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热血之花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7590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张恨水著。上海三友书店1946年6月初版。全书共16回。初连载于1936年4月《新闻报》。小说系根据作者同名剧本改编。剧本连载于1932年第7至9期《上海画报》,后收入《弯弓集》。小说以五卅惨案以后,日本侵华势力步步进逼为背景,描写了海盗入侵,沿海县城义勇军起而击败海盗的事件。小说女主人公舒剑花是军警情报机关的一名间谍,接受警备司令的命令,刺探敌人的秘密,与海盗密探队队长余鹤鸣周旋,致使义勇军首领华国雄产生误会,要与舒剑花决裂。可是华国雄却不知道他们的义勇军之所以能在夹石口一举打败海盗,正是舒剑花事前从余鹤鸣那里获取情报的缘故。当海盗准备大举反扑时,舒又奉命潜入县城,刺探敌人军情,不幸落入余鹤鸣的魔爪,英勇就义。华国雄从警备司令那里得知真情,悔恨莫及。华国雄的父亲也感慨地说:“舒剑花不幸而死,不仅是为民族争生存而死,也是为人类争生存而死,这种精神,是很伟大的,所以舒女士的死,格外值得我们崇拜。”作者在《写作生涯回忆》中指出:“那时我在北平,在两个月工夫内,写了一部《热血之花》,主题是国人和海盗的搏斗,当然,海寇就指日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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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怕见榴花灾生五月 愿为猛虎志在千秋
这一部书,不知道说的是中华民国哪一年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中华民国哪一个地方的事情,但是等到读者读完了这一部书之后,也许很愿意中国有这件事,也许很叹惜,中国竟不免有这一件事,见仁见智,这只好等候将来再下断语了。我们这一部书开场的时候,在城外一个附郭的村庄上。这个村子,叫做太平庄,庄子外,东边有个教会大学,西边有个国立大学,所以在村子里住的人,十停之八九,不免与教育事业有关。因为这个缘故,乡村自治,也是办得极好。其中一个人家,是幢半西半中的住房,楼外有一所平台,平台之外,下临一片草地,让一排高拂云霄的垂杨柳,遥遥地围护住了。杨柳之外,是一片水稻田,这个时候,秧针出水有一尺高,远远地望去,真个是绿到天涯。在这一片绿毡的大地上,却有一道赭色的界线,将它来分破,原来那是阳关大道,直通边地的。再由这人家楼房向里瞧,这平台上,摆上了十盆石榴花,在绿叶油油的上面,顶着血也似的花朵,在太阳里照着,光耀夺目。平台后面,几扇窗户,和两扇绿纱门,一齐洞开,楼上面是人家一个大休息室。布置得很是精雅的,一张摇动的藤椅上,躺着一个五十以上的老人。
他口衔烟斗,手捧了一本书,映着阳光在那里看。野外的南风,由水田上吹来,带着一阵植物清馨之气,人的精神为之一爽。他是这教会大学里的一个哲学教授,姓华名有光,是个道德高尚,学问又有根底的人,除了教书而外,他不大愿意过问别的事情。这几天以来,他似乎有一种很深的感触,不时地叹着气。这时他看着书,方始有点兴趣,忽然一阵军鼓军号的声音,由窗子外送了进来。那声音遥遥地自西而来,而且还夹着两声马嘶,分明是那条阳关大道上,有军队开拔经过。他就停书不看,坐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听听,又有军队开拔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每到五月里,总是打仗,这个五月,真是不祥的月份。”在这屋子当中,有一张小圆桌,两个青年,正在那里下象棋。这两个人,是有光两个爱儿,都是大学生了。长子名国雄,次子名国威,他们两人,也和他们父亲一样,这几天是加倍的烦恼,兄弟二人在这里下象棋来消磨苦闷。及至有光说了那几句话,国雄将象棋一推,站了起来道:“父亲,你还是保持你那非战主义吗?”有光取下了他所戴的大框眼镜,用手绢擦了一擦,再将眼镜戴上,然后很从容地答道:“当然。人在世上,是求生的,不是求死的,现在世界上,拼命地研究杀人利器,利器造成功了,就去论千论万地杀人。杀死了人,抢夺人家的财产,拘束那没有杀完者的行动,他不知道他是无理性,不人道,他还要说是他忠勇爱国。平常人杀一个人,法律就要判他的死罪。到了军人手上,整万地杀人,不但无罪,而且有功,这是什么理由?我认为现在的造枪炮的人,造兵舰的人,以至陆军大学的教授,他们都是疯子,都是魔鬼,他们靠他们的技艺学问去求生活,和野兽吃人,原是一样无二。至于那毫无知识的兵士,我只觉他们吃了魔鬼的魔药,除了可怜他而外,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说着话,站了起来,手上拿着烟斗,再安上了一烟斗烟丝,步行到窗户边,向外望着,这时他气极了,以为他这两个儿子,不屑教诲,不必去和他儿子再争论了。他这样向外看着,首先射到眼帘来的,便是那几盆石榴花,便摇了一摇头道:“看到这石榴,我就记起了这是旧历的五月。这个月份,在中国是十二分不吉利的,到了这时,不打仗点缀点缀,好像就对不住这个五月似的。这个五月,最好是糊里糊涂过去,连这种石榴花,我也怕见得了。”他的夫人高氏华太太,也坐在窗子边一张横榻上,低了头缝衣服,不免就放下衣服来笑道:“你又在那里高谈玄学了。”国雄将棋盘推得远远的,两手扶在茶几上,向上托着小腮颊,表示出很沉着的样子,一人自言自语地道:“不见得自古以来,五月就是坏月,反言之,中国五月是坏月,别人正是好月,我们不能纠正过来,让这月成个好月吗?”有光口里衔了烟斗,这时掉转身来,向他两个儿子望着道:“你不信我的话吗?你想,五三,五四,五七,五卅,不都是五月吗?而今又是五月。你想,这五月是不是不祥之月。我们不要以为帝国主义压迫,不是我们自己的罪,谁让我们自己不知道自强呢。”国雄道:“正是为了要自强,我们才要军队呀。”这位老教授,觉得儿子没有理会到他的意思。他正是说有了军队,年年内乱,所以不强。国雄倒偏说是就为了这个要军队。他气不过了,依然躺到藤椅上,将刚才放下的那本书,重新拿起来看。两手捧着书,挡住了面孔,只有他口中衔的烟斗,向书外斜伸出一个头子来。国雄还不肯停止他的辩论,望了他父亲道:“无论如何,我认为在中国现时,是不能持那非战主义的。您不是怕看到石榴花开吗?我以为我们要轰轰烈烈干一场,以后要爱看石榴花开。把这个多灾多难的五月,变成一个大可庆贺的五月。”有光手里,依然捧着书,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藏在书后面,冷笑了一声。国雄道:“您别笑,让我细细来解释一番你听。您反对的是国家有战事,战事由何而起?是因有了军队,有了杀人利器。可是我们要知道兵和武器不是那样可怕,也有用处。一个国家要求他一国人的生成,不能不有军队,来防意外的侵害。譬如羊,那总是最柔和的动物,可是它头上,一般长了两个大角。这角做什么的,就是为卫护它自己起见,若是有豺狼虎豹来吃它,它就用角来刺杀豺狼虎豹。人类里头有羊,也有豺狼虎豹。我中国呢,就是人类中的羊。现在世界上各强国,谁不是像豺狼虎豹,要想吃一口大肥羊肉呢?您想,这羊能不长两只角来防备敌人吗?”有光听他儿子说了这些话,倒很有些学理,再不能够躺着不理会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将书放到一边。那烟斗里的烟丝,因为他看书的时候,爱抽不抽的,早已熄灭了,这时在桌上取了火柴,将烟燃着,重重地吸了两口烟,将烟喷着,然后从从容容地坐回那张藤椅。
他本是上身穿着大袖衬衫,下身穿了长脚裤子,他用手提了提长脚裤子,表示他并不急迫的样子来。在他这样犹豫期间,他一肚子的议论,这就有了归结,想出了一个答复了。点点头道:“你所说的譬喻,很合逻辑,但是我们所看到的羊,是用它的角和羊去打架,并不曾看到羊用它的角,和豺狼虎豹去打架。”国雄道:“话虽如此,可是不能为了羊自己打架,就废除了羊的两只角,要不然,有一天豺狼虎豹来了,怎样去抵抗呢?”有光口衔了烟斗,两只手互相抱着,口里衔了烟斗,连连吸了几口烟,然后将烟斗取下来,向痰盂子里敲了一敲烟灰,摇了一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我看着这些羊有了角后,也变成豺狼虎豹了。不过它们是吃自己同类的骨肉罢了。”他父子二人如此辩论着,国威坐在一边,手抚弄着棋子,始终不曾做声。这个时候,看看兄长有些失败了,他突然站了起来,向大家一摇手道:“这个时候,不是讲理的时候了。若是就我个人的意思来说,做疯子就做疯子,做魔鬼就做魔鬼,生在这种世界上,我非去变为豺狼虎豹不可。变了豺狼虎豹以后,我要把欺侮我的仇敌,吃个一干二净。”他说着话时,左手伸平了巴掌,右手捏着拳头,在掌心捶了一下。这样一下,他是表示他已下了决心。有光看了儿子这种情形,与他的主张既是绝对相反,而且举动也过于粗鲁,是他所不愿见不愿闻的事。可是孩子们都是大学生了,他们有他们的思想,做父亲的怎能强迫。而且他们还有个永远护庇着的慈母在这里呢,又怎能说他们什么哩?因之口里只管吸着烟,一言不发。国雄笑道:“国威总是这样性急,话是一句很好的话,在你这态度上一表示出来,好话也说坏了。”有光老先生将两手反背到身后,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口里的烟斗,已是吸不出烟来了,他依然极力吸着,有时还闭一闭眼睛,可以见到他想出了神。华太太在一边看到,觉得这两位公子,太有点让他父亲难堪了,两手按住了怀里正在缝纫的衣服,就向大家笑道:“闲着没事,你爷儿三个又抬杠。说到打仗,我不知道什么是战主义,非战主义,可是拿了性命去拼人,总不是一件好事。那年我们这儿过兵,全村子闹个一扫精光,鸡犬不留,你们还说要打仗呢?”国威道:“怎么不打,打光了也就光了。若是不打,让人家洋兵把我们的财产收了去,还不如打光了,倒出一口气呢。我还是那一句话,愿做一只猛虎似的兵士,手里拿了手提机关枪,冲到敌人的阵线里去,对着敌人扫射。”他口里这样说着,两手端起一把小藤椅,向左肋下紧紧一夹,用椅子靠背朝着外,身子一转,做个扫射之势。他瞪着眼睛,闭着嘴,咬住了牙,表示出他那种坚决的态度出来。但是他身子刚刚转到一半,只听到当的一声,那椅子的腿,把桌上的茶杯茶壶,哗啷啷摔下来三个,瓷器砸在楼板上,茶叶和茶,溅到四处。国威手上夹了一把藤椅子站着呆住了,国雄哈哈大笑。华太太说了一声淘气,自己放下衣服,连忙找了扫帚畚箕,将碎瓷扫开去。老先生只将眉毛皱了一皱,不说什么,依然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国雄将国威手上的藤椅子接了过来放下,伸手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若是这样子扫射,我们家里先受着损失呀。”于是二人哈哈大笑。华太太清理着桌子,微微瞪着二人道:“都是这样大的人,不要闹了。你们要变老虎,先吃家里人吗?”国威道:“妈!你不要小看了我们,我总要做一点事情让大家看看的。俗言道得好,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们总要做一点出来。大丈夫不能留芳百世,就当……”国雄将手一摇,插住嘴道:“下面那句不要。天下的事,都看人怎样去做。只要下了那番决心,留芳百世,又是什么难事?”有光取下烟斗,人向藤椅上一躺,腿架了腿,淡淡地一笑道:“年纪轻的人,总是不知天地之高低,古今之久暂,留芳百世,这是一件多大的事情,轻轻悄悄的,让你们这样一说,就算成功了。其实你们还是想不开。呼我为马者,应之以为马,呼我为牛者,应之以为牛,中国哲学家……”华太太笑着站了起来,将手连摇了几摇道:“刚才非战主义这一个大问题,还没有讨论得完,你们又要讨论留名不留名的问题了。当大学教授的人,大概卖弄的就是这一点。不过这一点,我早也知道了,用不着在家里辩论。我去泡一壶菊花茶来,大家喝上一杯吧,不要徒在字眼上考究了。”说毕,她又是一笑。华有光研究了一生的哲学,什么事情,都可以研究出一个理由来,唯有这怕夫人的理由,从何而来,却是无从说起。华太太这样一说,他在这种不知理由之下,又走到窗户旁边,向平台上去观望,只看了石榴花,不住地出神。两位小先生因为议论得了母亲的帮助,战胜了父亲,暂时不能再向父亲进攻了,也是默然,于是刚才议论风生的场合,一时沉静起来,就是华太太,在这个时候,也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丁零零的一阵响声,打破了这寂寞的空气,于是这全部的情形,就完全变化了。
[book_title]第二回 争道从戎拈阄定计 抽闲访艳握手谈歌
