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炼魂谷
[book_author]朱贞木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67089
[book_dec]上文《飞天神龙》集内,说到崔仁虎、志精一同往柳花娘公馆营救崔永福父子时,仁虎误中飞刀被擒,精一不及援救,匆匆逃出柳花娘公馆。一路上别提多么难受。回到羊楼,因鸭关矶较近,便一口气跑回崔家。时,天将黎明,乡间路上行人甚少,精一放开脚步一阵狂奔,刚进崔家后村,寂静中忽听迎面远远地传来一阵马蹄声,这当然不是追赶自己的,但心中颇觉奇怪,不由放缓了脚步,想看来者是些什么人。忖量间,见从一带树林旁,如飞跑出七八匹快马来,越来越近,朦胧晓色中看去,当头一匹马上,坐着一个红巾包头的长毛,紧跟着的第二匹却是一头黑驴儿,驴背上驮了一个紫绢裹头、肩披黑色斗篷的女子,里面露出一身大红紧身袄裤,足蹬一双绿皮凤头小蛮靴,后边又是一连串五匹大马。精一一见这位女子,心有所触,也顾不得再看后面,便在路边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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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柳花娘的空欢喜
上文《飞天神龙》集内,说到崔仁虎、志精一同往柳花娘公馆营救崔永福父子时,仁虎误中飞刀被擒,精一不及援救,匆匆逃出柳花娘公馆。一路上别提多么难受。回到羊楼,因鸭关矶较近,便一口气跑回崔家。
时,天将黎明,乡间路上行人甚少,精一放开脚步一阵狂奔,刚进崔家后村,寂静中忽听迎面远远地传来一阵马蹄声,这当然不是追赶自己的,但心中颇觉奇怪,不由放缓了脚步,想看来者是些什么人。忖量间,见从一带树林旁,如飞跑出七八匹快马来,越来越近,朦胧晓色中看去,当头一匹马上,坐着一个红巾包头的长毛,紧跟着的第二匹却是一头黑驴儿,驴背上驮了一个紫绢裹头、肩披黑色斗篷的女子,里面露出一身大红紧身袄裤,足蹬一双绿皮凤头小蛮靴,后边又是一连串五匹大马。精一一见这位女子,心有所触,也顾不得再看后面,便在路边立定。
那女子也早已望见道旁站立一个男子,一身黑色紧身衣裤,倒提一柄宝剑,削肩窄背,一望便晓得是个夜行人。她不由放缓了手中辔头,一双俏眼紧盯着精一全身,走到临近,似有欲语的神气。精一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仁虎所说的那个李三姑来,但又不敢冒昧相唤,直着眼想招呼,又不敢招呼。
那女子眼珠一转,向前后的长毛喝了一句“等等”,当即向精一含笑问道:“借问一声,从此处到崔仁虎家怎么走?”
要知这女子正是李三姑,前面领路的长毛,便是前天到崔家去打听崔仁虎的那个人。到崔家路程,他们早已认识,何以此刻李三姑又向精一问起路程来呢?这正是她怀疑精一这身服装,和在这般时候提剑独行的情形甚为可疑,因不见仁虎在一起,心中愈发要问,但骤然以此相询,万一不是崔家人,岂不冒失?所以以问路为由。
精一闻言,自然猜到她便不是李三姑,也应是李三姑派来的,忙欠身笑答道:“尊驾何人?在下便是崔家的友人。”
李三姑一听,早已猜着便是仁虎所说的那一个姓志的拳师,忙也笑着答道:“我姓李,闻得崔家出了些事故,放心不下,特地赶来探听个明白。崔仁虎崔二官人呢?”
精一忽然长叹一声说道:“您是李……李头领吗?且先请到崔家再细谈吧,因为目前又出了别的变故了。”
李三姑一闻此言,既不见仁虎,又看精一神色沮丧,她是何等聪明的人,心中立刻明白了一半,自然急于要知道下文,忙应道:“好,就请您带路吧。”说着早已跃下驴背。
那六个长毛里面,却有两个武健少女,这批男女一齐都下了马。李三姑将驴绳扔给了一个少女,自己和精一并肩走了三五步,便低声问道:“志老师,仁虎究竟现在那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精一听她叫自己志老师,心中颇为奇怪。既而一想,定是仁虎替自己先报了名,当即欠身道了句“不敢”,随又接道:“听说您先已派人到崔家去过,彼时仁虎与我正避往羊楼。因柳花娘定要仁虎回去,所以将他父兄押在公馆,以为交换,这一节大约您已知道。”
李三姑点头道:“这些都已知道,我就为此事而来。只是您方才所说又生变故,究是什么变故?仁虎是否还在羊楼?莫非他的老父有什么凶险?”
精一闻言又说道:“崔老太爷虽尚未救出,倒还没甚变故。只是昨晚我和仁虎夜入柳花娘公馆,竟遇上一个紫脸和尚,动起手来,不料那和尚十分了得,用飞刀将仁虎弟打下房去,竟被他们活捉了去。”
他二人本是边说边走,精一讲到此处,李三姑倏地立定,瞪着一对晶莹夺目的眼光,望住精一,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会儿才问道:“您刚才是不是正从柳花娘那边出来?”
精一觉得自己逃跑,把朋友丢了,实在愧恨非常,忙又连连叹息道:“谁说不是呢?我正惭愧极了。”
李三姑倒也并未去安慰他,只淡淡地说道:“这个贼秃便是柳花娘的……”她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讲,只变了话锋道,“他叫飞刀僧,共有九柄飞刀,果也有些厉害,但仁虎何至为他所擒呢!”
她说着,仿佛非常惋惜,此后只是一路默然,不做一声。到了崔家,志精一叫开大门,请众人入内。李三姑命四名头目跟着崔家长工到外面歇息,自己带了两名女婢走入内堂,便问崔母。精一告诉她,老夫人也避到东村去了。李三姑听了,摇头叹息道:“想不到在我辖境内,竟容贱婢如此张狂,闹得良民不能安居,我真抱愧!”
精一见李三姑讲这两句话时,柳眉剑立,银牙暗挫,十分愤恨。
一时佣人送上茶点,李三姑也无心去用,草草盥漱了一回,重又请精一商量搭救崔家父子之策。
李三姑沉吟了一会,才向精一说道:“柳花娘虽然武艺出众,但在我手里也讨不了便宜去。飞刀僧那几手我也知道,都不算什么大事。如今最难的就在我自己不能露面,因为我们总算是一家,各有境地,就是她在我界内胡闹,理应禀明洪姑姑处置,不能自相攻杀,所以我的意思,必须请我一位姐妹到此,我只能在暗中相助。”
精一此时早是黔驴技穷,自然唯命是从,忙答道:“只要您认为怎么合适,在下无不遵命。”
李三姑回头叫过一名女婢道:“命魏头目飞马回到公馆,请二姑姑带了随身的兵器和我的百宝乾坤袋,立刻赶来,今天日落以前务必要赶到。快去!”
那女婢奉命而去。
李三姑又与精一商量了一会入门动手,何人救人,何人对敌的准备,忽又皱眉道:“飞刀僧所用飞刀有有毒、无毒二种,仁虎所受的,不知是哪一种?如是有毒的,还真有些不好办呢。”既而,她忽自言自语道,“我想这贱婢绝舍不得害了他的命,就是中了毒刀,她也会解救的。”
精一冷眼旁观,李三姑自闻仁虎被擒,面上显然十分焦念,这一日间,看她简直茶饭无心,总是痴痴地坐在那里,呆望着窗外,时时盼望所请的二姑姑到来;精一也不知道这位二姑姑是哪一个,大概也是个女长毛儿。
天到申酉之间,李三姑不时派人到官道上去探看二姑姑来了没有,直到落日衔山,才听到庄门外一阵人马喧声,只见一个长毛头目跑进来报说,二姑姑到了。李三姑听说,倏地站起,向室外迎去。此时精一本在自己的房内一人闷坐,听到外面人声,疑惑是所请的女长毛二姑姑到了,正想自己总算是半个主人,也应出去招待,就走出房来。
这时,一干人等早已进入李三姑住的那间屋内。精一因她们都是女流,自己不便贸然进去,所以只在院子里站着。李三姑与来的二姑姑尚未说得几句话,从窗中一眼望见精一站在院里,当即向旁边的女婢说道:“快请志老师来,就说二姑姑到了,请来相见。”
这里精一见女婢来请,便恭恭敬敬走进内屋,正要向李三姑说话,猛一抬头,只见眼前站定一位少女,头裹蓝色素巾,上身穿一件淡青湖绉小紧身,插着小朵儿红花,腰系芙蓉色丝绦,下面洒腿淡青罗裤,外披一件大氅,入屋未久,尽顾说话,尚未脱去。精一与她这一对面,不由“呀”的一声,倒退一步,两眼直盯在这位二姑姑身上。说也可笑,那位二姑姑乍见走进一个少年,一身便服,容色惨淡。一经细看,二人不约而同地叫出一声“奇怪”。李三姑正想替二人介绍,忽见二人仿佛对面看傻了似的,心中大为奇诧,正想开口,只听二姑姑哇的哭出声来,同时向前一把抱住崔家的志老师,放声大哭。此刻,志老师也泪流满面,抚着这位二姑姑的背,凄然无语。
李三姑一问原因,原来真真兄妹,别后半年,杳无音信,此刻无意相逢,不禁悲从中来。精一居长,真真行二,所以李三姑的部下都称真真为二姑姑。李三姑也称呼惯了,她此番并未与精一说二姑姑是何等样人,而且她虽从仁虎口中得知志精一和崔家的关系,却也不曾记住精一的姓名。李三姑回巴陵后,更不曾对真真提起。上次派人寻找仁虎,因为仁虎上有父母,深怕自己的地位直接找他,易招一般村人猜疑,所以她想了个说辞,只说找姓志的老师,实是想请志老师出来,替自己和仁虎撮合。这是李三姑的一片苦心,却万没料到志老师便是自己好姊妹的哥哥。
此时,李三姑明白了这层关系,心中反倒高兴起来。一来是替他们兄妹团聚快活,二来是自己日后有此路可以利用。李三姑当即劝住了真真道:“我真想不到有这巧的事!这可是大喜,可惜今日没有这个心情,等到崔家老少平安回家以后,我定要替你两位庆贺一下。”
真真兄妹忙称谢不迭。二人又各自诉说别后之情。精一知道李三姑看待真真情同姊妹,忙又向她道谢。真真又悄悄问起叔父飞天神龙,精一连连摇头,低声答道:“自从那晚饭后一见,直到今天也不知下落。便是那夜和贼人交手时,也始终没有见着他老人家的面。”
真真不由又伤心起来。她三人谈了一会往事,天色已渐渐断黑。
李三姑等当日商定,由精一去救崔永福父子,李三姑去救仁虎。如有人拦阻,由真真和带来的魏真本、姜城两个头目敌住,免得耽误了救人。
真真无意中向她笑说道:“您要是救人,不愿让柳花娘知道,不妨改装一下,您不是常干的吗?”
李三姑闻言,低了头不作声,真真不知她何意,也就不再往下说。原来,李三姑不愿与柳花娘对面,她何尝不想到改装?但她的真意还是在火速救出仁虎,免得久留虎口。李三姑想,如果自己一迎敌,势必将救仁虎这一事留与别人,实在觉得不放心,所以叫真真等应敌。此刻被真真一提改装,她又恐真真年轻经验浅,有些怯阵,敌不住柳花娘和飞刀僧,所以默默地盘算了一会,才决定依从真真改装的话,和真真换了一个职司,就是由真真去救仁虎,自己去应敌。因为她觉得救人容易,应敌较难。
一时大家约定,草草用了些食物,李三姑即从百宝乾坤袋内取出全副改装之物,躲到内屋,穿着整齐,不但身上改了男装,就连一张俏脸庞儿,也化妆成了一个三十多岁、豹头环眼的汉子,只不过个子矮小些而已。
她扮完了,走到外面。精一见了一怔,李三姑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精一听她笑声,这才想起,他心中暗暗佩服,便是这一手也就不易了。一时又想到仁虎时常称赞她性情良善,纪律严明,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不由暗暗心折。精一心说,此女真不愧为巾帼丈夫,可惜走错了路。
不言精一自忖,再说真真和魏、姜等俱已准备停当,一行共是五人。李三姑一看时光已近酉末戌初,便吩咐其余人等仍都等候在此,自己同了志精一等四人先后掩出后门。此时,月光皎洁,他们深恐被人撞见生疑,幸而乡村夜间少人行,五人才得放开脚步,向临湘县城跑去。不到一个时辰,已到城下。精一带了众人拣个僻静处,一齐飞身上了城楼,遮遮掩掩地绕到无人之处,才从马道下城,仍由精一引路,向柳花娘公馆而来。
柳花娘自从将仁虎失而复得,自是高兴,只可惜不知趣的飞刀僧伤了仁虎的小腿。虽非致命之伤,但刀尖喂毒,柳花娘忙不迭向飞刀僧要了解药,将仁虎如宝贝似的抬回房去,亲手为他上药包裹去了,把一个飞刀僧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心中愤恨,暗骂声:“好娼妇,见了小白脸儿就连命都不要了!”他又回想昨夜自己初来时,和柳花娘在密室中卿卿我我,何尝不恩爱缠绵,闹得和尚昏头搭脑,还来不及休息,又被黄鼠狼招呼了去,打了半夜,好容易才将这个小子打倒,谁想竟是替自己找了个对头来!飞刀僧想到这些,不由站起来一跺脚,自言自语道:“不把这个小子毁了,真不是人揍的!”说罢,恨恨地回桂花厅而去。这一天,他发誓也不上柳花娘那边去。
柳花娘给仁虎上完了药,守在旁边,茶饭无心,一步也不舍得走开他。直到近午,仁虎才慢慢回醒过来,睁眼一看,自己躺在一间花团锦簇的暖室里,旁边坐着柳花娘,笑迷迷地望着自己。他偶一回忆昨夜之事,立即明白自己被捉住,重又陷入柳花娘的掌握。他想到父兄不曾救出,反又饶上了自己,更不知精一如何,心中岔怒,本想跳将起来,可是飞刀的毒性虽解,体力未复,刚斜坐起半个身体,一阵头晕,重又倒下。
柳花娘见了,忙不迭地用手按住道:“你腿上的伤口未收,毒还未尽,千万动不得。”她说此话时,倒也一脸的恳挚之色,并且当即从炉上端过一盏似茶非茶的东西来,说道,“这是上好的人参汤,你先喝几口,可望复元得快些。”说罢,端着那盏子等在旁边。
仁虎本待不理,又一想,不复元焉能逃走?不如先喝下去,也可早些脱离。仁虎便想欠身来饮,柳花娘没等他动弹,早用一手挽住仁虎脖颈,一手执着盏子,送到他唇边,让他浅浅地一口一口呷下去。一盏呷尽,将他轻轻放下,又向他嫣然一笑,低声说道:“你歇着吧,别胡思乱想的。”仁虎懒得理她,只闭目而睡。柳花娘真有耐性,居然守在旁边,让他安息,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声息也没有。
仁虎本打算想一个脱身之策,不料毒去神安,竟自渐渐地睡着了。一觉醒来,虽然精神大振,暗暗试了试体力,还是坐不起身来。看看窗外,似乎已是夕阳挂树。屋里除了柳花娘外,正有几名侍婢在点灯上烛。不一时,灯烛辉煌,里外通明。柳花娘见仁虎醒了,一屁股坐到榻上来,一扭腰,斜倚在仁虎枕边,脸对脸地说道:“你放心吧,你的老爷子和你大哥都已请到我公馆里来了。现在顶好的,正用晚饭呢。我已经吩咐县里,明天一清早先送他两位回家去。你就放心住在这儿吧!等养好了刀伤,我也就送你回家。好弟弟,姊姊真疼你,别和你姊姊当冤家啦。”说完,笑眯眯地望着仁虎,真有些爱不忍释。她又似忍无可忍地低下头去,在仁虎颊上吻了一下,仁虎恨不得立刻给她来一下重的!柳花娘见他仍是面有不愉之色,也只得一笑走开。
那日饭后更起,众侍婢伺候盥嗽,预备柳花娘安息。柳花娘一挥手,命他们退去,自己袅袅婷婷将衾枕拾将过来,对着仁虎嫣然一笑,竟将衾枕向仁虎身边一放,俯下身去笑说道:“好弟弟,你姊姊陪你谈谈心!”
