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烟苗季 [book_author]周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40886 [book_dec]长篇小说。周文著。写于 1937年5月。1938年5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列入《文学丛刊》。作品以北洋军阀时代“边荒一隅”的四川为背景,以“禁烟委员”的肥缺和补充团新团长的人选为线索,记叙了军阀之间派系倾轧的明争暗斗。草莽“英雄”旅长,战胜了劲敌“江防军”, 夺回了防区,以胜利者自居;而阴险、狡诈的参谋长则野心勃勃,私通“江防军”,网罗亲信,誓与旅长抗衡。他们的上级司令官,也把旅长视为心腹之患,怕他羽翼丰满,不听调遣。于是利用老同学钱秘书,遥控参谋长,削弱旅长的实力。双方势均力敌,矛盾愈演愈烈,最后导致火并。 旅长下令全城戒严,包抄参谋长的公馆;参谋长也早有准备,剑拔弩张, 小说在一场血肉厮杀的开场前结束了。作者以自己熟悉的题材,运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善于从大处着眼,小处落笔,避开了军阀之间在战场上的正面厮杀,巧妙地利用旅部、公馆和客厅的场景转换这一纵式结构,时间又限制在三天之内,却将旧军阀们的愚蛮、暴戾、贪婪的本质暴露无遗,反映了二十年代军阀统治的黑暗和腐败,“保存一点历史的真实”(周文《后记》)。茅盾曾在1937年5月发表的《和》一文中,对作品的现实意义有过独到之见: “其实以我看来,象《烟苗季》和《在白森镇》所写的那种丑恶,亦何尝只限于那‘边荒一隅’,不过是形式略有变换而已;至于那样的‘人物’既然是封建社会的道地产物,则希冀其没有,十年的时间似乎也太短,更何况十年的时间所加于社会本质上的政变只是零呢!我相信那样的人物现在尚未成为‘历史的’,不过换过一件外套罢了。” [book_img]Z_14544.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一 高大玻璃窗外的太阳偏斜了,透过窗边倒垂的芭蕉叶丛射进零零碎碎的黄光来,直窥着那板壁上挂的一本日历。 白胖的圆脸,有着一对阴锐眼睛和两撇浅八字胡的赵军需官,用手指很凶的揭开这一张日历,愤愤的扯它下来,便掉过胖脸来粗声喊道: “赵得贵!天天叫你记得撕日历!撕日历!你看你又忘啦!哼,一天到晚就只晓得去和别的勤务兵叉麻将!……” 他这宏亮的喊声,震得屋角都起着回响;在他坐的台子旁边,他那围着白纱帐的眠床上,摆成一个大字形,横躺着就睡熟了的陈监印官,也都一惊的睁开他那苍白瘦脸上的眼睛皮,从两条眼缝凸出那模糊的网满红丝的眼珠,莫明其妙的看一看,立刻又闭拢眼皮,张开死鲈鱼似的嘴,现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齿尖,“呼——哈”“呼——哈”地又打起鼾来。 穿着灰布军服的赵得贵,蹲在床的斜对面,在那靠壁堆了一排银元箱和煤油箱之间,地上密麻的排着十几盏红色圆灯坛的美孚灯。他正在一盏一盏地灌进煤油去。忽然听见赵军需官的喊声,吓得拿着油罅的手一抖,一股煤油一偏就泼在地板上。 “你傻啦!”赵军需官愤愤的用手掌在面前的账簿上一拍,就站起来。“你看又把洋油泼满一地!这么不小心!虽是公家的东西,也要晓得爱惜!喂,过来,我问你!” 赵得贵不高兴的嘟着喇叭管似的嘴站在他面前,忸怩地用两手的指头扭弄着胸前灰军服的铜钮扣。 “喂,还有一桶洋油哪里去了?” 赵得贵一惊,知道那件事被发觉了,不由得慌乱了一下;但他镇静着,很快掉过脸去伸一根手指指着前面那排煤油箱: “那不是?十箱,通通在这里。” “不,我不是问你这十箱。我是问你从前那十箱。” “军需官,你不是看见那十箱是一箱一箱用完的?天爷在上,真是!” “不,我不是问你那十箱。我是问你从那十箱里一点一点匀出来的那一桶。”赵军需官说到这里,嘴唇恶狠狠的张开,两只眼睛却笑着,偏着头,在审察着赵得贵的脸色。 “没有。”赵得贵斩截地回答。“真的没有。” “哼,说谎!”赵军需官怒怔一对眼珠子。“在我的面前,你还玩什么花头?把手放下来,别弄着钮扣!你来了这样久,还一点规矩都没有!别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说话的时候要好好立正!你在我的面前什么都不要紧,但撒谎可不行的。那桶洋油……我是说你卖给恒丰祥家管账先生的那桶洋油!” 赵得贵的脸通红了,红得就像一块火砖。他的两手直直垂着好像没有地方搁似的,一面扭弄着军裤的裤缝,一面答道: “哪里。没有。” “你还嘴硬!你卖给那管账的刘先生是多少钱我都知道了!就是叫你到恒丰祥去送洋油来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你碰见高妈没有?”赵军需官的两眼又含着笑了,眼光阴锐的紧盯住他,像要直透进他灵魂里面。 赵得贵的脸更红了,避开赵军需官的眼光,颓丧地垂下头。 “我说给你听。那天恒丰祥请老太太吃饭,高妈跟随去的,她就在柜房碰见你!”赵军需官说到这里,立刻拿起一支白金龙香烟来,含在嘴上,用大指捏开打火机,一点纯青的火就跳起来。他燃了香烟之后,使劲的吸了一口,把一团白色浓烟吹在赵得贵的脸上。他闲适地鉴赏着他脸色的变化。 赵得贵忽然抬起脸来,脸由红转青。 “哦,军需官,我那天回来的时候有一件事忘了报告了。就是那天军需官叫我去叫的洋油是十二箱,当时老太太说拿两箱送到公馆里去。” 赵军需官的心咚的一跳,赶快瞪他一眼,打断他的话。接着就慌忙射出眼光向前面门口一扫;幸而门口那儿是空荡荡的,透着一片光。眼光收回来的时候,看见陈监印官仍然在床上横躺着,一点也没有动,从死鲈鱼似的嘴里“呼——哈”“呼——哈”地在大声打鼾。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 ——哼,这家伙居然要报复我!——他这么想着,便圆睁两眼愤怒了。想拿起手掌来铁铁实实的打他几耳光。但他立刻记起那两箱洋油的事情和这家伙曾经知道的这两箱洋油以外的许多事情,他又才勉强把鼻孔里粗大的呼吸和缓下来,但仍然两眼不瞬的瞪着他的脸。他这样感慨地觉着: ——以为说用自己人作心腹,谁知自己人竟是他妈的心腹之患!是的,我早迟一定要撤掉他的! “哈,我也当了禁烟委员了!”忽然旁边这么喊了一声。 两个吓一大跳,都赶快严重的把脸旋风似的掉过去,一看,门口那儿空荡荡的,并没有别人进来,就只陈监印官仍然横躺在床上,两眼闭住,咂咂嘴,又大声打起鼾来。但随即鼾声又停止了,咂咂嘴: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 赵军需官和赵得贵都皱着眉头忍不住笑一笑,互相看一眼。 “自然自然!”陈监印官又动着他那死鲈鱼似的嘴唇模模糊糊说起来了。“呃。……呃。……这虽然可以弄它几万,但也……不过……呼——哈……呼——哈……哪里哪里……” 赵军需官哈哈笑了起来。 “哈哈!”赵得贵也笑了起来。 赵军需官立刻皱着眉头,鼓起两眼瞪着赵得贵。 赵得贵赶快把嘴闭住了,但还是忍不住: “嘻嘻!” “有什么好笑!”赵军需官把脸沉了下来。 门口忽然黑了一团,随即出现一个头在那儿探一下。 “哪个!”赵军需官大声喊道。 陈监印官忽然停止鼾声,吓得睁开了眼睛。 门口那一个头也进来了,是一个小勤务兵,端正地站在门口: “报告军需官!监印官在这儿没有?有公事请他盖印。” 陈监印官睁大两眼愣了一下,随即坐了起来,看了那小勤务兵一会。 “呵呵!”他恍然地说。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就走。但走不两步,他却又一愣的站住了,向那勤务兵说道: “你去,我就来!” 随即他就转身到赵军需官面前来了。 “表哥,”他说。“我跑来等你就等睡着了。请你借五十块钱给我。” 赵军需官皱紧眉头: “你下月份的薪水不是已经支去一半了么?” “监印官!”那小勤务兵又喊道。“那公事等着盖印的。旅长说,那是清理官产的一件,等着就要发出去的。” “晓得了!就来!”陈监印官愤愤的瞪他一眼,随即又掉过脸来嘴角含笑地望着赵军需官。 “喏喏,我这算作是私人向你借的好吗?” 赵军需官笑了一下: “我自己哪里有钱呀!你晓得。” “那么你把下个月那一半支给我,好吗?” “我算给你听:现在各营连的伙饷,上个月的还没有发,征收局拨来的款子也还没有提到,太太前天还叫我送三千块钱去,……你看我们这一个月亏空了这许多,现在就只希望那两笔官产收来救急!这是你也晓得的。好了,你赶快去把那件公事印好发出去吧,我对这正等得急呢!” “啊呀啊呀,我才向你借几十块钱,你就给我报了这许多!我又不是来查你的账的!”陈监印官有些气愤了。“自然我知道你等得急!为那官产的事情,那事主陈大兴前天不是提了一包东西到你家里么,你还说你没有钱!” 赵军需官脸红了,立刻带着责备的声音说道: “表弟!你别胡说八道!” “我只要你把那下一半支给我。” “此刻没有现钱呀!” “那么票子!” “票子也没有呀!” “啧啧!唉,你这人,真是!”陈监印官急得脸红筋胀的跳起来了。 “好了好了,”赵军需官赶快陪着笑拍拍他的肩头。“你去把公事办了来再说,好吧?你看你那勤务兵还在等你呢!” 陈监印官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就转身跟那勤务兵出去了。 “嘻嘻!”赵得贵还望着他出去的背影笑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赵军需官立刻瞪了赵得贵一眼。“哼,一点规矩都没有!去把洋灯通通上好了来再给你说!” 赵得贵嘟着喇叭管似的嘴向满地美孚灯那儿走去;但立刻他又站住,迟疑了一下,就转身走来了。他站在赵军需官的背后,嘴唇先动两动,两手的指头扭弄着胸前的铜钮扣,然后说: “军需官!我今天遇着我家大伯伯,他是听见军需官要放禁烟委员的消息跑来了!” 赵军需官对着面前摊开的一本流水簿子坐着,只微微偏过半面脸来,挺着颈根,楞着两眼听下去。 “他说,给军需官道喜!他送了四块腊肉两只鸡来,我都交给老太太了。大伯伯说,他们这些年因为年成不好,租谷不好收;去年江防军打来的时候,他又很吃了不少的亏;并且去年他的佃户和别的佃户还闹了一次抗租的风潮;……今年有些敷不下去了!他说,一笔也写不出几个‘赵’字,少不得来求求军需官,将来赏他一个小委员……” “晓得了!”赵军需官粗声的说,心里却不高兴地想: ——哼,你家大伯伯!他大概忘了去年我们打败仗退走的时候,送几口箱子到他那里去寄放都不肯!哼,他现在也记起了军需官…… 他一想到这里,却也觉得很高兴: ——他究竟也来找我来了!但他家二伯伯还不敢来找我呢!那一个有着络腮胡的二伯伯,记得当母亲守寡的那年,他们在祖坟山办清明酒的时候,当着那许多人,他是怎样一手指着天,一手拍着屁股,诅咒地说要怎样的看见我们“披襟襟,挂柳柳”呵!好,我将来就要坐着拱竿的绿纱轿,轿后跟着两个背盒子炮的勤务兵打他们门口闯过去给他看看!…… 他兴奋了起来,立刻把颈根一挺。他把香烟插在嘴角,半闭着一只眼睛,挺舒服的吸了一口,让两条白色烟龙打鼻孔从容不迫地直爬出来,轻轻飘散。他又想起将来到差以后的计划来了: ——不错,将来我的手下至少也要派四个小委员。老婆的弟弟自然是一个。前天恒丰祥老板曾经向我讲起他少爷,那恰恰是由他经手帮旅长又买一份水田的那天讲起来的,那自然是不好推脱的啰!还有…… 他越想下去,好像觉得自己已不是坐在旅部的军需室,而是禁烟事务所的委员室了。 抬头一看,在他坐的办公桌前那明亮亮的玻璃窗外,天井里的黄色阳光更加明亮起来,好像在发笑。窗边五株黄了叶尖的芭蕉看来都好像特别光亮。他于是快活地摸着自己浅浅的八字胡喊道: “赵得贵!去给我喊一个理发匠来!” 他掉头来看时,见赵得贵正在给美孚灯们上煤油,他又才恍然地阻止他道: “哦哦,现在不忙吧!” 二 陈监印官跌跌撞撞走来了,两眼慌张地,在门槛上把脚尖踢了一下,他身子一撞,青毛织贡呢马褂的袖口就挂在门边的一颗铁钉上,撕了很大一条口。他皱着眉头看看,骂一声“妈的”就进来了。他伸手拍拍赵军需官的肩头,很严重的把嘴凑到他耳边,悄悄说: “喂,表哥!我刚才印公文的时候,又听见李参谋在隔壁——” 赵军需官立刻严重地给他递一个眼色,掉转头去喊道: “赵得贵!去给我泡一壶茶来!哪,就拿前天王营长送来的那普洱茶,泡浓点!” 他看见赵得贵拿壶出去了,才望着陈监印官让他说下去。 陈监印官好像忽然机警了起来似的,跟着赵得贵追到门口,见赵得贵去远了,还向外边的一间房间看一看,只见远靠那边窗下的四五个录事都在静悄悄的伏在桌上抄公文,他又才转身走来。 “嗨,这家伙又在那儿发牢骚了!”他脸色很严重的说,两只好像睡不醒的网满红丝的眼珠竭力睁大着。“我听见他好像又在向着余参谋和沈军医说,——余参谋这人倒无所谓;我顶厌恶的就是那‘吃洋杂碎’的东西!他是什么东西?一个外国医院当看护出身的,一个吃洋教的家伙!他给参谋长做过一回媒,妈的就‘扬’起来了!那回当着旅长面前他还故意问我:‘喂,你那天买了半打香水是送给谁的?’害得我挨了太太的一顿好骂!——呵唷,我又扯远了,还是说回去吧。我听见李参谋说,他说,妈的,今年的禁烟委员,参谋处竟一个都没有得到!他说他们这几年是怎样跟随旅长转战了几多地方,每次他们都在前线,上半年赶走江防军那次战争,他在挖断山还几乎受伤!呵唷,丑死了!他受什么伤!我从壁缝里一看,周团长也在那儿。他向周团长说,他就要接吴参谋长去了。你知道吴参谋长和周团长是拜把的弟兄……” 赵军需官越听越皱起眉头,着急地看着他;他说了这一大堆,还摸不清他所要说的要点是什么。于是打断他的话,抢着笑道: “喂喂,你究竟要说什么吓!” 陈监印官被他这突然的一问,说不出来了,好像他的思路被塞住了似的,苍白的瘦脸急得胀红起来。 “我……我的意思是,如果参谋长——” 他的话又被打断了。因为门口忽然闪进一个旅长的马弁——吴刚——来。吴刚是一个圆圆的小白脸,两腮红喷喷地,像一个苹果,拦腰围的黄皮子弹带和挂的盒子炮都在闪光。他一跨进门槛,老远就伸出手指指着陈监印官喊了起来;他故意不喊他监印官: “哈,舅老爷!我哪处没有找你去来!太太叫我来叫你吃晚饭后到公馆去一下。” 陈监印官着急地红着脸问: “太太叫我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吴刚回答着,却挤一下眼睛,之后,他就伸出一只手掌到赵军需官面前: “军需官!支五块钱给我好吗?妈的,昨天晚上又输他妈的了!”他一面说着,看见桌上有一架长方镜子,他便顺手拿起来照着自己擦满雪花膏的脸。他偏着脸这边看看,又偏着脸那边看看,见鼻尖与鼻翼之间的凹陷处有一粒雪花膏还没有搓匀,他便伸一根手指擦它一下。之后,就对着镜子撇一下嘴唇。 赵军需官从吴刚的军服下面的裤腰带上拉出一个绣着一朵粉红色牡丹花的香囊来,笑道: “哈,你这是哪里来的?你的钱不是输的吧?” 陈监印官的脸色顿时严重起来: “嗬!这不是秋香的吗?我有回看见她在太太房里做的!”他喊着,同时皱着鼻子向吴刚幌了一幌。 吴刚登时脸通红了,马上把香囊扯了回来,转身就跑,一面说: “呵呵,旅长要走了!” 赵军需官举起一只手来喊道: “喂,吴刚,你今天下午去不去接‘你家的’参谋长?你帮我问候他,啊?你就说我有事不能来!” “晓得晓得。”吴刚不停的跑着,一面掉转头来连连回答。“我去不去还不定——” 他的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猛撞一下,砰的一声响。他吓得倒退一步,一看,是一个刚跨进门槛的一个马弁——伍长发。 伍长发是一个油黑脸的大块头,他那围在腰间的黄皮子弹带和挂的盒子炮在他那庞大的腰围上鼓了出来,更显得他的蛮气。