹軒今後可能都不會再來了,一下子去了兩大闊客,何能不急?眼前唯有盡力撫慰王竹軒,卻又怕載振萬一去而復回,發現班子裏如此巴結王竹軒,一怒之下會砸窯子。因而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有些心神不定,盡圍著王竹軒說些安慰解勸的話,卻沒有一個人說是應該讓他躺下來休息,請個傷科大夫來看一看。
就這亂糟糟的當兒,有人在外面喊:「坊裏的老爺來了,坊裏的老爺來了。」
原來京師地面,歸巡城御史管理,共分東、南、西、北、中五城,每年就監察御史中開單奏請簡派,滿漢各一。巡城御史之下,設兵馬司正副指揮及吏目各一人,每城二坊,由副指揮及吏目分管,等於地保頭兒,當地百姓都稱之為「坊裏老爺」。
八大胡同在宣武門外,歸南城御史管轄,來的這個「坊裏老爺」,是個未入流的吏目,但南城繁華,五城各有特色,所謂「中城子女玉帛,東城布麻絲粟,南城商賈行旅,西城衣冠文物,北城奸盜邪淫。」南城的「商賈行旅」,都須仰仗「坊裏老爺」保護,少不得按月有所孝敬,所以南城的吏目是個肥缺,戴一頂皮暖帽,金光閃亮的一顆頂子,倒也神氣得很。
不過見了王竹軒,卻似矮了一截,那吏目哈著腰驚訝地問:「怎麼回事?王四爺!」
「是振貝子的人?」那吏目原是聽說載振手下在這裏鬧事才趕了來的,不想挨揍的是王竹軒,只好安慰地說:「算了,算了!您老跟振貝子是好朋友,必是多喝了幾杯酒,開玩笑動了真氣。這算不得什麼!」他回身大聲問道:「王四爺的車呢?趕快套車,我送王四爺回府。」
王竹軒家就住在東交民巷,送到了少不得有個紅包作謝禮,王竹軒還有話:「煩你回去給蔣都老爺帶個信,幾時得閒,請他過來一趟。」
這「蔣都老爺」便是巡視南城的廣東道監察御史蔣式瑆。此人字性甫,直隸玉田人,光緒十八年壬辰的翰林,跟王竹軒是好朋友。一得消息,當夜便來探視傷勢。
「下手這麼重!」蔣式瑆很難過的說:「四哥,你在我的地段吃這麼一個虧,我心裏實在不好過。」
「性甫!」王竹軒直呼其字,「我一點都不怪你,你亦無須引咎。現在的商部尚書,又是貝子,又是軍機領班的大少爺,誰能碰得過他?」
「話雖如此──。」
「不,不!」王竹軒搖著手說:「咱們別提這一段兒了。性甫,這個年過得去吧?」
一提到這話,蔣式瑆就上了心事,再想了想老實答說:
「總得二百兩銀子,才能把要帳的敷衍過去。」
「這個數目好辦。」王竹軒說:「我們行裏存款多了,『呆帳』也水漲船高了,我再放筆款給你,不要你自己出面,將來也不必還。我打在『呆帳』裏好了。」
「那可是,四哥,」蔣式瑆喜逐顏開地搓搓手,「你真算是救了我一命。」
「我知道你的情形。沒有上萬銀子,在嫂夫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王竹軒說:「性甫,你最好求上天保佑,日本跟俄國快打起來!」
「這是怎麼說?」蔣式瑆問:「四哥,你這話可透著太玄了。」
「不錯!很玄的一檔子事,天機不可洩漏,你先擱在肚子裏,一個字也別吐露。千萬!千萬!」