仁虎看她那种不堪的神情,心中实在有气,所恨力不从心,没法推开她,只好闭上眼装睡。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仁虎迷迷糊糊的,觉得一阵窸窣之声,身边躺下一个温软的身体,同时,鼻孔中闻到一阵奇烈的香气,入鼻沁心,立即有些心神荡漾,把持不住。他正想睁眼看个分明,忽觉唇边碰上来温暖芬芳的一块软肉,紧紧贴住,猛一睁眼,灯光下,柳花娘含笑覆在自己身上!再往下面一看,几乎吓得直跳起来。原来柳花娘外衣早已脱去,上身光着,两只藕一般的玉臂,裸着一对圆而且润的肩头。当胸挂一只大红绣花肚兜,肚兜里隐隐地高耸着一对乳峰,却随着柳花娘的转动而颤颤抖抖,叫人看了已是惊心动魄。再往下面一看,可了不得!只见白馥馥一个圆而且小的肚皮,和下面赤条条两条大腿,竟一览无遗,两腿跨在仁虎腰腹左右,正做了个骑马势。仁虎生平何曾见过这等形景?不由吓得手足冰凉,不知所措。柳花娘觉得有趣,双手圈住仁虎脖颈,一面咯咯地笑个不住。仁虎没法,只有给她个不睬不理。柳花娘似乎情急,将柳腰扭了几扭,一个又肥又软的大臀在仁虎腿胯间揉擦了几下,嘤咛一声,竟向仁虎身上直压下去。
二人正在这生死相搏的关头,只听窗外一声娇叱:“好不知羞耻的娼妇,还不出来受死!”语声未了,随着室内灯光微微一闪,早就由窗隙中飞进一件暗器,对准了柳花娘的上身打来。
好一个柳花娘,果然十分了得!她虽在这样春情荡漾、欲仙欲死的紧要关头,一闻有警,依然能一丝不乱。随着窗外这一声叱骂,她立即撒手松开怀中的崔仁虎,使了个浪里翻身的招数,赤身向床外这一滚,早已避过了暗器,滚落在床前地上。
柳花娘本想跃窗而出,猛觉自己已是一个裸体美人,究不能见人,“噗”的一声吹灭了室中灯火,一点脚蹿到隔室,她草草地套上一条裤子,披上一件紧身,然后从容不迫地再掩到床后,打算去取兵器和镖囊。不料,昏暗中,她看见外房一个女人的黑影,正到床前,似要打算背出仁虎去,又好像还在迟疑。柳花娘一见,真个心头火起,心想,这准是李三姑这娼妇来抢夺情人,心中恨极,在黑暗中抄起一柄单刀,一个箭步蹿到外房,冷不防向那黑影就是一刀。那黑影本不至于挨这一下,只因她对于怎样救出仁虎,还在犹移,便分了神。直等刀风临近,她才觉得,要躲已是万来不及。黑影中,只见她和蝴蝶儿似的一个跟斗向地上摔去,跟着这一摔,右手举宝剑,就地向上一撩,剑光起处,正砸在柳花娘的刀上,只听呛啷啷一声响亮,单刀早被削成两片。柳花娘这一惊,立即一隐身,又躲入秘室后面,另找兵刃去了。
再说进来的人正是真真,虽负了救出仁虎的使命,但方才伏窗而窥,早见到柳花娘那种形状,不堪入目。真真虽然怒不可遏,及到房内,对了仁虎毕竟有些尴尬,况且看仁虎重伤尚难行动,势非背负不可。她与仁虎尚未见过一面,陌陌生生,如何肯去背他?深悔当时没让李三姑来救。如再去喊李三姑来背吧,时机瞬息即逝,势不可能。因此进退为难,她竟犹移起来。
柳花娘利用她的分神,黑暗中想找便宜,谁想单刀被古冶剑撩去半截,不得不躲到后房另找兵器,偏偏一时再也找不到,又来不及点灯,心中又怕仁虎被人抢走,越着急越摸不到兵刃。柳花娘还算机灵,她想:“我应当把公馆里上下人等都招呼起来,给她个团团围困,还怕她飞上天吗?”因此,她便先开了后窗,放开嗓子大喊:“快来擒贼!”
柳花娘这一喊,果然外面惊起了公馆内上下人等,屋里却惊醒了真真,一想再顾嫌疑,今晚就要白费气力了。她一咬牙,便凑到床前低问道:“崔二官人可能行动?”
一句话吓了仁虎一跳,因为他觉得是一个陌生女子,是谁叫她来救自己的呢?但是闻言之下,仍想起身逃走。哪知刚一坐起,哼了一声,重又躺下。真真一见,知道非背不可,也不敢再耽搁,一手将仁虎扶起,自己背向了床,两腿微弯,端了个坐马势,低声道:“请你用手搂住我的肩膀。”
仁虎此时逃命要紧,咬着牙,挣扎着爬到真真背上,没法子,两手只一合,抱住了来人肩头,便已无力再动。真真早就备好一幅白布,反手抖开,将它兜住仁虎的腰臀,白布围到胸前,牢牢打上一个结儿,然后立直身躯,试了试步,不但并不竭蹶,而且行动自如。真幸亏柳花娘始终不曾找到兵器,所以这大半晌竟无一个人来打扰,这才由得她二人从从容容地逃了出去。
在柳花娘找到兵刃以后,真真早已背负仁虎,破窗腾身而出。窗外不远本有魏头目接应,原意准备替真真换下仁虎,由魏头目背了先走。崔永福那边由精一和姜头目背走,剩下真真和李三姑二人断后。谁知千算万算,不如老天一算!真真跃出窗外,早见黑影中,魏头目已和一个和尚对上了手。真真背着人,万难再去加入,只得偷偷地避着人声与灯光,逃出公馆。还亏她轻功到家,纵跳快疾,不易被人看破,居然得脱虎口。
试想—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背着个壮硕的男子蹿墙越屋,奔走数里之遥,已是万分不易,到了城下,早已娇喘吁吁,汗流不止。真真自觉万难再走,为图省力,悄悄地由马道上绕出城去,拣了个僻静的树林,暂时休息。不料刚从背上放下仁虎,只听来路上一声吆喝,飞也似的追下一人。还不容真真看清面貌,手中一对铁锏早像雨点似的向真真头上打下。真真心里一急,也就拼命迎了上去。
柳花娘开窗高喊“拿贼”之后,一定神,果然找到一对双刀,立即飞身出房。黑影中向床上一望,早已凤去台空。柳花娘连连蹬足,痛恨万分,一看窗户洞开,想必尚未走远,只有追赶。于是柳花娘一咬牙,纵身出屋。向前一望,只见自己部下三五成群,举着火把,在那里瞎嚷,敌人却一个不见,心中火起,立即命众人四下分头抄拿。
说话间,似闻远远有呼喝之声。柳花娘寻声赶去,才知声在墙外,忙又越过花墙。这是公馆内一座花园,夜晚无人入内。柳花娘从墙上向下一看,只见东边草坪上有两个人正在厮杀。一个正是飞刀僧,那一人瘦小身材,穿着夜行衣裤,手舞一根软兵器,行动如飞,异常矫健。她再一看,旁边地上还躺着一个人,月光下一时看不清是敌是我。
柳花娘一声娇叱道:“飞刀大师不必着忙,我来帮你擒贼!”一语未毕,柳花娘早已飞身到了两人之间,斜刺里摆双刀,向那瘦小的敌人下三路直卷进去,其势既猛且疾。
谁知敌人毫不在意,纵跳飞跃之间,应付自如。
这里,飞刀僧本觉得自己战不下敌人,柳花娘一到,心中一喜,气力大增,立即一紧手中朴刀,向敌人迎面砍去。敌人侧身避过一刀,未及回手,柳花娘的双刀早又一上一下,分两路横扫到了腰腿间。敌人陡使了个平地拔葱,一跃七八尺高,越过了二人背后,说时迟,那时快,大撒手抡起手中软鞭,“呼”的一声,向飞刀僧后背砸去。
飞刀僧不及回头,闻声就知这一下力逾千斤,忙不迭一伏身,那一鞭便如飞龙般,“唰”的声从和尚脊梁上飞了过去,只差着两寸就砸上了。柳花娘一见,也吃了一惊。乘她这一分神,敌人的软鞭又从上而下,快要扫到了她的脚踝上。柳花娘忙不迭纵身一跳,让过这一鞭。不料她双足刚刚落地,软鞭倏地又荡了回来。这一来一往,快而且劲,两膀膂力如没有数百斤劲头儿,真休想舞得那么自如!
柳花娘一见,可真急了,这一急,竟把她幼年跑马解的玩意儿抖了出来。她一个云里翻的筋斗,从鞭光里翻了出去。那敌人以为这一鞭一定打个正着,及见柳花娘竟糊里糊涂翻了开去——虽然躲过一鞭,毕竟不值内家一笑,这算是偶然侥幸——不由忘了形,哈哈一笑说道:“好个卖解的招数!”一句话出口,柳花娘竟觉得耳音甚熟,分明是李三姑的语声,不过眼前明明是个男子,不免有些狐疑。
这敌人呢,一时大意,吐出口音,悔之不及,从此闷头毒打,再不开口了。这敌人是谁?正是改装的李三姑。此时,飞刀僧、柳花娘双战李三姑不下。李三姑本早想脱身,只因方才魏头目和飞刀僧交手,魏头目自然抵敌不过,慢慢退到花园里面,飞刀僧就用刀将他打倒。此时魏头目已受伤倒地,自己恰好赶到,和飞刀僧打上。她明知仁虎等已离虎口,自己也以走为上策,无奈魏头目躺在地下,自己匀不出时间去救走他,不得不战败飞刀僧,再救走魏头目。偏偏又来了个柳花娘,两打一,李三姑虽不惧怯,但是要想救回魏头目,却更觉为难。
她正一面交手,一面计划。只见飞刀僧忽将朴刀交入左手,李三姑立即知道他要放飞刀,却故作不知,等他发来。飞刀僧左手一递手中刀,李三姑纵身避过。就在这个空间,只见飞刀僧右手一扬,三点寒光,分上中下三路飞来。李三姑见他第一手便是三刀,知他自知已临大敌,否则尚不肯轻易出手。表面上满不在意,实际上愈加小心,望着飞刀,身临切近,陡地一挫身,整个身躯几乎贴到地面,于是上中两路飞刀都已落空,只有下路飞刀,正好要中在身上。可是李三姑挫身之势,原系向右偏出,跟着这一偏,左手持鞭把,右手握鞭腰,和摔流星似的摔出去,那鞭头上的钢尖儿正好横砸在从对面下路飞来的那柄刀上,只听“铛”的一声,接着又是叮啷啷刀落石上,算是让过了第一手。
飞刀僧果然厉害,绝不让李三姑站起身来。他右手一扬,第二次三柄飞刀早又脱手而出。飞刀僧这一次却是两刀在前,一刀在后。前两刀平砍敌人前胸,后一刀却是由斜刺里飞来,它是准备敌人躲闪前两刀而闪避时,第三刀正好碰上。偏偏李三姑却识得他的伎俩,陡地一个平地拔葱,身体向上跃去一丈余高,先避过了前二刀,然后在空中一蜷双腿,斜挥手中鞭,“铛”的一声,又将第三刀从斜刺里击落在地。
李三姑刚刚从上面落下地面来,飞刀僧的第三手却又飞到。他是练就的专门手法,绝不容敌人有喘息的时间。偏遇李三姑满不在乎,一见他第三次发刀,知道这是他最厉害的一手,双足尚未落地,早有准备。当李三姑一鞭将后一刀扫去时,早已望见对面飞刀僧又一撒手,立刻三点寒光分左中右三路直奔自己,比先前两手又快又急。左路的刀先到,如果你向右闪,虽躲过第一刀,却正好碰上由右路飞来的第二刀。最难躲的是第三刀,因为它虽向中路而来,并非走的直线,发出时看去像是必向旁飞,到了切近,却会陡地转了方向,这因刀尾上配有一个小轮子,发刀时便用指法,使那轮子吃着风力,竟能左右上下,随心所欲。李三姑当第一刀自左来时,并不闪避,只一挥手中鞭将刀拨落,身体端立未动,所以第二刀便毫无目标地从她右边过去,落在地上,李三姑连正眼也不曾去看它。这第三刀滴溜溜从正中飞来,李三姑仍是端立不动,看它有什么变动。哪知这柄刀离敌人五六尺的地方,忽然向上直立起来。李三姑正自奇怪,不料刀头向前一指,斜飞起来,从直径三四尺、高度七八尺距离的上空,“呼”的一声直临李三姑头顶砍下。因它是个落势,所以比前进更速。李三姑吓了一跳,也来不及闪避,只有一跺脚斜飞出去三五尺,虽然也躲过这刀,可是她的紫色头巾后面飘下来那一幅绸子,早被飞刀削去了一片。
李三姑一见飞刀并未能伤自己,胆子一壮,立刻又舞开了软鞭,直向他二人扫去。本来柳花娘早想得机会下李三姑的手。因飞刀厉害,连自己也不敢上前,怕的是误碰误撞撞上了。飞刀僧和柳花娘见飞刀不能伤她,都有些急了,自然一齐围攻起来。此时,早已惊动了全公馆的人们,大家明火执仗,都来凑热闹。李三姑虽然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但是敌众我寡,究不是事。只为不愿将魏头目一人丢下,所以恋战,此刻一看实在没法救回魏头目,精一、真真又皆不见踪影儿,大概都已得手而走,自己也只好连连向柳花娘紧挥几鞭,以图脱身。
柳花娘见鞭势太猛,纵身躲过。就乘这一点空隙,李三姑毕竟是一等能手,立即虚撤招,一个“飞燕穿云”,并不借着任何力量,平空向二丈来高的墙上跃了上去。她回头见飞刀僧追到墙下,正要望上蹿,李三姑哪容得他上来?喝声“着”,一摔软鞭,照着下面砸了下去。这一手打人是假,脱身是真,乘着飞刀僧侧身躲避之时,早已翻出墙外,足下一使劲,嗖嗖嗖,真如弩箭离弦般,早向黑暗街市中跑去,不到几句话的工夫,早就去得无影无踪。
飞刀僧和柳花娘二人追了一阵,连敌人影儿也瞧不见,也知道敌人身法太快,凭自己也难赶,只好回到公馆,派人到县里报警,请县里在城门口加紧防范,但是等到这样耽搁下来,真真和精一等早就各人带了崔家父子三人逃出城去了。
原来精一和李三姑等一行人入了公馆,自己带了姜头目去救永福父子。可是崔永福父子究在何处寄押,一时不易得知。精一等好容易在僻静所在逮住一个更夫。二人问明之后,将更夫绑了,丢在乱柴堆里,然后找到他父子囚身的屋外,一看只是两间平房,门外立着一个小长毛,挎着腰刀,捧着矛子,正在打盹,算是在那里守卫,门却反锁着。
精一一见这种局面,心中大喜,悄悄掩到那个小长毛身后,骈二指在他肋间点了一下活哑穴,那人扑地便倒。原来人的哑穴有死活之分,死哑穴不经解救,到了相当时候便自身死;活哑穴虽不经解救,到了一定时辰,也会自己醒转,不过周身疲软,一时不能行动而已。精一点倒守卫以后,拧去门锁,命姜头目在屋外巡风,自己纵身入屋,屋内父子二人一见精一进来,黑影中互一招呼,听了听,外面寂静无声,当即带了他父子,悄悄走出房门,和姜头目一齐偷偷掩掩地绕到后门墙边。精一插上宝剑,一手提着崔永福,飞身上墙,又叫姜头目提了仁龙,也翻到墙外,一看仍是静悄悄,并无一人,心想今天倒也顺利,只是崔永福年迈,又受了些惊恐,未免打熬不住,哪里还能急走?仁龙虽还是个少年,但走得太慢,精一怕误了事,便将永福背在背上,索性又命姜头目背了仁龙,四人向城门跑去。到了城边,众人四面一看,并不见真真和李三姑等在此接应。他四人也不敢再等,赶紧地从僻静处翻出城去,躲在一个官道旁的矮树林子里,静静地等着真真等回来。
约莫过了小半时辰,精一猛听东面树林后似有吆喝声和兵器击碰声,心中怀疑,忙叫姜头目护着永福父子,自己悄悄赶到东面树林边。精一一看,果见真真和一个长毛正在动手。看长毛身手步法,虽甚矫健,真真似还不致敌他不住,但此刻觉得真真剑法有些散乱,仿佛将已力竭,立时明白真真必因背着仁虎奔跑乏力所致。
精一忙低叱一声,提剑飞身扑去,叫声:“真妹不必害怕,我来了。”精一立时运用开了武当本门乾坤八步剑法,嗖嗖嗖一连六七剑,向那长毛砍刺劈剁,直杀得长毛手忙脚乱。他倒也见机,狂吼一声,用力一挥那对铁锏,将精一剑身挡开,回身就跑。真真正在气力不足之时,见精一赶到,立时增了勇气。长毛回头一跑,她也没顾得考虑,娇叱一声“哪里走”,立刻飞步追了下去。精一要止住她,都来不及出口,她二人一前一后,早就跑出老远。
那长毛却沿着城墙马道跑了上去,真真追得起劲,也一紧步下,立即赶去。精一不放心,正在放开步追上之时,猛见二人都已上了马道,那长毛在一个转弯地方,向真真来处只一扬手,就知他已发出暗器,忙高叫“当心暗器”。他一个“器”字还未出口,早见真真一个倒栽筋斗,直从马道上翻下城去,再看长毛早已不顾命地逃向城门内而去。精一也不顾追贼,忙赶到马道下一看,见真真正坐在地上,握着一只腿直哼,一口古冶剑早已扔出老远。
精一叫声“好险”,过去拾起古冶剑,忙走到真真跟前,问道:“怎么样?还不碍事吧?”再一看她伤在小腿,并不甚重。原来急忙中,中了长毛一铁镖。这个长毛名叫混江龙吕杰,也是柳花娘手下一名头目。他那晚闻声惊起,远见真真背了一人急走,他就跟了下来。可是他腿底下慢些,直到真真出城后才赶上来。混江龙这铁镖非常笨重,不易打中人,一打中了倒是真不轻。因真真力疲之后,又经一场急斗,本已心浮气粗,又见哥哥一到,心里一阵高兴,直追下去,竟不曾防他发暗器,要在平时,真也打她不着。
幸而真真两腿上裹了一双李三姑送的牛皮软包腿。那物用药制过,看去又薄又轻,却是又滑又韧,所以暗器不易扎入,原是专防暗器袭击下身的东西。不过,此番敌我距离太近,那镖又长又大,力量太足,居然一下贯穿皮包腿,镖尖伤及皮肉。真真正跑得起劲,猛听哥哥喊一声当心,又见那贼一扬左手,心内先自吃惊。飞镖一下打中,腿上一疼,又跑在马道上,所以立身不住,直翻了下来。真真这一翻,一半被镖打下来,也有一半是自己存心借势翻下来的。
真真见哥哥此刻站在身旁,贼人已然逃走,胆也大了,索性坐在地上,慢慢地拔下铁镖。她打开包腿一看,小腿迎面骨旁,中了一个钱眼大的伤口。精一早从钱袋内取出刀伤药,给她敷上,包扎好了。
正在起立,精一猛见从那边城垛子上翻落一条黑影,闪眼即逝,异常迅速,喊声“不好”,忙拉起真真,说了声:“你回去守着仁虎,我去瞧瞧就来。”说罢迎着黑影落处,急奔而去。
真真起立以后,觉得尚能行走,就匆匆跛着足,回到树林边一看——记得方才明明将仁虎放在一棵大树下边坐着的,此刻树下竟自空空如也—一仁虎早就不知去向!真真这一急,把腿上的创痛都给忘了,但这大一片城郊,又往哪里去找?她正自站在林边出神,猛听林子后面“噗嗤”的一下,似有笑声,不由立刻回向笑声来处凝神细察,但见正是一片密密的树林,也望不出声从何来。自己腿上带伤,林子又太也猛恶,真不敢再冒第二次险了。
真真正在心神不定的当儿,远远听到精一叫着自己名儿,忙应声迎去。才一举步,只见从林子里发出一件黄澄澄的暗器,直射自己,但是飞得极慢,仿佛小孩子抛皮球似的,向自己面门悠悠荡荡而来。因它来得极慢,当然不用躲避,一伸手就将那东西接住,一看,不由略一惊奇,立即大悟,随向林中喊道:“我当是谁呢!得啦,别开玩笑了,出来吧。”
一言未了,早从林内闪出一条人影,正是乔装的李三姑。原来真真手里接过的暗器,正是李三姑特有的五行神槊。前文早已表过,它是依照五行生克,专一分打人身三十六个穴道的一件神怪暗器。真真知道只有她一人能用,到了别人手内,纵能发出那神槊,也并不锐利,竟不能伤人的。如今一见此物,知道她有心开玩笑,所以喊了起来。
当李三姑出了公馆,飞身出城,正是真真中镖之时。精一看见城垛的黑影便是她。她一出城,就见仁虎坐在那棵树下,远望见真真踽踽走来,她觉得奇怪。因为仁虎已经背出,她心中说不出的那种高兴,见真真走来,忽然犯起顽皮来,竟来不及和仁虎说话,便一伸手将仁虎挟在臂下,倏地隐入树林,所以真真来时,便不见了仁虎。
再说仁虎此时虽已知觉全复,依然四肢软瘫,任人摆布。他陡见一个瘦小的中年汉子,全身夜行装束,走到身旁,一语不发,一把将自己挟起,进了树林,便将自己轻轻地倚在一株大树下靠着,本想叫唤,一想四顾无人,叫也没有用,如果高声喊叫,惊动了柳花娘的追人,更是不妙,所以一声不响,且看那汉子如何。他正自留心观察汉子的举动,仿佛见林外人影一闪。月光下,认识她是今晚从柳花娘公馆中救出自己,方才又和一个长毛动手,奋身追赶的那个陌生女子。又见女子像是看见自己走失,不胜惊诧的神情,还自言自语地说道:“奇怪,他又跑到哪里去了呢?”知道她必为寻己而来。说也奇怪,自己虽从不认识她是谁,如今却拿她当亲人一样看法,立即想向林外喊出“我在这里,快来救我”的话。不料还未出口,早被身旁汉子一手扪住自己的嘴,一手向他自己脸上一抹,立刻随手拉下一个人皮面套。
这一来,早把个仁虎吓得喊不出口来。原来面前站的并不是什么中年汉子,竟是那个千娇百媚的李三姑。李三姑见仁虎已知道自己前来救他,随向他嫣然一笑,又用手一摇,向他示意不要高声,转身便向林边掩去,始而故发笑声,既而发出神槊,和真真开这个玩笑。
真真和李三姑二人一见面,李三姑就握紧了真真的手,说道:“我的好妹妹,今天你真辛苦了!我到家跟你磕头道谢吧。”说完了,一眼看见真真走路有些拐脚,忙问道,“怎么样了,挂了彩了吗?”她无意中用上了切口。原来江湖上和部队里都以受伤为挂彩。真真便将方才情形说了一遍。恰好精一又已赶到,忙问仁虎现在何处。
李三姑带了二人,同进树林。精一一见了仁虎,忙问他伤势如何,仁虎匆匆说了一遍,心中只惦着这位救命恩人,忙悄悄向精一问道:“这位姑娘想必是李三姑的姊妹吧?”
