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火车中
[book_author]程瞻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212
[book_dec]程瞻庐撰,近代小说
[book_img]Z_14534.jpg
[book_title]一 本篇的火车头
机轮轧轧人声嘈嘈的火车,成了我近日的伴侣,我每个月至少要坐火车七八回,每一回至少要坐两三小时;我和火车,算得很有缘了。我不把火车当做火车,我只把火车当做搬演小说的活动舞台,火车里老的少的村的俏的种种不同的搭客———尤其是三等车中的搭客———都是活动舞台上生旦净丑的好脚色。我描写火车,不是说过“机轮轧轧人声嘈嘈”两句话么?“机轮轧轧”只有这般简单的声调;凭你写生妙手,也不能从“机轮轧轧”中,发生什么文字;著者那枝笨笔,更不消说了。至于“人声嘈嘈”里面,便可产生许多文字。休说我们做小说的,专在“人声嘈嘈”里面讨寻生活;便是古来几部大著作,———左传国语国策史记汉书以及一切史传———千百年来,脍炙人口,其实也只是一种介绍“人声嘈嘈”的留声机片罢了!我在火车中经验既多,耳闻目见的事,存在脑海中是记忆,写在纸片上便成小说,我这篇“火车中”小说,不过把脑海中的一部分记忆,随便写写;若要全部写出,便不是这区区数千言的短篇可以包括无遗的了。以上的说话,便是本篇———火车中———的楔子。哎呀!不好!楔子两个字太旧了!换一个时髦名词,可以叫做本篇的卷头语。哎呀!不好!卷头语虽然新鲜,毕竟拾人牙慧,凡是创作文字,不能人云亦云,经了再三的考虑,便把这第一段绪论,唤做本篇的火车头。
[book_title]二 五层楼的三等车
扰乱时期的三等车,可以向它道一句慰劳语,叫做偏劳偏劳;那时头等车二等车都不载客,只有几节三等车在泥泞道上装载搭客,不是太偏劳了么?而且,平日上行下行的车,总有十余班;一到风声紧急的时候,十分之九的客车,都变做了兵车,每日上行下行车的客车,只有一班,因此车中有十二分的拥挤。而且,兵车中不许附搭老百姓,客车中尽可附搭丘八先生,因此车中有二十四分的拥挤。
拥挤!拥挤!三等车变做五层楼了!最高一层的搭客,———兵士居多———踞坐车顶,其次,高卧两旁搁板上,———放行李杂物的搁板———其次,坐椅靠上,———三等车间之靠背———其次,坐椅上,最下一层,坐地板上。似这般很拥挤的车,我有好多次恭逢其盛;不过我没有踞坐车顶,及高卧搁板上的资格。———有这资格的都非老百姓———我只挤在人丛中,很辛苦的站着。孔二先生三十而立,我却是五十而立了。有一次从苏州立到安亭,才觅得座位可坐,这真苦了我的两条腿了。车中觅不得座位,固然困难;但是上车下车的当儿,尤其艰苦卓绝。孔二先生说的:“谁能出不由户?”他老人家以为这是颠扑不破之论。其实不然,扰乱时代的上车下车,明明有车门,却被众人拥塞,没法可以出入,没奈何只得从车厢的窗洞里钻出钻入。车站上的脚夫,大做其掇臀捧屁的生意,人要钻窗,非得他们掇臀捧屁不可。掇一次臀,捧一次屁,代价不等,有两毛钱的,有四毛钱的。车厢中有一位老先生,笑问旁人说道:“你们花费两毛四毛钱,太吃亏了。我也是经他们掇臀捧屁而进来的,进了车,其权在我,只给他们五枚铜元,也奈何我不得。”旁人答道:“老先生算得吃精码子,惯在屁股上拓便宜。老先生的屁股,简直是吃精的屁股了。”妙语双关,博得众人大笑;那老先生垂着头,很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有人告诉我:“车站上的脚夫,现在也吃精了;他们仿照着润资先惠的成例,须得把代价付清了,才肯掇臀捧屁。要是不把代价付清,他们也有一个抵制的方法;把客人送入车厢,所有携带的东西,留在外面做抵押,须付清代价,才肯从窗洞里授入。要是客人只有空身,没带行李,他们也有一个抵制的方法;;把客人送入窗洞时,顺便脱去客人一只鞋,客人在里面付钱,脚夫在外面还鞋,人鞋两交,也是一个稳妥的办法;免得客人进了车厢,不付一钱,枉自气嘘嘘的掇臀捧屁,结果只是白起劲。”我听了那人的话,便联想到一般卖文生涯的文丐先生,和车站上的脚夫,正差不多。做一副寿联若干元,撰一篇寿序若干元,恰和掇一次臀两毛钱,捧一次屁四毛钱,同是一般的意思。