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烈火金钢 [book_author]刘流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66890 [book_dec]刘流著。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出版。1942年, 日本侵略者一方面对蒋介石国民党加紧了政治诱降,一方面回师后方,集中主力,从5月1日开始,向冀中军民进行灭绝人性的“大扫荡”,斗争异常激烈和残酷。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八百万冀中军民从血泊中站起来,团结一心,抱定了有我无敌的决心,英勇地展开了反“扫荡”。以赵保中、史更新为代表的一支八路军武装,在人民群众的支援下,冲破敌人的“铁壁合围”、“梳篦清剿”,发动民兵,清除汉奸,同时大闹县城,毁坏公路,组织群众暴动,最后,终于打得日本鬼子死伤溃败,并且一举捣毁了盘踞在县城的鬼子猫眼司令部。通过这一系列的斗争,八路军创造了千古未闻的奇迹壮举,他们的行动震山河、荡人心、惊天地、动鬼神,特别是排长史更新骁勇善战的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作品以传统的评书形式结构全篇,场面宏大,情节跌宕起伏,颇有艺术魅力。 [book_img]Z_14541.jpg [book_title]第一回 史更新死而复生 赵连荣舍身成仁 当“五一”反“扫荡”打得最紧张最激烈的时候,在滹沱河的下游桥头镇上,发生了一次地裂山崩的战斗。天上是飞机,地下是大炮坦克车,把整个镇子里里外外围了个风雨不透。杀声、喊声、枪声、炮声响成了一锅,从拂晓打到黄昏,从黄昏又打到天明,直打得硝烟漫地,火光冲天。可是打着打着,忽然间枪炮不响了,飞机也不来了,好象是停止了战斗。在麦子地里藏着的人们都觉着奇怪,谁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眼巴巴地望着镇子里冲天的大火,明明知道是烧自己的房子,也不敢回家抢救。离镇子近一点儿的人们,连身子也不敢站起来,一个一个的在麦垄里蹲着坐着,还有的趴着,使劲地拔着脖子,一声不响,大气不出,直瞪着眼睛看着街口。正在这个劲头儿上,冷古丁的站起一个人来。 这人看样子约摸有六十多岁,满脑袋花白的头发,下巴底下长着一绺山羊胡子,高身材,长瘦脸,两只眼睛象是有些不带劲,未曾看事儿,先要用手指头揉一揉擦一擦。他的胳肢窝里夹着一根榆木锹把,有一把多粗,有齐胸口那么高,这就是他的武器。这个老汉向镇子里望了望,听了听,禁不住心神慌乱了,只见他把锹把往右手里一提,猫下腰,呼呼呼呼顺着麦垄就往前跑。跑出麦子地去,他脚步没有停就又哗啦哗啦的进了高粱地。这时候的小高粱,长得还没有麦子高,他得把腰弯得更低,可是他的脚步也更加紧了。出了高粱地,离镇子已经不远,他跳下道沟,拚命地往街口跑去。这人到底是谁呢?正是赵连荣。 赵连荣这个老头子,为什么象疯了似地往镇子里跑呢?其中有个缘故:这场战斗就是他的儿子赵保中领着人和鬼子打的。 赵保中是个老红军战士,现在是八路军冀中军区主力兵团的一个营长,他带着三个连的兵力,从反“扫荡”以来,就连天连夜地跟敌人周旋着。多少个昼夜他们没有能够睡觉,没有得到过休息,也没有吃上过一回痛快饭,本来就疲劳得够呛了,可是当他们向外线转移的时候,又在桥头镇被两千多名日本军队给包围住,这才造成了这次惊人的突围战。 诸位:三个连的八路军只不过是三百多人,要跟两千多日本兵比起来,不要说兵力相差几倍以上,就拿武器来说,也比人家差得远哪?八路军的营连里边,主要的武器就是步枪、刺刀、手榴弹,机关枪是很少的。日本兵可有的是坦克、大炮、机关枪,更不要说他们还有飞机、有毒瓦斯哩!再说,赵保中他们的弹药已经剩得不多。叫谁说这三个连也是九死一生,万分危险哪!在这种情形之下,赵连荣怎么能不提心吊胆、情急神慌呢? 赵连荣一口气跑到了街外的场边。他看见场里模模糊糊的一大片,这是些什么东西呢?他用手指头揉了揉眼睛,走到跟前儿这么一看:哎呀,满地都是死尸!他的心立时就咚咚咚地敲起鼓来了。他又仔细这么一瞧,哎哟!这些死尸个个都没有脑袋。老头子明白了:噢!这些都是日本兵的尸体。 因为他知道,到中国来的日本兵,在最初的时候,被打死以后,都是装到麻袋里,用汽车运走,这样好掩盖群众的耳目。 可是后来他们越死越多,用麻袋装尸体装不完了,这才改变了办法——把脑袋切下来,装到麻袋里运走。赵连荣又看了看,这些没有脑袋的尸体,穿的都是黄军装,大皮鞋,每个尸体的旁边,还都有一顶钢盔。没有疑问,准都是日本兵的尸体。一定是敌人往街里冲的时候,叫俺保中他们给揍死的。 他狠狠地“啐!啐!” 啐了两口唾沫。又一想:俺保中他们怎么着了?敌人死了这么多,他们的伤亡还小的了吗!想到这儿,他又急忙往街里跑。 赵连荣刚走进街口,就又看见一堆尸首。哎呀,这可都是我们的八路军!立时刻儿就把个老头子给吓呆了:“保中啊! 同志们啊!你们叫我老头子还怎么活下去哟!”他这几句话,不象说出来的,简直就是哭出来的。他以为赵保中这一个营都牺牲了。你看他:眼里流着泪水,颤抖着两只老手,一个一个地扒拉着,找他的儿子赵保中。 他找来找去,找了两个过儿,看看都挺面熟,好象都认识,可就是连一个名字也叫不上来,更找不见他的赵保中。他很纳闷儿,心里话:想是俺保中没有死?于是他把这些尸首点了点数,一共是三十一个。他这才清醒起来:“呃,保中他们一定是冲出去了。咱八路军多会儿也没有叫敌人全部消灭过。”他这两句话刚刚说完,正想走回家去看看,猛然间,尸首里边站起一个人来。 “啊!”这一家伙,把个老头子给吓得倒退了三步。 赵连荣使劲儿揉了揉眼,仔细这么一看:喝!好大的个头儿,足有一冒手高,赵连荣要看他,都得仰着脖儿。只见他膀扇儿有门扇这么宽,胳膊有小檩条儿那么粗,四方脸盘儿又红又黑,两只眼睛又圆又大。浓眉毛,高颧骨,高鼻梁,宽下巴,看样子也就是二十七八岁,可是长了有半寸多长的稀稀拉拉的连鬓胡髭。 他满脸都是灰尘,就象刚打砖窑里钻出来一样。在他的左眼窝儿下边有一个小洞,一条紫红的血线从里边流出来,顺着鼻窝儿流到嘴角儿,又流到脖子下头去。身上的衣服满是血浆泥土,已经看不清他穿的军装是什么颜色了。他手里没了武器,紧紧地攥着两只象油锤一般大小的拳头,怒目横眉,咬牙切齿,全身都带着杀气。他笔直地站着,动也不动,活象个铁打的金刚。老头子心里想:这是个人哪还是个什么? 莫非我眼离了吗?可这明明是个人啊! 可人死了怎么还能站起来呢? 赵连荣正在心神疑惧的时候,就听站起来的这个人说话了:“老大伯,别害怕。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我受了伤,渴得要命。”赵连荣一听他说话,这才把疑心定下来,又听着他这声音耳熟,只是想不起是谁。于是他往前凑了两步:“怎么,你还没死?你是谁?为什么在死人堆里藏着?”他这一问,那人往前挪动了挪动:“老大伯,我真没有死,这不是我还会走道会说话吗?你看看: 还认得我不?我叫史更新,我就是在你儿子赵保中领导下的史排长,我跟着赵营长来看过你老人家,我在你那上房屋西头住过。不是有一天,我帮你铡草,还替你磨过铡刀吗?” 赵连荣一听这话,心里全明白了,赶紧又上前凑了几步,使劲地睁着老眼瞅了瞅:“你是史排长,大伙儿都跟你叫史大个儿。”史更新点点头:“是啊。”“怎么我看着你不象啊?” “这你老人家还用问吗?这些日子就象过了多少年哪!别说是见了我,就是跟赵营长见了面,恐怕你也认不清了。”赵连荣一想:“对呀。可是你知道保中他们怎么样了?” 史更新本来不愿意再多说话,但是赵连荣这么一问,他不得不把情况告诉给他,这才说道:“赵营长带着队伍已经冲过河去了,过了河就算是脱离了敌人的‘铁壁合围’圈儿。你老人家放心吧,他们这就要过京汉铁路到太行山里头去了,那里是咱们的巩固根据地,晋察冀军区司令部、边区政府都在那里。他们到了那边,整顿整顿、准备准备,还要打回来。” 赵连荣听到这儿,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扑通”一声这才落了地。老头儿一高兴,他的话可就又来了:“不是说咱们的聂司令就在那里吗?他一定得派队伍打过来。可是,你怎么不跟保中他们一块儿冲过河去呢?”“因为敌人太多,咱们的兵力太小。俺们这才决定迷惑敌人——我带着一个排在这儿作假突围,把敌人的兵力吸引过来,赵营长他们才能冲过河去。要不是这样,就得全军覆没!我们这个排本来都决心牺牲在这儿,没有想到,我被打死之后,又还醒过来了。因为弄不清敌情,没有敢动,刚才看着是你老人家,我这才敢站起来。大伯,咱别在这儿多说话了,恐怕敌人还要来,你快点把我领到别处去,我歇一会儿,你给我烧点水喝,我好去追赶队伍。” 赵连荣一听史更新还要追队伍去,不由得就吸了一口气: “哎呀!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追队伍?”“不,老大伯,只要我死不了,我就要追队伍。”赵连荣上前一看他这伤:脑袋上被打了一枪,这一枪,是从左眼窝儿下头打进出,从后脑勺子下边出来的。看了之后,连说:“不行啊!不行啊!你走不了。”他可不知道史更新这人意志坚决:“大伯,我觉着不要紧,脑袋上这一枪,并没有伤着脑子,这是六五子弹,弹丸小,要是七九子弹,可就完了。你放心,我相信我死不了,我不会走不动。”赵连荣听着可还是摇头:“现在到处都有敌人,你一个人又没有武器了,我看……”史更新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就微微一笑: “大伯,我不会被敌人打死,别的不用说了。”赵连荣一看,史更新这么坚决,知道再说也没有用: “好吧,既然这样,那就快走,到我家去,烧水做饭还方便,吃了喝了,把你这伤好好地包扎包扎,你就赶快去追队伍。可是我背不动你,我扶着你走吧。”史更新说:“用不着扶,我能走。”说着俩人就往家里走。 史更新心里着急,恨不能一步走进家去,他的路又熟,不知不觉就走到赵连荣的前头。赵连荣一看他这股子劲头儿,心里话:真是好样的!受了这么重的伤,走起路来还这么有劲儿,气势还这样的勇猛。他在后边跟着,止不住的点头称赞: 好小伙子,真行!这样的战士,鬼子兵八个绑到一块儿也比不了他。 说话之间,俩人进了家门。到了院里一看:可不好了!三间正房和两陪房都烧塌了架,火头虽然熄灭,可是死火还在着,烧得什么东西还吱吱的直响。院子里还有一个深坑,看得出这是炸弹炸的。一所整整齐齐的院落,连炸带烧,弄得破烂不堪,只有西南角上剩下了半间厕所,一间牛棚。史更新一看这个情景,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他发着狠地咬了一咬牙。这一咬牙可不要紧,就感着伤口火辣辣的酸疼,疼得钻心,眼睛流泪,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滚落下来,两腿一软就倒在地下。 这时候的赵连荣怎么样了呢?他没有注意史更新。因为他一进家门,心里就又气又恨。他的脸色变成了铁青,浑身发抖,使劲睁着两只老眼,看看这也完了,那也毁了,这个祖祖辈辈的老家,被糟蹋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心如刀搅,呆若木鸡!呆了好久,他把大腿一拍,“咳!”使劲地咳了一声,这才吐出一口怒气。只见他捶着胸膛,跺着双脚,大声喊着: “保中啊,这个仇你可要报啊!……”这工夫史更新在地下躺着哼了一声。老头子这才回过头来,一看,知道他是因受伤过重,再加上又饥又渴,才跌倒在地。他慌忙上前把他扶了起来。房子全烧光了,只剩下厕所和牛棚没有烧,这可让他到哪儿去休息呢?只好把史更新扶进了牛棚,让他躺在草上休息。 赵连荣回身出来,想要给史更新弄吃弄喝。做饭是没有办法了,想法给他烧点儿水吧,可是铁锅已经炸碎了;水瓮也炸得光剩了个底儿,里边只有一点水,还掉进去了许多灰土。咳!没有别的办法,他在地下拾起一块破锅片子来,放在火上,把水瓮底子上那点泥汤子倒进去,就这样烧起来了。 这时候老头子已经顾不得别的,他在旁边一蹲,直瞪着眼看着,恨不能一时把水烧开,赶快给史更新喝了,好让他去追赶队伍,替他杀敌雪恨。好不容易才把水烧开了,他用衣裳袖子捂着,把水端进了牛棚,又想起自己腰里还带着两个剩窝头,急忙掏出来,掰碎了,在水里一泡,放在史更新的面前:“史排长,对不起你啊!你将就着吃了吧。”史更新知道赵连荣的脾气,他叫你吃你就得吃,所以一句客气话也没说,他就连吃带喝吃起来了。 史更新因为受了伤,吃喝自然是挺费劲。赵连荣一看他这个情形,就又问他: “史排长,你觉着怎么样?还能走吗? 要是不能走,我就扶着你先到外边麦子地里藏一藏,然后再想办法。”史更新说: “不用,别看我的伤重,我心里挺明白,把这点东西吃了,我就去追赶队伍。我告诉你,大伯!这一次的反‘扫荡’跟过去不同,上级早就指示了,是长期的,是最艰苦的,敌人一定要把这个镇子作为长占的据点儿,你老人家应该早作打算。不过,几个月以后我们就打回来,咱们这是有计划地撤退,还要有计划地把敌人赶走。”赵连荣一听这话,心里可发起愁来了……。 说话之间,史更新就把这点东西吃完了。可是他倒觉着浑身无力,伤口疼痛,脑袋发沉,眼睛也懒得睁,连话也不愿多说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赵连荣明白:受伤过重和劳累过了火以后,就会发生这种现象,让他睡点觉才好。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外边不远的地方“乓勾儿”响了一枪。史更新一听是“三八式”步枪响,知道是敌人又来了。就觉着浑身一紧,腾的一下子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他又一想:这时候往外走不行啊!可是又怕敌人来搜查,连累了赵连荣。于是就说:“老大伯,敌人来了,你赶快躲出去。”赵连荣说:“我躲出去,你怎么办?” 史更新说:“我就在这儿藏着,他不来拉倒,来了再说。”赵连荣一听就说:“这怎么行呢?我老头子能这么办事吗?要走咱一块儿走,要死咱也死在一块儿。” 史更新又问:“要走往哪里去呢?”赵连荣说:“钻过‘通墙’上西邻。”史更新又说:“西邻也不保险哪,咱知道敌人往哪儿去呢?” 说话之间,又听见更近的地方“乓乓”连响了两声盒子炮,紧接着有人咕咚咕咚跑的声音,又有人追着喊:“站住! 站住!再跑打死你!” 接着又是一连好几枪。在枪声中间,“咭哩哇啦”的有日本人在说话。很明显,这是敌人来到近前了。史更新一听着了急:“大伯,你赶快躲到别处去吧,别管我了。”说着,他就往外推赵连荣。赵连荣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史更新真急了:“大伯啊,咱可是一家人哪!用不着说别的,咱们应该聪明点——能逃就逃,能走就走,你甭管我,我有办法对付他们。”赵连荣也着急地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办,你依着我,赶快钻到草里头去。他们要是来了,叫他看看这个家糟蹋成了这个样,他还搜查什么?”史更新还想再说话,可是一看老头子真有倔强劲儿,又觉着情况不允许迟疑了,这才依了他。还没有等史更新自己动作,赵连荣就连推带搡,把史更新推到了草堆里头,外面又用草把他盖起来,他就一动不动了。 赵连荣走出了牛棚,想仔细地听一听外面的动静。他刚一出来,就听大门外边有脚步声,他知道是敌人来到了。刚想回身再躲避起来,早就有一个特务领着一个日本兵闯进了院里来。 进院里来的这个特务年纪不大,身子不高,长得猴头猴脑,手里提着一支合子炮,进来就用枪指着赵连荣尖声尖气地喊:“站住!哪儿跑?再跑就撂死你!”后边跟着的那个日本兵,两手端着“三八式”步枪,带着明晃晃的刺刀。他咧着嘴,瞪着眼,凶狠得就象个恶鬼。