他铁桩似的站在门口边,一手摸着胸口被撞痛的地方,圆圆凸出一对眼珠直瞪着吴刚,嘴唇恶狠狠的颤动着,好像要咆哮出来。 吴刚也圆睁一对眼睛瞪着他,侧着身子,一溜的跑出去了。 “哼,妈的兔子!”伍长发见他跑远了才咆哮出来。他走进来,愤愤的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床的木架子都嚓的一声。 他伸手在赵军需官的烟罐子里抽出一支香烟来。赵军需官皱一皱眉头。 “你晓得吧,”伍长发一面吸着烟,一面向赵军需官说。“这家伙是什么东西!擦雪花膏,在旅长面前献媚,妈的,所以旅长什么都喊:‘吴刚,拿烟来!’或者,‘吴刚!拿尿壶来!’你以为他能上火线么?——屁!”他拿着香烟的右手伸出中指就愤愤的在左掌上戳了一下。“就因为他长得漂亮,旅长才向吴参谋长把他要来的,妈的,狗东西就狂了!监印官,你晓得,前天太太还骂他呢!叫他不准妖精妖怪的!——哦哦,监印官,太太请你晚饭后去一去。” “我晓得了。” 伍长发忽然发现桌上那一架明晃晃的镜子,他便拿了过来照着自己的脸。那虽是常常照的脸,但自己猛然一看时也吓了一跳。那是怎样油黑的脸呵,凸出的额头,粗乱的眉毛,有点向左歪的鼻子,一个大嘴巴。他皱着两眉就摇一摇头。 “军需官,”他掉过头来笑道。“你是懂相法的。请你帮我看看今年走的眉运倒底好不好?那天一个看相的向我说,一到走眼运就好了,对不对?” 赵军需官不屑地白他一眼,随口说道: “很好,你的眉运。但是我们还有许多公事呢!” 伍长发赶快陪笑道: “呵呵,对不住,对不住。我改天再来请教你,好吗?”他红着脸一面把镜子放回桌上,一面自言自语着:“他们说我今年的眉运是桃花运呢!”见没有人答理他,他于是站了起来,转动着头在房间里四面望望,使劲的吸了一口烟就走出去了。 “唉唉,真要命!”赵军需官皱一皱眉头,赶快把烟罐关了起来。但他随即又后悔了,觉得这忽然给伍长发以难堪,似乎不大好,因为对于他将来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他就这么惘然地望了那伍长发刚走出的门口一下,想: ——我下回应该要谨慎些才好! 三 “你刚才的话不是还没有完吗?” “呵呵,”陈监印官见赵军需官突然问他,立刻又紧张起来了,严重的睁大着两眼说下去: “我是说,我刚才看见李参谋同周团长到郑秘书房间去了,旅长正在那房间。我很担心我们这委任状还没有下来的时候,他们会在旅长面前说什么呢!”说到这里停下了,嘴巴张开,现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齿,他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赵军需官的胖脸;好像说,你看怎么办? 赵军需官也怔住了,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不说话。他感到有些焦燥起来,伸手到桌上去拿香烟,但一见陈监印官拿出一盒茄力克香烟来了,他便把手从桌上缩回,在陈监印官那盒子里拈出一支香烟来,点燃,含在嘴上,竭力安慰着自己似的说道: “我想,很难吧。那天太太不是说过,我们这防区内的三县,旅长已向司令官在电话上说定,决定你,张副官长和我,我们三个?大概——” “不,很难讲,”陈监印官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斩然地说。“旅长的脾气你晓得,比如上半年打回这里来的时候,他原说把烟酒公卖局给我的,但后来他又让给周团长兼差去了!他就是二心不定,怕人家说闲话!” 赵军需官的心这回可着着实实跳了一下,后脑上好像被谁击了一下似的,有些发昏了。他立刻感到这危险首先就袭到自己身上。——陈监印官和旅长是直接的亲戚关系,张副官长和旅长从小就一块长大的,就只有自己是…… 想到这里,全身都发烧起来了。他站了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来,立刻又坐下去。他心里感到非常的慌乱。 “你借五十块钱给我好吗?”陈监印官忽然说。 赵军需官的心里恍然明亮了一下: ——哦哦,原来为的这个! 他才宽慰的吐出一口气来。但他一想起李参谋这家伙确也活动得最厉害,天天跑到周团长家去打牌,前天晚上喝醉了回来还大发牢骚地谩骂……他又觉得陈监印官的话不无原因了。他看着陈监印官的脸犹豫了一下。 “真的,今天没有钱,明天好吧?” “可是我今天真是等着钱用。请你帮我设设法吧?” ——妈的,这东西今天硬要要挟我!——赵军需官愤愤的想,但嘴角却强笑着说道: “好吧,晚上怎么样?” “好,就晚上吧。” “喂喂,”赵军需官立刻把声音放低,笑一笑,说。“你晚饭后见着太太的时候试问一问那委任状,如何?” 四 “报告!” 一个宏亮的大声忽然在门口那儿喊了起来,两个都吓了一跳。 赵军需官赶快昂起头,很神气的应道: “可以。” 但一见走进来的是一个高个儿,大脑壳,满脸放光,一嘴胡子,笑嘻嘻的张副官长,赵军需官便不安的跳了起来: “呵呵,是你呵!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你进来就是,怎么喊起‘报告’来了?请坐,请坐!” 他慌忙说着,连连点着头,让开自己坐的椅子,伸开两手陪着笑。 “哈哈哈!”张副官长宏亮的笑了起来,同时举起穿着灰哔叽军服袖子的手来,手掌在脸前动两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就只你们两个,悄悄的,在耳朵逗耳朵。哈,我想,他们一定有什么好事情。什么好事情?一定是陈监印官的事情,是吧?” 他说着,就对陈监印官挤挤眼睛,随即就把冲着大葱气味的嘴凑在陈监印官的脸前,很严重地悄悄说: “是吧?昨晚上白玫瑰那儿好吧?” 陈监印官的脸通红起来,连耳根都红透。 “哈哈!对啦!一定是白玫瑰了!刚才吴刚跑来向我说,今天早上他在白玫瑰家门口碰见你红着一对眼睛出来。哈哈,对吧?”他把脸离开陈监印官的脸了,但随即又凑拢去,悄悄说。“那货儿是小脚,是吧?”接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陈监印官带笑的瞪他一眼,拿出烟盒来,自己拿起一支烟,就把烟盒送到张副官长面前笑一笑: “副官长,请抽一支烟呵!” “哈哈!”赵军需官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你已经上手了吗?唉,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 看见张副官长拿起一支烟来,赵军需官便捏燃打火机凑到张副官长的烟头上去。张副官长点点头说: “磕头磕头。”便把烟抽燃起来。 赵军需官见赵得贵把泡好的一壶浓茶拿了进来,他便赶快倒一杯,放到张副官长面前。 “副官长!你尝尝看这茶好吗?这是王营长这次保送那批鸦片烟到省城去了回来的时候带来的。你看还不错吧?” “磕头磕头。”张副官长又对着他放下的杯子点点头说,赶快把嘴唇凑到杯子边去,但他浑身一抖,赶快又把嘴离开杯子了,吹了一下,咂咂嘴,然后点头说: “呃,还不错。军需官,旅长问你,由王营长经手的那些刚招来的新兵饷册送来没有?” “已经送来了。” “还有,”张副官伸手到灰哔叽军服袋子里掏出一张蓝格电报纸来,脸色严重地说。“这是旅长刚才交给我的一个电报。哪,你看。旅长这次新买的五百支步枪,大概后天就要运到了。只是划拨的这一笔款旅长问你准备好了没有?旅长说,外国人那方面是绝对不能失一天信用的!这是最后付的一部分余款,他们已对我们很通融了!” “准是准备好了!”赵军需官说,忽然皱着眉头,掉过脸来给赵得贵做一个脸色叫他出去了之后才说。“只是周团长的烟酒公卖局还有三千块钱没有缴来呀!有人说他扯去买手枪去了呢。”他把‘买手枪’三个字说得特别重,故意严重地看着张副官长的脸,觉得这就给周团长报复了一下。 张副官立刻跳了起来: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也严重地圆睁两眼紧紧盯住赵军需官。一会儿他又伸起一只手掌搁在生满一圈胡子的嘴边,悄声对着赵军需官的耳朵说: “我早就知道他有野心的!我早就向你说过,是吧?我们看吧。” 他愤愤的坐了下来,手在桌上一拍: “哼,其实从前他那团长的位置还该我的!他是什么?他不过是从敌人部队里拖了一营多人来的营长!” 他把手又向前一举,更兴奋地: “说起来,这又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从前我和旅长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副官长!”陈监印官插嘴道。“这回的五百支枪运来的时候,旅长不是又要成立一个补充团了么?我想大概是该你的了!” 张副官长郑重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一口气: “很难说,”他想说:恐怕是该王营长的吧?但他竭力抑制着,把话转到另一方面去。“吴参谋长不是今天要到了吗?这就不知道他要捣些什么鬼呢!从旅长的口气里,似乎也在诧异着,怎么吴参谋长的假期还没有满,就忽然回来了呢?不过旅长有许多事常常二心不定的,假使吴参谋长一回来,他和他一商量,事情又不晓得会怎样变化呢!”随即他又把一只手掌搁在嘴边悄声说。“我们这里都不是外人。照我看来,旅长应该要赶快抓些实力在手上才好!不要光是顾面子,怕人家说闲话。什么私人不私人,实力抓在自己人手上就是自己的!吴参谋长这人很难说,上半年的那次战争以后,旅长不是知道他同周团长在和江防军私通消息?虽是还没有证据,但终是靠不住的!对吧?”他说到这里,就伸出食指在空中一点。“而且这回吴参谋长请假回家去买了一座大洋房,还有几百亩田,请问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而且他买的这些财产就在江防军的防区内呢!如何?”他兴奋的向前摊开两手,偏着头直看着赵军需官。他看见赵军需官也严重着脸色点了点头。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他想: ——这些话给赵军需官说了是再妥当不过的。 “其实呢,”他息一会又说。“旅长虽是很英明,但有许多事情总得我们大家替他想想才好。人家说,‘亲戚!’不错,亲戚!怎么样呢?难道亲戚不对么?其实现在的世事只有亲戚才靠得住!照我看,现在这拖队伍的风气是很不好的,有许多人在这个部队当连长,一拖过去就是营长,再拖到别的部队去是团长,再拖,旅长,再拖,师长,真是谁都想干!所以我敢说只有亲戚才靠得住!”他说完,觉得很痛快,于是射出明亮的眼光扫了面前两个人一眼。 “啊呀!”他忽然诧异的叫起来了,伸一根手指指着这所谓亲戚的陈监印官那撕破了的袖口。“你那是怎么弄的?” 陈监印官脸红一下,但为了表示自己的慷慨,他便抓住那毛织贡呢马褂袖口“嚓”的一声索性把它撕了下来,丢了开去: “这是刚才挂破的!反正我打算重新做它一件!” 赵军需官见正经话要岔开了,赶快抢着说: “副官长!你听见李参谋又在骂我们吗?他又在说今年禁烟的事情……” “什么?”张副官长立刻跳了起来。“这家伙如果再捣蛋,我说过,我的拳头是不认人的!说起来,我同旅长年青的时候就一道拖辫子,我还怕他什么吗?而且我听说这回的清理官产,那吃洋教的宋保罗还送了他一笔不小的数目呢!怕我不知道么?像那天晚上他那样子装疯发脾气,我真想捶他一下!他算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从前吴参谋长当团长时候的一个马弁!妈的,他竟当了少校参谋!” 赵军需官淫猥地笑一笑,悄声说: “副官长,他们说他和吴参谋长一床睡过呢!” “哈哈,那真才他妈的丢——”张副官长忽然把下面的话打住了,因为门口那儿正送来一个喊声: “赵军需官!” 他便很严厉地望着门口。 赵军需官也严重的向门口望着,随即抢过去几步喊道: “呵呵,余参谋么?” 五 门口一黑,余参谋就走了进来。这是一个瘦瘦的尖下巴的长条子。他一看见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都在那儿,便迟疑地在门槛边站住了,带着一种抱歉的脸相,伸手抓抓后脑勺。 “呵呵,你们有事,我回头再来。”他说着,就赶快转身。 赵军需官抢着喊道: “呵呵,我们没有什么事情。余参谋,你是不是来拿你支的钱?” “是的是的。”余参谋就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对不住得很,我这儿的零钱没有了。晚上你再来拿好吗?哦,余参谋,我请你在这儿谈几句话,好吗?”他边说,就边向余参谋点头向门外走。 就在这当儿,忽然听见隔壁那面的大天井中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就听见吴刚大大的喊了一声: “旅长下来啦!” 接着就听见许多很熟悉的马弁们的脚步声都向着天井那方跑,跑得轰隆轰隆地响。在这些脚步声中,还夹着一群洋狗的叫声,“汪汪汪”地好像在争先恐后一连串跑了出去。越跑越远,声音也越叫越小。 “呵,旅长走了!我去!”张副官长慌忙站起来,抢在赵军需官之前就跑出去了。 陈监印官一听见旅长走了,好像松了一口气,立刻就打起呵欠来了,眼眶滚出来两颗泪水。 “我也过瘾去!”他自言自语地,也跟着跑了出去。 赵军需官见房里空了,就又把手一伸,让余参谋回进房间来。 余参谋不高兴地想: ——唉唉,真气派!把人家这么带出带进的!难道我是你的什么东西吗? 但他勉强使嘴角强笑着,抬起脸来望着赵军需官。 赵军需官从袋子里拿出一包银元来,放到余参谋手上: “这里是三十块,”他的脸红了一红,说。“刚才我说没有零钱,是因为陈监印官在这里的缘故。请你先拿着这,好吧?其余的今晚上再拿,好吗?”他觉得自己的脸这一红,虽然很讨厌,但又觉得这也好,因为这使余参谋看来是一种真诚的表示。 余参谋好像很感激似的笑了起来,但他立刻又不笑了,因为张副官长正一路喊着闯了进来: “唉唉,我真糊涂!赵军需官,我的那张电报呢?快些!旅长在营门口等着我呢!”他慌慌张张抢上前,拿起那张电报又慌慌张张跑出去了。 赵军需官又估量了面前的余参谋一下,就大着胆子说道: “余参谋,听说李参谋刚才又在骂我,是吗?” 余参谋吓了一跳,目怔口呆地看了赵军需官好一会儿,才摇一摇手说: “呵呵,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不,我听见的。他不只骂我一个,他是在骂我们许多人呢!”他把“我们”两字着重说了出来,显然是把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等人也包括在里面了,他觉得这更显出自己说话的力量。 余参谋觉得为难起来了: ——我自己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才好呢? 他迟疑着,最后是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模糊说道: “我真没有听见什么,不过,像李参谋那样一个草包,说话是很随便的,我想他难免有时伤着人的地方。”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见赵军需官只是笑望着他,不开口,而那笑简直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笑。他心里有点迟疑起来了。 ——怎么办呢?——他想。要走开又不便马上走开。他于是把自己立在一种调人的地位又说下去: “比如那天他喝醉了回来,拍着桌子骂,那的的确确是在骂勤务兵,但恰巧你进我们房间来,那……那……这个……那的确是你,不,那的确是大家的误会。