这一道铃声,是门铃响,原来门口有送信的来了。华家的听差丁忠,拿了两封信来,都交到华有光手上,他接了信在手上,先笑了一笑道:“家乡来的信。啊!太太,你也有一封,大概是令弟寄来的。”华太太拿了信在手上,也笑道:“有一个月没有接到家信了,今天才有信来。”说着,将信拿在手上颠了一颠,呀了一声道:“轻飘飘的,里面是一张信纸吧?”于是将信封口一撕,抽出信笺来,果然是一张信纸。那信上第一句是“姑母大人台鉴”,并不是兄弟来的信。自己娘家并无嫡亲的晚辈,这信上称姑母,是谁来的信呢?接着向下一看,乃是:
敬禀者:客套不叙,我村于本月十八日,被海盗占领,事前,乡团在庄中小有抵抗,海盗炮火乱发,将全村打得粉碎,全村老小均不知下落。侄因前一日出门讨账来归,托苍天之福,得逃此难,后事如何,将来打听清楚,再为报告。敬叩族姑母大人万福金安。
族侄高本农拜启
华太太手上拿着信,早有两点眼泪水滴在信纸上。一看华有光的颜色,只见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那衔在嘴里的烟斗,虽是早已熄灭了,然而他还不断地向里吸着,在他这样只吸空烟斗的时候,可以知道他的心事,并不在烟上,心已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华太太道:“怎么样?信上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有光叹了一口气,将信纸信封一齐交给华太太道:“你看看。”华太太接着信向下一看,那信写的是:
有光仁兄惠鉴:家乡邻近匪区,前函曾为述及。兹不幸,月之十六日匪徒大举进攻县城,道经我村,肆行屠杀,继以焚烧,全村荡然,令弟全家遇难,尸骨至今未能收埋。弟幸得逃出虎口,另谋生路,此项消息,谅道途远隔,未得其详,弟亲身目睹,未能默尔,因是逃难途中,匆匆奉告。前路茫茫,归去无家,弟亦不知何处归宿也。特此驰报,并颂文祺。
乡小弟刘长广顿首
由投军又说到战略与战术,结果,两个人还取了一张地图,摊在桌上来看。恰是这军事消息,一阵又接着一阵传来,当城里的报纸,寄到了乡下的时候,全村子里的人都震动了,原来报纸上用特大的字登载,乃是海盗已经攻下沿海十七县,马上就要进到省城来了。这十七座城池,向来都没有什么军事设备,海盗乘其不备地突然袭取,分十几处进攻,一日一夜之间,就完全丢掉了。国雄跳起脚来道:“古来败国亡家的人也有,像这样整大片丢土地的,那倒是少见,我们若再不迎上前去,照着孙中山的话,真十天可以亡国了。”国威道:“你打算怎么办?”国雄道:“怎么办?放下笔杆,我们去扛枪杆。”说着,伸手将胸脯一拍。国威原是隔了桌面在看地图,这就老远地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来,和国雄握着,连连摇撼了一阵。然后坐下来道:“这件事和父亲的主张大大反背了,我们说是去投军,恐怕他不能答应。”国雄道:“只怕我们下不了那个决心,假使我们一定要走,我们是名正言顺的事,无论在旧道德上说也好,在新道德上说也好,我们的理由,是十分充足的,我们决不能受父亲干涉。”说到这里,正是华有光又缓缓走上楼来,他见国雄国威,都寂然无声了,便点点头道:“你们不必做成这种样子,你们所说的话,我已经听到了。”国雄道:“我们的家都破了,现在不能再持非战主义了吧?”有光点了点头,在他二人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国威站了起来,举起一只手来说道:“我明天去加入义勇军。”高氏自看了信以后,满肚皮的忧郁,简直不知如何可以表示出来,两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就是这样默然不语地坐在一边,现时看到国威那样雄赳赳的样子要去投军,这事似乎无可挽回的了,便望着他,用很柔和的声音道:“孩子……”国雄看到国威表示那样坚决,他也举起手来说,我当然是去。国威两脚一跳,连拍两下掌道:“好!好!我们同去。”有光把嘴里的烟斗取下来,走到两个儿子面前,自己也挺了胸脯,也表示出一番很沉着的样子,望了他二人道:“你们的意志,大概是决定了,我也不来拦阻你们,拦阻也是无用。但是打仗是危险的事,我只有两个儿子,只能去一个。”国雄道:“当然是我去。”国威道:“当然是我去。”于是两个人都望了他父亲,等他们父亲的取决。
有光摇着头道:“这无所谓当然,我也不能说哪个儿子应当去打仗,哪个儿子应当陪着父亲。我和你们出一个主意,用拈阄来解决,拈着去的就去。”国雄道:“好!让我来办。”背转身就在旁边书桌上,裁了两张字条,用毛笔各写了不去两个字,然后将字条,搓成个小团儿,放在茶几上来,先用一只手按着道:“我这两张字条,一张上面写去,一张上面写不去,拈着去的去,拈着不去的就不去。”说毕,缩回手来,身子向后一退。向着国威道:“这阄是我做的,我不能先拈。”国威倒也不曾考虑,伸手就拈起阄来,打开看时,却是不去两个字。国威一跳脚道:“太不走运,怎么偏是我拿着不去的阄呢。”国雄将茶几上剩下的纸阄,拿了起来,向嘴里一扔,吞下肚去,微笑道:“当然我拈着的是去,不必看了。我觉得苍天有眼,我是个长子,应该去呀。”说着,伸手过来,和国威握着。国威笑道:“我祝你成功,但是我也会用别的方法来帮助你,决不至于闷坐在家里的。”他这样说着,脸上尽管表示欢喜,但是心里可懊丧极了。他无精打采地走下楼去。
国雄听了这歌声,在外面先叫了一声好,然后推了大门走进去,一路鼓着掌道:“唱得好歌,唱得好歌!”舒剑花的书房,有一面正对了外面的旷场,外面这一叫好声,早是把她惊动了。及至国雄走进去,她依然还坐在钢琴边,心里可就想着他有好几天不曾来,我且不理会他,装出一种生气的样子,看他怎么样?她如此想着,所以面对了钢琴,并不曾回头一看。及至脚步走得近了,半偏着头,眼睛瞟他一看,见他是穿了军服来的,不由得口里哎呀了一声,突然站起身来道:“国雄,你……”国雄将身上背的武装带一抬,笑道:“剑花,我投了军了,你看我,像一个军人吗?”说着,做个立正势,脚一缩,两只皮鞋后跟一碰,啪的一声响,他举着右手到额边,和她行了一个举手礼。剑花点了点头,笑道:“恭喜!”说着向前一步,看了看,又退后两步,偏着头,向他浑身上下,打量着。
国雄也抢上前一步,执着剑花的手问道:“你仔细看看,我究竟像一个军人吗?”剑花点头笑道:“像!不但是像,简直就是个英气勃发的爱国军人啦。你有了今日一天,我替你快活。”国雄道:“刚才你唱的歌,我也听见了。这是新编的歌词呀,正是我们爱听的,这比妹妹我爱你的那种歌词,要高过去一百倍了。”剑花笑道:“幸而你来的时候,我唱的不是妹妹我爱你。假使我唱的是妹妹我爱你,恐怕你不进大门,就要走了。”国雄握着她的手,一同到一张长椅子上去坐下,笑道:“你不会编一支哥哥我爱你的歌来唱吗?这歌里可以用许多鼓励男子的话了。我记得在小学里的时候,有这样两句歌,老母指面,败归休想。娇妻语我,堂堂男子,死沙场上。一个当小学生的人,哪里有娇妻语我的这一回事。其实……其实……”他执着剑花的手,只管是摇撼不已,这句话,他可说不下去了。
华太太见国雄抖擞着精神,站在屋子中间,半昂着头,现出一种得色来,便道:“你真要去投军吗?孩子。”国雄笑道:“我们郑而重之的,拈了阄,再说不去,那不是小孩子闹着玩吗?走了,我马上到义勇军司令部报名去。”说着,掉转身子就向楼下走。华太太站起身来,追到楼梯口边道:“孩子,孩子!”但是这个孩子,是国家的孩子,不是母亲的孩子,已经穿上了学生服,出了大门,径自投军去了。过了三天之后,华国雄换了一身军服,走出军营来,他不是回家,却是去探访他几乎可以和国家父母相并重的一个人。这种人,在男子们方面,就是没有,也很希望着有。是一种什么人呢?就是男子们的情人了。国雄的情人是城中女子中学的一个音乐教员,姓舒名剑花。当国雄匆促去投军的时候,不曾分身去和剑花报告,现在是急于要去见的一个人了。剑花的家庭,很是简单,仅仅只有她一个五十岁的老母。因为她爱好美术,所以住在一幢很整洁的小屋子里。屋子外面有一片旷场,墙上挖着百叶窗,正对了一排密密层层的槐荫。当国雄走到槐荫之下,那窗户里面,一阵钢琴的声音,由窗户传了出来。接着便有一种很高亢的歌声。那歌子连唱了三遍,国雄也完全听懂了。那歌词是:
娇!娇!娇!这样的名词,我们决不要!上堂翻书本,下堂练军操,练就智勇兼收好汉这一条。心要比针细,胆要比斗大,志要比天高。女子也是人,决不能让胭脂花粉,把我们人格消。女子也是人,应当与男子一样,把我们功业找。国家快亡了,娇!娇!娇!这样的名词,我们决不要!来!来!来!我们把这大地山河一担挑。
华太太的眼泪,本来就忍耐不住了。再看了这封信,眼泪水犹如抛沙一般的,由脸上落了下来。因向有光道:“我们是祸不单行啦,你看看我这封信。”说着,就把手上的一封信,交给了有光道,“你看看,我家也是完了。”有光将信接到手上看完,那青白不定的颜色,更加了一种凄惶之状,手上拿着信纸,只管是抖颤个不定。他本是坐着的,不觉站了起来,胸脯一挺道:“事已过去了,我们白急一阵子也是无用,只是我那兄弟……”国雄国威看了二老这种样子,早就将信抢过去看了一遍。国雄一跳脚道:“他杀我们,我们就去杀他们。我们到了现在,家也破了,骨肉也亡了,再要说什么人道,我们只有伸着脖子让人家拿刀来砍了。”国威道:“这海岛上的生番,无论他们怎样吸收物质文明,他那野性难驯,人道又和他讲不通的,要他怕,只有杀。哥哥,我们投军去,给叔叔舅舅报仇吧。”他越说越有劲,右手捏着拳头,只管在左手心里打着。两道目光由窗户向外看,看了那出兵的人行大道。华太太揩着眼泪道:“我伤心极了,你们就不要作这无聊的争论了。”国雄道:“怎么是无聊的争论?我们真去投军。”有光将信放在桌上,又按上一烟斗烟丝,慢慢地抽着。在他抽烟的时候,他默然不发一语,也望着那窗外的阳关大道,直待这一烟斗烟都抽完了,然后才叹了一口气道:“这真是中国的劫运。然而这决不是外来的侮辱,假使中国政治修明,简直让全世界可以注意,决不会让生番出身的海盗,都来欺侮中国人。”国雄道:“你老人家,或者有点错误,这一件事,并不用得把哲学的眼光去研究。假使哲学可以治理国家,自然没有战争,而且国家两个字,也许根本不能存在。”他说着话时,两手反背在身后,挺着胸脯子,将脚尖踮着,身子挺了几挺,似乎胸中一腔子闷气,都在这身子几挺之下,完全发泄出来。这位哲学家虽然是相信非战主义,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两位少君都激昂慷慨到了极点了,再要持非战主义,恐怕要引起激烈的辩论了。于是自背了两手慢慢地走下楼去了。这里剩下华太太是无所谓战主义,与非战主义的,坐在一边,自揩她的眼泪,国雄与国威还是继续着说投军去。
同时,只把眼睛注视到她的脸上去。剑花并不去问其实以下,何以不说,只微笑道:“哥哥这两个字,只好写在小学生教科书里,我这么大人编着,我这么大人唱,未免有点肉麻了。”国雄道:“那么,我们来同唱一段从军乐。”剑花一只手托了国雄的手,一只手轻轻拍了他的手背道:“你既是从军,行动就不能自由,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少。见了面,应当好好地谈一谈,为什么唱呀闹呀地把光阴牺牲了呢?”国雄笑道:“好,我们就坐着细细的一谈,但是我觉得要说的话太多,要从什么地方说起呢?”剑花道:“我们既不是告别,又不是有什么问题要谈判,为什么感到谈话的资料困难?”国雄道:“并不是我感到谈话的资料困难,因为你要和我好好的谈话,我想这谈话,一定非比等闲,大可寻味,所以我就想到资料方面去了。”说着,向她一笑。她见他一笑,也报之一笑,在这种莫逆于心的情形之下,两人倒沉静起来了。
[book_title]第三回 密地潜来将军发令 雄资骤得少女忘形