他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问着:“你的,什么的干活?老头子,哼?”赵连荣知道走不脱了,竭力沉着镇静: “我是老百姓,房子都给烧了,还不许家来看看吗?”他的话刚说完,这个特务窜上来,“啪!啪!” 就打了老头子两个嘴巴:“你当我不知道你是抗属?你的儿子叫赵保中,他是八路军的营长。你说是不是?”这两个嘴巴,打得赵连荣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他真想还给他两巴掌,可是想了想,他忍耐住了,使劲地压着怒气:“先生,你认错了。” 这个特务“嘿嘿”冷笑了一声:“我认错了?你敢说你不是抗属吗?你敢说你不是赵连荣吗?” 赵连荣想把敌人顶回去,可是又不愿意否认这个光荣的称呼,让敌人以为你是胆小害怕了!怎么回答才好呢?一时想不出话来。特务又是一声冷笑:“老东西,你的骨头烧成灰儿,我也能认出你来! 你那房上长着几棵草我都知道。今儿在这儿被皇军包围住的,就有你的儿子赵保中。好鬼啊!他们打死了皇军一千多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了。可是,他们有一些伤号走不了,他们现在在哪儿藏着你一定知道,要不,你跑进村来干什么?趁早儿说出来,饶你的老命,要是敢不说,你瞧见了没有:我这二拇手指头一动,就要了你的命!” 赵连荣一听,特务对他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不想再多说话了,只是说:“伤号,我一个也不知道。”特务一听他说不知道,就又上来打。这一回老头儿有了准备,把身子一扭,没有让特务打着。他知道特务还得打他,他就倒退了几步,一眼看到了他的榆木锹把,心里一动,暗暗想着:这个狗娘养的!你要再打我,我就抄起这家伙来跟你拚一拚。不想叫特务看破了他的主意,还没有等他靠近锹把,特务早走过去把那家伙抓起来了:“哈哈!你也有武器啊!好,我先使唤使唤它。”说着就把盒子炮往腰里一插,举起锹把照着赵连荣的脑袋就要打。 这时候,那个日本兵上来用枪一挡,他对着特务“哇啦”了一声:“慢慢的,打死就不能说了。叫他说的。”特务一看,就没有敢打,可是他的锹把也不好意思放下来,于是就举着锹把,逼着问: “你说出来不打你,八路军的伤号藏在谁家了?”赵连荣还是说:“不知道。”“不知道我可打啦!” “打也是不知道。”“你再说个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特务火儿了:“我叫你不知道。”搂头盖顶就是一家伙,赵连荣把脑袋一闪,正打在他的肩膀上。他“哼”了一声,就坐在地下了。特务刚想打第二下,日本兵又上来拦住了。 为什么这个日本兵又拦住不让打呢?因为他听到牛棚里边有动静,他以为里边有人,可是他不敢进去,用枪指着,叫特务进去。他对着特务努了努嘴,低声说:“里边的看看。”这个特务也不敢进去,分明是害怕,可是他还假装着胆子大,就听他怪声地惊叫着:“八路!出来,出来,知道你在里边藏着了。出来缴枪不杀,你要不出来,等着进去把你抓出来,可就别说对不起你了。” 喊了半天,里边也没有动静。这工夫,日本兵又逼着他进去,特务还是不敢进,又喊叫:“你出来不出来?不出来可放火烧房啦!出来,出来。”他是光诈唬不敢往前迈腿。 说到这儿,大家一定想知道史更新在牛棚里怎么样了。 史更新是八路军正规兵团的一个排长,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勇士。他不光是有战斗技术,有战斗经验,越是到了紧急危险的关头,他越沉着。当敌人在院子里折腾的时候,史更新就在牛棚里轻轻地把草拨拉开,悄悄地找寻武器。他想:牛棚里最好的武器是铡草的铡刀。他对赵家这把铡刀是很熟悉的,没有费事儿就把它找到手了。他拿起这把铡刀来,心里有了主意,暗暗地说: 兔崽子!只要你敢进来,我就先劈了你!劈一个夺过一支枪来,我就有了办法。于是他手提着铡刀就在门旮旯后头一站,单等着敌人进来。当特务打赵连荣的时候,他试了好几试,想出去跟敌人干一干。可是,他听着敌人距离屋门口有七八步远,又觉着这样出去,恐怕不行: 我一刀只能劈一个,敌人要开枪打死我倒不要紧,可就怕的是赵大伯也活不成。想到这儿,他就又耐着性子等着。这工夫特务喊叫起来了。怎么办呢?他怀疑被敌人发觉了,又冷静地听了听:特务是瞎诈唬哩。他知道:凡是这么瞎诈唬的就是胆小鬼,可是诈唬诈唬要没有动静,他一定进来看看。对,还是等他进来。 再说这个特务。他在牛棚外边诈唬了半天,听不见里边有什么动静,以为里边没有人。于是他就要往里边走。他往里边这么一走可不要紧,赵连荣老头子沉不住气了,他猛然站起来,拦住特务:“先生,里边没有八路军,这是个牛棚,里头什么也藏不住。” 他这一来可闹糟了,特务是很狡猾的啊! 一看老头子这个表现,心里明白了:里边一定有人!这就又吓得急忙把身子缩回来,又逼着赵连荣进去:“好你个老东西! 你说没有八路军,我要进去你为什么拦住我?你不让我进去,好,你进去,走,走,给我走。”这个特务是想:让赵连荣在头里走,他在后边跟着,想利用老头子作掩体。 赵连荣能够领特务进去吗?当然不能。他觉着:要是领着特务去找八路军的伤号,这成了什么人呢?就是把脑袋割下来,也不能这么办。 可是特务逼着他进去,怎么应付好呢? 想了想就说:“我不领着你进去。”这个特务一听,就又战兢兢地问:“你为什么不进去?”老头子说:“我领着你进去,要是什么也找不着,你不打我啊!”“不打你,你快进去吧,走,快走。”这时候的赵连荣可真是为起难来了:进去吧?不能够;不进去吧?特务逼着;跟敌人拚了吧?自己赤手空拳……。这工夫特务已经把锹把扔掉,用盒子炮逼着赵连荣,他越逼越紧,赵连荣不由得就用眼瞅一瞅牛棚门口。为什么他要瞅着牛棚门口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他这一来,把个特务给吓毛了脚,他也直看牛棚的门口,光怕从里边出来人打死他,只见他惊惊乍乍地看着牛棚门口直往后退。 他这么一来,日本兵也害了怕,不过他没有往后退,他把枪攥得更紧,用刺刀逼着特务跟赵连荣:“走的,走的,统通进去。”这个特务一看,日本兵的刺刀逼在身边,就不敢再往后退,可是也不敢进牛棚,就象钉住一样不敢动了。日本兵急了:“八格牙路! 死了死了的有!”他骂着就把刺刀在特务和赵连荣的面前一晃,吓得个特务“啊”的一声,往旁边一闪。他一看不进去是不行了,上来把赵连荣的衣领抓住,象狼嚎一样地叫喊着:“走!给我进去!不进去,就崩了你!” 特务这么一来,可把个老头子给逼急了,他一股子怒火往上一窜,两只象干柴棒似的老手,拚命地一扑,大声喊着: “拚了命吧!我掐死你个狗娘养的!”好松的特务,被赵连荣给掐住了脖子,就象兔子被老鹰抓住一样,叫都叫不出来了。 这一家伙,把个日本兵也给吓坏了,他端着步枪:“呀——呀——老头子大大的厉害!呀——”对着赵连荣的肚子就是一刺刀。赵连荣一看刺刀来了,急忙把特务松开,两手上去就抓日本兵的枪。枪也抓住了,可是刺刀刺进了他的肚子,前后都扎通了!一阵疼痛,倒在地下,大叫了一声“史排长”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可是他的两只手还紧紧地攥着敌人的枪头。 史更新在牛棚里听得真真切切,一步窜了出来,手举着大铡刀,猛喝了一声“住手!”特务一看:史更新就象个天王一般!吓得他浑身颤抖,手忙脚乱,还没有来得及举枪打,史更新情急气壮,眼快心灵,手起刀落,只听“喀嚓”的一声,把个特务给劈了两半。 这一家伙,这个日本兵可更吓毛了脚,他想赶快夺回枪来,刺杀史更新,可是他的枪被赵连荣给抓了个结结实实,他连夺了三下也没有夺回来。要说这个日本兵可也真不简单:他一看不妙,赶紧把枪丢开,一扭身子,把史更新面对面的抱住了。他这一抱,史更新这把大铡刀再也使用不上了。日本兵都讲究摔跤,他想把史更新摔倒,可是他哪里知道:在这一带滹沱河岸的人,差不多都会两下子武术,不会别的,也会个“三角毛儿”“四门斗儿”。史更新不光是会武术,他身高力大,又有战斗经验,又有熟练的战斗技术,一个普通的日本兵哪里是他的对手?他索性也把铡刀扔掉,来和日本兵徒手干。 当日本兵想要把史更新抱起来的时候,他就使了个“千斤坠儿”,这个日本兵把吃奶的劲头儿都使出来了,就听他“哼!哼!”象牛憋气一样,可是史更新亚赛个生铁铸成的罗汉,纹丝儿也没有动。 正在这个劲头儿上,史更新的双手把日本兵的脖子一掐,用力向前一推,这个日本兵不得不放开手。他放开了手,可是史更新还掐着他的脖子哩!史更新的个子高胳膊长,日本兵个儿矮胳膊短,他的两只手只是乱抓乱挠,脑袋瓜子拚命地往后曳。这时候,史更新把右腿往上一提,就着日本兵往后曳的劲儿,照着他的胸膛猛力一踹,说了声“去你娘的吧!” 这一脚把个日本兵踹出去了有一丈远,就听“咕咚”的一声,给摔在了地下。他“哇啦、啦哇”地连声怪叫着,还想滚起来反抗,早被史更新上去给扼住了。史更新抡起那油锤般的拳头,对准他的软肋砰砰两拳,把个日本兵打折了三根肋条,立时就伸腿瞪眼完了!史更新就手把他拖起来,给扔到了火里去。这个敌人就这样地在这儿“火葬”了! 史更新把这两个敌人解决了之后,赶紧来看赵连荣。来到跟前儿一看:赵连荣的两只手攥着这支枪还没松开,人在地下躺着,枪在肚子上插着,枪把还朝着天戳着。史更新知道人是不行了,可是他不忍把枪拔下来,他在赵连荣的身旁“老大伯,老大伯啊!” 连声痛唤,可是老人已经不能说话,只见他紧绷着嘴唇,使劲地拧着花白的眉毛,听到史更新的声音之后,一阵剧烈的抽动,老人把眼睁开了。下巴底下的胡子一动,把嘴张开,想要说话没有说出来,两只老干手把插在肚子里头的刺刀拔出来,一松手,啪啦一声,枪倒在史更新的怀里,赵连荣就又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史更新的心里,真是一阵似火烧,又一阵觉着冰凉!可是他没有流出泪来,只觉着象有个什么东西压住他的腿。他跪在老人的脚下,恭恭敬敬地连着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把枪举在空中,用低沉的声音叫着:“大伯,您老人家放心吧,我一定要让赵营长和更多的人知道您是怎么牺牲的!大伯,您老人家放心吧,史更新一定要对得起您——我是个共产党员,是毛泽东的战士,我向您宣誓:我一定要革命到底! 只要敌人存在一天,我就战斗一天,直到所有敌人断根绝种!” 史更新刚刚把话说完,又听见街上“乓勾儿”一声枪响。这明明又是敌人来到了! 史更新急忙手持着步枪,又准备进行决死的战斗。 正是: 热血写成无畏字 壮志坚定永恒心 [book_title]第二回 白手夺枪排长奋勇 仰面喷血鬼子丧魂 上一回说到史更新刚刚站起身来,又听见外面枪响,这明明是敌人又来继续搜查八路军的伤号。史更新知道自己的处境仍然是非常危险,应当赶快离开此地躲避起来,可是他不忍让赵连荣的尸首现天现地,也不愿叫特务的死尸在这儿招引敌人。于是他把赵连荣抱进牛棚,稳稳妥妥地放在牛槽上面,然后抱起两抱干草,把老人的尸首掩盖起来,悲恸地说了声:“大伯啊!原谅我吧,现在我没有办法安葬你老人家,只好用我的行动来报答你吧!” 说完之后,他转身出了牛棚,又把牛棚的门扣好,听了听外面倒没有什么动静了。他又过来拉起特务的两条腿,就象拉死狗一样,想把他扔到火里去。刚要扔,他忽然想起特务的身上还有枪哩。有人要问:特务身上的枪史更新为什么看不见呢?这是因为特务穿的是便衣,枪和子弹都在里边带着,他的枪缰绳也是从外衣里边套在脖子上的。所以他虽然死了,他的枪和子弹还被衣服掩盖着。史更新在特务身上把盒子炮摘下来,把子弹也掏出来,这才把他扔到火里去。他转身往回一走,又发现地下散着几排步枪子弹,他弯腰拾起,又从旁边捡起两个四十八瓣儿的手榴弹来。这是因为刚才他一脚把日本兵踹了一丈多远,摔在地下的时候,日本兵的子弹从皮盒子里边倒出来了,连他在皮带钩子上挂着的两个手榴弹也滑落在地下。 史更新把这些武器拾到手之后,他这股子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常说:“武器是战士的第二生命!”这话有理。史更新得到这些武器,真象老虎添了翅膀,立时觉得浑身都是力量,把自己的伤都忘在了脖子后头。你看他:把盒子炮顶上子弹,关上保险机斜插在腰间,又把步枪推上子弹,两只手这么一端,骄傲地朝前走去。这真是:“只要枪在手,哪怕敌人凶!”史更新往前走了不多几步,就听见街上有呼噜呼噜的许多人走动的声音,仔细一听,远处还有人在叫骂,说话的声音也很杂乱。他知道外边的敌人来了不少,心里想:我上哪儿去呢?往外走是走不脱的;这个院子里又藏不住。先钻过“通墙”去,跟敌人捉捉迷藏,混到天黑就好办了。于是他就钻过了东边的“通墙”。 也许有人不知道这“通墙”是怎么回事。这是冀中的群众为了让子弟兵便于进行村落战斗,把家家户户的院墙都打开一个小洞口,他们起了个名字就叫“通墙”。凭着这些“通墙”,子弟兵在战斗中院连院,户通户,通行无阻,隐蔽潜行,掌握了主动,打击了敌人。 史更新一连串了五六道“通墙”,来到了一家离两边街巷都比较远的院子里。这所宅院里边有一个宽大的碾房,他就在这儿停下来了。他看了看这个碾房的地形很好,前后有门,左右有窗,窗户外头有一架囤梯,可以登着上房,两边院墙都有洞口,可以左右通行,这真是个进可以攻,战可以据,退可以防的机动阵地,只要敌人不是四面八方一起围来,就可以从容地行动。于是他在碾盘上坐下来,镇静地听了听四周没有什么动静,这才趁着这个机会,要把自己的伤口包扎包扎。 他把一条裹腿解下来,一看这裹腿满是血浆泥土,脏得看不见布丝儿。嗨,这时候哪里还顾得脏不脏呢?包上再说吧。于是他用这条裹腿把脑袋上的伤口包扎起来。这一包扎他倒觉着轻松了一些,并不觉得怎样疼痛,可是肚子里又咕儿咕儿的叫起来了,因为刚才没有吃饱,又觉着饿得难受。饿,这儿能有东西吃吗?他把裤腰带紧了紧,就又坐下来。听了听周围还是没有动静,又把盒子炮拉出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端详,一看:是个二把盒子,烧蓝全没有了,叫土吃得连牌号都看不清楚,用子弹头儿试了试已经老得没了口。他心里腻歪了。不过,还有四十多粒一色“六○三”的子弹,他想: 这还不错,遇事也可以叮当一气。他又看了看这支步枪,可还是八成新的:刺刀白得耀眼,枪身蓝得发亮,木托也很光滑,又数了数子弹,共有二十三发。他感到这件武器倒是挺得心应手,不由得他就作了一个瞄准的姿势。 正在这个时候,从西边的“通墙”口悄悄儿地钻过一个日本兵来。史更新抬头一看,你说怪不怪:这个日本兵抽头又缩回去了。他这一回去,史更新可就犯起了疑惑来:为什么这个家伙刚钻过来就又回去呢?莫非他一看,就知道这个院内没有藏着人?不对,日本兵在战场上从来不这样马虎;莫非他怕这儿藏着八路军,不敢进来搜?更不对。他们的任务不就是来搜查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赶快走,也许是我被他发现了?可是发现了我,为什么不来抓我他又回去呢?嗯,敌人一定是摸不清情况,看见我在这儿,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再说,他又看见我有上着刺刀的步枪,还有盒子炮,以为是发现了八路军的正规部队,急忙回去报告。哼,可能是这么回事。史更新真是判断对了。原来,日本兵对八路军正规兵团的战士叫“虎子的”,因为老是打得他们昏头转向,他们也真有点害怕。再说,这个日本兵可也真是弄不清这儿究竟有多少八路军,所以他才悄悄儿地回去报告,这一来,史更新可就又危险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史更新怎么办呢?他一面作着战斗准备,同时判断着敌情,向着东面的“通墙”口走去,没有想到,刚刚要过去的时候,又听到那边不远处也有唏哩哗啦的响动。他断定也是敌人。这可怎么好呢?他没有犹豫,回身往南,打算登上囤梯,翻墙过南邻去。正在这个当口儿,三个日本兵一起从西边的“通墙”口钻了过来。