其实这些小事都见不得许多净……至于他刚才,只是向我说他今天要接参谋长去。” 赵军需官觉得从他口里得到的话已很够了,见他把话转开去,他也就顺着他转开去: “哦哦,参谋长今天回来了?糟糕,我今天简直没有一点空。请你见着参谋长的时候,顺便帮我问候一下吧。对不住。我今晚上一定在这儿等你。” 他把余参谋送出门口,看见那又白又红的瓜子脸儿的李参谋,穿着一套青哔叽的军服站在走廊下天井边的阶沿上,左手叉腰,右手拿着一根马鞭在指着远远的一个马夫喊道: “马还没有配好么?妈的,你在干什么的!” 赵军需官于是故意拍拍余参谋的肩头,装作和余参谋很亲密样子。余参谋便站住了。赵军需官的手就在他的肩上不放下来,用着使李参谋大致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 “很好。你的话很好。礼拜天请到舍下去打牌好吧?我还想同你谈谈。” 余参谋开始很感动,但一听他说下去,心里有些慌乱了: ——妈的,可恶!这家伙在利用我!——他想着,从眼角看了李参谋一眼,见李参谋也在愤愤的看他。他又觉得为难起来了: ——妈的,干我屁事!就把我夹在中间! 但他不得不笑着向赵军需官点点头道: “很好,好,很好。” “李参谋!”赵军需官大声喊道。“你要接参谋长去么?” 李参谋把拿鞭子的手背在背后,掉过那又红又白的脸来没有表情地答道: “不,我不去。” 一个勤务兵跑到李参谋的面前立正,两手垂下说: “报告参谋官!参谋长恐怕就要到了!马还没有配好!” 李参谋的脸红了起来,右手把鞭子举了起来喊道: “胡说!”他愤怒的把脸掉开,就腰骨笔直的摇着鞭子跑出去了。 赵军需官恶笑地望着他那消失了的背影就挤一下眼睛。 [book_title]第二章 一 李参谋右手摇着鞭子走出大堂外。他直着腰,昂着头,两只钉了铁圈的皮鞋后跟跺在石板路上橐橐橐地直向外边走来。他全身都感到紧张,两颧都好像紧绷绷的发烫。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吴参谋长的面前去。他想: ——唉,参谋长如果今天还不来,简直不行了!妈的,我一定向他说去,那禁烟的事情…… 他的脑里就闪现出郊外的景象:一乘四个轿夫抬的绿纱窗的轿子,后面跟着三四个穿灰军服的勤务兵,正打那太阳黄光晒着的红崖旁边树荫下经过。他全身的血都更加热涌起来,手指都发胀了。 一根柱头撞了他的胸口一下,他才吃惊的醒了,愕然的看一看。又走起来。想: ——我一定要一个人接着他才好。我要先向他说,他二太太的病已经全好了,当那天她忽然厉害起来的晚上,是我亲自去找了沈军医官去请那教堂里的外国医生给她施手术的。那天晚上我真是全身都跑得是汗!……呵呵,前天晚上我拍着桌子大骂的事情,我确是有些鲁莽,怎么我不早看清楚一下老赵回来了没有?但我一定要向参谋长说,只说我骂的是勤务兵,而且是喝得滥醉了以后。不然的话,老赵这家伙散布的谣言,参谋长虽不致相信,可是我在参谋长的信任上难保不受影响…… 前面,那两个小方天井之间的甬道前面,张副官长在那儿的门口出现了。他手上拿着一张电报纸,一摇一摇地走了进来,心里正在不高兴:——旅长怎么叫王营长任补充团长而不是我呢?我比他的经验丰富得多!虽然他是旅长的侄儿子!…… 两个穿灰布军服光了头的兵士正坐在那太阳晒不着的天井边,愤慨的谈讲着,没有发觉他进来。尖下巴的一个用手掌在裸露出的黑毛大腿上一拍,喷溅着唾沫星子说道: “妈的,我们上个月的饷还不发下来!难道要把我们饿死吗?一顿也是稀饭,两顿也是稀饭!” 他旁边的,那塌鼻子凸眼珠的一个,呸的吐出一口口水到天井去,冷笑地接着: “哼,还是他们第一连舒服,这回同着营长保送鸦片烟到省城去来,都分了几个了!” “妈的,这样不行的!”尖下巴又抢着。“拿钱的时候就是他们,打仗的时候,他们就调到后方去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唔?” 听见这粗大的吼声两个都吓一大跳,赶快站起来垂着双手站在旁边,才认清逼到面前来的是张副官长。两个都一下子呆了,吓得赶快站直,等待着一顿照例要来的大骂。 张副官长把他两个左胸前的一块长方白布写的符号看一看。(尖下巴是王金玉。塌鼻子是杜占鳌。)他逼着他们的脸孔就咆哮起来,唾沫星子都溅到他们的鼻尖上和嘴唇上: “哼,这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旅长的命令吗?唔?凡是连上的士兵,不准进来一步!” 两个吓得把头直向后躲,苍白着脸,赶快异口同声的说: “报告副官长,我们错了!” 张副官长举起手来了。“哼,错了!”他就给尖下巴一个嘴巴。“哼,错了!”又给了塌鼻子一个嘴巴。 两个都被打得后退了一步,又笔挺地站直,各自红着半边脸,用恐怖的眼睛望着张副官长那发怒的脸;幸而随即也就看见那脸上的嘴巴大喊一声: “给我滚出去!” 两个才好像得到大赦一般,赶快把胸口向前一挺做一个立正姿式,然后向后转,挤撞着跑了出去。 “哼,这真不成样子!”张副官长愤愤的说;转过身来的时候,就和李参谋打一个照面。他那张愤怒的脸更显得庄严了。他感到刚才的威风被别人看见了的愉快。随就向李参谋庄严地笑一笑。 李参谋匆匆的走着,仍然一直摇着鞭子走,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打他的身边擦过去。 张副官长一怔,想起刚才赵军需官说的话来,不禁在肚里冷笑一下,但口上却笑道: “李参谋,请你等一等,我想同你谈几句话。” 李参谋一面不停的走,一面掉过半边脸来,笑道: “呵呵,副官长么?”随即他就摇着一片手掌。“对不住,我此刻有点要紧事情,改天再谈吧。”他说完,就掉过头走去。 张副官长的心里很不高兴了: ——哼,你什么东西!……还是我看见你从当弁兵一步步爬起来的。妈的,现在也居然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了么?—— 他这么想着,更加愤怒了;但嘴上仍然笑道: “李参谋,请你不忙走,我也有点要紧事。” 李参谋只得很不高兴的站住了,嘴角强笑着,在皱着的眉头下面,眼光诧异的望着张副官长。他并不移动脚步,心里着急地希望他把什么要紧话扼要的说完,马上就走。 张副官长立刻把头在肩上一歪,嘲笑地看了看他这侧身扭脑站着的姿式,然后走上前,用一只手掌搁在嘴唇边,严重地把嘴凑到他耳边去: “你此刻又是忙着到宋保罗那里去,是吧?” 李参谋的脸通红了。同时觉得自己目前非常忙着要接参谋长去,他却来这么开玩笑,心里不由地愤怒了,但他竭力按捺着,满脸堆下笑来,道: “哪里哪里。副官长,我有点要紧事情到别的地方去。” “宋保罗家那个拖着长辫子的,漂亮吧?是吧?啊?那个常常去做礼拜的?” 李参谋的脸更红了,把眼珠怒瞪了一下。 “哈哈,是了,是了。”张副官长张开嘴大声的笑了起来。把手离开嘴,嘴离开了李参谋的耳朵,两眼眯斜地看了他一看。随即他又把嘴巴凑拢去: “前天你同沈军医官在他家打牌,是吧?” “副官长,你有什么要紧事情?请你快说了呀!我等着要走了呢!” “哦哦,”张副官长的脸立刻又正经起来了,微弯了腰说。“喔,我听见说,关于禁烟的事情,有人又在骂我,是吧。你听见过吧?” 李参谋全身都战栗了。这禁烟两个字,简直好像针尖似的直刺他的心!他马上就想到赵军需官。但他忍耐住,拿手拍拍张副官长的肩头嘲笑的说道: “这大概是谣言,谣言。我没听见过。不过这类谣言赵军需官倒常常听见的,副官长,对吗?”他说完,感到自己这句话的巧妙,既刺了赵军需,同时也直攻到张副官长的心病上去。心里感到一种发泄出去的痛快。 张副官长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笑了起来。把右手又举到脸前: “李参谋,我说句笑话,我们这部里有些人真也是糊涂得很。比如我是我,赵军需是赵军需。但是有些人说话总喜欢把我同赵军需一道提起,其实是耳朵归耳朵,角归角的。是吧?这种人真是殊属……殊属已极,哈哈,对吧?” 余参谋匆匆忙忙的走出来了,微笑地向他们点点头,就匆匆忙忙的擦过他们的身边走出去了。 李参谋的心跳了一下,直急得暗暗咒骂起来: ——妈的,你要把老子干么呀!余参谋若是抢到我的前面去接参谋长,那简直糟透了! 他恨不得劈脸打这家伙一鞭子,转身就走。 “报告参谋官,”一个小勤务兵拿着一张名片站到旁边来喊道。“宋先生家打发人来说,明天请参谋官过去吃午饭。” 李参谋红着脸一把就从勤务兵的手上赶快把那张名片拖了过来。 “哈哈,是啦!”张副官长笑了起来。“是宋保罗吧?” 李参谋急得脸发胀了。 “是的,副官长,”勤务兵端正的回答。“就是那宋先生,副官长!” 李参谋掉转头就向勤务兵圆睁眼珠大喝起来了: “混蛋!滚开去!你不见我此刻有要紧事情吗?!你的眼睛瞎了吗?你究竟来瞎缠些什么?!” 张副官长的脸立刻胀得通红,知道他是在骂自己,也两眼圆睁的愤怒起来。 赵军需官出来了,老远就喊: “副官长!王营长等着你有事情呢!” 他跑了过来,见李参谋那怒冲冲的青脸,和张官副长那圆睁两眼的红脸,不由得怔了一下:——糟透糟透!张副官长一定把我刚才和他讲的谎话向他讲了!吵起来了!——他着急的想着,赶快抢步上前拍拍李参谋的肩头笑道: “算了算了。” 之后,就赶快避开李参谋那发怒的眼光,对着张副官长的脸一面挤眼睛,做一个歪嘴,一面笑着说: “副官长,王营长在等着你呢,就是那五百支枪的事情。算了算了,何必呢,给勤务兵看见了究竟……”他掉过头去喊道: “勤务兵!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张副官长推开了他,哈哈笑起来了。 “那就很好,那就很好,走吧。” 他拉着张副官长就走。张副官长还向李参谋点点头笑一笑,才向里面走去。赵军需官一面走,一面悄声地向张副官长说: “算了吧,这种人你何必同他吵。你看这家伙为了禁烟的事情简直想疯了,就像疯狗一样,到处都要咬人一口。副官长犯不上和他计较。” 二 李参谋看着他两个的背影向里面走,气得好像要爆炸,两只眼睛都在喷火似的。真想追上前去对着那可恶的老赵给他一耳光。最后他喃喃地骂着: “妈的,你什么东西!你怕我不晓得你们这些鬼把戏!好吧,我们等着看吧!” 他气冲冲的转过身,拿鞭子很凶的在一根柱头上打了一下,就橐橐橐地走出来了。一条横在面前的门槛把他的脚尖一挂,他便踉跄的跳了起来,几乎跌下地去。他更愤怒了,举起马鞭来就向门槛狠命的打了两下,口里骂着:“我臊你奶奶!我臊你奶奶!”这才又走起来了。一出了甬道,远远就看见外面大天井边走廊下的一只黑色柱子那儿正拴着一匹有着黑玻璃球般眼珠的高大黄马。斜晒着的金黄阳光直照着它,更显得毛光闪闪。一个穿了一件很脏的灰军服的小马夫正拿着一付黄制皮的有着四个很好看的皮包的鞍子搭在马背上,那勒着马尾根的黄铜后鞦,就在那鼓壮的马屁股上面闪亮着两条金光。他知道这是小马夫拿错了,是旅长专用的鞍鞯。他又要咆哮起来。但那制皮鞍鞯实在黄得可爱,他就又忍耐着了,心里很愿意就这么将错就错,即使旅长知道了,那也该小马夫挨揍去。他挺着颈根很神气地走到马旁边来,伸着脸去看看马嘴含的橛子,又看看那马鞍上盘有金色线的皮包,都很满意:是一匹很威武的马。他的脑子里忽然掠过这样的念头了:回头高高地昂头骑在那马鞍上面经过营门的时候,两旁的卫兵们会如何笔直地举枪;跑在街上的时候,两旁的人们会如何地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他飞跑过去的英武的背影;到了郊外的接官厅那儿,除了自己和这匹马以外,没有另外的人和马,一直等着参谋长的轿子到了,刚刚从轿门踏出一只脚来,参谋长就一把抓住他的手热烈地握着: “呵,还是只有你想得到。” 太阳晒着他的脸,好像热烘烘的。他就躲开,摇着鞭子退回到天井边阶沿上来,远远紧盯着那小马夫在拴束着那匹黄马。 拍!肩头忽然被一只手掌打了一下。他吃惊的掉过头来一看,这站在他旁边笑嘻嘻的是尖鼻子大眼睛黑红瘦脸的孙连长。 “哙,李参谋,你去接参谋长,是哇?” 李参谋随意点点头答道: “呃,呃,——喂喂,马夫!你看你那肚带拴得太松了!” 他立刻跳下天井,把马肚带拉起来紧了一紧。之后,又走回阶沿边上来。 就在这时候,一个麻脸的大马夫两手在胸前抱着一付黑漆木鞍子向着那黄马走去了,一路走,那吊在马夫两腿前的两个铁脚镫磕撞得叮叮咚咚价响。 李参谋的心也咚的跳了: ——唉唉,难道还有谁也要接参谋长去么? 他还没有掉头去问,孙连长又向他肩头拍一掌问起来了: “哙,李参谋,今天哪些人去接参谋长?” “呃呃,我还不大清——喂喂,马夫!干吗!你干吗要把鞍子调过!?”他吼着,就摇着鞭子向着这大马夫正在解下黄皮鞍子的这儿奔来了。 “报告参谋官!”大马夫答道。“这是旅长用的鞍子,调一调。” “胡说!”他一把就抓住马背上的皮鞍子。 大马夫苦皱着脸哀求道: “参谋官真的,旅长前天还说过——” “胡说!你撒谎!旅长说过什么难道我都不知道吗?别再担搁我的时间,给我滚开!”他大声的吼着,伸手就去拴马肚带。 大马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一口气,又只得把木鞍子拿着走去了。 李参谋转过身来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背影向外一晃就不见了。那背影很熟悉。他想: ——这一定是余参谋,唉唉,一定是他接参谋长去了!他是什么?不过是一个上尉参谋! 他追过去几步,只见外面那更大的一个闪映着阳光的天井有许多灰色的兵士正在那儿成堆的拥挤着,有戴军帽的,有光头的,把大堆黑影子投在地面。他们在谈讲着,争论着,有些在挥动着手臂。却不见了刚才看见的那熟悉的影子。他皱着眉头站一站,又才走回孙连长的身边来。 “哙,你等我一等好不好?”孙连长笑着向他说。“我也配一匹马同你接参谋长去。” 李参谋的心又咚的跳一下,圆睁两眼看着他的瘦脸。他不知道应该要怎么答才好。 幸而有一个连上的勤务兵跑来了,端正地把脚跟一碰,两手垂下,说道: “报告连长!营长传下话来说,请连长把士兵赶快集合起来,他马上就要来讲话。” 李参谋这才吐出一口气,高兴起来。 “报告连长,”那勤务兵又说。“营长这回来大概是发那欠饷吧?” “晓得了!”孙连长立刻把刚才向着李参谋的笑脸收了起来,对着勤务兵严厉地说道。“去叫王连副准备着就是,我就来!” 他说完,随即又掉过脸来拍拍李参谋的肩头,脸色严重地: “喂,听说你们这十月份的薪水都拿清了,是哇?妈的,我们上个月的饷还没有着落呢!怎么样?” 李参谋这回才把自己的注意集中到孙连长的脸上来了。而且同时记起孙连长也和自己一样是吴参谋长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顿时觉得亲密了起来。他把两手向两边一分,叫道: “谁叫你不去问老赵要呢?你简直傻瓜!我们不但十月份的,有些人是连十一月份的都支过了!”他忽然把声音放低下来。“喂,我告诉你,这裙带军需要当禁烟委员了!你晓得哇?!”他又碰碰他的肘拐,更小声地。“哼,我最近听说他们买了不少的田呢!你们的饷,说是要等那两笔官产拿来填补。其实从前陆续收到的别的那些官产的款子那儿去了?现在就说这两笔吧,一笔是刘大兴绸缎庄的地基,款子还没有拿到,但那裙带军需已得到了不少的油水呢,我告诉你。一笔是宋保罗以前买的庙田,但是照沈军医告诉我,宋保罗是教徒,他的背后有外国人撑腰!要等那两笔款拿来时,都天亮了!但是难道除此以外就没有钱了吗?阿?”他张开着嘴巴望着孙连长,立刻他又举起手来自己回答:“有的,恒丰祥那杂货店的生意就是!” 他说完,觉得非常痛快,并且用着同情的眼光激动地望着孙连长。 孙连长也愤怒了,脸孔胀得通红,圆圆的睁大两眼。停了一会,他说: “我好像听见说,团长不是叫营长拿他们这次保商到省城去得来的钱暂时垫一垫?” “屁!你想你们营长肯么?他就为了这事和你们团长顶了呢!你晓得他和老赵们是打成一片的!” 孙连长见他对营长刺了一下,心里觉得非常痛快。这营长就好像黑影似的老是挡在自己的前面,阻住了自己上升的路。