精一还未及回答,不想李三姑对于仁虎的举动,十分留心,一闻仁虎问及真真,忙笑道:“倒不是我的姊妹,正是你志老师的令妹志真真志二姑娘呢!”
真真听她和说大书报姓名似的尽闹贫嘴,却白了她一眼,低声说道:“你这是高兴……”她说出口来,觉得自己的话颇有语病,尤不宜出诸己口,在微窘之下,假作观看林外,就要向外走去。
此时,精一却向仁虎说道:“不错,正是舍妹。我只顾问你的伤势,倒忘了介绍。”说着,便回头想叫真真过来拜见。
真真刚走到林边,李三姑心中高兴,忙又一阵风似地跑到真真背后,一把拉住她的手,连连说道:“来来来,你哥哥正替你引见呢,你怎么跑了?”边说边拉了真真回来。
当时精一替两方一引见,仁虎负伤,只好向真真抱拳致谢。真真未及答言,回了一福,立即避开。可笑她方才背着仁虎跑了一大截路,一点也不腼腆,此刻回想在公馆窗外望见柳花娘的那种形状,以及入房后背着仁虎逃跑的情景,不知怎的,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恨不能躲得远远的。真真随着一行人走在路上,连个正眼都不敢向仁虎去看。
闲文收起。当时又由精一背了仁虎,李三姑、真真随在后面,走到永福父子藏身之处。会齐了大家一商量,认为不能回家,只能暂避西村。李三姑命姜头目速到崔家去吩咐,头目、使婢立刻也投西村,不可耽搁。李三姑分派已毕,目送姜头目向鸭关矶去讫,然后带了崔氏父子、精一兄妹同奔西村。
[book_title]第二回 毒弩一点红
飞天神龙自从那一夜间被崆峒派大力黄能师徒十人围攻,败走以后,他打量此辈未能擒获自己,绝不甘心,定有放火烧房之举,所以次日并未回家。又知他师徒耳目众多,胡剑秋手黑心毒,一击不中,必生二计,并不以为自己当晚脱身,便可无事,所以从此昼行夜伏,从未露面。
飞天神龙为人机智。他早料定此番决敌不过来者,早已备下万一之计,便是在那晚交手之前,早在身畔放了二三十两碎银子,以备万一之需。果然败走以后,意欲离乡远避,还不至断绝资斧。他在五天之后,黑夜里悄悄回到村里,打算看看情形究竟如何。不料房舍已烧为白地,并且在村子口外,设了哨探,随时探听飞天神龙是否回村,足见他们一计不成,尚有二计。幸而飞天神龙武功精纯,身形飞快,哨探不曾察觉,但如果逗留过久,难免被其发现,寡不敌众,不如且自退走。
从此,飞天神龙就变成无家可归。他此刻心上最惦记的就是精一兄妹,苦在无法打听,继而一想,好在他二人已是一身武功,虽少些经验,究竟不至吃甚大亏,事到如今,没奈何也只得由他,索性离了吉安府,姑往建昌府南丰县找一客店,暂时住将下来。他要慢慢考虑,自己应当到哪里去最为妥当。自己虽是武当派的掌门人,但是性喜恬静,又知收徒不易,所以除去教了精一兄妹一身本领外,其余只有两个门人,便是杨晋、杨仁鹤二人,前文亦已表过。这二人本身也还收了不少徒弟,因隔了一代,自己也不甚清楚,但想到自己此次所遭,绝不是召集门徒所能解决,细细考虑一回,觉得要想解决此事,只有去找师弟闹海神蛟邱乙揆和独臂金刚胜超二人商量。
邱乙揆是福建建宁府南平县人,胜超是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邱乙揆原是南平一个富户,以往飞天神龙也到南平访过几次。此次来访,二人见面之后,未及稍叙阔别之情,先已提到复仇之事。
邱乙揆向志道恒说道:“大力黄能现掌着崆峒本门,门下徒子徒孙何虑百数,我们武当却远不如他人众。虽说你我不至惧他,总以小心为是。小弟之意,我与师兄先访胜老弟商量以后,还许再去嵩山叩见师叔祖云溪上人罗老祖师,求他老人家指示此仇是否能报,这样办比较妥当,不知师兄以为如何?”
飞天神龙素知这位师弟足智多谋,不但武功独到,更是长于水底功夫。他能入水数十丈,伏底三昼夜,不言不动,故有闹海神蛟之誉。更仗着武当内功,三日不食不饮不眠,毫不饥渴疲倦,即此一端,也就无人能比。至于胜超,别号北海,世居义乌山乡,家本务农,不脱乡农本色,勇猛豪爽,尤具侠肠。少年时曾在辽东一带,匹马单鞭,保过暗镖,被仇家埋伏,数十名好手围攻他一人,左臂中了毒弩,经医疗治,毒已太深,竟割去左臂,才保得一命,故有独臂金刚的雅号,从此不欲再冒大险,只是闭门习武,不问外事,后来又经人引入武当派掌门人萍江一鹤志清照的门下。这志清照就是志道恒的伯父。志清照爱他性直志坚,毫无虚饰,十分器重,因此他得了萍江一鹤许多不传之秘,便是侄儿志道恒也未得传授的,就如“一苇渡江”、“单掌摄魂”和“观音足”等奇特武功。
当时志、邱二人商妥以后,邱乙揆因老弟兄别久重逢,很自不易,坚留飞天神龙在南平盘桓数日。好在这不是忙在一时的事,所以飞天神龙也不便固却。匆匆十日过去,二人正要一同起身赴浙,偏偏邱乙揆老母患起病来,一时不敢远离。飞天神龙自也劝他暂留,由自己先访胜超,在胜家等候。邱乙揆俟母病稍愈,再行随后赶来,会齐了同赴嵩山。
邱乙揆便道:“既是如此,小弟只好暂时失陪!好在家慈并非重症,不过略欠违和。有十天八天的工夫,准能大愈。那时小弟自当提前去浙,免得兄等久候。”
飞天神龙自是称谢。
次日一早,飞天神龙别了邱乙揆,独自上路。离了南平,经由建安,直奔浦城。由浦城出浦峰溪,经浮盖山,越二十八都,就奔了仙霞岭。这仙霞岭是闽浙交界的一个紧要关口,地势险隘,真有一夫当关,万军莫入之势。飞天神龙自离建安,因贪看山色,所以沿着建安以北的杨梅岭、翠峦、北峦、青潭、西峰,白云、北斗冈、云峰诸山,迤逦慢慢地行去。那地方也是关北峰峦佳处。时正早春,闽中气候温和,一眼望去,翠黛横空,白云飞絮,风景异常清旷。
有一天,春雨初霁,气候稍寒,满山绿茸茸的一片新碧,正是浦城南面的云峰山麓,峰峦起伏,直伸到浦城地界。飞天神龙就在浦城落了客店,一打听,从浦城入浙,只需越过浦峰溪,经过二十八都,就是入浙的关隘仙霞岭。飞天神龙又向店伙问了些路径风俗,就早早安歇。
次晨,晓色迷濛中,算清店账,背了行囊和随身兵刃,步出店门,向北行去。一路上晓风扑面,清气袭人。出了浦城,村舍渐渐稀少起来。约行十余里,见前面一带清溪碍路,远望去,从上流头下来,曲曲折折,似乎经过许多峰峦。那一泓清泉,纷纷沸沸,异常清冽,面积最广的地方,也有二丈余宽,聚着大小成堆的山石,上面还长着许多野树。泉流至此,由潴洼里分流出几脉细泉,白石流沙,都从林石间澌澌向下游流去,曲涧萦回,自饶雅趣。飞天神龙看着点头赞赏,心想,怪不得人说闽中山水清奇,便是这小小溪山,已足引人入胜,一望溪南半里以外,横着一座独木桥,平畴野渡,真有些个画意。
飞天神龙贪看风景,不由脚下放慢了,缓缓行去。将要行近小桥,便闻得一阵清香,冷芳扑鼻,令人神志一爽。到了桥头,向去路上一看,远远露出一带矮树林子,枝头上满堆了红苞绿萼,晨旭中映成一片耀目的花光,原来是极大一片梅林。飞天神龙真想不到这条路上有如许好景,不由游兴大发,忙走近梅林一看,近观更比远望不同,冷森森的一片幽香,顺了人的呼吸,一阵阵沁入心脾。那一种恬适美妙的意境,真是耐人寻味,无语形容。走进林子里面,看这大片梅花正在怒放,弥望清花照眼,足有五七亩方圆,真不愧一个香雪海。
飞天神龙徘徊花下,不忍远去,便拣了一方青毛石,坐在林下,静静地玩赏。此时晨曦初上,照得四面一带梅林,花光闪闪,发出阵阵暖香。不少的野鸟儿,曳着长尾,不住飞翔于香光日影之间,花香鸟语,啁啾成韵,上下飞鸣,好不自在。飞天神龙瞧着这些鸟儿那等悠闲,心中兀自钦羡,觉得人生碌碌,哪里及得这些雀儿自由自在!
他正自沉吟观赏,见林子后面似有一个人影,正在探头探脑。飞天神龙心中有事,自然格外留心。正想上前看个明白,忽见那人一手提了一个竹篮,一手握着一个竹柄的长钩,向那边山脚下缓缓走去。看他穿着一身蓝色布棉袄裤,戴了一顶破毡帽,远远的虽认不清面貌,看装束确是一个乡村间人,也就不曾将他放在心上,在林下兀自坐了一回,终为赶路要紧,就站了起来,慢慢地离了梅林,向着前面山脚下走去。
前面是虎头山和师山,山势虽不十分险峻,却也连绵不断,一望无际。飞天神龙直走到午后申牌时分,这一带并无人家,也没法打尖。他只在路上草草用了些干粮充饥,待过了师山,经过南湾,将到深坑地方,已将落日衔山,晚风四起,还是找不到村舍。
飞天神龙因早晨贪看梅花,耽误了行程,所以一时赶不到仙霞镇,竟无处投宿。他虽一身武艺,不畏风露强暴,但是孤身作客,能找到村舍人家,毕竟总是投宿的好。于是足下一紧,向仙霞关大道奔去。
哪知在仙霞关和二十八都之南,有一个地名叫深坑,是个僻处浙闽交界的山坑,并无人家,前后左右都是一片崇山深谷,虽离官道不远,因地处两省交界,常为萑苻出没之处,他们利用那些深邃的幽谷孤岩,作寄身之所。
飞天神龙走到日落西山,远望山脊边一轮红日,早已暗沉沉地向山后隐将下去,回看东边林间,却涌出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来,心中暗忖:转眼就到黄昏,看去山势依然绵延不绝,一时还到不了仙霞镇,说不得今夜只好在山中找一个地方歇足,明日再走。要知此种环境,如令常人遇上,当然觉得害怕。飞天神龙身怀绝技,久闯江湖,什么惊险场面都见过,仅仅这些山野夜色,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何况闽北一带,他向未走过,并不知道这一条路上的危险,所以他此时一意想找一个地方安心过宿,并未想到其他意外之事。
他东看看,西望望,好容易在一条岭脊的阴处,望见有一所破庙。从岭上翻下去,还有半里来路,就在暮色苍茫中跑上了岭脊,依稀辨出一条极窄的樵径,曲曲折折,走了下去。一到下面,发现原来是一个深壑,只见四面的山岭,巍巍然都高踞在这壑的上面,因此将壑底像木桶般地围成一个深坑。本来天色已晚,一到壑底光线越发黑暗,而且壑底深草没胫,杂树丛生,似乎久无人迹,细一辨认,杂草间似有许多兽类蹄迹,不用说这竟是一个野兽出没的所在。在粤闽等地山行,除了遇兽,还须谨防毒蛇。福建山中,几乎遍地都是蛇虫,幸而此时未过惊蛰,气候尚寒,蛇虫都还蛰伏未出,否则就是毒蛇一项,也就叫人防不胜防。
再说飞天神龙在昏暗间,向那所破庙走去,到了庙前一看,只剩得半壁颓垣,早已没了庙门,一座破败的大殿,赤裸裸的,矗立在昏黄夜色之间,殿前残砖碎石堆了一地,兀自从砖石缝里长出长长的野草,尽在夜风中摇摇摆摆。惊鼯野兔一见人影,唰唰地向杂草中乱藏乱躲。飞天神龙一概不去理它,又望殿上走去,见殿上正面门窗早已全无,只剩凉亭般一座屋顶,进殿一看,黑影中模模糊糊,也看不清塑的什么神像,黑黝黝一座神龛已塌了半边,偏偏还分垂着两幅又黄又黑的神幔,却是一长一短,斜拖在龛前,神案虽在,只剩了两条桌腿,倚在神龛上,四面一望,东墙前面上半截早就塌了,只剩一个斜形的缺口,从墙外透进夜光来。再看屋顶上,也露着一个大窟窿,倒像开了天窗,使得殿内无灯自明。
飞天神龙一看殿上连个拜垫都没有,只好收拾了一把乱草,在神案前地砖上扫了扫尘土,便一歪身,倚了神案的一条桌腿,坐在地上。正想从怀中取出些干粮来吃,猛听殿后似有窸窣之声,心内狐疑,忙将干粮藏起,起身提着宝剑,向后殿走去。一看后面果然还有一层院落,荒凉更甚前殿,而且后殿房屋完全倒塌,只剩西配殿一间整房,一门两窗竟自完好。飞天神龙练就的目光,虽在黑夜,也能一样辨别五色。他一看西配殿那一间未倒的屋子,似乎比较完整,心想此屋倒能住得,正想走进看看,一眼看到门上扣着一把锁,立即心内一惊,知道这是一间现有人住的屋子,便悄悄掩到窗外向内探看,见屋内仿佛并无床铺,只有木榻一具,破桌一张,屋角还有一只破椅,桌上却摆了许多书籍和一些笔墨,但无灯火。
飞天神龙心下狐疑,暗忖如此荒山绝径,除了盗寇匪人而外,谁愿在这里住家呢?且看屋外更无炊厨之具,也不像个住家的,心里一注意这间屋子,就忘了方才闻声追视的本意。停了一会,才想起方才前殿所闻窸窣之声,究自何来?是否此屋主人回来呢?一面想着,一面又在内院查勘了一遍,也不过和前边一样荒芜而已,倒还没有什么异样,就慢慢走回前殿,仍坐原处,正一伸手拿起方才未曾动用的干粮口袋,只见口袋下多了一张纸条,心里一怔,立刻取在手内,殿中虽是昏黑,借着屋顶星光,还看得出上面有字。飞天神龙心中大惊,握了纸条,借着月光向纸上一看,影影绰绰认出是“今晚留神”四个字,又一细看,似乎墨汁犹润,像是刚写的一般。
这一下,真把个久闯江湖的飞天神龙看得发愣,心说此人暗地送信,自是好意,但是以自己的能耐,却让别人将字条送到自己口袋里来,还不曾知道,此人的能耐,又比自己如何呢?他所嘱咐的“今晚留神”,究令我留哪一方面的神呢?莫非荒山多兽,叫我防备兽袭?又一想不对,如为防兽,正好露面直讲,何必暗递消息。又想到,递消息的人究是何人?是否是后殿所住之人?还是后殿住着匪人,所以才叫我留神?那么此人又藏身何处,在何时送来消息?又想他嘱咐留神,莫非仇家崆峒派已经派下人来跟踪至此么?