史更新一看不好,他当机立断,旋转身来,在墙角下面一蹲,两只手紧握着步枪,就象将要扑耗子的猫一样,在等待着敌人。 这工夫三个日本兵,个个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从左右后边三面来包围史更新。史更新回头一看:啊!和敌人对面了!头一个日本兵,一见史更新,就“呀——”的一声,冲到了史更新的面前,对着他的左肋就是一刺刀。史更新猛然站起,用力防左反刺一枪,喀嚓一声,把敌人刺来的枪给磕出去了。史更新紧接着一个前进直刺,只听“呀——嘿!”一喊,刺刀穿透了敌人的前后心胸。这个日本兵噗通的一下子,倒在地下了。 他刚刚把枪抽回来,两边的两个日本兵都靠拢来了。他们一看史更新厉害,不敢轻视,这才摆出刺杀的架势,一边一个“呀他——呀他——”向史更新一齐进攻。其实,这两个日本兵也不是史更新的对手,可是史更新知道后边还有敌人,他不肯多费时间,照准左边的一个敌人一搂火儿乒的一枪,这个敌人又应声倒在地下。这时候第三个日本兵急了: “呀……呀……呀……” 他的刺刀一下比一下有力地照史更新刺来。光剩下这一个敌人,史更新当然是更不怕他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一个鬼子窜过“通墙”,“哇啦啦”大叫了一声,冲到了史更新的背后。史更新一看不好,赶紧往旁边一闪,来了个刺花枪的动作:当前边这个日本兵的刺刀又刺到他胸前的时候,他用枪托乓的一声往外一磕,紧接着掉转枪身,一个前进挑刺,刺刀刺进了敌人的胸部,把敌人挑了个脑袋冲下屁股朝天。 史更新急忙抽枪来对付身后边这个敌人,可不好了!他的刺刀挑弯了。他后悔自己不该着急,使这么大的劲儿,这一家伙可怎么办?刺刀弯了,再进行白刃战斗,当然是很不利。不过他觉着只有一个敌人还不要紧,这才转身过来,用弯了的刺刀,和新来的这个敌人对战。他一看,这个敌人和前头的几个可大不一样:气势凶猛,刺杀术也精练得多,他”呀呀呀”一个劲儿地猛刺史更新,他的刺刀总是不离史更新的两肋和心口窝儿。史更新的刺刀弯了,不能反刺,只能招架,无法还手。想开枪打吧,枪膛里的子弹已经打出去了;再顶子弹,又来不及;回头跑吧,身边有这样一个凶猛的敌人,又怎能跑得脱呢?史更新虽然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遇到这样情况,可也真难免有些着慌。他心中暗暗地警告自己: 不要慌,心慌无智!要沉着,要想办法。当他把心定下来之后,他发现这个敌人很面熟,哪儿见过他呢?……想起来了: 啊!冤家路窄,又碰上这个老对头了。 诸位:这个敌人到底是谁?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敌人是日本兵的一个曹长,有三十多岁,长得个子虽然不高,可是他的肩膀挺宽,力量挺大,善于摔跤。这个家伙是行伍出身,战斗技术熟练,善于刺杀,打起仗来很猛,打死打伤过好几个八路军的战士,经他手杀的老百姓就不知道有多少了。有人认得他,他的名字叫那撒卡瓦,可是一般人不知道,光是看着他长得难看:他的额头上有三道又深又长的皱纹,好象砍了三刀的伤痕,他的鼻子往上翻着,嘴唇撅出老长,嘴挺大,他要一叫喊,两边的嘴角子就要咧到耳朵根子上去。要是光看他的脑袋,真是三分象人,七分象猪。因此,认得他的人,都跟他叫猪头曹长;不知道他是曹长的人,就管他叫猪头鬼子。昨天他的小队长被八路军打死了,他才代理了小队长。这样说来,他现在应该叫猪头小队长了。 史更新早就跟这个家伙交过手。那还是在抗日战争刚一开始,国民党反动派的好几十万大军,从河北、山西南逃,日本军队顺着铁路河流追赶。当时,猪头曹长所在的一路军队,在滹沱河岸遇到了吕正操将军的抵抗。日寇吃了亏,他们到处烧杀起来,在猪头曹长他们围住的一群老百姓中就有史更新。那是在滹沱河的水边上,他们要把这群遇难的老百姓,一个一个全都用刺刀挑死再推到水里去。史更新从小儿就身高力大,性子刚强,见义勇为,还会两下子拳脚。正当猪头曹长杀人的时候,史更新冷不防地抓住了他的枪,想一下子把枪给夺过来,跟敌人拚一拚,可是他夺了好几下子,猪头曹长也没有松手,于是他俩连枪带人搂在一块儿,摔起跤来,俩人在地下滚了半天,谁也不肯丢开谁,旁边的老百姓就一窝蜂似地炸了!另外的十多个日本兵,慌忙地追打老百姓,有的想要用枪打史更新,可是因为他俩老在地下不停地滚,所以也不好下手。史更新一看不好,他使了使劲儿,紧紧地搂住猪头曹长,滚到了水里去。当时正是河水暴涨,汹涌澎湃,波浪滚滚。史更新是在滹沱河沿儿上长大的,他的水性很强,他以为到了水里,猪头曹长就一定不行了,没有想到:这个猪头曹长也会水,他的水性还很强。俩人这就又在水里干起来:他扼他的脑袋,他搬他的脖子,他把他压下去,他又把他拖到水底,翻上来又折腾,折腾了半天,把枪也丢到水里头了。俩人都弄得精疲力尽,史更新喝了好几口水,猪头曹长也被水灌红了眼睛,直到又有一个日本兵抖着胆子跳下水去,史更新才把猪头曹长丢开,一个“没儿”顺水扎了有二百多米,从水里出来,赶紧钻高粱地跑了。第二天,史更新又在河底捞上这支枪来,拿上他的枪就参加了吕正操将军的武装部队。从那以后,猪头曹长就随着他的部队南下了。 武汉失守后,日本的主力回师华北,来进攻八路军,猪头曹长又回到冀中,偏偏凑巧,在一次战斗中,史更新和他又碰了头。那是贺龙将军指挥着八路军一二○师的部队在有名的河间战斗中歼灭敌人的时候,猪头曹长的部队增援,史更新他们的部队打援,两方面进行了白刃肉搏,史更新的小腹被猪头曹长扎了一刺刀,可是猪头曹长被赵保中打了一盒子炮,两方面都抢下了自己的伤号,史更新的肚子上现在还有个大伤疤;可是猪头曹长不知道怎么也没有死,偏偏今天又碰到一块儿,说句迷信话——这就叫“冤家路窄!是对头分不开!” 这一回的遭遇,一定要见个高低,较个长短。不过是:猪头曹长昨天才当了小队长,杀人的劲头鼓得挺大,他是逞凶而来,精力十足;史更新则是身带重伤,精疲力尽。叫谁说史更新也是危险的!况且,史更新的刺刀已经挑弯,他只能被动地应付,不能主动地进攻。在这样情形之下,他能不心慌吗? 这时候的猪头鬼子是越杀越凶,越刺越猛,你看他把个大嘴一咧,眼睛一瞪: “呀呀呀——呀——”一枪一枪地往前逼。他的两只脚擦得地皮嗤嗤响。史更新这支枪就成了个棍子,两边拨拉着且战且退,围着这个院子转圈儿。他想:非下绝招儿不行了。只见他在猪头鬼子的刺刀又刺到胸前的时候,突然转身向右边一个大跨步,急忙掉转枪身,抡起枪把,喀嚓一下子,把猪头鬼子的枪打了个稀烂,落在了地下:可是,史更新自己的枪也打成了两段。这一下子可真是好不厉害!震得个猪头鬼子两膀酸麻,吓得他心胆乱颤!他“哇哇”地连叫数声,倒退了好几步,正退在一个日本兵的尸体上,差头儿没有把他绊个跟斗。史更新急忙追上前去,抡起半截儿枪来,刚要砸他的脑袋,哪料想:这个家伙急中生智——他顺手抓起了死尸身旁的步枪“呀他——”的一声,往起一窜,照着史更新就又猛力地刺过来。这一回,这个猪头鬼子就更加凶猛得多了。本来,他看到三个日本兵被一个受了重伤的八路军都给打死,心里就很窝火,自己的枪又被打在地下,这对“赫赫威名”的大日本皇军,实在太不体面!于是他那武士道的精神冲天地发作起来,他使出全身的力量,恨不能一枪把史更新刺死。 史更新一看:糟了!这一个绝招儿还不如不用,可我怎么这样笨呢?在地下明明摆着三支死鬼子的枪,我就想不起退到那儿抄起来,反而便宜了这个猪头鬼子。这一来可怎么办?好,我也想法捡起一支来,只要我有了枪,我就能把他打死。想到这,史更新拿着半截枪,且战且退,绕着弯儿地往另一个死尸旁边移动。可是他这个打算被敌人看破了,就见猪头小队长“呀呀” 地一枪紧接一枪,一步也不放松地往前追杀。这一来,把史更新闹得可就更被动了,心里一着急,脑袋直发热,一个眼睛看事本来就不得劲儿,这会儿视线更模糊起来了,眼珠了上就象长了云彩,又觉着两条腿也一阵一阵的发沉,脚底下也不利索了。猪头小队长也看出了他的慌乱来,他趁着这个有利的时机,一枪紧接一枪、一步紧接一步,绝不让史更新还手。要说这个家伙是够厉害的:他一连刺了史更新七八十枪,不但没有疲劳手钝的表现,反而一枪比一枪有力。你看他:昂着猪头,挺着宽胸,直瞪着一对充满血丝的眼睛,大嘴咧到耳根子上来,他真想一口把史更新给吞下去!到了这时候的史更新,真是浑身无力,脚下无根,一阵一阵的心神恍惚,眼前直冒火花儿。 可是,史更新的心里明白,他暗暗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史更新哪,史更新!拿着你一个八路军正规兵团的排长,从入伍拿起枪来那一天起,打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战斗;攻下过多少堡垒、阵地;打死、打伤、俘虏过多少日、伪军?什么样的敌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仗没有打过?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失败!难道说,今天要死在这个猪头鬼子的枪下?这不太窝囊了吗?不能!绝不能够!我要战胜他!我要打死他!可是,你慌什么?你乱什么?莫非你忘了:机动、灵活,沉着、勇敢、胆大、心细、坚决、果断了吗?为什么今天作不上来了呢?武器坏了就不能战胜敌人吗?你赤手空拳的时候,不是也跟敌人干过吗?你小的时候学武术,不是学过“白手夺枪”吗?对呀!对呀! 夺他的枪吧。史更新拿定了主意—— 要“白手夺枪”。说也破怪:有了主意就有了精神,他立时觉得头脑清醒,眼睛明亮,手脚也灵活了,身上也有了劲儿。 史更新正要“白手夺枪”,只听见“通墙”的那边呼噜…… 有许多人奔来,史更新一想:又要坏!大批的敌人要是一过来,“白手夺枪”也不行了,这时他感觉到了孤身作战的艰危困难,要是有一个战友在身旁也不至于这个样。想到这里,他的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大声喊道:“二排长,四班长,快来啊!从东西两边包围!在房上架机关枪!别让敌人跑了!” 他这一喊,可真起了作用:对面房顶真爬上一个人来,这个人也是被敌人追着逃跑的,他一看史更新这个危险情况,本想下来帮助他,可是手里没有武器,后边还有敌人追着,怎么办呢?这个小伙子也是急中生智:伸手揭下来了一块半头砖,喊了声“着手榴弹吧!”飕——的一家伙,把半头砖就投下来了,吭的一声,正打在猪头小队长的后腰上,这一家伙打得个猪头鬼子连声怪叫,他的枪法混乱了,刺刀尖儿都带出了慌张,真是沉不住气了! 猪头小队长恨不得一下把史更新刺死。史更新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手中的半截枪,被猪头小队长的刺刀一拨,乓啦一声响,掉在了地下。史更新趔趔趄趄地直往后退,眼看着就要栽倒,连眼睛也睁不开了。这一来把个猪头鬼子高兴得不得了,他急急忙忙地追着史更新,史更新向右一歪,他就往右边一刺,史更新向左一扭,他就往左边一刺,可是还没有刺着。 这时的史更新忽然站住了,眼睛也睁开了,用手往猪头小队长的身后一指,大喝一声:“来啦!”猪头小队长惊慌地用力刺来一枪,刺刀尖儿眼看就扎着史更新的衣服,就见史更新那丁字步的后脚向后一撤,上身往右后方一扭,刺刀嗤溜一下子,贴着史更新的皮带穿到身子后头去了。史更新手急眼快,两手把枪身抓住,左手在后,右手在前,把左腿一挺,右腿一抬,飞起一脚,只听“嘿”的一声,把个猪头小队长给踢出去了七八尺远,一个仰面朝天“啊——”的一声大叫,躺在地下不能动弹,只是把枪丢在了史更新的手里。这工夫“通墙”那边呼啦……钻过来好几个日本兵!史更新没有来得及把猪头小队长打死,一看不好,扭头就钻过另一面的“通墙”跑走了。 说到这儿,也许有人要发生疑问:这么多的敌人端着枪冲过来,史更新怎么能跑走呢?人家的刺刀够不上他,难道人家不会开枪打他?他能跑脱?我不相信。 诸位:我们知道,日本兵受的是法西斯机械式的训练,平常在操场在野外练习的时候,他们都是按照书本的死教条来做,在进行白刃战斗上刺刀之前,都要把枪膛里的子弹退出来,即便是在战场上不退子弹,也要关上保险机,进行白刃肉搏,无论如何也不许开枪。这是为了防止走火儿打伤自己人,也是为了不破坏他们的战斗条令。这样看来,他们的战术是非常严格的,可是未免也太机械了。八路军的战士们都明白敌人这个弱点,所以史更新才敢转身跑走。 再说冲过来的日本兵,一共有六个,一看史更新把他们的小队长打倒之后逃跑了,这就“呀——呀——”地端着枪追赶。可是一连追赶了几个宅院,也没有看见史更新的影子。 他们这就留下三个人继续搜寻,另外三个人赶快回来,照看他们伤亡的人。一看: 三个日本兵因受伤过重,已经死停当了;他们的小队长仰面朝天在地下躺着,从鼻子里、嘴里不住地往外喷血,“咈——咈”的一喷老远,真是怕人。 这个猪头小队长他为什么从鼻子里、从嘴里往外喷血呢? 原来他是被史更新一脚给踢在腮帮子上了,把下巴骨给踢摘了环儿,腮帮子、牙床子、舌头根子连耳根台子都给踢破了,嘴张不开了,头也昏了,半边脸都肿了,肿得就象个酱饼子,又黑又紫,又糟又烂,不但这样,连他的气嗓管子都受了伤,这个家伙气性又大,所以才在地下躺着,“吭——吭”地直憋气,“咈——咈”地直喷血。日本兵见此情形个个害怕,这才背着他走出镇去,见了他的长官——毛利大队长。 毛利是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进攻东北的时候他就参加了。这个家伙心很毒辣,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可是,他有个特点儿:表面看来,并不象猪头小队长那样凶狠残暴,比起一般的日本军官来也“文明”得多,看年纪也不过四十上下,中等身材,脸儿挺白,上嘴唇留着一小块儿墨黑的卫生胡儿,就是脸形太长,上宽下窄,老百姓管这样的脸形就叫驴脸。伪军们都称他毛利太君,可是群众都说他是毛驴太君。他的脸要是往下一搭拉,不用问,他就要编着法儿地杀人。这一次到桥头镇来打扫战场,搜捕八路军的伤号就是他指挥的。猪头曹长代理小队长就是他的命令。他总觉得猪头小队长不会吃败仗,可是当他一看见猪头小队长被打成这个蒜样子,不由得他就大吃一惊,八路军的伤号如此厉害,打死了三个日本兵,还打伤了他的小队长。他怀疑这不是伤号,也许镇里还有八路军的武装部队! 于是,他赶快又派了许多便衣特务进街侦察,同时叫随军的医官给猪头小队长检查伤情。 经过医官的检查,说小队长的伤并不严重,可是有点儿破怪,弄不清他是什么伤。本来嘛,在战场上这样情况是不多见的,所以这位医官说不上他这是中了什么伤。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让猪头小队长说出话来。这位毛驴太君问他是怎样受的伤?他这一问,猪头小队长可就作起难来了:照实话说吧,他不敢。因为他要说:是被一个受了伤的八路军一连打死了三个日本兵,又把他踢了个仰面朝天,把枪夺跑了。这不光是大大地丢了皇军的脸,恐怕毛驴太君也轻饶不了他!至少也得撤了他小队长的职务。不说实话吧,可又怎么说呢?想来想去,他想起了史更新喊二排长、四班长,又觉着自己的后腰还疼,好象是被房上打下来的手榴弹砸了一家伙,想到这里他就说:“八路大大有!班的有,排的有。”当问到他受伤的情形,他又说:“八路手榴弹的干活。”可是手榴弹为什么没有把他炸死呢?他又说:“八路手榴弹的统通哑巴了。”那么,哑巴了又怎么能炸伤呢?他又用拳头对着脸比划着:“嘿! 嘿!蒜锤的一个样。” 你听:这多么有意思!这位猪头小队长,把他的伤说成是:成排成班的八路军,用铁蒜锤子把他给捣成了这个样。 这位毛驴太君听了这个情况之后,他就信以为真了。这儿出现了成班成排的八路军,这是一个新的情况。因为据他们原来的了解,八路军已经突围走了,没有走的只有重伤号,重伤号怎么能打死打伤他的官兵呢?有成班成排的八路军这是可以肯定了,不过这只是他的小队长一个人的报告,说不定里边的八路军也许不只是班排,还有更多哩!他又一想:这股子八路军是哪儿来的呢?他怎么也判断不出来。这八路军可真是神的一样,难以捉摸。不管怎样,反正这是个新的情况。