女人的笑,是含有一种神秘意味的,在剑花如此一笑的时候,国雄注视着她,很久很久的工夫,不觉就是一个很长的哈欠,接着还把两手一抬,伸了个懒腰。剑花忙站了起来,两手向他摇了几摇道:“你这种状态,有点不妥,一个当军人的人,哪有这样懒洋洋地伸着懒腰之理?”国雄将自己的军衣下襟,拉了一拉,突然站立起来,胸脯一挺,笑道:“你这话说的是,我应当将精神振作起来。”剑花道:“不但如此,还有一件不堪入耳之事,我要贡献给你。”国雄道:“不堪入耳之事,那是什么话呢?我想你也不至于说这种话呀!”剑花望了,他微笑道:“其实也不是不雅之言,不过你听了,不大愿意罢了。我想爱情这东西,消磨人志气的时候多,提起人精神的时候少,你到这里来,容易消磨你的志气,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来,万一要来,你也应当少来。”国雄笑道:“这样说来,转一个弯说话,我到这里来,就是度爱情生活了。”剑花笑道:“你自己说呢?”国雄道:“我可要驳你这句话,古来的人,总是英雄儿女并论,你只看那些鼓儿词上,没有提到打仗,不来个临阵招亲的,这可见得当兵不忘恋爱,在旧社会里头,已经是把这种观念,深入民间,我何人斯……”剑花又笑着连连摇手道:“这是不通之论。古来成大功立大业的人,不见得非亦儿女亦英雄不可!西边一个拿破仑,东边一个项羽,那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有许多风流韵事,可是他们结果怎么样?西边一个华盛顿,东边一个成吉思汗,那是成大功的主儿,风流韵事在哪里?俗言道得好,心无二用,一个人真要做一番事业,那就不必到事业外去谈什么爱情了。”国雄笑道:“我倒好像在这里上历史课,要你和我讲上这一大套兵书。但是你所举出例子来的这四个人,我都没有这个资格去学。”剑花笑道:“你这话还是不受驳,哪个英雄是天生成的?还不是碰上了大有为的机会,各人自己创造出一番世界来的吗?别人可以趁机会干一番事业,你华国雄就为什么不能趁机会干一番事业?你自己虽然谦逊着,说你不能做一番事业,但是我看你就资格很够,我希望你做一个英雄。”国雄又坐了下去,一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道:“换句话说,你就说我可以做一个华盛顿,是也不是?”剑花点点头笑着。国雄笑道:“俗言说,关起门来取国号,我们两人的行动,也有些差不多吧?”剑花握着他的手,轻轻向下一放,笑道:“说着说着,你又犯了毛病,这种行动,老实说,我是不大赞成的,尤其是现在这个环境之中。”说着,她就正了颜色道,“国雄,我说的是真话,我希望你从此以后,把这水样柔情,完全收拾起来,做一个铁石心肠的硬汉。等到打了胜仗回来,你谈恋爱也好,你谈风流也好,反正是各尽了各的责任,于国家社会都没有妨碍了。你的学问见解都比我好,难道到了这紧要关头,你就偏偏不如我。”最后这两句话,算是把国雄刺激着兴奋起来了,又站起身一挺胸脯,点点头道:“好!我依从着你的话办。你能说出这种话来,就不同于平常的女子,我佩服极了。”剑花也站起来,挽了他的手道:“你既是能做一个铁汉,便在我这里多耽搁一会,并没有什么关系。你再谈一谈如何?”国雄还不曾答复她这一句话,电话机铃,忽然响起来。国雄站着靠近了电话机,剑花好像怕国雄接着电话似的,抢了过去,就把电话耳机握在手上。
她喂了一声,答道:“是……哦……我知道……好……我立刻就来。”她如此说着,国雄虽然猜着,必是一件不能公开说出来的事,但是剑花为人,自己是很知道的,也不见得就有什么过分不高明的地方,只做模糊不知道,并没有怎样去问她。剑花倒也怕他疑心,自己先说了出来道:“真是不凑巧,我想陪着你多说两句话,偏是学校打了电话来,催着我去有话说。”国雄笑道:“我依着你的话,把这水样柔情要抛开了,你既是要走,我也不耽搁,立刻就回营去。”说着,举手和她行了个立正礼。挺着胸脯子,迈开大步就走了。剑花很快地追送到大门口来,见他这一派气概非凡,便在他身后连点了两点头,那自然是佩服的意思了。她一直等着看不见了国雄,然后回家去换了衣服,告诉了母亲,在电话里叫了一辆汽车来,她出门坐上汽车,直奔城的东北角。这里是城中最荒僻的地方,住的都是贫寒人家和几片菜园,并没有什么文明气象,更不见一所学校。汽车开到了一条旧巷里,很是窄狭,汽车没有法子可以进去。剑花下了汽车,付了车费,让汽车回去。
这段消息在报上宣布以后,社会上都轰动了。并不是这十万块钱,就让人特别注意,只因为舒剑花这个人,在省城里是朵艺术之花,倾倒于她的,为数很多,一旦听到说她发了十万块钱的财,都认为是一种很有趣的新闻。一班人以为当这个乱世,一个姑娘家,突然有了这些钱,总是讳莫如深,不肯承认的。不料事实上大为不然,剑花不但是不否认,而且很公开地表示她已经发了财。她原来住的所在,本是很狭小的,在这段消息发表后两天,她就新租了一所高大洋房住了。这个消息,既然登在报上,国雄自然也是知道的。自己的情人,自己的未婚妻,发了十万块钱的大财,当然是值得欢喜的一件事。然而转念一想,女子的虚荣心,似乎比男子还要高一个码子,剑花正在青年,突然有了十几万的家产,岂有不骄傲奢侈起来的,自己究竟是个穷措大,有了这样一个富拥十万巨资的夫人,将来如何可以对付。因之在剑花十分快活的时候,他倒是十分的不快,可是他转念一想,这种猜测,未免有点无病呻吟。
自己在这小巷子里绕了大半个圈子,转到一所破庙边,这庙是一道很低的土墙围绕着,上面还留着一片灰红色涂的泥灰,是不曾剥落干净的,这越发地显着这庙宇的朽败了。随着土墙,转到一个后门边,门是两扇枯木板,原已虚掩着,剑花随手推开门走了进去。一条不成纹理的鹅卵石小路,在古树森森的浓荫下,直穿过两幢佛殿的小夹道。那人行路上,青苔长着有一寸深,而且还斑斑点点,洒了许多鸟粪。走到殿后一间堆柴草的小配殿里,上面佛龛是倒坍了,却有几个断头断脚的佛像。在神龛下用手一推,推出了一个窟窿,由这里俯身而入,脚下是一层一层向下的土阶,走下去七八级,就是一个地道,远远地放了一些光线,对着这光线走,前面的光线也就越来越大,走到近处,是个洞口,闪出一个天井,天井那边,还是一个大门,紧紧地闭住。剑花走到门边,且不拍门,对着门,口里喊道:“二一四号。”那门里仿佛是有人,只在这一声报号之后,门开了一条缝,由门缝里闪出了个人影子,那影子一闪,让她由门缝里侧身而进。进了门之后,又是一条很长的夹道,这里有两个全武装兵士,站在门里两边。虽然放了一个人进来,而且是这种很秘密的样子,但是他们并不介意,也不对这进来的人盘问什么话。剑花顺了这条长夹道,一直向前走,这条长夹道,在一幢高大洋房的直墙之下,一点什么声息也没有,剑花在石板道上走着,那皮鞋嘚嘚之声,却清清楚楚的,令在这一条长夹道上都可以听到。这嘚嘚之声,随人而远,经过了三重门,到了一个很大的门楼边,门楼下站着四个背枪的卫兵,剑花见了他们,远远地站定,口里又报号道:“二一四号。”四个卫兵之中,有一个卫兵和她点了一点头。于是推门而进,走过一个长廊。长廊之前,是个大厅,上面垂了长幔,长幔之外,又是四个卫兵,剑花站定了道:“二一四号。”帐幔里有人答道:“进来。”进了帐幔,是一所公事房,壁上挂了许多地图和表格。正面一副中堂,是临的岳武穆笔迹,“还我河山”四个大字,两边一副五言对联,乃是“养气塞天地,效命赴疆场”。在这中堂之下,设了一张公事桌,公事桌上,也是列着地图表格书籍电话机笔墨,只在这一点上,可以知道是个很忙碌的办事所在。一张圆椅上,坐了一个虬髯军服的军官,他瘦削的面孔,高鼻子,两只闪闪有光的眼睛,表示他一种沉毅有为的样子出来。他手上捧了一个小藤筐子,里面盛着一筐子带旗的小针。他面前有一张地图,他正把这带旗的小针,向地图上插着,正是低了头,很出神的样子。剑花因他是管全军情报的警备张司令,地位是很高的,人也是很尊严的,不敢乱说什么,所以悄悄地站在公事桌面前,静等他的吩咐。那张司令抬起头来,剑花连忙就是一鞠躬。张司令向她点了点头,意思是让她走了过去。
而况剑花这个人,和平常女子不同,她决不能因为有了几个钱,就变更了她的态度,因之心里有时又安慰一点。只是军队里面,现时加紧训练,不得请假外出,只好每日写一封信给剑花,劝她不可因为有了钱就放荡起来。剑花倒也有信必复,说是虽有了钱,也只找点正当的娱乐,不过每日出去听听戏而已。国雄知道这个消息,又写了信去劝她,说是听戏这件事,固然无伤大雅,但是现在国难临头,娱乐的事,最好是少寻。然而剑花再回他的信,就不提到这一层上面去了,直过了一个多星期,国雄得着一个假期,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出得营来,一直就奔剑花的新家而去。这里已是一所高大的西式楼房,门前花木阴森的,是一片花园,花木中间,是一条很平坦的汽车道,直通到楼栏杆下的一所大门,门前停着一辆崭新光亮的汽车,一个穿了漂亮衣服的汽车夫,手扶着车轮,正待开车要走,静等乘车的人上车。只在这时,剑花穿了一身灿烂漂亮的绸衣服,由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见国雄,突然站住,身子一缩,似乎有点吃惊的样子。
她走到桌子面前,望着张司令,张司令两手按了桌子,脸上表示很沉着的样子,对剑花道:“舒队长,我知道你是个忠勇精明的人,我派你去做一件重要的工作,你能为国家牺牲一切吗?”剑花毫不踌躇,点了头答道:“能!”张司令停了一停,那炯炯有光的眼睛向她一闪,低着声音道:“我打听得铎声京戏班,是海盗的密探队,唱武生的余鹤鸣,就是首领,他有外国护照保护,我们没拿着证据,没奈何他们,你去把他的秘密找出来,能暗杀了他,更好!”说话时,他两道眼光射在剑花脸上,等她的回答。剑花挺着胸答道:“司令,我尽我的力量去做。”张司令站起来,特意步出公案走近前来,两手按了她的双肩,轻轻拍着,点着头说:“我相信你有办法,千斤担子,都在你一个人挑起来了。”剑花微笑着一点头道:“司令,我尽我的力量去做。”张司令指着旁边一张椅子道:有话坐下来慢慢地说。于是剑花和他对面坐着,平心静气,商量了十五分钟之久,然后才告辞而去。在这日的第二天,报纸的社会新闻栏里,登着如下一段消息:
第二女子师范教员舒剑花女士,素精音乐,每值教育界有游艺会举行,非女士加入,即为遗憾。然女士家道殊不甚丰,堂上一母,砚田所入,且不足以供甘旨,丰才啬遇,闻者惜之。近今女士叔父某君,在南洋新加坡病故,事前立遗嘱,以现款十万之遗产,交与女士继承,于是女士平地登天,一跃而为千金小姐矣。
国雄也忘了身穿军衣,应当行军礼,倒抱了两只光拳头,向剑花连连拱了两拱手,笑道:“恭喜呀!恭喜呀!”剑花笑着点了点头,便走到汽车门边,回转头来笑道:“你来得不凑巧,我要出门了。”国雄道:“我难得有个放假的日子,你不能陪着我在家里谈谈吗?”剑花笑道:“你早来一点钟,我就能陪你谈谈了。”国雄听她这种话音,简直就是不能陪伴。心想她有了钱,果然就冷淡了。便笑着点头道:“好吧!你请便。但是什么事,你有这样子忙呢?你能告诉我到哪里去吗?”剑花昂了头答道:“那有什么不可以?我到大亚戏院听戏去。”国雄望了她道:“什么?听戏去!”剑花又点了点头。
国雄道:“我劝了你好几回了,你都不回我的信。这样国难临头的日子,我劝你不要这样只图舒服吧。”剑花微摆着头道:“你不懂。从前没钱的时候,要什么没有什么。现在有了钱,从前想不到的,现在都可想到了,为什么不一样一样享受一下?”国雄淡淡地道:“你不怕社会上的人骂你吗?”剑花高声道:“我自己花我自己的钱,谁管得着?傻子,你要我做守财奴不成!再会了。”说毕,她自己开了汽车门,身子向车里一钻,隔了玻璃窗,向他点了点头,汽车喇叭呜呜一声响,掀起一片尘土,便开走了。国雄站在阶沿石上,望着车子后身,半晌做声不得,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是金钱害了她了。”
[book_title]第四回 歌院传笺名伶入彀 兰闺晤客旧侣生疑
华国雄这一声长叹,自然有极深的用意,然而舒剑花专心致志在大亚戏院,她哪里理会得。汽车直驰到了大亚戏院,她直接就向楼上包厢房里去。因为这个包厢,已经被她包用了一个星期之久,戏院子里的茶房,都知道她是个老主顾,一见她,老早地就笑着一鞠躬,表示敬意。她进了包厢,就有男女两个茶房进来伺候茶水。这都因为她很不吝惜小费,实在是值得欢迎的。男茶房退去,女茶房将茶壶斟了一杯茶,放到剑花面前,望着她嘻嘻地笑道:“小姐,您来得正好,余老板的黄鹤楼刚露呢。”剑花微笑着和她点了点头。这时戏台上,刚刚上了四个队子,门帘子一掀,余鹤鸣扮着风姿潇洒的周瑜,向台下一个亮相,唱了四句摇板,剑花早随着楼上下的观众,啪啦啪啦鼓起掌来。周瑜坐下,鲁肃上场,他躬身一揖,道白:启禀都督,刘备过江来了。周瑜道白:刘备过江来了,带有多少人马?鲁肃道:并无人马,只有子龙一人。周瑜大笑起来,两手握住了头上两根雉尾,扳到头前面,转圈儿地舞弄着梢子,那眼神就随着雉尾梢,向包厢里射了去,剑花觉得他这两道目光,完全都笼罩自己身上,又笑着鼓了两下掌。
女茶房站在一边,低低地问道:“舒小姐,你还有什么事吩咐吗?”剑花在身上掏出一沓十元一张的钞票,抽了一张,交给女茶房道:“这十块钱赏给你。”女茶房蹲了蹲身子,笑道:“谢谢你。”剑花在手提包里,取出自己的一张名片来,交给女茶房道:“这个……交给……”女茶房笑道:“我明白,交给余老板。”剑花点头笑道:“对了。可是你别对人说。”说毕,又是一笑。女茶房笑道:“余老板早知道你的。”剑花道:“我家只有一个老太太,朋友只管去,没关系。”女茶房笑道:“我知道。”说毕,拿着那张名片,就向后台而去。那饰周瑜的余鹤鸣,口里衔了烟卷,坐在一方布景之旁,低头沉思。那个饰鲁肃的归有年,手上拿了胡子,一只脚架在方凳上,向余鹤鸣笑道:“嘿!那人儿又来了。连今天包了一个礼拜的厢了。”余鹤鸣笑着喷出一口烟来道:“真漂亮!”归有年向后台四处看了看,低声说:“你别胡来,仔细惹下了乱子。”余鹤鸣道:“她是个暴发横财的小姐,我早知道了,玩玩有什么要紧。”归有年道:“话虽如此,人心难摸,总以小心为妙。”他们说了几句话,又该上场,就各自上场去了。