看他說得如此鄭重,蔣式瑆自是謹志不忘,只天天從宮門抄及新聞紙上去注意日俄的戰事。原來俄國對中國所提的七條要求,自從由聯芳透露給內田康哉,內田賄託奕劻堅拒以來,局勢的發展,對俄國非常不利,美國首先提出抗議,日英兩國亦採取了同樣的步驟。同時聯名照會中國,以「勿為俄國所脅」相勸。奕劻認為有三國撐腰,對俄不妨強硬。拒絕七要求的照會送交俄國公使館,內田隨即派人將正金銀行「慶記」存戶的印鑒送了來。
其實俄國的對華政策,有緩進急進兩派。主張緩進的一派包括威德、拉姆斯杜夫,以及陸軍大臣克魯巴特金等人,都曾公開表示意見,說明不宜急進的緣故,所以這一派稱為公開派。
相對的一派即是主張急進的秘密派,由俄皇尼古拉二世親自領導,在七條要求被拒之後,突然頒發詔敕,任命遠東軍司令阿萊克塞夫為「遠東大總督」,職權與「高加索大總督」相仿。這等於明白宣告,中國的東三省,已成俄國屬地。
這種狂妄蠻橫的態度,當然會激起各國公憤。日本則以利害關係重大,逕自向俄國提出所謂「滿洲事件」的交涉,希望「劃定兩國於遠東各自之特殊利益」。
日俄交涉自盛夏至初冬,幾度提出對案,彼此都未能為對方所接受。中國亦曾照會俄國撤兵,等於無形中給了日本助力。因此,日本政府的態度,更為強硬。十二月二十日,日本外務大臣小村,電令駐俄公使,向俄國提出最後通牒,東鄉平八郎所率領的聯合艦隊,隨即開始行動,在韓國仁川、東三省的旅順對俄國軍艦有所攻擊。到了十二月二十五,兩國同日下詔宣戰。
消息傳佈,各國紛紛宣告中立,中國亦復如此。不過日俄打仗,而以中國領土為戰場,連頭腦比較清楚的瞿鴻禨,都不知如何保持中立?至於奕劻,則是暗自慶幸,虧得見機得早,將存款轉入英國匯豐銀行,不管日俄孰勝孰敗,這筆財產是必可保全的了。
一過了年,光緒三十年正月初六,俄國任命陸軍大臣克魯巴特金為滿洲軍機總司令,這表示綴進派支持急進派,兩國要大打了。正月初九,日本在旅順口鑿沉了幾條船,作為封鎖旅順港的手段,真所謂「破釜沉舟」,已非決一死戰不可!
※※※
傷勢痊癒,王竹軒在元宵那天第一次出門,第一家要到的,就是慶王府。向奕劻父子磕頭拜年,重賞下人。
過了兩天,專誠發貼子,請載振吃春酒,快啖豪飲,盡釋前嫌,反倒是載振,不無歉然之意。只是略一提到那個「誤會」,便為王竹軒亂以他語。看起來竟是真的一小芥蒂。
王竹軒看看時機成熟了,將蔣式瑆請了來,置酒密談:
「性甫,」他問:「你記得我去年說過的話?」
「當然記得!」蔣式瑆說,「昨兒我看報紙,俄國已經佔了奉天,日本在旅順口又沉了好幾條船,越打越熱鬧了。」
「是的!」王竹軒說,「『慶記』有筆款子,本來分存正金跟道勝,就為日俄開戰,提出來轉存匯豐。那時候我不敢告訴你,為的是第一,不知道慶記會不會變主意。照現在看,存在匯豐不會動了。」
蔣式瑆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何用意,只點點頭問:「第二呢?」
「第二,那時候我跟載振剛有『過節』,不便動他的手。現在,」王竹軒說:「可以了!」
「可以什麼?」
「你想不想弄二、三十萬銀子花花?」
「四哥──。」蔣式瑆只覺得心跳氣喘,一再在心裏對自己說:把心定下來,把心定下來!