因为他的上级在这次战役一开始,就有命令:无论何人,在何时何地发现了八路军就坚决地围住消灭;发现了新的军事情况可以立刻越级上报。于是毛利大队长,就急忙指挥他的队伍,又把桥头镇四面包围,下命令不准一个八路军冲出来。同时打电报给他的长官,报告他发现的这一新情况,要求火速派兵增援。他又要和八路军在这儿决一死战! 看来: 丑恶强盗这般蠢 英武勇士如此精 [book_title]第三回 史更新一弹突围 独眼龙两次逃命 还接着碴儿说:毛利大队长,给他的长官打电报,报告他发现的这一新情况,要求火速派兵增援。 他的长官究竟是谁呢? 这就是人人痛恨的猫眼司令。 提起猫眼司令来,这一带的老百姓对他真是恨之入骨!这个家伙今年六十多岁,瘦长个子,骷髅脑袋,留着板刷式的黄胡髭,两个黄眼珠子挺大。传说他夜间看事和白日看事一样,他的眼珠子跟猫的眼珠子一样——按照子午卯酉起变化。 这只是传说,不过他这一对眼睛真象猫眼的样子,所以群众都叫他猫眼司令。 这位猫眼司令是日本皇军的一个少将,曾在陆军大学毕业,参加侵略战争真是大有年矣,更不用问他在中国杀了多少人了!这次在冀中实行“三光”政策他是最坚决的一个。他是进攻滹沱河的指挥官。怎么说他是进攻滹沱河的指挥官呢? 这是因为:在这次战役中,日本军队的兵力是从四面八方围攻冀中这块大平原的。 哪四面呢?从保定、北京到天津,这是北面;从天津到德州,这是东面;从德州到石家庄,这是南面;从石家庄到保定,这是西面。这八方是:北京、天津、沧县、德州、石家庄、定县、保定、涿州。日本军阀是从这八个方面派出重兵,把住了京汉铁路、津浦铁路、石德公路,疯狂地进攻滹沱河、子牙河、潴龙河,还有大清河。他们是想把冀中抗日根据地,划分成几块儿,消灭抗日的武装力量。 猫眼司令是滹沱河沿岸的总指挥官,凡是这一带地区的日伪军,统一归他指挥调动。他和毛驴大队长,本来中间还隔着联队长。前边已经交代过:发现了新的情况可以越级上报。所以毛驴太君的电报才打给他。这样做,是为了要实现他们的快速作战的战术。不过他接到电报之后,并没有立刻派兵,因为他由于望风捕影而扑空的时候太多,受的损失太重!他似乎是要接受经验教训,所以对这一次的情况他有些怀疑,他估计着在这个时间内,桥头镇不可能还有大批的八路军。于是给他的毛利大队长回电报:要他把情况侦察确实,详细报告。毛驴太君不得不照令而行,于是又派了一些特务、伪军、日本兵,在镇子里挨门挨户地进行便衣打探、武装侦察。这一来,当然史更新还得被发现。 史更新现在怎么样了呢?他自从战败了猪头小队长,又摆脱了追来的敌人之后,就觉得自己暴露得十分明显,敌人绝不会把他放松,看看太阳刚刚过晌,以为自己还很危险,他就不停地串“通墙”,想找个严密地方藏起来,藏到天黑就可以摸出去。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是看看这儿也不严密,那儿也不保险,可是这工夫听不见敌人有什么动静,他心里想: 这是怎么一回事?敌人走了吗?绝不能够啊!哼,他们准是闹不清情况,也许他们认为这里还有许多的八路军哩!真是这样的话,他们一定还要调兵来。好,来吧,来的越多越热闹,来的越多我越好往外走。不过自己疲劳得真够呛了,饿得也不行了,得想法找点儿吃喝。于是他又钻进一个小院,一看,大门开看,院里只有三间土房,窗户纸都破了,他刚要走进屋去,这时外面又有枪响,好象很多人向这儿走来。史更新一听就又着了急,正转身要走,忽然从屋里窜出一个人来,一看这人面熟,原来是在十年前就认识的周老华。没有容得史更新说话,他一把拉住史更新的胳膊:“同志,快进屋藏起来。”史更新没有来得及多考虑,跟老华进了屋,看见在炕上躺着一个老人,靠墙放着一个大躺柜,老华把柜掀开,连推带搡让史更新进去。 史更新知道外面敌人很多,自己疲劳得快顶不住了,所以就藏到了柜里。周老华刚把柜盖好,这时候有三个伪军进了院,他急忙走出屋门,迎头对伪军们说道:“哎呀!你们早来一会就好啦!刚才有两个受伤的八路钻‘通墙’往北去了。” 伪军一听就说:“走,你领着我们去找。” 话没有说完,拉着老华就走了。 周老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原来他在本镇上德顺饭馆当伙计,这个饭馆最初是伪警备队长高凤岐的,后来被抗日政府没收,几年来这个镇子就是八路军和敌人夺过来夺过去,饭馆一直存在着,老华也一直当着伙计,八路军拿他作了地下关系;敌人也拿他作了密探,可是他给八路军作事是真的,给敌人干就是假的。八路军为了让敌人相信他,所以常常主动地让他去报告给敌人一些真实情况,当然结果还是敌人上当。 伪军们对他很熟,所以就相信了他的话。他领着伪军上哪儿去了?暂且不说。 再说史更新:他怕敌人再来搜他,所以呆得工夫不大他就从柜里又出来了。他认得炕上的人是老华的父亲,这人的病是半身不遂,也不能说话,见他出来就用手指了指炕上的茶壶和房顶吊着的篮子,意思是让史更新喝水吃东西。史更新提过茶壶来一摸,里边有多半壶温水,高兴得他差点把心跳出来。于是他嘴对着壶嘴一口气就喝干了。他又伸手把篮子摘下来,一看里边有七个棒子面的大饼子,他抄起一个来就吃。哎呀!一咬饼子伤口就疼。疼也得吃啊,还得快吃。他一面吃着一面注意外边的动静,不大一会儿就吃下去了两个,这一回差不多算是饱了。听着外面没有什么动静,他因为不知道周老华的底细,害怕伪军们逼着他找人,找不着再回来一搜可就都危险!不行,还是得走出去争取主动。于是,他又在怀里揣上了两个大饼子,一摸兜里还有一块钱,悄悄放在篮子里头,对着炕上的老人说了声“大伯啊!你救了我,我要多杀敌人报答你老人家。”老头听着点了点头,还把手向外一指,让他快点逃跑。 史更新提起枪来就往外走。往哪儿去呢?向着没有动静的地方钻吧,他又串起“通墙”来。 不大一会儿,他进了一个大院子,一看:啊!这是德兴涌烧锅,史更新十几岁的时候在这儿当磨工,当然熟悉了。这个院子是前后三进,左右两门,大门开着,院子里破烂不堪,房子虽然没有起火,可是被炮弹炸了个乱七八糟,只有靠左边的一排粮仓还没有塌倒,于是他登着破墙,上了房顶。这是平顶砖房。房顶的四周都有大腿高的花墙,就象城墙上的垛口差不多。史更新上房一看:镇子里一处一处的烟火还挺大,阻挡着四外的视野,可是透过烟尘的薄层,还可以影影绰绰的看到周围的景象:看见滹沱河里的半槽水从西南往东北滚滚地流去,太阳照得波浪闪动着金光。在一个河湾处,有两只被炸沉了的木船还露着桅杆,露着船头;河堤上的一行弯弯曲曲的柳树在轻轻地摇晃;河的两边,遍地都是金黄色的小麦和葱绿色的高粱,随着南风一齐一伏,看也看不到边儿。啊!我的家乡,我的大平原啊!怎能让那些禽兽任意践踏!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他并不大注意这些,单单到了这个时候,他感到家乡是这样可爱。可是他又看到,一处一处的村庄都冒着冲天的烟火,他就象刀子搅心一般!近看:北街口的高地上不断有人来往,象是敌人在部署兵力;回头又见到大桥的两旁尘土飞腾,不用问,也是敌人在活动;东西两边都有骑马骑车的行走,那一定是敌人的通讯兵。他知道这都是为他布置的。好兔崽子,真坚决啊!看看谁坚决吧!要赶不跑你们除非是把我们杀绝! 史更新想到这里,把他自己的一切都忘了,浑身都觉得有劲儿,连身上的汗毛都象立起来一样,看了看快要接近黄昏,他忍不住了,检点了检点枪支子弹,又沿着破墙走下房来,想要串“通墙”往镇子的边缘移动,等天一黑下来就摸出去。他还没有离开破墙,就听见旁边院里有动静,他马上蹲在破墙的下边,静静地观察。果然,一个人从“通墙”的洞口露出了头来,史更新一看,就把身子缩得更低,光露着半个脑袋看他。这时候“通墙”洞口钻过来的那个脑袋,两面甩达了甩达,把整个身子就钻过来了。史更新一看,进来的这个人有三十多岁,穿着一身黑色的“软梢儿”,歪戴着一顶小礼帽儿,鼻梁上架着一副墨晶眼镜,一只右手插到腰里去,显然是藏着手枪。 他惊惊乍乍地向着史更新这边走来,走得近了一点看他就更清楚了:他的嘴和鼻子都有点儿歪斜。史更新一想:他不是侯俊杰吗?对,是他,这是我从小的仇人来了!啊,这个院子是他老丈人家的,这个小子从小儿就坏得不拉人屎儿,现在他干什么呢?弄不清,看这个来头,不是个便衣特务也是伪军化装。跟他面对面地碰上可怎么处理呢?开枪打死他?准得把敌人引来,追过去挑了他?一追他能不跑吗?他一跑,我又得暴露了;趁早儿,我躲开他。刚一转身又想到:我躲他干什么呢?等他来到跟前,我活捉了他不好吗?我正弄不清外边的敌情,要把他捉住,了解了情况,我不是更好突围了吗?对,就这么办。想到这儿,史更新就把脚底下的碎砖用脚拨拉了拨拉,把枪又往回里抽了抽,恐怕被他看见发亮的刺刀,可是没有想到:他这样一转动就被侯俊杰发现了。 侯俊杰悸冷一下子,两腿站住,嗤楞把盒子炮掏出来了,大声地问道:“什么人?别动!”可是他也站着没有动。原来他已经看见了史更新的刺刀,也看见了史更新的脑袋,他也怕往回里跑被对方开枪打死,所以他才一动不动地举着枪大声逼问。史更新一看: 这个事儿又不好办了,打不能打,跑不能跑,不答话,他还得大声地喊叫,答话吧,可说什么呢? 他知道这个家伙比兔子胆儿还小,不能吓唬他,一吓唬他准得跑。想法把他稳住了才好。于是史更新轻轻地叫了声:“侯俊杰,你别害怕。”侯俊杰一听:这不是史更新吗?怎么碰上了他呢?立时吓得变毛变色,想着拔脚逃跑。又一想:也不一定是他吧?再说,我来干什么来了?怎么能跑呢?看看他到底是谁,弄清是什么情况,他要站起来,我就先开枪打死他。你看:他的左手把脑袋上的小礼帽儿往后一推,右手的盒子炮攥得更紧,更大声地喝道:“你是谁?站起来!把枪交给我!我保证给你弄分儿差使。要不然,你看见了没有?我的盒子炮可不认人儿!” 史更新一看:这小子倒硬起来了,我得叫他软了。于是他光露着半个脑袋,把一只大拳头举起来,又轻声地说道:“侯俊杰,莫非你听不出我的声音来吗?看看我这只拳头你应该认得吧!”侯俊杰一看:不是史更新是谁呢? 开枪打他吧,可是离着好几十米远,他露着半个脑袋,一定打不准。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史更新把步枪也拿起来了。侯俊杰一看不好,就哆哆嗦嗦地端着盒子炮,慢慢地向后撤步,嘴里可是还喊着:“我认得你是史更新,你别动,我也不怎么样你,都是中国人,咱们两便着点儿吧。”史更新一看他软下来了,又要逃走。心里想:不能把他放走,再唬他一家伙: “既然你知道咱们都是中国人,这就好说了,你不怎么样我,我也可以不怎么样你,可是你别走,咱俩谈谈。”他越这样说,侯俊杰越害怕,他向后撤得越快。史更新又心生一计,说道: “你走不了,你进了这个院儿就出不去了!张队长,截住他!” 史更新这几句话,把个侯俊杰吓得连头发梢儿都哆嗦起来了! 只听乓乓乓,连打了史更新三枪,侯俊杰撒丫子就钻过“通墙”洞子去,跑了。 大家一定要担心着史更新被侯俊杰打死。其实,他这三枪连史更新的一根汗毛儿也没沾着。为什么他的枪这样没有准儿呢?他又为什么这样地害怕史更新呢?这里需要交代一下。 侯俊杰从小儿就是个地主秧子,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在“七七”事变以前,他老丈人家在这儿开烧锅,他经常到这儿来游逛,有一天他调戏一个小姑娘,被史更新碰见,史更新那时候才十八九岁,在这个烧锅上当磨工。小小的磨工,对东家的贵客当然是不敢冒犯的,可是因为他对侯俊杰的丑恶行为实在看不下去,他仗义救人打抱不平,一拳头把侯俊杰的左眼给打坏了。侯俊杰后来落了个斜眼儿。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个斜眼把他的鼻子、嘴巴也给扯歪了。从此,侯俊杰无冬离夏老带着个墨晶眼镜。大伙儿都跟他叫起独眼龙来,侯俊杰这个名字再也没人叫了。在当时,史更新知道这一拳头打出了大祸来,他就连夜逃走,下了关东,在北平煤矿里挖了一年煤,又因为受了把头的欺辱,他又用铁镐砸死了一个把头,这才又逃回关里,在天津的海河码头上,又扛了一年“大个儿”。所以史更新的出身是个磨工也是个矿工,又是个码头工人。这时候“七七”事变了,日本军队占了天津,在天津抓起码头工人来,史更新才又偷着回了老家。刚到了家,就遇见猪头曹长杀人,才有了和猪头曹长的一段战斗故事……后来,史更新在八路军里当了班长;独眼龙参加了土匪队儿。有一次,独眼龙带着人打抢老百姓,被史更新的一个班打了个落花流水,差点没有把他给捉住活的,吓得他屁滚尿流着跑了。从那时候他对史更新就更加害怕起来。 今天独眼龙到这儿来侦察八路军,因为他知道已经死了一个特务和四个日本兵,猪头小队长还受了重伤,他就有点胆怯,可是干的是特务差使,不来不行。进了门来,他一发现了史更新,就浑身哆嗦起来,又听史更新一喊“张队长,截住他!”这一家伙把他更吓毛了脚,心神一乱,扭头就跑,倒背着手儿打了三枪。再说,史更新只露着半个脑袋,他怎么能打得准呢?就连他自己也知道打不准,他光害怕张队长截住他,史更新追上他,他这就一边跑着一边喊:“哎呀!有啦! 有——八路啦!快、快来人哪!开枪打呀!开、开炮轰啊! ……”他喊的这个声音哪,简直就象狗“转节子”的声音一样。 诸位:独眼龙这一叫喊可不要紧,把进到街里来的伪军、特务们都给惊动了,他们也是弄不清情况,本来就心虚胆怯,听独眼龙这样一喊,又见他这样慌张地往外跑,有的也跟着喊起来。一个喊,两个喊,越喊声音越多。不过,他们跟独眼龙可不是一样的喊法,他们是这样喊:“打哎,追呀,捉活的呀,跑不了啦!截住他,堵住口子,围住了啊,八路缴枪吧,缴枪不杀……”他们也是边喊边跑,有的还开起枪来。这一家伙可就热闹了!在外边包围着的日伪军都弄不清是什么馅儿,也不知道是伪军特务喊哪还是八路军喊?也弄不清是哪一方面的人打枪。于是,当兵的乱抢阵地,准备开枪;当官的也不晓得怎样指挥才好,真是人惊马乍,乱作一团。 到底还是毛驴太君稍为镇静一点:他虽然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断定是又发现了八路军,他们自己要是这么乱腾,八路军往外一冲,如何抵挡得住呢?于是他拔出指挥刀来,站在高处,下命令说:“各守阵地,不准乱动,没有命令,不准开枪。哪个不听指挥,死了死了的有!”他的命令这么一下,阵地上立时就安静下来了。这功夫,独眼龙已经跑到街口,他一看见毛驴太君就不敢再喊。回头看看,没有八路军追来,他也就不再跑了。他先到他的特务队长跟前报告了侦察情况;特务队长一听这情况重要,就紧忙着报告毛驴太君。毛驴太君倒是挺仔细的,他把独眼龙叫到跟前,要亲自询问。独眼龙来到毛驴太君的跟前,还得得得得地上牙直打下牙哩。这位毛驴太君,倒是挺心平气和:“你的不要害怕,慢慢说,慢慢说,你的看见了什么?”独眼龙说:“我看见了史更新”。“史更新什么的干活?”“史更新是八路警卫队的班长。” 那位说:史更新不是排长吗?怎么独眼龙说他是班长呢? 原来,一年多以前,史更新在冀中军区司令部的警卫部队里真的当过班长。可是后来史更新在干部教导团受了三个月的训练,出来之后到了野战兵团当上排长,这个情况他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知道冀中军区司令员就是吕正操将军,所以他接着就说:“警卫队是吕正操的警卫队。”毛驴太君一听是围住了吕正操的警卫队,他立时就高兴得把他上嘴唇上那块儿乌黑的小卫生胡儿撅了两撅,连说道:“好的!好的!你的还看见什么?”独眼龙一听问他还看见了什么,他立时没有说上来。因为他另外什么也没有看见嘛。不过,这家伙说话的胆子倒是挺大,他想:史更新喊张队长,就一定有个张队长。他就又说:“还看见了张队长。”“张队长什么的干活?” “张队长是警卫队的大队长。”毛驴太君一听就笑着说:“大大的好!大大的好!你的还看见什么?”独眼龙说:“再也没有看见别的,不敢乱说。” 毛驴太君高兴地对着独眼龙点了点头儿:“顶好顶好,你的顶好。”独眼龙给他鞠了个躬就退回去了。 这位毛驴太君,听到独眼龙的报告为什么这样高兴呢?他以为既然发现了吕正操的警卫队并且有大队长,这里边十有八九有吕正操。从大“扫荡”开始到现在,在冀中到处找他到处扑空,原来他在这儿想要过河,竟出乎意外地被我们给围住了。要是把他活捉,这一战功该有多大呢!?