不过脚夫先生,不及手夫先生,———即文丐———这般的心思灵敏;但看润格上面,有了润资先惠的字样,便不怕掇臀捧屁落了空,气嘘嘘的一场白起劲了。但是世上也有一种吃精码子,专喜人家替他掇臀捧屁,却又不肯花钱;例如编了一种是否成立的著作?,硬要人替他做那掇臀捧屁式的序跋和题词。又如刊了一种是否确实的节略?硬要人替他做那掇臀捧屁式的哀词和祝词。这等吃精码子,揩了人家的油,不名一钱;宛似钻窗洞的搭客,撅着臀,翘起屁股,要人家竭力的掇,拼命的捧,待到入了车厢,便把掇臀捧屁的抛在脑后了。所以无代价的征求拍马文章,也是在屁股上拓便宜,也可以唤做吃精的屁股。
[book_title]三 热水瓶与桂花厅
“咦!什么东西淌到我身边来了?”一个年轻搭客,赶紧从座位上站起,他的裤管上已温了一大块。
“先生,不要紧,耐倪的热水瓶跌倒了。”一个三十左右的无锡奶奶这般回答。一壁说,一壁把身旁的热水瓶扶起。
年轻搭客怎肯相信,他便抢了她的热水瓶,摇这么一摇,空洞洞没有水声;摸一摸瓶口,也没有水渍。鼻孔里哼的一声,眼光便注射她的裙幅上,但见粘粘的湿了一大块;他心里便明白了,不是洞若观火,竟是洞若观水。还了她的热水瓶,愤愤的说道:“奶奶!你这个热水瓶没有决口,决口的是那个热水瓶。”无锡奶奶受了他的奚落,两爿面皮红得和惠山脚下耍货店里泥塑的大阿福一般。
只为车中人多的缘故,发生了排泄问题;厕所虽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边,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怎能够捱入厕所去排泄呢?坐在靠窗的男子,还有法子可想;在那忍俊不禁时,从窗洞里浇出一道飞泉,这是常有的事。妇女便不能了。可怜的无锡奶奶———诗兴太浓了!淋淋漓漓的挥洒了这首诗,惹得一场没趣。
乱七八糟的时代,火车中的茶房,反而得了一个生财之诀。他见厕所空开着,宛似虚设一般,便利用这个机会,出卖桂花厅,也可博得一份外快。大约每个厕所里面,可容两三人的地位;躲在里面,把门闭上了,虽然有些桂花气味,但是不受外间的挤轧,却也算得独当一面,自乐其乐呢。记得有一次我从苏州赴沪,车厢中也是异常拥挤;依然不得座位,做一个立客难当。火车不比电车,没有藤圈可拉,只得由着它颠簸;无论怎样颠簸,,我总不会跌筋斗,前后左右都是人,跌到哪里去呢?因为拥挤的缘故,我左脚上的袜带脱了。使一个金鸡独立势,提起左脚,把袜带搭好了,然后踏下,却已失去了原有的立足地;原来位置我左脚的地盘,已被他人占去了。踏在那儿,是人家的脚背,踏在这儿,又是人家的脚背。我懊悔爷娘给我多生了一只脚,以致没有摆处;又不能长时间的使那金鸡独立势。只得向旁人疏通一下,暂把尊脚挪开一些,让出一只鞋子般大的地步,然后我这只左脚才有了立足地;车中的拥挤,便可想而知了。在这当儿,有一个挤在中间的女郎,连唤着:“谢侬,让让我。”好容易从一条人砌的狭弄里面通过,挤到厕所那边,去推那厕所的门。但是用尽平生之力,哪里推摇得动。那女郎急得脸都红了,两脚索索的抖个不住。旁人瞧这光景,知道女郎不能再耐了,要是稍加迁延,那便“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了。有几个义形于色的,帮同那女郎打门,口中喃喃的骂道:“里面的人,太不讲公德,为什么霸占着厕所,不放妇女进去方便?”毕竟众怒难犯,里面三个人,再也抵御不住,只得把门儿开放了。那女郎也顾不得什么,只好踞坐在没底马桶上去排泄。女郎排泄完毕,这厕所的门,便无法关闭,接二连三的有人进去方便,这真叫做大开方便之门了。那三个占居厕所的人,变做进退两难。待要株守老营,实在臭不可仰;待要放弃地盘,外面又没有插足之地。
“桂花厅厅长,这官衔多么荣耀啊!”“马桶关监督,也是一个好缺。”这都是旁观派讥笑他们三个人的论调。
