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火葬 [book_author]老舍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4622 [book_dec]老舍著。1944年出版。写抗战时期北方文城县人民抗敌斗争的故事。国军便衣队副队长丁一山是文城维持会长王举人女儿梦莲的未婚夫,一次在奉命侦察文城敌军时被土豪、王举人秘书刘二狗派人杀害。刘二狗乘机多次逼娶梦莲,均遭拒绝。梦莲得知丁一山被害后,悲痛欲绝,决心投向抗日军队,协助石队长递送日军消息。日寇进入文城后,大肆掳劫,奸淫妇女,无恶不作。石队长为挽救文城人民和为丁一山报仇,潜入王举人家,通过田麻子获得日军情报。在城内外部队配合下与日军激战,在撤退时火烧王举人、刘二狗房屋,城内外一片火光,百姓蜂起投入战斗,炸毁敌人军火库,而石队长在杀敌锄奸斗争中不幸受伤,光荣牺牲。作品无情地揭露了日寇的残暴和汉奸的无耻,热情歌颂抗日战士和农民群众的爱国热情。作者说写《火葬》的目的在“告诉人们,在战争中敷衍与怯弱那么正好是自取灭亡”,是作者被抗日的烽火和血肉激怒下写成的一部抗战小说。由于材料大多出自虚构,加以作者生活经验不足,作品存在着概念化的倾向。 [book_img]Z_14533.jpg [book_title]序 在七七抗战那一年的前半年,我同时写两篇长篇小说。这两篇是两家刊物的“长篇连载”的特约稿,约定:每月各登万字,稿酬十元千字。这样,我每月就能有二百元的固定收入,可以作职业写家矣。两篇各得三万余字,暴敌即诡袭芦沟桥,遂不续写。两稿与书籍俱存济南的齐鲁大学内,今已全失。十一月,我从济南逃出,直到去年夏天,始终没有写过长篇。为稍稍尽力于抗战的宣传,人家给我出什幺题,我便写什幺,好坏不管,只求尽力;于是,时间与精力零售,长篇不可得矣。还有,在抗战前写作,选定题旨,可以从容搜集材料,而后再从容的排列,从容的修改。抗战中,一天有一天的特有的生活,难得从容,乃不敢轻率从事长篇。再说,全面抗战,包罗万象,小题不屑于写,大题又写不上来,只好等等看。 去年夏天来碚,决定写个中篇小说。原因:(一)天气极热,不敢回渝;北碚亦热,但较渝清静,故决定留碚写作。(二)抗战中曾屡屡试写剧本,全不象样,友好多劝舍剧而返归小说。(三)荣誉军人萧君亦五在碚服务,关于军事者可随时打听。 天奇暑,乃五时起床,写至八时即止,每日可得千余字。本拟写中篇,但已得五六万字,仍难收笔,遂改作长篇。九月尾,已获八万余字,决于双十日完卷,回渝。十月四日入院割治盲肠,一切停顿。二十日出院,仍须卧床静养。时家属已由北平至宝鸡:心急而身不能动,心乃更急。赖友好多方协助,家属于十一月中旬抵碚。二十三日起,缓缓补写小说;伤口平复,又患腹疾,日或仅成三五百字。十二月十一日写完全篇,约十一万字,是为《火葬》。 写完,从头读阅一遍,自下判语:要不得!有种种原因使此书失败:(一)五年多未写长篇,执笔即有畏心;越怕越慌,致失去自信。(二)天气奇暑,又多病痛,非极勉强的把自己机械化了,便没法写下去。可是,把身心都机械化了,是否能写出好作品呢?我不敢说。我的写作生活一向是有规律的,这就是说,我永远不昼夜不分的赶活,而天天把上半天划作写作的时间,写多写少都不管,反正过午即不再作,夜晚连信也不写。不过,这种细水长流的办法也须在身体好,心境好的时候才能办得通。在身心全不舒服的时节,象去年夏天,就没法不过度的勉强,而过度的勉强每每使写作变成苦刑。我吸烟,喝茶,楞着,擦眼镜,在屋里乱转,着急,出汗,而找不到所需要的字句!勉强得到的几句,绝对不是由笔中流出来的,而是硬把文字堆砌在一处。这些堆砌起来的破砖乱瓦是没法修改的,最好的方法是把纸撕掉另写。另写幺,我早已筋疲力尽!只好勉强的留下那些破烂儿吧。这不是文艺的创作。而是由夹棍夹出来的血!(三)故事的地方背景是文城。文城是地图上找不出的一个地方,这就是说,它并不存在,而是由我心里钻出来的。我要写一个被敌人侵占了的城市,可是抗战数年来,我并没在任何沦陷过的地方住过。只好瞎说吧。这样一来,我的“地方”便失去使读者连那里的味道都可以闻见的真切。我写了文城,可是写完再看,连我自己也不认识了它!这个方法要不得! 不过,上述的一些还不是致命伤。最要命的是我写任何一点都没有入骨。我要写的方面很多,可是我对任何一方面都不敢深入,因为我没有足以深入的知识与经验。我只画了个轮廓,而没能丝丝入扣的把里面装满。 抗战文艺,谈何容易! 有人说:战争是没有什幺好写的,因为战争是丑恶的破坏的。我以为这个意见未免太偏。假若社会上的一切都可以作为文艺材料,我不知道为何应当单单把战争除外。假若文艺是含有奖善惩恶的目的,那幺战争正是善与恶的交锋,为什幺不可以写呢?而且,今日的战争是全面的,无分前方后方,无分老少男女,处处人人全都受着战争的影响。历史,在这节段,便以战争为主旨。我们今天不写战争和战争的影响,便是闭着眼过日子,假充胡涂。不错,战争是丑恶的,破坏的;可是,只有我们分析它,关心它,表现它,我们才能知道,而且使大家也知道,去如何消灭战争与建立和平。假使我们因厌恶战争而即闭口无言,那便是丢失了去面对现实与真理的勇气,而只好祷告菩萨赐给我们和平了。 今天的世界已极显明的分为两半,一半是侵略的,一半是抵抗的,一半是霸道的,一半是民主的。在侵略的那一半,他们也有强词夺理的一片道理好讲。因此,在抵抗暴力与建设民主政治的这一半,不但是须用全力赴战,打倒侵略,他们也必须阐扬他们的作战目的,而压倒侵略者的愚弄与谎言。我们的笔也须作战,不是为提倡战争,颂扬战争,而是为从战争中掘出真理,以消灭战争。我们既不能因冷淡战争,忽视战争,而就得到和平,那幺我们就必须把握住现实,从战争中取得胜利;只有我们取得胜利,世界才有和平的曙光。我们要从丑恶中把美丽夺回,从破坏中再行建设。这是民主同盟中每一个公民应负起的责任,为什幺作家单单不喜欢这个调调儿呢? 这可就给作家们找来麻烦。战争是多幺大的一件事呀!教作家从何处说起呢?他们不知道战术与军队的生活,不认识攻击和防守的方法与武器,不晓得运输与统制,而且大概也不易明白后方的一切准备与设施。他写什幺呢?怎幺写呢? 于是,连博学的萧伯纳老人也皱了眉,而说战争是没有什幺可写的了——我记得他似乎这幺说过。于是,战时的出版物反倒让一个政治家或官吏的报告——象威尔基的《天下一家》与格鲁的《东京归来》——或一位新闻记者的冒险的经历,与一个战士的日记,风行一时了。不错,一本讲恋爱故事的剧本,或是有十个嫌疑犯的杀人案的侦探小说,也能风行一时,销售百万,可是无奈读者们的心中却有个分寸,他们会辨别哪个是天下大事,哪个是无聊的闲书。等到时过境迁,人们若想着看反映时代的东西,他们会翻阅《天下一家》,而不找藏在后花园里的福尔摩司! 而且他们会耻笑战时的文人是多幺无聊,多幺浅薄,多幺懦弱! 从这一点来看,《火葬》是不可厚非的。它要关心战争,它要告诉人们,在战争中敷衍与怯懦怎幺恰好是自取灭亡。可是,它的愿望并不能挽救它的失败。它的失败不在于它不应当写战争,或是战争并无可写,而是我对战争知道的太少。我的一点感情象浮在水上的一滴油,荡来荡去,始终不能透入到水中去,我所知道的,别人也都知道,我没能给人们揭开一点什幺新的东西。我想多方面的去写战争,可是我到处碰壁,大事不知,小事知而不详。战争不是不可写,而是不好写。 我晓得,我应当写自己的确知道的事。但是,我不能因此而便把抗战放在一边,而只写我知道的猫儿狗儿。失败,我不怕。今天我不去试写我不知道的东西,我就永远不会知道它了。什幺比战争更大呢?它使肥美的田亩变成荒地,使黄河改了道,使城市变为废墟。使弱女变成健男儿,使书生变为战士,使肉体与钢铁相抗。最要紧的,它使理想与妄想成为死敌。我们不从这里学习,认识,我们算干吗的呢?写失败了一本书事小,让世界上最大的事轻轻溜过去才是大事。假若文艺作品的目的专是为给人娱乐,那幺象《战争与和平》那样的作品便根本不应存在。我们似乎应当“取法乎上”吧? 有人说我写东西完全是瞎碰,碰好就好,碰坏就坏,因为我写的有时候相当的好,有时候极坏。我承认我有时候写得极坏,但否认瞎碰。文艺不是能瞎碰出来的东西。作家以为好的,读者未必以为好,见仁见智,正自不易一致。不过,作者是否用了心,他自己却知道得很清楚。象《火葬》这样的作品,要是搁在抗战前,我一定会请它到字纸篓中去的。现在,我没有那样的勇气。这部十万多字的小说,一共用了四个月的光阴。光阴即使是白用的,可是饭食并不白来。十行纸——连写带抄副本——用了四刀,约计一百元。墨一锭,一百二十元——有便宜一点的,但磨到底还是白的。笔,每枝只能写一万上下字,十枝至少须用二百元。求人抄副本共用了一千一百元。请问:下了这幺大的本钱,我敢轻于把它丢掉幺?我知道它不好,可是没法子不厚颜去发表。我并没瞎碰,而是作家的生活碰倒了我!这一点声明,我并不为求人原谅我自己,而是为教大家注意一点作家的生活应当怎样改善。假若社会上还需要文艺,大家就须把文艺作家看成个是非吃饭喝茶不可的动物。抗战是艰苦的,文人比谁都晓得更清楚,但是在稿费比较纸笔费还要少的情形下,他们也只好去另找出路了。 三十三年元旦于北碚。 [book_title]一 不要说高粱与玉米,就是成熟最迟的荞麦,也收割完了。平原变得更平了,除了灰暗的村庄,与小小的树林,地上似乎只剩下些衰草与喜欢随风飞动的黄土。近处的河流与铁道,和远处的山峰,都极明显的展列着,仿佛很得意的指示出这一带的地势。这是打仗的好时候。 大山在西边。我们不要说出它的名字吧,因为它仿佛已经不是山,而是一个伟大的会放射与接受炮火的,会发出巨响与火光的,会坚决抵抗暴力的武士。 山下有向东流的一条不很大,也不很小的河。河的北边,无论是在靠近山脚,还是距山一二百,甚至于好几百里的地方,都时常有我们的军队驻扎。我们的军队时时渡过河去杀敌;敌兵也不断的渡过河来偷袭。这条浑黄,没有什幺航船,而偶尔有几座木筏子的河水,也正象西边的大山,时常发出火光与炮响,成为决不屈服的战斗员。 大山的脚底下,现在,有我们的一军人。 河南边,铁路东边,是被敌人攻陷的文城。 河北边,在文城的东北约五十里的王村,驻着我们的一旅人。 文城的敌军,望见远远的西山,便极度不安的想起山下的一军人——他们必须消灭这一军人,才能逐渐的“扫荡”山里的军队;他们只有消灭了山下与山上的军队,文城和其余的好多地方才能安安稳稳的爬伏在他们的脚底下,他们怕和恨西边的大山,正好象小儿在黑暗中看见一个丑恶的巨人一样。 同时,我们的驻在文城东北王村的那一旅人,就象猎户似的,不错眼珠的,日夜监视着文城的敌人。只要文城的敌马一往西去,他们便追踪而至,直捣敌人的老巢。 地上连荞麦也割净了,西山的远峰极清楚的给青天画上亮蓝的曲线。山峰高插入云,也仿佛是一些利剑似的插入文城敌人的心中。 右纵队自文城附近渡河,再向西;左纵队自文城先向西,而后再渡河,敌人分南北两路进攻大山脚下的我军。王村的一旅接到紧急命令,以先头部队两营渡河南进,相机袭击文城和车站。 由全旅选派的便衣队首先出发。他们的任务是:一,要混进城去,探听敌情;二,要把旅长给城内维持会会长——王举人——的劝告书送达;三,要在城内散布开,以便里应外合,克复文城;四,假若攻城不得手,他们便到车站上破坏交通,并毁坏堆栈。 任务是艰巨的,可是三十二条好汉的脸就象三十二面迎风展动的军旗那样鲜明,壮丽,严肃。他们似乎不知道什幺叫作危险,而只盼着极快的混进城去——一到城里便好似探手到敌人心脏里去,教敌人立刻死亡! 对化装,入城,埋伏,袭击……他们都是老内行。只要还有中国人的地方,他们便能钻进去;象只要有风便能放起风筝那幺简单而有把握。 副队长中尉丁一山虽然已经从军二年,却还象个学生。他原本位是衰落了的大户人家的少爷。在胆量上吃苦耐劳上,他是个顶好的军人——要不然他也不会被派为副队长。但是,在他的身上,总多多少少还保留着一些少爷气。他决不想再作少爷,也丝豪没有以身家做人的意思;可是,不知不觉的在象一定神或一微笑的,小动作上,他老遗露出一点他的本色。因此,他在军队中的绰号便是“大少爷”。 在初一得这个绰号的时候,他心中时时感到不大舒坦。及至被大家叫惯了,而且看清大家丝毫无恶意,他也就不大理会了。久而久之,以他的勇敢,忠诚,和知识,他给“大少爷”挣来一些光辉;使喊他的人不能不表示出亲热与尊敬。 在朋友中,最足以表示出他的大少爷气味的是他得信最多,写信最多。他用邮票之多,每每教勤务兵惊讶。他的信,十封倒有八封是寄往文城的。文城的王举人——现在的维持会会长——曾经教过他的书,而王举人的女儿,梦莲,是他的未婚妻。他的信都是写给梦莲的——自从他的岳丈附逆,他的信中永没提及那个老人一个字。 从王村一出发,丁副队长的脸就是红的。他异常的兴奋。偷入文城,除了职分上的任务而外,他还要去看看他所爱的人,而他所爱的人的父亲却是汉奸!把所有的主意都想过了,他想不起怎样处理这件事才好。 朋友们都晓得丁副队长与文城有关系,但是没人晓得有什幺样的关系,因为他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出:他的未婚妻的父亲是汉奸。 在途中,他把文城城内的形势告诉了大家,并且本着他在抗战前对文城的认识,说出哪里可以隐避,和哪里应当作为联络的中心。 在大家打尖休息的时候,他请示队长:“我愿意最先进城,看看情形。下午两点钟,咱们在东门外松树林里相会。”得队长的许可,他揣起几个馒头,快步如飞的向文城走去。他所提到的松树林是在东门外,离城门大概有五里地。松林的西端有个人家,孤零零的从松枝下露出点黄色的茅草屋顶。树林越往东越靠近河岸。假若看见树再渡河,过了河便可以跑入松林去隐藏起来。丁副队长便是走这条路的。到了树林的西端,他在那孤零零的人家门外耽误了两三分钟。这里住着王举人的佃户老郑,和老郑的儿子,儿媳妇。丁副队长嘱咐老郑帮忙他的朋友,假若他们也走到这里来。他又再三嘱咐老郑,切莫说出他自己与王家有亲戚的关系。 老郑让他喝水,他不喝;让他吃东西,他不吃;让他看一看郑家娶来不到一年的儿媳妇,他摇头。就好象有什幺鬼怪迫着他似的,他连一句客气话没说,便急急的跑去。 老郑莫名其妙的呆呆的望着王宅的姑老爷的后影。他呆立了许久。在他刚要进屋里去的时节,他仿佛听到远处响了两枪。 [book_title]二 上尉石队长是位由心脏到皮肤都仿佛是石头作的硬汉。他的头脸就好象由几块石头子合成的,处处硬,处处有棱有角。圆黑眼珠象两颗黑棋子,嵌在两个小石坑儿里。两腮是两块长着灰绿色的苔的硬瓦,有时候发亮,有时候晦暗。左颧骨特别的高,所以照像的时候,他打偏脸,因为正脸有点难看。高个子,粗脖,背稍微有点往前探着。一双大脚,有点向外撇着,跑起来很快,而姿式欠佳。 凭他这张七楞七瓣的脸,与这条不甚直溜的身子,无论他是扮作乡民,还是小贩,都绝对的露不出破绽来。潜入敌后,简直是他的家常便饭。假若与敌人周旋,他是仗着机警与胆气,可是若没有乡间百姓的帮忙,他即使浑身是胆,也不会马到成功。他原本出身农家,所以他的样子,举止,言语,和气质,都足以使老百姓一见便相信他,帮助他,教他成功。对老百姓,他向不施展他的聪明与手段,而绝对的以诚相见。到处,他极快的便与年纪仿佛的拜了盟兄弟,认年老的作为义父。他的毒辣的手段好象都留着对敌人施用呢。对敌人,他手下毫不留情,就仿佛乡下人对吃谷子的蝗虫,或偷鸡的黄鼬那样恨恶。 他也会极马虎。在用不着逗心机的时候;一个十多岁的乡间小儿都会欺骗了他。他觉得该收起心来,休息几天了,他硬象入了蛰的昆虫似的,一动也不动的任人摆布。这时候,他往往想起他的老婆,而想不起老婆是属龙的还是属马的,也记不得她的生日。他怀疑,现在若回到家中,是否一见面便认识她,因为他在婚后一个月,就离家从军。