舒老太太站着看了他那样子,不觉微微一笑,她依然在安乐椅子上半斜躺着,微笑道:“剑花和我买了这个话匣子,什么样的片子都有,你爱听什么片子?”国雄笑道:“我们军营里正在练习作战,光阴是很宝贵的,老远地请了假来听话匣子,这是什么算盘呢?”舒老太太笑道:“你现在真是爱国,但是找一点快活,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国雄道:“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娱乐这两个字,很容易颓废少年人志气的。”舒老太太道:“这样说,我们快乐是不要紧了,一来是女人,二来又年老了,要爱国也无从爱起。”国雄道:“说到年老的人,无从爱国,这还有话可说,若说妇女就无法爱国,这句话,我有点不能赞同。伯母的意思怎么样?”舒老太太道:“当然,妇女们一样的可以爱国。”国雄道:“说到这一点,我就要论到剑花了。她正是一个有为的女青年,不但不爱国,而且她闹得太不成话了。天天听戏,吃馆子,跳舞……”舒老太太便抢着道:“你为什么这样顽固?她以前很苦,现在有了钱,让她快乐快乐也好。”国雄点头道:“对了。有了钱是应该让她快乐的。不过我们总是清白人家,把那走江湖的人引到家里来,总也不大好。”舒老太太道:“哪有什么走江湖的人到我家来呢?”国雄笑道:“原来伯母还不明白,请你到楼下去看看,有什么人在那里坐着?”舒老太太道:“哦!你说的是唱戏的余鹤鸣吗?唱戏的人,现在不像以前了,社会上都很看得起他的。剑花喜欢音乐的,让她交两个艺术界的朋友,这也无所谓啊!”国雄道:“你老人家,没有看到过余鹤鸣这种人,一脸的油滑样子,决不是什么正经的艺术家。我虽然有点顽固,但是不见得有那种封建思想,就像旧社会的人一样,看不起戏子。”舒老太太道:“这位余老板的戏,我也看过的,他不像是个坏人。”国雄听到老太太极力和剑花辩护,多说也是枉然,冷笑了一声道:“很好,那就很好,再见了。”说毕,站起身来,就告辞而去。
把这一出戏唱完,余鹤鸣到戏箱边匆匆地去卸装,正坐在衣箱上抬起两只脚来,让跟包的蹲在地上和他脱靴子,他口里还是衔了烟卷,在那里微笑。那归有年已是卸了戏装,走将过来,将嘴一努道:“包厢里的那人儿还没有走哩。”余鹤鸣低声笑道:“你见到我就说,什么意思,打算替我宣传吗?”他一只脚已经脱了靴子,却把光袜子向他身上踢了一踢。归有年将身子一闪,就笑着避开去了。余鹤鸣倒相信归有年的话,以为剑花果然还在包厢里等着,连忙走到上场门,将门帘子掀开来看了一看。归有年站在身后,拍手哈哈一笑。余鹤鸣回转身来,刚待说一句受了骗,只见一个女茶房在后台门口一闪。余鹤鸣心里一动,就匆匆地洗了脸,换好衣服,走了出去。一出后台门,那女茶房由墙边迎了出来,低声笑道:“余老板你刚出来,我等了好久了。”说着,将身上揣的那张名片,向他手上一塞。余鹤鸣接过来一看,笑着道了一个哦字。女茶房笑道:“她说了,她家里只有一位老太太,家里非常文明的,朋友去了,她们是满招待。”余鹤鸣在身上掏出一张钞票,向她手上一塞,笑道:“你不要做声。”女茶房接钞票,道了一声谢谢。
余鹤鸣笑道:“别谢,以后有事拜托你的时候,你别拿巧就得了。”说着,一路笑了出去。他有了这张名片,连姓名地址电话号码全知道了。这还有什么可踌躇的,要见她便按图索骥而去就是了。过了一天,第二天恰是没有日戏,换了一套西装,坐了汽车,就来拜会剑花。这个时候,剑花正在一个精致的小书房里,半躺半坐在沙发上,拿了一本书看。一个听差送上一张名片来,剑花接过来看了,便道:“请!快请!”听差道:“请到客厅里吗?”剑花将这本西装书撑了下巴颏,想了一想,笑道:“就是这里会他吧。不,你先把他请到客厅里,再来告诉我。”听差出去,把余鹤鸣请到客厅里坐着,然后再进去报告。余鹤鸣一看这客厅里,全是西式家具,地毯铺了有一寸厚,可想是个欧化的富家。自己正在这里打量,那听差又出来相请,说是我们小姐请到里面坐。余鹤鸣听了这话,不免心里一跳,一个初来的生客,怎么就请到内室里去?笑了一笑,就跟着听差走;到了剑花的书室里,只见剑花穿了一件花衣服,袒胸露臂地斜坐在沙发上。她一见客来,突然站起,笑道:“哟!呵哟!余老板,请坐!”在她这呵哟一声之间,看她脸上笑嘻嘻,大有受宠若惊的样子。
余鹤鸣笑着,向她鞠了一个躬。剑花低了头,笑着又说请坐,似乎有点害羞哩。余鹤鸣道:“这一个礼拜,多蒙舒小姐捧场,我特意来谢谢的。”剑花笑道:“呵哟!这话不敢当,余老板肯到舍下来坐坐,那就很赏面子了。”彼此对面坐下,剑花的目光下视,由他的皮鞋上,缓缓向上升,一直看到他的胸襟上来。见他衣袋中有一把钥匙链子垂在外方,不免多盯了两眼。在她这种表示之下,余鹤鸣心里荡漾着,也不免向剑花看来,先看她的腿,再看她的薄绸衫,见她袒出来的胸脯,又白又嫩,如豆腐一般,说不出来自己心里有一种什么感触。他正如此看了发呆,不料就是这个时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不是外人,就是剑花的未婚夫华国雄。国雄因为前天一句话,没有把剑花劝过来,心中实在放不下,今天又请两点钟的假,打算见了她,好好地劝上一顿。他到这里,也不要门房通报,一直就向里撞,及至走到内客室门外,一见有个西服男子在这里,而且剑花是这样一种装束,立刻心中一跳,站着发了呆,走不上前去。剑花一回头看到,只当没事,笑着站了起来,向国雄招了一招手道:“来!我给二位介绍介绍。”于是半勾着腰,向国雄道:“这是敝亲华先生。”余鹤鸣也不知道是她什么亲戚,就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剑花又介绍道:“这是余老板,都请坐。”这余老板三个字,国雄听了,是异常刺耳,便笑着点头道:“余老板请坐吧,我暂不奉陪。”又对剑花道,“我要看伯母去。”说毕,就转身上楼去了。楼上一间大屋子里,也是像楼下一样,陈设得很精致。剑花的母亲舒老太太,正斜躺在一张安乐椅上。身边有个柜式的话匣子,正唱着,她笑嘻嘻地侧着脸在那里听。国雄走进来,行了个军礼,笑道:“伯母,好快活啊!”舒老太太起身笑道:“我这大岁数了,快活一天是一天。你今天怎么又有工夫来?”国雄在老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很从容地道:“我是特意请假来的。”老太太走向前将话匣子关住,按着叫人铃,对国雄这句话,似乎没有怎样注意。一个女仆进来了,老太太道:“你泡壶好茶来,把好点心也装两碟子来。”国雄坐着,伸出两只脚,两只皮鞋互相叠住了摇撼,便注视在自己两只皮鞋上,默然不做一声。
舒老太太追着送到房门口,笑道:“没有事就来坐坐啊!”国雄鼻子里哼了答应着,人就一步一步地向远,已经走下楼去了。当他下楼经过内客室的时候,只见剑花和余鹤鸣并坐在一张沙发上,笑嘻嘻地彼此谈得很起劲。国雄鼻子里又哼了一声,冷笑着走夹道绕了出门去,就没有经过那内客室。然而剑花在屋子里,眼睛可是不时地注视到窗外和门外,见国雄一人低头红脸而去,禁不住呆了一呆。余鹤鸣也看到了,笑问道:“这位华先生,是府上什么亲戚呢?”剑花道:“是我一个远房姐夫,其实也不能算是亲戚。他知道我家新近在经济上活动一点,就常来借钱,真是讨厌得很。”余鹤鸣道:“他穿了军服,是义勇军吗?”剑花道:“什么义勇军,风头军罢了。他借了这个机会,穿上一套军衣,好到处耀武扬威,这种人我最是讨厌。”余鹤鸣笑道:“舒小姐一连说了两个讨厌,当然对他是讨厌得很。”剑花叹了一口气道:“俗言说得好,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们现在可以过日子,什么亲戚都来了。人家好意来相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拒绝,只得罢了。”余鹤鸣听了这话,也只含着微笑,不去再说什么,因为他早已看到她手指上戴了订婚戒指了。剑花在自己说完和国雄的关系以后,也觉得有点失言,但是若再用话来掩饰,恐怕更会露出马脚,所以并不说什么,只当没有感觉到余鹤鸣已察破了秘密,只管把很甜蜜的话去逗引他,将这事牵扯开去。余鹤鸣陶醉在剑花的眼光笑意里了,在初见面的一个期间,自然也不便去追问,所以依然很高兴地谈到日落西山,方才告辞而去。剑花谈话的时候,原是笑嘻嘻的,但是等到送客到了大门口,回转身来以后,立刻双眉紧锁,说不出她胸中那一番痛苦来。缓缓地走上楼,到了她母亲屋子里,两手一扬道:“嗐!真是不凑巧,偏偏赶着他今天来了,把事情几乎弄僵。他上楼来说了我什么?”老太太笑道:“你想,他能不说什么吗?”剑花道:“这个我也没有法子。我不但是这样,弄假成真,也许真要和他离婚才好。”老太太哦了一声道:“那可使不得!你不明白他的那个脾气吗?也许会激起什么意外来。依我说,你就对他把话说明也好。”剑花笑道:“这是重要大事,怎可胡乱对人说的!老实说,原先我对你老人家也想瞒着的,但是我凭空落下一个叔叔,而且有十万块钱的遗产,要是不和你说明,怎样装得像呢?为了公,就顾不了私,为了国家,就顾不了爱情。我已经决定了牺牲,对不住国雄,只好让他去生气的了。”老太太点了点头道:“嗐!我也没有法子,只好听凭你去做了。”剑花道:“这个姓余的,机警非常,要想在他面前玩手段,那非做得像真的不可!我想到了真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就拿这条命拼了他,也不能让他在这城圈里作怪。”老太太听了这话,眼望了这花枝一般的姑娘,只管发愣,做声不得。剑花站在一边,也斜对了她母亲,呆了一会,忽然笑起来道:“不要发愁了,我来跳一段舞给你老人家看吧。”于是找了一张跳舞的音乐片子,向话匣子上一放,自己牵了长衣的下摆,左摇右摆,就在屋子中间跳起舞来。老太太先是皱了眉望着她,她跳舞跳到老太太面前,却一伸脖子,在老太太脸上闻了一闻,老太太说一声淘气,也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了。
[book_title]第五回 留别书弃家卫社稷 还约指忍泪绝情人
在剑花这一方面,对这件事,似乎毫不为意。可怜华国雄这书呆子,哪里摸得清楚,总以为剑花有了钱,就变更态度了。本来放心不下,总想向剑花去多劝说几回。但是义勇军近来操练得很紧,绝对没有工夫可以出营去。每当自己一人想着很过不去的时候,就写封信给剑花。但是去两三封信,也难得她回答一封信,就是回了信,她也决计不肯提到娱乐两个字上面去,只是劝国雄为国努力而已。国雄一气之下,也就不再写信给剑花了。过了一个星期之久,前线很紧急,义勇军等着出发,内部忙了两天,在开拔的前一天,和开拔当天的上午,将兵士分别放假三小时,让各人出营去和亲友告别。国雄是在当天上午得的假,因为时间匆促,在城里借了一辆脚踏车,就飞快地骑着跑回家来。
他到了家门口,想看看父母做什么,要突然地现在二老之前,好让他们惊异一下子,因之将车放在大门口,悄悄地步行进去,楼下并没有人,只看那垂着的竹帘,让风微微掀动着,和门撞击着,那轻微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出来。这样的静寂,想是父母都睡了午觉了。兄弟国威,他不是一个能安静的人,怎么也不做声呢?于是又悄悄地登着楼梯,走到楼上来。在楼门口就站住了,看看楼上有什么动静。只见他母亲斜靠在一张藤榻上,两手放在胸前,低垂了眼皮。父亲口衔了烟斗,两手反背在身后,面窗而立。那反在背后的两手,右掌托了左拳头,只管互相拍着。看那神情,又是在思想一件什么事情呢。他母亲高氏,忽然叹了一口气,沉静了一会子,才道:“这件事,我真是料不到的,照私理说我是不愿意的。”有光依然面向着窗子外,叹了一口气道:“他们的题目大,我们有什么法子呢?只是国威这孩子做事,也太任性一点。其实我们有话也不妨好好地说。”高氏道:“我们俩,都有个岁数了。两个孩子都从军去了,两个孩子……”国雄在楼口上看到,再也忍不住了,先叫了一声妈,又叫了一声爸爸,随着叫声,人就跑了上前去。有光夫妇回头看到,高氏哎呀了一声,首先站了起来,望了他道:“我的孩子。”有光也缓缓走近前来,看了他道:“脸晒黑了,可是人健康得很多了。”说时,手里拿了烟斗敲灰,勉强一笑。国雄斜伸了一只腿,站在二老面前,正了脸色道:“我们的军队,今天下午开拔了,要上前线去。”有光点了点头道:“那……很好!为国努力吧。你兄弟昨天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的,也投军去了。”国雄道:“怎么?他也走了。”高氏走上前,和他牵了一牵军衣,口里答道:“可不是?孩子!”国雄看了二老这种样子,深怕更会说出许多伤感的话来,便笑道:“我兄弟自小就是个有志气的人,他一定可以烈烈轰轰做一场的。”有光点头道:“你们倒是难兄难弟了,你看他这信。”于是就到写字桌子上,拿了一封信交给国雄。他看那信封面上写着留呈双亲大人。抽出信纸来,看那上面写道:
双亲大人垂鉴:
当大人读儿此信时,儿已在学生军司令部矣。儿不孝,不能遵二老之命,在家奉养,自知无以对抚育之恩。然儿习体育者也,体育之于吾人,乃在锻炼身体,为国家社会做一有用之才,决不在乎谋一己之健康,作延长生命计,更非踢球赛跑,夺彼徒饰虚荣之锦标而已。今国家多事,民族沦亡之惨,迫在目前,若儿学体育之人,反蛰伏家中,偷安旦夕,则吾人最初习体育之意义何在?父为有名之哲学家,全国所景仰,毕生衣食,自可无虑,即无儿等奉养,将不至陷于冻馁。母亲居心仁慈,且复精神康健,虽入老境,苍天必加以福佑。儿再四思维,居家不过趋事晨昏,为力甚小,投军则多杀一敌,即为国多除一害,较为有价值之举动。总之,家庭不必有此一儿,国家则不可无此一兵。其毋谓一人去留,无关大计,设全国青年皆作此想,则义勇军学生军无法召集矣。儿筹之既熟,深恐与二老面商,必多劝阻。因之留书与王福,嘱儿出门后四小时,再行呈上,以免行至中途,再生波折。二老均非平常之人,儿之此举,必可原谅。儿非万不得已,亦不遽作牺牲,必保留此身,从容杀敌。忍泪留呈,难尽所怀。以后在营操练,或出发前线,自必随时作函禀报,可勿挂念也!