你看他:急急忙忙又给他的长官猫眼司令打电报,火急的报告这个重大情况。 这位猫眼司令看到了毛驴大队长这第三次的报告,他也大吃一惊,可也真是喜出望外,找了多少日子,找吕正操找不到,今天到这儿来了。好哇!三个小时之内,你就得作我的阶下之囚!不惜任何重大的代价,也得把你抓住,看你哪儿跑?于是他下了紧急的命令:调动了一个日军联队,一个伪警备大队,伪治安军的一个营、两个骑兵中队、两个摩托小队,配备了重机关枪、轻迫击炮、放毒瓦斯的化学兵,还有两辆小型的坦克车。 因为太阳快落山了,所以没有派飞机,可是带上了探照灯、信号弹,还有照明弹,他是准备着夜间战斗。他命令这些部队用急行军的速度飞奔,他自己也骑上高头的大洋马,亲自率领指挥,一路上浩浩荡荡,烟尘滚滚,直奔桥头镇而来,眼睁睁桥头镇又要惊天动地地大战一场。这真是:“老狐狸闻声狂奔,傻麃子自作聪明。” 简单捷说:猫眼司令亲自率领着这大队人马,一阵急行军,在掌灯之前来到了桥头镇。真是快速作战啊?可是把这些家伙也真是累了个马流鼻涕人出水,实在是好不狼狈。来到之后,猫眼司令见了毛驴大队长,又亲自问了问独眼龙,独眼龙当然不敢和以前说得两样了。你看:这位猫眼司令亲自指挥,亲自部署兵力。 他的指挥位置是在北街口的小高地上,从这儿派一个伪军大队,由独眼龙作向导正面进攻;派三个日军中队,分东西南三面包围;把迫击炮布置在西边的坟地里;重机关枪分别布置在各个街口和桥头上;在大桥上架上了好几道铁丝网;把坦克车布置在大桥的两旁;骑兵和摩托队在四周巡逻;探照灯、化学兵和预备队都放在北街口外,他亲自掌握。这一下把桥头镇可真是堵了个严严实实,围得个风雨不透,就是猛虎也无法闯出,燕子也难以飞过。布置完了之后,他们就分头执行任务,独眼龙领着一个伪军大队,从北街口一直向德兴涌烧锅进攻,他们以为八路军不会完全离开这个有利的阵地。 哎呀,史更新哪,史更新,看你这个独身孤胆的英雄是如何地走脱? 再说史更新:自从把独眼龙吓跑,他知道又得把敌人引来,听见街上敌伪军们惊惊乍乍地闹腾了一阵,就估计到了敌人正在蒙头转向莫名其妙哩!待到掌灯之前,他刚想开始往外摸,忽听外边有坦克车、摩托车的声音,他知道这是来了敌人的重兵。史更新这时候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心里笑起来了!真是万也想不到我史更新这么重要!敌人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高明战术呢?打了好几年仗,可真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战斗,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指挥员。有意思,这可真是“水多了什么虾蟹都有,山大了什么鸟兽都出。”他越想越觉着有趣儿。可是又一转念:敌人可也真够坚决的!不放松任何征候,任何情况。他们既然这样,恐怕我不好往外摸了!不好摸也得摸,还得趁早儿,摸出去之后,还得想法在今天夜里过河去追队伍。他这就把怀里的饼子掏出来全吃了,又绑了绑鞋上的带子,又紧了紧裤腰带,把盒子炮的子弹压满,一拉栓顶上一颗,大敞着机头往皮带上一插,把雪亮的刺刀抹上一层泥土。 那位说:他在刺刀上抹泥土干什么呢?这是因为要盖住刺刀的光亮,不让敌人发现。你看他:准备妥当之后,暗暗地说了声:是时候了,就往外摸。他向哪里摸呢?当然他是要往南街口摸。因为出了南街口就是大桥,他是想从大桥上摸出去;摸不过去,就顺着河沿儿溜到旁边再凫水过河。他刚刚接近了南街口,就看见迎头来了大队的敌人。有好几个大手电筒一闪一闪地直照,他看不清敌人有多少,赶紧往旁边一拐,进入胡同钻进“通墙”,悄悄儿地爬到房上。他探头往南一看,坏了!大桥的上空,不断地升起照明弹来,照得整个桥面就象白天似的,大桥上的铁丝网,左一道右一道的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从桥上过是没有办法了。他又往两边一看:好家伙!在河堤上点起了一个连接一个的火堆,照得河堤、柳树,连河里的水都看得真切。这火堆,沿着河堤弯弯曲曲无头无尾,在火堆的中间还有一些人穿梭地来往。仔细一听,有乱乱杂杂的说话的声音。这明明是敌人把滹沱河给封锁住了。 史更新一看不行,他没有犹豫,回身就又钻“通墙”串宅院,往北街口走去。 他一路悄悄地走着,又发现各街道各胡同都有了敌人,照明弹一颗颗地升起,大电筒一闪一闪地直晃。他好不容易才隐蔽着接近了北街口,在一堵破墙的后面停下来,要观察北街口的动静。北街口上倒是看不见敌人的动作,只是偶尔听到一两声“吐噜……”马喷鼻子的声音。 他想:就从这儿往外摸吧,敌人有马在这儿闹腾着正好。他离开破墙看好了前面的一个门口,紧忙着跨了几步,又隐蔽在门口的里边。他刚一进门,忽然一道亮光照得街筒子都耀眼发亮。史更新身上一悸冷,想了想:这是敌人从北街口射过来的探照灯,这一来可怎么好呢?莫非我摸不出去吗?不能,无论如何也要往外摸。正在这时,又听见街里的声音乱起来了。这又是为什么呢?这是前后左右的四路敌人在街里搜查碰了头,连个八路军的影子也没有见到,纷纷回来向猫眼司令报告,所以他们的行动和说话的声音才乱起来;这个情况史更新并不知道,他有点惊慌,赶快在门口里头隐蔽起来,仔细地观察敌人的动静。 史更新呆了不大一会儿,就听咵咵咵……一阵整齐而沉重的声音从街里走来,这是一队日本兵打门外边走过,接着又是一队、两队照样地走了过去。这原来是三个中队的日本兵到北街口去见猫眼司令。头里的一队日本兵刚到了猫眼司令的跟前,后边又来了一个大队的伪军。史更新一听这一队敌人的脚步声乱乱腾腾,说话的声音争争吵吵,就知道是伪军了。史更新一想:这是怎应回事呢?这么多的敌人到这儿来?……嗨!我不往外摸了,干脆往外冲一家伙吧!趁着他们这个乱腾劲儿,也许能冲出去。这时候探照灯又灭了。他这才又摸了摸腰里的两个手榴弹,一切都准备好,紧握着步枪,就登上门口。 他还没走出去,看见在伪军队伍的后边不远处又走过两个人来,边走边说话,一听是独眼龙的声音,就听他说:“我报告的情况半点也不假,我明明看见了史更新,我打了他三枪。”另一个就说:“可是为什么搜查了这么半天连个鬼也没有见着呢?你不是他妈的假报情况是什么?”“也许是我那三枪把他打死了?”“打死也得有个尸首!”“这黑夜搜查怎么着也不好,等天亮以后再说,要找不着他才怪哩!” 史更新听到这儿,他就把刚才的情况弄清了一大半。他毫不犹豫地下了决心往外冲。他看了看后边再也没有敌人,就跨出门口,垫着脚尖儿,紧跟在独眼龙的身后。一看,独眼龙手里没有拿枪,原来他的枪叫另一个特务给卸了,那个家伙手里提着盒子炮紧傍着独眼龙,似乎是怕他跑了。史更新这时候出气儿都不敢使劲儿,在后头跟着走。也许是提盒子炮的这个敌人听见了后边的动静,他回过头来了。史更新顾不得多想了,动手吧! 他照着提盒子炮的这个家伙就一刺刀,这个家伙“哎哟”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下。 他这一倒,独眼龙悸凌凌凌打了一个冷战,回头一看: “不好!史更新来了!” 他怪声怪气地叫着就往外跑:“哎呀! 八路来啦!……”他这一闹不要紧,又把前头这个大队的伪军给惊动了。一个大队的伪军三百来人哪,在这个窄窄的街筒子里一乱就满都是人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判断情况,准备应付,史更新在后边已经把手榴弹拿在手里。忽然探照灯又亮了,他毫不犹豫,唰——的一下子,把手榴弹甩到了伪军队伍的头顶上空,只听嘎啦啦的一声,象霹雷一般地爆炸了。这群伪军真象雷击头顶,血肉横飞,四散奔逃,乱喊乱叫。北街口上的敌人也跟着惊乱起来,“嗡!”的一阵,就象炸了一窝蜂。 史更新不敢稍停,急忙举起步枪,嘎勾儿一响,高地上的探照灯应声而灭。这一家伙,整个的敌军阵地就乱成了一锅粥。好个英勇机智的史更新!他抽出盒子炮来,甩开大步,花啦……一梭子子弹打了出去,踏着敌人的尸体,在乱群之中,钻出北街口来。这时候,猫眼司令的指挥不灵了,鬼子军也没有秩序了。整个的街口,整个的阵地,各种武器乱响起来,各处都是人喊马叫,鬼哭狼嚎,震得地裂山崩。可是,史更新已经冲出了敌人的阵地,不顾一切地往北跑。看看就要脱离这个危险的境界,忽然之间,彭……唰……一个接一个的照明弹射上天空,照得地下比白天还亮,史更新又要暴露在敌人的眼前了。又听嘎……嗤……轻重机关枪的子弹就象无数的飞虻,从头顶身边扑了过来…… 啊!好个英雄的史更新: 单枪打开千军阵 独身冲破重兵围 [book_title]第四回 释误会同志喜相逢 破包围敌酋惊马倒 史更新冲出敌军阵地,拚命往前跑,眼看就要跑出这个危险的境界,前边不远就是“交通沟”。就在这个当口儿,敌人的照明弹一个接一个地升上了天空,照得地下比白天还亮,许多子弹打了过来。史更新立时就卧倒了。他把枪在怀里一抱,一溜滚儿,滚到一棵大杨树底下。他躲在树后,回头一看,只见许多敌人,活象打惊了的野兽崩了群一样!乱窜乱跑,四散奔逃,有的钻进麦子地;有的跳下道沟;有的躲到树下;有的被枪打倒。 他这才明白:敌人这枪并不是照他打的。原来是猫眼司令,命令他的督战队开枪射击,打倒了好几十个日伪军,这才把这一场惊乱镇住。这老家伙可真有股子邪劲儿,他马上下命令立刻反复搜查桥头镇。他还以为八路军并没有冲出去,吕正操将军也还在镇子里边。所以他才这样决定。 再说:史更新趁着敌人乱腾,紧忙爬进了“交通沟”。 有人要问:这儿怎么会有这样现成的“交通沟”呢? 诸位:这“交通沟”和我们前边所说的“通墙”的情形差不多:老百姓为了自己的部队行动隐蔽,作战方便,才道连道,村串村挖成了半人多深的“交通沟”。在这“交通沟” 94里边弯着腰跑露不着头,立着打枪正得劲儿。所以史更新才能很快地顺着道沟跑走。 史更新顺着道沟一直向北,一气跑了有四五里地,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他停止了脚步,回头看看,没有敌人追来,镇子的上空一片白光。他知道这是敌人又大肆搜查哩。心里话: 让这些个傻王八蛋们搜吧!哎唷,累得我可真够呛了!口渴得难受,先在这儿歇歇腿儿,喘喘气儿再说。他拄着枪往下一蹲,就象瘫了一样躺在地下了。 在地下躺了有抽袋烟的功夫,晕晕惚惚儿象驾了云。他猛然一想:不好!我要在这儿睡过去,这多危险,赶快起来。 他挺身一起,哎呀!浑身疼痛,四肢酸麻,伤口一剜一剜的疼痛,眼前一黑,差点儿没有栽倒。他闭上了眼睛,定了定神,心里暗想:莫非我不能走了吗?不能走也要走,刚想迈腿,啊,我奔哪条道呢?这个十字路口,有点儿熟悉,什么时候打这儿走过呢?想起来了:前年秋天,我刚刚当了班长,就是在这儿我跟连长请了假,回家去看娘,往东这条弓形的大道,经过四个村,过了摆渡就到了我的老家——史家店。记得是傍黑天的时候,在村西的枣树行子头上,碰上了新蕊。新蕊那姑娘真是招人喜欢!可是她跟我只说了一句话,她的脸就红了,她给我塞了满满的一兜子红枣儿,再也没有敢抬头看我一眼,当时把我也闹得脸上热呼呼的,不知道是怎么个缘故。到了家,娘才对我说:有人给我提亲,说的就是新蕊。 娘为了要给我成全这门子亲事,哭天抹泪儿地留我住两天。新蕊的娘当天晚上就给我端过去了一大碗杂面饺子,她对我那股儿亲热劲儿啊!她的意思还用问吗?……可是,当时我怎么想来着?噢!我总觉着年龄还不算大,再过二年,抗战胜利了,再家来成家立业就晚了吗?……现在两年已经过去了,这块大平原抗日根据地啊!东西南北我都打遍了……。 史更新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暗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史更新!你动摇了吗?共产党员的骨头还能软了吗?无产阶级革命要打出个共产主义的新世界来!要把侵略者、剥削压迫者打到永远不能翻身!走!过河!追队伍。这时候,他毫不迟疑地转身走上了西边的大道。往前一走,还是浑身疼、腿发软。你看他:发着狠地走一步说一声:“我叫你疼!我叫你软!……”他就这样地往前走下去了。 史更新走了有三四里地,过了一个村子,为了要过河,他转向了西南。史更新又走了有三四里地,越过一个村头,抬头往南一看,河堤上的火堆又出现了。啊!这儿河堤也封锁住了。还往西走,我看看这火有个头儿没有?他往西又走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可是河堤上还是有那些火堆。 他想:这河可真是不好过了!嗳,不好过老子也要过!到火堆跟前儿看一看。他就直冲着河堤走了下去。 史更新走了没有多远,大约离河堤还有个一里来路,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吆喝叫骂,接着哒……打来一梭子机枪子弹。他知道这是敌人无目标地瞎打枪,为了吓唬人。心里话: 这个吓住谁了?还往前走。走着走着可就接近了河堤,火堆旁边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每个火堆旁边都有许多木柴,有人不断地往火里添,还有人拿着手电筒不时的四下乱射。来往走动着的人,有拿着枪的,有拿着棍子的,也有空着手的。 这时,又听见不远处的旁边堤上有人吆喝:“干什么的?站住! 跑了,跑了,嗨!开枪打呀!向北边跑去了。”接着又是花啦……有好几处的机关枪响。史更新听着这吆喝的都是中国人,机关枪可都是“歪把子”,没有疑问是日本兵打的。他们这是向着哪儿打呢?莫名其妙。他知道敌人并没有发现他,所以又往前摸着走,这工夫他来到了河堤下边的柳树底下,这个地方距离火堆也不过有三十米远。他在树身子后头一蹲,脑袋顶和小高粱齐着,这正是火光下边的黑暗处,是不容易被发现的,可是看河堤上面看得清楚多了。 史更新一看,上边烧火的是老百姓,拿木棍子的也是老百姓,吆喝的人也是他们。他心里明白:这是敌人抓来的民伕,是给鬼子看守火堆的。民伕们吆喝当然是为了应付敌人,为了耗费敌人的子弹。 这功夫,民伕们又吆喝起来:“干什么的?站住!跑了,跑了,八路跑了,开枪打呀!”这儿一嚷,别处也跟着嚷,到处都嚷嚷起来了。于是,各处又有机关枪响。这机关枪从哪儿打来的呢?看不见,许是敌人有临时筑起来的碉堡。 忽然,在他眼前的火堆旁边走过好几个伪军来,拿着手电乱照。一条一条的光亮,从史更新的头顶上晃来晃去,晃了半天,有一个伪军骂道:“他妈的瞎诈唬!哪儿有八路?”另一个伪军就说:“没有就没有吧,管他呢?不诈唬着点,鬼子干哪?”史更新一听,心里挺高兴,暗想:我要从这儿摸过去,看火的人发现了我也不要紧,看样子,我要先跟他们通个话儿也行。好,等伪军走过去再说。不想这几个伪军在这儿坐下来了,看不清还拿出什么东西来抢着吃。史更新一看,嗓子眼儿里干得发胀发痒,一发痒就直想咳嗽。在这个劲头儿上咳嗽行吗?可是越痒越厉害,他竭力地抑止住,憋得眼睛直胀,伤口酸疼。实在憋不住了,他用刺刀在地下挖了个小坑,趴下去,用两只手把鼻子和腮帮子都捂起来,光剩下一个嘴对着小坑,听到河堤上又有人一说话,他紧忙地咳嗽了两声。还好,河堤上边没有听见。可是,这几个伪军老是不走,他们吃着吃着还吵骂起来。 史更新想:趁这个机会我过去吧。于是他把仅有的一个手榴弹拿在手里。心里话:我这一个手榴弹就能消灭了他们! 在炸弹的烟雾里头,我就跳河凫水过去了。可是他又一转念: 我的手榴弹一炸,这些老百姓可怎么办呢?还能不把他们炸死?啊,不能这么办。 干脆,我摸上去,趁他们在争吃的这个机会,一个一个地拿刺刀挑了他,挑上俩,那几个就得吓跑。史更新决心已定,他就要开始动作了。可是偏偏事不随愿,旁边又走过一个伪军来。他来到吃东西的几个伪军身旁就骂道:“妈个×!吵什么?妈个×!吵什么?八路来了怎么办?走开,隐蔽着点儿。” 史更新一听,这个小子的警惕性这么高?我摸上去先挑了你个兔崽子!他刚往前走了两步,这时候忽然一道亮光,这是新过来的这个伪军的手电光,射过史更新的头顶上空。史更新急忙蹲下不动,就见这道电光,左右直摆,上下直晃。晃来晃去,晃到史更新的身上,就听那个伪军喊叫了一声“啊! 八路上来了!快散开,打!”史更新一听转身就跑。