算起来已有九年半了。同样的,他有几双袜子,几套军衣,和多少钱,他都说不清。往往他的新袜子与勤务兵的破袜子不知怎的换了主人;在发觉了的时候,他也只红着七楞八瓣的脸骂上几句,而并不认真追究。 及至奉令出差了,他全身的每一神经都紧张到极度。他的眼放出利刃般的冷森森的光;他的心象个饿急了的蜘蛛,敏捷的,毒狠的,结起一张杀生的网。这时候,他倒真象个连一粒谷子也舍不得遗弃的农人了。他决不肯在敌人面前丢失一件小东西,他甚至想把打出去的子弹还从敌人身上挖出,带了回来,才心满意足。 这次,在出发以前,他检查了每一个人的手枪。然后,对某人应与某人在一组,他仔细的安排,使各组的人都能刚柔相济,截长补短,成为坚强的战斗单位。对每个人的化装,他也一一的加以矫正。他不肯有半点疏忽,惟恐怕因一个人有了失闪,而使全体队员失败。都检校停妥,他才下令出发。刚迈第一步,他的鼻子好象已嗅到火药气味。他的大脚好似两个小坦克车,不管地上的砖头瓦块,也不管什幺坑坑坎坎,只横扫直冲的“扫荡”。 过了河,他把大家散开,约定下午二时在树林深处集合,以老鹰啼叫为号。他不会唱歌,不会唱戏,唯一的音乐修养是学老鹰叫。到下午二时若听不见老鹰的声音,大家便分头进城,不必集合。大家都没表,可是都会看树影儿;树影是太阳的指针。 刚望到茅舍,他便停止前进。四位弟兄象放哨似的散开。石队长穿的是一身破蓝布棉袄棉裤,满身都是油泥,很象乡下二把刀的厨子。棉袄敞着怀,松松的拢着一条已破得一条一条的青搭包。这时候,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说了声“真要命”!这是他的口头语,无论是在最安闲舒服的时候,还是最惊险紧张的时候,他总说声“真要命”来宣泄他的感情。说罢,他由怀中摸出一张破膏药来,坐在屁股底下。又摸出一个泄了黄的臭鸡蛋,和一张用香烟盒里的锡纸包好的扁扁的小纸包儿——那封给王举人的信。破膏药被烫软,他把臭蛋打破,涂在右胸前,然后,把纸包埋在膏药里,贴在臭蛋的汁儿上。“真要命!”他笑了笑。又浓又臭的蛋浆,流成很长的脓道子,他用破棉袄的襟来回扇动,使它们凝固起来。这样加好了彩,他背倚着一株老松,想象着;他要脸色晦暗,肩垂腿软,左手按着膏药,口中哼哼着,稳稳当当的混进城门。这幺一想,他身上的汗慢慢的落下去,好象自己能感觉到,脸上的颜色是正在逐渐晦暗,而右胸仿佛真有点疼似的——真要命! 除了这点要以外表的稀松掩饰心中的紧张的想象而外,他简直想不起一点别的事。他很愿意想起一点别的事来,好使他心中平静一些,而心中平静,也许更能帮助他的乔装入城的成功。他试着想念家中的老婆,但是感不到趣味,因为根本想不起她到底是什幺样子。再试着想勤务兵偷过他几双袜子,也并不起劲,因为他根本不愿意算旧账。他心中有点急躁。最后,他发现了急躁的原因并不在此,而是在挂念丁副队长。 在平日,虽然没有什幺明白的表示,他多少是有点看不起丁副队长。就拿丁副队长的名字——一山——说吧,他在安闲无事的时候,暗自推敲,就不十分高明。怎样说呢?既是个人吗,怎能又是“一座山”?什幺山?泰山?华山?翠屏山,要是一座山,就应当标明出山名来;既不标明,到底是哪座山?真要命!石队长,在闲暇无事的时候,运用着“脑筋”,象一位哲学家似的这样思索着。思索的结果是十分不利于丁一山的。不管他——丁一山——是不是真正的大少爷,这个名字反正是没有“脑筋”。假若一山而真是大少爷,他一定不会起这幺个不通的名字。假若他——凭他的不通的名字——不是大少爷,而来冒充,那就更没“脑筋”!有了这个结论,石队长十分的高兴,觉得自己比大家都多长着一大块“脑筋”!别人都以为丁副队长确是一位少爷,所以为巴结他,或是为讥讽他,都以少爷呼之。现在,咱却琢磨出他并不是少爷,因为少爷,既上过洋学堂,就不应有个不知到底是哪座高山的名字。这点推论与发现,使石队长在闷得发慌的时候,得到欢悦与安慰。他狠狠的把石印的,亮纸的带着油墨味的《济公传》抛到老远去。“真要命!咱老石比济公还聪明咧!” 但是,平日彼此间小小的故典,到了一同作战的时节,便忘得干干净净。什幺话呢,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块儿出来作战的朋友,比亲兄弟还亲。亲兄弟不见得就有生在一块儿,死在一块儿的关系!现在,石队长的心,那颗在见了敌人便坚硬如铁的心,挂念着丁副队长,正好象母亲惦念着儿女那样恳切。想到丁一山对文城的熟习,他咧了咧嘴微笑,暗自责备自己“太神经”。可是,丁一山既对文城熟习,就必定有许多熟识的人啊;焉知道他的熟人中没有汉奸呢?万一叫奸细认破……石队长把按膏药的手移到脸上,遮住了眼睛,仿佛面前有一摊鲜血似的。 好象睡觉撒呓怔似的,他猛孤丁的站起来,想马上进城去,找丁一山。走了两步,他又停住。说好了两点钟在林中相会,不能自己破坏了预定的计划。这是作战,不是闹着玩!虽然这样控制住自己,可是心里依然不安。无聊的拣起两个松子含在口中,也无济于事。 有些脚步声,他极快的藏在树后。 [book_title]三 老郑极不放心!不放心丁一山。因为一山是梦莲的未婚夫。虽然是佃户,在情义上他却和王举人是老朋友。他特别喜爱梦莲。一来,她本人就可爱;二来,她是王举人的独女。王举人有过三四个儿女,都不幸而夭折;只有梦莲,在提心吊胆的抚养中,长大起来。她是王举人的掌上明珠,而老郑也就永远把她捧在手心上!无论他有什幺一点“宝贝”,象是头一个成熟了的鲜玉米,或是两条还顶着黄花的嫩黄瓜,他都极小心的摘下来,用他的最干净,几乎是专为这种事儿预备的白花蓝布大手绢,象裹起珍珠与玉钗那幺慎重的包好,给梦莲送了去。 五十多岁了,老郑除了眼睛有点迎风流泪,身上没有一点别的毛病。作活,走路,都和年轻的人一样,或者比他们还更泼辣一些。矮个子,大腮帮,全身的肌肉都一疙疸一块的象些个枣木榔头,腮下稀稀疏疏的一部半长的须,已经半白;在思索事情,或得意的时候,他便用那短棒锤似的手指拇狠狠的擦摸胡须,连腮上都擦红了。而后,象嚼着一半个米粒似的,嘴唇并得很紧,而腮上微动。在看到梦莲的时候,他腮上动得特别厉害;他没有什幺合适的话足以表示出对她的喜爱,只好这幺不言不语的透出爱她的心意来。 从梦莲幼年直到现在,老郑老叫她“莲姑娘”,而不称“小姐”。梦莲也知趣,永远没喊过老郑。他永远是她的“松叔叔”。在她小时候,她管他叫作“松树叔叔”,因为他住在松林里。长大了,她把“松树”的“树”字减去,而他就成了“松叔叔”。每逢在莲姑娘叫过几声松叔叔之后,老郑便用各种亲热的音调给她说些松林里虫鸟的故事。他的嘴笨,说不好,说着说着,就停顿下来,而眼睛虽然没有迎风,也流下了泪,一种快活的泪。 在老郑喝过两盅酒,连须子都仿佛发了红的时节,才偷偷的对人说:“我要是有莲姑娘那幺一个女儿,就是一口气把我累死,我也得给她买绸子衣裳穿!” 他的真诚得到了报酬,莲姑娘把他当作了心腹人。在她十岁的时候,她死了母亲,她的房子很大,来往的人很多,可是她感到空虚。只有父亲和松叔叔是知心的人。她很爱父亲,但是父亲似乎还不如松叔叔那幺好。虽然父亲是举人,而松叔叔不识字;虽然父亲作过官,而松叔叔只是个农夫;可是松叔叔的简单就是最高的智慧,他的诚实就是最高的品德。简单的说,松叔叔的可爱,象一株老松或一块山石那幺可爱;爱他,而几乎说不出所以然来。 王举人作过几个月丁一山的老师。他很喜爱一山,但是很不喜欢一山的家穷! 梦莲喜欢一山,不管他的家穷不穷。 父女之间,因此,起了许许多多的小冲突。冲突虽小,可是与梦莲的终身大事相连,所以即使是为一杯茶的冷暖,或一顿饭的迟早,而引起的不快,也会把眼泪诱出来,每一件小小的冲突都慢慢发展到婚事上来。王举人说丁家穷,梦莲就说丁家曾经阔绰过。王举人说过去的富不能补救现在的穷,梦莲说今日的穷或者正好教明天再富。王举人以为娇生惯养的梦莲一定受不了委屈,而娇生惯养的梦莲以为只有受点委屈才足以表现出真的爱情来。王举人,虽然很爱女儿,但在这件事上决定拿出父亲的威严,不许女儿胡闹;即使女儿因此终日以泪洗面也在所不惜。梦莲,虽然很爱父亲,但在这件事上决定以不吃饭,不起床,头疼(真的和假的两种),落泪等等为反抗的工具,几乎是故意的使老父亲伤心。有一天,梦莲逃跑了。王举人发动了不知多少人,到处去找,连河岸上都细细搜查过,可是没有结果。王举人一天水米没有打牙,他很后悔,因为后悔而想到:丁一山那孩子是有出息的。丁家虽然穷,可是王家不是有产业吗?自己只有这幺一个女儿,为什幺不陪送给她一所房,几十亩地呢?胡涂!——这回,他骂的不是梦莲,而是他自己。 当王举人在家后悔的时候,梦莲正快活的含着泪与松叔叔谈心。松叔叔,在开始,并没听清她的话,因为他觉得梦莲的来访,至少象一位公主或仙女来到他的茅舍,乐得他说不上话来,也听不进话去! “草房!草房!”他连连的说。意思是:他的草房简直没法接待一位公主或仙女。他把凳子擦了再擦,才请她坐,他把铁锅刷了再刷,才给她烧水。他把珍藏着的一撮儿香片,找出来为她泡茶,而后想起至少须为她煮五个鸡蛋——刚下的大油鸡蛋。只顾了忙着这些,他只感到耳鼓上受着一些温美的刺戟,而听不清她说的是什幺。 慢慢的,水开了,茶泡了,鸡蛋已煮好了,而且一让二让三让的使梦莲没法不吃点喝点了,他的心才安下去,而请她把话重述一遍。 他听明白了,梦莲喜爱丁一山。把十根小棒锤放在磕膝上,腮上微动着,他听明白了她的话。腮上又动了好多下,他完全同意于她,她应该喜爱丁一山。他本不大认识丁一山,现在,他似乎看见了一位最可爱的年轻貌美的,头插金花,十字披红的驸马爷。 梦莲说一句,松叔叔点一次头。把话说完,她得到松叔叔百分之百的同意与同情。 及至她问道:怎幺办呢?松叔叔直楞了一刻钟,或者更多一些。他觉得,凭他的岁数与经验,他一定有办法,可是,在这一刻钟的沉默里,他什幺也没想起来。他的脑子,在这时候,活象一块木头,而且是被虫子盗空了的木头。最后,他拿出最高的智慧,说了声:“莲姑娘,我送你回家吧!” 天已经快黑了。梦莲思索了一番,觉得除了接受松叔叔的智慧,还不容易想出更妙的办法来。 于是,她就好象迷路了的羔羊又找到了老牧人似的,随着松叔叔与一个破灯笼回了家。 在路上,松叔叔想起来一个超智慧的计策。“莲姑娘,莲姑娘!”倒好象莲姑娘会随时被周围的黑影给卷了走似的,他连连的叫着。“莲姑娘,咱们可以扯谎吧?” 莲姑娘莫名其妙的轻嗽了一声——那种妇女特有的,闭着嘴,下巴稍微一低,象在嗓子里边敲了一声小玉磬的嗽声。松叔叔以为这声轻美的玉磬是表示同意。“莲姑娘!咱们扯了谎,我才能对举人爷说话!” “说什幺话?”莲姑娘问。 “你教我说什幺话?”松叔叔故意的卖弄着聪明。“唉!婚姻的事!”她的思考能力也不弱。 “就是啊!”松叔叔把想好了的话故作惊人之笔的提出来:“莲姑娘!是上吊好还是投河好?” “谁呀?”她在黑影里有点害怕。 “扯谎呀!”怕把她吓坏,松叔叔急忙的直说下去:“比方说,咱们说你去跳河,教我给救了。你才有劲,我才有劲!举人爷要不答应婚事,你,莲姑娘,就说,今个晚上歇一夜,天亮再去跳河!我就说:莲姑娘,你要跳下去一个时辰,我才赶到,不就太晚了吗?这幺一说,举人爷准得吓成秀才爷,事情就成了!” 照计而行,事情果然成了功。 老郑的欢喜是无可形容的!经过好几天的述说与思索,他决定了可以自居为莲姑娘与丁一山的大媒!从这以后,莲姑娘就是买一包糖炒栗子,也把几个最大的挑出来,给松叔叔留下。 ………… 老郑极不放心一山。一山来的那幺奇突,走的又那幺匆忙,而且在他走后,老郑还好似听见了两声枪响!不放心!不放心!没敢进屋子,他把正在林里砍柴的铁柱——小郑——找到,嘱咐他到路上去看一看;路上若看不到什幺,就进城到王宅,问问莲姑娘可曾看到了丁一山。 [book_title]四 四个在林中放哨的弟兄之一,李德明,看见了铁柱子匆匆走去,又匆匆的跑回来。李德明,身体象牛而心象狐狸的李德明,不能随便放过一个可疑的人和半点可疑的事。他迎出林外,把铁柱子截住,很客气的把枪杵在铁柱子的脊背上。铁柱子是个除了砍柴种地,只会混吃闷睡的傻小子,四肢百体好象都是铁筋洋灰铸成的。事情若倒退一年,即使有两个牛似的李德明,即使有两把枪杵住他的脊背,他也不能服气,而必定用他的铁筋洋灰的身体和枪弹碰一碰!今天,他没有反抗,因为他在今年正月结了婚。爹爹老郑在铁柱子结婚的那一天,就盼望得个肥头大耳朵的孙子,所以时常用一套简单而意味深长的话教训儿子:“不能,不能再混吃闷睡,装傻充楞啊,铁柱子!你是有了老婆的人!不能,不能再动不动就抡拳头;得象个人儿似的,好好干活,好好的给我生个大头孙子!别看我还能嚼得动铁蚕豆,谁知道阎王爷几时叫我回去呢!没了我,你就是一家之主了!专凭胳臂粗,拳头大,不能治家呀!” 这段话,教铁柱子的铁筋洋灰的脑子多少要活动活动;而脑子一活动,身体也不知怎的就受了控制,况且,年轻轻的老婆,不管是丑吧,还是俊美,是值得怜爱的,绝对不能用铁筋洋灰的办法对待她。她,虽然身体并不弱,可是处处是那幺温软,即使他是双料的铁筋洋灰,也不能不渐渐的软化。 所以,他今天没有反抗。虽然他的脸红得象蒸熟的螃蟹似的,可是他没有劈手夺枪,而乖乖的拧着眉毛走进树林来。两个人四只大脚(而且有两只是铁筋洋灰的),把地上的干枝与松花踩得吱吱拍拍的乱响。这,惊动了石队长。他极快的藏在树后。 从树后看明白了来的是李德明,石队长极自然的走过来,倒好象从家里出来,要到外面看看天气那幺自然。“干吗的?”他问。 “还没问呢!出来进去的,见鬼见神的,我怕他不地道!” 李德明这样的报告,把“报告队长”与敬礼都免去。“你是谁,老乡?”石队长的石头脸上裂开几道笑纹。“我们也都是庄稼汉儿!” 铁柱子看了看石队长,看了看李德明。李德明这时候,也把笑容摆出来,而且把枪藏在背后。铁柱子脸上的红色减去了一二分。他指给他们:“那里的草房就是咱的家。”他告诉他们:“咱是去找丁一山的。” “丁一山?”石队长的心几乎要从口里跳出来。可是,他用力把它咽了回去。而且脸上裂出更多的笑纹来。他抓了抓头,把左颧骨仰起向着天,假装在思索:“丁一山?是不是王村那个丁一山?” “不是!”铁柱子的铁筋洋灰的嘴是不说假话的。“他是王宅姑老爷!”“城里的王宅?”石队长顺口答音的问。“王举人的女儿给了他,还没娶。”铁柱子得意的补上一句:“咱爹是媒人!” “唉!真要命!”石队长心中不十分的舒服。早知道丁一山有个未婚妻在文城,他决不许一山跟他一同来。“你干吗去找他呢?” “咱爹不放心!’ “为什幺不放心!” “他到咱家来过,连口水都没喝就走啦!” “真要命!”石队长心里说。而后笑着问:“所以你爹不放心?” 铁柱子点了点头。“咱爹教咱去看看。” “看见他没有?”石队长的心又要跳出来。 “看见了!”铁柱子的黑脸上起了一层白色的小米粒。“在那儿?他干什幺呢?”石队长是用笑容去缓和话语的急切,可是——假若铁柱子稍微精明一点,必定能看出来——笑得已极不自然了。 “他在大槐树下面躺着呢!” “什幺大槐树?躺着?”石队长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有了,象要生吞了铁柱子似的张着嘴,向前凑了一步。 “离东门二里来地,有两棵老槐树,时常有人在那里上吊!”铁柱子脸上的小米粒更多了些,米粒上的小毛都竖立起来。“丁一山在树下躺着,大概是死啦!” “死啦?”石队长的嗓子象忽然被什幺堵住了的样子,眼睛钉在铁柱子的脸上,半天不能转动。 忽然,他抓住铁柱子的胳臂,声音极低的说:“你知道,丁一山是我的好朋友吗?告诉我,他怎幺死的?不知道,就猜猜看!” “咱猜不着!”铁柱子把胳臂夺出来,“走!问咱爹去!”“李德明!”石队长的声音是由牙缝里挤出来的,牙已咬紧。“教大家赶紧进城!对谁也不准说,不准说——听明白了,不准说——丁副队长的事——大家一知道,就必立刻想报仇,忙中生错,事情准糟!听明白没有?” “明白!”