飞天神龙此时一手捏了纸条,正自默忖前后形迹。忽听从殿后唰唰飞过一阵鸟声,直到庙前,接着就听庙前墙外野树上噼噼噗噗的,似有宿鸟惊飞觅宿之声。飞天神龙立刻心里加了警戒,知道左近必有多人走来,以至惊起宿鸟。纸条所示“今晚留神”,正是这个意思,此时更不待慢,立即走到前院,四面查看,静悄悄毫无朕兆,重又回到殿内,仍倚坐在神案之前,一面安心吃着干粮,一面细细地揣测今晚之遇,暗自提防。
寂静中,时间过去得格外迟缓。看看月到中天,满屋里透进月光,照得甚为明亮。飞天神龙饱餐以后,也就不再移动,就在神案前半坐半倚地靠着休息,闭目养神。仿佛刚闭上眼,正有些朦胧之际,忽闻院内似有簌簌草动之声。飞天神龙因为得了字条的警告,格外留神,一听得响动,立刻睁眼向殿外望去,似有两条人影在院中一晃,当即翻身起坐,“唰”的声抽出秋镡剑,却仍蹲伏龛边暗处,观察动静。
就在这时,前院人影竟不再现,正自疑怪,忽觉自己隐身的神龛旁陡然飞过一阵刀风,既劲且疾,直从肩背上下来。飞天神龙一声断喝,立凭手中剑向身后扫去,接着一转身换了方向,脸朝着神龛望去。黑影中,见一人浑身纯黑衣裤,手持一对虎头双钩,晶莹夺目,身法更如猴猿一般,十分矫疾,纵跳时一点声息都无,果是一个能手。
飞天神龙那一剑扫去时,此人一纵身,早又闪到飞天神龙身后,一起左手钩,向敌人面门一晃,跟着急递右手钩,直向敌人前胸扎去,其势极快,饶是飞天神龙那等身手,也不敢待慢,忙横摆手中剑,想去削断他的右钩。那人知道这是一柄利剑,不能硬磕,立即撤回右手钩,使了个“拔草寻蛇”招数,用左手钩向敌人下三路一捲,只听“嚓”的一声,飞天神龙双足腾起,虽然躲过那一钩,却是所垂玄色万寿花纹丝条,竟被钩去半尺有余。飞天神龙惊怒之余,心想自己半生闯荡,纵遇强敌,从未伤及毫发,今天虽不曾被敌砍中,但衣带竟为所毁,认为一生奇耻,立时动怒,一紧手中宝剑,向着敌人嗖嗖嗖一连三五剑,真如拨风掣电一般,只击得来人只有招架的份儿。
来人忽然开口喝起彩来道:“名下无虚,果然是武当嫡派乾坤八步剑法,好本领!”他一边乱喊,一边还招,虽不致手忙脚乱,但也无暇还击。
可是因他这一喊,仿佛其余隐身左右的敌人,也被他招呼了出来,一个个跃身而出。只见从殿外跳进二人,一人持单刀,一人持钩镰枪,一长一短,一齐奔飞天神龙而来。飞天神龙一摆手中长剑,拨风也似正敌住三人。忽又从后殿跃出两个身材短瘦的人来,一声不响。第一个平递着一柄短剑,向飞天神龙胸口刺到;第二个跳到飞天神龙身后,一摆手中双锏,窥定隙处,向飞天神龙腰脚两处,一上一下,分左右扫来。此时飞天神龙也真豁出去了,一柄剑敌住五人,长短七件兵器,兀自从容应付,进退闪避,一丝不乱,便是这几个敌人,也不禁心里赞叹。
飞天神龙杀了半日,到底还是不明白,敌人因何在此荒山穷谷间苦苦相逼,又不愿向这些人去问,事实上刀枪并举,真是喘息的工夫都不容得到,哪还有这些工夫去问这些话,也只好瞎打瞎撞罢了。不过自己忖量,平生素无深仇大恨之人,这回多半又是崆峒派的仇人,但细看今晚出现的人物,似乎大力黄能以下诸人,一个未到,真是令人莫测究竟。他一面打着,一面想着,被五个人团团围住,苦不能脱身,心下暗忖,不打发一两个上路,绝走不了。主意拿定,抖擞精神,留心机会。
此时,一对虎头钩上下翻飞,直奔自己而来。飞天神龙一剑荡开虎头钩,正要回手刺去,恰好那柄钩镰枪正戳到腿边,飞天神龙猛一蹲身,并不躲避,却用左手一捞,立将钩镰枪握在手中,向怀里一带,右手宝剑顺势向枪杆上斜削上去。那个使枪敌人,见兵器被人捏住,心内正自一惊,剑锋早已削到手上,“哎呀”一声,忙不迭缩手,左手五指早已被剑削去,右手自然也握不住了,一个大撒手,枪与人离。
飞天神龙倒捏枪杆,就趁这呼吸之顷,力摔左手,将钩镰枪杆向众敌人使了个“秋风扫落叶”,呼的一下,只听“啪啪”两声,因为这一招实在出其不意,立刻扫中了两个敌人的腰腿。那两人虽还不致重伤身死,但是飞天神龙却是将气力全运到左手上才摔出去的,其势极猛,其力自大。一个用双锏的和一个使单刀的敌人,各人挨了一下重的,使单刀的被打腰部,受伤虽重,还不致跌倒,只倒退了两步;那用双锏的却被扫到脚骨,“哎呀”一声立刻倒下地去。
飞天神龙就趁此时机,一个平地拔葱,斜着身体,从殿内直飞到院中。正喜脱身而出,打算向方才进壑那条曲径逃去,还未容他起步,早从他身后打来两点寒光,直奔飞天神龙两腿。飞天神龙眼望着前面,做梦也想不到殿外还有埋伏,只听“噗哧”一声,左足腿肚上早中了一只毒弩。立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还想飞身而起,不想就在此时,一阵迷惘,便自栽倒在地上。
再说殿内五人,三人已经受伤,只剩了持短剑与用虎头钩的两个。飞天神龙飞身出殿,他们知道他逃不出去,所以竟不追出,直到飞天神龙受伤倒地,才一齐跃出,来打死老虎。
正想上前一人给他一刀,忽听屋面上有人止住道:“且慢,这是要活口的。”
众人听说,就一齐住手,屋面上人也跳下地来,指挥众人将飞天神龙上了绑。此时,除了被飞天神龙削去手指和打伤腰部的二人以外,其余一人腿骨受伤,此刻尚能挣扎,和未受伤的二人一齐动手,将飞天神龙四蹄倒扎,捆了个结实。此时从屋面跳下二人,一人身材短小,和小孩儿一般,也就是暗放毒弩的人;另一个人却是一个老者,仿佛是一个首领,众人都听他指挥。他找了一根木棍,穿在飞天神龙手足之间,命众人抬猪似的扛了起来,又带三个受伤的同伴跟在后面,一同向西面谷里走去。
这一所深壑本是入谷口的一座盆地,从外面山路上往下来,只能看见岭脊后面有一所深壑,壑底还有这所破庙,可看不出里面更有通谷的道路。所以飞天神龙一到岭脊上,只看见壑底,却看不见另有谷口。此刻,一行人抬着飞天神龙从破庙后殿瓦砖堆中翻过后墙,又从一处荆棘林内钻了进去,转过丛树,才看见另有一个小小山坡,向下斜倾,一行人顺了这条斜径,一步步向下走去。他们走出二三百步远近,仿佛两边的岩石挡住去路,实际这一大方岩石当中,却有一条二尺余宽的石隙,刚能通过一人。这条石隙竟有数十步深浅,倒像一条窄胡同似的,因此站在岩石外面,上有榛莽掩护,真看不出这里还能入谷,夜间更不必说,便找也找不着。通过石隙,才见一个石洞似的缺口,高三尺,宽仅尺余。爬进缺口,才是谷口,再向前进,尽是整块的岩石,大小重叠,倒像八阵图似的,堆成许多左右逢迎的大石堆,高约丈余。这一带曲曲折折的,更不易进入,要转过十余处石堆,才有一方宽长相等,约有三十余亩的平地,这就是谷底,四面围着七八丈、十余丈不等的岩石,将谷底围成一个大坑。最奇的是,岩石上和地面上都是一棵树都不长,成了一方秃地。据说“深坑”的地名,便是指的这方谷底。若干年前,乃是一个盗薮,一路进来,那些重叠的石堆,也就是当初的堡垒。
这一干人迤逦行来,将飞天神龙抬入谷底,当然是预有布置的。此时飞天神龙因中了毒弩,早就昏昏沉沉,任人播弄,枉自一身绝技,竟至毫无抵抗能力。
闹海神蛟邱乙揆于母病愈后,心中惦记着飞天神龙浙行之约,就在十天之后收拾了简便行装,携带了随身武器,匆匆上道。他和胜超因邻省相距不远,平时常相往来,每到年终,还有礼尚往来,所以这条路上,邱乙揆却是走过几次,不像飞天神龙会错过宿头。
几天的行程,也就到了浙东义乌境内。胜超住的地方名叫胜家坞,全坞百余户都姓胜。邱乙揆到了胜家门上,投进名帖,不一会胜超出迎。二人见面,握手道故,胜超就将他请到客厅内。邱乙揆满以为飞天神龙必然在坐,四面一看,并无志道恒的影子,胜超也竟不提到他只字。
邱乙揆坐了下来,忍不住开口便问飞天神龙。谁知胜超闻言,十分惊异,瞪着一双虎眼嚷道:“志大师哥吗?他没有来呀,倒有好几年没见面了。”
这一句不打紧,直把闹海神蛟愣在椅上,口中连称怪事。胜超是性急的人,不由追问原由,才知道志道恒近遭崆峒派仇人暗算,闹得家破人亡,原与邱乙揆约定,先到义乌来访自己,专等邱乙揆母病痊愈再来此间,三人会齐了商量办法,还须上嵩山拜求师叔祖云溪上人做主呢。约定至今,已有十余日,飞天神龙竟未来此,不但邱乙揆觉得出乎意外,胜超也连称奇怪。二人瞎猜一阵,究竟猜不出是何缘故,更不知飞天神龙现在何处,是因另有别事逗留呢,还是又入了仇人的掌握呢?
胜超对邱乙揆说道:“志大师哥身怀绝技,人又精细,不比我这个老粗。我想不致为敌所算,也许另被别事缠住了,一时走不脱身,也未可知。二师哥既到寒舍,不妨在此多住几天,索性静候大师哥到来再说。”
邱乙揆口中唯唯答应,心中却认为定有别情,因他与飞天神龙已经计较再三,知道飞天神龙意在速行,更无他事足以使其中途留恋,但事已如此,更无别法,也只有耐着性在胜家等几天再看吧。
一眨眼,老弟兄二人已等过了十天,连飞天神龙的影儿也不曾看见。此时,邱乙揆已十九料定,这位师兄准在半道上出了岔儿,忙和胜超商议寻找的方法。但是,想他从自己家乡南平县到浙省义乌县,这一条道也有几百里路程,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出的岔,又是被什么人截住,真连一点影儿也不知道,又上哪里去寻访呢?而且以飞天神龙的本领而论,差不多的人哪能坏了他的事儿,即使路上遇到什么凶险,他也足能防御,何至于十余日来,仍是音信杳然?莫非半路上又遇到崆峒派仇人吗?
二人又商量了几天,仍商量不出一个眉目来,最后还是邱乙揆想到,从南平入浙,必须经过仙霞岭。他知道在闽北边境,离仙霞岭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二十八都,是一个险隘山径,虽说不上里面的详细地形,可也有些知道那里有好几处深山穷谷,向来不大好走,莫非飞天神龙在那一带失了风?
他想起了这个可疑的地方,便对胜超一说。
胜超道:“既是这样,我们也只好瞎碰瞎撞,姑且到那里查访一下再说。”
邱乙揆闻言,正自心中怙量,如此荒谷穷山,到哪里去察访,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忙对胜超说道:“胜老弟,你可还记得在两年前我路过仙霞岭,夜宿木城关的那回事吗?”
胜超仿佛想不起来,便摇头道:“我已不甚记得,二师哥提那事作什?”
邱乙揆叹道:“老弟,你忘了,那一年我经过二十八都时,被一伙仇家骗入木城关的一回事,你……”
胜超忽地将手一拍,高声道:“想起来了!但那是后来听一班徒儿们传给我听的,以后咱们哥儿见面,也没曾细谈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内容如何?”
邱乙揆意在和胜超商量搭救飞天神龙,找出一条适当的路子来,便不得不将几年前那档子事情重叙一回。
邱乙揆不但武功得有真传,而且更长于水性。他家家道殷富,原是经营药材的一个巨商,自己备有大船数只,专一往来川广,收买药材。长江一带,更是他们必由之路。那时两湖两广,早有长毛军的踪迹,当地的土匪和江湖豪客,也就趁此机会,浑水摸鱼,常常在长江流域偏僻码头,或是半路上趁火打劫。邱乙揆为保护自己的船只货物起见,每年就带了几名壮健的伙计,或来或去,随船护航,习以为常。
偏偏有一年冬季,将近年底,邱家船只正从川里载了满船药材,又在宜昌、荆门、武汉一带顺便收账,以备回家过年。他一行水程是到九江为止。从九江起岸,便奔都昌,经鄱阳,再由兴安,奔上饶、广丰等地,斜经闽浙边界的仙霞岭,南下直达浦城,然后才到南平家乡。这原是他们历来的行程,都是如此。这次因年关在即,太平军在湘赣边界颇为伸展,同时又是遍地萑苻,邱乙揆为求安全计,从九江起岸后,多雇了十余辆大车,一路紧赶紧走,想在十二月二十三送灶前赶到家里。邱乙揆在这条道上走了多次,从未出什么事故,因而胆也大了,况且自恃武艺,也真不把那些毛贼放在心上。
那一天,大众离了上饶,到达广丰,那地方倒也是一个往来要隘。大家宿了一夜。次晨,离了广丰,由水路奔了二渡关。那正是二十八都与浮盖山之间,是闽浙赣三省交界之处,所有匪人往往都在这一带下手。邱乙揆在船中,远远望见前面山影横空,寂无村舍,又值冬令,木叶尽脱,北风撼树,呼呼作响,气象越发萧索。
不多时,二渡关的水路已经行尽,众人纷纷又将车辆、行李运到岸上,打发船资,向二渡关岸道进发。其时已在下午申、酉之间,在这条路上并无人家,没法打尖,过了二渡关,才有人家可以借宿。邱乙揆已走过多次,素常倒还平安,不过如今是残年将尽,未免担了一份心,忙吩咐众人加紧赶路,至少要在日落赶到关上。
哪知冬日苦短,走了不大一会儿,天色渐渐晚将下来。虽然人多胆壮,毕竟山行不比平地,人人都有些颤兢兢的。这时偏偏有一个雇来的伕子,向邱乙揆建议说道:“这条路的不安靖,只在二十八都一带,别处都很太平。我们最好是不奔二渡关,却从山道小路中翻过岭去,够奔封禁山东南上的铜塘,便可直奔木城关,不必再绕过浙江的仙霞岭了。”
邱乙揆一听,此言甚是有理,却不知从二渡关山后小道翻到封禁山那边去,连一条羊肠曲径都找不出来,而且那种僻径是否安全,也正是一个疑问。二十八都和木城关都是一般成问题的区域,木城关不见得比二十八都治安要好些。但是,邱乙揆当时只求平安回家,也不暇仔细考虑,便容纳了此人的建议,命大家从乱山中折向南行,去寻找小路,以便翻到隔岭的封禁山去。
其时,已是日影衔山,一望四山杂遝,竟找不出一些路径。好不容易才发现,从一座高岭翻过去,那里有条樵径,但是路虽觅得,那些车辆却成了问题,不得已,由几个人共挽一辆,帮着牲口从山道中慢慢拉出去,那就要费大了事了,自然足下也更慢将下来。
邱乙揆到此时,才知道上了那一个人的当!可是如果再翻回二渡关去,岂不更费周折吗?没得说,只好咬着牙向前赶去。只赶到戌末亥初,时当冬月下弦,一路漆黑,别提多么难走。时时怪石迎人,朔风刺面,益发令人毛发悚然。幸而人多胆壮,大众提起精神来向前跑去,只望一步就到了木城关。
要说这木城关,原只是一座木栅,高高地耸立在山腰上。早年间原设有卡子,也有守护的官兵,后来闽浙交通大道改在了仙霞岭,这地方无形中便已废弃,也就不再派兵把守,年深月久,此地益发荒僻。今天,邱乙揆带了如许人车经过此地,还真是近来少见之事。
他们这一行人到了亥子之交,昏暗中望见山脊上有一团黑影。有人说是到了木城关了。大家紧行几步,又走了半里多山道,果然爬到了关上。邱乙揆一看,是一座高约二丈五六尺,阔有一丈三四尺的木栅子。正中大栅门,左右各有小栅门一扇。中间大栅门早已不见,两边小栅门却七零八落地掩在山墙上,一望而知,是多年没人过问的了。过了木栅,已算过了关界。走进栅门约有十余步的路旁,却有一排将倒塌的房屋,这便是当初卡子上官兵驻扎之处。离屋不远,还有个颓败凉亭,亭内壁上嵌一神龛,龛内塑着一尊金甲赤面之神,早已尘网密布,彩色剥落。邱乙揆一见此屋,不由大喜,忙招呼大众不必前行。
时候已到半夜,大家早走得筋疲力尽,好容易在这荒山中发现这样一所房屋,不管它如何颓败,总可以暂息劳倦,无不欢天喜地。大家匆匆忙忙将车辆停在屋外,牲口卸下辔头,拴在树上,人都进入屋内,只派两名赶车的守夜,看着车辆和牲口。邱乙揆等进屋一看,本是三间房,早成了一大间敞庭,真所谓家徒四壁。因为除去墙壁,连一扇门窗也看不见。屋内的颓败,更是难以形容。邱乙揆和几名管事人却搬了几方砖石进来,权当椅子,坐在屋角上休息。别看屋子那么破烂,究竟又有墙壁,又有房顶,比较屋外大道上要暖和得多。
邱乙揆走了一个整天,也觉得非常疲倦。众人还都在打开干粮口袋,预备吃饱了睡觉,他却早已倚在壁间,倦眼朦胧,即将入梦。大家吃饱了肚子,也感到格外疲乏,便在屋内横七竖八地就地躺下,不到一刻时,一天的劳倦,全从这片时中得到了舒适的报酬,一个个呼噜呼噜地放胆大睡,霎时从岑寂的荒山中,立刻起了一阵鼾呼酣睡之声。
邱乙揆疲乏了一整天,好容易得到如此饱暖境遇之后,倚在墙角上,闭目静坐,也不禁精神模糊起来。邱乙揆虽然是在迷盹中,究竟一颗心还是惦记在那些车辆、货物上,刚闭上眼,似梦非梦的仿佛看见方才凉亭上塑的那尊金甲神,手里握了一柄钢鞭,仅仅向自己这群人马车辆上拂了一拂,自己一大群人早已跌跌撞撞,纷纷倒下地去。金甲神哈哈大笑,又将钢鞭一指,只听轰轰之声,连响不绝,自己的车辆货物,仿佛一闪眼的工夫,早被金甲神摄走。
邱乙揆梦中一惊,忙要上前拦阻,却就在这一惊的当儿,立刻醒来,睁眼一看,一屋子的人依然睡在地上,呼吸间忽然闻到一阵浓烈的气味。忙道一声不好,立即闭上呼吸,从身上取出两粒药来,向鼻孔一塞。原来,邱乙揆一睁眼,就闻到一股“五鼓鸡鸣返魂香”的气息,知道中了江湖上的道儿。他用上解药,正要起身,忽然听到远远有一阵牲口的嘶声和隐隐有许多人蹄的喧声,忙不迭回手取过身畔的长剑,只喊了一句“外面有警,你们大家快起来”!早已纵身而起,从地上睡着的人们身上跃出屋去。不言邱乙揆催促大众起身,大众竟如充耳未闻一般,连一个动的都没有,真令邱乙揆又是奇怪,又是忿怒。
再说邱乙揆到了屋外一看,原停在屋外的那些车辆牲口,竟连个影儿都没有了,这一来真惊得他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偶一回头,星光下见那个凉亭之下,似有一堆黑影,蠕蠕而动。邱乙揆一个箭步,纵到跟前一看,原来正是先前看守车辆的那两个伕子,早被捆作一团。邱乙揆忙将塞在他俩口内的棉花取出,然后用剑割断绳索,那两个伕子才慢慢地舒了舒手脚,站将起来。
经邱乙揆盘问,原来这两个伕子也略懂些拳脚,邱乙揆派他们看守前半夜,二人就守在屋外,专待后半夜人来接替。没想到天到四更,后半夜替人未至,忽从身后跃过四个黑色短装之人。他们还不及叫喊,早是两个人伺候一个,将二人口内塞了物件,然后四马倒扎蹄,捆好了向道边一丢。此时,就看见还有十多个人一齐从山后绕将出来,纷纷将车马货物,悄悄地全数由屋后小路上拉走,离着邱乙揆出屋时,也只有一会工夫。
邱乙揆闻言,又想立即追贼,又想回屋去招呼众人,又因众人内也有三四个壮年伙计,懂得武艺,平时并由自己传授过一点,就想进屋喊他们出来,一同追贼。但最奇怪的,方才自己惊醒出屋之时,即已高呼众人起来抓贼,何以这长时间,屋里竟还声息俱无,难道还是一个人不曾醒吗?