“你们休得讥笑我,这也叫做没奈何啊!”三个人里面的一个人说。“我们觅得这个地位,也出了相当的代价。我们在常州上车时,休想拥挤得上,亏得脚夫替我们打干,在马桶间里觅了安身之所;只须另给茶房两块钱,便可把门锁上,很安宁的躲在里面。我们进这马桶间,也是从窗洞里钻入,到了里面,虽有些臭味,却幸和外面隔绝,不受人多的挤轧。而且有一个没底马桶,可代椅子,三个人轮流坐着,也比外面舒服了许多。谁料茶房得了两块钱,却不曾把门儿落锁,时时有人把门儿推动;我们三个人只得用力撑拒,保全这一方块的臭地盘。总算侥幸,人家推不开这扇门,便不推了。隔了良久,再也没有人来推门;我们相庆无事,宣告戒严,以为一劳永逸,这个臭地盘不怕被人家夺去了。谁料依旧保守不住,给你们攻破了防线。害得我们进退两难,徒然花去了运动费,连一个空马桶都坐不稳,想起来好不恼恨!你们快不要讥笑我罢。”
我看了这幕趣剧,又引起了我的感触。世上逐臭之夫,做官心热,往往花了许多运动费,博取一个臭地盘。他们以为一劳永逸,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谁料结果终被人抢了去。只落得唉声叹气,和桂花厅厅长兼马桶关监督的三位先生,一般模样。
[book_title]四 掉枪花式的侠客
行路难!行路难!这是颠扑不破的话。在火车中,见人家有什么困难的事,予以相当的援助,端的功德无量。上一节讲的众人打开方便门,若照说大书般的演讲起来,添枝添叶,绘影绘声,便和赵匡胤千里送金娘一般,很有些义侠举动。记得有一次,我在火车中和同伴闲谈,谈及“众人抱不平,打开桂花厅”的一桩事。对座有一位少年,笑问我说道:“我也曾在火车中干过一桩惠而不费的义举,干的很爽快。”我便请问少年,惠而不费的义举,怎么样?那少年不慌不忙,报告他的经过,但有下文的一篇话:
“我———少年自称———那天从南京到上海,到了真茹车站,知道离上海不远了。许多旅客,都在那里收拾东西,准备下车。下车的唯一要件,便是摸一摸身边藏放的这张车票,可曾遗失?那时同车有一个老妇,伛偻着身体,急张急智的向地上找东西,人家问她找什么?她说:‘失去了车票。’众人帮着她找,只是找不见。大约上车时便失去的,没法可以找到,只有认罚了。她是从南翔上车的,车资不过三四毛钱;但是被出口处的收票员查悉,须从南京开车地点算起,罚缴沪宁全线的车资,那么非两三块钱不可了。可怜那老妇!是个贫民阶级中的妇人!摸来摸去,身边只有两毛钱,二十四枚铜元;又没有同伴的熟人,可以商借,这出口处的难关,怎么可以通过呢?她呆了半晌,珍珠般的眼泪一颗颗打落胸襟。要是真个珍珠,倒也可以暂时作抵,可惜只是一句比喻罢了。我见了老大不忍,便勾动了我的侠肠义胆。待要给她两块钱,解救她的困难;但是摸出我的皮夹检点,只有两张值洋一角的辅币券,依旧无济于事。待要不瞅不睬,由着她去吃罚料;但是见人危急,不加援手,天良上也说不过去。方寸中蹿上落下,费了多少心思,才被我想出一个惠而不费的义举。探手在怀里取出我自己的一张车票,授给老妇道:‘我的车票给了你,便可以度过这难关了。’老妇接了我的车票,忽又怀疑道:‘先生,承你的美意,给我车票;但是救了田鸡饿了蛇,我的难关可以过了,先生怎么样呢?’我道:‘不用多讲,我自有道理;车停了,快快下去罢!’那时火车已停,老妇下了车,我随后也下了车,看她把票授给收票人,绝无阻碍的通过那出口处,总算我救了人家的急难。”
“那你又怎样度过这重难关呢?敢是收票员不曾注意,被你偷渡陈仓?还是收票员和你相识,偷放你出去的么?”我听了少年的报告,很奇怪的问着。
“不,不,”少年连摇着头,且摇且说:“要是我偷渡陈仓,或者收票员徇情放我出去,便不见我的手段了。我尾在老妇后面见老妇已过了出口处。我便混在人丛里,过那出口处。收票员把我拦住道:‘票子!票子!’我发怒道:‘票已给你了,再向我讨什么?”收票员道:“瞎三话四,谁收你票来。’我道:‘难道我做梦么?方才明明给你了。’说时,伸手在袋里乱摸,摸出一些车票的残角。便道:‘还好,还好,有证据在这里。这张车票有些破坏了:残角还留在我袋里。你若不信,且把收下的票,和这残角拼合。拼不上,是我没有把票给你;拼得上,那便是你收了我的票,再向我索票了。’收票员把收下的票检视,果有一张车票缺着角;拼起来,正和我的残角,若合符节。收票员反而自认错误,放我出口。其实呢,这是我玩的把戏;方才我把车票给老妇时,早已撕去了一只小角,预备脱身之计。果然一票两用,救了老妇的急,我也不曾受窘,这便叫做惠而不费的义举。”
我听完了,很佩服的说道:“这把戏玩的很好,可奉赠足下一个美号,叫做掉枪花式的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