李德明无心中敬了礼,把枪狠狠的插入腰里,三步当二步的走去。 “走!找你爹去!”石队长命令着铁柱子。 老郑正在门外,背着手来回的走呢。假若心情是可以用尺量的,他对一山的关切应当和右队长的同一尺寸。他并不特别喜爱一山,但是一山是莲姑娘的未婚夫,他就不能不另眼看待了。爱阳光的也就爱月光,虽然明知道月光是由太阳借出来的。 看见铁柱子,他匆忙跑过来:“怎样?怎样?”“完啦!躺在大槐树下面了!” 老人的迎风流泪的眼,这时候,并没有泪。反之;倒好象干得发痒似的,他用手掌使劲的揉了揉,把眼睛揉红。象要嚼碎一粒砂子似的那样用力的咬着牙,连颧骨上都微微的动弹,他的心中着了火!“我的错!我老糊涂了!我应该送他进城!”说着说着,他象全身都软了似的,慢慢的坐——不是坐,他是瘫在了地上。“莲姑娘怎幺受得了呢?”“老大爷!”石队长也坐在了地上。“老大爷!我姓石,丁一山的朋友!我同他一道来的!” 老人眨着迎风流泪的眼——现在可有了泪——无精打采的看了看客人。看明白了,他的腮上慢慢红起来:“他的朋友?一道儿来的?你为什幺不同他一块儿进城?我问你!”小棒锤似的手指几乎——要不是石队长躲的快——截在客人的右眼上。 “老大爷,你看哪!”石队长指了指胸前的膏药。“我走的慢哪!” 老郑的眼刚看到膏药,便相信了石队长的话。 “老大爷,那是怎回事呀?” “丁——”老郑不往下说了。丁一山嘱咐过他,不许把他与王宅的关系说给任何人,而不提出王宅,话又无从说起。“老大爷,我是丁一山顶好的朋友,他的事我都知道!他是王举人的姑老爷。”石队长看了看在一旁咬着手指甲,呆立着的铁筋洋灰。 铁柱子也不知怎的感觉到不好意思了,搭讪着走开。“你都知道?”老人要问个水落石出。 石队长点点头:“你老人家是大媒。” “大媒”象一把钥匙,咯吱一声把老人的心打开。他把一山如何来到,如何急忙的走去,和如何他——老人自己——仿佛听见两声枪响,详细的说了一遍。 石队长的脊背上爬动着一股凉气,心中冒着一股热气,这两股气仿佛在身上的某处碰到一块儿,教他打了个冷战。“老大爷,你看这是谁干的?” “什幺谁干的?”老人的脑子里只有个满脸是泪的莲姑娘,简直没心思再想别的。 “谁打死一山的?”石队长几乎是喊着,这样的问。把话喊出来,他急忙往左右望了望,很后悔这样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 老人想了想:“我不能血口白牙诬赖好人!可是,丁姑爷要是教文城里的人打死的,那就一定是刘二狗!”“刘二狗?” “唉,唉!”老人连连的点头,“我知道,他要从丁姑爷的手里抢走莲姑娘,我知道!” “他是干什幺的?”石队长心中很着急,不为莲姑娘,而是为众弟兄。假若刘二狗是给城内敌军作事的,恐怕大家就难得进城了。 “他,二狗,在日本鬼子——”老人说到这里,把声音放得极低,倒好象四围的松树也有耳朵似的,“来到以前,他什幺事也没有。日本鬼子进城以后,他不知怎的就当了王举人的蜜——蜜……”老人说不上来二狗的官衔,只知道那是个与蜜有关系的东西。 “秘书吧?”石队长想帮忙解决这问题。 “不错!不错!是秘书!” 石队长心中安定了一点:“他不带兵?” “不!不!他是文的!” 石队长立起来:“老大爷,你很爱莲姑娘吧?”老人也立起来:“比亲女儿还亲!” “好!我和丁一山比亲兄弟还亲!我马上进城,你敢去不敢?” “我一定得去看看莲姑娘!” “见了莲姑娘,你给我说一声,告诉他,我是丁一山的好朋友,好不好?”石队长想在王宅安下“埋伏”。老人揉了揉眼,不客气的打量了石队长一番。“我看你是个好人!可以!” “一言为定!咱们在城里见!”说罢,石队长迈开大步,往松林外走。 “嗨!”老人在后面喊:“走慢一点!你的疮!”石队长的脸几乎发了红。杀住脚步,回头含笑的说:“不要紧了,老大爷!脓已经流出来了!”又走了两步,补上个“真要命”! 老远,他就看见了那两株“老而不死”的大槐树!他的胸中象有一锅滚水。“镇静!镇静!老石!”他低声嘱咐自己。他切盼能看到一山尸,好面对面的告诉一山;“老石会给你报仇!”他又切盼尸首已经挪开,因为他不能保险不去抱着尸身大哭一场! 到了槐树下,没有尸身。他的一对老鹰眼转了两三次,就看到树下一片未干的血迹,低着头,咬着牙,把泪咽到肚内,他不敢抬手,不敢停步,而使心中的右手放在眉边,心中的双足立正,心中喊着“敬礼”! 他的心里,这时节,已经不是一锅沸水,而是完全空了。本能的,他往前挪动着脚步。他的眼睛是干的,连一点泪的影子也没有。可是,泪却迷住了他的心——象湿透了的一张白纸那样。都快到东门了,这张白纸上才有了城门,小摊子,房屋,和日本卫兵。看见这末一项东西——石队长总以为敌兵是一种东西——他胸中的那锅水又沸腾起来。但是他须极镇静。他须用全身的力量给自己造出一些冷气,吹冷了那一锅沸水。他的脸上发了青! 低着头,左手按在膏药上,口内哼哼着,他对着那可以立刻杀死他的敌兵慢慢走去。敌兵的枪刺截住他的胸口。他把破袄的襟拉开更宽一些,一股臭气扑入敌兵的鼻孔。敌兵的厚皮鞋无情的,最傲慢的,狠毒的,踢在石队长的小腿上,使他跌出老远。爬起来,带着一身的马粪,他进了城。 [book_title]五 文城没有什幺特产,没有什幺了不起的人物,没有什幺电灯与自来水。它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城。虽然西门外有火车站,而且附设着修车厂,可是仅足以教关厢洒满了机油和煤渣,在刮风的时候,到处都是带着臭味的灰沙,在下雨的时候,到处都可以陷进去个七八岁的娃娃。虽然因为有了车站,西门与南门外创设了应运而生的打蛋厂与纱厂,可是这些建设似乎并没在文城人民的心理上或经济上有什幺显然的影响。 文城城里的石板路,大概曾经有那幺一个时期,是相当光滑平坦的,现在,它的作用不是给人方便,而是千方百计的专绊行人的脚。路旁,没有使人看着高兴的铺户与房屋。除了豆腐房——主要的还是为养猪,卖豆腐仅是带手儿的事——酱园,小粮食店,其它的买卖,好象都是在这里作试验的,试验成功,便弄来更多的资本,到别的地方去繁荣市面。这里在晚上八点钟以后,街上便象死了似的,只有些无家的癞狗在黑暗中巡逻和乱叫。假若不是“文城”写在了车站的木牌上与车票上,恐怕人们早就把它忘得一乾二净了。 可是,炸弹与枪炮似乎是起死回生的东西。西门外的纱厂与车站都遭受了轰炸;文城的人们开始感觉到吃饭喝茶,生儿养女,喂猪,卖(或买)豆腐而外,还有些更大的责任与工作。他们须设法保卫自己的城池。车站上昼夜过兵,文城的人们昼夜有人在车站上,有招待茶水的,也有卖饼,卖香烟和茶癋鸡蛋的,还有专为数一数过来多少列车,车上有多少兵士的。他们看见了本省的和外省的军队,一样都为他们去打仗。因此,文城的人开始明白,文城不是孤立的一个有几家杂货铺与一座小车站的岛,而是与整个的中华联成一气的。他们的朋友不仅是朝夕晤面的张三李四和麻子王老二,而是全中国的人民。他们的胆气壮起来,也就想作出一点事来,表现出文城并不是一口装着些半死半活的人们的棺材,而是一个足以自傲的地方,因为它也有些欢蹦乱跳,肯作事的人。 文城没有自己的报纸。定阅北平天津或保定的报纸的只有县政府与县立中学。这两个机关,永远把阅过的报纸贴在门外。可是,文城人的看报,不过是一种消遣。他们不但不大了解报纸上所说的国际大事,就是本国的新闻也每每引起他们的误会,而惹起完全与本题无关,越说越远的争辩。现在,日本人的飞机在西门外投过了弹。他们急于看报,而且是认真的看了,因为西门外的死尸与炸毁的屋宇,作了报纸的最真切的保证!——报纸上所说的,不管关于上海的还是天津的事,并非是信口开河,而必定是确有其事;上海与别处所落的炸弹必定和落在文城的一样厉害,或者还更厉害一些。他们信任了报纸,也就信任了抗战,所以,他们老有人在车站上,向旅客,向士兵,“借”报看看。能够把一张报纸,不管是哪里印的,和哪一天的,拿进城中来的,几乎就可以算作一时的英雄! 消息越来越不对了。报纸上所说的,正和敌机的常在头上飞来飞去,两相配合。可是,大家并没有发慌。车站上来了军队,住下了;河岸上来了军队,住下了;王村,李庄,城里的中学,与东关外的松林里,全住了兵!看着士兵们军容的整齐,枪炮的齐备,人与马的精神,纪律的良好,文城的人们不但不慌,反倒睡得更香甜了。仿佛觉得中日战争的胜负就决于文城这一战,而在文城这一战中,中国必定打胜。 大家非常的兴奋。看着城里城外那幺多的军队,听着早晚在固定时间吹出的号声,他们虽然不敢明说,可是心里都暗自盼望;快打吧!快打吧!把日本鬼子打败!从文城把日本鬼子打败! 城里最大的人物是王举人,既是举人公,又作过京官,还有房子有地。王举人可是一点也不兴奋。反之,他很悲观。除了对最亲信的人,他并不肯轻易发表意见,可是谁也看得出,他的神色,他的故意沉默,他的不常出门,都是对抗战没有信心的表示。 他是个读书人,并且极以此自傲。在他的心目中,读书人之所以为读书人,就是遇到事情能够冷静的辨别利害(虽然“利害”不就是“是非”)。辨明了利害,才能决定进退出处,这叫作明哲保身。他看不起文城的人们。看,一面军旗,一队士兵,一尊大炮,会教他们忘其所以的欢悦,愚夫愚妇们!不错,在圣经贤传上,他常常碰见忠孝节义等等字眼;这些字眼也时常的由他口中有滋有味的说出,但是这与其说是读书人应当信任这些好字眼,还不如说是读书人有点义务——把这些好字眼挂在嘴边说的义务。因此,在他遇到非亲非故的人,他的口中不是诗云,便是子曰;仿佛他就是一本活的经典。及至遇到他真关心的人,他的诗云子曰就一齐引退,而让位给两个铜板比一个铜板多,或与此类似的考虑与计算了。假若圣经贤传象太阳那幺大,王举人的心眼才不过是个针孔,或更小一些。 “清癯”是王举人愿意拿来形容自己的两个字。中等的身材,小瘦脸,王举人并没有使人望而生畏的威严。全身,除了一些不十分硬的骨头,便是一些带着皱纹的软皮;无论他怎样怜爱自己,当他摸到自己的一身骨头与软皮的时候,也感到十分失望。所以,他一天到晚总去摸他的胡须,好教他的手有个地方放一放。他的胡须也并不体面。一共大概有几十根吧,而且每一根似乎都没有固定的颜色,黑不黑,白不白,又不肯定的黄或红。其中,有四五根很长,十几根极短,其余的都一根有一根的独立的尺寸,仿佛完全是偶然的长在一处。可是,王举人很珍惜这些根“乌合之众”的毛儿,因为他以为只有这种稀疏,古怪,不美观的胡须,才正好配得上他的“清癯”。他常常的想:凭他的小瘦脸,稀胡子,再加上蓝纱袍,大红福字履,和一把雕鸰扇或团扇,教传真的好手给他画下像来,他必定和陶渊明,李太白,至少也和吴梅村,一样的潇洒俊逸! 一阵狂风,也许把他吹散,一场暴雨,也许把他浇瘫。但是,即使被风雨摧毁,他的眼睛会永远完整的存在。他的生命的力量,仿佛都在这一对眼睛上呢!单眼皮里包着一双极圆,极黑,极活动的眼珠,一齐往上翻,一齐往下落,一齐往左往右疾行。他的一双黑眼珠,在单眼皮的掩护之下,象一对诡计多端,无时不闹事作崇的小黑鬼儿。自左而右,或自右而左,两个小黑鬼极快的一走,从这个眼角走到那个眼角,他便从圣经贤传看到两个铜板比一个铜板多!“梦莲!”王举人托着水烟袋,用单眼皮遮住黑眼珠——他不愿教女儿看出他的聪明,因为心中有些怕她。“你看怎样?” “什幺怎样?”梦莲似笑似不笑的问。 “听说,连东门外的松林里都来了军队!”他用水烟袋向东指了指。他不敢说“战事”两个字,而只提出松林里的兵。他怕战争。 “这两天,我的心老跳!”梦莲把柔软而洁白的小手按在胸前。 “怕?”举人公从上下眼皮的小缝里放出点黑光来,又赶紧收回去。 “不是怕,”她又似笑非笑的说:“是兴奋!”举人公吸了两口烟,然后又用烟袋向外一指:“你也和他们一样?” “谁?”她慢慢的把小手从胸上挪下来,检查自己的手指——每个指甲都剪得圆圆的,短短的,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 举人公先摇了摇头,而后不愿得罪女儿,又非说出不可的,低声的说:“那些无知的人!看见几个兵,一面军旗,就忘其所以的高兴!” “爸爸,你不高兴看见咱们的军队!”梦莲的眉头皱上了一点。 举人公低着头,用眼皮遮住来回转的黑眼珠。眼珠转了几次;他从战事看到家破人亡。沉默了好大半天,他长叹了一声。 [book_title]六 军队调来了,军队又调了走。人不知鬼不觉的来到,又人不知鬼不觉的开拔。文城的人们心中有点不安。他们猜测,而猜测便产生了谣言。乐观的张三以为日本人不会打到文城来了,因为我们的军队已经调走,去到远处截击或追击敌人。悲观的李四以为我们的军队调走,是因为别处的兵力太弱;那幺,假若军队都调了走,而敌人向文城攻打,岂不是得唱空城计?这两种,且无须再多说别种的,猜测都各自去找它们的佐证与根据,于是可信的与不可信的消息都一到文城便变成了使大家狂笑和皱眉的,有传染性的东西。 这种有传染性的东西可是传染不到王宅,不仅是因为王宅的房高墙厚,而多半是因为王宅的主人根本不受传染。他有自己的主张与打算。他会从八股与策论中找到他们实际的,象两个铜板永远比一个铜板多的道理与办法。 东门松林外的地是他的地,松林里可住了兵。他不放心!不管那是哪里来的兵,和为什幺来的兵,他不放心!西门外纱厂有他的股子。纱厂被敌人炸毁,他悲观!不管那是谁的炸弹,和为什幺轰炸;他悲观!由这些使他关切与悲观的事实,再推想到他的房子,他的书籍,他的金银器皿;他的黑眼珠不论是怎幺转,总转到损失,饥饿,甚至于毁灭上去!最后,还有他的女儿呢!自从她生下来直到如今,他所得到的只是“爸爸”这两个字。“爸爸”有时候是带着笑声喊出,有时候是带着怒气喊出的,喊出的时间与声音的不同,便是病痛,顽皮,闹气……种种的直接的表现。这些表现使“爸爸”心中受到不知多少折磨。可是,尽管折磨很多,他不能不爱他的女儿,他只有这幺一个宝贝。况且,这个宝贝又是个女儿,而女孩子,是他以为,最会给家庭丢人的东西,应当昼夜监视着,象看守一个大案贼一样!在太平年月,这些折磨与操心,倒也还有它们的苦痛中的乐趣,及至到了兵荒马乱的时节,它们便成最大的负担与责任,使人只想流泪! 是的,地亩,股票,房产……还有女儿,缠绕住王举人的心!他无暇顾及比这些东西更高更远的事。他不能为别人筹画什幺,他自顾还不暇呢!他不能从国家民族上设想,而把自己牺牲了;因为命只有一条,而国家是大家的呀! 他的心愁成了一个小铁疙疸!他想带着金银细软,与女儿,逃往上海或天津。不行,那些地方也有战事!战事,战事,到处有战事!他以为这简直是故意与他自己为难,教他老头子连个逃避的地方都找不到!逃既不行,那就只好硬着头皮留在家里,看着自己的房,自己的地,倒也不错。可是,炸弹又不知哪一时会从空中落下来,把他的房子,书籍,器具,连他自己,都炸个粉碎! 最难处置的,还是那个会喊爸爸,可爱又可气,而且不能随便放弃了的梦莲。假若她是顺着他的心意定了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弄一顶轿子,马马虎虎的把她送到婆家去,即使陪送上五十亩地也是好的——反正荒乱的年头,地亩也不甚值钱。这,岂不干净利落?可是,她偏偏爱那个丁家的小子,要死要活的闹得满城风雨!丁家的小子,在哪儿呢?听说已经当了兵!胡闹!胡闹!一百个胡闹!作老子的赶上这个时代,这个年头,就算倒了霉!倒了“死霉”!王举人真动了气,居然把经传上不见的字也运用出来。 他可不敢堂堂正正的责备梦莲。他有点怕她。当他把小黑眼珠睁大,旷观宇宙的时候,他觉得只有梦莲是他的亲人。天上有那幺多的星星,地上有那幺多的生物,可是只有梦莲时常立在他身边,叫他“爸爸”。同时,她似乎又离他很远;她的行动每每教他吸过十几袋水烟,还琢磨不透。她离他最近,也离他最远,象吹到脸上的风似的,刚碰到,就马上走向野海或大漠去了。看吧,她平日看到一个毫无伤害人的意思与能力的绿虫,都把小脸吓得发青,可是空袭解除后,她会穿上男人衣服(什幺样子)去加入救护队,弄得混身象小泥猪似的才回来吃饭!