「我知道你的情形,以前愛莫能助,如今可確定有把握,能讓尊閫對閣下另眼相看了。」
這話卻真的說到了蔣式瑆心坎深處,原來他有一段難言之隱。續絃娶了王家的一位老小姐,陪嫁的首飾與現款,約莫有一萬兩銀子。這個數目,在豪富之家算不了什麼,而在窮京官眼中,就很了不起了。蔣式瑆自覺是發了一筆財,散漫花錢,毫不在乎。曾幾何時,現款消竭,便變賣太太的首飾,不上三年工夫,搞得捉襟見肘,而已擺出來的場面,一下子又收不回攏。為此,夫婦反目,很大吵了幾場。當然,說起來是蔣式瑆理屈,只好隨太太又哭又罵,悄沒聲地避之大吉。
現在聽王竹軒的話,決非開玩笑,心裏在想,別說二、三十萬,只要有三、五萬銀子,那怕把官丟了都值。因而站起身來,一躬到地,口中說道:「四哥,我知道你是財神爺,必能挽救我的窮!想來其中總還有個說法,若有所命,無不遵辦。」
「言重!言重!你請坐了,我們從長計議。」
「是!」蔣式瑆拉一拉椅子,靠近了王竹軒。
「性甫,我不知道你膽夠不夠大,若是夠大,事情就好辦了。」
「當然!只要事情好辦,我的膽子就夠大。」
「膽子大得如何地步?敢不敢參慶記?」王竹軒逼視著他問。
「敢!」蔣式瑆毫不遲疑的回答,接著又問:「是誰想參他?」
「是你自己,你參了慶記,就有二三十萬銀子進帳。」
「有這樣的事?」蔣式瑆說:「果真如此,莫說參慶記,就參老太后我也幹。」
「好了,好了!莫說題外之話。性甫,你過來,聽我說。」
兩人腦袋並在一起,王竹軒用低得僅僅只有對方聽得見的聲音,授以奇計,蔣式瑆心領神會,連連點頭,臉上的笑容,濃得化不開了。
聽完,蔣式瑆不作聲,收斂笑容,凝神細思,好一會才開口,「四哥,」他說:「這件事措詞要巧,不然,就會『淹』掉!那一來,白費心機。」
「也不能算白費心機。事情不成,你的名氣響了。所謂『直聲振天下』以後怕不扶搖直上?」
「對!非利即名,兩樣總要占一樣,我回去就辦。」
※※※
機會很巧,恰有一個極好的題目,可以做那篇參劾慶王奕劻的文章。
戶部在籌設銀行,官商合辦,資本定為四百萬兩銀子,由戶部籌一半,另一半招商入股,月給利息六厘,已經奉旨核准。但商人的反應甚為冷淡,因為咸豐年間發行過鈔票,戊戌政變以前又辦過昭信股票,結果信用並不昭著。白花花,沉甸甸的現銀,換幾張花花綠綠的廢紙,未免太冤!所以「招商入股」,困難萬分。戶部尚書鹿傳霖,為了號召起見,表示自己首先要入股,以為倡導,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至今還沒有人入股。
蔣式瑆就以此事發凡,道是「中國歷來情形,官商本相隔閡。自咸豐年間舉行鈔票,近年舉辦昭信股票,鮮克有終,未能取信於天下,商民愈涉疑懼,一聞官辦,動輒蹙額,視為畏途。戶部堂官尚能悉心籌劃,尚書鹿傳霖向眾宣言,擬首先入股,以為之倡。而外間票號議論,仍復徘徊觀望,不肯踴躍爭先。鹿傳霖平日於操守二字,尚知講求,即令將廉俸所入,悉以充公,為數亦復有限。」
對鹿傳霖略捧數語,作為轉折的張本,接下來,筆鋒立刻就掃到奕劻:「臣風聞上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俄、日宣戰消息已通,慶親王奕劻知華俄銀行與日本正金銀行之不足恃,乃將私產一百十二萬金,送往東交民巷英商匯豐銀行存放。該銀行明其來意,多方刁難,數回往返,始允收存,月息僅給二厘。鬼鬼祟祟,情殊可憫。」
第三段便是對奕劻的大張撻伐:「該親王自簡授軍機大臣以來,細大不捐,門庭如市。上年九月間經臣具折奏參在案,無如該親王曾不自返,但囑外官來謁,一律免見,聊以掩一時之耳目,而仍不改其故常。是以伊子起居飲食,車馬衣服,異常揮霍不計外,尚能儲此巨款。萬一我皇上赫然震怒,嚴詰其何所自來?臣固知該親王必浹背汗流,莫能置對。准諸聖天子刑賞之大權,責以報效贖罪,或沒入贓罰庫,以懲貪墨,亦不為過。」