他于是放胆地攀着李参谋的肩头向他耳边说了: “有人说,营长在运动挤掉团长呢!” “他敢!”李参谋突然吼出这一声,自己都好像觉得这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一种好像非人的声音,连孙连长都吓得倒退一步。随后,他冷笑一声,但更坚决的说: “哼!自从参谋长走了以后,许多事都弄得混乱了!他这回回来,一定要都重新来过的,你等着看吧。” 最后,他带着很开心的脸相向孙连长说: “你好好干吧。前次参谋长来信还问到你,我给你看过没有?” “呵呵,那封信?我看过了。” “那就是了。我去见着参谋长的时候,帮你问候就是了!” “好。”孙连长离开他一面走,一面把手掌举到头顶以上说。“那么请你无论如何说,我刚要同你来接他的,但是营长叫我去了。但我马上就要来的。” “好,就是了。” 三 吴刚跑来了,他的那一个绣花香囊在军服下面裤腰边左荡右荡的。他一看见那天井旁边走廊下,一匹刚配好鞍子的黄马,在金黄的阳光下光闪闪的。他高兴的跳了起来,一面用手护着腰间的盒子炮,一面跑着喊: “哈哈!你们真好,好像猜得着我正要马似的,居然已给我配好了!” 他跑到马头前就去柱子上解马缰绳。 “干什么!”李参谋咆哮一声,摇着鞭子就跑过来了。 “吴刚!干什么?!” 吴刚见是李参谋,以为是他又来和自己开玩笑来了,他一面解着缰绳,一面抬起脸来笑道: “李参谋,你看我今天的运气真好,我来牵马,马居然已经配好了,免得我担搁时间。妈的,伍长发他们正在那儿喝酒呢,如果我去迟一步,那就完全给他们受用了!你看,今天恒丰祥老板还特别给我弄了几样菜呢!有炒子鸡,有炒腰花……” 李参谋气得脸色胀红,闯过马夫的肩旁,一把就抓住吴刚手上的缰绳一扯,吓得那黄马甩起尾巴毛跳了起来。 “给我!”李参谋这严厉的一声,脸色由红变白,吴刚吃惊的倒退了一步。 “你昏了吗?这是我叫配的!” 吴刚随即笑嘻嘻地说: “参谋,别开玩笑。他们在等着我呢!” “谁给你开玩笑!”他严厉的把缰绳拖了过来。他觉得这吴刚今天太不成话了。当着马夫的面前,是开玩笑的地方吗?“我给你说,这是我配起来去接你家叔父的!” 吴刚见他的脸色一直是那么严重,自己不禁呆了一下。随即他又笑嘻嘻的说: “参谋,这不是我要的,是旅长叫我来牵去的。” 李参谋这一下也呆了,捏着缰绳的五指顿时无力地松了开来。马乘着势子掉转头拖着缰绳就跑。吓得李参谋和吴刚都跳到两边。马夫跳出去一把就把缰绳抓住了。 李参谋羞得满面通红,就像一块火砖。他不服气地严厉问道: “旅长要马干什么?!唔?” “旅长要同恒丰祥老板去看鹅毛山的水田去的。” “哼,你跑来的时候干吗不先给我说明呢?唔?” 吴刚惴惴地用手捏弄着裤腰边的香囊,半认错似地笑着说: “真的,参谋,我没看见你。我慌慌张张的……” “哼,慌慌张张!”李参谋把这话一说完,也觉得无话可说了。但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非常的不高兴。自己等着配好的马,然而旅长要牵去了;自己等着要用的,然而旅长要牵去了!有什么办法呢?他在这时,很感到一种那无形的力量的横暴了,就好像石碑似的压着他,而且不敢透一口气。想起了旅长是在恒丰祥,就不由得连想起赵军需官那胖脸和张副官长那发光的脸。他觉得周围的一切,今天都和他特别为难起来了。他愤愤的看了吴刚好久。吴刚丢开手上捏的香囊,牵着马缰绳要跳上马背的时候,他忽然严厉的喊住他: “吴刚!过来我问你!” 吴刚走过来,他就带着父执辈的口吻,拿起马鞭子指着他严厉的说道: “喂,我给你说,你别这么狂头狂脑的!我听见说你在同旅长的秋香吊膀子,是吗?我说给你听,当心你的脑袋!旅长的丫头你都可以乱想得的?你叔父往常是怎样给你交代的?唔?” 吴刚的脸通红了,颓丧地垂了头。他想这一定是陈监印官向他告发了。心就卜卜的直冲喉头乱跳。他惴惴的抬起脸来说: “那是别人造我的谣!参谋。我告诉你,今天我在军需官的门口偷听了好半天,听见陈监印官他们在讲你呢!” 李参谋很诧异了,赶快凑进一步悄声问: “他们在讲我什么?” “他们讲你同周团长怎样怎样。又说禁烟怎样怎样。” 李参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吴刚又把头伸到李参谋的脸旁去悄悄说: “太太叫陈监印官今天晚上吃了晚饭后到公馆去说话呢!” “啊?”李参谋的两眼顿时发光了,感到像捉着了重要的秘密似的,全身都紧张了起来。“你们晚边的时候是不是能回来?” “听说旅长先要到鹅毛山去看那新买的水田,如果还不晚,他打算经过我们上半年打仗的地方,挖断山,去看看那些从前作的工事。我想晚边大概回来的。” “那就好。”李参谋说着,机警地抬起两眼来四周看看,见那马夫牵着马站得远远的,他于是又悄声的说下去: “我今晚上就在你叔父那儿等你,如果听见什么,你就跑来向我说吧。” 忽然,那穿得整整齐齐的一身黄哔叽军服的王营长,屁股后面跟着一个挂盒子炮的弁兵从里面走出来了,一看就知道他是到连上去训话的。李参谋赶快退后两步,又装着严厉的正经脸相,拿起鞭子指着吴刚喊道: “吴刚!快去哇!你还看着干什么!” 吴刚忍不住笑了笑,转过身就跳上马背去。 四 李参谋吩咐了马夫,赶快另外再配一匹马之后,就向着里面走来了。他摇着鞭子走着,心头非常不高兴。今天什么事都不顺,胸口好像有一块什么东西塞在那儿胀得满满的,连手指也发胀。恨不得要拿起一只手枪,见着人就打,打出一些透明的窟窿,打出一些鲜红的血流,才觉得痛快似的。想起这,他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上半年在挖断山冲锋的景象来了,山坳口是敌人江防军的密集的散兵线,长个子的旅长,头戴一顶撕去了金线的军帽,带着十几个弁兵,拿着一挺手提机关枪,督促着孙连长的一连兵士,呐一声喊就冲杀过坳口去。他自己同着吴参谋长跟上去的时候,只见遍坳口的乱石地上,横呀顺的都躺的是尸体,有的是酒杯大的窟窿,有的是碗口大的窟窿,有的半个脸没有了,有的半个后脑勺没有了,白色的脑浆,红色的鲜血,一翻一翻的眼睛。他当时曾感到吃惊,心跳,身上发冷,但同时也感到痛快,因为他觉得也只有这才是最合理的解决。现在他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些都是自己和参谋长他们的功绩。他喃喃的说道: “妈的,我们是曾经在前线冲锋了的,现在吃这碗饭,是完全用性命拚来的呀!” 他一路走来,手痒痒地见着柱头就打它一鞭子。见着一个勤务兵站在路旁边,他也打他一鞭子: “让开!”他喊道。 他经过副官处的时候,只见那里面的办公桌边赵军需官正站在张副官长的面前谈话,张副官长拿起一支香烟含在嘴上,赵军需官就拿起打火机凑上去。 “妈的,卑鄙!”李参谋看了一眼,又愤恨了,昂着头,一冲就打副官处门外边跑过去。他想,他们一定在看他了,一定在对着他的背装鬼脸,挤眼睛,戳着指头又在谈论他的什么。他愤恨这些东西简直混蛋,当面敷敷衍衍不敢讲什么,就只在背地里鬼鬼祟祟,挑拨离间,没有他李参谋光明正大,说来就来他一下!他越走越觉得他想象中的那射到背上来的眼光简直像针刺。他忍不住了,愤怒的挑战似的圆睁两眼掉过头去一看,但副官处那儿的门口却又并不见一个人影。可是就在他掉过头去的这一瞬间,胸口突然砰的一声被撞了一下,撞得他倒退了两步。他更愤怒了,捏起拳头就要打人。但一看,面前站的却是穿着一套灰呢洋服,颈下挂有一条红缎子领带的沈军医官。一股石炭酸和碘酒之类的气味直向李参谋的鼻孔扑来。 沈军医官也正用一只手掌摸着自己的胸口,皱着眉头喊道: “啊呀,你撞得我好痛呵!咄咄!” 两个怔了一下。沈军医官拍拍身上的洋服,拿起一张白手巾来蒙着鼻尖就像柯牧师那种很神气的势子使鼻孔“呼”的响一声,才向他说: “我正要来找你呢!” “什么事?” “就是宋保罗的那事情呀!” “你同老赵讲了怎么样?是不是可以减少一点?” 沈军医官拿一只手掌搁在嘴角边,凑到李参谋的耳朵上悄声说: “这家伙说他没有办法,他说:旅长怎么说他就怎么办。” “jiba!”李参谋愤愤的喊出来了。随后他拉了拉沈军医官的袖口,走到旁边悄声说: “什么东西!别人可以少,刘大兴的也可以少,宋保罗就不行吗?他得了刘大兴的花边怕我们不晓得吗?你没有向他说那是柯牧师请你来说的吗?” 沈军医官叹一口气,用手整整他的红缎子领带,用指尖轻轻弹一弹那烫得笔直的裤缝上的一点灰,又拿起白手巾蒙着鼻尖“呼”的响一声,然后说: “Yes,我说了呀,可是他总是和我开玩笑,敷敷衍衍,说些俏皮话,那口气总好像说我们得过宋保罗的Dollar似的!”他说完,两眼就现出张惶的神色。 “大勒不大勒,那怕什么?没有证据?那怕什么?你看你就那样慌张了!” “no, no, no,”沈军医官连连的说,随即嘻嘻的一笑。“我——” “算了吧!”李参谋打断他的话。“我刚才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别再找他了,等参谋长回来再说。你去叫宋保罗明天直接找参谋长去就是!我们帮他说就是了!喂,我问你!团长还在郑秘书的房间没有?” 沈军医官觉得他此刻对自己的这态度简直太不成话了,好像长官对下属似的,心里有些不高兴起来。为了抗议他这举动,他就挺着腰,把左手插在裤袋里,把右手拿起白手巾来蒙着鼻尖很神气地“呼呼”响了两声,然后慢吞吞的说: “在的。” 李参谋愤愤的离开他,就向郑秘书的房间走进去了。 五 天空一朵乌云溜走着,遮蔽了太阳,玻璃窗上的阳光一收了去,屋子里就黯了下来,那床中央的铜烟盘上的烟灯火光倒因此明亮起来了,火焰尖一摇一摇的。郑秘书正躺在烟盘右边拿着扦子裹烟;周团长则坐在左边,手上拿起一个猪肝色的扁圆烟斗,用指头不断的摸弄着。 李参谋走到床边来,向周团长点点头;但周团长恰巧掉过头去,两眼出神地看着手上的烟斗。李参谋一肚子的话直朝上涌,但他又觉得不能太卤莽,也只得跟着他看着烟斗。 “这是‘潘允香’,”郑秘书在烟灯上停了裹烟,说。“是真货。你看这土色多么不同,细腻。起码也有二十年。你看这斗子已经都变成了宝色。”他隔着烟灯伸出一根指头来点着,长指甲在烟斗上发出轻微的括声。 周团长很佩服地点了几点头,见那烟斗上粘了一点灰,他便拿起自己的白绸手巾来很小心的揩着。 “喏,我这里还有几对真正的云南‘思茅’斗子。”郑秘书就伸手在枕头边的一只很精致的小洋铁箱里取出六个烟斗来,有黄的,有猪肝色的。 李参谋也睁大一对眼睛跟着又看“思茅”斗子。其实那是已经都看见过几次的。但他仍然屏息地看着。郑秘书拿起那最大的一个猪肝色的来凑到周团长的面前: “喏,这就是在民国二年的那一场军务,王统帅在前线上得到的。那时我就在他那里入幕,他把这东西转赠我了。真是难得的纪念品。” 周团长只是看了看那斗子,没有接过来,点点头之后,依然又看着自己手上摸弄着的“潘允香”烟斗。 郑秘书向着自己手上的“思茅”斗子梦幻似的看了好一会,好像看出了那些过去了的值得纪念的景象,微笑地喃喃着: “记得那时王统帅也喜欢做做诗,我们曾经互相唱和。那个人真是好天分:英俊,聪明。他也是行伍出身,真想不到他居然能学会做诗……” 他愕然地望着周团长的脸,见他那看着“潘允香”出神的样子,不禁笑一笑。 “唉,真是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郑秘书又拿起一对黄色扁圆烟斗来了,用右手的长指甲点着: “你看,这两个也很不错。这是赵军需官送我的……” 他抬起眼来一看,却见周团长只是点点头,仍然抚摸着那“潘允香”烟斗。“团长如果喜欢,”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回头就叫勤务兵给你送去,这‘潘允香’……” “呵呵,”周团长这才好像从梦境里拖了出来似的,一条晶亮的口涎忽然从嘴角吊了下来。他拿手巾揩了口涎,笑一笑,然后说: “那何必,那何必。也好,那……” “这烟斗倒确是不错的,”旁边忽然有人插进来一句。 郑秘书和周团长都吓了一跳,两个都旋风似的掉过头来一看,是站在旁边的李参谋。 郑秘书哈哈的笑了起来: “呵呵,你真吓了我一跳,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不晓得。幸好我们没有讲你的坏话呢,真是所谓‘墙有风,壁有耳’,‘壁有耳’,哈哈!” “你还没有走么?”周团长问。 这时天空的乌云溜开了,太阳的黄光直照在玻璃窗上,房间里顿时又明亮起来。 李参谋皱了皱眉头: “马还没有配好呀!” “你进来多久了么?”郑秘书又笑嘻嘻的说。“哈哈,怎么我没有发觉呢!” “团长,”李参谋把脸严重地向着周团长。“请你借一步,我有两句话。” 周团长看了他一会,之后,就站起来向璃玻窗下的办公桌边走去。李参谋跟在他的后面。他把脸凑在周团长的脸旁边,使自己的鼻孔呼出的气不要冲着周团长,然后悄声说: “团长,赵军需又在说你那三千块钱的事情了!” “怎么?”周团长的脸色顿时严重了起来。 “我刚才听见吴刚说,他听见赵军需官又在向别人讲起这事情……” 周团长的脸色更严重了,两只眼珠挺了起来。李参谋于是痛快的说下去: “他还说我们怎么怎么样……” “混蛋!”周团长的脸胀红着,捏着一个拳头就在办公桌上砰的捶了下去,连桌上的一个茶碗都的跳了一下。 六 赵军需官手上拿着一包用白纸包裹着的银元,掀开白布门帘把头伸进来了。 李参谋吃惊地离开周团长退后两步,全身都紧张了起来,头上的血剧烈地上涌,圆睁一对眼珠望着赵军需官。 周团长楞着两眼看了赵军需官一眼,立刻就把头掉开去。 赵军需官在门槛边不由的迟疑地站住了。三个人间的空气顿时在非常可怕的沉默中紧张起来。紧张得好像一根绷得太紧了的弦,谁一弹它就要断了似的。他镇静地很快估计一下当前的情势和怎样应付,马上笑道:“呵,团长在这里么?”周团长没有理他。郑秘书一翻身起来: “赵军需官么?呵,请进来哇!” “呵呵,”他满脸堆下笑来说。向周团长点点头就走到床边来了,他把一包银元送到郑秘书的手上,一面还拿眼角向周团长李参谋那面偷瞟一下,一面说: “秘书官,这是你要的壹百块,这里包的是九十九块半,我都看了又看的,不过请你点点数,看一看。” 郑秘书皱着眉头微笑道:“怎么是九十九块半?” “是这样的,前天你喊理发匠来修面的时候,赏了他半块钱,是你的勤务兵在我那儿借的。请你点点数吧。” 郑秘书哈哈笑了起来,一面接过去在手上掂一掂搁在枕头边,一面说: “呵呀,你真多心,难道我们还相信不过么?请坐请坐,你要来一口么?”他用手指指着灯旁边的烟枪。 周团长走过来了,坐回烟盘的左边。 “团才来了好一会了吧?”赵军需官乘势就笑嘻嘻的说。 周团长只是睁大一对眼睛出神的望着灯火。 “你要抽一口吗?”郑秘书又说。 赵军需官赶快向郑秘书掉过脸来,双手捏起一个拳头打拱笑道: “呵呵,不客气,不客气,”他偷瞟了周团长和李参谋一眼,又一面说: “唉,今天的天气好热呀!” “是呀,就是啰。”郑秘书说。 “其实今天一点也不热!”李参谋插嘴说。 赵军需官怔了一下,决定要走开了。但忽然看见周团长抬起脸来望了他一望,他于是决定再敷衍几句: “团长,”他微笑的说。“听说这几天——” “马弁!”周团长立刻又把脸掉开,拿起身边的一根湘妃竹白铜斗绿玉嘴的烟杆来,喊道。 房间里又立刻是一片静,只有办公桌上的一架闹钟在响着的打的打的声音。大家都听见它响了几十下。 “马弁!拿烟来!”周团长又大喊起来了。“妈的,又是到哪里去造谣去了!” 李参谋忍不住笑一笑,抢到门口去喊: “周子明!团长在喊啦!” 隔了好一会,背着盒子炮的周子明才跑进来了,周团长拿起烟杆来劈面就向他头上打了一下。周子明咬了咬牙,赶快站直,垂着双手。周团长又一脚尖向他站得笔挺的两膝盖踢去。他的背脊在壁头上砰的撞一下弹了回来,又赶快笔挺地站直。 “妈的,你又是到哪里去搬弄是非去啦!拿饭给你吃饱啦?!你知道你吃的是什么饭?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哼,你就狂啦!” 赵军需官的脸红得就像一把红铜火壶,暗暗咬着牙齿。 “报告团长!”周子明带着要哭出来的声音端正地说。“部下没有……” “拿烟来!” 郑秘书拿着烟枪在烟灯旁边半张开着嘴巴呆了。李参谋在赵军需官的背后抿着嘴笑,忽见沈军医官在门帘缝那儿探一下头,他便向他招招手。沈军医官就进来了,走到赵军需官的旁边;李参谋赶快站起来,用肩膀闯了他的肩膀一下,丢一个眼色。两个就坐到一边去。 “赵军需官,”周团长“噗呼噗呼”地吸燃旱烟之后,嘴角嘲笑地说起来了,“我那里的三千块钱,我刚才对旅长说过了,我还得等几天……” “吓吓,团长,”赵军需官赶快满脸堆下笑来。“那就是了,那就是了。无所谓,既然旅长说过……” “我这人说话从来就是这样的,噗呼噗呼……” “是的是的……” “噗呼噗呼,我和旅长你知道……” “团长,请抽这口烟呵!”郑秘书恐怕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赶快把烟枪嘴送过来抢着说。 “至于我的烟酒公卖局……” “请抽喔,这口烟要冷了!团长!——军需官,你看你的勤务兵在门口那儿是在请你的吧?喂,勤务兵!你是请你们军需官的么?嗯?”他抬起脸来向着门口那儿喊。 那勤务兵就走进门槛来了,笔直地立正答道: “报告秘书官,我是来请参谋官的。那马已经配好了!” 赵军需官这才感到轻松了一些,好像背后就要撤去了一门大炮似的。但立刻却听见李参谋说道: “你出去叫他等着我,就来!” 他心里冷笑了一下,“哼,你狗东西今天硬要和我捣蛋!”他就乘势伸起一只手掌拍拍前额,转过身来笑道: “哦哦,沈军医官,你刚才向我讲的你那药品费我已经结好了,马上到我那里去拿?” “哦哦,好,”沈军医官说着就要站起来,李参谋却挤着他扯了他的袖子一下,但沈军医官已站起来了。 “团长,”赵军需官说。“你请在这里坐坐,我去。” 他强笑着向他点点头就走出去了。 李参谋带着嘲笑的眼光直看着他在门帘那儿消失了,才把眼光收回来,立刻碰着周团长的眼光,两个就对射了一个会心的注视。 [book_title]第三章 一 赵军需官走出郑秘书的房门,顿时胖脸发紫,两撇浅浅的八字胡也抖动了两动。他紧紧咬着牙关,愤愤的想道: ——哼,此仇不报非丈夫!妈的,你狗东西侮辱我,你同江防军私通消息怕我不知道吗!好的,我们看罢! 在拐弯过去的天井边,周子明正坐在一条凳子上,右手拿起一张手巾在擦眼眶边的泪水,鼻子红胀着;左手掌则在揉搓着膝盖。他见赵军需官走了过来,就赶快站了起来,忸怩地喊了一声: “军需官。” 赵军需官看也不看他就走了过去。但立刻赵军需官又警告着自己:“这样的人在必要时也是有用的!”他便停住步,掉过脸来,皱着两眉,带着同情的眼光说道: “呵,你坐在这里么?” “是的,军需官。” 赵军需官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膝盖显出认真的脸相说: “呵,你那里踢伤了么?” 周子明非常感动了,伸手拉起裤管来,多毛的腿子上面的膝盖上黑了脚掌那么大一块,还擦破一网皮,红血正泛了出来。 “呵呀,这踢得好凶呵!”赵军需官惊异的睁大两眼说。“唉,你们团长太粗暴了!你这要赶快弄点药才行,如果有脏东西钻进去会烂的,从前有一个伙夫也就是这样烂掉的,后来还割去一只腿,弄得只好爬着走路呢!我那里有些药膏,你赶快去叫我那赵得贵给你敷上吧,去!” “谢谢军需官!”周子明立一个正,感动地带着颤声说。 “那有什么。我真没有想到你们团长会这样对你们的!好了好了,你同我来,我给你吧!咹,这是踢得太凶了!” 他把周子明带进自己的房间,拿出一个小小的扁圆盒子给他: “你擦吧!” 周子明一面揭开药盒,一面说: “这好像是兜什么的药膏吧?我前天看见钱秘书的勤务兵拿这来擦杨梅疮。” 赵军需官立刻眉毛一扬,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笑道: “哦,就是司令部来的钱秘书么?听说前天在你们团长那里,是么?哪,你看,你那流血的地方要多搽点。” “是的,”周子明一面搽,一面说。“他那天和团长两个在房间里谈了好半天。” “你再多搽点呀!不要紧的。他和你们团长谈些什么?” “不晓得。这已经搽得很多了。那天团长叫我们不准进去。” “你就把这盒药膏带去吧!你这要天天搽才行的。他们谈了好久?” “谢谢军需官。他们谈了好久,我已记不清了。” “是很秘密的吧?” “大概——”周子明忽然发觉赵军需官一步一步的在追问他,同时记起周团长平时在家里骂赵军需官的情形来,有些吃惊了。好像感到大祸临头似的,慌张地掉过头去向背后门口那儿望望,然后悄声地带着恳求的眼光说: “军需官,我刚才讲的话,请你不要向团长说啊,如果团长知道了,我又会挨揍的!” “我向谁说!”赵军需官笑着说。“你刚才说‘大概’是什么?” 但他忽然慌张一下,赶快说: “好了好了,你听,那老沈来了,你赶快出去吧!你药用完了再来拿吧!”他心里却冷笑道: ——好,我又知道了你们的一件秘密!好的,我终有一天要知道你们的秘密! 二 赵军需官迎着沈军医官,满脸堆下笑来: “呵呵,沈军医官,请坐,请坐,你的钱我已结算在这里了。” 沈军医官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拿起手巾蒙着鼻尖很神气地“呼”了一声,才把手伸了出来摊在赵军需官胸前笑一笑: “你不是开玩笑的么?” 赵军需官立刻正色道: “谁给你开玩笑!”随就笑了起来。“开玩笑是开玩笑的时候呀!” 他立刻走到箱子去取出一包银元来,送到沈军医官的手上。沈军医官才要打开,赵军需官马上又拖了下来,摆在桌上: “不要忙呀!坐一坐,喝一杯茶,你看我这里有一种新从省城带来的普洱茶。你尝尝看。” 他拿起茶壶倒出一杯茶来,摆到沈军医官面前。沈军医官诧异的望着他,肚子里面却在暗笑着:“哈,这家伙今天又在和我玩什么花头了!”他笑道: “老赵,你和老李的冲突好像很那个吧?that right?” “哪里哪里。”赵军需官笑一笑说。“其实我对他毫没有一点意思。比如那天晚上他拍着桌子大骂,我一点也没有和他计较。一口冷水,我吞了就是了!你也是跑过江湖的,你知道,大家都是在外边干事情,混饭吃。难道谁是怕谁的?我这人顶受得气,顶忍得气——” “所谓和气才能生财呀!哈哈!” “我为什么不忍气呢?”赵军需官看了他一眼,又说。“我这人顶怕人家说闲话,好像说我是旅长的亲戚,就倚势凌人!其实说起来,我们是凭本事吃饭,我对人讲话就顶不愿提这什么‘亲戚’两个字……” “对呀,对呀!你老哥还有什么说的?”沈军医官笑嘻嘻的说,拿手掌拍了他的背一下。“老李这人有时候的确有些使人难受,他不管人家的面子下得去下不去,就像放迫击炮似的,砰砰訇訇就给你放出来!”他记起刚才李参谋对他那种态度来,有些愤怒了。随即他又凑近脸来,一手攀着赵军需官的肩头笑道: “不过,老哥,那宋保罗的事情究竟怎么样?” 赵军需官忽然皱着眉头看着他的脸,不说话,一直看了十几秒钟。沈军医官莫明其妙地脸红起来了。 “喂喂,那事情究竟怎么样?” 赵军需官仍然严重的看着他的脸,眼睛在一一地。 沈军医官也忽然觉得严重起来了,伸手到桌上去把那一方镜子拿了过来,照照自己的脸:脸白白的,油晃晃的,两道剑眉,两只三角眼,一个尖鼻子,一张薄嘴巴。他又看看赵军需官的脸笑道: “你在看什么呀!” “你这印堂!”赵军需官伸一根手指指着他那鼻根以上两眉之间的那一块皮肉,说。“你这印堂的确很不错:开阔,明亮。” 沈军医官拿起镜子来照一照,“印堂”那儿也果然开阔,油光光地,白皮肤下面隐隐露着红色。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爱,有些莫明其妙的感动了。他张开嘴巴望着赵军需官。 “你这两道剑眉和印堂是一步很好的运,起码也可以做一任县知事。” 沈军医官忍不住微笑了,很感动地又拿起镜子看看他的“剑眉”。 “你伸起手来我看看。” 沈军医官把右手伸出去。 赵军需官哈哈笑起来了: “是左手呀!男左女右,你都不晓得么?” 沈军医官红着脸把左手伸出去。赵军需官一把就抓着捏一捏,皱着眉头笑道: “你有梅毒吧?你的手心这样热。” 沈军医官立刻就把自己的手拖回去,不好意思地也笑了起来: “别开玩笑,别开玩笑。” “谁给你开玩笑,拿出来呀,我要看你的手指。”赵军需官带着正经的脸相说。 沈军医官又伸出左手来了。赵军需官用自己的大姆指的指甲按一按他中指的指甲,那肉红的指甲白了一下。 “你的指甲很好,”他说。“你将来一定是可以独立发展的人物,比我们这批人都有希望,比李参谋都有希望而且在他之上。照你这指甲看来,你应该有些刚性才好。可是你在李参谋的面前就那么柔了呀!”说到这里,他就哈哈笑起来了。 “你看我这要到什么时候才上运?” “明年,起码明年。” “好啦,好啦,宋保罗那事情怎么样?” “什么呀!”赵军需官装作惊愕的脸相望着他说。“我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么?旅长已经决定了。” “唉唉,你这人真是,你只消同太太说一句就成了!” 赵军需官怒瞪一对眼珠子: “老沈,你怎么这样给我说?太太是太太,我是我,你怎么……太太虽是我的亲戚,我从来不向她说这类话的。可是你也何必?喂,我问你,宋保罗家那大辫子是你的还是老李的?难道你们是‘同靴’吗?” “哪里哪里。”沈军医官的脸通红了,赶快拿起手巾来蒙着鼻尖“呼呼”了两声。“你别乱说呀!” “可是你被老李把你愚弄了!” 沈军医官不服气的: “老李管老李的,我受他什么愚弄?” “你不受他愚弄,可是他说一句你就像捧圣旨似的算一句!” “笑话笑话!我捧他的‘圣旨’么?我捧他的什么‘圣旨’?……哼,笑话,我自有我的人格!” “那当然好极!”赵军需官再激动他一句:“可是你那天被他骂得就像干儿子似的!” 沈军医官愤愤的在他背上拍了一掌笑道: “你哥子总是喜欢和我开这样大的玩笑!不同你说了吧,”他站起来就数银元,忽然记起李参谋马上要走,在等着他有要紧话,他于是赶快包好银元马上就走。 “忙什么呀!”赵军需官嘲笑的说。“老李在等着你么?” “哪里哪里。不是的。”沈军医官脸红着,赶快避开赵军需官的眼光就走出去了。 赵军需官愤愤的在桌上一拳,骂道: “猪!妈的,简直是他妈的一条猪!” 三 晚饭过后。太阳收了它最后的一道光线,玻璃窗暗了下来。床上的白纱帐也渐渐失了光彩,变成了模糊的灰色。 陈监印官笑嘻嘻的跑进来了。他边跑边喊: “表哥,表哥,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 赵军需官高兴的站起来迎着他笑道: “什么好消息?” 陈监印官拍手道: “什么好消息!哈,真是快活的消息!” “那么什么呀!” 陈监印官伸出一只手掌来: “你把答应我的五十块钱先给我,我马上就告诉你。” 赵军需官皱着眉头: “我不是给你说等晚上么?” “难道这是早晨么?” “那末,你到太太那儿去了么?” “你赶快给了我,我就给你说!” “好的好的,给你就是。你说呀,什么好消息?” 陈监印官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只得走到箱子去取出五十块钱,一面高兴的想: ——一定是那禁烟的事情成功了!这好了,即使吴参谋长今天来了也不怕了! 陈监印官接过钱数了一数,之后,拍拍赵军需官的肩头笑嘻嘻说: “对咯对咯,你这才真是好人。我告诉你,李参谋今天骑马出去,在街上很凶的打着马跑,踢倒一个人了!” 赵军需官好像感到受骗似的,立刻说: “这算什么好消息呀!我倒以为你是到太太那儿去来了呢!” “难道这不是好消息么?”陈监印官也不服气地红着脸说。“李参谋闯了祸,难道不算好消息么?” 赵军需官退一步想,也觉得这倒也算得是一件好消息,顿时又忍不住微笑起来了,赶快问: “那人死了没有?” “我听见讲是这样的,他打着马在街上跑,吓得街上的人乱窜起来,有一个人来不及躲开,他就把他撞翻了,马从那人身上跑过去,许多人就围着看,真是闹得满城风雨的!” “死了吧?”赵军需官立刻紧张的问。 陈监印官把右手在左手拿着的银元上一拍: “我也以为踢死了呢!真是唯愿他踢死才好!可惜只是撞倒一下,没有死,可是头上碰了一个疱了呢,有烟杯子那样大,不,有我那一个烟斗子那样大,一个青疱疱。这是魏副官回来向我讲的。” 赵军需官又感到一点轻微的失望,但随即又觉得这也好!总算聊甚于无。心里渐渐也就觉得痛快起来了,他揭开烟罐,拿起一支烟来,按燃打火机,使紧的吸了一口,痛快的吐出一大团白色的浓烟来。他把烟罐递给陈监印官: “你抽么?” “呵呵,我有我有。我不高兴抽你这种烟。” “你现在就到太太那里去么?我想同你一道去。” “你去有什么事?” 赵军需官伸起一只手掌拍拍额头笑道: “哦,我帮太太送一笔利钱去。” “那么走吧。”陈监印官很高兴的喊道;因为他记起往常自己独个人走出营门口的时候,自己老远就准备着要点头了,但是两边站着的卫兵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懒懒的抱着枪杆。他红着脸走了过去之后掉回头来一看,却发现他们正在指着他的背嘲笑,有时还听见谁轻轻的骂了一声:“舅子!” 他这回同着赵军需官一道出来了,远远就看见那高大的营门左边一字儿坐着的十来个灰色全武装卫兵,顿时振起精神站了起来,拿好枪站成稍息的姿式准备着。门外阶沿两边的两个站着的卫兵也把驼下的背伸直起来,也把枪枝倾斜地握着做着稍息姿式。他于是靠紧赵军需官的身边走,昂着头,挺着颈,准备着。到了门口,只听见一个班长大喊一声: “敬礼!” 卫兵们立刻一斩齐地立正,把枪靠拢身边去,站在阶沿两边的两个,则在胸前举起枪来。 他跟着赵军需官点了点头,两眼一望着街心,只见许多过路人都带着敬畏的眼光望着他两个。他忍不住抿嘴笑一笑。 “表哥,”他说。“你这管钱的究竟比我这管印的舒服得多。” “别讲话。”赵军需官打断他的话。“听,他们在说什么?”接着就听见了: “妈的,我们的饷通通拿去买田去了!” “哼,我肏他的舅子!” “嘻,他们在说什么?”陈监印官诧异的张着耳朵问。赵军需官脸色严重地拖他一把: “别管他,走吧!” 赵军需官感到了一种紧张,脊梁上的每根汗毛都倒竖起来。他觉得这又一定是李参谋捣的鬼了。在街心的人丛中走着的时候,他沉着脸,咬紧着牙关,愤愤的想: ——哼,好的,李参谋,只怕你有一天要认得我! 四 他两个向着旅长的公馆走来。 公馆是一座高大房屋,两边是八字形的很高的灰色砖墙,当中是很宽大的黑漆大龙门。门旁边站着一个武装的卫兵,见他两个进来,马上就把握着的枪收拢去行一个敬礼。他两个点点头就进来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门房垂手站在旁边。他们又点了点头。进到第三个天井的时候,只见王妈拐着一双小脚儿笑着在一旁站一站就走了出去。秋香则正站在天井旁边的一张方桌边擦着玻璃灯坛的煤油灯。 秋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脸子圆胖胖的,两腮胀着健康的血红,背后拖着一根大黑辫子。一见他两个进来,便转过身来笑道: “监印官!太太正在生气呢!” 陈监印官跑上前去,皱着眉头抓着秋香的袖口急问: “什么事?” 秋香羞得满脸胀红,马上甩脱陈监印官的手,就向里面跑,喊道: “太太,监印官来啦!” 太太正横躺在床上,两手按着肚子,口里发着酸呕。一听见喊声,她便一翻站了起来。秋香已打起绣花软帘。她一走到门口边,便倒竖两弯细眉,苍白的瓜子脸沉了下来,两眼阴凄凄的,伸出食指向着陈监印官一指,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就呕出一口清水。 “明弟!”她吐了清水之后,愤愤的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竟这么大胆的去嫖娼宿妓!害得我替你们受气……” 陈监印官的脸通红起来,愤愤的说: “啊呀!这不知是谁又造我的谣!你不信,你问赵军需官看,看我在外边嫖过没有!”他一把抓住赵军需官的左手,掉过脸去。