奇怪!平日,邻居若是有打架的,都足以使她藏在屋里,半天不敢出来;出来以后还必定闹点头疼。现在城里城外都是军队,看她,不但不躲起来,反倒给士兵们去送茶水与鞋袜!平日,有亲戚来看她,她都有时候故意的不见;现在,任何一个生人,不管是士兵,还是难民,仿佛都是她的熟朋友! 关于她的婚事,就更不能提!当丁一山在文城的时候,两个人几乎老在一块,使王举人看着都觉得脸上应当发烧。及至一山去从军,王举人以为大难又临了头,她一定天天和爸爸发脾气,不说她想念一山,而说爸爸一切都不对。奇怪,她并不发脾气;反之,她倒欢欢喜喜的告诉爸爸:一山要是作了军官,回来与她结婚,够多幺体面呢!王举人看不出体面在哪里,她便引电影为证,说外国的女郎都喜欢军人。王举人心里说:“幸而文城不常演电影!要不然,她还许去嫁个洋人呢!什幺话!” “梦莲!”王举人悲痛的说:“怎幺办呢?” “什幺怎样办?”她又换上了男装,小手插在裤袋里,仰着脸,似笑非笑的问。 “唉!”王举人长叹了一声,不愿说下去。他觉得女儿离他有十万八千里。不用跟她多费话吧。他的痛苦与忧虑简直不是他的那个心所能容纳的,因为他的心才有一颗干黄豆那幺大。 女儿既不能给他分忧解愁,他切盼有个人——或者哪怕是一条狗呢——来和他谈一谈,给他出个妥当的主意,保全他的老命,家产,和——唉,没办法!——他的女儿! 他很羡慕老郑。老郑一看到松林里来了军队,便把媳妇——一张八仙桌,腿儿朝上,上面盖了一大块蓝布,便算作花轿——接过门来。这样,媳妇的娘家放了心,而老郑也觉得对得起祖宗与儿子。 老郑对得起儿子,王举人可是对自己的女儿毫无办法!老郑拿来五十块现洋,交给王举人,请举人公给他保存,作他的“棺材本儿”。 “你教我给你存钱,我的钱教谁给存着呢?”王举人的小黑眼珠上顶着两小颗泪! 这,把老郑问住了。他本来想把钱埋在松林里,可是松林里有兵。又想把钱缝在腰带里,身不离货,货不离身;可是,假若日本兵来到,把他打死,岂不连钱带命一齐丢掉? 想来想去,他决定把“棺材本儿”交给举人公去。在他心中,他觉得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是总不会轮到举人公身上的。举人公不是凡人,他必有神灵保佑着。再说,即使举人公的命不象他——老郑——所想的那幺结实,不是还有莲姑娘吗?莲姑娘住在哪里,哪里就一定平安无事,象“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那样。莲姑娘若是有什幺失闪不幸,世界就必同归于尽,一点含忽也没有,同归于尽!举人公不接受那份“棺材本儿”!老郑的心里,打了个冷战! “举人公!难道日本人打进城来,就真的鸡犬不留吗?”老郑揉了揉迎风流泪的眼,急切的等着足以使他获得安慰的问答。他切盼举人公摇摇头。可是,举人公竟点了点头。 “鸡犬不留?”老郑的牙又嚼着一粒无形的米。举人公又点了点头。 “好!”老郑握紧了拳头。“好!”用拳捶了磕膝一下。“怎幺啦?老郑!”举人公低着眼皮问,显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打就是了,还有什幺可说的!打就是了!”老郑脸上的皱纹,这时节,都象是一根根铁丝织成的了! “打谁?”举人公问。 “谁无缘无故的来祸害我,我就打谁!谁来‘鸡犬不留’,我就教他‘死无葬身之地’!”老郑很恰当的用了两句成语,眼睛忽然一明,看举人好象比平日短小了一些。 举人公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本想和老郑谈谈心,谁知老郑也和梦莲是一路货! “去吧,老郑!”举人公把老郑赶走了,独自紧皱着双眉! [book_title]七 连着三夜了,文城,带着多少人的跳动的心,与微微的几点灯火,静静的听着远处的炮声。 城里只剩了一连兵,河岸上还有一营。 文城的人们开始互相的问:“你看到底怎样呢?”把“到底”说得特别的有力。 谁也回答不出来。即使有人极大胆的去判断,他的语气还是“仿佛”,而不是“到底”。 可是。大家并没有十分发慌,因为城里和河岸上还有那幺一些兵。兵的数目虽少,可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出那幺坚决,那幺沉着,那幺勇敢的神气,使大家觉得假若自己还一劲儿发慌,就对不起人! 连长,唐立华,虽然到文城来才不过一个月,可是仿佛已经象自幼就生在这里的了。谁都认识他,因为他的身量比常人高着一头。连刚学说话的小娃娃,都会那用带着小肉坑儿的胖手指,指着他,嘴里好象学打锣似的说:唐!唐!唐!谁都喜欢他,他是那幺和气,那幺简单,那幺直爽,仿佛永远把他的鲜红可爱的一颗心挂在胸前,教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任何人跟他说了一半句话,就马上感到连长把那颗挂在外面的,鲜红可爱的心,摘下来,放在他——任何人——的胸里。 当大家在屋里静静的听着炮声的时候,他们的心无法不跳得比平常快一点。可是,同时,他们也知道,唐连长——那个黑塔似的好人——是在他们的街上和他们的城墙上走动呢。他是文城的护神!炮声一紧,人人都想去问唐连长——到底怎样呢? 唐连长永远板起笑着的脸一小会儿,而后又笑一下,才回答:“我不知道别的到底怎样,我知道我跟敌人干到底!没了文城,就没了我” 这个简单的,并不十分乐观的回答,把文城的百姓感动得落了泪。假若不是打仗,唐连长也许一辈子没听说过文城,更不用说来到这里了。他和文城简直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决定与它共存亡!“看看人家唐连长!”这一句话几乎是在每个人的嘴上,而每个人的心中也似乎有了一个决定:“咱们还怕什幺?” 炮声越来越紧了。天还相当的冷,刮着尖溜溜的北风。在北风刮来的时候,文城的人们还可以很清楚的听见机关枪声。大家的眼,象受了惊恐的小儿寻找妈妈似的,都钉在唐连长身上。唐连长的脸上还是照样的笑着。他的笑容使许多人板紧了的脸松开一点。他的话语更少了一点,表示出他绝对有办法;有办法的人是用不着乱吹的。他连走路似乎也慢了一些,他不是几声枪炮所能吓慌了的人。 “唐连长不慌,咱们就不慌!”文城的人们象落在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木板似的,把生命托咐给唐连长。 可是,唐连长,通过地方政府,劝告大家迁移。胆子小的,而且有地方去的人们,开始含着泪往城外搬家。但大多数的人,因为交通的困难,老家的难舍,金钱的不方便,或是家中有病人,都不肯走。这时候,他们才感觉到文城的可爱。在平日,因为文城的穷苦与简陋,大家仿佛只好相信自己的“八字”不好,才能忍气吞声住下去;看,那些命运好的人,不是都上了天津上海幺?就是那到保定或石家庄的也总比在文城穷混的强啊!现在,大炮将要打碎他们的城,他们的家,与他们的性命,而他们无处可逃!看着他们的老人妇孺,看着他们的那些灯锅碗筋,他们觉得文城必须守住,文城与他们和他们所有的一切是不可分离的! 在前两三个月,他们听到学生的讲演,看见过各色纸制的标语,甚至于还看过一两次话剧。讲演,标语,话剧,都向他们说过一番颇有道理的话;可是,他们听过,看过,以后,还是依旧过着他们的日子。标语没有教豆腐便宜一个铜板,话剧也没有教谁走了好运。他们没有得到什幺实际的便宜,便也犯不上多关心什幺国家大事。文城就是文城,马马虎虎!现在,假若他们敢半夜里爬上城去看,就可以看见敌人大炮的火光!他们想起话剧与标语上那些好话。他们必须守住文城,否则一切都要丧失。他们的性命,现在看起来,是牢牢拴在了文城的。 他们最实际,但是到了鼻子碰在墙上的时节,他们也会想用拳头把墙推倒;尽管拳头出了血,而墙还不倒,也不妨试一试。实际与理想,狭小与崇高,在他们的心里,都只隔着一层窗纸。 他们必须作点什幺,好表示他们不是坐着等死的人。他们给军队抬沙袋,运子弹,挖壕沟……他们卖点力气,赔上时间与金钱,都没关系;只盼能打个极大的胜仗,把文城保住。 他们很希望城楼上插起各色旗帜,城墙上摆列起枪,机关枪,与大炮,而唐连长应当象关公似的骑着大马出城迎敌。可是,唐连长把士兵埋伏在松林里,车站上,纱厂里,城里简直没有一个兵。他们感到了惶惑不安,不晓得这是什幺战法。假若不是他们对唐连长有那幺深的信仰,他们几乎要说出他是怕死贪生,把兵都藏起去了。 更使大家心中不安的是,据说,王举人去见了县长,而县政府要马上迁出城去!王举人和县长的价值,这时候,被大家大大的打了折扣。县政府的门前挤满了人,看县长怎样的搬家。可是,县长出来,告诉大家,政府中的档案是必须拿走的,他派定第一科科长将它们拿走。政府中上了点年纪的职员是理当疏散的,他已给他们找到地方,马上离城。但是,政府中的青年职员和他自己是决不离开文城一步的。不幸,他若是必须死的话,文城是他最好的坟墓! 文城的人们不会欢呼,不会鼓掌。听了县长的话,年轻人的胸口挺起,年老的人流下泪来。一个敢说话的小伙子问县长,为什幺城里没有一个兵?县长反问: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干什幺的?日本贼寇是来打你们的城,你们的家呀! 于是,文城年轻的人在县长领导之下,开始拿起刀枪棍棒,在城门口,在街心,尽着他们守城的责任。拿在自己手里的一条棍,胜似别人手里的两支枪。文城的人开始感到自信,和一点英雄气概。 炮声越来越近了。他们守河岸的弟兄们,文城的人们这幺想,恐怕都睡了觉吧?为什幺敌人一劲儿开炮,而我们连一枪也不发呢?大家正在这样怀疑的时节,被派到河岸上服务的壮汉们抬回来几位伤兵。由伤兵的口中,他们知道了我们一营人倒有一半早已渡过河去,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布好了十面埋伏,教敌人前进一步,就要死许多人!敌人有飞机,我们没有;敌人有大炮,我们没有;敌人有各种战车,我们没有。可是,我们的机关枪,步枪,和手榴弹,会象勇敢而聪明的猎犬,冷不防的咬住那祸害人的狼与狐狸的腿,而结果了它们的性命! “我们胜了?”文城的人们问。 “论炮的响声,敌人胜了;论死尸的多少,我们胜了!”一位受了伤的同志这样回答。 文城不是个富庶的地方,可是找几口猪,几百斤粉条,与几缸白干酒,还不是很难的事。很快的,肥猪,粉条,白干酒,由两位年高德劭的绅士——一高一矮——押送到河岸去劳军。两位绅士都带上了两包小号哈德门香烟,为是见了官长好敬烟,表示出文城的人是见过世面的。 可是,东西怎样抬去的,又怎样抬了回来。他们找不到营部。他们逢人就问,而且觉得那些人必定知道,可是他们只得到了摇头。两位绅士低着头,吸着敬客的哈德门烟,不住的念道:“这是神兵!这是神兵!来无踪,去无影!”“神兵”在不大的工夫已传遍了全城。大家都后悔了——他们曾经怀疑过:河岸上只有一营人,是否能挡得住敌兵?现在,他们完全相信神兵是以一当百的,即使敌人开来十万人马,也是自来送死。 他们去找唐连长,要从唐连长的口中证明他们的想法是完全正确无误的。 唐连长可是并不象他们那样乐观,他告诉他们:敌人要我们的城,我们就要敌人的命。城,在最后,也许丢掉,可是在丢了以前,要使敌人赔上顶多的血肉!他还告诉他们:我们军人要使尽方法,把枪弹打进敌人的致命的地方;你们老百姓要日夜不息的防备汉奸,别中了敌人里应外合的诡计。“汉奸”在文城人们的心中,是最不体面的两个字。当他们辞别了唐连长以后,他们觉得自己的脸上都怪不得劲儿的:“文城,咱们文城,能有汉奸?”假若有的话,“谁?”“谁?”没有人能回答。“汉奸”是不能随便掷在任何人的头上的。 可是,猜测产生惶惑,而惶惑便容易把猜测变成结论,好使心中安定。他们很快的怀疑到王举人,由怀疑而很快的给王举人判了罪:王举人是汉奸! 城内,谁的院墙最高?王举人的。平日,他的高墙仿佛老对大家耳语:“不要靠近我,我是保护举人公的,你们都是贼!”现在,文城在危险中,这些高墙依旧不许任何人靠近。王举人在这些高墙里面干什幺呢?没人知道。 县长发动了全城的壮丁,保护文城,王宅可曾出了一个人?没有。大家抬着猪酒去劳军,王宅可曾出了一个人,还是一个钱?没有。王举人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一定是活着呢,不是据说他去过县政府,劝县长同他一块逃走吗?况且,王举人的朱漆的大门里,近来有谁常由门缝里钻进去,钻出来?刘二狗!文城没有汉奸便罢;假若有,刘二狗必定是一个!刘二狗可是近来常上王举人那里!刘二狗,那幺,要是汉奸;王举人就必是汉奸的头子! 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王举人是汉奸。在平日,即使他们拿住什幺把柄,大概也不敢有人出头和王举人碰一碰。今天以他们的爱护文城的热诚,凭王举人对抗战的冷淡,他们觉得不应当再过分的惧怕举人公。反之,为了文城的安全,他们即使没有力量把举人公按汉奸办罪,至少也该去问问他,到底他是怎幺一回事。 两位年高德劭的绅士——一高一矮——很愿意去和举人公谈一谈。当前两天要去劳军的时候,大家众口一声的都以为举人公应作代表。可是举人公胆子小,不敢到河岸上去冒险。因此,一高一矮的两位绅士才带着哈德门烟跑了一趟。两位绅士在文城的地位,虽远不及举人公,可是自从这次“偏劳”以后,他们的名誉突然增高了许多。他们二位愿意去和举人公谈谈。 举人公有点不舒服,拒绝见客。两位一高一矮的绅士恼羞成怒,很想在王宅的朱漆大门外给举人公点颜色看看。当他们还没十分决定是马上发作,还是少安勿躁的时候,梦莲小姐出来,把他们让进去。 梦莲,什幺都怕,什幺又都不怕的梦莲,皱一皱眉,笑了一笑,学着男子汉的姿态,把小手插在腰间,声音很小,可是很有力的向他们说:“我知道你们两位的来意!有我在这里,我爸爸不会作对不起人的事!”说完这两句,她的脸蛋上红起两小块,轻嗽了一声,仿佛是告诉他们:“用不着再多费话。” 两位绅士象是还没听够,但是想了一想,又觉得这幺干脆倒也不错。 两位绅士——一高一矮——放了心。文城的人们也都放了心。“无论怎说,梦莲小姐是会管束举人公的!”大家这幺想。有了这个结论,大家仿佛已经把汉奸完全肃清,即使偶然还提到这问题,也会由忧虑而放心,因为“梦莲小姐总会管住举人公的”! [book_title]八 石队长进了城。低着头,他把牙咬得吱吱的响。他恨、恨、恨踢倒了他,教他“滚”进城来的敌人。他真愿意掏出枪来,一下子把那个两条腿的矮狗的脑浆打了出来,溅在城门上!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不能因快意一时而耽误了大事。他须带着耻辱,马粪,去执行他所应作的任务。 他不敢在街上东瞧西望,而只能象牲口似的低着头,用眼角收取一切他所应记住的地方和景象。在平日无事可作的时候,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孩子。现在,他要思索,忍耐,勇敢,勇敢而狡猾。他须违背着自己的本性去执行那最狠毒的计划,而且只有忠诚的去执行,才能消灭他所最恨恶的矮狗们。他的口很干,好象马上须喝一大桶冷水,方足以浇灭心中的火,也就解了口中的干渴。他心中的火是由于和善的天性与毒辣的计划——象阴阳电互击而发生雷闪那样——的磨擦而来的:他要爱,他又须恨;他想活,他又应当去死!没遇到挑水的,也没看到并,他用力咬牙,强迫出一点津液。把这幺可怜的一点津液咽下去,他浇灭了心中的火。不,不,不,他不能再这幺乱想,瞎耽误工夫。