果然是如此要求,就要慈禧太后為難了!不是徹查嚴辦,就是留中不發,即所謂「淹」掉。而以目前奕劻的簾眷來說,慈禧太后多半會將奕劻召來罵一頓了事。因此,蔣式瑆必須為奕劻作一開脫,亦即是自我轉圜,這篇文章做出來才有用。這就見得機會巧,措詞才能妙了。他說:「聖朝寬仁厚澤,誼篤懿親,若必為此已甚之舉,亦非臣子所願聞也。應請於召見該親王時,命將此款由匯豐銀行提出,撥交官立銀行入股,俾成本易集,可迅速開辦。而月息二厘之款,遽增為六厘,於該親王私產,亦大有利益,將使天下商民聞之,必眾口一辭曰『慶親王尚肯入此巨款,吾儕小人,何所疑懼?』行見爭先恐後,踴躍從事,可以不日觀其成矣!」
御史上折,名為「封奏」,直達御前,皇帝看過,不作任何表示,原件用黃匣子裝了,送呈慈禧太后。
由於蔣式瑆聽了王竹軒的教導,有意將存款數字加了一倍,慈禧太后不覺動容,特意將皇帝找來,問他的意見。
「這蔣式瑆說話,好像很在情理上頭。不過,要不要辦,還是請皇額娘作主。」
「當然要辦!不辦,豈不是認定奕劻貪污,而我是包庇他了。」慈禧太后又說:「奕劻如果真的有那麼多現款,存在洋人的銀行裏,那可太不對了!」
於是召見軍機時,當面將摺子交了下去,慶王一看,臉都嚇黃了,趴下來碰了兩個響頭,口說:「請皇太后、皇上徹查。」
「奕劻!」慈禧太后問道:「你到底有款子存在匯豐沒有?」
「沒有!」奕劻斬釘截鐵地說。
「沒有最好!」慈禧太后欣慰地,「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要派人查。」
「是!」奕劻又碰個頭,「奴才請旨,暫且迴避。」
「也好!」
等奕劻退出殿去,君臣商議派誰徹查。瞿鴻禨回奏:「向例查核此類案子,應請旨特簡親貴辦理。不過,匯豐銀行是洋商所辦,以天滿貴胄,跟洋商去打交道,倘或禮數不周,語言不和,有傷國體,臣以為此案應屬例外,請旨派大臣徹查好了。」
「說得是!」慈禧太后略想一想,「清銳是少不了的,再要一個,我想,就是鹿傳霖去吧!」
「是!」鹿傳霖答應著。
於是,即刻擬旨,在照錄蔣式瑆的原奏以後,「上諭軍機大臣等,蔣式瑆奏,官立銀行請飭親貴大臣入股,以資表率一折,據稱匯豐銀行慶親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語,著派清銳、鹿傳霖帶同該御史,即日前往該行確查具奏。」
這清銳是左都御史,接到上諭,立刻去拜會鹿傳霖,商量確查的步驟。
「上諭上說即日,自然今天就去,又說『帶同該御史』,這蔣都老爺是貴屬,請老兄傳諭,等他一來,馬上就走。」
「是,是!」
清銳答應著,立刻派人將蔣式瑆找了來,少不得先有幾句話問。
王公大臣對翰詹科道,向來很客氣,清銳雖然是督察院的堂官,亦不敢以部屬視蔣式瑆,相對而坐,口稱「性翁」。
「性翁這個摺子中所敘的情節,不知道何所據而云然?」
「自然有根的,這一層,請大人放心好了。」
「是的,請教性翁,」清銳又問,「不知是聽誰所說?」
「這,」蔣式瑆歉意地笑笑,「可就不必奉告了。」
「好!你不肯說,我亦無法。想來性翁總已經查證確實,內情如何,不妨談談,也省了我們許多事。」
「內情即如摺子中所敘,所知如此,據實奏聞。至於真相究竟如何,我輩聞風言事,無從細究。」蔣式瑆說,「這正也是兩位大人所要費心的!」
最後一句話是個軟釘子,清銳被堵得啞口無言,於是鹿傳霖接下去盤詰。
「性翁的風骨,欽佩之至。不過慶邸到底在當國,中外觀瞻所繫,未可造次。性翁如果確知有其事,我們自然要查,倘或模糊影響,冒昧行事,涉於張皇,新聞紙上一登,也是件有傷朝廷尊嚴的事!」