这功夫河堤上头的盒子炮,步枪,机关枪就一齐响起来了,有好几个大电筒的光亮,不停地在他顶上身边晃来晃去。他躲在大树后头一动也不敢动了。 可是,河堤上头这些伪军光打枪,干诈唬,一个也不敢下来,连看火的老百姓都趴在“土牛子”的后边,不敢露头儿。枪声响了好大一阵子才停下来,可是伪军们还不敢动。史更新知道在这儿过河是不行了,怎么办呢? 从别处过。于是他向后撤了有一百多米远,沿着河堤的方向往西南走。 这时候,他就觉着自己的两条腿笨多了,两只脚沉甸甸的简直就抬不动,伤口也疼,脑袋也胀,嘴干得发涩,心神也有些恍惚,可是他还决心过河往前走。这一段的道路他不熟,好容易走上了大道,看看河堤上头的火堆还是看不见头,他真是有些急躁了,一着急,头一发懵,就觉着脑袋有麦斗那么大。脚底下没有根,心里象一盆火。舌头根子干得发挺,眼前一阵一阵的直冒花儿。心里话:只要我跳到河里还愁没有水喝?于是他又往前走。 这时,史更新忽然发现在他的后边,大约一百来米的地方有一个人,看不清他拿着什么,只是看到一个灰黄色的影子跟着他走。说也奇怪,他走那人也走,他站住那人就蹲下,他走得快那人也走得快,他走得慢那人也走得慢。这一来,把史更新闹得莫名其妙了。他娘的!伪军追下来了吗?伪军没有这个胆子啊!特务跟踪?不对,要是敌人发现了我,他还能这样地跟着?这可是怎么回事呢?不管他,往前走。可是他走着走着心里总是嘀咕,走走看看,那人还在后头跟着。史更新火儿了:我叫你跟着,成千上万的日本鬼子我都没有怕过,还能怕你?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物件儿。他把步枪在手里一端,就觉着精神头儿又来了,回身冲着那个人走去。他往回里这么一走,那人立时就蹲下了,看不清他举起个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也往回里走,可是他把腰弯得挺低,几乎被小高粱影住看不见了。 往远处一看,也似乎有什么在动,但是又看不清楚。这时候,史更新有点心虚,于是也把腰弯下,走了不远儿,那个人就不见了。 史更新看看四周没有任何征候,听听周围也没有什么动静,他以为那个人可能是因为害怕他跑走了。去他的,管他是什么呢?我走我的。 可是抬头一看:看见在东南方的天边儿上,露出了又细又弯的一个小月亮边儿。啊,天快亮了!看这一勾勾儿残月,今儿不是旧历四月二十八就是二十七。又仔细一看,东方已经发出白色,今天过河恐怕是没有希望了。 怎么办呢?幸好,这一带地形还不错,北边一大片是碱地,往远一望,东、西、北三面有三座烧砖的大窑,碱地里边有一条条半人多高的土壕埝子,遍地都是齐腰深的大碱蓬棵、臭蒿子和没头顶的红荆条子。史更新想:先钻到这碱蓬棵里去再说吧。他走了几步就到了碱蓬棵边儿。刚刚走进去,突然,呼的一家伙在身边窜起俩人来,一个把史更新拦腰一抱,另一个两手把他的脖子一掐,史更新动也动不得,喊也喊不出来了,可是他还用力挣扎。这时候,就听一个人说:“把他架到里边去。”另一个就说:“先把他的枪摘下来。”说话之间,又从旁边来了十多个人。 大家一定要急着知道捉住史更新的这俩人是谁。 原来,这俩人一个是冀中军区骑兵团的班长,名字叫丁尚武。另一个是个女区长,名字叫金月波。旁边又上来的那些人是谁呢?一个是本县的县委书记,名字叫田耕。还有一个女卫生员,名字叫林丽。其余的都是县区干部和两个小警卫员、通信员。这些人怎么会凑到一块的呢?林丽是因为田耕有病才跟他一起行动;区长是因为人地都熟,了解情况,想保护着田耕一同过河才一路同行;丁尚武是因为在突围的时候,他的马被飞机炸死,他掉了队,遇上了这些干部才一块儿走。刚才史更新发现的那人就是丁尚武。这个人身体壮,胆子大,性子彪悍,战斗勇猛。当他一看到史更新往回里走,就想把他杀掉。可是这位女区长金月波是个机智心灵的人,她不光是身子骨儿锻炼得坚实有力,能够战斗,并且遇到问题的时候又有勇有谋。她知道丁尚武的脾气儿,又看到这个情况不象遇上敌人,因此她怕发生了误会,这才隐蔽身形,来到丁尚武的身旁,决定和丁尚武把史更新捉住,闹清是怎么回事再作处理。所以才有这么一招儿。要不然,史更新的脑袋恐怕早被丁尚武的战刀给砍掉了。 史更新被她俩捉住之后,本来他还可以挣扎,但因为他跟金月波曾有一面的认识,跟丁尚武是一个村的姥姥家,从小儿一块儿住姥姥家的时候就打成疙瘩乱成肉,当然是熟悉。 史更新听她俩一说话就认出来了,他知道这是发生了误会,再挣扎抵抗没有好处,所以干脆倒下吧。他倒下之后,金月波就把掐着他脖子的手放开来摘史更新的枪,史更新憋了个急,“啊”了一声吐出一口气来,急忙说了一句:“松开我,我是史更新。” 金月波一听史更新这个名字想到是自己人,立时她的手可就停住了。丁尚武一听说话的声音也就听出来了,这就急忙把史更新从地下拉了起来。金月波说:“真是史更新。”丁尚武就说:“不是他是老几?你这家伙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说着吭的一下子就亲热地给了史更新一拳,这一拳正打在他的腰上。史更新本来就快要支持不住,被丁尚武这拳又给打倒了。金月波连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楞?你没有看见他的脑袋受了伤吗?”丁尚武把嘴一咧没有说什么,只是干咽了一口唾沫,才慌忙又把史更新拉起来。他这一冷拳真把史更新打得够呛,史更新站起来说了声:“现在你还是象小时候那么楞。” 你猜丁尚武说什么?“我楞?这还不便宜你?你的脑袋差点儿没有搬了家!你知道吗?”说着就把他的战刀在史更新的眼前一晃。金月波用手一推丁尚武:“什么时候你还闹这个?快扶着他走。”说这话的功夫,县委书记田耕和其他的人们都来到跟前儿了。 简单捷说:田耕问清了情况,就带着他们这些人走进碱蓬棵和红荆条子的深处停下来了。这功夫天已经朦朦亮。他们决定:在这儿隐藏一天,等到夜间再过河。于是大家都坐下来休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真有的人在说在笑,特别是金区长,她总是关心地问问这个问问那个。可是史更新在地下一躺就象瘫了一样。 他没有精神再说话,只是伸着手向大家说了一句:“你们谁带着水了?快给我一点儿。”他这么一问,十来多个人同声地说:“没有。”只有田耕的警卫员,他身上带着的小水壶还剩了一点水根儿。他拿到史更新的嘴边,这时候史更新的嘴已经不能张大,所以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给史更新倒进嘴里去。 这点水根儿能顶什么事呢!史更新就象干透了的人一样,他把眼一闭就躺着不动了。 田耕和金区长都凑到史更新的身旁来,安慰他,史更新“哼哼”地回答了几声就迷糊过去了。田耕一声不响地摸着他的脉窝儿,卫生员林丽过来给他检查。你别看这是个卫生员,她曾在白求恩学校毕业,又有实际工作经验,治伤治病,可还真有两下子。她来到史更新的身旁,在挎包里掏出听诊器来,就给史更新检查了一番,检查完了,金区长问她:“怎么样?”她还满有把握的说:“不要紧。”田耕这才点了点头,似乎对林丽很有信心。林丽打开史更新的裹腿,仔细地看了看: 伤口肿得厉害,已经开始化脓,一个眼睛已经肿得比铃铛还大,用手掰开都挺费劲。金区长直问她:“怎么办?”林丽叹着气说:“这有什么办法呢?什么药也没有了。”田耕“哼”了一声,林丽这才说:“只剩了一支葡萄糖,还得给你留着,再说也治不了化脓啊。” 田耕不高兴了:“有用,给他打上吧。” 林丽这才让金区长帮着手,把仅有的一支葡萄糖给史更新注射了,然后又用裹腿给他把伤口儿包上。 这功夫河堤上的火熄灭了,远处听到有汽车的声音。人们都半蹲半立地注视着汽车响的方向,再也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躺着,只有史更新还在地下半昏半睡。汽车声音越来越近,大家的心情都紧张起来了。田耕用手一挥,大家都坐了下来,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看着田耕和金区长,只有丁尚武还在摆弄他的马步枪和他那把战刀。金区长凑到田耕的耳边小声地问道:“你估计情况怎么样?你的身体今天好点吗?” 田耕没有回答。她又说:“根据刚才史更新说的桥头镇的情况,今天夜里敌人又把河堤封锁得这样紧,我看敌人可能又来这一带‘拉网’。”田耕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金区长又说:“咱们今天要是再突围,得重新组织一下力量,因为又多了个史更新,看样子他不一定跑得动了,必要的时候,还要有人背上他。”田耕一声也没吭。金区长瞥了林丽一眼又说: “你看林丽怎么样?前天咱们突围的时候,她就差点儿没有‘虚脱’了!”田耕仍然没有言语。 有人要纳闷了:田耕为什么老不说话呢? 他这人是这么个性情,平常还不显,一遇到严重问题和危险情况的时候,他不轻易说一句话,有人以为他是在“七七”事变前因为受国民党反动派的酷刑坐国民党的监狱,把身体搞坏了,嘴也受了伤,说话吃力。其实他不光是这个原因,有人知道他自幼儿就不大爱说,在给地主家扛小活儿的时候,是有名的“大闺女”,他没有事儿了,总是拿着本三字经、百家姓,要不就是千字文闷着头地念、写。他在参加“高蠡暴动”失败以后,被国民党反动派抓去,在法庭上连着三天过堂拷问,他除了骂敌人之外,总共说了也不过十来句话。现在,他要和爱说爱笑的金月波区长一对比,那就越显得他不爱说话了。其实,金区长所想到的这些问题,他已经想到了,只不过是他还没有说,别看他的外面纹丝儿不动,可是他的脑子已经象漩涡水似地搅个不停——他在判断敌情,想办法应付。他还有一个习惯,他要集中精力想事的时候,总是不停地吸烟,可是他现在把烟吸完了,剩下了一个空烟盒,他还在手里拿着捻过来捻过去,眯缝着他那细长的眼睛,眼珠儿也在慢慢转着。大伙儿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手和眼上,连金区长也不说话了。 这时候汽车的声音不响了,就见田耕的手指也停住了,他把眯缝着的眼睛睁大了,扭过头来对金区长低声地说了几句,看意思是和区长商量,不过别人没有听清楚,只看见区长在点头。金区长敏捷地站起来,大声地说:“同志们,起来走,这儿呆不得了,咱们赶快上北边的大沙洼里去。”大伙都准备着哩,一听她说,立时都站起来了。这时候林丽在旁边说: “史同志恐怕走不动。” 金区长接着说:“老丁背上他行吗?”丁尚武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区长一眼,背起史更新来就走。这时候史更新才有点清醒,说了两声:“我还能走,我还能走。” 可是丁尚武再也不放下他,随着队伍往北走了下去。这功夫就有仨一群五一伙的人走到碱地里来躲“情况”,金区长边走着边对他们说:“这儿呆不得!快走,快走。”群众一听,就东的东西的西跑开了。 他们要走的这一段路不过五里地,可是不好走,因为要直接地走,没有道,要走出这片碱地去就很费劲,不光是大碱蓬棵、红荆条子挡腿绊脚,地下还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还有一条一条的大壕埝子横拦竖挡。不过这些人走孬路已经成了习惯。只见金区长走在前头,她手里提着盒子炮,在腰间的皮带上还别着两颗木把手榴弹,别看她长的象是挺窈窕的,可是她的身体非常健壮。据说,她在中学念书的时候赛跑尽跑第一,这会儿她那两条腿练得更快了,她迈着小快步,沙沙沙……总是把后边的人拉下。后边有的同志就说:“你看咱们区长这个‘帅’劲儿!”这人儿还有点儿急性子,走一段就要回头看看,不管别人跟上没跟上,她总要说一句:“跟上走。”当她一回头的时候,就看见她那黑忽忽儿的脸上津着一层薄汗,好似喷上的露水。如果有人跟不上了,她就要轻轻地皱一皱眉头,显得她那两道剑形的眉毛和稍微向上的眼角翘得更厉害,使人有三分怕意,不过一看到她那敏捷的行动和关怀的热情又觉得她可敬可爱。 田耕在金月波的身旁傍着走,这也许是为了商量事情方便,可是田耕走路就显得吃力多了!别看他身大腿高,瘦得可成了皮包骨,他的腰本来就有点儿弯,一走累了就更弯得厉害,他迈的步子挺大,可是慢腾腾,迈一步就要使劲地往前纵一下腰。他的脸本来就白,这会儿白得有些发青,上眼皮总是松搭拉的,才三十二岁的人就快成了老头儿。人们看着他吃力地走着不由得就替他难过,他自己却不觉得怎样,好象他的精力还挺充足。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折了一棵红荆条儿,在手里拿着走一步摔一下,无目的地抽打着地上长着的东西。人们一看他这副神情,就觉着自己身上在长劲儿。 在这些人当中,走路最感痛苦的可以说是林丽了。她是细高个儿,原来就很瘦弱,最近才闹了一场回归热病,带着病弱的身子,又连天连夜地奔跑突围,闹得心脏更加衰弱,一阵一阵的气短,脸儿煞白,只剩下嘴唇上还有一点点微红,看来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一个区助理员在后头紧跟着她,这人是个大个儿,身体也强壮。原来是区长分配给他的任务—— 必要的时候,就背起林丽来跑。林丽这人儿可也真有个特性: 她弱成这样了,总也舍不得把挎包交给别人,跟着她的那个助理员要了多少次她就是不松手,其实她的挎包里头只有听诊器、体温计和注射器,还有两本书。挎包是日本的军用品,外面有勾子,上头挂着林丽的搪瓷茶缸。 在这些人当中,还真得数丁尚武身体壮。他背着史更新,一点也不显得吃力。田耕两次来到他的身旁,看看史更新的精神怎么样;问问丁尚武累不累;让别人替换着背一背。可是丁尚武不肯让给别人,他觉着要是说声累或者让给别人背,那是耻辱!史更新再三地要求下来走,他就是不把他放下。很快他们就走出了大碱地,可是才走了不到二里路。又往前走了一段,走进了低洼地带,这是一道干河沟子。这里满地是高粱,长得都挺壮—— 差不多都起了胸口。再往前走地势更洼,地里种的都是大麻,长得比高粱还深。地里挺潮湿,一走就陷脚,这一下丁尚武可真吃力了,别人陷脚只不过陷到鞋邦儿,可是他把整个的脚都得陷下去。多亏他的鞋带子绑得紧,要不然鞋早陷掉了,累得他呼嗤呼嗤直喘。 史更新说:“老丁,你让我下去走几步吧,过了这一段难走的道你再背我。”说实在的,这么大的个头儿,让别人背着走,不光是于心不忍,可也真有点儿不舒服。你猜丁尚武说什么?“少说废话,你不能走!”小通信员在旁边还直作着鬼脸儿,说俏皮话:“你不能走,你能走也不能让你下来走,要不老丁的劲儿没有地方使去!”丁尚武说了声“扯淡!”就见他的脚步更加快了。要说丁尚武是真行!常说:“膀宽腰细必定有力。”他真是有这么一条好身板儿。看身材,他真是健美无比,就是脸长得不大好看:一脸的壮疙瘩,眼睛是两条细缝,平常看不见他的眼珠儿,如果要看到他的眼珠儿,除非是在战场上或者是他着了急的时候。所以这功夫小通信员老是歪着头看他的眼睛,看看他累着了没有。这时,丁尚武嘴上没有说累,可是他已经满脸大汗了。史更新也看他累得难受,于是又要求说,“老丁啊!我下去慢慢地走几步,你再背我吧。”丁尚武又说: “慢走一步也不行,你看不出行军的速度又加快了吗?”这功夫过来两个人要换背,丁尚武还是不允许。史更新又说:“伙计,换换吧,你一个人老背着不行啊!” 通信员又插嘴说:“不行?老丁能背你俩!”丁尚武紧接着就说:“你算说对了,再有你这么一个才好,我来个双挎,省得偏沉。”不知道是谁在旁边说了一句:“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打牙涮嘴!” 这时候听到了嗡嗡的响声,抬头看见太阳露出来了。人们知道是敌人的飞机又要来。行军的速度更加紧了,前边地里有了芦苇,这是到了水边。往东边上一个漫坡,就到了大沙洼的边沿。人们刚要上坡,敌人的两架飞机飞来了,大家都卧倒,飞机唰唰地从头顶上低飞着掠过去,嘎……嘎…… 连着打了几阵机枪。人们都有些疑惑,怕敌人要在这一带“拉网”,所以好几个人向区长和田耕提意见——不在这大沙洼里隐蔽。于是队伍暂时停了下来,大家都在注视着飞机的动向。