他应该马上动作,象猛虎看准了一条猪而带着风扑过去那样去消灭敌人!是,是,象猛虎似的那幺准确,那幺勇敢,那幺狠毒!他的眼发了光,七楞八瓣的脸上有些发烫,心中轻松了许多,光亮了许多,他开始感到一种愉快,而几乎要高声的学老鹰叫。 他的愉快只勉强的维持到一分多钟。他所看到的文城已是一座死城!城里,并没有遭受过轰炸。可是,街上没有一个小孩,甚至于看不到一条狗。铺子都开着,但没有人出来进去。茶馆——还开着——没有人。酒肆——也还开着——没有人。作买卖的几乎都是五十岁以上的男或女,不象作买卖,而象看守着还没有下葬的棺材。铺子里都收拾得相当的干净,但是货物——连点心之类的东西都算上——好象都是一年前的旧东西。纸褪了色,铁生了锈,可以被虫子蚀咬的已经都带着小孔或脱了毛。街上,也相当的干净,没有随风飞舞的碎纸,鸡毛,蒜皮,连小孩的屎迹也看不见一摊。相当干净的铺户排列在相当干净的街道两旁,静静的,没有笑声,没有行人,没有小孩玩耍,没有鸡犬的啼叫,好象全城的人都忽然害了什幺病,忽然都死去,而留下一座阴森而干净的城。遭受过轰炸的城,并不象文城这幺使人难堪,因为火与血的灾祸会使人愤怒,呼号;会使人因丧失了邻居,朋友,亲戚,而更增多了自己的生命——去报仇。文城仍然是完整的,而且比以前更清洁了,但是它没有了生命。它很象一个穿得很整洁的“睁眼瞎”,还睁着眼,但是什幺也看不见——慢慢的,走向坟墓里去! 唯一的鲜明的东西是到处象刚刚贴好的标语——日本的纸,日本人制的标语。各色的纸,都发着光,在墙上,门上,和柱子上。它们的彩色是那幺鲜明,而门墙与屋柱是那幺黯淡,活象死人的脸上擦了胭脂与铅粉。 街上偶然有几个行人,即使他们是至好的朋友,或亲戚,也都不敢并肩而行,而是调动好了,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们的眼都看着地,只从眼角彼此打个招呼。不敢说话,不敢露出笑容,他们甚至不敢高声的咳嗽。当他们进铺店买点东西的时候,他们象老鼠似的溜进去,而后极快的象老鼠似的再溜出来。他们的一切行动,即使是买一块豆腐,都会给自己惹来灾祸,都会被送到进去就死的牢狱里去。他们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国人,而是还会吃饭的死人。 石队长,转战西北的“老”行伍,看见过北平的天坛与金鳌玉栋,看见过天津的洋行与电车,也看见过仅有一二百户的,苍蝇比人多的小城。但是无论城大也好,城小也好,见到城他总欢喜。他是乡下人,见到城——正和别的乡下人一样——他老有点害怕;可是城市仿佛是五彩斑斓的老虎,越可怕便越可爱。一到城里,他可以毫无计划的,不期然而然的找到有趣的事。他可以吃到各种馅子的饺子,可以听戏,看电影,洗澡,买牙膏。即使在最小的城里,除了油条与豆腐脑,没有别的开胃的东西,他至少也还可以享受油条与豆腐脑。 他没见过象文城这样的城!这里。连油条和豆腐脑都已经发了丧! 县立中学门口立着一个持枪的矮狗,石队长不必细看门外木牌上的字,已知道中学也发了丧。 十字街口——平日最热闹的地方——来往的人比较的多一些,可是正在街心立着一条矮狗,闪着一条白光——刺刀。这一条白光教行人的眼都极快的闭上,只留下一条小缝看着它。和白光同样的刺目,是十字街口的最冲要最体面的几家商店,都已改成日本铺子,里边摆列着颜色最鲜明而本质最坏的仇货,外边挂着有字又有象注音字母的牌匾。有一家正开动着留声机,放出单调的,凄凉的,哭比唱的成分还多的东洋歌曲。这里,颜色最多,最刺目,也最惨淡,刺刀的白光与各种色彩都同样的有一股冷气,好象一张大的鬼脸,越花俏越丑恶,越鲜明越教人心颤。 石队长,在这个无声的,黯淡而又有颜色的城里,不敢站住,也不敢坐下,甚至于不敢思想什幺。这是个被毒气笼罩住的死城,连地上的石沙好象都是一些毒藜蒺。“真要命!” 在一个僻静的小死巷子里有个厕所,厕所的墙上还留着一条十个月前贴上的标语。经雨水打过,一条条的好象挂着泪痕;泪痕下几个也哭过好多次的字是“中国人,起来杀敌!”石队长咬紧了牙,但是泪还是落了下来。 在西大街,他看到举人公的宅子。朱漆大门关着一扇,开着一扇,门里外都没有人。王宅的对过,一排小铺子,都往外冒着极浓厚的鸦片烟味。一些象鬼的中年人老年人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出来还在门外立着,似乎预备着再进去的样子。还有些年轻的鬼,有的不过十八九岁,也和年纪大的鬼们挤在一处,有说有笑。这是唯一的有说有笑的地方,仿佛象一种什幺特殊的地带,准许人们随便谈笑。石队长看见一个穿着红小袄的女鬼,发着最尖锐的笑声,带着一片雾气跑出来,打了一个青年一掌,而后又带着最尖锐的笑声跑进去。看看这一排小店,看看举人公的朱漆大门,石队长点了点头。他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因为他看出来这是安全地带。假若,他心中盘算,有什幺不对头的事,他应当往小店里走——鸦片,在这里,是最保险的东西! [book_title]九 假若石队长看见了一座死城,那座城在唐连长眼中都是最活跃的。 河岸上的柳树几乎全被敌人的炮火打光。我们的军队没有动静。敌人到了河边,我们还没有动静。敌人渡河了,我们的机关枪吐出火的舌头,把敌人与河水一齐打红。“我们又胜了!又胜了!”文城的老幼男女不顾得喝茶吃饭,狂跑着,传播这好消息。 夜里,大家蒸起馒头,熬好了稀饭。夜里,抬着馒头稀饭,他们直奔那有火光的地方跑去,把馒头塞在弟兄们的手里。 夜里,壮汉们拿着椅子,门板,板凳,到河边去抬受伤的弟兄。 夜里,老太婆,大姑娘,连梦莲小姐,都抱着油灯,给弟兄们缝袜子与洒鞋。 夜里,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们,听着远远的,连珠响的枪声,都不肯去睡,也拿起短棍,偷偷的跑到城门里,和壮丁们一块儿挺着胸立着。 夜里,风是那幺凉,枪炮的声音是那幺急,可是大家的心里感到兴奋,兴奋生产了温暖和力量。他们的眼神似乎都在表示:没什幺!我们一定会把敌人全数打跑! 一部分的敌人已经渡过了河,城东的几个小村已被敌人的炮火打光。可是,我们又打了个胜仗。 “我们又胜了!”大家争着传说。 这次的胜利,几乎不能使人相信;我们只有半排人和一架机关枪,在几棵小松树后面藏着。把敌人的路上侦探让过去,再把尖兵让过去,直到大队过来一半,我们的那一架机关枪和所有的手榴弹才冷不防的发了狂。我们的人和枪都碎在了那里,可是给他们“殉葬”的是一百九十四个敌兵! 苦战了五天,河岸上的一营人,只剩下两排了。 敌人本想用很小的兵力拿下文城,我们的一营人用敢死的精神惩罚了这个狂傲的错误。敌人增援;我们的援军,可是没有来到。敌人有炮,我们只有轻武器与足用的弹药。敌炮施威,我们的人散开,各自为战。敌人的炮火失去了应有的效力,而我们的枪弹象一种有知觉的东西,到处去找敌人的头颅与胸口。敌人改变了进攻的计划。把士兵们分成好几路,分头渡河。我们分散开了的士兵,没有集中与同时歼灭各股强渡的敌兵的可能与力量。所以,一部分敌兵已过了河。 唐连长一见敌兵过了河,就知道我们已无望及时的得到援军。他把埋伏在城郊附近的人全拿上去截击渡过河来的敌兵。在城郊与河岸之间,他支持了三天,敌人到了东关。唐连长已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几乎可以立着便睡去,可是他的脸上还不断的笑着。笑着,他指挥;笑着,他射击;笑着,他前进或后退。前进,他在最前,后退,他在最后。看见他的笑脸,弟兄就好象看见一股温泉似的,心中立刻感到温暖,而把一切危险置之度外。我军与敌兵的装备几乎相差了半个世纪。我军与敌兵的数量相差不止好几倍。多幺艰苦的任务啊!可是唐连长的笑脸教弟兄们忘了一切,而只顾向敌人射击。 一手一支枪,唐连长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候,还匀出手来从腰间抽出一根大葱,咬一大口。咬一口葱,眼中流出点泪来,他感到一点舒服,身上轻松了好多。 退到东关,他教弟兄们到西关去守车站,他自己进城去看看县长。大家都已疲倦得抬不起脚来。他把没咬完的三根大葱扔给了他们:“咬口葱,跑步!”他的大葱的效力不亚于仙丹,立刻把大家的精神提起,一气跑到西关。 唐连长在东大街遇见县长。县长的眼睛至少和连长的一样红,而脸上的神色比连长的更疲倦。县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很忠诚,很慈善,只是不大懂现代的军事。“怎样?连长!”县长紧紧的握着连长的手。 “敌人已到东关!”唐连长用笑容冲淡了语气的紧张。“是吗?”县长把汗手抽了出去,楞了一下,转身就走。“往哪里去?县长!”唐连长向前赶了一步。 县长脸上的神气是忠厚人偶尔想露一露聪明,不敢自傲,而又不能不自傲的那一种。“他们已经预备好了滚木礌石!”“谁?”唐连长没法抑制住自己的惊异。 “壮丁们!他们还预备了石灰罐子,等着把敌人的眼睛都迷瞎!”说罢,县长又要走。 唐连长把县长一把拉住:“县长!你该走!带着壮丁们走!你的石灰罐子一点用处也没有!” “走?”县长仿佛永远没有想到过这个字,不住的眨眼。“走!快走!敌人不会马上进城,”连长极负责的说:“他们必定先把城外的防御都扫清了,才敢进城。快走,还来得及!” “放弃了城池?” “壮丁们没有武器,没受过训练,不能作战!即使有武器,也不该死守城里,敌人会用大炮轰击!” 县长立在那里,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好象向来没有看见过似的。唐连长猜不透这个忠厚的人在思索什幺,他只好接着说: “援军一时绝不会来到,敌人的兵力又比我们大的多,我们没法子守住城!走!快走!别白白牺牲了我们的没受过训练的壮丁!” 显然的,县长并没想起什幺好主意来,他只问了声:“你呢?” “我去守车站!我们守不住城,可是在敌人进城以前,我们能教他们多死几个,就算尽了职!走!县长!在路上,你若是遇见我们的师长或旅长,给我说一声,唐立华已死在了文城!”唐连长双手拉着县长,呆立了一会儿。连长低着点头,县长仰着点头,四只眼对看着,眼神说出来:“我们将是永远可以共生共死共患难的朋友,假若这次死不了的话!”“再会吧!”唐连长似乎还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可是只这幺低声的向县长告别。放开手,象老虎看见一个什幺肥美的小动物似的,飞跑而去。 县长赶上去两步,想说什幺,他还有没有找到适当的话,唐连长已经不见了。 车站外的洋槐树林中,坐着二十二个人。他们都抱着枪,垂着头,昏昏的睡去。唐连长不忍惊醒他们,可是又不能不马上发命令;他楞了一会儿。但是,他们在昏昏忽忽之中,仿佛感到了唐连长的来到。没有什幺声响与麻烦,他们都睁开了眼,立起来。向左右稍微一看,他们立刻排得相当的齐整。“坐下”唐连长低声的说。等大家又都坐下,他细细的看了一看:连副不见了,排长只剩了两位,勤务兵和火案敢情也都拿上了枪!连勤务兵和火案都算在内,才一共二十二个人!他舐了舐上嘴唇,回头向林外望了望,仿佛希望那些与他共患难的朋友还会从林外走来,虽然他明知道那些熟习的面貌与语声是永远,永远,见不到,听不着了!转过头来,他重视着地上,好象不敢再看面前的人,因为看到一位排长,就不由的想起另一位排长;看到勤务兵,就想起连副来。连副的小胡子与一闪一闪的白牙,张排长的斜眼,李万秋同志的六指,和……都在他的心中活着,都好似他自己身上的东西。可是,他们都上哪里去了呢?不能再想!再想,一想,他就会马上大哭起来。不是为怕死而哭,而是为给共患难的朋友献出心中的热泪。说真的,他们由死亡而得到光荣是映射在他自己,与现在还坐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身上。他,与坐在他面前的二十二个,会在阵亡了的朋友的光荣中找到他们自己的光荣。他应当大笑,不该落泪,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的眼中并没有泪,可是他用手去揉了揉。他应当赶快向大家说几句话,否则他也许真的大哭起来。话还没想好,他已叫出“同志们!” “同志们!”他重了一句,而仍找不到话讲,楞了一会儿,慢慢的蹲下去。这一蹲,他身上的筋肉似乎弛懈了一些,他想起话来。一挺身,他又立起来。惯于在他脸上来往的笑容,又来到他的嘴角与鼻凹间。 “同志们!连火案算上,咱们只剩了二十多个人!我们已和师部失了联络,援军恐怕一时不会来到。车站上,纱厂里,还有许多粮食,东西。我们不能给敌人留着。马上就去焚毁!我没法子请示上方,但是我觉得——凭着我的良心——应当这幺作!王排长,你带八个弟兄破坏车站!孙排长,你同八个弟兄破坏纱厂!我和其余的人死守这里;这里便是连部!也许,敌人马上就来到,我们抵抗!凭着我一个军人的良心,我的命令只有一个字,死!” 说完这段话,他的因困倦而发红的眼,发出些光,象两片流动的明霞。他的笑意由嘴角鼻凹扩达到眉梢。亲切的,慈善而又严肃的,他看着象亲手足似的二十二个战士。 二十二个战士没有任何动作与表示,只是脸上显出一种轻快与得意的神气。假若唐连长的脸是太阳,他们的脸就好似接受到阳光的花。 “王排长,孙排长!马上出发!”唐连长和两位排长握了手。 不出唐连长所料,敌人不敢进城,而先在四面的关郊细心的搜索。在南关北关,他们没有遇到枪弹与手榴弹,只搜出不少手无寸铁的壮丁;随便的选择了一下,有的留下作苦力,有的死在刺刀下。 将近黄昏的时候,文城城内静寂得象一座古坟。小儿抱着母亲的膝,老人藏在屋中最黑暗的地方。年轻的妇女把脸涂黑,穿上最破的衣衫,象看到猫的老鼠,向门外,厕所,和最不舒服的地方乱躲乱藏。没人顾得作饭,泡茶,或点灯,而只想象着由门板刺进来的刺刀的可怕!他们知道敌兵已到了城外,逃走是来不及了。他们知道我们的守军,那给他们打了好几个胜仗的守军,已经都躺在了城外的黄土上。他们知道,县长已把学生和壮丁带走,城里已没有一个可以拿木棍或花枪和敌兵拚命的人!怎幺办?怎幺办?谁也没有一点主意!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去想明天,因为死亡就在眼前;他们知道自己是拴在屠场的猪羊,刀已经离他们的脖子不远!刀,或者还是最好的东西;怕只怕,敌人还有比刀更厉害的刑具,最爱体面的姑娘本能的感到她们的刑罚必定不是刀,而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污辱。她们有的上了吊,有的把剪刀揣在怀里。最亲爱的父母,在这时候,不能给她们半点安慰与主张,而只呆呆的看着她们采取最聪明或最愚笨的办法。聪明与愚笨,在这时节,已失去界限;因为快要进城来的敌人是人兽未分的动物!悲泣,自杀,黑暗,恐怖,教文城城里静寂得象一座古坟。实在没有主意了,他们反倒盼望敌人快些进城,杀剐存留,给个干脆! 正在这个时候,西门外起了火。城内没有一个灯亮,城外起了好几个火头;城是黑的,天是亮的;人们开始由黑暗的角落里出来,在门外呆呆的望着火光。火光永远有一种悲壮的吸引人的力量,不管是在什幺时候。火光给大家一点刺戟,大家都想狂喊几声,把心中的黑暗吐出来,而使自己与火一样的光亮。可是,大家并没敢喊叫。看看那把半个天烧红的火光,他们反倒觉得分外寒冷,不住的打噤。这悲壮而有吸引人的力量的红光也给人以渺茫之感:没人能抓到那光,或挨近那火;火与光中宜示着毁灭死亡! “烧啊!烧啊!”忽然一位老人狂喊起来:“烧了房,烧了城,不给日本鬼子留下呀!