“表哥,我在外边嫖过吗?” “哼,像你这样的不争气,还想当禁烟委员吗?旅长说,不给!……不给不给……” 陈监印官吓了一大跳,全身都紧张了。他拉着赵军需官凑到太太的面前两步,愤愤的说: “呵呀!姊姊,你看这不是多么明显,就为那禁烟的事情不是有人造我的谣吗?你一天到晚都在公馆里关住,哪里晓得我们旅部的人些为了这事情的明争暗斗呀!李参谋想得最厉害!沈军医也想,余参谋也想,……许多人都想,你看这不是人家造我的谣吗?你问赵军需官,只有他才是真正知道我的,我在什么地方嫖过呢?——表哥,你说?” “可是无风不起浪。”太太有点怀疑起来了。 “呵呀,无风不起浪。谁来向姊姊说的?” “哼,谁说的,今天上午吴参谋长家二太太来看我,她向我说的。难道人家还来害你吗?旅长气得直骂我,说我一点也不管你,说我护短,说我简直拖累了他!哼,你们简直给我气受!” “表哥,你看你看,这真是天晓得!吴参谋长家二太太,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好人呵!姊姊,我告诉你,吴参谋长和周团长在上半年打仗的时候,和江防军私通消息,你晓得吗?李参谋,他们说他和吴参谋长一床睡过,你晓得吗?……” 太太一下子严重了脸色,伸手就去蒙他的嘴: “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胡说八道!”她还没有说完,就呕出一口清水。 陈监印官气得直发战,仍然不断的说下去: “前几天李参谋为了禁烟的事情,拍着桌子大骂表哥和我,说我们什么什么的,你晓得吗?今天他还怂恿周团长指桑骂槐的当着郑秘书他们发表哥的脾气,你晓得吗?……”他越说,越觉得自己非常委屈,愤怒着,像要哭出来似的。“表哥,怎么你不讲话?”他抓着赵军需官的手就摇了几摇。 太太沉静下来了,呆呆的望着他弟弟。觉得弟弟那样子也可怜,人年轻,自然难免人家欺负他。她想:“难道我才一个弟弟都容不得吗?那些狠心的人?”她忽然记起吴参谋长在两月前和旅长玩笑似的说: “旅长什么时候去把大太太接来?也许能够快一点抱一个少爷吧!” 一直到今天旅长还在提起大太太!还在说要把她接来!她不由得怒了,她想他们排挤她的弟弟,不明是排挤她自己吗?她坚决的想: ——我不怕的,只要我这生下来的是儿子! “表哥,”她接下怒气说。“那都是真的吗?” “如果不真,你砍了我的头去!”陈监印官抢着说。 赵军需官笑一笑,不说话,只向门旁边那打起帘子的秋香看一眼。 太太怔了一下,掉转头,用食指在秋香的额上一点,愤愤的说: “你在这里看着做什么?军需官来了,还不去倒茶吗?旅长这两天把你一夸,你就狂啦!你这小蹄子!去把你的洋灯擦好来!” 秋香赶快垂下头,放下帘子,给赵军需官倒一杯茶,嘟着嘴就走去了。 五 “一切都是真的,太太!”赵军需官微笑的说。 “难道他们造我的谣也是真的吗?”陈监印官又摇了他的手拐肘一下。 赵军需官笑一笑,看他一眼,然后说: “太太,我想关于禁烟的事情,也只怪我们的防区太小了一点,如果多得一两县的话……” 太太皱起眉头: “你明白点说吧。” “李参谋他们最近确是活动得最厉害。他要排挤我们,有什么谣言造不出来的?所以我说那一切都是可能的。当然他们也不只对监印官和我……”他微笑着吞吞吐吐的说。 太太见他话里还有话,于是拉起帘子来说: “军需官,你进来。” 赵军需官跟着太太就向房间走去,陈监印官赶快拉着他的手,嘴唇凑到他耳边去悄悄说: “你要帮我说话呵!” 赵军需官点头笑一笑就进来了。他走到长窗边的一张摆着一个花瓶的半圆桌边,见太太严重着脸色站在面前,他于是叹一口气道: “太太,我真怕,真怕有一天被人家暗地里打了我的靶。我想,我给旅长效的力,给太太效的力,幸好还问心无愧。我想等旅长哪天有空,我要向他请一下假休息休息一下了!” “为什么?”太太更加莫明其妙了,严重地说。“你给我说,有什么危险?” “我也想劝太太和旅长留心一点……” 太太的心咚咚咚的直冲喉头跳起来了,脸色苍白了起来,她急得埋怨地说: “你说呀!” “太太该晓得连上上个月的饷还没有发吧。”他镇静的开始了,“但这不能是我们的过,是司令部老不发下来的缘故呀。其实别的地方有些部队何只才欠饷两月!可是我们才欠两月,周团长下面的各连在酝酿着可怕的危险呢!我刚才出营门来的时候,就亲耳听见那些兵在骂着说:‘妈的,通通把我们的饷拿去买田去了!看吧,我认得你,我的枪子认不得你!’……” 太太苍白的嘴唇吓得张了开来,慌忙的说: “谁把这买田的事情传出去的?” “太太,据我看,你们这里的吴刚得留心他一下才好,他是和李参谋他们是很密切的……”他说到这里不说了,紧张的看着太太的脸。 “吴刚?”太太一提到这名字就愤怒了起来。“哼,这鬼东西妖精妖怪的!满脸擦得白白的,没有事就在旅长的面前晃来晃去,那真是不要脸!我那天同旅长说,你把他收上房来算了!哼,这鬼东西,我早就要提防他的!他做了些什么?你说?”赵军需官忍不住笑起来了,他还没有说出来,太太又接下去:“哼,那李参谋?那轻狂的样子,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讨厌!他敢?” “谅他一个人倒不敢。”赵军需官微笑地但铁实地说。“可是他的后面有周团长和吴参谋长……” 太太此刻一听见吴参谋长这几个字就非常刺耳。她愤怒的说道: “哼,你怎么不早给我说?” “我不敢,太太!我就顶怕人家说我播弄是非。” “哼,旅长本来早都忘了大太太的,就是前两月他给旅长一提,旅长又说要去接了!害得我和他吵了几次。他说我不会生儿!哼,不会生儿!”她又呕了一下,吐出一口清水,同时拿一只手掌拍拍自已肚皮愤愤的说。“我就生一个给他看!表哥,你看我一个弟弟咧,不争气。外边许多事,我也不晓得。我只有希望你了!你怕什么?放心做下去!他们有什么,你只管来告诉我。你看这些事,要不是你来说,连旅长都蒙在鼓里。真是上半年那一次知道了他私通消息,旅长把他赶了就好了!……留下这样的祸根……” 赵军需官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二百元的红票来了,双手捧着送到太太的面前: “这是鼎泰绸缎庄的利钱。太太还是要现钱,还是一起放到恒丰祥去?” 太太拿起票子来看看,仍然递回赵军需官的手上: “你给我放到恒丰祥去就是了。还有隆盛和陈大兴的利钱呢?” 赵军需官笑一笑,一面把红票装进怀里,一面说: “太太,那隆盛的我今天去过,说下乡收钱去了,我打算晚上再去一下。至于那陈大兴的,他说,请太太减轻一点他的利息,他实在付不起……” 太太两眼圆睁的怒了: “胡说!三分半的利,难道还亏了他?他不就把本钱通通给我收回来好了,我又不是靠利钱吃饭的!” 赵军需赶快陪笑道: “太太,我看他最近的确也有些难,他这回的官产就要付一笔大款子出来。” “不行。他这回的官产的事,我已经帮他说了好话了,他倒想在我的利钱上刮油啊?真是人不宜好,狗不宜饱,你给他说,他再不拿来我就要派人去关他的店门!” “好,好,那就是了,我再去催他就是。不过我想问问太太,那禁烟委员的委任状……” “那委任状?”太太被他这突然一问,怔了一下,因为她的脑里正集中在利钱上。好一会,她才恍然地笑了起来。“呵呵,我已经给旅长说过了。我再帮你催催好了,可是你一定要去把陈大兴的钱给我要来呀!你给他说,先把我的钱付了,再缴那官产……” “是,是。”赵军需官连连的说;最后忽然笑道。“太太听见讲,今天下午李参谋在街上骑着马跑冲倒一个人吗?” “啊?”太太吃惊的圆睁两眼望着他。“呵呀,踢死人没有?” “没有。太太。说是伤得很凶呢!” “哼,真是太狂得太不像样子了!我要给旅长说的,看他狂到哪里去!” 忽然,远远的,在大门口那方起着洋狗的吠声,汪汪汪地。起头是听见一个狗叫,接着就听见几个合叫,声音渐渐近来了。 “旅长来了!”太太紧张了起来说。 赵军需官赶快把想起的话简捷的说道: “太太,你们这秋香也要注意一下才好。” 太太怔了一下,张开了嘴巴。但那群狗叫的声音越近来了,她的心咚咚咚的跳了起来,来不及再问,赶快拉开门帘说: “军需官,你赶快出去,赶快到那边的一间房间去!” 六 太太走出门帘来喊: “秋香!你这小蹄子,还不快把洋灯拿来!旅长回来了!” 她又赶快走进房间,左手拿起一方镜子来照着脸,右手拈起粉扑子来在脸上慌慌忙忙的扑了几扑,又用手指掠掠耳鬓边的发丝,之后,就赶快走出来了。 就在这时,前面的门槛那儿,首先跳进两条高大的黄洋狗,一进门就直向太太的腿前跑来,接着门槛那里又跳进五六条黄色和白黑花的洋狗来。跑得地板轰隆轰隆价响。围绕着太太跑一圈,就在窗边分散开来了,站住,抖着舌条,望着前面。前面旅长在天井那儿出现了。他的背后簇拥着十几个挂盒子炮的弁兵。旅长是一个高个儿,油黑的圆脸,两道浓黑眉毛,一个端正的鼻子,两只发出射人的光的眼睛,头戴呢博士帽,身穿灰织贡呢的长袍,缓缓地走了进来。旅长一进了门槛,那十几个弁兵就分散开来,各自走进天井两边的卧房里去。就只吴刚一人手上拿着一根全象牙的烟杆跟了进来。 旅长很响亮地从喉管底里呼一声痰,屋角都起着回响,但在这响声里更显得一片非常严肃的静。最大的一条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了,提起前两脚向他直立了起来。他伸手捏着它的嘴巴,随着又把它向着旁边一甩: “走开,唉,我已经疲倦了!” 狗就四脚朝天地翻一个滚走开了。 他走到太太面前;太太就用手拉起帘子来,笑道: “鹅毛山那田还好么?” 旅长一直走进房,一面喊: “吴刚!拿烟来!” 太太陪着旅长走进房间,一手取下旅长的帽子,一手搭在旅长的肩头。就在这时候,从门帘缝那儿射进两条灯光来了,太太又赶快把手缩回来。秋香拉开门帘拿着一盏煤油灯进来了,放在桌上。 旅长坐在一张躺椅上,吴刚拿着烟杆站在旁边。旅长接过了烟杆含在嘴上,对着吴刚手上拿的火吸燃,“噗呋噗呋”地叭了几口,吹出白烟,然后说: “田还好,是在山脚边。唉,我好久没有骑马,今天简直疲倦得了不得,在恒丰祥家庄子上休息了好半天。”随即他抽出烟杆,吐一口口水笑道。“呵,我今天在他庄子上遇着一个瞎子,看摸骨相的。他摸了我的手说,照我的这骨相看来,是一个做大官,有福相的,只是皮子粗一点,免不了要奔波。他说他也看过周团长的,也和我差不多……”他拿起一只手掌来在灯下微笑的看着。 太太见吴刚还在那儿给旅长倒茶,她就偏要在他面前抓起旅长的手来,披了一下嘴唇笑道: “周团长哪里及得你的!” 旅长掉过脸来满意的向她看看,觉得这究意是永远附和自己的太太。但随即他愤愤的说: “唉,今天周团长为了那三千块钱的事情,简直使我不舒服了好半天!” “哼,恐怕他还有使你不舒服的事情呢!那真是你的好部下!” 旅长听见她又攻击起自己部队里的人来了,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忽然想起件可以塞着她的嘴的事情来,严厉的问道: “你家明弟来过了吧?我在路上看见他。哼,年轻轻的就嫖娼!”他楞着白眼看了太太一眼。 太太顿时两眼圆睁,愤怒起来,先看了吴刚一眼。吴刚退了出去之后,她便嘟着嘴说: “那都是人家造他的谣!那些想挤掉他的!” “哼,造他的谣!谁造他的谣?”旅长含着烟杆说着,沉着脸掉了过来。 “唔,你还在鼓里呢!”太太披一披嘴唇,用右手的食指点着左手的指头说。“哼,李参谋他们就想挤他。你不记得上半年吴参谋长同周团长他们的事?最近他们还向那些兵散布谣言,说你把饷银拿去买田呢!” 旅长愤怒的瞪着两眼说: “谁说!你从哪里听来的?” “一定要谁说?我知道就是了。” 旅长刚刚把烟杆嘴含到嘴上,立刻又抽了出来停在嘴边,从鼻孔冷笑一声: “哼,知道就是了!婆婆经!你们这些女人晓得什么!” 秋香双手捧着一张腾着白气的热手巾进来了,站在旁边。旅长用空着的右手接过手巾来拿到脸上去,但他又在半路停住,说道: “我今天上午已给你说过,女人家就管管家里事就是了,你别管我军队里的事!哼,你们女人!” “好吧,我们‘女人’就是了!可是不给你说,你还蒙在鼓里!” “别管我的事!”旅长严厉地。“你还要噜苏些什么?!” “随你拿气给我受就是了!”太太颤声的说,两只眼圈发了红,湿润的泪水在眼眶边涌了起来。她呆了一会,一翻身就倒上床去。不一会,她的肩头就抽搐起来了,发出轻微的稀呼稀呼的泣声。 旅长也气愤愤的躺在椅上。但渐渐地,刚才太太说的那些话:什么向着士兵们散布谣言这一点就像铁丸似的在他的脑子里转动起来了,他皱着眉头推测着: ——谁散布的? 但随即他又冷笑了一下: ——哪里的话!人家会笑我听女人的话的! 他觉得那稀呼稀呼的声音有些讨厌起来。 “秋香!来!把我这袜子脱下来看看,脚拐子那里大概给足镫刮脱一网皮了!” 秋香走过来,伸手轻轻的给他脱袜子,袜子被脚踝上的一块血粘住了,就像贴紧了一块橡皮膏药似的,扯得痛了一下。但他咬着牙,只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秋香的脸上。秋香那圆胖胖的脸子,血红的两腮,从颈后弯到肩旁来的粗黑辫子,从灯光下看来,觉得那畏怯的样子另是一番妩媚。他右手拿着烟杆子,张开嘴巴就呆了。 太太斜躺在床上抽搐着肩头,拿眼睛偷偷的看着他那样子,不由得愤怒了,她于是大声的呕一声,向着床边的痰盂里呕吐出一口酸清水,同时又偷偷的看他一眼,看他知道自己怀儿子的苦处否。但旅长仍然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秋香。她于是扒伏在枕上哼起来了: “呵唷,痛啊,肚子痛啊!” 张着耳朵一听,却听见旅长在向秋香说道: “你轻轻搽。对咯对咯,来,把你的手拿来。”她于是气得发昏的站起来了,走到秋香面前,劈手夺下她刚拿起的一盒药膏来说道: “去,去把我的药熬来呀!我来给旅长搽。” 旅长厉声的喝道: “拿来!”这声音震得房间都发抖。随即他又楞着两眼说道: “我要不要你搽?我不见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大的醋劲!” 太太吓得肩头一抖,赶快把药膏盒放在躺椅边,又倒上床去了。 七 秋香嘟着嘴走了出来,在门旁边一个黑影子一幌,她吓得一跳,几乎叫了出来。定睛一看,是吴刚,她又才向着厨房走去了。忽然几条狗汪的一声向她扑来,她吓得全身发抖了,紧紧背靠着墙壁,两手在面前乱挥着,乱喊着: “黄宝!黄宝!你们瞎了吗?” 吴刚赶快奋勇的跑上前来,挥手踢脚的在狂吠的狗群中乱冲一阵,才把狗们赶开了。随即他就紧紧跟着秋香进了厨房,轻轻在她身边说: “秋香,你吓着了没有?” 秋香不答话,跑到火炉边去拿起药罐来搀上水。 “秋香,你怎么不说话?咹?”吴刚轻轻的说,但声音有些发抖。 秋香把药罐放在火炉上,呆呆地看着那舐着罐底的红绿火焰,她那胖圆脸都映得通红,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就像两颗星。 “秋香,你……”吴刚越看越觉得忍不住了,就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秋香却很凶的抽出自己的肩膀向旁边躲开了。 吴刚只得垂着双手呆呆的站着。 好久好久,秋香才轻微地叹一口气,这叹息声弹动了厨房的黑暗和静默,炉子上舐着药罐的火焰都抖了一下。 “唉,这就是我们这当丫头的命!”秋香的眼泪水从眼角滚了出来,喃喃的说。 “唉,我的好秋香,你哭什么呢?” “呵唷,拿给你们一口一口的啃死算了!就跟那啃萝卜似的……”她伤心地拿起袖口来擦着眼睛。 “秋香,你说我吗?”吴刚感到非常的难过,颤声的说。 “哼,这些做官的,我真是看得够了,口上含一个,筷子上夹一个,眼睛还瞧着一个!我们是什么?丫头!给人家做出气的!” “唉,秋香,你摸摸我这儿看,你看我的心真痛呵!” 他一把就捉住秋香的左手,拉来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那儿有一颗卜卜跳动的心。秋香并没有拖回去的意思,他于是用手抚摸着她的手指悄声说: “秋香,我说过的,我把钱弄到的时候,我们一起逃吧!” “哈,好家伙!”