邱乙揆想到此处,陡一颤抖,连叫不好。他已想起,方才初醒之时,仿佛闻到屋内有一种闷香气息,莫非这一大堆人竟都中了贼人的五鼓鸡鸣返魂香了吗?他忙不迭三脚两步回到屋里,命两个守夜掌起亮来,向屋内众人一看,立时将他脸都气黄了。原来这一干人果然中了闷香,一个个昏昏沉沉,兀自睡着不醒。这一下,任你闹海神蛟有通天的本领,也断难丢下这许多同伴不救,先去追赶贼人。可是这一来,邱乙揆的货物车马,总算是闪失了个十成十了。
此时,邱乙揆立命守夜从行装中拿些水壶来,挨个儿用凉水慢慢地泼醒。这一耽误,时间可就大了。一会儿天也亮了,人也醒了,可是受毒新甦,大都软弱无力,一时还不能起身。邱乙揆忽然想到昨日建议翻山走木城关的那个伕子,一经查点,偏偏少了此人。此人正是在广丰起岸时在当地新雇的一名脚伕,谁料他竟是盗党的眼线,后悔却已无及。
邱乙揆吃了这次大亏,回到南平,闷闷地过了个年,正想四下访寻这路贼人的踪迹,忽然有一天半夜睡醒,他在帐内偶一抬头,仿佛窗前有一团光亮一闪。近日心中因有了警戒,所以立即翻身自帐中跃出一看,窗前并无丝毫痕迹,仅仅在窗销子上插了半幅花笺,心下大疑,立刻点上灯火,一看笺上写着两行小字,是:“木城之役,出于误会。经愚疏解,彼方愿意如数退还。倘能推爱勿究,可于三日后三更时移玉浦峰溪北。俾还璧归来,前愆可解。愚为顾全双方,免启嫌衅,厕身调停,非好事也。峦峪想安,晤希致侯。”一笔行楷,娟秀刚劲。他一望便知出自妇女之手,下面却署着一个“静”字。
邱乙揆看了这一张笺子,当然想的这是一位善意的高明人,为两家解怨,但不知这个“静”是个何等人,何以要为自己和贼人来化解此事。看上面有“峦峪想安,晤希致候”八个字,知与自己师门有关,因峦峪乃嵩岳云溪上人师叔祖罗老禅师修行之地,来人特意表明与师门相识,这正是疏解的一番本意。最奇怪的,以自己的武功,此人夜入卧房,自己丝毫不能觉察,细察窗口,又无丝毫痕迹,而字条却端端正正放在销子上,凭这一手能耐,自己就应折服。
邱乙揆望了花笺,细细揣摹,见她自称一个“愚”字,对于峦峪的云溪上人,但称致候,这都显出她的辈分高出自己,足见是一位前辈女英雄。要知此人来历,非到嵩山叩询师叔祖云溪上人不可。莫说师叔祖时常云游在外,便是她约我三日后即往浮盖山下取货,也万来不及先到嵩山去叩询。没奈何只得抱了个闷葫芦,等到次日便带了十名伙友,先期去往浦城守候。
邱乙揆知道此番前往赴约,绝不致双方动武,索性不带兵器,表示大方,所带的十人,虽是他平日训练最优的几个好手,也吩咐不许携带兵刃。他们一行十一个人,匆匆吃了午饭,在日晡后从浦城向北出发,行至日落西山,已将到浦峰溪。时值新正上元节后,月光未上,星辉初明,稀微的月光中望见溪流曲折,界破在一片暗沉沉的绿绮青黛之间。少时月光东吐,银虹似的一条溪水,亮晶晶横出众人面前。邱乙揆叫众人向溪南小桥行去,渡过浦峰溪,见有一片十亩来宽广的梅林(按:即上文飞天神龙独坐赏梅之处),此时尚都含萼未放,虽未吐出芬芳,但静夜之间,一片清气,也足令人神往。
大家越过梅林,林隙中漏下一缕缕的月光,照得疏影横斜,甚是清晰。邱乙揆见溪北似将行尽,举目望去,前面却是静荡荡的一座山脊,什么也不曾见到。他又一想:“花笺上叫我三更到此,想必时候还早。”就叫众人不必向前,大家就在梅林之北一片山坳内坐等。
等来等去,等到月上中天,依然绝无朕兆,心里不由焦急起来,依着留字人的说法,绝不致言而无信。素知这一流高手人物,也从来不肯失信,不妨再耐着性子等她。谁知等来等去,直等到残月横斜,晓风四起,还是不见一个人影,更不用提到什么原物归来。邱乙揆心头怒火,不由燃到了眉头,看看一会儿便要天亮,分明没了指望,只得吩咐众人暂时回转浦城再说。
邱乙揆强捺住一腔怒火,领着众人仍由那带梅林中,向南走了回来,不料刚刚转到梅林南面,众人忽然发出一阵惊奇的呼声。邱乙揆忙望前一看,只见梅林外面,一排列着十余辆大车,车前套着牲口,车上载着货物,端端正正,停在那里,再一看,谁说不是自己那晚木城关丢了的东西呢?
此时邱乙揆心中,正是说不出是喜是怒,是惊是奇,站在车前呆立了一会子,想到自己一身武艺,曾受武当真传,竟不知道敌人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将这些笨重之物送回来的?自己这些人虽说候在梅林之北,但是林隙中不能一点儿都看不见,即使看不见吧,敌人拉着这么多笨重车辆和牲口,彼此相隔也不过半里之遥,静夜中还有个听不出一些声息的吗?邱乙揆想着想着,觉得敌人能耐实在太高,这一位做调人的老前辈,看来还真是爱护自己,不但不让自己栽跟头,还给自己这么大面子,正是她一片苦心孤诣哩。
邱乙揆一时明白过来,正要指挥众人拉了车辆,向来路浦城回去,忽听从空中“呼”的一声劲响,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一辆车靶上却已中了一支短箭。邱乙揆立即先向短箭的来路望去,只见三百步外那一片梅林,静荡荡的,毫无些动静,便连树枝儿也不曾见有一些摇摆,这条路原是自己方才的来路,敌人送还车辆却在前面,怎的此时又从后面发来此箭?心中越发不解,随即抢到车前,将那支短箭从靶上拔了下来,见箭尾穿着一张字条儿,也来不及取下来,忙就着手中一看,上面写道:“完璧归赵,敬希验收。”下面并没有署名,也不知就是前晚送信的那一位,还是另有一人?还是就是木城关盗物的敌人?细看笔迹,却与前晚的花笺不同,看来另是一人,随手连箭带字条向身傍掖起,仍指挥众人拉了原车,一同回到浦城。
从此邱乙揆不但不愿再去探听那些人的来路,就连这件事都不愿向人再提,每年虽也仍往川广黔滇等地采办药品,但只派几个年老懂事的伙计悄悄地采办了些儿,便附在航船上载回家来,绝不肯再去大张旗鼓,自己也绝不再去押送。
过了一年,他因别事去到嵩山拜谒云溪上人,顺便问起这位署名“静”字的异人来。云溪上人闻言甚为注意,立刻追问起根缘来,邱乙揆便将前事详述了一遍,上人才点头说道:“这是她念在武当派与她们的交谊,出面疏解,其意甚好,于你们大为有益。此后如再遇到这位异人,就替我寄声致意便了。”
邱乙揆仍想探一探此人的来历,哪知上人早又将双目闭上,默不作答,知是不愿说明,也就不敢再问。
这件事在邱乙揆心中始终是个疑问,不过知道连上人都不愿多讲,自己益发不敢大意,所以两年来,对于任何人也不曾提起这档事和这个人,但是曾经共事的伙计人数甚多,哪有不向外称奇道怪的?所以渐渐也就传入胜超耳内。此番因飞天神龙自闽入浙,必经仙霞岭一带,至今失约不至,想到这条道上的人物厉害,才对胜超又将旧事重提。
飞天神龙至今音信杳然,在邱、胜二人看来,不外两种原因,第一是在仙霞岭木城关和二十八都那一带出了岔儿;第二是遇到了崆峒派仇人,寡不敌众,为人所算。他们商量了一天,也商量不出一个好方法来。最困难的就是,飞天神龙虽说是在自南平到义乌这条道上失踪,但是这样漫漫长路,跨着两省,究竟他在哪一个地方出的毛病,丝毫没法查考,致使邱、胜二人一时无从着手访查。他二人愁眉相对,一无办法。后来邱乙揆认为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只好和胜超同往嵩山峦峪,叩求云溪上人指示。
邱、胜二人决定自浙经苏,过皖入豫,到嵩山拜求云溪上人,这条路程,却有水旱两路走法。水路是由义乌先到金华府,再到兰溪县,然后由富春江乘船向钱塘江进发,再由杭州内河通到苏州;旱路是由义乌经诸暨到萧山县,渡钱塘江入杭城。邱、胜二人为专程晋谒,没打算在路上察访,又贪图水路舒适快速,所以打算走富春江这条道。
那日他们过了金华府城,进入兰溪县境。兰溪为金华府城第一大县,倒也富贾辐辏,热闹非常。二人到了兰溪,落店后当即招呼柜房,明日要一只中号篷船,自备伙食,去往杭州省城。柜上答应,自去备办不提。
这里邱、胜二人共住一间客房,要了些酒菜,又买了一斤煮熟的金华火腿,这是兰溪著名土产。二人便对饮起来,一时又谈到飞天神龙失踪一事。胜超是一个豪迈不拘的人物,三杯酒入了肚,不由勾起一腔牢骚,一举起他那只仅存的右臂,在桌面上“轰”的一声拍了一下,口内嚷道:“你我弟兄闯荡江湖几十年,从来不曾做过鬼鬼祟祟的事儿。大丈夫既有一身本领,什么事都应光明正大,千万不可效法鼠窃狗盗之行,枉负了一副好身手。便如师兄对我说前二年在木城关被盗之事,当时分明使的是江湖上最要不得的五鼓鸡鸣返魂香,才将师兄的货物盗走。试想,如果来人是一个人物,何至于使这种人所不屑的东西来取胜呢?”
邱乙揆是当初身临其境的人,又十分佩服那一位留字送信、署名“静”字的老前辈,而且性情也比胜超沉静多智,所以当时听胜超一嚷,虽说是在自己屋里,究竟客店中鱼龙混杂,焉见得不是隔垣有耳,庶几有人?因此默然不答,端起一杯酒来,一仰脖子,喝了个干杯,正想将杯儿向胜超面前一照,偶一抬头,见自己房内北窗外,似有一个人影儿一晃。邱乙揆心中虽知道旅店中客人甚多,不甚介意,但似乎又想到屋子是坐北朝南的,南窗外正是院落,往来的客人伙计正多,并不足奇,这北窗外是在屋子后面,莫非屋后面还有后院和客房吗?
邱乙揆为人精细,想到立即站起,假作观看景物,向北窗外面望去,才知这是一所最后的屋子,屋后虽还有余地,却是一座空院,连一间房屋也没有,空荡荡的长了满院乱草,后面一带七八尺高的土墙,已是十分剥落。邱乙揆向空院中留神细看,竟连一个人影儿也不见,心下便有几分嘀咕,一眼见胜超面上红红的,大约酒已饮到了六七分醉,还是肆无忌惮,发挥他的宏论。
邱乙揆正想打断他的话头,他的话锋忽又转到了那位好意调停、署名“静”字的老前辈身上,接着唉了声道:“师兄,我虽不曾见过那位老前辈,但是我对她的举动,也有个批评。她替你们在中间调停,果是番好意,毕竟应该露出本来面目,不应该这样藏头露尾,终究算不得光明磊落。她还说和师叔祖有交情,我看未必。不是你问过师叔祖,师叔祖不愿意提起她吗?我想此人大概也不是一个端人哩。”
邱乙揆自从方才发现北窗人影以后,心里早就怀疑,此刻听胜超的酒话越来越多,心里越发不安,忙打岔道:“胜老弟不必发牢骚了,我们明天还要赶路,今天少饮一盏吧。”说完,连连向他使了几个眼色。
偏偏胜超多喝了两盅,越发意兴勃勃,听邱乙揆拦住他的话头,竟把醉眼一瞪,说道:“怎么样?你嫌我说得不对吗?”
邱乙揆瞧了好笑,忙敷衍他道:“哪里的话,实情既要赶路,还是少喝一杯,我们用饭吧。”说完了,也不再等胜超答话,便一迭连声催着店伙装饭来。
胜超觉得话不投机,也就低头吃饭,闷闷的不再开口,邱乙揆看了好笑。
二人饭罢,伙计沏上茶来,又喝了一壶清茶。胜超酒足饭饱,倚在床上,不一时竟已呼呼睡去。
县衙前送来谯楼二鼓,小城中市面收得比较早,这般时候,早已全院都黑,偶然有几个迟睡的客房内,还有些灯光。邱乙揆见胜超兀自鼾呼未醒,也不去唤他,自己向周围的门窗板壁上查看了一回,又借着小便,溜到后院,黑暗中看了看,觉得全店静悄悄的,一无异状,也就放了胆子,回房睡觉。
再说胜超酒足饭饱,自然格外睡得好觉。睡到半夜,正在香梦沉酣之际,忽觉自己仿佛坐着摇篮一般,整个身躯直在空中晃荡。起先倒晃得很有味儿,时候一久,觉得晃得头晕眼花,有些不大得劲,嘴里直喊着别摇啦,别摇啦,可是身不由己的,越摇越凶起来,恍惚中一睁眼,才知道正在做梦,不由得好笑。
谁知道梦是醒了,自己睡的那张床,竟还在摇摇晃晃,这一下真将个独臂金刚诧异得什么似的。忽然,他心中起了一个警觉,立即将身从床上跃起,要想下床看个究竟,哪知一经跃起,方才摇摇晃晃的那张床,立刻稳如泰山,因在临睡前早已熄灯灭火,乍一醒转,只觉满屋漆黑。他满想看一看到底怎会如此摇动,却是一点也看不出。
他正自焦怒,打算从床头打亮火石,先看个明白,还未及动手,忽觉窗前有一阵凉风直透进来,心想,方才临睡时明明见邱师兄关窗的,怎的此刻会有凉风吹入?一念未已,又闻窗下似乎“哧”的一声冷笑。胜超毕竟是一个好武艺的人,当此疑神疑鬼的当儿,既听到这一笑声,便猜到屋里已有人进来,更不待慢,立刻一回手,从枕下抽出他纵横半世的那根鹿角银棱豹尾鞭,直向冷风来处扑了过去,哪知扑到窗前,用手一探,虽然窗户半开,却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胜超早又纵身跳出窗外。这扇窗也就是方才邱乙揆见到人影一晃的那扇北窗。胜超刚刚跳出了窗外,一抬头便见一颗似灯非灯、似星非星的火光正在前面二丈多距离的地上滚来滚去。胜超心中纳闷,也不管这是什么东西,一紧步下,就追了下去。那里本是一座空园,前文已经表过,胜超直着眼追去,偏偏那一点火光,非常灵快,胜超老赶它不上,一晃眼已到墙边,只见火光向墙头上腾起,立即飞出了墙去。
胜超大为奇怪,一跺脚追到墙下,正也要向墙上纵去,不知怎的,两脚刚刚离地,仿佛被人在脚踝上用力蹬了一下,出其不意,脚上一不带劲,差点没有摔倒,幸是自己功夫深湛,足下有根,立即稳住身躯,两足一摔,重又纵落在地上。他心中大为奇怪,向四面望了望,除去空园中一片荒草以外,更无他物,益发觉得今晚上的事儿有些奇异,本待追出墙去,这一耽搁,火光早就不见。自己想了想,没有办法,又想到方才匆忙离房,还没知会邱乙揆,不如先回去和他讨论一下再说,想着仍又走回北窗下,跳入房内,放下单鞭,摸出火石,打着了火,将灯点上,然后擎着灯想对邱乙揆去诉说方才的奇异,不料走到床边一看,邱乙揆床上空空如也,只剩了一堆衾枕,并无人影,又看衾枕凌乱,似乎是睡下后又起来似的。
胜超一手持灯,立在床前,不由看得发呆。心想自己出窗之时,不知邱师兄是否已经离室他去,还是自己出房之后,为追踪自己才又出去的呢?他料想是自己出窗之时,有了声息,将他惊醒,才又跟了出去,但自己并未离去这座空园,且已走回房来,师兄也该回房才对;怎的我已回房老半天了,他还不曾回来呢?胜超越想越怪,呆头呆脑地对着那张床傻看,不知怎样才好。
忽听见身后又是“哧”的笑了一声,胜超大惊,立即一个大翻身,转过脸来。他原想看看谁躲着发笑,不想转得太快,用力太猛,迎着风,一下就将手中灯火弄熄,要看也看不清了。当时就急得他大声咆哮起来,哪知在他咆哮声中,那笑声越发清晰,听去就在窗前左右,但胜超一点也看不出是谁在作弄自己,越发火上加油,登时开口大骂道:“什么活鬼,见不了人面,偏来寻你胜爷爷的开心!是好的,赶紧滚出来比画几手,才算有种!这样躲躲藏藏算什么东西,再不滚出来,我就不客气了,连你们的祖宗八代也要骂上了!”