这两架飞机又飞到了碱地的西边打了几阵机,然后又飞到碱地的东边去打,可就是不到那一片碱地里去。田耕一看,对敌人的估计对了:敌人要包围的正是那片碱地。于是他对区长说:“咱们还是进大沙洼。”金区长向大家解释了几句,带着队伍就往大沙洼里走。 这儿这个大沙洼并不洼,它的地势很高,也不知道为什么老百姓一辈传一辈都习惯地这样叫。这片大沙洼和冀中其他地方的沙洼不一样,传说:这儿从前是滹沱河的一个水泊,后来因为淤沙太高,河水再也上不来,就成了一片大沙荒,经过长年的风吹沙累,堆成了一个一个的大沙疙瘩,大的象小山,农民们祖祖辈辈的跟风沙作着斗争,现在沙山上满是枣树,下边一片一片一行一行的都是白桑条和绵柳条,在桑柳之间遍地都是没过腿肚子的茅草、叶子草和榨蓬棵,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来的各种小花草儿。大沙洼的周围有大小不同的十来个村庄,方圆有三十来里路;它的西边洼地长年积水,人们叫它朱家河,水大的时候往南直通滹沱河堤,往北蜒伸出七八十里地远;水小的时候只剩下三里多长二里来宽的水汪。它的东边是一道无名的小河沟子,人们就跟它叫流水沟,这条沟短小水也少,今天田耕和金区长带着队伍就是沿着这条沟来的,他们走到沙山脚下桑柳的深处停止下来,就隐蔽着休息了。 大家都很累,就在柳子下边草丛里一躺,觉得软软活活儿的那股子舒坦劲儿就别提了。这功夫太阳上来了有一竿子高,南边那片大碱地里可就热闹起来了:嗡……飞机老是在上边转来转去,轰隆……炸弹也响,嘎……咕……机关枪打个不停。人们都说:“田耕同志跟金区长对敌情的判断真是比不了!“大伙儿一高兴就又说又笑起来,田耕还是不说什么,他在注视着情况的变化……。林丽这时候不言不语,轻轻地走开了。呆了不大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只见她端着一茶缸子凉水来,给史更新喝了两口。田耕和金区长害怕他喝坏了,林丽说:“按他现在的情形,少喝点儿总比干着强。”她看见有蝇子在史更新的脸上落,就把自己的白手巾掏出来,蘸着水擦史更新那脸上和腿上的脏东西,感动得史更新直流眼泪,大家伙在旁边看着也是赞叹不止,就连丁尚武都不住的咂嘴儿,使劲地睁着眼睛看。 大家在这儿休息了一会儿,史更新觉着精神好多了,他想起来活动活动,可是没想到,刚一抬头眼就发黑,天转地转,直想吐。他没有敢让别人看出来就又把脑袋低下去。他想:要再遇上敌人可怎么办呢?他偷偷儿地摸了摸他那颗手榴弹,又闭上了眼睛……。其实,他刚才的动作和他的心情,已经被田耕看出来了,不过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过来问他,他只是在暗暗地作打算: 万一敌人到这儿来怎么办?…… 到了中午,敌人真的又到这边来了,先是两架飞机在头顶上盘旋侦察,飞得很低很慢,转了两圈儿就开始打枪,虽然没有发现他们这些人,可是大家都预感着这儿很危险,不觉有些惊慌。这时候又来了一架飞机,这架飞机跟别的飞机不一样:飞得特别稳当,声音也挺小,它也不打枪也不投弹,只是慢慢地转游,人们闹不清这是个什么情况了。 说到这儿应该说明敌情了,闹腾了这么半天,这些敌人到底是哪儿来的呢? 原来,猫眼司令在史更新走后,指挥着他的全部人马,在桥头镇搜集了个七进七出,连个八路军的影子也没有看见。日伪军的指挥官们都向他来报告说:“八路统通没有了!吕正操也跑了!”这老家伙一听,火儿就大啦!你就看他那股子邪性劲:他憋着气呆了老大的工夫,一动也没有动,就象楔在地上的个大橛子一样。等他把一口气吐出来,一对猫眼珠子转了半个圈儿,突然把指挥刀在空中一举,恨不能把嗓子撕破,连叫了两声:“八路的跑不了!统通用‘网’的拿住!”他的话是这样说了,可是他这兵力到底是有限的,他现在所能马上调动的也不过几千人,这么大的地方怎样布置呢?他还是真估计到了:冲出来的八路军准得要过河,过河过不去,十有八九就要隐蔽在大碱地里。所以他决定先把这几千兵力结成“人肉大网”,在碱地这一带兜拉。可是结果他还是扑了个空,他的邪气不出,这才又包围了这片大沙洼。刚才他的两架飞机在这儿一闹,这就表示着他的“人肉大网”又开始兜拉了。 另外的一架飞机是怎么回事呢?那是侵华的日本大战犯——冈村宁次,坐着他的神鹰号飞机前来视察。本来他在夜间给猫眼司令打电报,要他派兵去协助“友邻”包围区,因为在那里发现了吕正操。可是猫眼司令回他电报说:在这儿发现了吕正操,需要立刻追剿,所以不能派兵。冈村宁次接到电报后,弄不清到底是哪儿发现了吕正操。不过,他以为这一次总得有一边是真的发现了。其实,哪儿他也没有发现。 可是他在“闻风不放” 的主张下,让两边都加紧追剿。于是他才坐着飞机,从这边飞到那边,又从那边飞到这边,低空视察,盘旋不已。他这一来,也起了督战的作用,你看猫眼司令在冈村宁次的飞机下边,骑着他那胭脂红的大洋马亲自督队包围,向着沙山压缩。 在这样严重的敌情之下,田耕真有点儿着急了。他把队伍集合到一起对大家说:“情况严重了,咱们今天又得突围。 不过,这一带的地形于我有利,敌人的飞机、大炮、坦克、摩托、骑兵和他所有的长处他都用不上,我们只要沉着、冷静、坚决、勇敢,用手榴弹把他的‘人肉大网’给他崩开,跟他赛跑,谁跑得快,胜利就是谁的。”他们又把力量配备了一下,分成三个小组,必要的时候,就采取“麻雀战术”分开行动;又规定了集合地点和夜间过河的方向。 别看情况严重,大伙儿还是挺有信心的,不好办的就是史更新。虽然丁尚武还是大包大揽地背他突围,可是大伙儿都有点不大放心,史更新心里的难过更不用说了:提出把自己丢在这儿吗?无论如何大伙儿也不能这样办;让丁尚武背着跑吗?跑不脱事小,影响了整个队伍事大。想到这里,他说了声“用不着再背我了,我能走。”你说真是有点怪!他说了声走就站起来了,往前走了几步还挺有劲儿。这到底是什么原因?这就是“精神作用,革命理智的功能”。大伙儿一看,别提多高兴了,于是他们开始突围,向着桑柳草木最繁盛的北面移动。 走着走着史更新支撑不住了,他自己知道没有办法再突围,可是他当时没有倒下来,他下了决心:避开别人的视线,藏在柳子底下,趴着不动。他想:敌人搜不着就算万幸,搜到我,就同归于尽吧! 他又把那颗手榴弹拿在了手里。这功夫冈村宁次的飞机老是在这儿转,转的圈子小多了,史更新知道是敌人已经临近,果然看见了猫眼司令的大洋马,他虽然不认得他,可是看得出是个大官儿来。史更新想:这个老家伙就是我的“对象” ,等着他。可是这个家伙没有奔史更新来,在那儿停住不动了。又一留神:呀!日本兵向这边来了! 这可怎么办呢?拿这几个日本兵作了“对象”吧?可是那个老家伙就便宜了,把手榴弹向那老家伙投去?恐怕不一定扔得到。再等等看。 日本兵又前进了,看见了十多个,个个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贼眉溜眼地寻找,可是还没有找到他这儿来。他又想:敌人也许发现不了我?这时候在他的左近处嘎……打起了机关枪来,史更新一愣,啊!这机枪一定是打自己人哩! 骑洋马的老家伙开始向那边移动。在这个劲头儿上,我要把这颗手榴弹扔出去,敌人的注意力一定要转到这边来,田耕他们再突围就会得到便利……嗳!干了吧!就听轰隆,一声爆响,那匹胭脂红的大洋马准儿的一声,跳了老高嘶叫着倒下去了!冈村宁次的神鹰也吓得一哆嗦,哼——的一声钻上了半天空去。 这才是: 强敌尽管兵马众 英雄何惧野兽凶 [book_title]第五回 孙大娘慈心救难 刘铁军毒计害人 诸位!你以为刚才那颗手榴弹是史更新投出去的吗?不是。 那颗手榴弹是女区长金月波投出去的。她这颗手榴弹的目标也是猫眼司令,她投得还是真准,手榴弹正落在猫眼司令的马肚子底下。手榴弹一开花,马还能不死吗?马一死当然猫眼司令也要从马上栽下来。这老家伙一个倒栽葱,从马身上掉下来就闹了个狗吃屎——嘴啃着地就给趴下了。虽然没有炸死他,把个老家伙可也真给吓蒙了!当时,他没有敢起来,在死马的身旁掩藏着,拔着个细长的脖子,瞪着两只猫眼,在战兢兢地察看,但是,在手榴弹炸起来的飞沙和崩开的烟雾之下,他什么也看不见。按说,他真得感谢这飞沙和烟雾,要不然,丁尚武的战刀绝不能让他的脑袋瓜子还在脖子上长着。 和金月波的手榴弹爆炸的同时,田耕照着他面前的一串鬼子,花啦……就打了一梭子盒子炮。你可别看田耕那样瘦弱,打仗还是挺能打。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股子猛劲儿,眼睛也睁大了,腿也跑得快了。他的盒子炮一梭子弹,打倒了几个敌人之后,带领着队伍就从打开的96这个缺口,向正北茂密的桑柳丛中跑下去,但是不幸他在这个时候受了伤……。 丁尚武是队伍中的最后一个,他冲出崩开的这个“人肉大网”的缺口,踏着敌人的尸体,在烟雾中碰上了三个日本兵。他把那把战刀一抡,只听“嚓!嚓!嚓!”几声把敌人的脑袋削掉,他就紧跑着追赶队伍。可是这功夫他发觉史更新不见了,他真想再找一找他,就在这个劲头儿上,保护着林丽的那个助理员牺牲了。丁尚武这才赶紧把林丽在胳肢窝里一夹,飞奔着追赶队伍。 要说这股子日本兵可也真有个凶野劲儿:虽然看到他们的最高指挥官人仰马翻,躺倒在地,可是他们还是紧紧地追赶田耕他们这个队伍。 他们“呀呀”地叫着,趟着乱草,钻着桑柳,拚命地往前赶。刹那之间,鬼子的喊声、马的叫声、枪声、飞机声,乱七八糟厮混在一起了。不过,正象田耕所说的那样——他们这些军事上的优势这时用处并不大,只好凭着两条腿跑看追。到底他们追上追不上,先不管他。回头来再看看史更新。 史更新这一次的决心是没有能够实现的,敌人也没有发现他,他虽然也没有能够在这次战斗中打死一个敌人,可是他高兴得甭提。他觉着,不管给敌人的杀伤大小,这是给敌人的又一次打击,让这些两条腿的野兽不能毫无顾忌地发疯。 他看见敌人倒下去的时候就发着狠地说:“鬼子啊!你的肉网经得住手榴弹吗?兔崽子!嗯……。”可是当他想到田耕、金月波、林丽、丁尚武这些同志的时候,一个一个热情而勇敢的影子在他的心头浮动看。他们是冲出去了,在这样情况之下不敢说没有伤亡,到底谁受了伤呢?到底哪个牺牲了呢?敌人必然要穷追,追上追不上还不敢说,要是追上又将会怎样呢?……他想得挺难过,想得头又晕起来了,他四下里听听看看,没有什么动静,忽然感到自己孤单得可怕。本来嘛,刚才还是一伙同志,亲热地在一块儿,眨眼之间又是孤零零的独身一人了!他觉着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从来没有这样不舒服过啊!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头顶上有了一片一片黑白色的云彩,啊!千万可别下雨。又一留神:见桑柳尖儿,草叶子沙儿沙儿地向东南方向摇晃,这是起了西北风啊!真要下起大雨来,我可怎么办呢?还能在这儿呆着吗?先挪动挪动吧,看看附近有没有自己的同志,就算是有个伤员俩人在一块儿也好得多啊。他想站起来走,哪里知道,他这两条腿一动就觉着抽筋,腿肚子也转。啊,我还走不了吗?他一着急,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震得伤口胀疼,疼得全身都在抖动,又觉着舌头根子发挺,上膛上干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坑儿,眼睛肿得也快睁不开了! 史更新想:怎么办呢? 我还能在这儿躺着不动吗?我还能等死吗?这个地方会有人来吗?要是来个老乡看见我,把我弄到家去,把我掩护起来,管我几顿饱饭吃,我把伤养好一点,再去找自己的队伍,那够多好。嗨!瞎想,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任何东西都不会等来,必须自己寻找。可是上哪儿找去呢?上村里找去,不能走,爬!下了决心,他开始向南爬去。谁也会想到他往前爬是怎样的不容易!可是他爬了一里多路,爬到了大沙洼的边沿,爬进一块禾子地,密丛丛的禾子长了有大腿深,这时太阳剩了一竿子多高,西北风更大了,黑云更多了,史更新爬不动了。他呆下来的这个地方正是一条人行小道的旁边,可是他不知道,他在这儿又半昏半睡了。这时候,西北天角上咕隆隆响了一声沉雷,震得他心里一惊,他又清醒了一些,听着有人说话。他想:真是有老乡走来吗?抬起头来一瞧:是两个特务打扮的人骑着自行车走过去了。史更新幸亏没有冒然地说话。可是,他知道这儿是一条人行道了。他以为既然是道,就能有老乡来,于是他又躺下等着。 史更新呆了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小声地说话,细听还有“咯儿咯儿”的笑声,声音越来越近,史更新握紧了步枪,又抬起头来,使劲地睁着肿得快要睁不开的眼睛。啊,看见人了:一个小青年,身量不高,长得倒挺健壮,穿着一身紫花色的土布裤褂儿,手里拿着一个蓝布小包,头上蒙着一条白羊肚儿手巾,看这个来头儿不象坏人。青年的身后还有一位老大娘,她在怀里还抱着一只鸡。大概这是娘儿俩。史更新觉着这可遇见亲人了。 这功夫两个人已经走到他的身旁,他使劲儿坐起来,叫了声:“老大娘啊!”他这一叫,把两个人吓得“啊”的一声,倒退了两步呆住了。史更新这才又急忙说:“老大娘,别害怕,我是咱冀中的子弟兵,我受了伤,你老人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青年急忙走上前来,细看了看,回头叫道:“娘,快来吧,是咱们的战士。”她这一说话,史更新才听出是个姑娘来。老大娘听姑娘一说,紧着走过来:“哟!看你这同志,吓了我下子好的。你哪儿受伤了? 不能走了吗?”史更新说:“走不动了。”没有等大娘再说话,姑娘忙说:“走不动了,在这儿不行啊!”大娘接着说:“可不是,这是道边儿,要是叫那些个狗特务们看见,那就了不得啦!”史更新一想:也是啊,可又怎么办呢?娘儿俩一看他有点儿为难,大娘就说: “俺娘俩扶着你往里走一走吧,离这道远一点也好。”史更新说:“你们扶不动我,我自己往里慢慢地挪一挪吧。”这功夫就见那位姑娘,把蓝布小包往娘怀里一塞:“来,我背你。” 说着就把史更新的胳膊架起来了。把史更新闹得真不知道怎么好,可是姑娘也真背不起他来。于是就半背半架,把史更新挪到了地里边去,史更新的腿肚子抽筋疼得直咧嘴,又勉强着坐下来。 大娘坐在史更新的身旁,把那只老母鸡放在他的腿上。她歪着头看史更新的脸: “哎哟,我那老天爷!怎么你的脸肿成这样啦!这不是还流血哪!”姑娘也歪着头看了看:娘,快给他擦擦洗洗吧。”娘说了声:“傻丫头,这儿哪有水?先给他擦擦吧。”史更新连说:“别擦了,擦也擦不完,又怪脏的!” 大娘象没有听见似的,要过姑娘头上的白羊肚儿手巾,就给史更新轻轻地擦,她的老眼恨不能就长到史更新的鼻子尖儿上。史更新从心里一阵热辣辣地激动,滚下来了几滴热泪。这位老大娘服侍伤病还真不外行,手头儿挺俐索,登时把史更新的鼻子、嘴、脸、眼睛都给擦干净了,她还要解开裹腿看史更新的伤口。史更新没有允许,他掉着眼泪对大娘说:“我这伤并不算太重,我是又渴又饿又累,腿肚子抽筋了!” 老大娘听见史更新说肚子又饥又渴,这才忙说:“志如,我手脏,你快把小包打开,咱不是还有剩下的东西吗?”志如姑她这才赶紧把小蓝布包打开一看:里边还有三张很薄很软的小米面煎饼,一大块咸菜疙瘩,还有两个生鸡蛋。志如就把这东西往史更新眼前一托:“你吃吧,同志。”史更新伸手把煎饼拿起来就往嘴里塞,他虽然不敢用力嚼,可是嗓子眼儿里就象有一只手,煎饼一进嘴就把它揣下去了。大娘见此光景,叹了口气:“同志啊!没有别的啦,这是俺娘儿俩吃剩下的,看这样,这点儿东西不够你塞牙缝的啊!又没有点水喝,你快把这俩鸡蛋喝了吧,这鸡蛋就是它下的,这个鸡可不亏待我,就这么跟着我打游击它还老下蛋,我到哪儿去也不丢下它。”说着她用手扑拉它那酱黄色的羽毛。你说也真有点儿怪:这只老母鸡似乎是也和这位老大娘结下了不解之缘,有了深厚的感情;又好象是它也习惯了游击生活,没有绑着它它也不飞不跑,用手摸它它也不叫。这功夫史更新是顾不得看这些的,他把煎饼吃完了。母女二人又急切地叫他吃鸡蛋,他这才把两个鸡蛋抓过来,连磕也没有磕,往牙上一碰,就喝起来了。 老大娘看见史更新饿成这个样子,就叹了一口气说:“看把个人饿成什么样子,咳!