厨房门口旁边忽然发出这样一个轻轻的然而像铁似的喊声。 两个都吓一大跳。秋香慌忙抓起药罐就要走。吴刚给她一拦,意思叫她不忙。她又没有了主意似的站住了。但就在这很快的一刹那,只听见一个人在门外边顿脚的声音,随着这脚声是一条狗站了起来,跑了开去的声音。 “吓,妈的,差点绊了我一跤!”是那人的声音。 两个才放心的透出一口气来。吴刚赶快跑到水缸边,拿碗去舀水。那人就在厨房门出现了,是高大的伍长发。 伍长发走到吴刚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左臂轻声喝道: “妈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嗯?” 吴刚从缸子里拿出一碗水来: “干什么!口渴了,喝水。” “哼,喝水!”伍长发盯了秋香一眼。 秋香垂下头,红着脸,她为要竭力遮去自己的羞,就竭力把脸凑到火炉口去。 伍长发微微的点点头,随即掉过头来向着吴刚,严厉地: “哼,今天是你的运气!妈的,我给你说,你当心点!” 吴刚忽然听见旅长的喊声,放下碗抽出自已的手来就跑。 “妈的,你有天总要遇着老子的时候!”伍长发说着,见他跑了出去,自己就向秋香面前走去。 “你说我的jiba!”吴刚一面走,一面喃喃的说。他走进旅长的房门口的时候,就笔直的垂着两手站着。 旅长从躺椅上抬起头,严厉的说道: “你去看看参谋长到了没有!” “是。”他正确的做一个立正姿式,向后转,就向着外边跑去了。 八 旅长躺在躺椅上,心里非常的不舒服。他想自己成天到晚为了些大事辛苦着,而且为周团长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烦了心,晚上回来却得不着温柔的安慰,反要听这些闲话和哭声。心里更加厌烦起来。 而太太躺在床上肩头抽搐得更厉害了,不时还发出很难听的呕声。 他很凶的搁下烟杆喊道: “来人吓!” “来啦!”伍长发应着,就在门口出现了,端正的立在门帘下。 “把上房的灯给我点起来!” “是。”伍长发特别起劲的做一个立正姿式就退出去了,隔了一会又回来站在门口很起劲的说道: “报告旅长,灯已经点好了。” “把烟杆这些给我拿去!” 旅长走到上房来,和衣躺上床去。伍长发轻轻把烟杆、烟盒子、火柴、放在方桌上煤油灯的旁边,又轻轻点着脚尖一步一步的移到门口,带上门出去了。 旅长一翻的爬了起来,拴上门,一口气把灯吹熄,又躺上床去。 屋子黑暗了下去,但清水似的月光立刻从玻璃窗口涌进来了,照见了方桌和上面的煤油灯,烟杆,烟盒子,火柴,和一支开过的白兰地酒瓶,两个玻璃杯,…… 旅长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转侧着身子。首先在他脑子里出现的是周团长那有点跋扈的脸子,接着又出现了吴参谋长那有着两弯向上翘的八字胡的方脸,那脸上有着一对深不可测的眼睛。他想: ——哼,吴参谋长今天要到了,不晓得他这回回去又干了些什么鬼把戏来了呢!上半年他和周团长那些不稳的谣传,可恨没有抓住确实的证据!而最近周团长却又暗暗添买了不少的枪…… 他于是想到刚才太太向他说的话:士兵方面的谣言来了。 ——哼,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一想到这,全身都紧张了。而且觉得这周团长,吴参谋长什么的,就像自己身上的附骨之疽似的,恨不得一把就把它拔去。但他的脑子里却像乱丝似的,觉得事情又决不是这样简单: ——吴参谋长和司令官是同学,这人确也有些能干,能够定出很好的作战计划来。如果把他一放手,他马上会跑到敌人那方去转来打自己的!而且有些下级干部是他的学生。周团长呢,那不消说,实力是握在他手上的……他和其他的两个团长也紧密地牵连着。如果把他弄了去,恐怕会发生什么乱子的吧?…… 他的脑子感到非常的发胀,就像火在那儿燃烧似的,燃烧得要爆炸开来。他于是一翻身坐起来了。他紧紧的闭住嘴唇,两眼圆睁的盯着窗子,那照在方桌上的月光反映在他的脸上,就好像一尊石像似的。 他站起来了,拿起烟杆来,擦燃火,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他把火柴放在桌边,远远把含着的烟杆子那头的烟卷凑上去,但那火马上戳熄了。他愤愤的丢下烟杆,便索性伸手到月光下拿起酒瓶,拔下塞子,倒进一个玻璃杯里,那酒黑汪汪地就在那杯口闪光。他端了起来,一口就吞下一半,肚子里一股热热的,才觉得舒服了些。 他石像似的一手执着杯子望着窗外,只见那一轮明月正在远远的那黑魆魆的像躺着许多骆驼似的山巅之上,看来不过才相离两丈似的。隐约的可以想见那在月光笼罩下山脚边的田野和村庄,在隔林两三点的灯火里,还夹着村犬的吠声。一簇半白半乌的云絮向着明月包围了来,遮蔽着,眼前的许多人家屋顶都黯了下去,成了一片模糊,但那月儿随即又在那乌烟瘴气的云团空处挣出脸来,又洒出比先前更加明亮的光辉。 这情景,使他记起在外省的家乡来了,那曾经少年时候住过的家,就像今天在鹅毛山下看见过的,靠着山脚边,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河,河弯处一丛森森的树林边便是自己曾经住过的八字粉墙黑漆龙门上面钉有一块“拔贡”的木匾的家。那时候曾经和拖着一条辫子的张副官长他们几个少年拿起网兜一道踏着草地上的月光下河去,河水泛着鳞鳞的银色的光,两岸闪着轻绡似的雾气。可是那屋子在一次的军队混战中破毁了一下,后来竟给土匪烧去了。但他总觉得像恒丰祥老板他们那种生活是舒服的,在鹅毛山脚有一间依山傍水的瓦屋,而且有三个儿子…… 他忽然听见门外边有一个唏呼唏呼的抽搐声,和发呕的声音。 ——这一定是她来了!是的,我对她太狠了,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小孩子…… 他想着,转过身去想给她开门。但他立刻又站住了: ——笑话!我一个堂堂的旅长竟为儿女柔情所屈服么? 他把杯子搁到嘴唇边,吞完了那半杯,立刻又倒上床去了。 [book_title]第四章 一 吴参谋长躺在客厅里的烟榻上,烟盘上的玻璃罩灯光照着他那两弯翘起八字胡的方脸。他用手指拈扯着胡子尾巴,两道浓眉下的两只眼睛愉快地看着面前今天曾经去接了自己来的五个——那曾经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五个。他愉快地慢条斯理地谈讲着。 沈军医官躺在烟盘右边,右手捏着铁钎子,左手的指头靠进灯罩口很熟练地在裹钎子上的烟泡。 在烟榻的两旁坐着的四个是:李参谋,余参谋,孙连长,刘连长。 刘连长是一个矮个子,甲子脸,右眉平直,左眉斜上,两眼闪着光芒。他把两手搁在膝盖上,挺胸坐在椅子上。 孙连长用半边屁股坐在椅子边沿,挺直的身子则采取半面向左的姿式对着吴参谋长。他故意移坐前一点,把刘连长遮在背后。刘连长见他把自己遮住了,便不高兴的把椅子朝前移一移,又把自己在吴参谋长的眼前显露着。他想: ——你怎么可以遮住我?我是参谋长的学生! 李参谋今天一直还没有讲到自己要讲的话,都是因为这些家伙们也去接参谋长阻碍了自己。他不高兴地一时看看对面的两个连长一时又楞着眼睛看看坐在他稍后一点的余参谋。他烦躁地用手抓抓颈项,一时又把架在左腿上的右腿放下来,把左腿换架到右腿上。 余参谋一见李参谋看他,就赶快把自己的眼光避开,身子就更向后移一移,躲在茶几后,他冷笑地想: ——参谋长就让你一个人独占去了吧!妈的,多么卑鄙! 沈军医官把烟枪递过来了。吴参谋长一接到手上,就停了讲话,坐了起来。见面前的四个人都也立刻停止了声响,屏着呼吸紧张地望着他。吊挂在天花板下的一盏煤油灯光直照在那四张流着油汗的脸。那种对他起着尊敬的样子,觉得很满意。他一面高兴地想: ——这回司令官打电去催我回来,一定是他前回允许过我的事,那么这批忠实的人是用得着的时候了! 他拿起烟盘前的一把茶壶。李参谋立刻就在自己旁边的茶几上拿一个杯子送过来了。吴参谋长向他点点头,见他那仍然还是那么很结实精悍的样子和又红又白的脸,在灯光下仍然和两个月以前没有两样,觉得很愉快。但他仍然脸色严正地喝了一口茶之后又躺下去了,对着火吱吱吱地抽起烟来。烟枪里的“烟油”太饱了,忽然射出一股到他嘴里去,苦得要命,他立刻皱着着两道浓眉,又坐起来。但一见面前的五个都也立刻皱着两眉,紧张的把他望着。他心里又才觉得非常愉快: ——这些人都仍然是能和我共患难,同忧喜的! 他向地上吐了一口,笑道: “呵呀!好苦,这烟油!” 五个人都忍不住噗哧地笑了。他立刻严正地抬起脸来,大家又不笑了。他于是解释似的笑道: “这枪是太饱了!” 他嗽了嘴之后,就在身边拿起一根湘妃竹烟杆来。 李参谋站起来了。同一个时候,孙连长也站起来了。两个都匆忙的抢着向门口走去。 李参谋赶快伸手一拦孙连长: “你坐着吧。” 孙连长也同时伸手拦他一掌: “我去叫,好啦。” 但两个已抢到门帘边,李参谋抢着大声喊道: “勤务兵!给参谋长拿烟来!” 孙连长见勤务兵走了进来,口里还在嚼着饭。他就从他手上把烟盒拿了下来: “你交给我吧。你还是去赶快吃你的饭好了。” 李参谋就鄙夷地看了孙连长一眼。 吴参谋长看着这两个为自己的事这么争先恐后,觉得非常的愉快,他微笑说道: “我自己来吧。你们都坐下吧。” 他含着烟杆叭燃烟卷之后,就挺起颈根,轮着两眼向周围看了一看;大家又准备要讲话了。 刘连长站起来了,孙连长没有看见,在同一个时候,也站起来了。刘连长皱一皱眉头;但他觉得既然站起来了,不管他,还是说起来吧: “参谋长!学生那一连……” 孙连长吃了一惊,掉过脸来不高兴的看他一眼,立刻又回过头去抢着说: “参谋长,我那里……” 刘连长就气愤愤的不说了,愕然的把他望着。 李参谋和余参谋都笑了一下,觉得那种争夺的神气,实在是可笑的。吴参谋长立刻皱着眉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两个立刻又闭住嘴了。 “坐着谈吧。”吴参谋长把拈扯着胡子尾巴的手向前一伸微笑的说。“我觉得大家还是不必这么拘泥着好些。” 孙连长和刘连长又坐下了。 吴参谋长嘴上含着右手拿的烟杆,左手又拈扯着翘起的胡子尾巴。两眼紧紧盯住他两个。 “参谋长,”孙连长抢先说。“自从参谋长请假去了以后,我那一连的饷就都没有拿着了……” “参谋长,”刘连长有些不服气,觉得刚才是自己先开口的,也抢着说。“学生那一连九月份的伙饷到现在还没有拿着……” 孙连长偏了脸瞪刘连长一眼,又抢着说: “参谋长,你看第一连王连长保商就保了两次!营长这些地方简直私心得很!王连长他们简直腰包都胀满了!……” “参谋长,学生那一连的兵士们最近跑到我的连长室门口来问了几次。他们私下里叽哩咕噜的。那天我捉住一个兵在那里骂长官,真是有些不像样了!我就罚了他的跑步,跑了一点钟,我……” 孙连长又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又抢着: “参谋长,我连上的兵士没有一个不在闹闲话,今天王金玉和杜占鳌挨了张副官长的耳光下来简直吵得全连都哄动了。营长跑出来训话,他们还叽哩咕噜的……” 吴参谋长仍然嘴角含着烟杆,手指拈扯着胡子尾巴,两眼紧紧盯住他们抢着的讲话。他一面愉快地觉着自己有“耳听八方”的能力,一面竭力捕捉着他们那些话里的要点。到了这里,他忽然把烟杆抽出嘴来,吐一口口水到地上,然后紧盯着孙连长说: “喂喂,不忙。王营长讲了些什么?” 刘连长就赶快闭住嘴了,红着一张脸。 孙连长被他这突然一问,怔了一下,但觉得参谋长先问了他,就又非常高兴的说道: “参谋长,他来是这样讲的:他说,这不能怪旅长或赵军需,是司令部的钱还没有发下来——” 他正讲得高兴的时候,吴参谋长突然吃惊的打断他的话: “是司令部没有发下来么?” 孙连长弄得怔了一下。 吴参谋长见他那窘了的样子,赶快又向他点点头道: “好,你说吧。” 孙连长就又说下去。完了之后,吴参谋长又才掉过脸来望着刘连长: “你说吧。” 刘连长立刻把胸脯一挺,觉得自己应该要显得有教养,在说话方面对辞句要选择一下,要显得和孙连长不同才好。他于是用着很准确的声音说道: “学生那一连,对于他们的军风纪,学生是随时都在留意的。我常常都记着参谋长从前在学校时向我们说的话:军风纪第一。可是最近因为两个月的饷拿不着,士兵们对于这方面究竟有些懈怠起来了。可是我仍然要竭力保持着,加以纠正。不过如果饷还不发下来,究竟还是不大好。学生的话就是这样。”他说完,又向吴参谋长挺一挺胸脯。 吴参谋长微笑了一下,嘉奖地点一点头。 二 “参谋长,”余参谋含笑的说。“我们很久就希望参谋长回来了。” 李参谋愕然地张开嘴巴看了余参谋一眼,说: “余参谋,请你等一等。” 他就向床边走来了,在沈军医官的腿旁边坐了下来,把脸向着吴参谋长。 余参谋满脸羞得通红,愤愤的想: ——哼,这简直多么卑鄙呀!好,就让你们争宠去吧!这里既然没有我的地方,我倒莫如走了的好! 他忽然记起赵军需官说的在这个时候等他,顿时觉得那和李参谋他们处在敌对地位的赵军需官对自己究竟也还不错!他想站起来了,但又犹豫着,觉得就这么突然走了似乎太不好。最后他采取了一种折中的办法,把自己挺直着的腰背驼了下来,作为报复。愤愤的看着李参谋那很觉得讨厌的嘴脸。 李参谋正在高兴的说着: “参谋长,你如果今天再不到,我们真要急死了!你去了两个月,我们旅部里弄得简直不像话。听说连司令官都知道了,非常的不满意。第一是赵军需官,这家伙简直越来越厉害,可以说要爬到我们的头上来屙屎了!比如各营连的伙饷何尝没有!许多人都晓得他拿到一些商家去放大利。这回的官产清理,有几家是早收过了的,——但是弄得满城天怒人怨——这些钱是哪里去了?还有两笔,那宋保罗家的一笔,请他援别人的例也减少一点,他却一口咬定说,旅长是要那么办的!” “哪个宋保罗?”吴参谋长忽然把烟杆抽出嘴来,偏着脸问。 “呵呵,”李参谋怔了一下,然后说。“同参谋长的二太太也认识的那个吧?” “唔唔,你说吧。”吴参谋长说着,同时想: ——他那嘴唇动得还和从前一样好看。 “参谋长,这宋保罗说他也要来看参谋长呢!这官产的事情,他想请参谋长帮他的忙……”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看着吴参谋长的脸。 沈军医官突然停止了裹烟,抬起上半身来说: “他说他明天就要来看参谋长呢!他今天向我说的……” 李参谋愕然的看了沈军医官一眼,生怕他把话抢了去,赶快说: “他说他明天就要来看参谋长呢!他今天向我说的,他说……” 沈军医官就不高兴的躺下去了。 余参谋冷眼看着在肚子里发笑: ——哼,多么好看的争宠呵! “这赵军需官最近简直专权极了!”李参谋仍然不断的说。“他和张副官长和几个营长勾结得密密的,他们对参谋长在外面还说了许多不利的话!……” 吴参谋长心里大吃一惊: ——什么不利的话?难道我这回买田买房子的事他也知道了么?那可糟透了!——他想着,严厉地问道: “什么话?” “那当然是说参谋长和敌军江防军怎样啰,这回又买了多少田地啰,这些。” 一股寒噤在吴参谋长身上掠过,汗毛都倒竖起来。但他竭力不要使面前的这几个手下人看出自己的失态,于是镇静地保持着严正的态度,单是在鼻孔里冷笑一声: “哼!”仍然不动的望着李参谋。 李参谋就痛快的说了下去。最后他望了周围的人一圈,愤愤的说: “我们在坐的这些人,简直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他们在排挤我们呢!” “什么?”孙连长首先跳了起来。 “什么?”刘连长也跟着跳了起来。“他们要排挤参谋长吗?” “什么东西!”孙连长捏起一个拳头到胸前。“他敢挤参谋长?那我的枪就是他的对头!” “他敢!”刘连长也愤激的说。“这江山是我们在枪林弹雨里辛辛苦苦挣来的!” 余参谋只是在肚子里暗暗冷笑着: ——呵啊!多好看呵! 吴参谋长放下烟杆,用手掌向前一按: “你们坐下吧!用不着这样的激动。”他一面说,心里却暗暗觉得好笑: ——这些年青人的火气倒是蛮好的! 