一句话不曾说完,忽见眼前一亮,接着“噗”的一声,自己脸上就中了一下,觉得又凉又湿,打在脸上,冷冰冰地顺着下巴壳儿直往脖梗子上流下去,忙不迭向后一退步,用手去擦摸,又是“吧唧”一声响,早已掉在地上,原来是一大块冰雪,还带些儿烂泥。这一下,气得胜超暴跳如雷,立刻开口大骂。谁知骂了半天,一些反响也没有,自己心里也着实嘀咕,知道今晚上必有能人前来与自己作对,只是想不出是怎么一个来由,又不见邱乙揆的踪影,心里越发怀疑。他也是一个久经大敌的能手,今晚这一个遭遇,虽不至于害怕,却也觉得十分奇怪,一面心里捉摸,一面慢慢地回到床边,嘴里还是骂骂咧咧地咕哝个不住,人却往床边上坐将下去。
不料刚刚坐下,只觉屁股底下一晃动,因是出其不意,屁股早就坐下,立觉从短裆里冒进一阵凉气,屁股上早已湿透,真将个杀人不眨眼的胜超吓得跳了起来,这一起身,便听呼噜一声响,随即听到流水之声,原来,不知何人竟在床沿上摆了满满的一盆水,胜超一屁股正坐在水盆里,腿底下一软,心里一唬,站了起来,水盆也早已侧翻在床上,立刻从床沿上顺了床脚滴滴溚溚的正流水呢。
胜超恨极,正要祖宗三代地痛骂,立见一人影儿向窗口跳出去,望去身形矮小,活像是个孩子,哪里还容他逃走,立即一声断喝,提着单鞭也向窗外追了出去。偏偏那人影身法飞快,胜超才跳出窗外,那个影子早已跑到后院,似乎向墙角边一隐,立时不见。胜超追到墙下,四面一看,不见人影,盛怒之下,立即飞身过墙,才一过墙,似乎见那人影就在前面胡同口,口里一声吆喝,向胡同口赶去。
正举步间,忽听邱乙揆正叫唤自己,回头一看,原来邱乙揆在四五十步以外的地方,正向自己这边走来。胜超这一喜,也顾不得再追人影儿,忙迎着邱乙揆问道:“师兄半夜三更,你上哪里去了?”
邱乙揆伸手拉住胜超那只臂膀,低声答道:“咱们回屋里说去。”边说边拉着他走到墙下,二人一同跳进墙内。
邱乙揆忍不住问道:“师弟,你手持兵刃,在追赶谁呢?莫非有人找到门上来吗?”
胜超闻言,唉了一声,直摇头不说话。邱乙揆见他神色十分忿怒,却又带着些颓丧,正测不透何意,二人已到北窗外面,悄悄地一齐跳进房内。邱乙揆打明火石,点上油灯,还不及讲话,一眼就看见胜超床上的被褥,汪起了一泓浊水,地上也湿了一大滩,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胜超又唉了一声,锁着眉头说道:“别提了,先听听您的,您好端端的在屋里睡觉,怎么会从外面望回里跑呢?”
邱乙揆向胜超一摆手,悄悄地说出下面一番经过来。
[book_title]第三回 炼魂谷的银光
当天晚饭后,邱、胜二人各自上床安寝。胜超多喝了几盅,一倒头早已呼呼睡去,邱乙揆一则心念飞天神龙,二则惦记着,方才北窗外面那个人影究竟是何人物?究是好意还是恶意?心里一有事,一时自然睡不着,自己极力镇定,才渐渐安贴,闭上了眼强自安静。
过了些时,正有些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当儿,邱乙揆忽觉床前蚊帐微一闪动,立即睁眼看去,恰好床头地上蹲着一个身形瘦小的人影。邱乙揆的身法何等灵快,早从床上跃起,就在此转眼之间,那人影并不后缩,却低低地向自己说了一句:“我师父请您去,快随我来吧。”话刚说完,早自床前跃向窗口,真像一道烟似的飞出窗去。
邱乙揆听得清楚,又见来影破窗而出,也立刻跟着飞出,追踪而去,越过后面空园,一前一后,像流星似的又飞出墙去,到了墙外,前面影子跑得真快,眨眨眼早已越过几条僻静街道,向一条沿河的树林内钻了进去。邱乙揆也跟着他,跳进林子里一看,见百余步外,星光下有一座小庙,那黑影却已不知去向,心中估量他跳进庙内,也未可知,跑到庙前一看,双扉紧闭,用手推了推,却是从内闩着没法开门,正想越墙而入,忽听庙后转角处一声咳嗽,又转出一个人影,向着邱乙揆这边走来。
邱乙揆一看,来者是一位老尼,身临切近,见老尼白发童颜,慈眉善目,满嘴牙齿似已全落,抿着一张口,向自己笑嘻嘻的。邱乙揆乍一见面,还以为庙内老尼不过是适逢其会地在此时走出来,又看她身上穿一件茶青色的海青,外罩一件玄色长坎肩,腰间系一条米黄色丝绸,右手握一柄拂尘,慢吞吞地走到面前,才缓缓说道:“来的敢是邱壮士?”
邱乙揆见她称呼自己,才知这老尼便是为自己而来,忙站着躬身道:“不敢,请教老师太的法号?”
老尼微微一笑,说道:“贫尼那年曾到南平造府报信,想必壮士总还记得吧?”
邱乙揆一闻此言,才知她就是当年半夜留书,署名“静”字的那位老前辈,忙不迭连声应诺道:“原来是老前辈!弟子久仰清辉,无缘拜识,今日真是徼倖。”说完重又见礼。
老尼微笑道:“我与令师叔祖云溪上人,虽是多年未见,却因师门的渊源,当时互相关顾,便是前次那事,也是为此。”
邱乙揆闻言,正要申谢,老尼似乎已知道,忙拦住道:“现在不是谈闲话的时候,今晚有屈壮士到此,就因为了武当掌门人令师兄志道恒的那一回事。”
邱乙揆听到老尼姑忽然提到飞天神龙,登时心内大喜,忙问道:“志师兄与弟子约定在浙江义乌胜家坞会面,不料至今二十余日,志师兄既未到胜家坞去,也不曾与弟子见面。弟子一时竟无处去探问他的下落,万般无奈,这才约了师弟胜北海,意愿同往嵩山叩求师叔祖指示,万一志师兄遇了意外,也好设法营救。既是老前辈就为此事而来,想必知道志师兄的下落,万求指示地点。弟子纵拼万死,也要和他见上一面。”
老尼闭了眼,静静地听邱乙揆说完了一席话,猛一睁眼,两道精光从她那一对老眼中直射出来,真如两点春星似的耀人眼目。邱乙揆懂得这是内功深湛到了绝顶地步的人,才能由双目中透露出如此精力弥满的神光来,不由肃然起敬。可是只一刹那间,老尼双目早又半开半闭地睁着,依旧光芒尽敛,向自己说道:“令师兄志道恒因迷道误入深坑,夜留三官殿,被崆峒派大力黄能踩下眼线,当夜即被敌围攻,中了‘一点红毒弩’,并劫往炼魂谷底,要报昔日之仇。幸是先已被白衣秀士孔老前辈得知,知是老友云溪上人的门下,又嫌胡剑秋敢在他的近旁胡作非为,立时伸了手,救出令师兄。如今令师兄虽已脱离敌人之手,不过中毒甚深,正在休养,但可虑者,是大力黄能不但武艺惊人,而且门徒甚众,到处皆是,只要他号令一经传出,说不定在什么地方都会被他们所害,就是二位到此,大力黄能也未见得不有所闻,以后还要格外留意才好。尤其你那同伴姓胜的性情浮躁,出言不慎,武家大忌,要劝他多加小心,免给仇家所乘。”
邱乙揆闻言,知道今晚胜超发牢骚的那些话,已被老尼听去,心中甚是惶恐,忙替他谢罪,又问志道恒现在何处,以便即往寻找。
谁知老尼闻言,略一沉吟,便正色道:“并非贫尼不肯奉告,因白衣秀士心情乖僻,令师兄在他荫庇之下,他是否愿意生人前去打搅,实不敢说,所以暂时不便奉告。好在如果白衣秀士愿意你们前去,前途定会接应你们,不然,你就问明了地点,去了也找不到的。”
邱乙揆还想恳求指示,老尼似乎有嫌烦的样子,立即答道:“今夕之事,都已奉告,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请吧。”说罢一伸手,似乎叫邱乙揆乘早转身回去。邱乙揆无奈,只得拜谢了老尼的指点,转身向去路上走回,走到转角上,再回过脸向身后看去,庙门前早已人影都无。
邱乙揆虽然没问出飞天神龙的所在,却知他已离危地,这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那位白衣秀士,不知又是何人?正自边想边走,一抬头看见胜超独手提鞭,站在当道,东张西望,这才上前喊了他,同回店中,说明了路遇老尼之事。胜超听了个大概,也将自己在房中被人戏弄之事说了一遍,口里还是一个劲地骂骂咧咧。
邱乙揆将前后事一想,知道那个戏耍胜超的人定是老尼的徒儿,也就是来领自己去见老尼的那一个人。看他那种身法,自己和胜超都是望尘莫及,不由生了畏心。胜超追赶的那一点火光,也许就是江湖上使的鬼火,可笑胜超盛怒之下,竟会想不到,此时也不便说破,免他惭愧,便力劝胜超道:“你我闯荡江湖,虽有几十年的经验,但是能人甚多,便是志大师兄那样有超人本领,尚且两次被困,如不遇救,正是不堪设想,师弟此后千万随处留心,不可大意。”
胜超本也不是庸手,不过生性豪迈粗鲁,不大思前想后,昨晚又多喝了酒,才随口发了几句牢骚,不想竟吃了些说不出的苦子,心中自也震惊,便点头称是。二人本待稍憩,一来离着天亮不远,二来胜超床上被褥已被水浸湿,没法再睡,邱乙揆便陪他坐下谈心,现在既已知道飞天神龙的下落,是否要前往嵩山,还是回到义乌静候飞天神龙伤愈自来。
这时,胜超忽然说道:“方才师兄不是说那老尼姑曾有‘白衣秀士如愿你们前去,前途定会接应’的一句吗?”
邱乙揆道:“不错。”
胜超道:“她既有此言,可见我们还是前进的是。”
邱乙揆道:“话是不错,但志师兄如今究在何处养伤?我们向哪条路去才对呢?”
胜超又道:“老尼不是说‘志师兄误入深坑’,又说‘白衣秀士却嫌大力黄能敢在他的近旁胡作非为’那些话吗?想必那个白衣秀士一定住在深坑附近,他既将志师兄救出,我们正好先找白衣秀士的住处,自然就能找着志师兄了。”
一句话提醒了邱乙揆,到了次日,二人便改变途程,将从兰溪向北去杭州府的水程,改了向南去衢州府的水程,穿过龙游、江山一带,再奔回仙霞岭。
深坑在仙霞岭的二十八都之南,木城关与南湾之北,已入闽省境内,紧邻着浙江处州府的白岩山、泉山、孝义山一带山脉,重峦叠嶂,气候阴森,林木蓊翳,泉流湍激,于旷寂之中,还带些萧森肃杀之气。白衣秀士性喜岑寂,越是人迹不到,或是毒蛇猛兽出没之地,他却越爱在那些地方结茅寂居。深坑地方本是重山叠水,并非穷山恶水,偏因人迹难到,日久便为大部兽类所据。深坑虽处万山之中,却有一股泉水,那是一脉非常难能可贵的名泉。那脉泉源并非来自一处,它是从处州龙泉县东面的大溪、北面的贵溪和西面的锦川,三路水环绕龙泉以后,西出泉山,才迤逦注入深坑,土名曰独水。后人因那地方荒僻人稀,又多蛇兽,就读别了,呼为“毒水”,所以深坑、毒水,正是这一带的一个险恶所在。
偏偏这位白衣秀士,别具嗜痂之癖,移居在此深坑、毒水之间。他居于此,并非仅仅喜爱山水,却自有他一种用意,因他近正淬炼一口宝剑,素知独水乃汇合金沙、银沙、铁沙三种流泉而成,用以铸剑,实为可遇而不可求之物,所以白衣秀士悄悄地到了深坑内双木岚的地方,本想自结茅屋,后因缺乏材料,筑成太也费事,而且坑里古有一座三官庙,近虽殿宇倒塌,后院却还有一间完整的屋子,尚能居住,他就因陋就简地在那庙内住了下来。
好在白衣秀士除却随身衣服而外,只有秃笔一支、书籍数卷,另外还有五寸来长、二寸来宽的皮盒子一只,外罩蓝布套子,此外更无别物,虽居深山,亦不惧盗窃。他移居深坑双木岚以后,每日黎明寅初二刻之时,必到山后独水泉深处汲取新泉一桶,这桶泉水就是用以淬励剑锋之用。他铸剑之处,又在双木岚左方一石洞内,洞口有大石叠砌,除非白衣秀士,别人无法将大石移开,所以洞内无法进入。
白衣秀士在此借山铸剑,已将数月。有一夜,月色通明,照得满山雪亮。白衣秀士东向盘膝,静坐在一座危崖壁间,正自面对月光,双目微睁,两唇半启,自丹田中行使吐纳之法。此时万山寂静,又兼心中一片空明,自然格外清静。静到极处,便有一丝风息,也都能听得甚真。此时,忽从岩下送上一阵轻微的语声来。白衣秀士起初并不在意,不过觉得自到深坑数月,连白天都从未见过一人,何况深夜之间,何来语声?正在心中略一动念,似觉语声渐近崖下,也是合当有事,白衣秀士素不爱管闲事,偏那天偶然动念,就侧耳听他讲些什么。
只听一人说道:“我已得到了确信,今晚上在浦城过宿,明天一早就从浦峰溪向这里来,到时再派人跟着,看他还是奔二十八都那一路,还是奔这条路上来。如能奔这条路来,那是天从人愿,我们要省事得多,因为二十八都多少还有些人家。”
接着又听另一人答道:“既是这样,我今晚就得给师父送信去,也叫他们好有个准备。因为照你所讲,他走哪条道还不一定,必须两边守着才好,听说这个小子还真不好对付呢。”
前一人闻言笑道:“敢情人家是什么人物,要是好对付,也当不了武当派的掌门人呵。”
白衣秀士听闻其言,已猜到必是对付人的秘事,及至听到最后一刻,不由心中一惊,知道近年武当掌门人,乃云溪的徒孙执掌着,自己虽不曾见过,倒是深知此人是当年萍江一鹤志清照之侄,名字却已忘了,似乎还记得江湖上都称他飞天神龙,并且此人武功独到,人品端正,究与何人结仇?这二人又是奉谁的差遣呢?