鹿傳霖賦性剛愎,但這幾句話卻說得在情理上,蔣式瑆想了一下答道:「是的!據悉,確有其事。」
「好!」鹿傳霖對清銳說道:「那就無須再問了。請蔣都老爺陪我們去一趟!」他又轉臉問蔣式瑆:「如何?」
上諭上明白指示,「帶領該御史前往」,蔣式瑆自然毫不遲疑回答:「理當追隨。」
於是,兩乘轎子一輛車,到了東交民巷,其時不過下午兩點鐘,但匯豐銀行的鐵門已經拉起來了。由玻璃窗中望進去,只有兩名工役在擦洗吊燈,再無第三個人了。
「這是怎麼回事?」鹿傳霖大聲問說。
一問才知道這天是禮拜。不獨匯豐銀行,所有洋人經營的行號,一律休息。撲個空自然掃興,但也無法,打道回府,明天再來。
其實慶王奕劻,已派人在暗中窺探,見此光景,飛報到府。愁眉不展的奕劻,為之精神一振。他當然知道這天禮拜,匯豐銀行不開門,但怕清銳、鹿傳霖兩人,皇命在身,不敢延誤,非要見行中司事不可,則一品大員之尊,洋人亦會另眼相看,特為破例接待。如今看清、鹿二人,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不覺大喜,一迭連聲地:「快找大爺!」
等把載振找了來,父子倆閉門密談,奕劻認為有此半天,盡來得及彌縫,囑咐載振趕緊去找王竹軒,提款銷帳,要做得不落痕跡。
「這當然要他大大出一番力。」奕劻說道:「你告訴他,這幾個月的利息,不要了,送他作為酬勞。事情辦妥了,我以後自然照應他。」
載振應著匆匆而去,心裏想到年前的一個「過節」,怕王竹軒乘機報復,有意刁難,那便怎麼處?
為此,載振去找王竹軒以前,先去請教那桐。他是所謂「慶記公司」的主要人物,休戚相關,自然要像辦自己的事那樣盡心。定神想了一會,他毅然決然地:「不要緊,大不了多花幾吊銀子。你把他約到我這裏來,我來跟他說。」
那桐亦是匯豐銀行的大客戶,由他出面,王竹軒必可就範,所以載振興沖沖地親自登門去訪王竹軒。
「回振貝子的話,」門上請個安說,「敝上昨天禮拜六,上天津看朋友去了。」
「上天津了?」載振大吃一驚:「什麼時候回來?」
「這可沒有準兒了。」門上賠著笑說:「後天是『外國清明』,銀行封關,敝上又請了一天假,大概總得後天晚上才會到家。」
「那可不行!」等說出來,載振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才發覺話不應該這麼說,便把焦急的神色收一收問道:「你家主人,天津住在那兒?」
「本來有一處小公館,去年年底收了。大概是住在朋友家。」
「叫什麼?」
「不是鹽院吳老爺家,就是紫竹林楊家。」
「你把兩家的地址都寫下來。」
「是!」門上如言照辦。
載振更不怠慢,一面派得力家人到天津按址去找王竹軒,一面發電報給袁世凱,略言其事,特別叮囑,務必將王竹軒找到,連夜用專車送回京來。
到得晚飯以後,袁世凱就來了復電,說吳、楊兩家均未見王竹軒的蹤跡,目前已派出多人分頭尋訪,一有消息立即電知。
於是載振告知奕劻,父子兩人,繞室徬徨,派專人守在電報局等信。午夜時分,袁世凱來了第二個電報,說王竹軒的行蹤已經訪查到了。
電報上說,本來王竹軒是到天津去訪友的,只為在火車上遇見兩個來自上海的外國朋友堅邀同游北戴河,所以在天津一下車,便轉往北戴河。刻已派人追了下去,盡快接送進京。
算一算路程,再快也得第二天下午才能見著面。奕劻父子倆將那桐請了來,出示電報,提出一條綴兵之計。
「琴軒,」奕劻說道:「只爭一天!想法子能讓清秋圃、鹿滋軒晚天去查,事情就不要緊!」
「就是這一天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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