儿国威敬禀
早在外面站着,不肯进去。最后忍耐不住了,就一按门铃,然后到外客厅站着,叫听差到里面去,把剑花请了出来。剑花正在内客厅里唱得高兴,听差说有客在外面等着。剑花一时没有想到是国雄来了,便道:“是什么客?你也不要他一张名片,就把他让进来了吗?”听差道:“不是别人,是华先生。”余鹤鸣早是注意国雄的了,也就插嘴笑道:“是啊!不是别人,这还用得着那通报的一道手续吗?”剑花望了他一眼,微微笑着,并不说什么。就对听差道:“你给他倒茶,我就来。”听差去了,剑花对余鹤鸣道:“请你在这里宽坐二十分钟,我和他说几句话,打发他走了,再来奉陪。”余鹤鸣笑道:“你请便吧,不能为了我这一个不要紧的客,连其余的客,都不要你去奉陪。”剑花也不愿和他多说,伸手拍了一拍余鹤鸣的肩膀,笑道:“我真是有点对不住。”说着,走到前面客厅里来,见国雄并没有坐下,两手抱在胸前,只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皮鞋走在地板上,只管咚咚作响。剑花一推门进来,他先笑着点头道:“我来打搅你了。”剑花笑道:“好多天没有见,怎么见了面就说俏皮话?”国雄道:“不是我说俏皮话,我在门外,就听到你唱得很高兴。我一进来,可把你的唱打断,岂不是打搅你了吗?”剑花点头笑道:“请坐吧。今天怎么有工夫出来呢?”国雄道:“我不坐了,说两句话我就走。我今天下午开拔了,我特意来和你告辞。”剑花点头道:“我祝你胜利回来。”国雄板住了冷笑一声道:“胜利回来吗?我不愿回来了,因为我不能做宋公明,你去陪你的张文远吧。”说时,就在手上把订婚的戒指脱了下来,交给她道,“这个东西,我也不配戴着,你收了回去吧。”剑花不料他做事如此的率直,手里托着那戒指,只管发愣,半晌,才微微一笑道:“那也好!”国雄笑道:“怎么不好?”说毕,抽身就向外走。剑花道:“喂!你别忙走,我和你说几句话,行是不行?”国雄已是走到门口了,听了这话,复又转身回来,望了她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觉得我这种办法,真是很圆满的办法了。”剑花望了那戒指,静默了两三分钟之久,才道:“这种大事情,难道你考量都不考量一下吗?”国雄道:“我现在是个军人了,所要的是民族的光荣,生命可成了水面上的浮泡,说破就破。生命都不能保,爱情与婚姻,那更是太没有关系的事。我此去十有八九不能回来,与其让你做一个未过门的寡妇,不如我们先断绝了关系,让你做个闺房小姐。”剑花眼睛里面,水盈盈的,不免含着两包眼泪,许久不能做声。国雄道:“你不必伤心。你心里难过,不过是这五分钟的事情。把这五分钟过了,你身体上更得着一重自由,精神上更得着一重安慰,以后你就会想到我这举动,并不是一件鲁莽的事了。”剑花用手绢擦了一擦眼泪,微笑道:“你的话很有理,我完全接受了。你这里还有我一个戒指,要不要拿回去?”国雄道:“哦!我还忘了。当然我要拿回去。”剑花道:“不必!我送到你府上去就是了。你带到营里去,不免受点刺激;打仗的时候,不要为这个,分了你的心。”国雄皱了眉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叫我回来,说上许多话。再见了。”说毕他掉转身躯,再也不回头,匆匆地就走出去了。剑花手指上戴了一个戒指,手心里又托了一个戒指,于是注目向手心里呆呆地望着,忽然握住了戒指,向外面追了出来,口里喊着道:“国雄!国雄!”但是国雄出门之后,骑上脚踏车,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国雄将这封信看完点了点头道:“我兄弟是条汉子。很对得住我们姓华的这个华字。”有光将信接过去,从容放到抽屉里去,口里却道:“他说的理由是很充足的。只是……”高氏道:“你兄弟俩有一个在家里呢,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偏是你两人都投军了。”说着,二老都默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望了儿子只管发呆。国雄一看二老态度不妙,立刻牵了牵军服,将胸脯一挺,做一个立正势,笑道:“妈!您看您儿子不是一个大国民吗?有这样一个儿子,您不足以自豪吗?”高氏两眼内含着两包眼泪,向他点了头抖颤着声音道:“我……我很自豪的……孩子。”国雄道:“父亲,我们下午就要开拔,假期只有两小时了。我还想去和剑花告一告辞,现在我要走了。”有光道:“好!你也应该去和她告一告辞。”国雄道:“您有什么事吩咐我吗?”有光道:“你很好,我很放心。没有什么可告诉你的了。是你兄弟信上所说的话,国家需要你们去当兵,比我需要你们做儿子,还要紧得多,好吧,你去为国努力吧。”高氏点了点头道:“对了,你们努力吧。家里是没有什么事的。”国雄挺了腰,举手行了个军礼,又做了个向后转势,放开大步,就下楼出门而去。出了大门,赶快地骑上脚踏车,一溜烟似的就走了。二老也来不及下楼来送,就站在楼窗户边,顺着大道望去。国雄在脚踏车上坐着,是头也不肯回的。二老在楼上,直望着这辆车和人成了个小黑点,以至于不见。这里国雄一路赶来,心里可就想着,剑花每天是要出去看戏的,这个时候去,不要又是扑了个空吧?可是天下的事,很有出于意料以外的。这天下午,剑花正是没有出门。所以没有出门的缘故,正因为她要去看的余鹤鸣,正来看她来了。她和他坐在内客厅里,谈笑着喝咖啡,吃糖果。余鹤鸣笑道:“你唱得很好,今天没事,再唱一段我听听,行不行?”剑花头靠了椅子背,眼睛向上注视着微笑道:“我唱就唱,没有配角,又没有胡琴鼓板,唱不出个劲儿来。”余鹤鸣道:“胡琴是不得便,我和你当个配角吧。”剑花道:“当配角,你要我唱什么呢?”余鹤鸣道:“唱一出《乌龙院》吧。我和你配张文远。”剑花笑道:“你配这出戏,打算讨我的便宜吗?”余鹤鸣笑道:“这就太难了,慢说口里清唱,就是在台上真唱,又有什么关系。”剑花道:“这是你们在台上唱戏唱惯了的人,那不算一回事,我们……”余鹤鸣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向他拱了一拱手道:“面子面子!这里又没有外人,就算口头上占一点便宜,又算什么哩?”剑花把那架起的腿,只管摇撼着,就抬了头出神。余鹤鸣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就站在她面前唱道:“思情人,想情人,思想情人常挂在心。一步儿,来至在乌龙院,叫声大姐快开门。”剑花背着脸就接着向下唱道:“忽听得门外叫一声,莫不是三郎到来临?用手儿开开门两扇……”唱时,就向余鹤鸣瞟了一眼,余鹤鸣向她作了一个揖道:“有劳大姐来开门。”剑花将沙发椅上的靠垫,拿一个放在中间,又用手轻轻地拍着道:“端把椅子三郎坐。”余鹤鸣就坐下来,笑着唱道:“多谢大姐好恩情。”剑花唱道:“问三郎,为何不来乌龙院?”余鹤鸣道:“只因惧怕一个人……”唱时,他用手向外一指。这一指之间,恰是电铃响:国雄来了。他在门外,仿佛就听到屋子里有一种歌唱之声。
剑花站在院子里,发了一阵子呆,然后跑回客厅去,伏在沙发椅上,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她的头还没有抬起来,忽然余鹤鸣在身旁道:“怎么着,你舍不得吧?”说着,把两手将她的头扶了起来,只见她满脸都是泪痕,鼻子里还抽噎有声呢。剑花将手绢擦了一擦眼泪,站起来挺着胸道:“我哭什么?我又舍不得什么?你看,你不是很注意我手上的这一只戒指吗?现在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和他脱离婚姻关系了。”余鹤鸣坐到沙发椅子上,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我在门后面,都听见了。他说我是张文远,可是我愿意做花园赠金的薛平贵呢。”剑花将手上戒指,也脱下了,把两只戒指托在手心里,颠了两颠,哈哈大笑起来。余鹤鸣道:“你不哭,倒笑了,什么意思?”剑花听他问,笑得更厉害,身子向他怀里一倒,斜躺在沙发椅上。余鹤鸣道:“怎么我越问,你越笑。”剑花道:“我现在算是看透了他是个忍心的人了,到底我虽受了他的骗,还没有上他的当,伤心固然是伤心,高兴我也是高兴,这个双料大傻瓜,他以为把戒指交还我,就可以气我,其实我才犯不上呢。哈哈哈哈!”她口里如此谈着,眼睛可就注视着余鹤鸣口袋外垂出来的钥匙链子。余鹤鸣在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时候,眼醉了,心也醉了,又哪知道爱情以外有什么问题呢?