想到这里,倒要看看这两个鬼祟人物。但二人藏身的岩洞,正在白衣秀士所坐崖壁之下。这两个地方一上一下,乃是一条直线,又有七八丈高低的距离,在平常人自然没法去看。白衣秀士却从身边摸出一面圆镜,将此镜一分,仿佛盒子一样,一端已开启,另一端却有个盒盖儿相连,顿时就成了一面一来一往的两照镜,镜旁还有一个对尺度的螺丝。白衣秀士一面将镜子对着前面照去,一面用手指拈动螺丝;然后运用二目神光,向映在自己目前那面镜里去观察二人面貌。
要知深夜之间,难有月光,距离在数丈之外,光线焉能清晰?全仗白衣秀士内功精到极点,所以视觉与常人不同。他一经运用目力,不但深夜间能辨别五色,就是在黑暗中寻找针线般的细物,也不是难事。此刻一经从镜中看见二人的形貌,早就看出是两个不安分的人。二人各穿一身黑色行衣裤,背后各插一柄单刀,身材高大,面貌凶恶,并坐在一棵大树之下,听口音像似陕甘一带人物。白衣秀士心中又是一动,他们既能与武当掌门人结下深仇,绝不是一般江湖人物。又听二人的语音,分明是从西北而来,莫非竟是崆峒派的余孽吗?自己只知崆峒能手,目前尚有大力黄能胡剑秋,不知二人所说师父,又是何人?不言白衣秀士独自悬揣,二人早又站起身来,相约由其中一人派人踩跟,随时通讯,另一人回去报告。言罢,一同出了山口。
次日薄暮,白衣秀士隐身在三岔道口,果见一个单身汉子背了行囊,提了宝剑,缓缓行来。他走到三岔路口,略一观望,竟向深坑行来。白衣秀士料他必是飞天神龙,正要悄悄随他进坑,忽见离那汉子百余步远的一座浅坡上,鹤行鹭伏地走过一个短衣人来。他并不去盯住飞天神龙,却远远地从另一条山脊上爬过岭去,白衣秀士知道那条岭虽无道路,却与去深坑的那条道是并列着的,此人必是先由小路抄过飞天神龙前面,以便报告同党。
白衣秀士一心要见识见识飞天神龙的武功,此时先不伸手,准备静以观变,直到飞天神龙进了三官庙,已经身入樊笼,白衣秀士也发现,果是崆峒派大力黄能门下诸强所作。这些人纷纷埋伏在三官庙的附近、四周,准备到时围攻。白衣秀士独踞在昨夜坐的那所危崖上,那地方太高太险,别人也攀不上去,所以他居高临下,这些人的动作都被他一览无遗。
白衣秀士向三官庙左右数了一数,觉得崆峒派来的人竟有十五六名之多,对这种以众凌寡的作风,心中大是忿怒,立即匆匆写了一张字条,乘着飞天神龙在后院窥探自己住的那间屋子之时,悄悄飞入前殿,将字条压在他干粮口袋之下,然后隐身退去。直到飞天神龙腿中毒弩被擒以后,众人将他押解入谷。这一座荒秃的谷,就是“炼魂谷”。
在若干年前,炼魂谷原被一伙强盗所踞。因它的地势如此曲折隐闭,外人不易发现,所以在此很做了些罪恶之事。便这“炼魂谷”三字,也是因盗贼盘踞时,不少行旅受害,就连左近的鸟兽生物,也都受尽这一班恶魔的残杀,一般人形容那地方凶恶,就如同炼魂的地狱那样悲惨黑暗,所以叫作“炼魂谷”。如今,崆峒派门徒日广,因他门下爱好仇杀,行为残忍,上辈又多护短自私,纵容门下,无恶不作,崆峒派一面虽为各正派所不满,一面却门墙愈加混杂,一般江湖巨盗与其他邪僻之徒,也都请列门墙,以求庇护。大力黄能又是一个自私阴险的人物,也知自从悟真老禅师圆寂以后,各方对崆峒派诸多不满,树敌渐多,越想广收门徒,多树羽翼,以多为胜,来抵抗各派。因此,不用说他自己的徒弟收了不少门徒,就是那些徒子徒孙,也都各自广招匪类,什么不良份子,都被包罗万象,还自诩崆峒派势力大增呢。
此时,更有几个以前在炼魂谷的份子,投身崆峒门下,便将这块秘密的罪恶之地,贡献给了大力黄能师徒。大力黄能派赵甲叟等人察勘过谷中形势,认为是个万全之地,只是太嫌穷僻,平时当然用它不着。大力黄能就派了两个生长闽浙边境的门徒,常在谷内往来看守,遇有用着这块地方时,再来利用。
偏偏这次大力黄能听说飞天神龙从此经过,立即派了十余名徒子徒孙,先往谷中布置,一面又由赵甲叟在各人的徒弟中选出几名能手,埋伏在深坑三官庙内外,到时和飞天神龙动手,大力黄能却命了赵甲叟等藏在离庙较远的山口上,四下分散,为的先不跟飞天神龙照面,免得被他看破是哪路仇家。等到一经动手,他便带了几名徒子徒孙,先退入炼魂谷中,静候擒住飞天神龙,送来炼魂谷处死。所以在三官庙和飞天神龙交手的那几个人,除了使虎头钩的贼人乃大力黄能关门徒弟神钩吕冲霄外,其余四人都是大力黄能的徒孙,后文自有交待。
飞天神龙一钩镰枪打倒三个敌人,飞身出殿之时,却是红孩儿马癸伍事先隐身殿脊上观战,他一见飞天神龙击倒三人,已经突围而出,立即一抖手,从暗处发出他的乾坤弩,不过这种弩箭分有毒、无毒、最毒三种,有毒的只要不过七天,还能解救;唯有最毒的名为“一点红”,只要一经见血,毒素立即传播全身,故曰“一点红”。这毒除了发毒弩人自配解药以外,极难医治,而且行毒极速,中箭一昼夜后即无药可救。飞天神龙虽是武功绝顶,万不料在殿外还有暗算,又是从后发来,又在下三路,听觉上也打了对折,所以一箭中腿肚子上,虽非要害,却因太毒,所以一经入内,立刻昏迷倒地,于是,他们就容容易易地将一个武当掌门人擒住。
白衣秀士对于他们这些诡计,本未注意,只觉得多人围攻一人,有背江湖规律,局外人暗放冷箭,尤为不齿。他顿时心中一怒,就想出手,又一想,现在先要看看他们将飞天神龙如何处置,倒不忙现在教训他们,一念之下,重又隐身石崖,作壁上观。
果然,飞天神龙倒地之后,立刻由庙内庙外,山前山后,纷纷跳出十几名大汉,一个个手执兵刃,一阵嘈杂,便将飞天神龙捆扎停当,由两个壮汉用一根木棍,将飞天神龙抬在肩上,一行人前呼后拥地直奔后山而去。白衣秀士见此情形,便猜到他们准又是奔炼魂谷的,也就从崖间飘身而下,悄悄地随在这班人的后面,跟定他们迤逦北行,走入谷底。谷内并无草木,白衣秀士隐身在一堆叠成的石塔后面,目睹这些人将飞天神龙抬到谷的西北面,在一座倚崖的小洞门首放下,这些人只有一人钻进小洞去,余人都在洞外守候。一会儿,由洞内先钻出方才进去的那人,随后就有一个中等身材、便装打扮的削面老人走了出来。此人之后,又一连跟出五名大汉,分两边站在此人身后。众人见了此人,也都呐喊一声,一齐躬身肃立。白衣秀士心想,此人这等势派,莫非便是大力黄能胡剑秋吗?
白衣秀士正在揣测,只见此人走到飞天神龙跟前看了一看,面上立时露出阴险得意的笑容,他回过脸来,似在吩咐左右站着的人,那边距离白衣秀士藏身处约有数十步远近,除了大声讲话,便听不见说些什么,看意思必是处置俘虏的办法。白衣秀士别的倒不在心上,只注意飞天神龙腿上的伤痕。据他的眼力看去,就凭飞天神龙的武功,如中了平常的暗器,断不至如此昏迷,任人摆布,这定是一种喂毒的暗器,可惜自己不曾近身,没法看出,但既是喂毒暗器,必须赶早救治,否则过了时间,怕要难办。白衣秀士一面心内暗想营救飞天神龙的方法,一面注意那些人的举动,见此人用手向身后那五个大汉指指点点,似在吩咐什么,五个大汉点头答应,立即向前一挥手,命人将飞天神龙抬进洞内。余人都渐渐四散,只有此人和那五个大汉,另外有一个老者带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孩似的男子,一同走进洞内去了。
白衣秀士瞧了个够,见众寇已散,自己究应如何下手,略一沉吟,立时有了主意。他一看四面无人,便从藏身处轻身提纵出去,先纵到另一座石墩后面,然后又这样连纵了两三次,那地方已离洞口甚远,这才自身旁取出一个蓝布包的皮夹,揭开皮夹,立从里面射出一道银光来。白衣秀士将它托在右掌,凝神吐气,运用玄功,提气向上一拔,两足平地一蹬,立时身剑合一。皮夹内四寸来长的一柄小剑,早就腾空而去,同时白衣秀士全身也早随剑而起,又急又快,但见银光一闪,人已离谷底,向南面崖上飞去,又是几度纵身,早已到了三官庙后。
要问白衣秀士变的什么戏法儿,竟能腾空而飞呢?这却并非戏法,实是剑客们身剑合一、御气凌空的功行,再加上一路又远又快的飞跃,同时并奏,所以能连接不断,飞行到很远和很高的地方。此类纵跳的功夫,自与武术家的轻身术又不相同。从来小说家描写剑仙剑客,不是白光一道,便是青光一闪,其人早已到达千里之外,美其名曰“遁光”。这可真是齐东野语,因为这是一种不可能的事,也就近于神话了。
此时,白衣秀士凭剑御气,到了三官庙后,悄悄地先集了一束干柴枯草,然后回到庙内后院,在自己屋内,找出一包硫磺粉子,揣在身上,又取了个火种,到外面提了那束枯柴,重又御剑飞行,回到炼魂谷四周危崖上,一看谷底仍是静悄悄不见一人。此时天色将近黎明,崖上依稀已露晓色,谷底却仍黑暗,当人在数十步外,还一些也看不明白。
白衣秀士蹑足走到石洞对面的危崖上,拣了一个适当所在,先将身上硫磺粉子取出,洒在那一带的岩石上,然后将一束枯柴散放在石上,用火种将枯柴点着了,立即飞身跃到谷底洞旁石后,将身隐住。洞门内本有一人守着,此时忽听对山似有“唿唿”之声,猛一抬头,见山崖上正冒火焰,他立即喊了起来,便惊动了洞内之人,众人一齐跑出洞外观看。
原来洞内之人,正是大力黄能胡剑秋和他的一群门徒。门徒十人中除了罗丙南与戊空一死一残外,其余八人都随了胡剑秋齐在洞内,想法摆布飞天神龙。本来中了一点红毒弩之人,自中伤直到咽气,始终是昏迷不醒的,如一整夜不加解救,便昏迷到十二个时辰上立即死去。但大力黄能等为要使飞天神龙知道自身被擒,而且还想加以羞辱,然后再活祭罗丙南之灵,所以不能让他昏迷不醒,自将飞天神龙抬进洞内以后,立由红孩儿马癸伍身边取出解药,使他苏醒。
可是这一点红的作用非常难受,倒不如任他昏迷,如果一经醒转,别看那一点伤口,毒入血内,能使你浑身如针扎一般的痛苦,所以飞天神龙一经醒转,只疼得他冷汗直流,饶你是那样深的武功,也熬不住药力的折磨。飞天神龙睁眼一看,果然面前站着的还是大力黄能等一班师徒,心中方才了然,仍是中了他们的圈套。他此刻虽已痛苦万分,究竟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咬紧牙关,一声不哼。
大力黄能走到他面前,一声冷笑说道:“姓志的,今日被擒,还有何说?”
飞天神龙连正眼都不去瞧他,只是闭目而卧,一语不发。
大力黄能见他那种傲然不屑的神情,心中大怒,正暗自打算,想使些让他活受罪的招儿出来,忽听洞门口一声火起,未免一惊,不由得丢了飞天神龙,向洞外走出。这里众门徒也自奇怪,当然都跟了出来。大力黄能一看对面崖顶上,火势熊熊,十分猛烈,附近虽无树木,但那些岩石都是石灰质地,硫磺在上面着起火来,岩石粉也自燃烧甚烈,在黑夜间望着红火,自然是满山一片火光,好不威猛。大力黄能也是忙中有失,当时鬼精灵似的一念想到,此山素无人居,又无树木,怎会好端端着起火来,分明有人放火。他一来深怕自己一行人深居谷底,上面岩石着火,万一火势蔓延,燃烧大发了,向下面崩塌下来,岂不要葬身火山之内?二来算准是放火,倒要看看什么人有如此大胆。
他念头起处,立即向旁边的徒弟们叫了声:“徒儿,准是有人放火,洞内且留二人看守,余人随我到上面拿贼。”
一句话出口,这些门徒,自恃武艺不错,也想拿住放火敌人,好与飞天神龙一齐结果,何况自己这里人多势众,又有师父在场,就是天塌下来也接得住,还怕什么?立即异口同声应了一声。匆促间,只让常胜将军黄壬翁和红孩儿马癸伍二人看守飞天神龙,其余师徒七人均纷纷跑出洞外。
大力黄能立即分派众人分三面上山,不可一路,自己独向迎面一路,飞身上崖。要知谷中四面,俱是无藤无木、光滑滑的一片立壁,一时不易爬上,还仗着众人功夫了得,才纷纷地连蹿带扳,手足并用,只从比较低处上去,竟将七八丈高的危崖爬尽,立登崖顶。师徒几人四面一看,见火势并不如方才从下向上看的那么猛恶,且因崖上林木也不甚密,火势不但无法蔓延,且已渐渐熄灭。大力黄能和赵甲叟师徒毕竟老奸巨猾,见此情形,立即悟到正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口说一声“不好”,接着同赵甲叟对看了一眼。
赵甲叟忙对其余的师兄弟说道:“众位师弟,火势并无大碍,我们还是赶紧回洞,别忘了那个仇人。”
一句话说完了,师徒们早又匆匆跳下谷来,一齐向石洞奔回。此时,其余诸人悉听胡、赵两人的指示,他们尚未觉得火势起得蹊跷,唯有胡剑秋、赵甲叟二人心中十分怙惙,但又仗着曾留红孩儿和常胜将军在洞内,飞天神龙又已伤重不能行动,大概不致逃走。大力黄能心中正在一面自己安慰自己,一面急匆匆回洞,朦朦晓色中,猛见洞口外三五步的地上,躺着一个人。胡剑秋一眼望见,不由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再看地下躺着何人,立即一个箭步,抢进洞去。他四面一看,哪里还有飞天神龙的影儿?再一留神,方才飞天神龙躺着的那张榻后地上,还躺了一个人,竟是常胜将军黄壬翁。大力黄能立命众人查看他的生死,原来是被人点中哑穴,忙不迭地将他解救过来。他后面跟着的水上飘风章乙山和神拳将王丁木二人,却将洞外躺着的那个人也抬了进来。大力黄能一看,正是自己最得意的徒儿红孩儿马癸伍,见他当胸一道伤痕,虽不甚长大,却是深入肺腑,早已气绝身死。诸人都还看不出是被何物所伤,只有大力黄能是识货的,知是中了飞剑。他心下不由十分惊惧,暗说怎会跑出个剑客来了?
在众门徒面前,大力黄能还不肯失了自己威风,故作镇定地叹道:“想不到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仇人逃走,不在话下,反倒伤了两个爱徒,真是哪里说起!”说罢连连顿足,十分颓丧。
他一面命黄壬翁好好休息,一面令众人将红孩儿尸身暂停在石榻之上,天明后再设法运出谷,说不得只好在三官庙上给他棺殓了。
众人见红孩儿死得太惨,俱都咬牙切齿,痛恨飞天神龙,真是仇上加仇。他们一个个都赶过来探问黄壬翁的经过,黄壬翁喘吁吁地长叹了一声,随即将自己被伤与红孩儿被杀的事,说了一个大概。
原来,白衣秀士在对山放火以后,立即隐身在石洞旁边,不多时即见大力黄能和几个大汉一齐四散,纷纷向崖壁上爬去。白衣秀士真是将时间抓得紧紧的,一刻也不肯放松,立即飞跃到洞口,使了个“倦鸟归巢”的招式,侧着身躯跃进洞去,虽不知洞内是否留人看守,可他是何等人物,焉有不加防备之理,所以一面入洞,他就一面施展剑光掩护全身,正如一团银光,直滚进去。
黄壬翁、马癸伍二人见了奇异,尚不及还手,黄壬翁站在前面,早被白衣秀士从剑光中探出半身,平伸二指,向他肋下一点,黄壬翁连个“呀”字都未喊出,早就目瞪口呆,栽倒在地。红孩儿见银光近处,黄壬翁倒地,他虽不曾看清是怎样栽倒的,但知道不好。红孩儿本领原比一班师兄弟高明,艺高胆大,一时竟不管好歹,立刻向着银光一抖乾坤弩胎,发出一支喂毒药弩一点红。他以为这近的射程,还能避得过吗?万不料“铮”的一声,毒弩被银光弹出老远,接着那团银光并不理睬自己,却直向躺在榻上的仇人飞天神龙身上滚去。红孩儿只觉眼前一亮,说时迟,那时快,银光一闪之际,立刻又向洞口滚去。此时,他回望榻上,早已空空如也,那银光简直将仇人裹走了。红孩儿这一急还当了得,立即大喝一声“哪里走”,飞身扑去。那团银光已滚出洞外,红孩儿哪里肯舍,右手一紧鬼头刀,左手一摆拐子,连人带刀,早扑到银光上面,哪知刀锋尚未触及银光,早从银光里闪出一条白影,直飞前胸,要想躲避,哪里来得及,红孩儿只觉心窝内一凉,立即翻身倒地,连“哎呀”也来不及喊出口,早已中了白衣秀士的飞剑。黄壬翁那时虽看得清楚,却说不出话来。
大力黄能师徒闻悉之后,心中未免惊惧。别人不提,单说大力黄能胡剑秋自己本人,虽是武艺精纯,却万万不是剑客之敌。这又是哪里跑出这样一个人来跟自己捣乱呢?尤其是费尽心力,才好不容易将飞天神龙逮住,如今又给救走,怕的此后即使我不犯人,人将犯我,究应如何对付这个剑客?自己力量不够,必须要找人帮忙。他想来想去,被他想出两条路子:第一条路,先找师叔伏虎真人孙坚。不过孙坚性情虽和乃师悟真禅师不同,但也一样的不肯多管闲事,怕不肯给自己撑腰;第二条路,却太远些,乃是南海艳魔岛大南洲洲主白了翁。此翁因修炼武功,遁迹海南,擅长剑术,门徒甚多。他平时虽然深居简出,但过若干年也要到中原走上一遭。大力黄能与他相识,还在十余年前,由师父悟真禅师带领着,去赴白了翁所邀集的“南天武会”,见过一面。自己颇蒙白了翁青睐,但此后却是久未通讯。此番事急而投,白了翁或能慨助一臂之力,也未可知。大力黄能闷闷地忖度事态,心想近亲不如远邻,如求师叔伏虎真人,十八九要被碰回来,不如亲去艳魔岛叩求白了翁,倒许能有利于己。
主意既定,大力黄能便吩咐赵甲叟等说道:“炼魂谷既被剑客所悉,此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自到南海访友,多则月余,少则兼旬必归。你们赶紧将十徒红孩儿装殓好了,速离此地,回转陕西府候我。暂时毋庸再找仇人,千万记住,不可违背我的嘱咐!”
众徒自是谨遵不悖。大力黄能也不愿目睹红孩儿一棺附身,就立即起程向南海艳魔岛大南洲而去。
大力黄能走后,赵甲叟和众师弟装殓完了红孩儿的尸身,偏偏大家报仇心切,虽不敢不遵大力黄能的吩咐,但是总想凭了自己师兄弟们的能力,先将飞天神龙的去处找着。如能邀天之幸,在师父尚未回来之时,已将飞天神龙杀了,岂非又报了大仇,又显得师兄弟们的能耐!他们想得如意,便在中途决定了暂不回陕,且在仙霞镇上找一客店住了下来,商量打听飞天神龙的下落。
红线娘江己兰心思较细,她开口向众人说道:“我昨晚在三官庙埋伏之时,见庙内屋宇虽已倒塌,独有后院一间配殿,孤零零的尚自完整,而且门上有锁。那时正在黑夜,不知众位师兄弟也看到否?”