最后,他掉过脸来望着余参谋: “余参谋,你刚才要说什么?” 李参谋跟着紧张地望着余参谋,生怕他就先提起关于要求禁烟委任的事来。 余参谋的脸红了一红: “吓吓,”他惨笑着说。“参谋长,没有什么。” 吴参谋长躺下去了,两眼紧紧盯着天花板。他把今天这些所有的情报在脑子里展了开来,加以比较,分析,整理。最后他皱一皱眉头,坐了起来,沉毅的问: “你这两天看见周团长没有?” “看见的。”李参谋赶快高兴的说。“今天还看见的。他说他等一下就要看参谋长来了。那些事我今天曾向他说过,他当着赵军需就大发一阵脾气!” “啊?”吴参谋长忽然吃惊了,两眼圆睁的看着李参谋。好一会儿,他才叹一口气: “咹,你们是太年青了!周团长那样的火性,还禁得起你去给他加油么?事情是,不能这么毛糙的!” 他觉得有些懊恼起来: ——谁都知道我和周团长是拜把弟兄!过去已经弄得够麻烦了,使得许多事情都受了影响!现在忽然还再增加上这一个麻烦,那,我这回的,司令官电召我回来的那事情,又会……唉唉,究竟是太年青了! 但他竭力镇静着,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烟灰,就向外出去小便去。 李参谋抓住这个机会,追出门外,悄声说: “参谋长!那禁烟的事情已经完了!” “怎么样?” “参谋长从前不是曾经向旅长提过?但是这回他向司令官提出的是赵军需官,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幸好委任状还没有下来。但假使参谋长迟来几天,就简直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这简直是太欺负人了!” 吴参谋长看了他好一会,点点头道: “好,我知道了!”转身就走。 李参谋又追上两步悄声说: “参谋长——我看这余参谋恐怕靠不住。他和赵军需他们的关系……” “什么?”吴参谋长这才大大的吃惊了,头上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的一击,昏了一下。但他生怕李参谋看见自己会这样失态,赶快竭力镇静着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 “你为什么不早给我说?你怎么刚才哇啦哇啦的说了那样多?嗯,真是太年青了!” 李参谋吓得倒退一步,赶快回进客厅里,跑到余参谋面前拍拍他的肩头: “余参谋!我刚才打断了你的话,你不会多我的心吧?” 余参谋心里忽然明亮了一下,暗暗冷笑: ——哼,你这家伙不知道又去和参谋长讲我的什么话来了!回来就这么敷衍我!——他嘴上却笑道: “那算不了什么,那算不了什么。我们做一个人不过就这样罢了!” “你真的没有多心?” “我已经说了,你还要怎样?”余参谋竭力忍耐住,但仍然嘲笑的说。 旁边的三个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以为参谋长又叫李参谋传下什么要紧话来了,都惊异的围了过来,脸色严重的问: “参谋长讲了什么?” 李参谋赶快把他们拦住: “没有什么,你们坐下吧。我不过和余参谋讲两句话。” “不,我不相信。”沈军医官拉着李参谋的衣袖说。 “说,说,什么呀!这么秘密么?”孙连长和刘连长也围着他说。 李参谋急得脸红了: “说没有就没有。难道我还骗你们么?” 三个就退回去了,但还是不相信的看着他,又用嫉妒的眼光看了余参谋一眼,好像说,哼!他倒比我们多知道一些! ——唉唉,我倒还是莫如走了的好,——余参谋愤愤的想;但随即他又觉得李参谋既已来向自己陪小心了,马上要走,似乎又不大好。 三 吴参谋长回进房间里来的时候,一个勤务兵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两手捧着一张名片到吴参谋长面前,端正的说道: “报告参谋长,司令部的钱秘书来看参谋长。” “请。”吴参谋长高兴的说。 “参谋长,”李参谋凑到吴参谋长身边说。“这钱秘书来会参谋长大概有什么要紧事情吧。” “什么?”吴参谋长装着没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李参谋更把脸凑进一点悄声说: “前天我在周团长那里曾经碰见他。他和周团长两个谈了许多话。参谋长,我看我们退出去一下。” 吴参谋长嘉奖似的点一点头,用手拈扯着胡子尾巴就要迎出去,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听说这老同学钱秘书又讨了一个女学生的事情。算起来这已是第八个小老婆了;这实在是一个风流人物。他微笑地想掉过头去问,但他随即又把笑脸收住了,警觉地克制住自己: ——是的,在这些手下人的面前,还是不要谈这类话的好,像我这样的身份! 李参谋见吴参谋长走出去了,转过身来的时候,见面前的几个人都在对他射出羡慕的眼光。他于是快活的喊道: “哙,我们避一避吧,我们到对面书房里去坐一坐吧。” 他抢先领头走在前面,四个人都就跟着他走出来了。 余参谋忽然说: “我要回去了。” “你怎么就走呢!”李参谋吃惊的赶快拉着他的手。“我们回头不是还要吃参谋长的接风酒么?” 余参谋的心又活动了,他想: ——我是不会被你利用的!不过,也好,我就在这儿做一个旁观者也好! 他一确定了自己的地位,立刻又觉得轻松许多了。 就在这当儿,只见前面天井边的走廊下,一个穿灰军服的勤务兵一手提着一盏风雨灯,引着那钱秘书向里面走来了。那风雨灯的黄光照着钱秘书那繂响着的团花缎袍,一张白白的刮得光光的瘦脸,一对色情的光芒四射的眼睛。 吴参谋长一迎上去,钱秘书老远就哈哈一声,两手捏成一个拳头不断的拱了几拱: “哈哈!吴参谋长,你辛苦辛苦啦!到好久了吧。哈哈!” “哪里哪里。”吴参谋长也微笑地捏起拳头打了一拱。“你从司令部远来不也辛苦了么?我今天才回来,不然是应该给你接风的。” “哈哈!哪里哪里。”钱秘书连连的说,又拱了几拱。“我这不过是两三天的路程,算什么?我倒是应该来给你接风的,哈哈!” 进了客厅,钱秘书一坐到烟盘左边,就对着吴参谋长连珠似的问: “老太爷好吗?老太太好吗?大太太好吗?二太太好吗?” “都好。”吴参谋长微笑的说。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 “听说你要放关监督了?” “哪,是的,哈哈!” “那倒是一个肥缺。”吴参谋长微笑的说。 “那算什么,一年顶多也不过拿得到几万,那算什么。你要荐人吗?你荐来吧。希望你不要客气,哈哈!” 吴参谋心里惊异了一下,他想: ——这出名滑头而又专用私人的老钱,今天居然这么慷慨,他一定又有什么花头在后面了! 他只是微笑的说: “那很好。给你道喜!” “哈哈,那没有什么。我倒要给你道喜呢!”钱秘书又拱了一拱,他见吴参谋长惊异的望着他,并且从那庄重的嘴唇上发出来一声: “什么?” 他于是把嘴凑到吴参谋长的耳边去放低声音说: “我这回的来,就是奉了司令官的使命来和你商量一件事情的呢!” 吴参谋长叫站在旁边伺候烟茶的勤务兵出去之后,两个就躺上床去,隔了烟盘,脸对着脸。 “吴参谋长,”钱秘书忽然事务地满脸正经地开始了。“你们旅长这回不是又买了五百支枪来了吗?” “有这一回事。”吴参谋长心里已经明白他要讲的是什么了,但他故意皱着眉头翘起大拇指再补上一句: “不过,我好像听说我们这个同学大不高兴,是吧?” 钱秘书知道他指的是司令官,装作没有听见似的只顾说: “你们旅长不是又要打算成立一个补充团吗?” “是的。” “但是司令官觉得这团长的人选问题……” “恐怕是王营长吧。” “老哥,这就是难题呢!”钱秘书忽然高叫一声,一翻身坐了起来。侧着身子看了吴参谋长一会;而吴参谋长则两眼深思地望着他。 “你知道,”他又说起来了。“司令官所虑的就是这一点。他派我来就是想先征求你的意见……” 吴参谋长的两眼闭住了,眼珠子在眼皮下面转动着,他感到轻微的失望: ——司令官打电催我回来,原来仅为了这个! 钱秘书以为他一定在感动了,赶快乘势说: “司令官还说,这五百支枪暂时编两营。内中的一个营长,他打算把内人的哥哥给你介绍来。” 吴参谋长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微笑道: “我还得考虑。” “为什么?”钱秘书倒忽然吃惊了,大大的张开嘴巴望着他。 吴参谋长站了起来,把两手反扣在背后,在地上踱了起来。 ——五百支枪,那算什么呢?而且他们还要插脚一个营长呢! 他想着,向门口踱了过去。 ——不过既然有了这机会,也未使…… 忽然发现靠烟榻旁的玻璃窗外有谁在那儿偷听,他便伸出头去一看。只见那人已慌慌张张跑到对面去了。 “五百支枪的团长,”他转身回来的时候,皱着眉头说。“那是太寒伧了!” “老哥,”钱秘书拍拍他的肩头,笑嘻嘻说。“实力抓在自己的手上就是自已的本钱呀!哈哈,干下来吧,干下来吧!” “这不是干不干的问题,”吴参谋长一面缓缓的说,一面用右手食指在摆着烟灯的闪亮的白铜盘上点画着,就像作战时他在地图上点画着似的。钱秘书的眼光就随着他的指头转动。他画了几个小圈,然后又在那许多小圈中的一个紧紧的点着。“这问题的要点是在这儿,旅长那方面能通得过吗?” “司令官的意思,”钱秘书连忙抢着说。“旅长那方面由他去办就是了,只要你答应下来。” “但是枪还是太少了呀!老哥!”他说着,同时想: ——司令官派这老钱来,一定还有什么话的;因为司令官既然要我来分散旅长的兵力,他对我的估计,大概也知道我不会随随便便这么廉价就答应的吧? “司令官大概还有什么更好的意见的吧?” 钱秘书怔了一下,但他赶快就用笑来把怔掩过去了。 “哈哈!老哥,司令官的意见就是这样。枪少,你自己不能去想办法么?” “我自己怎样想办法呢?” “哈哈,难道你老哥还少了办法么,你这老军人?” “但是我总觉得司令官该还有别的什么更好的意见。” “的的确确,”钱秘书一本正经的说。“司令官只是这么向我说的。” “不,难道你老弟不能帮我想点办法?” “哈哈!我有什么办法呀!老哥?” “不,我是说你在司令官面前。” “老哥,这我也早已想到了的,我已向司令官说过了呀!可是他说只能这么办。” ——狡猾!这家伙一定要给他一点甜头他才肯说真话的!——吴参谋长愤愤的想。——但是给他什么甜头呢? 一个丫头双手捧着一盘月饼进来了。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头发梳成一条辫子拖在背后,一张秀气的瓜子脸,眉清目秀,端正的鼻子,含着天真的微笑的嘴唇。她把那盘点心向烟盘前送来的时候,用着清脆的声音说: “太太叫我送来的。” 吴参谋长一面用手指着点心,说: “请用点点心吧。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 一面抬起眼来看。却见钱秘书那一双色情的眼睛痴呆地看着那小丫头,下嘴巴都挂了下来。他不禁笑一笑,说道: “请吧。” “呵呵,”钱秘书这才从梦境拖了出来似的笑了起来。“这女孩子还不错。” “你喜欢么?” “呃,呃,哈哈,这女孩子是你才买的吧?”钱秘书笑着说,很可惜地看着那丫头走出去了。 “我最近倒另外买了一个,这是去年买的。你喜欢么?你把她带去吧。这孩子倒聪明伶俐的。” 钱秘书一惊,顿时捏起拳头打一个拱笑道: “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 “那有什么关系?老同学?” 钱秘书很感动地伸手搭在吴参谋长的左肩上,拍了一拍: “唉,老哥,你这样的深情厚意,我要怎样感激你才好呢?” 停了一会儿,他又闪着很诚恳的眼光问道: “那补充团你怎么样?” “我不想干。”吴参谋长觉得这时应该更要拿稳一点了,把两眼望着地板说。 “为什么?” “为什么?”吴参谋长掉过脸来,把手向两边一摊。“请你替我想想吧,我从前并不是没有当过团长的,这五百枝枪的团长,即使你,你愿意干么?” “那自然……也不一定啰!”钱秘书同情地但吞吞吐吐的说。 “难道司令部的军械库就没有枪么?”吴参谋长更逼进一句。 “有枪。”钱秘书这才恍然地笑起来了。 “你能不能担保他来补充我?” “不忙,你说你能不能答应?” “不忙,你说你能不能担保?” “那么,你让我去考虑一下吧?” “那也好。”吴参谋长不在乎似的说;肚子里却暗暗的笑道: ——狡猾!那一定是司令官早已授意了的!哼,考虑!…… 四 李参谋从玻璃窗那儿向书房跑来的时候,感到了非常的兴奋: ——参谋长又要当团长了!那么我的禁烟委员是不成问题了! 他高兴的走进书房,就忍不住地向房间里散坐着的四个人招招手,低声说: “喂,好消息,好消息!” 四个都张着惊异的眼睛一窝蜂似的拥过来了,把他围了起来。 “喂,参谋长要当团长了!” “真的吗?” “真的吗?” 孙连长和刘连长抢着问,紧张得脸上发出油光来了。 李参谋觉得面前这四个完全在他的消息支配之下了,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的高大,他于是兴奋的低声说: “这回是司令官来请我们参谋长当团长的。请他把补充团成立起来!” “那不是要新委三个营长吗?”孙连长高兴的抢着问。 刘连长慌忙拍拍李参谋的肩头: “李参谋,你听见参谋长决定了哪几个的营长?”他说时,和孙连长会心的对看一眼。 “哪里就这样快呀!”李参谋笑起来了。 孙连长碰了碰刘连长的拐肘,悄悄在他耳边说: “今晚上迟一点回去。” 刘连长也高兴的点一点头。 李参谋觉得今晚上是太痛快了,见他两个那样兴奋,忽然想要给他们开开玩笑: “不过,”他举起手来说。“不过我好像听见说司令官要派两个营长下来呢。” 这好像晴天里忽然来了一个霹雳,孙连长和刘连长都震惊了,两个异口同声地急问: “怎么?” 沈军医官心里很高兴的想: ——一个团长可以驻防一县,可以保委一个县知事,不要是今天赵军需官给我看的相正应在这儿呢! 他全身都紧张了,伸手抓住李参谋的肩头问: “当真是真的吗?” “难道我骗你干甚么呀!” 沈军医官就碰碰余参谋的肘拐,悄声问: “你当什么?” 余参谋只是笑一笑,不说话。 孙连长拉着李参谋的手肘把他向屋角拖去,这边三个人都惊异的望着他两个。 孙连长把嘴凑到李参谋的耳边说: “你看这一个营长,参谋长会决定哪个?” 刘连长看见孙连长那样子,顿时愤怒了,他想: ——妈的,李参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他就故意逼上前来了。 “喂喂,老刘!请你不忙过来好不好?”孙连长连忙摇手说。“我同李参谋谈几句话就来!” “什么秘密话呀!”刘连长嘲笑的说。“有什么秘密不能公开呀!难道我们就把你们吞了么?” 孙连长见他不走开,顿时愤怒的但却微笑的喊道: “唉唉,老刘!你这人真是!” 李参谋远远看见余参谋在煤油灯旁沉默的坐着,顿时非常吃惊了: ——唉唉,我真是一个多么草包呀!我怎么当着他把这消息说出来呢!糟糕糟糕! 他想起了赵军需官在对付他的手段,想起了吴参谋长刚才责备他的话,全身都战栗了: ——唉唉,这家伙现在是一点都放松不得的! 他离开孙连长就走过来了,伸手拍拍余参谋的肩头道: “喂,老余!我们两个外边去一去!” ——哼,他一定又要利用我什么了——余参谋想,但他只得点了点头。 两个就一道走出书房去了。 孙连长慌忙的也跟着追出去。 刘连长追到门槛边,看见孙连长在李参谋余参谋的背后跟着。他心里愤愤的想: ——妈的!随你玩什么花头吧!我总是参谋长的学生! 他觉得孙连长那么情急的样子,简直是多么卑鄙呀!于是就愤愤的转身回来了。 沈军医官笑嘻嘻的向他说: “喂,刘连长,你看参谋长驻防哪一县好?” 刘连长没有听清他讲的什么。带着嘲笑的脸嘴,就伸手向门口一指说了起来: “老孙这人真是牙牙乌得很!你看他就慌得像命都不要了似的!喂,沈军医官,我告诉你,老孙前天晚上在后街上调戏人家一家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