[book_title]第六回 啼笑苦高堂人去后 昏沉醉客舍夜阑时
屋子里面沉寂了几分钟,在沉寂的时候,余鹤鸣觉得有一种轻微的脂粉香气,袭入鼻端,不由得心中微微荡漾起来。剑花将脸贴到他胸前,对那钥匙上表链,又仔细看了看。余鹤鸣用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头向下一低。剑花以为他知觉了什么,心中倒是一惊,索性将头向他怀里挤了一挤。余鹤鸣拿起她一只手,放到鼻子上闻了一闻,笑问道:“舒小姐,我有一件事,想要求你,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剑花望了他笑道:“你说吧。只要不让我为难的事情,我一定可以答应。你是绝顶聪明的人,当然也不会让我为难。”余鹤鸣用手轻轻在她肩上拍了几下笑道:“你真聪明,先不用我说什么,把话就封上门了。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奢望,不过我想在今晚散戏之后,和你畅谈一番。”剑花笑道:“呵哟!散戏之后,还要畅谈,那会迟到什么时候去,我家慈恐怕有些不愿意。”余鹤鸣道:“也不怎么晚,若是跳舞去,不到天亮不能回来,又当怎办呢?”剑花笑道:“俗言道得好,眼不见为净,真是老太太不看见,回来说两句好话,也就遮盖过去了。我们在家里尽管坐着谈话,老太太岂能一点不管?”余鹤鸣笑道:“要眼不见为净,那很容易,散戏之后,我在敝寓,恭候台光。”剑花皱着眉想了一想道:“不大方便吧。”余鹤鸣道:“有什么不方便?我那地方,说热闹就热闹,说冷静就冷静,我若不让人闯进屋子来,谁也不敢来。”剑花摇摇头道:“我倒是不怕人。”余鹤鸣道:“却又来,既是不怕人,有什么去不得的。”剑花微笑道:“但是我怕你。”余鹤鸣道:“你怕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豺狼虎豹会吃人。”剑花道:“你不会吃人。”说着这话,眼睛瞅着他,只管向他微微地笑着。余鹤鸣笑道:“你不要疑心了,来吧,我今天晚上等你,你若是不来,我就会急死的。”剑花笑道:“何至于此呢?”余鹤鸣道:“当然是这样的,不过你不明白男子所处的环境。”剑花坐了起来,望着他的脸道:“这话我更不懂了,这与环境两个字,又有什么关系?”余鹤鸣脸上红着笑道:“我瞎说了。不过我想你前去,却是事实,你要不去,恐怕我明天登不了台。”剑花道:“那为什么?”余鹤鸣道:“今天晚上,我要是一宿睡不着觉,明天有个不害病的吗?若是害了病,有个不请假的吗?”剑花点了点头道:“到于今,我总算相信唱戏的人格外地会说话。”余鹤鸣笑道:“无论怎样地会说话,到了你面前,话也没有了。哈哈!”说笑着,又伸了手,不住地拍她的肩膀。剑花心里高兴极了,表面上半推半就的,只是傻笑。余鹤鸣道:“你再就不用推辞了,我回去吩咐厨子好好预备一点吃的迎接嘉宾。”说时,站了起来,依然不住地拍着剑花的肩膀。剑花只好点点头,低声答道:“你一定要我去,我也不便一定拒绝。倒是你不必和我预备什么东西,我坐一会儿就走。”余鹤鸣伸手和她握了一握,笑道:“那就是晚上见吧。”笑嘻嘻地去了。剑花也是笑嘻嘻地送他出了屋子门,站在廊檐台阶上,向他的后影放着笑脸,预备他不时回过头来,却可以看到本人的笑容。直等余鹤鸣走出大门,上了汽车,隔着玻璃窗还点了个头,然后才回转身来。但是她掉转身来之后,那笑容怎样也维持不住,三脚两步跑回屋子去,伏在沙发椅子靠背上,呜呜地就哭了起来。她自己哭着,并不觉得怎样,把旁边一个倒茶的女仆,倒十分惊异起来。
刚才小姐和余老板坐在一处说话,是那样欢天喜地的,余老板一走,就如此大哭,难道是舍不得人家走吗?这就想劝两句,也不知道如何去劝好,只是问道:“小姐,你这是怎么样了,你这是怎么样了?”剑花这种委屈的心事,怎能对一个无知识的女仆去说,只是摇摇头,依然继续地向下哭,女仆莫名其妙,便跑上楼去告诉舒老太太。老太太听说,心里大吃一惊,心想,莫非我们小姐计划的事,已经失败了。匆匆地走下楼来,见剑花已是坐在那里,用手绢不住地擦着眼泪。舒太太站在她面前,望了她的脸道:“你又是什么事,只管闹脾气?”剑花叹了一口气道:“我这牺牲大了。你瞧,国雄这书呆子,和我认起真来,拿戒指还了我了。这样下去……”她说着话,见女仆站在身边,就对老太太丢了一个眼色,再道,“他是不会和我再好的。我并不是舍不得他,我觉得他这个人做事太绝情,不由我不伤心。其实一个大姑娘别什么事可以为难,找丈夫有什么为难,我这时候说一个嫁字,恐怕有几十人抢着要娶我呢。我不嫁别人,我偏要嫁余鹤鸣,活活把他气死,看他什么法子对付我。”说着,将牙齿咬了下嘴唇皮,又顿了两顿脚。老太太向女仆道:“你去拧把手巾来给小姐擦脸。”女仆答应走开了,老太太就低声问道:“你突然哭起来,为了什么事,倒吓了我一跳。”剑花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倒笑起来,便道:“这也可以算是我的孩子脾气,于今想起来,倒几乎误事。余鹤鸣约了我今天晚上,在散戏以后,到他寓所里去。说不定这东西,又存了什么坏心眼。”老太太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颜色一变,望了她道:“姑娘……”只说到这里,女仆已经拧着手巾来了。剑花将两手向老太太做个推送之势,口里连连地道:“请你老人家上楼去吧!”老太太望着她退了两步,脸上依然有些犹豫之色。剑花眼珠一转,就搀着老太太走上楼去。到了屋子里,剑花将门关上,让老太太坐下,正了脸色向她道:“妈!你不是下过决心,为国家牺牲你这个姑娘吗?现在你就只当我是死了,不管我到什么地方去,你都不用过问。”老太太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点着头道:“事情已做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拦阻得了你吗?不过我听你在今晚深夜要到余鹤鸣家里去,你究竟是个姑娘……”剑花突然将胸脯一挺道:“姑娘?姑娘怎么样?姑娘就不能冒险吗?这是我自己不该哭,做出了这小家子的样子,所以引得老太太看不起我。”说着将房门打了开来,喊道,“王妈,给我烧火剪,预备烫头发,晚饭给我预备一杯葡萄酒。”她很亮的声音,说着笑着,就这样走了。老太太虽是有些提心吊胆,想到今晚是最紧要的关头,眼看自己姑娘要建立一场大功业,岂可把她的雄心打断了。这也只好听了女儿的那句话,只当她死了,也就无甚可念了。吃晚饭的时候,剑花已是把一头长发烫得堆云也似的。脸上搽抹了脂粉,画了眉毛,在满面泪痕之后,算是又成了一个笑容可掬的欢喜姑娘。吃过晚饭之后,她并不觉得今晚上要去办什么重要的事情。挑了一件最艳丽的衣服穿上,手指上又添了一个钻石戒指,笑嘻嘻地坐了汽车上戏园子去。唱戏的时候,余鹤鸣在台上,不住地向剑花包厢里飞眼,剑花总是微微带着笑容,有时好像还点着头,那意思就是说我知道了。
戏唱完了,剑花刚站起身来,那个女茶房,早就站在身边,向她低声微笑道:“舒小姐,余老板说……”剑花笑道:“我已经知道了。你到后台去告诉余老板,我不会失信的。”女茶房听说,掉转身就跑过去了。剑花知道她是到后台报信去,这也不必去理会,自己慢慢地走出戏园子,在咖啡店里喝了一杯水,好等余鹤鸣先回家,然后才坐了汽车到他们住的寓所来。这里的门房,已经得了余鹤鸣的指示,只要有女客来,就请到他的房间里去,所以剑花下车之后,他并不怎样仔细盘问,要了一张名片看看,就引着到余鹤鸣房间里来。这里是一间加大的卧室,在屋中落地花罩之间,垂着一挂绿色的呢幔,在幔里是床铺箱柜,在幔外是桌椅陈设。房间是用花纸裱糊的。并没有什么痕迹,地板上却铺了很厚的地毯,脚踏在上面,软绵绵的。地毯上放了一套小沙发,在椅子腿边,地毯皱了起来,而且微卷了一只角。剑花一推旁门,眼光是闪电也似的,早是四方上下,看了一个遍,其次才看到余鹤鸣身上去。
剑花望了他道:“你叫了我来,就为了坐着闲谈谈吗?”余鹤鸣用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别忙别忙!我预备了许多东西给你吃呢。”说时,房门咚咚地响了几下,余鹤鸣问道:“是老刘吗?进来吧。”门一推,一个系了白围襟的厨子,用托盘托了许多碗碟,还有两个大酒瓶子放在上面。余鹤鸣笑向托盘一指道:“要你来,就是为的这个事。”老刘将托盘放在桌上,一样一样地捡了出来,剑花看时,一碟龙须菜和冷火腿,一碟蛋丁杂拌,一碟什锦冷冻子,一碟糟鸡,全是清凉可口的东西。另外两大盘子水果,两只高脚玻璃杯。剑花笑道:“这菜很好,只是这个大玻璃杯子,喝什么酒,我都受不了。”余鹤鸣笑道:“就凭你说这菜很好四个字,也该对喝一杯。”他道着,拔开了瓶塞,就咕嘟咕嘟倒下两大杯酒。剑花端了杯子起来,举在鼻子尖上一嗅,将头一偏,笑道:“好厉害,这是白兰地,我可不能喝。”余鹤鸣道:“这样夜深,就算是喝醉了,也无非是睡觉去,要什么紧。”剑花道:“不是那样说。一个人神志清明,喝得糊里糊涂,不知天地高低,身体受了伤,几多天也不能恢复原状,那有什么意思。”余鹤鸣笑道:“要那样就好,你不知道一醉解千愁吗?”剑花道:“你天天过这样快活的日子,还有什么愁?”余鹤鸣笑道:“小姐们不会知道这些事的,你也不必问,我们喝酒吧。”说着,举起杯子来,向她笑着,等她对喝。剑花皱了眉笑道:“真对不住,我是点酒不尝的人,你要我喝酒,那就是要我现丑。你真是放我不过,你就替我要瓶汽水来,我兑上一些酒喝就是了。”余鹤鸣摇摇头笑道:“这倒真是对不住,我没有预备汽水。”剑花道:“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说我是点酒不尝的,所以你今天晚上故意弄了许多酒来和我为难。我又一个对不住,我要先告辞了。”说着,她就站起身来。余鹤鸣放下酒杯,跳到房门口,两手横伸着,拦住了她的去路,笑道:“你真是不能喝,我就不敢勉强,请你随便喝一点就是了。”剑花微侧了身子站着,撅了嘴道:“我实在不能喝,喝醉了我怎么回家?”余鹤鸣道:“若是说为了这个问题,那很好办,让我开车子亲自送你回去就是了。若是醉得连汽车都不能上,那也有办法,我们就对坐着,清谈一夜到大天亮。到了明日天亮,趁着好新鲜空气,我步行送你回去。清晨的凉风吹到脸上,路上的树叶子,洒着隔宿的露水珠子,嗅到鼻子里去,有一股子清香。”剑花笑道:“你不用说了,反正是你怎样说怎样有理由,总要我陪着你喝酒,是不是?好!我拼了醉吧。”说着,端起了杯子来,就抿了一口酒。余鹤鸣笑道:“对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乐得快活一晚上。”于是扶着她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两人举杯对饮。这酒虽是有些辣口,可是吃点凉菜,心里很痛快,二人带谈着话,不知不觉的,剑花喝了大半杯酒下去。
他已经改穿了中国白绸长衫,漆黑的头发,搽满了雪花膏的脸子,身上又洒了许多的香水,在电灯光下看来,自然也是个翩翩少年。他是含笑抢步向前向她一鞠躬道:“真是不敢当,这样夜深,劳你的大驾。请坐请坐!”说着,扶了她在沙发椅子上坐下。她身子坐下,眼光可是四处相射,便笑道:“你这房间,布置得很是雅致,进出就是这一道房门吗?”余鹤鸣笑道:“你放心,这里无论是几道门,假使我不让人进来的话,也没有什么人敢进来。”剑花笑着点点头道:“那自然,你是这班子里一位领袖人物,又是大大的红人,哪个敢违抗你的命令。”说着,她禁不住又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着,做个赏鉴的样子,壁上的图画,走近去对着看,桌上陈设的小玩意儿,拿到手中去颠颠,而且故意地对着他的床多注视了两回。余鹤鸣笑道:“你把我这房间,仔细地看了又看,你觉得还可以安身吗?”剑花点点头道:“客边有这样的地方住,那就很好了。”余鹤鸣走近一步,握了她的手,依然同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下来。
她那苹果色的两腮,通通红的,更是像熟了的果子,放下了酒杯,用两手按住了胸口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心里跳得厉害。”余鹤鸣在水果盘子里取了一个梨,亲身到挂在衣架上的西装袋里,拿了一把小刀子来,侧着身子削梨皮。将一个梨削完了之后,回转头来看时,只见她伏在沙发椅子靠上,两手正枕了额头。余鹤鸣将手托了她的头道:“你醉了吗?”剑花被他将头托了起来,眼皮还是垂着的,勉强半开着眼,微张了嘴,并不言语。余鹤鸣笑道:“你真不济事,喝这一点酒,就醉成这个样子。我这里给你削了个梨,你吃一点下去,好不好?”剑花摇摇头又伏在手臂上了。余鹤鸣将梨放在桌上,笑道:“我不料这位小姐是这样贵重。既是醉了,坐在椅子上,也不是办法,我来扶你上床去睡吧。”说着就用两手伸到剑花的肋下,要扶她上床去。剑花到了此时,总算上了他的钓钩,要如何摆脱,就看她的本领了。
[book_title]第七回 魔窟归来女郎献捷 荒园逼去猾寇潜踪