众人闻言,有几人说不曾留神,有几人说似乎看见,只当时匆忙中顾不得细看便了。江己兰便接连说道:“既是看见便好。我想门上加锁,定是有人住着。那样荒山野庙,竟敢住在里面,绝非等闲之辈。我看要找仇人,这倒是一条线索。”
赵甲叟闻言,首先赞成道:“毕竟江师妹心细,好在此间离三官庙不远,我们今晚就再回深坑,到三官庙去探看一番。万一飞天神龙就在那里,岂不是唾手而得吗?”
大家本无高明见解,其中即以赵甲叟的老奸巨猾、江己兰的诡谲精明为这些人之冠,此时见二人所言甚为近理,自然随声附和。除了黄壬翁精力尚未复元,仍留在店中外,其余六人,便在当天日哺就奔回深坑三官庙。
赵甲叟等一行人在黄昏时候到达目的地,觉得六人齐入庙内,怕被对方觉察,只由赵甲叟、江己兰二人前往侦探,余人都四散在庙外山野间,以为应援。赵甲叟在前,江己兰在后,一齐进了三官庙前院内。二人侧耳细听,觉得后院寂静无声,就悄悄地掩入前殿,转过神龛,向后院张望,果见西配殿那一间屋内,露出一点灯光。赵甲叟向后面的江己兰一比手式,二人立即跃入后院,在草丛中蛇行而进,到了配殿窗下,赵甲叟在前,矮着半截身体,见纸窗破碎,尽是窟窿,心想这倒方便,不用捅破窗户纸就能望到屋里,他却忘了,留着这许多大小纸窟窿,你能向里偷瞧人家,人家也能向外瞧见你呀。
赵甲叟用单眼凑到窟窿上,见屋里背窗坐着一人,却看不见面貌。那人手内似正拿着一件东西观看,同时却听他自言自语道:“好毒的一点红。”赵甲叟心内立刻一惊,接着又听那人说道,“这样偷偷摸摸,好不难受!既来了,也不好意思不招待一下,叫他们留个纪念吧。”
赵甲叟正听得毛骨悚然,打算后退。哪知一语甫毕,见那人转过脸来,左手略举,“哧”的一声,立从窗户破纸窟窿内射出一道亮光,向自己头上直照过来,猛觉噗的一下,仿佛头巾上吃了一下重的,立刻头皮一凉,暗叫不好,一面拉了江己兰就向前殿逃来,一面伸手去摸头巾。虽然头巾依然戴着,却已削去半截,再一摸,头顶上毛剌剌的,似已削去了一片头发,心内怀疑方才那道光或许就是飞剑,幸而自己命大,略高了些儿,居然保住了头颅。
此时二人早已逃出庙外,回看身后毫无动静,似乎并未追来。江己兰便悄悄向赵甲叟说道:“师兄看见屋里的情形没有?”
赵甲叟答道:“只看见坐着一个人,一会儿他就举手放光了,别的什么也不曾看清。”
江己兰道:“我倒约略看了看屋内情形,似乎除了那人之外,并无别人,我看仇人并不在此。”
赵甲叟闻言,想了一想,便悄悄对江己兰道:“我们先找到几位师弟们再商量吧。”
二人又向坑外走了一段,打量离三官庙已经远了,然后向四面递了一个呼哨,才见章乙山等四人慢慢地走拢过来。六人聚到一处,赵、江二人就将方才所见所遇说了一遍。众人月光下见赵甲叟头巾已碎,顶上辫发正中削去一块,只剩了脑后一根灰白色的小辫子。他头顶上光溜溜的,仿佛成了个秃头,可是四圈余发犹在。最奇是虽被削去顶发,和剃的那么干净,却一些也不曾伤了头皮,真和剑上长着眼睛似的。
众人中以神拳将王丁木性情较为和善,心思也较为缜密。他细细一看,便对大家说道:“报仇大事,我们当然不容置诸脑后,但是我看敌人这种剑客,绝非你我武术家所能抵抗。他今晚虽发了一剑,但仅仅削去赵师兄的头发,丝毫不曾伤及头皮,一来足见此人的功力,已到了要如何便如何的境界,你我绝非其敌;二来他尚无杀害之意,不过是给你一个警告,我们还应该量力而行,适可而止。何况师父本不让我们自动寻仇,原命我们回陕,静候他老人家回来,那时自有办法,不知众位以为如何?”
众人中多半是随声附和的,只有赵甲叟自恃武艺比众人高明,又生性险恶,素来睚眦必报。此番夜探三官庙,也是他的主张,偏偏一剑被人削去了头发,他也自知不是人家敌手,心中也自发怯,听了王丁木之言,正好收篷,便答道:“谁说不是呢!师父本也叫我们先回西边,等他老人家回来再说,既是王师弟如此说法,我们弟兄不如暂且先回老家,众位意下如何?”
众人见了剑客,本都有些害怕,赵甲叟如此主张,自然无不同意,于是大家又连夜走回仙霞岭,正所谓有兴而来,无光而归哩。
再说邱乙揆、胜超自从听了那位署名“静”字的老尼嘱咐之后,便将自南往北的行程,改作了自北到南的行程,由兰溪经龙游转到江山,向仙霞岭那条道上走来。要问那位行踪诡秘的老尼究系何人,本书虽已将她的事迹,用暗写、明写两种笔法写过一番,但是尚未说出她的姓名来历,看下去未免眉目不清,所以乘此约略来补叙一笔。
这老尼的年龄,人家已经不甚能记得清楚。她原是安徽省城一位大家穆姓之女,生有异禀,夙具慧根,幼名青芷。少年时父母钟爱,当男儿一样的教育,不但文学优长,且喜习经典,深通禅理,果然在十七岁上,就被一位峨嵋山老尼引去峨嵋山学佛。父母自然舍不得,但这是前身缘法,岂是儿女之爱所能阻止得住?
不过穆青芷十分孝顺,在此情况下,虽不得不远离父母,但恐重伤亲心,所以力求峨嵋老尼,准其带发修行,年时归省一次,必待父母百年以后,才能完全剃发为尼。峨嵋老尼念其一片孝心,允了她的请求,穆青芷才拜别父母,随师而去。
青芷剃度以后,法名静修。这峨嵋老尼不但道业高深,而且精于剑术。静修随师四十年,早已身剑合一,来去无踪,专一奉了师命,出山积修外功,也不知做了多少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的事情。这位静修伺候师父峨嵋老尼圆寂以后,一意继承师业,立志行侠,春来秋去,正不知经过了多少年。因她来去无踪,江湖上都不甚知她的姓名,但是一辈清修的高士和剑客们,却多半与静修有个交往,飞天神龙等的师叔祖云溪上人,便是一个志同道合的老友,同道中都称她峨嵋幼师。静修在六十岁后曾先后收了两个门徒,长者也是一位妙龄少女,名鲍珠英,业已出山行道;次者年纪十二,是一幼童,乳名阿巧。因她是本书中一个重要人物,所以作者不惜费词,将她的出身多讲几句。
邱、胜二人依着静修的话,重又赶回仙霞岭,希望在中途探出飞天神龙的消息。又因静修说过飞天神龙误入深坑,在三官庙遇伏,又说被敌人困住在炼魂谷,所以二人一心要想上深坑去访查一下,然后再探炼魂谷。但是深坑地名,人人皆知,自易寻访,炼魂谷却不是一般人所知的地名,而且邱、胜二人到达深坑之时,已在飞天神龙被困三官庙的二十余日以后,因此二人到了深坑,但见一片荒山,朔风凛冽,衰草迷离,什么影踪也见不到。二人好容易找到了三官庙,但见一带颓败的墙垣,东缺一个大口子,西倒塌了一大片,大殿敞露在路旁,既无庙门,又没有窗户。二人进去一看,神龛里面漆黑,也看不出是塑的什么神像,更断不定这所破房,是否就是三官庙。二人见头层院里一目了然,便越过大殿,想看看后院如何。
这时天色还在申酉之间,冬日苦短,那一天气候又甚阴寒,殿内暗沉沉的,便看不甚清。等到了后院,殿宇已倾,没了遮蔽,光线较强,不觉眼前一亮。二人一同走入后院,在荒败的垣壁中,也发见了白衣秀士所住的那间配殿,觉得此屋甚整,莫非有人居住?他们意在探询,就走到那屋窗下,一看门虽关着,却是虚掩。邱乙揆较胜超谨慎,尚在犹移,胜超却早已推开殿门,跨进殿去。邱乙揆想拦也已不及,既而一想,荒屋无人,便进去看看无妨,也许能看出些有关志师兄的痕迹来,他一边想,一边也就跟着胜超走入配殿。
进屋一看,原来是三间殿屋,塌了两间,只剩此一椽敞屋,也不过聊避风雨。屋内一榻而外,更是什么也没有,满地上还有好些碎字纸和扫集的尘土,倒像是原有人家住过,刚刚搬走似的。二人察看了一周,觉得毫无所得,仍是胜超在前,邱乙揆在后,刚刚跨出屋门,只听一声断喝,突从殿前、殿后一面各来了一人。前殿的人紫面长身,浓眉暴眼,颏下无须,却是煞青的一部胡须桩子,年纪约在三四十岁,蓝布包头,上身穿一件紫花布棉袄,腰缠青布汗巾,正中打了个又长又大的蝴蝶扣儿,下配一条毛蓝布绑腿叉裤,足登百层的布鞋,着一双白布袜子,裤脚外露出一截袜筒。像是个外路来的乡间人,那雄赳赳的态度,又有些像跑草台班唱戏的戏子气派;后殿山坡上下来的那人,虽然矫健,却一望可知是六七十岁的老翁,中等身材,一张淡黄的削骨脸,骨多肉少,有着一副奕奕有神的眼珠,虽然鼻挺口方,却是塌肩缩背,穿一身土黄色绸子衣裤,外罩一件旧蓝绸皮袍,腰撷一根玄色丝带,皮袍敞着胸口,斜搭着半幅大襟,戴着一顶鼻烟色毛帽,穿着一双黑布快靴。
邱、胜二人闻声尚未答话之间,后殿那个老者,早已一步上前,向二人细一端详,含笑问道:“请问二位到此是访友,还是投宿?”
邱胜揆正在斟酌着如何应付之时,不料胜超冒冒失失地早就发话道:“我们是来找朋友的,要你来查问什么?”
老者闻言,略一考虑,仍是笑答道:“找朋友?不知令友叫何名字?”
邱乙揆见二人来的奇巧,本不愿对他们说实话,偏偏胜超抢在前头,尚未容邱乙揆开口,他又立刻答道:“你管得着吗?告诉你也算不得什么,我的朋友便是飞天……”
邱乙揆听他竟要直说出来,不由得急了,立刻用臂肘在胜超腰上使劲碰了一下,然后抢上一步笑答道:“我们有一个姓黄的朋友,外号人称冲天鸽子。三个人一齐入山打猎,因路径不熟,遂致走散,所以在这一路找一找,想也不至走远,天色晚了,我们还得过岭找去,怕耽误了更不好办。”说罢,连连向那二人点头,道声少陪,立即拉了胜超就走,走出数十步远近,假作东张西望,斜着目光,回过去偷看二人,见他们兀自站在远处,望定了自己二人,一语不发,忙又假作找路,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就向谷口来路上走了出来。
直待转过两个山坡,回望离后面已远,邱乙揆才埋怨胜超道:“老弟怎么还是这样实心眼?这样荒山野地,你我人地两生,敌人四面设下埋伏,志大哥那等武功,尚且被算计。二人说不定就是敌人派在这里卧底的,怎可对他实说出来?幸而我改口得快,要不然真有些麻烦呢。”
胜超此时也觉自己太也实心眼儿,刚才一见面,简直毫未想到说不得实话。不过话又说回来,究竟是否真如邱乙揆所料,究无佐证,说了实话,也不见得定会闹出什么事来,胜超心里暗想,口里却不愿说出,只默默不语。邱乙揆见他不语,怕他脸上下不来,心里不痛快,便想拿话和他解释,岂知话未出口,就听半空中“嗖”的一声,从身左山坡上面发出一宗暗器来。
天色虽则已渐昏暗,究竟还有日光,二人又都是一等功夫,如何能让它打中?当时二人同时一纵身,一个偏左,一个偏右,两下一分,那件暗器早已“唰”的声越过二人身旁,坠落在前面二三十步的山道上。邱乙揆向暗器来处一望,只见草丛中有一个穿草绿色裤、外罩玄色大袄的少妇,昂然立在岩石上,目视二人不瞬。
邱乙揆此时心中,已多半明白这些人定与崆峒派有关,自己二人所处境地十分危险,正在思忖脱身之策,偏偏胜超又忍耐不住,立刻骂了起来,用手指着少妇喝道:“好个混账妇道,天下人走天下路,你怎的在太爷跟前撒起野来?还当你太爷没见过这般玩意儿吗?”邱乙揆一听,正自着急,想劝他不要睬她,赶快出山要紧。
谁知那妇人虽未还口,却从道左又飞跑出一个大汉来,口内喝道:“何处狂徒,敢到此地来窥探!快说实话,要不就休想出这深坑。”说罢一摆手中长刀,向邱、胜二人奔来。
邱乙揆知道自己势孤,好在尚未十分露出马脚,敌人虽有些猜疑,却还拿不准是飞天神龙一路,知道敌人有备,只希望混出深坑再作道理。偏是胜超大吼一声,从肋下抽出单鞭,“唰”的声向来人头顶砸下。来人一纵身避开单鞭,使了个“乳燕还巢”的招式,一个箭步,人又回到胜超左边,平送长刀,直向他肋下刺来。邱乙揆还想化解的当儿,那个少妇抽出双股雌雄剑,也从杂草中飞身直向邱乙揆而来,到得他临近,双剑陡地一落,分左右归到前胸,合了个双抱月的招式,脚下一个箭步,双臂平分,剑锋直刺邱乙揆乳肋之间,此名“双出水”,十分迅速。
邱乙揆见来势甚疾,知是劲敌,没法子躲避,忙一个倒纵身,向后退出七八步,少妇双剑立即刺空。就在此刹那间,邱乙揆不慌不忙,只一抖,便从长袍下抽出一柄八宝倭铜剑来,正好少妇二次蹿到眼前,邱乙揆早已怀中抱月,抱定剑身,看敌人已到临近,够上了尺寸,闪电般将倭铜剑展开,从左到右,先使了个大圈转,一收剑势,“唰”的声平着剑身向少妇分心就刺。
一个来势既疾,一个去势又准,两下碰个正着,眼看敌人就要挨着剑端,少妇却也不弱,一见剑锋已到胸前,忙将左足立定,右足向后一转,同时一扭柳腰,整个身躯真比蝴蝶儿还要轻快,倏地一闪,早向剑的右方旋了开去,顺着旋转之势,并不停步,滴溜溜转到邱乙揆右边,双股剑早已横扫到他腰间。
邱乙揆喝声“来得好”,跨右足,退左足,微仰半身,让过来剑,一拧身改了方向,手中剑从下起上,剑端直立,再起右足,左足独立金鸡,将功力运到右臂,一个泰山压顶的招式,直立了剑,顺了右臂,向少妇肩背直劈下去。
这一边,胜超和那大汉斗在一起。别看大汉身材魁梧,却是身体灵活,行动如飞。胜超暗暗称奇,手底下越发一下也不肯放松。大汉一柄长刀,直如风卷一般地杀过来。胜超性情虽暴躁,武功却是炉火纯青,一见大汉长刀向自己下三路扫来,忙稳住身形,展开了那支豹尾鞭,格架遮拦,只听得叮铛磕碰,一片声响过处,刀鞭相触,火星乱迸。等到来势稍竭,胜超立紧手中鞭,使了个“拔草寻蛇”的招数,向大汉裆里挑去。大汉方欲腾身躲避,胜超早收了手势,单鞭自下而起,“呼”的一声,一条银蛇似的,自空中直压下来,正要碰到大汉头顶。大汉见来势猛,忙向左一纵身,虽是躲过一鞭,胜超用力太大,一鞭砸空,收煞不住,鞭头直落地上,“轰”的一声,尘土飞起多高。大汉乘他一鞭砸空,人向前扑之时,右臂大长刀一挥,正好向胜超背上砍个正着。胜超一见刀光从旁影里直落肩背,时机太促,也不再躲闪,只顺了前扑之势,平拖右足,半跪左足,向后一拧身,右臂运用功力,那鞭从地面向上斜甩起来,一鞭荡去,正磕在刀上,“铛”的一声,火星直迸。
两人各自一个纵步跳出开去,各查看了一下,鞭、刀尚未磕伤,正要再交第二手,只听从三官庙那方面跑来二人,高喊道:“徒儿们不要放走这两个崽仔,这正是仇人飞天神龙一路的羽党。”
一句话不打紧,邱、胜二人立时心内一惊,果然是对头到了,再一看说话的人,正是方才在后殿向自己盘问形藏的那一个老者,立刻怀疑此人就是大力黄能胡剑秋,但到此刻已不得不拼,立时互相招呼一声,向敌人悉力攻去,能逃出谷口再说。
哪知老者重又喝道:“徒儿们暂且下来,看我与柳师叔擒此二贼。”话说出口,早已和方才后殿所见的紫脸汉子一同飞身到了邱、胜二人之前。
要知此二人究竟是谁?老者正是大力黄能,紫脸汉子却是南海艳魔岛大南洲白了翁门人紫煞神柳桑。他乃是大力黄能亲自向大南洲白了翁处求救借来。白了翁两个徒弟,一个精于拳技,名叫紫煞神柳桑;另一个长于剑术,名叫飞燕胡曾,详情后文再表。
单说大力黄能引了柳桑、胡曾一同回到中原,本想先回陕西,只因急于报仇,就一面用本门“神驿传声”的方法,每到一处即命当地本派门下之人,辗转传递消息到陕西延安府甘泉县石门山,立命赵甲叟、章乙山、贾庚、江己兰四人连夜赶来仙霞岭炼魂谷,一面却陪了胡、柳二人,不分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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