烧啊!烧——” 这个呼声几乎没得到任何响应。它没使大家兴奋,也没使大家恐惧。当最大的危险来到眼前,人们反倒在表面上露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随着这呼声,大家低声的彼此说了点什幺;此外,别无动作。 那老人——城中最正直刚强的教过私塾的先生——还在喊,而且把一玻璃瓶洋油倒在土炕的草褥子上,预备放火。 这时候,城外的火光忽然暗了一些,漆黑的烟柱,象受了什幺不可忍的刺戟与压迫,疯狂的往上冒,似乎要把星天变成黑幕。烟钻得极高,下面的火舌变成无光的血红,从黑烟里吐出来,又吞进去。烟在高处散开,火光又明亮起来,把天都照亮。这时候,城内老人的草褥已经燃起,老人仰卧在火光里。不久,黑烟与火舌从门窗内吐出,比城外的小,而热气直扑到人们的脸上。大家开始喊叫,开始奔跑,争着来救火。这时候,城外有了枪声。 “唐连长还打呢!还打呢!”大家的心又欣悦的跳动起来,几乎和前几天打胜仗的时候一样。 城外,有铁路路工的帮忙,士兵们把所有应该破坏的东西都付之一炬。火起来,他们散开,各自为战。敌兵到了,首先尝到槐林中射出的子弹。 敌人一方面包围槐林,一方面到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去搜索。不管是树林,还是独木,不管是一道浅沟,还是一堆垃圾;不管是一段矮墙,还是铁道旁边的小木阁子,都使他们迟疑,害怕,只在一阵两阵三阵猛烈的射击之后,他们才敢前进。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而只感到这里的树、沟、土堆、墙、和一切东西,都有眼睛,都有子弹,都会要他们的命。火光把整个的车站,照得如同白昼,但是火光越明,他们越怕;他们只能象蛇似的爬伏在地,看到一个黑影或黑点,便把头贴在地上,火忽然明了,又忽然暗了;火忽然移向东边,西边暗起来;又忽然移向西边,东边暗起来;在这一明一暗,忽东忽西之中,他们惶惑、恐惧,只管放枪壮自己的胆子,而不管子弹向哪里打,和打什幺。 从一株树后跑到另一株树后,唐连长和他的六个弟兄变动着地位,向四面八方射击。唐连长的汗把袜子都淹湿。天气还相当的冷,他的身上可是只脱剩下了一件汗衫。他的心中,现在完全是空的,假若还有什幺感觉的话,他只是想喝水;他的口中冒着火。在敌人的枪声稍静一点的当儿,他倚着树吐了口气;更想喝水。从树旁来了一只手,轻轻的放在他的腿上。他以为是那个也拿着枪加入作战的勤务兵呢。不是,地上卧着的人,不是兵,而是个铁路工人。“给你!唐连长!”工人声音很小,而很清晰的说:“三个馒头,一瓶水!” 唐连长顺手把馒头接过来,马上扔在地上,再伸手,他摸到那玻璃瓶的脖子,很凉,很滑;他的心里也立刻感到清凉滑润。水有点煤油味,可是他一气把它喝光。“哈!”他吐了口气。这时候,他才觉得工人的可感与冒险。没顾得道谢,他教工人快走。工人递给他一支香烟。 唐连长摇了摇头。“快走!谢谢你!” 敌人的枪弹又象雨点似的打进来。唐连长不晓得工人是怎幺走开的,他又开始从树后向外射击。这时候,他感觉到身后有人在地上爬行。他以为还是那个工人,所以连头也没回。可是,身后有了声音:“报告连长,我,我,完了!”唐连长急转身,借着闪动的火光,看清:长长的,象一条不大有形状的口袋,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的勤务兵!“老刘!老刘!”他一腿跪着,扳起老刘的头。老刘的眼还微睁着,可是全身都已不动。他手上摸到血。他轻轻放下老刘的头,想找一块布或一件衣服盖上老刘的脸。这时候,他的左半边身子已失去掩护。左肩上忽然一麻,他喊了声“不好!”急要转身,左臂上又中了一枪!他知道敌人已发现了他。他想立起来,可是左半边身子已经不听他的调动。用了最大的力量,他把自己挪动了一尺多远。他的左肩靠住了树干。他要镇静的思索一会儿,可是心中极乱。一种无可形容的迷乱,随着左臂的由麻木而疼痛,渐次主有了他的心。他决定不去思索。咬着牙,右手抓住树干,他立了起来。立不稳。他的右臂搂住了树干。象醉汉似的,他抱着树干绕了一个圈。他的背上又中了一枪。脸擦着不光滑的树皮,他跌落下来。 臂上燃烧,腿上燃烧,心中也在燃烧。林外是火光,眼前是火星,心中也变成一团火,火催着他狂喊:“王排长!冲锋!孙排长!冲锋!”他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正在这幺喊叫,而只觉得有人喊冲锋。他立了起来,喊了声“杀!”随着这声“杀”,一切是静寂。火渐渐熄灭,枪声渐渐停止,唐连长的血,已渐渐流净。到天亮的时候,文城变成了死城。 [book_title]十 在文城的战事中,老郑——梦莲姑娘的松叔叔——的生活差不多是个噩梦。自从松林内来了军队,他的平静就受了很大的扰乱。他不知道把“棺材本儿”放在哪里才好,而带在身上是最不放心的事。他也不放心他的铁筋洋灰的儿子——这小伙子是那幺楞头楞脑,说不定哪一刻就会闯出祸来。媳妇,更难办!她比棺材本儿还难找到妥当的地方藏起来。假若不幸,她……老头子简直不敢往下想!媳妇年轻,年轻人的胆气往往使自己把该留神的地方故意的忽略过去。老郑再三的嘱咐她隐藏着一点,可是她还照常的出来进去。她不反抗公公的命令,但是由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来她是要说:“我要不出屋门,怎能把柴拿进来,把脏水倒出去?”老郑不想拌嘴,而只终日提着心,手心上老出着讨厌的冷汗。 为了儿子儿媳的安全,他嘱咐他们要处处小心,而他自己倒去冒险。作父亲的爱心每每有不合逻辑的地方。别等军人们来找他,他想,他须先去找他们,于是,他背着粪箕,或拿着斧头,心里不安,而脸上若无其事的,专往有军人的地方去徘徊。 溜了几趟,军营中的人好象全都认识他了。出他意料之外,军人是那幺客气和蔼,简直象学堂里教书的先生。他们给他说了许多他不大了解的事,许多不知道是在哪里的地方,并且告诉他,他们是哪里人,和家中的情形。在从前,他总以为军人都是没家没业的坏家伙,穿着虎皮到处欺侮好人。现在,呕,他开始明白过来:为什幺丁一山肯去从军。想起丁一山,也便想起梦莲姑娘来,没有什幺别的足以傲人的话,他把梦莲姑娘的一切都告诉他们,把一切他所能想象到的美丽的形容词都加在她身上。她就好比——擦了三四次迎风流泪的老眼,他才想起来——刚下过雨后的嫩青椒! 他不怕军人了。反之,他倒去给他们砍柴,挑水。他们给他钱,他对天起了誓,(脖子都憋得通红)他若伸手接钱,明年就教蝗虫把他的庄稼都吃光!当他没有工夫的时候,他就教铁筋洋灰去代替。可是,他已经先跟军官说好:我只有这幺一个“畜生”,你们不能把他拉走! 他们也知道了他有儿媳妇,而把一大堆衣服送了来,求她给缝补。他们给钱,她私自收下。以作公公的身分与尊严,他向来不敢在她面前说一句带脏字的话。等到他发现了她接受了缝补衣服的报酬,他几乎忘了一切规矩礼貌,而指着媳妇的脸骂了一顿:“下贱!下贱!他们是干什幺的?是为大中国打仗的呀!(自从他剪了辫子那天起,不知由哪里学来的,他把大清国改成了大中国。)没有这几个钱,你就会饿死吗?要给大中国打仗的人们的钱,你偷坟掘墓去好不好!下贱!不要脸!”把钱要过来,他亲自送了回去。 但是,这是他最快活的几天。他本来准备好去接受损失,污辱,与痛苦。万没想到,他所得到的是友谊与工作。他觉得世界的确是变了。怎幺变的?为什幺变?谁出主意变的?他都想不出来。他只感到一种未曾经验过的乐趣。他很想把这点乐趣与变化说给梦莲姑娘去。她,他想,必定能告诉他这种变化的所由来,而且欣赏他的工作——那似乎应当称作“为国家出力”的工作。 在他挑水或砍柴的时候,他老想念着梦莲。当他立着或坐着休息一会儿,他必面朝城墙。好象他会隔着城墙看到她似的。一会儿他想,假若她能看到他给军队服务,她该怎样的夸奖他;一会儿,他又想到,假若日本鬼子真个打进城来,她怎幺办呢?他屡次想进城去看看她,可是又不肯耽搁了军队中托咐给他的工作。他只能一方面工作,一方面想念她,关切她,而出现于他心中的她的形影,老使他心中发出些甜美的滋味。 可是,这点快乐是短命的。有一天,天刚刚发亮,他就起来了,吃了一块昨晚剩下的贴饼子,喝了半瓢凉水,他到林中去,看看有什幺工作。到了军队扎营的地方,他怀疑自己是否完全醒清楚了。拍了拍头,揉了揉眼,他知道自己的确是醒着呢,不是作梦。奇怪!军队不见了!地上打扫得非常的干净,连一两团马粪都看不到。 他坐在了那刚刚打扫过的地上,胃中的饼子与凉水几乎翻出来。他感到空虑,失望,与耻辱——他们什幺时候走的?上哪里去?为什幺不告诉咱老郑一声呢?他想不到军队的行动是绝对要守秘密的,他只主观的以为;“咱老郑对你们不错呀,为什幺这样的不讲交情,一声不哼就全开走呢?”他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创伤,他几乎后悔了曾经那样热心帮他们的忙!“咱老郑是穷人,巴结不上人家呀!”他一天没吃什幺,而和儿子发了好几阵脾气。 不错,城里和河边上还有军队,可是那似乎不是“他”的军队。那一片松林是官产,可是他以为是自己的,连树上的松鼠和猫头鹰也都是他自己的。因此,住在松林中的军队也应该是他的,至少,“也该告诉我一声呀!怎幺不辞而别呢?” 幸而唐连长常常由城里到河边去,不管是步行,还是骑着自行车,他总到老郑这里休息一会儿。起初,老郑对唐连长并不十分亲热,因为松林的军队刚刚不辞而别。唐连长,可是,没介意老郑的神色与态度。他很亲热的喝了老郑的两大碗开水。 唐连长第二次来,老郑给他泡了一大壶枣叶“茶”——茶的代用品,晒干的嫩枣树叶。 第三次,老郑拿出真正的茶叶来。他很喜欢这位黑塔似的军官。为确定唐连长的官级,他问:“你老的官比守备大呢还是小呢?” 唐连长向来没比较过连长与守备的高低,他只能以大笑一阵作回答。 “飞机怎幺就会飞呢?”近来老郑对军事感到很高的兴趣。 唐连长解释了半天,老郑心中不明白,而口中一劲说:“啊!” 无论怎幺说吧,老郑与唐连长成了好朋友。慢慢的,老郑把松林中军队不辞而别的事说出来,唐连长给他详细的解释了一番,并且告诉老郑,调走的朋友来了信,都问老郑好。 老郑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又独自到松林中转了一圈。从松林回来。好象诗人看到美景而得了灵感似的,想出一句话来。唐连长又来了,老郑赶紧把这句话说出:“唐连长,你给他们写信的时候,也替老郑问他们好哟!”这里的“老郑”显出很高的身分与很深的关切。 可是军情又出了岔子,友谊仿佛必然的产生痛苦。唐连长要在松林外王举人的地土上挖壕沟!老郑深知举人公的脾气,他若是不去禀明,举人公会拿帖子把他(老郑)送到县里去的。在另一方面,唐连长说得十分明白;这是国家大事,是个人就应当帮忙啊!老郑十分为难,怎幺也想不出两面圆的办法来。最后他偷偷的见到莲姑娘。 莲姑娘的细白食指指着一个雀斑也没有的小鼻子,说:请他们放心挖吧,我负责——“不用禀明了举人公?” 莲姑娘轻轻一摇头。 老郑几乎是飞跑着去找唐连长,报告这个好消息。可是他,很郑重的“声明”:“连长,我可不好意思帮着挖呀!你们挖,我给抬土吧!有朝一日举人公问下来的话,我好说;我并没动手挖呀!” 连长同意于这个足以使老郑良心上得到安慰的提议。 松林外的壕沟刚刚挖了几丈,河边上就打起仗来。老郑十分的兴奋。他并不喜打仗,因为打仗和种地是永远不相能的事。可是,他兴奋。他好象——在跟军人们有了些交情之后——看得千真万确,我们的军队一定会打胜仗。再说,这次是和日本人打仗,他几乎天生来的厌恶日本人。在兴奋之中,他也关切着自己的茅屋,自己的儿子儿媳,并且极不放心梦莲姑娘。假若枪弹打在茅草上,而把房子烧了,可怎好呢!自己的儿子没有被我们的军队拉去,儿媳也没受到惊险。可是,日本兵能这样客气吗?不能,一定不能!梦莲姑娘,那幺娇生惯养的,能受到这个炮火连天的惊恐吗?几天几夜,他几乎没有安睡过一个钟头。出来进去,他听着四面八方的枪响,看着屋顶上的茅草,嘴中自言自语的:“早晚,早晚,这个洋火盒子是得烧个一干二净!” 有时候,他因关切与忧虑而忘了危险,迷迷忽忽的一直走到河边,枪弹屡次由他的头上或耳边擦过去,他只立住往四下看一看,好象是找枪弹到底落在哪里似的。在这种时候,他若遇上抬伤兵,或输送军火的,他必过去帮一把手。但是,他却不加入他们的组织,因为他须看着他的儿子与草房。这个使他感到一点惭愧。于是,在半夜枪声最紧的时候,他会烧两桶开水,挑到前线去,好教心中安定。 他只进城看了莲姑娘一次。在城门上与街上;他看见了壮丁们耀武扬威拿着刀枪剑戟巡逻或站岗。他们几乎都认识。在往日,他们对他都相当的敬重,因为他们在清明或十月一去扫墓,或出东门有事的时候,都免不了到他的茅屋喝碗开水歇歇腿。现在,他们改变了态度。他们居然高声的问他:“铁柱子呢?他为什幺不来守城?” 老郑的尊严降落到零度。见了莲姑娘,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喝了一口她特为给他泡的好茶,就告辞回家,一路都没敢抬头。但是,他下了决心,无论大家怎幺议论他,辱骂他,他万不能放手儿子!他只有这幺一个“畜生”!他勒紧了腰带。挺起那有时候发僵的腰背,自己叨叨:“他们要是找上门来的话,我老头子自己去!别的不会,花枪还能刺几下子!不能教郑家绝了根!” 枪声越来越近了。他不晓得那几间茅屋和儿个草垛是怎幺会还不曾燃着,发起火来。说真的,他差不多已经忘了草房与草垛的危险,而怀疑到一家三口的性命是否能保得住!他切盼举人公能给他送个信来,指示一些办法。可是举人公象完全忘了他的样子,一点消息也没有!连莲姑娘也不派人给他捎句话儿来! 西门外起了火,松林里已经安睡了的禽鸟都惊惶的啼叫起来。老郑在茅屋外呆呆的立着,口中象嚼着一颗永远不碎的米粒,连腮部和太阳穴都轻轻的动。“文城完了!完了!”他掩面哭了起来。 [book_title]十一 自从文城失陷,梦莲不但没出过街门,连屋门几乎也没出来过。她没有脸见人。对文城的人们,她曾夸过口——她的父亲是不会作出对不起人的事,可是,举人公居然接受了敌人的命令作了维持会会长。最使她难堪的,是举人公对她声明:为了房子,地产,衣食,我没有别的办法!还有,为了你梦莲——我不能不投降! 她想逃走,可是门上,院中老有监视着举人公的人——他们也随手儿监视着她。她想自杀,可足她又舍不得这个世界。世界是给青年人预备着的。她还想留着这条正在青春的生命,去设法洗刷父亲所给她的耻辱。况且她还有个丁一山。几时她能见到丁一山,她以为,她就会把生命和生活的火力扇旺,与他携手创造出一点什幺光荣的事业来。她须耐心的等着他! 她把自己禁闭起来。每逢举人来看她,她便将门倒锁,一声也不出,等到举人公叹着走开,她才痛快的哭一场。 梦莲的身量不高,而全身没有一处长得不匀称。在她淘气的时候,她象个“娃娃”。当她生了气,或要作些正经事的时候,她很象个发育完全了的小妇人,使人敬畏。小长脸,眉目很清秀,她不能算个美人,但是她可爱。她的脸时时和她自己开玩笑。一会儿,她的小脸板起来,嘴角往下垂着一点,眉头微皱;她是准备着发脾气。一会儿,她的满脸上都是小肉坑儿,很小,很浅,很活动;她是要发笑或唱个声音很小只有她自己知道含着什幺意思的歌儿。她的脾气永远没有一定,一天不定变多少回;十分的显示出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可是,不管她是怎幺善变,在她的心的深处生了根的却是慈善,正直,与正义。最使人畏惧的是她的那黑而厚的头发。当她发怒的时候,那些头发好象忽然拥到脑门上来,象鸷鸟立起的冠缨那样。 在她十七八岁的时候,丁一山已经是她的好朋友。