这时,剑花闭了眼睛,定了神,静待变化之来。余鹤鸣是让美色陶醉了,两手抄上了剑花的腰间,正待把她抱起来。屋子里的电话分机铃,丁丁地响起来了。他只得丢下人不管,去接电话。问道:“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大家稍等一等,最迟在三十分钟内,我一定到了。”说毕,挂上电话机,随手在衣架上取了件长衫向身上披着,望了沉睡的剑花,很凝神地注视着,突然在书橱子里取出一把钥匙,赶快就把房门向外带着,剑花睡在睡榻上,听得清清楚楚,那门中暗锁,咔嚓一下响,这是余鹤鸣在外面锁上房门了。她也并不理会,依然静静地躺着。约过了三分钟,她悄悄地坐起来,缓步走到门边,用耳朵贴着门,向外听了听,并不见得有点儿声息。她突然改变了态度,用手在壁上先摸摸,又按按。随着在书橱子里,桌子抽屉里,如疯狂一般,都翻看过了。抽屉的中间,有一支手枪,先取到手里,扳开枪膛子,见里面正上满了子弹,于是将枪插在衣袋里,继续着掀开床上的被褥,和地板上的地毯。在沙发椅子边,地毯发皱的所在,那地板正有四周裂缝,仿佛一种木盖,嵌在地板当中。用脚使劲将地板跺上几跺,果然那地板陷了下去,露出个大洞。
伸手到洞里摸索着,摸出一只小箱子来。那小箱子自然是关着锁着的,她在桌上拿了一方尺大的砚台,在箱盖上拼命砸了几十下,将箱盖打破一个大口子,里面便是些表册文件,用手掏出来看了两件,都是十分紧要的。也来不及细细看了,将文件依然放到破箱子里去,伸头到玻璃窗边,向外张望着,是否可以出去。她正如此打算,却听到房门外有了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要进来。她这一吓,非同小可。赶忙着,一手拿了手枪,一手夹着那小箱子,便静静闪在那门角边等候。果然门锁咔嚓有声,门向里开。剑花心想余鹤鸣这人很有点力气,若等他到了屋子里,和他挣扎,那就晚了。身子闪在一旁,向房门看得清楚。等着一个人身子向里挤进来,对着他背心,就是一枪。扑通一声,那人擦门倒在地板上。剑花低头看时,并不是余鹤鸣,乃是余鹤鸣的朋友归有年。这虽便宜了余鹤鸣,自己将文件拿到手,功成了一大半,也不暇计较人的问题,夹了箱子就向外面走去。他们这里同居的戏子,在这样夜深,多半睡了。那没有睡的,也并不在家,已去做他们的秘密工作。所以剑花由里向外跑,并不曾有人拦阻。到了大门口,自开了门闩,奔上了大街。
到大街上迎面碰到一位站岗的巡警,便对他道:“我是密探,破了一件案子,你赶快保护我到警察署里去。”巡警听说她是要到警察署里去的,点头道:“我知道了。”马上就吹了警笛,在人家屋檐下,和巷子角落里,立刻有七八名巡警走了来。那戏剧园里的,有发觉剑花杀人夺门而出的,但是追上街来,就看到巡警拥护着她,哪里敢追上前来。剑花捧了那个箱子,就很从容地和一群巡警到警署里去了。她到了警察署里,自是十二分的安全,大大方方地和侦探总部通了一个电话,那边就派了一辆汽车全部接下去。到了总部之后,剑花将文件箱子交给司令。他随便取出了一项文件看时,便笑道:“有了充分的证据了,今天晚上,我们要得个人赃并获的大成绩了。姑娘,这是你第一件大功劳。”说着,将两手搓了几搓,向着剑花微笑。剑花道:“只是有一件事可惜,那个姓余的,让他跑了。”张司令用手摸了摸他的兜腮须子,摇摇头笑道:“他跑不了的。我接着你由戏园子打来的电话,我知道你今天晚上有七分成功的把握,立刻派了十个探员,到戏馆内外去帮助你。你到了他们寓所里,我又和警署里通了电话,在那前后埋伏五十名警士,帮助十个探员办事。我这里不断地接着电话报告,知道余鹤鸣忽然走出来,鬼鬼祟祟,不坐汽车,只坐了一辆人力车。我们的探员,看了他这种样子,当然是可疑,立刻就有四个人紧紧地跟了下去。刚才又接了电话,他是到东岳庙后荒园子里去了。无意中,又得着他们一个秘密之窟,我又调了一百名武装警察前去包围,这一下子,料他不能飞上天去。痛快痛快!”说着连连拍手。剑花道:“我也料着司令一定在暗中保护我的,所以我心里很是坦然。我抢出了他们的大门,我就立刻跑到一位巡警身边去,知道是可以安全回来的。”张司令笑道:“且不要太高兴了。他们既然是在今晚这样深夜会议,一定有什么紧急举动,我们在这些文件中,找找看,也许可以找出什么形迹来。”如此说着,就把文卷拿出,一样一样地清理。剑花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静静地旁观,并不敢做声。张司令在桌子上缓缓地展阅文件,忽然一手按着一张电稿,一手将桌子大拍一声道:“了不得,这件事要让他们办成功了,那就大事完了。”剑花站起身来问道:“什么事?司令这样惊慌。”张司令道:“他们有个记事,是关乎军事的,我念给你听。我军若于二十八日通过夹石口,则下月三号,可以直逼省垣,我等工作,自须加紧。你看,这岂不是他们有军队由夹石口偷袭省城?”剑花且不理会军事情形如何,突然站起来道:“什么?夹石口?”张司令道:“可不是?那正是沿海攻取省城一条捷径。因为山路难走,我们料着他不敢由这里冒险进攻,不料他居然由这里来了。可惜这些密电稿子,不曾翻译出来,不然,我们一定可以得着不少的证据。”他口里说着话,手上还只管在清理文件,忽然将三个指头,连连拍了桌子道:“有了,有了,这可以证明上面那段记事是不错的了。这里有个电报,是翻译出来的了。这文字是,夹石货物,必可成,俭有佳音至。刘大往。这不是明明说着二十八日可以到夹石口吗?刘大,是他们旅长田锦川的暗号,我们早已知道了的,这分明是说他们有一旅人夺我们的夹石口。这决计不是小事,我们应当把这件事情呈报省主席。今天二十五……”张司令很得意地说这一件事,以为他侦察出敌军一件秘密事情来了。眼睛先看着文件说话,及至一抬头,见剑花斜靠了椅子背坐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便注视着道:“舒女士,你怎么脸上这样的不好看,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剑花挺了挺胸脯,微笑道:“不相干,我心里有点新的感触。”张司令道:“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吗?论功本来就应当奖赏你,论私,我也可以帮你的忙。”剑花道:“司令不能帮我的忙,也没有法子帮忙。”张司令道:“哦!哦!涉及了爱情问题吗?”说着他就哈哈地笑了。剑花道:“不是,那夹石口防守的军队很少,敌人来了,怎样抵抗得住?”张司令一伸大拇指道:“你是为了这个发愁吗?你念念不忘国家,好的。但是这个秘密被我们发现了,我们立刻可以调军队加到夹石口去,现在不算晚。”剑花皱了眉道:“他们这电报,是说二十八到,也许提前了日期,二十六七到,那些学生义勇军,恐怕是不济事。怎好?唉!怎好?”张司令见她两手如搓面粉一般,只管互相搓挪,分明是很急。因道:“你对这事很清楚,而且也很挂心,那一支军队里面有你的熟人吗?”剑花无声吁了口气,又点点头。张司令笑道:“那么,在那军营里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剑花笑道:“自然是有关系。”张司令笑道:“大概是表兄。”剑花道:“司令怎么猜是表兄呢?”张司令笑道:“我觉得这样猜是最妥当了。说是亲戚也好,说是朋友也好,总可以附会得上的。但是,你也不必发愁。你要知道上了前敌,就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不生危险。就以你现在担任的工作而论,什么时候,都有遭人暗算的可能。论起你的困难,还要在当兵的以上。夹石口虽是守兵不多,我们可以调兵前去增援,我马上亲去见省主席,把这事报告给他听。”剑花道:“救兵如救火,那就求求司令,赶快去报告省主席吧。”张司令笑着点点头,将那些文件归并到一只大皮包里,戴了帽子,正待要走,这时却进来一个探员,向张司令举手行礼。张司令问道:“余鹤鸣捉到了吗?”探员道:“他的同党,捉到有十二个,但是并没有他在内,大概是逃走了。”张司令轻轻一拍桌子道:“若把这个人逃走了,将来也许我们还有上他大当的时候,这个人手段很毒辣,我是知道的。”探员道:“这样夜深,城门没有开,我们现在叫四城都严厉把守,料着他跑不了。”张司令道:“不是叫你们紧紧地跟着他的吗?怎么会把他放走了的呢?”探员道:“当他由寓所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们就有四个人跟着他到了东岳庙后荒园子里去。那里一片深草,还有许多小树,人在深草和小树里钻着,路也没有,只是瞎碰,在一堆乱太湖石后面,有几间矮瓦屋。那屋子里微微地闪出一线灯光来,似乎这班党徒,就藏在那里面。我们几个人,慢慢地走到石头边,藏在深草里,向那屋子附近,慢慢地走过去。那个地方,很是冷静的。我们蹲了许久,就听到那屋子里,发出一种喁喁说话的声音来。于是我们就派了一个人回来报告,我们依然在那里候着。后来我们这里去了一百名警察,响动未免重一点。他们这班人,也有眼线在外,这一来,那屋子里灯光,先就吹灭了。我们这里的警察,慢慢地逼上前去,看看要把那矮屋子包围上,他们倒是先下手为强,立刻对着我们警队,乱开着手枪,就冲了过来。我们这里,也是早有防备的,立刻就向他们回枪。大家在黑暗里开了一阵枪,都不敢上前。他们所带的子弹,究竟是有限,打过了两小时,他们的子弹都放光了,我们怕时候持久了有变,只得冒着险,一步一步地向前进逼。因为四围都是我们的人,他逃脱不掉,就一齐退到屋子里去。我们就喊着说,你们心里要放明白些,你们的后援断了,我们打着打着,还只管有人来,若是你们现在不出来,我们就抬了机关枪对着破屋子乱轰,你们就一个人也跑不了。你们现在想想,还是愿意立刻死,还是愿意另求一条生路呢?我们就是这样喊着,后来他们料着是跑不了,就大声答应着,他们可以投降,请我们不要开枪。我们口里答应着,端了枪就冲到屋子边去。先让他们在屋子里亮了灯,然后大家一路冲进去。到了屋子里看时,连受伤的还有十二个人,屋子外面草地里,打死了四个。可是我们检点全数,就是短了他们的首领余鹤鸣。我们追问他余鹤鸣在哪里,他说刚才确是在这里开会。可是这屋子里有个地洞,可以通到这屋子外面去,可以由枯树根下钻了出去。他们本也要由地洞里钻出去,但是等他们要走的时候,枯树根下,也让我们包围了,他们已经来不及。我们听了这话,立刻由屋子里下洞去搜查,果然是个可以行人的地道,钻出地洞来,有一棵大枯树。枯树枝子,正搭在墙头上,若由枯树枝爬到墙头上去,正好逃走,大概余鹤鸣就是由这里逃走的了。我们大家都不肯放手,又在东岳庙后,四围追寻了一阵子,但是他究竟没有露一点影子,我们没有法子去追他。”张司令用手摸了下巴上的长胡子梢,点点头道:“我说了不是?这个家伙,厉害得很,在这样紧紧包围的当中,他都逃走了,平常他有多么狡猾,就可想而知了。虽然,他究竟这回败在我们女将军手上了。”说时,眼睛向着剑花微笑。剑花站起来道:“虽然我这回侥幸成功,那还是靠了张司令的指挥。不是司令指挥,我的力量有限,怎样可以笼络住他?”张司令笑道:“我好比是个导演的,你好比是个演员,假使没有好演员,我就卖尽气力,也演不出好戏来的。哎呀,我要走了,不说闲话了,舒女士心里头,大概也巴不得我一步就走到省主席面前去哩。”剑花自从在这里服务以来,向来都看到张司令是一副俨然可畏的样子,今天这样有说有笑,实在是难得,这一定是自己的功劳太大,乐得他情不自禁,这样假以辞色的了。如此想着,脸上自然有些得色,不觉笑吟吟地对他道:“我总算没有负你的栽培吧?”张司令似乎也看出她那种得意的情形来了,便将颜色一正道:“话虽如此,你要知道我们做侦探工作的,是讲个胆大如虎,心小如鼠,成功是成功了,千万不可得意。你这回成了功,伤了敌人的心,他对你,对我们总部,说不定要取一种什么报复的手段。害怕还来不及,哪里可以喜欢起来呢?”他越说脸上越庄重,停了一停,又道,“舒女士,你要知道失败是成功之母,成功也是失败之母啊!”这一番话,说得剑花毛骨悚然,站着连连点头说是。张司令看了她这样子,又怕她难为情,笑道:“但是,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这话也不用我说,我不过让你再加小心就是了。你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儿再回家去。天大亮了,我也要赶快去见主席呢。”说毕,一笑而去。
[book_title]第八回 兄弟相逢扬声把臂 手足并用决死登山
上回书交代到张司令向主席报告,海盗要偷袭夹石口。主席得了这个报告,当然有一番布置。这夹石口如此重要,究竟是什么情形呢?原来这地方,是在一道大山中,闪出一条人行路来。在人行路的左边,山向后闪着,有个大谷,靠了半边山,筑了个城堡,城堡后面,一道流泉,由山上潺潺而下。一条山沟,直通到堡里,正好供给守堡军队之用。当年堡垒筑在这边,当然就为的是这一脉流水,便于驻军。但是对面山那边,却是一个很陡的山峰,在那山上,正可以俯瞰这个城堡。所以守这个城堡的军队,必定要把守那个山峰。当剑花发现了余鹤鸣的阴谋而后,华国雄那支义勇军,由火车运输,兼程前进,次日早上,就安抵了夹石口。他们这支军队的领袖,是赵英营长,曾由陆军大学毕业,是个有学识的军人。他到了夹石堡而后,并不曾休息,立刻就在堡上巡视一周,看看堡外的形势。