要不是鬼子汉奸们这么闹,可怎么会受这个罪?”说着她撩起衣襟来擦眼泪。她这一说,史更新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大娘一看史更新流泪,就连忙说:“同志啊!别难过,要是一哭,那伤可更不好!”没有想到,她这一说,史更新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就象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下来,说了声:“大娘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大娘又说:“同志!千万可别这么说,咱们军民是一家。你们不是为了俺们老百姓才这样的吗?”她的话说不下去了,不得不扭过头来捂上眼睛,把个志如闹得也掉下泪来。再看史更新的泪水啊,流得就止不住了。这才是:“热泪交流军民爱,血肉相连同志亲。” 话不多说。三个人在这儿流了阵子眼泪,呆的功夫已经不小了,看看太阳就要点地。大娘又问了史更新的姓名、哪个部队和他的职务,又说了些安慰他的话,临走之前再三嘱咐他说:“同志啊!这会儿我可没有办法把你弄到家去,再说也不敢让你家去,因为这阵子这么乱腾,咱可不敢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些日子,鬼子的情况也没有准了,别看他们拉着走了,也许一会儿还来,要是叫他们堵到家里可了不得。 俺娘儿俩先打听着回去,你在这儿等着,我叫俺家小子想法藏起你来,俺小子叫孙定邦,你也许听说过,区里县里的可都知道他。俺就是南边这个村,小李庄,村里要是没有敌人,情况要是好一些,你就上俺家去,我把你掩护起来,把你的身子骨服待好了,你再去打那些个死王八羔子去!”史更新一听心里可真高兴,嘴里连连地答应:“嗳嗳,大娘,你老人家快回去看看吧,我在这儿等着。”这时候大娘抱起她那只老母鸡,领着姑娘走了。刚一迈步,志如姑娘回过头来说:“你可别挪这个地方,看找不见了!”史更新连连答应,眼看着娘儿俩走去。这时候他才留神到这个姑娘为什么总是象笑,原来她的两腮上都长着酒坑儿和一对自来笑的眼睛。 史更新看着大娘和姑娘走去,不由得连想起自己的娘来了,看年岁和这位大娘差不多,也是这样的细高身量,脸上的皱纹也是这样慈祥,就是比这位大娘的脸盘儿还宽些,眼睛显得比这位大娘还老些,白头发比这位大娘还多些,最相仿的是说话都带着温暖,可就是不知道现在她老人家有没有这位大娘这样进步,这位老大娘真是可亲可爱啊!就连这位姑娘也真是太好了!看她娘儿俩这个样,孙定邦当然就更错不了,她家不用问也是个堡垒户。这时候太阳落下去了,剩下了一带金黄色的余光,西北风似乎是小了一点,可是头顶上掉下来了几个大雨点,一阵黑云过去了,西北方向还在响雷,说不定,风再一大,也许把黑云吹过来,这儿要下暴雨呢。 史更新等了半天,也不见孙定邦来,心里焦急得不行。于是他拄着枪站起来了,腿抽筋好了许多,可是走动还不行。他拄着枪站着向南望去,离此地有二里路的地方有一个村子,两旁也都有村庄,道路上一个、两个、仨一群五一伙的人行动,也听见了牲畜的叫声,很明显,这是人们回村的行动。他又转身向后一看,从庄稼地里走过一个人来,走得挺快,似乎是奔他走来,他就又坐下,拔着脖子看着,越来越近,看清了:这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子,穿着一身灰色的干部制服,手里拿着一支柳条儿,又近一点,看见他是个白瘦脸儿,一对小而圆的眼睛,眼珠子挺黑挺亮。啊!这不是刘铁军吗?我们从前的文化教员啊! 他现在干什么?啊,对了,他因为身体不好从部队转到地方,听说他在这个县的教育科当科员,可是他来干什么呢?连武器也没有,是不是他就在这一带工作? 要不就是因为突围掉了队?真是想不到碰上他,这可太好了。 他象是找什么,叫他一声吧。慢着,先别冒失!他从前是国民党员,可是在“反磨擦”的群众大会上,他声明退出了国民党,还大骂国民党反动派制造磨擦,还发誓永远跟着共产党。从那以后,人们都说他表现得挺积极,教给我们文化也认真多了,看他这个来头,不会有什么不好。想到这儿,史更新就问了一声:“那不是刘教员吗?” 刘铁军本来就是找伤病人员的,他听有人叫他,连忙答应着来到史更新面前,一看:“啊!你是谁?我怎么认不得了?” “我是史更新,你看不出来了吧?这些日子弄得不象个样啦。” “你是史更新同志,哎呀!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噢!受伤了!” 他说着走到史更新的身边,看伤看病,问长问短,别提多亲热了。于是史更新对他说明了简单的经过,向他问起队伍的消息和政府的情况来。 他这一问,把刘铁军给问住了。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也没心回答这些,可是他不得不支支吾吾,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史更新对他起了怀疑,注意一看他,就见他那两只滚圆的眼睛,恨不得把一对黑眼珠子瞪出来,射出阴森的光芒,如同两把锥子,狠狠地盯住史更新身上的武器,史更新提起了警觉,可是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只是习惯地摸了摸他的枪把。 史更新问:“刘教员,你不是在县政府当科员了吗?为什么不跟机关走?”刘铁军忙说:“这,我是因为闹病请了几天假,回家休养来了。我就是在这个村——他用手指着西边那个村子——大刘村。你上我家去吧,我给你找医生看看,我家里挺方便,没有多少人,就是我的老婆,还有一个没有结婚的妹妹。”史更新问道:“上你家去,被敌人发觉了怎么办呢?”刘铁军忙说:“嗨,那不要紧,你放心,我可以保你的险!”史更新又追问一句:“你怎么能保我的险呢?”刘铁军又说:“咱不怕日本人。” “你怎么的个不怕法?”刘敌军这时候把得意的样子摆出来说:“嘿,遇上这年头,就得凭着个人的手眼高低、能耐大小。” 史更新越听越不对头,连说:“我不上你家去,我要找队伍哩。”刘铁军一听这话,“嘿……”冷笑了一阵:“老史啊! 你怎么还糊涂着哪?你简直就象在鼓里睡觉!找队伍?找谁的队伍?八路军的主力全被消灭啦!什么军区啦,行署啦,连晋察冀边区政府、军区司令部也早没有啦!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共产党算是不行了!现在的冀中,除了日本军队就是国民党的地下军,不光是冀中,凡是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都完啦!日本人已经下了决心,非把共产党消灭干净不可。所以在这儿死剩下的干部都到城里自首去啦。 听说,自首的人一个也没有被杀,要是带着武器去投降还有赏哩。实话对你说吧,我是看你怪可怜的,咱们是老同事了,我叫你到我家去,是为了救你,要不然,你就得死在这儿。这样死了多冤啊!你今年才二十多岁,大概还没有结婚吧?说老话就是:一朵鲜花没有开放!说新话你是:出人头地的有为青年!难道你不为‘远大前途’、‘幸福生活’着想?” 史更新一听刘铁军说这个早就气得肚子鼓鼓的,大喝一声:“刘铁军!你别胡诌!我把你当个人看,闹了半天你是一条狗!告诉你说:姓史的不能象你这样地吃人饭拉狗屎!没有骨头的孬种!”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你听听看看!我身上长着的是中国人的骨头,碰一下当当响,是打不烂砸不碎的!你想拿圈儿套着我去当叛徒吗?瞎了你的狗眼!”他说着就要站起来,拿刺刀挑了他,这功夫刘铁军可着了急。他往后退了三步,嗤喽,从腰里掏出手枪来,枪口冲着史更新的胸膛,喊了一声:“不许动!动,我就打死你!把你的枪给我拿过来,饶你的活命;你要是敢说个不字儿,我就把你解决了!” 这一来,当时可真把史更新给闹愣了,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暗藏着手枪,只知道他看见摆弄枪就眨眼,听见枪响就吓得打哆嗦,今天他却要拿枪打人。他恨自己吃了粗心大意的亏。不过别看他的枪口对着史更新的胸膛,可是史更新打心眼儿里不怕他。当下史更新没有言语也没有动弹,稍稍沉静了一下。史更新抬起头来看了看:刘铁军用的是一支三号的“鸡腿儿”撸子;别看他这副嘴脸有几分凶恶,可是露出几分惊惧。史更新一时还想不起怎样对付他才好。这时候刘铁军又紧问:“怎么样?说话,你是要死要活?要死容易,要活就把枪拿过来,跟我走,我刘某准对得起你。怎么样?说。” 史更新还是没吭声,也没动。刘铁军这时候真想搂火儿,可是他又一转念,我搂火儿要是打不死他怎么办呢?这个史大个子这么厉害,要是容他一还手可就没有我的命啦!我打枪又没有准儿,要是碰上一颗臭子弹那就更他娘的糟了!可是他不缴枪怎么办呢? 嗳,再拿话打一打地,实在不行的时候再开枪。想到这里他就象火烧了屁股似地叫了一声:“啊! 史更新,你不怕死吗? 我开枪啦!”哪里想到,史更新还是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他们俩就这样地在这儿僵起来了。 要问: 生死祸福由谁定 荣辱屈尊各自寻 [book_title]第六回 搜捕无踪伪军遭袭 寻找未见支书突围 刚才的情形真叫人有点纳闷:史更新面对着刘铁军的手枪,刘铁军一再的逼问他,还叫喊着要开枪,史更新为什么就不动不吭不表示态度呢?就是因为史更新这人遇事沉着冷静。他这一沉着,刘铁军可焦急起来了,他把手枪点了两点,表示要开枪的样子,更大声的问道:“史更新!怎么着你是? 你要再不表示态度,别怪我刘某对不起你,赶快把枪给我撂下!” 这时候史更新才又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用轻蔑的眼光看着刘铁军,骄傲地撇了撇嘴说道:“刘铁军,你说我的枪能给你吗?”刘铁军听了一愣,啊,我追问他,他倒反问起我来了。 “少说废话,不给,我就开枪打死你这小子!”史更新又用鼻子哼了一声:“你的枪能够打人,我的枪你知道是打什么的?” 我先打死你!”“我后打死你!” 史更新这一句话,把刘铁军说得更害怕了,原来他光是顾虑打不准,怕遇上臭子弹,这会儿听史更新一说“后打死你!”他觉着这比什么都可怕!他想:即便我遇不上臭子弹,也打中了,把子弹打进他的胸膛去,他要是不能立时闭气,还手给我一家伙,我也活不了。常听说:过去有的在敌对缴械的时候,双方同归于尽,可能就是这种情形吧?想到这儿,他的手指头就更不敢冒然地搂火儿了,可是在这个劲头子上无论如何也不能示弱啊。 再唬他一家伙吧:“告诉你史更新,我刘铁军是不怕死的,怕死就不干这个!”史更新又说:“哼,也许你真是那样,不过死的滋味儿是不大好受的!我已经尝过几次了,不知道你尝到过没有?”“少罗嗦!我开枪啦!”“开吧,我看你一枪能打几个眼儿!我的脑袋上已经有了一个眼儿,就凭你这支小老婆儿耍着玩儿的‘鸡腿儿’撸子啊,再给我钻上八个眼儿也没有什么,可是我这家伙——他用手轻轻地拍了两下步枪的枪身——给你来上一个眼儿,你就吃不消!不服咱就试把试把。”他说着就用手握住了枪把。 刘铁军一看:史更新是真不怕啊,还要试把试把。这一来,他可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真是万也没有想到史更新会这样。可是他也鬼瘴着哩!你看他:突然转怒为笑:“啥…… 老史!你认真啦?跟你说实话吧,我是接受了领导上给我的收容任务,专门收容你们这些伤病员的,不过因为现在的环境残酷,情况混乱,人心不稳,变节投敌的分子很多,不敢说谁好谁坏,刚才我就是为了试探试探你。你表示这样坚决,真不愧你好样儿的!我太高兴了。我跟你说:我家里是个秘密堡垒,现在有两个县级干部在我家住着哩。天这就黑了,你在这儿先呆会儿,我回去看看,如果情况没有什么变化,马上回来接你。”他说着把手枪掖在腰里,转身就要走。 这个家伙可真是狡猾。 他想用谎言骗语,把史更新安在这个地方,看样子史更新也不可能走远,他好去报告敌人,派兵来捉史更新。他哪里知道史更新已经看奇了他的阴谋毒计,不过史更新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他不愿意打枪。一则是怕引敌人注意;二则是怕惊动群众不安。再说,自己的眼睛看事不清,打枪也打不准了。可是他又不能把这个投敌叛国的民族败类放走,于是他也装起傻来,很温和地说道:“刘铁军,你既然是这样,咱俩就好好地谈谈吧,我的心里话还没有对你说哩,来,你坐下,咱俩说道说道。”在说话的功夫,他把步枪就两手握好了。他是想:刘铁军要往这儿一坐,他一刺刀就把他挑了。 可是刘铁军也看出了史更新的用意,他这才急忙应付着说:“你有什么话,等到我家再说吧,我得赶快回家看看。”一面说着就退了好几步远。史更新一看他要跑,忙说:“你先站住,我有点要紧的东西,得先交给你。”他一边说着就拄着枪要站起来。刘铁军这时候已经退出去有十多步远,他一看不好,趁他拄着枪还没站起来的时候,乓乓,打了他两枪,撒腿就往回里跑。史更新一看他跑了,他的身子立起来还没有站稳当,急忙就顺过枪来,乓勾儿一声打了他一下,就见刘铁军一个筋斗栽倒了。 史更新说了声:“叫你个兔崽子跑!”就想要挪动过去看看他。 可是一抬腿,脚面象压着一块什么东西,低头一看:脚面上流出血来,啊!他打伤了我。这才又拄着枪坐下来。心里话:这小子没有使过手枪啊,一打就“磕了头”。正在史更新坐下看伤的这个当口儿,刘铁军就象个窝里惊的兔子,往起一窜,一蹦“十八个垅儿”,漫洼野地里跑走了。 那位说:刚才不是一枪把刘铁军打倒啦?怎么这会儿他又起来跑了呢? 这是因为刘铁军这家伙鬼瘴,他怕史更新再给他一枪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才倒下去。他抬起头来偷偷地看了看史更新的动作,他知道,离这么近的距离,要再和史更新开枪战斗,没有便宜,于是趁着史更新不注意的这个机会,赶快跑走。他一起跑出去了有一里多地,知道史更新追不上来,心里平静了一些,这时候觉着脖子湿拉拉的,他以为是出了汗,用手一抹,啊?不是汗,是血!又仔细一摸,耳朵痛,耳朵少了一块,这功夫他才出了一身冷汗!好他妈的厉害家伙!他的眼肿成那样了,这枪还打这么准!我算倒了邪霉!他娘的,碰上他。好小子,等着我的,非报这个仇不行。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想:看史更新那个样,大概他是不能走了,我赶快叫人来抓他。他这才一只手捂着耳朵,活象个夹着尾巴的狗跑走了。 刘铁军要往哪儿去呢? 他去找谁呢?他要到离这儿四里多路的高辛庄,去找高凤歧。 高凤歧是个什么人呢? “七七”事变前,他是这个区保卫团的队长,是反动政权的武装头儿,还当过土匪,投降过一次日本,又拉出来当土匪,现在当了这个地区的伪警备队的大队长。因为他是个死硬汉奸,人们说他是铁杆儿汉奸,所以送他个外号叫高铁杆儿。 刘铁军跑到了高辛庄,一看高铁杆儿不在,听说上了桥头镇。原来是猫眼司令命令高铁杆儿和毛驴大队长都在桥头镇驻扎。这功夫他们的队伍刚刚到了桥头镇。这个小小的镇子,就成了敌伪的窝巢。 简单捷说:刘铁军紧踮紧跑来到了桥头镇,找到了高铁杆儿的住所,进屋一看,他的妹妹小红儿正在炕上躺着,陪着高铁杆儿抽大烟。还没有等他说话,小红儿一瞧他弄得半边脸连脖子都是血,就吓了一跳,慌忙起来让他坐下,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还赶紧地张罗着找医生给他来治疗,真是忙个不了。高铁杆儿在炕上躺着可是连身也没有欠,他把一个“泡儿”一起抽进肚子去,又从鼻子嘴里吐出来,端起枕边的小茶壶儿,呷了一口茶水,又叭咭了叭咭嘴,这才问了声: “你这是怎么弄得这个熊样儿?”然后又烧烟抽。刘铁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