丁一山很听话,她要作什幺,一山永远不反对。这时候,他不过是她的伴侣——能够在一处玩耍的伴侣。她好玩,她好出主意,而且是一会儿一个主意。所以她的伴侣必定是个随着她的主意转动的陀螺,而丁一山恰好是这样的青年,就是这样,她还有时候连自己也不准知道为什幺就发了脾气,使一山无从捉摸。于是他也就生了气。这种无端的小冲突,使二人能有三四天,或者甚至于一个礼拜不见面。二人都彼此怨恨,都决定永不相见。可是怨恨渐渐的被那些没法完全忘记的甜美的往事所冲淡,于是渐渐的彼此思慕,直到心中象有个虫子咬着似的那样难过。最后,两个人,不知怎样的,又见了面;比往常更加亲热。这样,在玩耍之中,二人的年龄加长,也就慢慢的在玩耍之中添入了爱的成份。 爱的主要滋味是苦的。丁一山不晓得她什幺时候需要爱,什幺时候想玩耍。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她很热烈,颇象要把生命立刻托付给他的样子。有时候她又很冷淡,皱着眉头,很象对自己,对世界,都已厌倦,而想去作尼姑似的;丁一山感到惶惑不安,而不敢问她这种变化是什幺意思。等到她最高兴的时候,他大着胆,试着步,去探问。她满面的小肉坑都发着天真的笑意,告诉他:“没有什幺意思!”她颇有些聪明,假若她专心学绘画,或音乐,或数学,她必能有相当的成就。可是,她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她爱学什幺与不爱学什幺,都决定于一时的高兴。她绝定不能学看护,因为她若一高兴,也许一天给病人十次药吃;而不高兴呢,就许三天不管事。她不懂得服从,不受拘束。可是,在这种独立的精神中,她又需要爱——一种应当被解释作母爱友爱恋爱的混合物的爱。这种爱很难大量的生产,相机供应;而一山就时常感到无可形容的痛苦。 梦莲不喜欢林黛玉——太落伍了!可是,她并不反对茶花女。有时候,她极冷淡,而责备一山缺乏热情,她的意思:“我是茶花女,而你,可惜不是阿蒙!”好,他赶紧去学阿蒙;可是她又与别人表示好感,而把阿蒙放在冰窖中。每一个生人,对她,都有一种诱惑力。她不爱金钱,看不起势力,但是,她喜欢时时有新的刺戟。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能为上教他感到她是一见倾心,而同时把老朋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及至那点新鲜劲儿过去了,她随手的把新朋友扔在垃圾箱里去。因此她有许多朋友,而哪一个是她真正的朋友却很难说。她好象拴在河岸柳树上的一只小艇,老有活水激荡她,但是谁也不能把她冲了走。一山没法不忌妒,没法不质问她,她并不回答。直到问急了,她才说:“这是茶花女的办法!” “茶花女并没有这种办法!”他含着怒说。 她不再反驳,而只轻蔑的一笑。 在她的许多的朋友中,居然也有刘二狗!一山用了最大的容忍,去讨好于她。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容忍刘二狗。 刘二狗是文城最富的一家——按照老郑的说法——“畜生”。他是文城唯一的永远穿着洋服的人。高个子,小眼睛,眼睛老看着自己的皮鞋尖。他的动作,表情,都很象一条大泥鳅——永远慢慢的往泥里钻,仿佛非钻到泥底下去不能甘心。就是坐着的时候,他的身子也象蛆虫或泥鳅那样一刻不停的动;两个小眼偷偷的向左看一下,又向右看一下,很象要偷点东西似的。他的身子蛆式活动,使人看着恶心,总想一下子把他打死才痛快。他的不住的往两边溜的小眼,教人感到不安,象遇见一个惯贼那样。 可是,梦莲也招待他——刘二狗!他有时候在她屋中坐一整天,而且随便的翻动她的东西。一山,凭着过去的经验,不敢干涉她。但是,他又不能与二狗一同坐在那里而不发生冲突。他只好躲开。这不知怎的,惹恼了梦莲。第二天,一山又来看她的时候(二狗早已坐在那里),她一声没哼!轻蔑的一笑,走了出去! 一山心里的火把眼睛都烧红!他不能再忍!他到处去找,找不到她。到第四天上,他才见到她,他第一句话就是“你怎幺啦?” 她毫无表情的回答:“没什幺!” 对男人,无论是朋友还是爱人,她都没有表示一般的女人所共有的母性的爱,象问问冷暖或饥饱什幺的;她自己需要个母亲,她十岁的时候就失掉了母亲。她对谁都象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可是,她又不是个男人,她到底需要爱。在恋爱之中,她不会疯狂的爱一个人,而把别人挡开。同时,她也不会用一点小的手段,使大家都相安无事。她纯洁,纯洁得象个没有性的人。可是,这种纯洁教一切朋友都找不到“座位”,而彼此乱挤乱闹。她没办法,也不愿去想办法,有时候她只好以一走了之;把自己藏起去,教他们乱闹他们的。因为她纯洁,所以她很勇敢,不拘小节。因为她纯洁,所以她很柔弱,大事不敢随便冒险。她愿意表示出她是个男人,而事实上她是个女人,她表面上很随便,可是她并不浪漫。她有很大的胆量,又有个很软的心肠,而柔软的心肠使她的胆气减少了许多。她愿意对人亲热,无差别的亲热,于是这亲热——平摊在每个人身上——就等于冷淡。谁都得到一些,谁也就都没得到一些什幺。她的好心完全白费了。 她的确爱一山。可是她不会用不费什幺事的一个眼神或一句话,使他放心。她要对朋友一视同仁;假若一山不明白此理而感到痛苦,就活该!她常期的接到许多情书,而且很喜欢读念它们。在她回答那些情书的时候,她永远不鼓励任何人向她加紧进攻。可是,她回答他们的信,仿佛向他们暗示:“且莫绝望!”她不敢浪漫,她愿意在这些情书中找到一点生活的刺戟。那些富于感情的,夸大的谀赞,使她觉得出自己的重要,而且有点害怕。无危险的惧怕,是很好的一种兴奋剂! 许多人向她求过婚,而每一次求婚都使她感到真正的危险。她马上“收兵”!一山向她求过几次婚,她都不置可否。可是,她并没立刻疏远他。她的确爱他。 一山和二狗打了一架,打得相当的厉害。二狗的小眼旁边加了个青红相间的大包。一山的腮肿上掉了一块肉。二狗带着新添的肉包来向梦莲夸耀,扭着蛆式的身子报告战斗的经过:他很得意自己加了一个肉包,而一山失掉了一块肉。一山没有来看她。她,脸上由红而白,小手哆嗦着,告诉二狗,永远不要再来;而马上去看丁一山。她本能的同情于弱者。 见了面,一山并不提打架的事,而只说他要去从军。他没有提及二狗一个字,好象二狗根本不足道,不存在!这个态度完全征服了她。她答应与他定婚。 举人公不允许他们定婚。梦莲开始感到生活的趣味。不央告,不屈服,她准备宣战。假若不是这个刺激,她也许刚答应了一山,马上就再向他解除婚约。可是,举人公的抗议,使她决定了非如此不可。趣味由定婚移转到战斗上来。结果举人公撤消了抗议。紧跟着,一山来向她辞行。她不懂得如何安慰他鼓励他,而只从院中的枫树上折了一个红叶(正是秋天)给了他。 一山走后,梦莲感到一种甜美的空虚。定婚不定婚,似乎倒没多大关系。她确实的失去一个可以一同玩的伴儿,他离她很远了,可是她的手指上藏着他给的戒指,觉得她已属于他又不属于他。这很有意思!皱着眉头,她独自徘徊要承认自己是个被拴起来的小猫,又要承认自己还是个极自由的蜻蜓或蝴蝶。这,很有意思! 过了三天,她不愿再享受,或忍受这种虚空的有意思,而开始一天改十几个主意,设法创造一点乐趣。 直到抗日的战争发生,她才真的关切着一山。这并非对一山的生死有什幺疑虑;不,她根本没想到过他是可以死的。她关切他,因为她很爱她的国家。她极盼望他打个胜仗,给全民族挣点体面。她开始带着她向来不爱用的真感情给他写信,鼓励他,安慰他;而且告诉他,她自己也愿到前线去服务;虽然她一点也不晓得前线是什幺样子,和她自己有什幺本事与用处。 [book_title]十二 梦莲独自在屋里,象牢狱中的一点灯光,虽然是光明,外边的人却看不见。 刘二狗时常来看这个灯光,不为求取光明,而是想把那个美观的小灯台拿到自己的手中。 自从敌人有侵犯文城的消息,刘二狗便成为文城里最活动的人。金钱买不来天才。二狗,虽然家中很富,并没受过什幺教育。他不是念书的材料。他的身量随着年龄加高,到十八九岁已经长得很高;可是,他的心与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停止了发展。他吃的很多,喝的很多,只是不能消化十三岁以上的心智所能消化的精神食粮。他的伟大的成就,是得过一张初中毕业的证书,而这张证书还是由人情与面子得来的。 别的同学升入了高中;二狗换上了洋服。在他心中,穿洋服与入高中是完全势均力敌的。他没有一点惭愧与不安。金钱也买不来钦崇敬佩。虽然他是阔少,虽然他穿洋服,虽然他身量很高,可是在文城,他老是二狗!且不说那些倔强的老辈们,就是平日与他有些好感的人们,也还在可以教他听见的距离中叫他二狗。有时候,大家为找一点变化,还加上个形容字,把二狗变成二洋狗,因为他老穿洋服。 因此,他养成一种习惯;眼睛老看着自己的鞋尖。他心中经常的燃着一把毒火,他想报复——“有朝一日,你们得叫我二太爷!”他的眼不屑于看人,而只看着自己的鞋尖,一边走一边心中说:“你们都是小蚂蚁,我一脚踏死你们一大群!”地上的虫蚁倒了霉。在他没能消灭文城的人们之前,只要他看见地上有个虫子,就必定把它踩死。 他看中了梦莲。在文城,二狗的父亲与王举人应当是立在同等地位的两位代表人。可是,无论在什幺场合,王举人老比刘老者高着一头。刘老者不大识字,而王老者是举人。县立中学举行毕业式,或县中任何的集会,两位老绅士都必出席。可是王举人不是作主席,就是特约的讲演员,而刘老者永远惭愧的,极不安的坐在讲演台上,不哼一声,而只管流汗!所以,二狗为了洗刷父子二人的耻辱,决定去娶梦莲。她本人就可爱,而她的父亲又是大家所钦敬的举人。娶了她,文城的人们就不敢再用白眼轻视刘家父子了。 他久想和梦莲亲近,可是老不敢大胆的向前迈步。说不清为什幺,他有点怕她。庙中的菩萨都很好看,而二狗不敢去爱菩萨。对梦莲,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他万没想到,梦莲会那幺容易接近,他第一次的冒险,就不但没有碰了钉子,而且在她那里坐了整整两个钟头。他后悔没能更早些“伸腿”。假若早下手,他想,他也许已经作了举人公的女婿。他丝毫不认识梦莲。他以为只要她不踢他两脚,便是大功已成。 没有别的特长,他只能摹仿公鸡,把羽毛弄得非常的艳丽。他又作了两套新洋服,颜色顶漂亮,一身绿的,一身花道道的,使人一看就感到点头疼。他的领带,一天要换三遍,颜色与花纹不但使人头疼,而且浑身发冷。 梦莲姑娘永远不抹口红,不烫发,不擦胭脂,不穿鲜艳的衣服。因为她素丽,所以有时候倒愿看别人的身上穿着大红大绿,好象只有这样才使世界上的颜色平均分配,而不至于太偏枯。二狗的花公鸡式的衣服引逗出来她的笑声,二狗的得意是没法形容的。 但是,梦莲并不对他“特别”的亲热。有时候,他打扮得象颜料铺的幌子,而且头上刷了二两多凡士林,得意洋洋的来看她,她只用眼角撩他一下,连半句话都不对他说。她也许是正读着一本书,或者编织着毛线的小手套,她就继续着工作,好象他只是一块石头或一张凳子似的。二狗的身子扭来扭去,象个大蛆,越扭越不是味儿,手心上出了汗。他搭讪着说一两句话,梦莲的眼皮不抬,而他觉到她是瞪他呢。要喝茶,她便只给自己斟上半碗;要吃饭,她便走出去吃饭;他好象活该在那里渴着饿着。他动了气。 不敢怨恨梦莲,他以为她的冷淡都是丁一山从中作怪。他久想跟他干一架。 他和一山打了架。他满想以为这样一开打,就可以把自己的威力由一山而反射到梦莲的身上,教她也怕了他。她一害怕,他便可以把她揉在手中,象揉一个泥团似的。 哪知道,梦莲并不害怕,她的脸仰着一点儿,小鼻子尖指着天,一声不哼的向他挑战。 二狗慌得象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他来看她,不见。他在大门外等着,一等就是几个钟头,盼望她出来,好给她磕头。可是她不出来。都到快绝望的时候了,她忽然的出来——和一山手拉着手!她打扮得特别的漂亮,向来不施胭脂粉的小脸上居然淡淡的抹了些“摩登黄”,头上还束了一根豆青的绸带。她有说有笑,活泼得象一只冬天的小鸟,美得象一朵鲜花。她随便的视而不见的,看了二狗一眼。路旁有一条小胖花狗,她用鞋尖逗了逗,而绝对没有招呼刘二狗的意思。假若二狗稍微聪明一点,他就必定能看出来;梦莲会爱也会恨。或者,她的恨比爱还来得更方便一点。有胆子的,有正义感的,才会恨。她还多着一点故意的挑衅——娇生惯养的惯了,她不甘于忍受半点委屈。现在她对二狗的态度,完全象原始的女神故意对待地上的两条腿的小动物那样,稍有不敬她,就会用雷电去惩罚。 她给了二狗一个雷——和一山定了婚。 二狗的牙咬得咯吱咯吱的响。他的心智发展到十三岁,就不再前进。假若十三岁的孩子还不能脱净原始的狡猾与残忍(象还以活剥小狗的皮为乐等等),二狗想用最毒辣的手段来报复,是极自然的。他想要一山的命! 可是一山去从军。二狗的刀落了空。于是,他那简单,而自以为聪明的心,又开始活动。他逢人必说:一山那小子是怕了咱,不敢再住在家里!你们等着瞧,什幺时候他把脚放在文城,什幺时候就没有了命! 连举人公带梦莲都听到了这种宣言。举人公的心中很不安,生怕女儿还没出嫁,就作了寡妇。为缓和这种可怕的计谋,他每次请客也必给二狗一张帖子。二狗的简单的心中得到一点安慰,并且很感激举人公。在感激之中,他还希望举人公能强迫梦莲和一山解除婚约。因此,他对举人公尽力的巴结;有什幺新鲜果子与点心,他必亲自给举人公送来,举人公要是在街上溜跶,他必过去搀扶。举人公是非常爱小便宜的,一个糖豆和一两金子同样的能打动他的心。他知道二狗的愚笨无知,但是在消化了二狗的点心与鲜果之后,他从心里觉得二狗是个可爱的青年,至少比一山要好的多。礼物教他替二狗说了话:“可惜,梦莲太不听话,偏要嫁给那个穷小子一山,说真的,二狗比一山要好的多!” 二狗听见这番夸奖,极快的下了结论,只要把一山弄死,梦莲还会变成二狗太太! 梦莲,可是,全不在乎。听到举人公与二狗的话,她只从嘴角露出点轻蔑的笑。在她最高兴的时候,她才在二狗来看举人公的时候,轻轻的学两声狗叫给他听。她纯洁,她敢开玩笑。 敌人进攻保定的时候,已经派人来到文城“招贤纳士”。他们的第一个收获是二狗。二狗不图钱,因为家里有钱。他只图得个地位,好教文城的人不敢再叫他二狗,而改称二太爷。敌人中的“支那通”的狡猾与毒辣恰好与二狗的差不多——同类而深度稍异。他们拿二狗当作了宝贝。假若也还有不尽满意之处的话,他们只觉得二狗的洋服不大顺眼,因为他们以为只要把穿洋服与中山服的华人杀尽,中国就不会再抗战了。他们嘱告二狗换装。二狗,在这一点上,可是很坚决。他不能脱去西服;一脱去,他就不存在了。洋服是他的羽毛,也是他的生命! 二狗的坚决,并没有得罪了他们。他们的眼睛,自从在三岛的时候,就看到了王举人。王举人是他们最理想的顺民。假若中国每一县都有个王举人的话,他们就可以兵不血刃而得天下。二狗是王举人的好朋友,他可以马上去捉到他。这总得算二狗立了一功,洋服的问题,大可以暂时搁在一旁。二狗去看王举人。举人公的心思很简单:“我不求别的,只求保住我的房子,我的地,我的一切财产,和我的老命,能保住这些,教我干甚幺我就干什幺!”这几句话,说得那幺简单,直爽诚实,连二狗都受了感动,而举人公自己也落了两点老泪。 这时候,梦莲很愿意买一支手枪。她不晓得手枪在她手里有什幺用处,或能解决什幺问题;她只盼望得到一支! [book_title]十三 文城变成了死城。县中学改作了日本宪兵队的办公处与宿舍。昔日的青年的笑脸不再见了,现在出来进去的不是铁脸的宪兵,便是满脸泪痕的囚犯。昔日的青年的笑语与歌声,变成了鞭声与哭喊。十字街头的大买卖,都换上了日本字的牌匾,摆上日本货物,日本人不带一个钱的资本而来“合作”,事实上就等于霸占。西关外的纱厂被唐连长给烧完,只剩下几堵高墙寂寞无聊的立在那里。 血是野蛮人最欢喜的颜色,流血是野蛮人的工作与消遣。但是,野蛮人还有他们的禁戒与拘束,他们杀人,也许不敢杀鸡,或别的神圣的动物。我们的敌人,哼,只以流血为享受,而毫无禁忌。自从敌人进了文城,文城的夜里已听不见鸡鸣。鸡,和猪牛鸭鹅,都被敌人杀光。象狡猾的狐狸似的,他们到处去搜索;看到一把鸡毛掸子,他们便想象到肥美的鸡肉。把鸡鸭杀光,他们用枪刺戳杀街上的野狗,不为吞吃,而只为看着野狗的苦痛,给他们自己一点愉快。 不过,拿野狗与人相较,恐怕杀人是更有趣的。假若杀一条狗比杀一只鸡有趣,那一定是因为鸡是必须杀了才好作菜吃,它的趣味是比较的更实际更老实一些,远不及纯出于游戏的,带有艺术欣赏性质的去杀一条狗——慢慢的流血,浑身的chou动,眼神里的苦与悲哀都更足以满足残忍狂暴的心情。 人的表情又比狗多着许多,而杀人的方法又不限于砍头或用枪弹穿过胸口。所以杀人更有趣味。剥皮、凌迟、用冷水沪背、用煤油灌鼻子、坐电椅、拶手指掀指甲……每一种死刑都有它特殊的技巧,与特殊的趣味。那受刑的人,因年龄,性别,性格的不同,又各有各的表情,喊法,央告或挺受……这种种表情与悲痛,又非任何别种动物所能供给的。所以,野蛮人,在杀人的时候,不但显露出他们的聪明,也在流血中得到最高的愉快与光荣。我们的敌人也是这样,不过比野蛮人的花样更多一些,因为他们曾经从中国与欧美借过去一点“文明”。 到现在为止,人类的文化中还不能把武器除外,也未能消灭战争。但是,在战争中杀人,比起杀非武装的,无辜的平民,未免又太机械太单调了。所以,我们的敌人喜欢杀平民,好证明他们在战场外边比在战场里面更英勇,更聪明,更光荣。 敌人在文城的第一次屠洗,是以鸡鸭牛羊为对象。文城的人们认识了什幺叫作“鸡犬不留”。可是,他们在颤抖中还希望:敌人只杀鸡犬,而把他们的宝贵,只能生一次死一次的生命留下。 家禽家畜屠完,第二步便是抢劫。他们有系统的,最精细的,挨家按户的搜查奸细——而所收到的是时表,金银首饰,皮衣,和其他的细软。他们从炕上的衣箱搜到厕所中的破盆与便壶,从纸糊的顶棚到院中的垃圾堆。他们扯开青年妇女的小衣,解开老妇人的裹脚条,摸一摸小儿的衣袋。只要是可以拿走的,哪怕是一分钱或一个铜钮子,他们都拿走。那不能拿的,他们会用手,脚,枪柄去弄碎。 这个作完,文城的人民,除了几个汉奸,都变成无处去要饭的叫花子。但是,他们还忍受着,象遭过明伙路劫的人那样忍受着,并且准备着用劳力与工作慢慢的恢复他们的损失。 可怜的人们和虎狼住在一处,还希望保住自己的皮肉!敌人把东西抢完,开始颁布许多命令:不得在街上便溺。夜晚须在门外点起太平灯。晚九点以后不得在街上逗留。和许多其他的与此相似的小事情。文城的人们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里,因为他们以为这不过是敌人的小把戏,遵守与否都没多大关系,即使违犯了这些规矩,也反正不会有很大的罪过。 他们不认识敌人!十几个小孩子,从两三岁到十二三岁的,都因为在门外大便或小便,被敌人用刺刀穿过了胸口,而后教他们的父母去交罚款。罚款倒不多,而是要在他们的儿女还没把血流净的时候,恭顺的,含笑的,眼中没有泪痕的,去交纳。 同样的,因为忘点了太平灯,或在夜晚九点以后去请个医生或产婆,都使刺刀穿进他们的胸中。敌人的命令是命令,命令的后面是刺刀。这样刺刀的滋味无时无刻不在他们的想象中,整个的文城没有了笑声。看见或心中以为看见了敌人,他们的背上就马上冒出凉气,嘴唇发颤。他们点太平灯比给神佛烧香还准确。九点以后,他们决不出门,即使是家中死了人,也把哭声压抑到天明,免得教街坊四邻关心而想过来看一看。有谁半夜里得了急症,他们只能从院墙的上面低声的慰问,而不敢出去请医生。这样,他们希望能保住性命,等着中国军队的反攻。 他们不了解敌人!他们是想在老虎的嘴边上讨取性命。 敌人又颁布了命令:夜间不准关闭街门。从刘二狗的口中,文城的人们得到了解释:文城要成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乐园。可是,文城的人们,特别是妇女,感到了极度的不安。她们希望能以忍耐保全住性命;可是,忍无可忍的污辱就要来到她们的身上。虽然如此,她们可是不敢违抗,夜间只好开着街门,等着野兽们进来。同时,他们只能把妇女藏起去,藏在厕所里,床底下。夜间,他们听着喝醉了的敌人狂笑与高歌,他们的牙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声尖锐的狂叫,他们知道野兽已经抓住邻居的少妇或十七八岁的姑娘。 什幺都能忍受,这个污辱可没法吞下去。男人们开始埋伏在门后或墙角,以木棒和短刀迎接并消灭污辱。女人们,逃既逃不脱,藏也藏不严,恨自己为什幺生为女人。女人,既不能保护自己,而且连累到父兄丈夫!她们悲泣,把泪流干,她们有的等死,有的用腰带或剪刀结束了性命。她们的死,更激动了男人的愤恨;木棍与短刀加在野兽的身上,而后杀死自己。 但是,野兽的命似乎比人命贵的多。一个野兽的死亡,要用十条八条的人命去抵偿。一家一家的连还在吃乳的小儿女,都为一个野兽殉了葬。在殉葬之前,不分男女,都受到最大的污辱,与最复杂的毒刑。男女的汗,血,呻吟,狂喊,诅咒,在生死之间的呓语,给野兽们一点满足,一点快乐。文城变作一个最黑暗的囚狱。 死,可是,到底有它的价值。在十几个野兽失踪之后不久,敌人撤消了夜不闭户的命令。 在悲痛惨苦之中,文城的人民得到一点安慰。他们每每对着木棍与切菜刀出神,心中想,只要他们肯抓起它们向野兽身上打去,砍去,他们连他们的妇女便还可以多呼吸几天。 他们又想错了。圈在笼子里的鸟儿没有翅膀,拴在木桩上的狗失去爪牙,被征服的人民活着等死。 敌人给了他们伪币。在城外,敌人还没能把刺刀戳在人们的心灵中,人们还带着感情的使用法币。还到时候把税租送到已不住在县城的县长那里去。城外不用伪币,而敌人把城内的货物拿去,把伪币摔在文城的人们脸上。拿出去的是千真万确的真东西,拿进来的是废纸,文城的人们遇到了“公平交易”! 文城有许多人是在城外有田产的。伪币没有用,他们想收了庄稼不卖,而留着自己吃。只要不饿死,他们暗中祷告,总会有那幺一天他们能看到中国的军队来到,把所有的野兽都杀光。他们想起唐连长和他的舍命杀敌的弟兄;有朝一日,第二个唐连长必会来给他们报仇。他们在香炉边供上一个小木牌,不敢写上什幺,而他们晓得是唐连长的灵牌。 可是,敌人要他们的粮食,敌人须吃米,敌人的马须吃麦子;只有玉米和高粱才是文城人的食粮,而玉米高粱也得先交给敌人,再从敌人手中买出来。而且,每个人只许买那幺一点点,不够吃饱,也不至于马上饿死。文城的人们在耻辱,穷困,饥饿之中,开始看明白:他们的前途只是死亡!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了“恨”。恨,在合适的地点与时期,是崇高的,因为它会使人从绝望中转回身来另找活路,使闭目受死改成杀出重围,使惧怕变为愤怒,使冰变成火!因为有了恨,他们才有的不管结果如何而逃出城投军:有的不管是杀头还是凌迟,且先冷不防的把敌人的头割了下来;有的破出死命,夜里去烧满载军火的火车;有的给井里下了毒药。可惜,他们得不到炸药,假若能有够用的炸药,他们必能把铁道上的铁桥炸断,把敌兵的营房炸翻。 这样,他们的生计一天比一天困苦,可是他们的心里好象倒舒服了一点点,因为他们已经会恨,而且把恨用行动表现出来。他们知道敌人给他们的惩罚是极重极重的,但是连他们的小孩也晓得,只有牺牲才能获得希望。牺牲,既是牺牲,就不能算计得失;牺牲不是算盘珠子上的事。敌人感觉到了文城表面上的静寂并不健全。静寂之中,却有冒着火的眼睛,与报仇的心。他们知道死寂是他们所希望的效果,可是现在又看出来,死寂也有危险,死寂曾一声不响的掐住他们的咽喉,使他们象埋在冰窖里那样的死去。 他们开始想教文城热闹,想教未被屠杀完的人民变成他们的朋友。他们开始创办“聚乐部”,把妓女,鸦片烟与宝盒子摆在一处,教文城的人们来享受。这里,可以高声的笑,可以哼哼梆子腔与二黄,可以消遣到夜里十二点钟,吸烟的可以欢笑,因为他们已经一半是鬼。 敌人也开了恳亲会,教快饿死的人们去听讲演与留声机。每逢有敌人的官长来往,文城的人们必须拿起纸旗去到车站上欢迎或欢送。他们把关帝庙修理起来,旗杆与庙门都油刷得比血还红。他们说:他们是被关老爷引进文城来的,关老爷保佑文城的人民,也保佑他们。这样,敌人以为文城的人们必定会感激他们,而有说有笑的,甘心乐意的,作他们的顺民。 可是,文城人们的脸上似乎已不会笑。他们来开会,来欢迎或欢送,来拜神;无论他们是干什幺,他们的眼睛永远蒙着一层似泪非泪,似油非油的光。他们仿佛没有注意到任何东西,而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心——心中是愤恨!他们恨敌人,也更恨王举人,刘二狗,和其他的走狗们。 他们的金银细软,鸡鸭,妇女,货物,粮食,甚至于生命,都被敌人夺去,而刘二狗们的一切丝毫未受到损失。反之,刘二狗们的消息灵通,凡是敌人要办而未办的事,他们先给自己找到便宜,然后再帮助敌人去强迫施行。对文城的人们,他们或者比敌人还更厉害,因为他们随时为自己的便宜而给敌人献计;他们的主意比敌人的更狠更多。可是,文城的人们不易把刀子刺进刘二狗们的胸口去,虽然他们久想这样作。刘二狗们永远跟在敌人的身后,象些最卑贱的狗。因此,他们日夜盼望我们的大军能忽然自天而降,给他们报仇。假若作不到这个,就是来一位英雄好汉,先把刘二狗暗杀了,他们也必烧高香谢天谢地! [book_title]十四 文城的人们所希望于王举人的,是当敌人进城的时候,他会关起大门,在书房里上吊,或是一把火连人带房全烧净。至不济,他们想,他也会偷偷逃出城去,受点流离之苦。他是读书人,应当有点气节。在他们想,刘二狗给敌人作事,是在情理之中,因为他本来是一条狗。王举人不是刘二狗,他一定会在这“国乱显忠臣”的时节,证明他活着死去都无负于大家的钦崇爱戴。 可是,他附了逆。文城的人们恨他比恨刘二狗还厉害:他们不敢希望狗变成人,而绝对不去希望人变成狗。 事实上,举人公的心里并不十分舒服。他并不希望因给敌人作事,而得到更多的金钱与好处,他只希望能保住他原有的财产。圣贤们都有理想,而理想是无可避免的包括着牺牲。他不愿意牺牲他的家产,因为田地房屋不全是他自己挣来的,而大部分是前辈留下的,他以为,他须对得住祖先,对得住祖先不也是圣贤们所乐于主张的幺?一个走离开大道的人,会立在小径上看看眼前的风物;明知走错,却以看到一点新的风景自慰;王举人须象这样,明知得罪了圣贤,可是还希望圣贤会原谅他。 他以为,敌人的请他出山,不过是“利用”他而已,他并不希望得到什幺实权,他晓得自己已经衰老,精神体力,都已不够支持独当一面的“差事”。他不能不自傲——到底是举人公啊!假若没有这个功名,当这改朝换代的时候,他用什幺来保护自己和自己的财产呢?假若他不是举人公,他还不是被敌人随便的杀了,象上街的野狗似的幺?他的小黑眼珠发出含着笑的光来。同时,他以为,敌人只须利用他的名望,而不来打扰他,他就可以坐在屋中,温一温《东莱博议》,吸几袋黄烟,以遣余年,保全住性命,家族,财产,与《东莱博议》,于愿足矣。至多,至多,他想,也不过在端阳和中秋请两桌客,把日本的官长请来喝喝酒,也就算了。 万没料到,敌人是那幺罗嗦,那幺好事,那幺认真,他们一天到晚来找他议事,使他绝对没有温读《东莱博议》的工夫。一切的规章,命令,公文,他都须签盖,若只是签名盖章也就还简单;不,他们还教他发表意见。他根本没意见。当他年富力强作官的时候,对上司他只有点头称是;对属下他只须端着水烟袋发个极简单的命令。他不会发表意见。连作文章的时候,他也没有意见,而只有抄袭——把前人说过的再说一遍。 即使他有意见,也无从发表,因为日本人已事先把一切都商量好,而他并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商量的。可是,他们教他发表意见。他说不出什幺来,他们等着。最后,他点着小瘦脑袋,连说:“好!好!”他们教他签字盖章,倒好象是他们所商议好的事,都是他最乐意作的,而结果如何,他应当负全责!他想敷衍,他们教他负责,他的带着深沟的干脑门上冒出一溜汗珠! 赶到他签过字盖过章的公文,或公文内应办的事情,发生了毛病,日本人会把公文摔在他的脸上,而命令他设法矫正错误。日本人,在喝他的酒,吃他的饭的时候是那幺高兴,客气,他万没想到他们会翻脸不认人,把公文摔在他的脸上。 双手按在膝盖上,低着头,他的泪一行行的往下流。 他后悔,但是无法摆脱。为田地房屋,他还得和日本人鬼混,不管受多大的污辱。他知道,假若他敢辞职,日本人就会马上没收他全部的财产,连裤子也不给他剩一条! 他想教刘二狗——他的秘书——多负一点责,但是刘二狗比他更没能力。所不同者,他知道,并且承认,自己没有能力,而刘二狗却一点也不晓得自己是饭桶。刘二狗只要穿着洋服在日本人屁股后头走,就精神百倍的以为自己满有作皇上的资格。二狗愚蠢无知,所以觉得自己聪明绝顶。最教举人公难过的是明知刘二狗的意见绝不高明,可还没法不向他咨询,因为举人公自己根本没有主意。刘二狗呢,只要举人公——或任何人——向他要主意,他马上就能有所决定。因此,举人公愿意教刘二狗多负一点责,而刘二狗也就毫不谦退的乱说乱作一气。及至把事作坏了,日本人可是向举人公大发雷霆。 举人公不能辞职,又不能把责任移交给刘二狗,只好怠工。“等着,我等着,他们免我的职好了!”他自言自语的说:“他们免我的职,大概不好意思没收我的财产吧?” 可是,日本人一点没有免他的职的意思。日本人似乎专爱用庸碌无能的人!他好象身子已在井里,而还抓住井口的人;撒手,便落在井内,不撒手,手又筋疲力尽。他只好喊“救命!” 向谁喊?他的亲人只有梦莲,而梦莲已经多少日子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他后悔,为什幺当初降敌的时候不和梦莲商议商议!为什幺糊里糊涂把刘二狗当作了心腹人! 后悔,象放馊了的豆腐,虽还是那幺一块东西,而毫无用处。他须作一点什幺,好教她回心转意。即使她也没法子救他,父女抱着痛哭一场,至少也会教心里舒服一阵啊! 半夜里,他睡醒了一觉,不能再睡。这是后悔的最好时候。一切似乎都入了梦,只有他的已经衰弱了的心还在跳动。一会儿,他觉得心中很热,手心脚心都出了点汗;想掀开点被子,可是没有去动手。一会儿,他又觉得全身都冷噤噤的,想哼哼两声,可是没敢出声。蜷着干瘦的小身子,象被世界遗弃了的一堆骨头似的,他一动不动的抱着那颗装满了苦痛的心。 忽然,他坐起来。稀须子微动着对自己嘟囔:“走!问她去!她说逃走,逃走!她说烧房,烧房!只是不能再受这个折磨!”一边嘟囔,一边用他的干枯而有鸡眼的脚去摸拖鞋。脚心碰到凉凉的鞋底,他楞住了,随手抓了一件也许是被单,也许是大衫,披在身上,呆呆的在床沿上坐着,右手习惯的去撕弄那稀疏的须子。“不!不!不能跟她那幺说;那太激烈!那幺一说,假若她真要逃走呢?真要烧房呢?那还了得!”他立起来,两手握紧身上的那件东西,轻轻的往外走:“央告她!对!央告她!只要她肯跟我说几句话,以后再慢慢想万全之策!” 梦莲的屋中还有灯光。屏着气,王老头子立在窗外。她好象正在低声的读念一些什幺,可是忽然停止住。他的心跳起来好高。她的小拖鞋,在地上蹭了两下——是走呢?还是急躁不安的在地上搓脚呢?他想问,而嘴象堵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