他就对着同事熊营副说,这个地方太要紧了,冲出去二十里,便是铁道,设若敌人挺进到这里,铁路有中断之虞,总部把这里当个不要紧的地方,把一支新成立的义勇军开到这里来,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我要赶快打电报去报告。我相信我们这支军队所负的责任不小。熊营副点头说:“营长说得不错,不过我所感到的,这紧要的地方,又有个紧要之点。”说时,向对过山峰一指道,“这个地方,我们要派人去保守着,以做犄角之势。”赵营长点头笑道:“我把这句话放在肚子里,正想考考大家,谁能有那个眼力呢。你且不做声,华连长来了,看他知道不知道?”说着话时,华国雄也走到城堡上来。四周看看,不觉失声赞道:“这是一个好地方,哎呀……但是对面这座山头,紧对了这个城堡,非常之危险。”赵营长大笑,将手拍了两拍他的肩膀道:“你是个好样的,我们算没有错看了你了。我们在这里讨论着,正留着这个问题等你来答复呢,不料你来,就把这个哑谜揭破了。哈哈!你很不错。”国雄听营长这样夸奖他,自是高兴,便道:“既然我们都知道这地方很重要的,我们就该赶快去把守。”赵营长望了他一会,正待有一句话要说,熊营副用手向来的大路上一指道:“看,这里来了一批人。”赵营长将挂在身上的望远镜取了下来,两手捧了向四处张望着,笑道:“我正嫌人不够,可巧那批学生军赶到了,这多少可帮我们一点忙。”吩咐把堡门大开,让他们开到操场上散队。熊营副下堡去了,赵营长和国雄,依然在城上眺望。那支学生队,望了这堡上的国旗,临风飘荡,静穆中现出庄严来,大家也似乎感到别一种精神,走得更是起劲,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堡门口,堡门大开,他们穿门而入,在堡中间一个操场上立定。赵营长正了正军衣,先迎下城去了。国雄不过是个连长,在军营里要守着军纪,当然不敢乱动,只在城上远远望着。看看那学生队,有一百多人,都是服装整齐,精神抖擞,二十上下年纪的学生,自然是大家的好助手。心里便如此想着,假使中国全境这二百多万兵,都是这个样子的人,何愁打不倒敌人。
这个电报,让赵营长由头至尾看了一遍,不由他不吃一大惊,他赶快伏到桌上,将军用地图展开了细细看着,回头看到一个随从兵,就向他道:“传华连长进来。”一会工夫,华国雄走进营房来,老远地站定,向营长举手行了个礼。赵营长也站立起来,向他道:“华连长,我知道你是个精明强干的人,你很能主持一点事情。现在我接到命令,敌人要由这里进袭定中县,总部命令我们死守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小时以内,援军准到。我们负着管领全省锁钥的责任,就是死,也死在这夹石堡里。不过要守这个堡,对面那个山头,非守住不可,我派你带一连人去守着。”华国雄举手行礼,说了一声“是”,然后退了出来。于是赵营长立刻下了警备命令,调一连人上城守望,其余的在操场上集合听候命令。华国雄所率的一连人,得着连长的口令,另站在操场的一角,靠近堡门的出路。赵营长站在队伍前,向大家检视了一番,点点头。于是走到学生军的队伍前,站定了,注视着大家道:“弟兄们,总部要我们死守这夹石口四十八小时,这是我们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我们要知道责任更重大,我们所得的荣誉也更大,我们正好尽我们的力量,烈烈轰轰,大干一场。我们守着城堡,固然是件很重大的事情,这堡对面那个山头,又是守城堡的一件大功劳。现在由华连长带一连人上去驻防,照说力量是够了。不过我为慎重起见,还要调十名学生军,随着这一连人去守山顶,诸位有愿去的,走出队来。”他说毕,依然注视着队伍,看大家的行动。这学生队里的人,听了这个消息,果然就陆陆续续走出十二个人来,赵营长摇手道:“多了多了。”说话时,注视着第一个走出来的人,笑道:“你的相貌,很有些像华连长,你叫什么名字?”他答道:“我叫华国威。”赵营长笑道:“这样说,你们是兄弟二人了。难得难得!”他们兄弟对望着,都微微地笑了。赵营长当时吩咐着这十二个学生,跟在那一连人之后。国雄喊着口令,就率队走出城堡去。然而他们只走到半路上,已发现那山顶上,撑出半弯月亮旗,这正是海盗的旗帜,他大吃一惊,不料人家先下一着子,已经暗中抢上了山头,立刻大喊一声散开。这一连人,步履哗啦一阵响,向着对山,成了散兵线。噗的一声,也不知是哪方面先开了火,于是这些兵士卧倒在地,向山上放枪,山上的海盗,人数也不见多,但是他们有三架机关枪,对着这山下的军队,不断地扫射,令人无前进的可能。同时这大路另一边的大批海盗,向城堡里开着山炮和小钢炮,掩护步队进攻,堡里的军队,一齐登城应战,立刻响声大作,烟雾弥漫。一营人当然也只够守堡的,决计不能出来增援抢山头的义勇军。国雄心里想着堡门已闭,决计是不容后退的,这山头无论如何难上,也要设法攻上去。不然,纵然退到堡里去了,他们在山头上向堡里作远距离的射击,也是难守。如此想着,横了心,大声喊道:“弟兄们,趁他们山上人不多,抢上去,抢上去。”于是大家齐齐地叫了一声杀,跳跃着抢上了半截山坡。但是海盗的机关枪由高临下,对着上前的人,紧紧扫射,冲上的人,已伤亡了一大半。没有伤亡的,将身子藏在石头和树儿下,也是喘息不定。看到那山顶,还有二百多米,若在平地,一个冲锋就冲过去了。然而这是由山下仰攻山上,那机关枪对着进攻者全个身体,看得清清楚楚,若要上去,准要再死伤大半,若再死伤一半,力量薄弱,这座山头,就不好抢了。国雄如此想着,在半山坡上,随了大众卧倒,只是蛇行着慢慢地向上挨。然而山头上的机关枪,正对着正面山坡,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扫射起来。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军队,如何攻得上去?国雄卧倒了许久,回头看看攻击城堡的海盗,依然是很激烈,这个山头若不抢过来,这城堡一定是很危险的。于是在身上掏出日记簿子,撕了一页下来,放在上面写着道:“在地图上,我知道这山后有一方陡壁,我决定由陡壁爬上去,抢他们的机关枪,弟兄有愿和我去的,一齐倒爬到山脚大松树下集合。连长华国雄。”写完了,又重新写一张,于是将一张交给左手的兵士,将一张交给右手的兵士,对他们说,看完了,再递给下手的人,一直递到最后一个。吩咐已毕,他自己首先倒退到大松树下去,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有九个人来到,国威也在里面。国雄看到,高兴得很,就伸着手,和这些人握手。最后和国威握手,摇撼着道:“抢山头已经够危险,爬石壁上山头,这是危险中之更有一层危险了。兄弟!我们的性命,都交给国家了。只要我们十个人,有一部分抢到山头上,死不算什么。若是我死了,你留着,回家之后,你替我侍奉父母。”国威道:“哥哥你怎么说这样短气的话,我们决不死,我们要挣着硬气打倒我们的仇人。虽然爬上石壁,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我们精神贯注着,什么困难,都可以打通,我们干。”说着轻轻一喊,举起右手来。那八个兵士,也共同笑着,各举了右手。国雄点头道:“好!我们干。”于是他率领九个人在深草和石缝里,爬到山后去。他们都把步枪背在身上,各人将挂在身上的手榴弹,预备妥当,齐站石壁下定了定神。那山头上的海盗,因正面进攻的军队,陆陆续续地,只管向上放着枪,他们全副精神,都注意在前面,山后这样的陡壁,却以为是万全的天险,华兵决不能去的,所以并没有留意。山下国雄一行人,听到山上的机关枪正向前面开,大家微笑着点了点头,各人就手足并用的,由石壁上爬了上去。
这一批青年兵,都是学生里面,自己跳起来,愿意执戈卫国的,当然都是些最好的人,自己也是个学生,应当先睹为快地前去看看。于是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操场上来。这时,学生队队长正喊着散队,学生兵是一窝蜂似的,大家散了开来。迎面一个学生兵,离着有十几丈路,突然呆着站住,手向上一扬,他口里有句话,还不曾说出来,国雄哎呀了一声,也扬着手喊道:“那不是国威,那不是国威吗?”二人各说着话,各跑了向前,走到一处,彼此握手跳了起来。国雄笑道:“真妙极了。我回家去辞行的时候,看到你那封信,知道你投军了,我高兴得了不得,可是我心里又有些难受,弟兄如此一别,也不知能会到面不能?不料你居然是开到夹石口的补充队的一分子,我高兴极了!”国威道:“我本来想写信告诉你,但是我怕你得了这个消息,有些替家里双亲着急,所以我索性瞒着你。偏是在这里会着面,多么有趣。只是一层,我们学生军驻在一处,你们义勇军又驻在一处,恐怕不能时常会面呢?”国雄笑道:“人心别不知足了。我们能够在前线会面,就是极难得的事了,还要怎么样呢?”国威道:“对了,我们不要再嫌不满足了。哥哥,你看看这个地方怎样?我看是十分险要的口子了。听说由这里往前,都是山套山,山叠山的小路,一直通到海边上去。除了海盗不来,到了这里,我们有人由后面包抄起来,他们是退不回去的。我看他们不会那样傻,这里是不会来的。那么,我们驻扎在这里,一定是什么事也没有,只当是在山上避暑了些时候,岂不也是一乐?”国雄昂着头想了想,有一句话待要说,又忍回去了,只笑道:“你完全是小孩子脾气。”到了这个时候,义勇军方面吹号站队,兄弟就散开了。那些学生兵,虽不如国威,在前线遇到了哥哥,有那样快活,但是他们都是生长在城市的,忽然看到这种山林奇险的景致,大家都高兴得了不得,纷纷上城游览。那赵营长初到此地,虽然知道这里有小山路,通着海边,然而并看不出马上有危险来,所以也并不在这顷刻的工夫,在堡中有什么布置。然而到了两个钟头以后,情形就不同了。他们这堡中原设有短波无线电台,这时收到了一通无线密码电报,译了出来,原文如下:
限即刻到,夹石口营长赵鉴:敌以一旅之众,将于俭日由山路袭夹石口。进袭定中县,此地为后方锁钥,万不可放弃。总座已飞调马旅星夜赴援。在收到此电四十八小时以内,须死守城堡,违即以抗令论,切切!参谋处感辰印。
这石壁虽不是像墙壁一样的竖立,然而一个人想如平常登山俯着身子上去,万不可能,必须手抓着前面的树根草茎,后面由脚尖撑着土,方可慢慢上前。这个陡壁有四五十丈高,平常要爬了上去,气力也有些不可能。现时在机关枪后面,一点声息不能有,而且非快快不可,所以十分的困难。所幸者,就是这个时候,乃是盛夏,草都长得很长,大家在草里爬着,山上人不会看到。大家悄悄地就这样步步前进。可是有些光石板壳子的所在,并不曾长着草,手无东西可抓,脚尖撑着光石板,又不能吃力,爬到三分之二的地方,大家气力用尽,陆陆续续,就滚下去五个人。好容易到了山尖下,这里可成了陡壁,人要站着身体,如登梯子一般地上去了。五个人站在壁下,抬头看时,到顶还有三四丈高,山顶上敌人说话,都清清楚楚。大家喘着气彼此望着。国雄勉强止着喘气,用脚一顿,瞪了眼,将手连连举了几下。那意思就是说拼了命上去。于是他一人在先,手攀了石壁上的垂藤,连跳带爬上缘着。其余四个人,便咬了牙也跟着上去。然而这地方太没有立足的所在了,爬到一丈多高,又落下一个人,连华氏弟兄和其他两个兵士,共计四人了。
[book_title]第九回 不测风云忘危杀贼 无上荣誉受奖还乡
这个时候,情形已是紧张到二十四分,国雄国威只要有一分钟的犹豫,山顶上的匪人,跑了过来,只要将刺刀扎上两下,就可以把山崖上的人,完全打了下去。他弟兄二人更知道这情形逼迫,虽然接连落下去几个人,看也不回头看去,连手和脚,很快地爬上山来。眼前一群匪军,正扶了机关枪对着山下噗噗乱发,国雄大喊一声,提起手榴弹,拔去保险机,向开机关枪的匪兵掷了过去。国威跟着兄长,也接连地抛过手榴弹去。顿时黑烟和尘土四处乱飞,机关枪声,立刻停止。华氏兄弟,当然是不能稍微停顿的,各拿了手枪,向烟土丛中蠕蠕而动的黑影,紧紧地开着手枪。山下面的华军,看到山上的情形,料是暗袭的军队得了手,齐齐喊了一声杀,一个冲锋,大家就冲上了山头。这里守山头的一批匪军,也不知后方有多少人冲上山来,出其不意的,经手榴弹一番轰炸,早是手足无措,加之山坡上的华军冲锋上来,也不知道向哪方面迎敌的是好,只得由斜坡方面退了下去。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就把山头抢了过来。正是时机凑巧,那大道上的匪军,以为山头上有同伙占据着,牵制了堡外的一支华军,就向堡城大队进攻。
这时,堡上的守城华军,已经看到本军占领了山头,不必顾全右方,就全力向来军迎敌。攻城的工作,本来不是容易的事,而且在两峰夹峙之间,中间只一条道,进攻的军队,恰是展放不开,拉了一字长形的散兵线向前进攻过去。山上的华军,看得很清楚,就把夺过来的机关枪,向了那长形密集的地方,同时扫射。除了炸毁了一架机关枪外,加上原来的机关枪,共是四挺,有四挺机关枪在敌人后方猛射,当然是很有威力的,那进攻的匪军,反受了两面的夹攻,如何站得住阵脚,自然是退了下去,直退到离山顶够三千米方才止住了。匪军突然受了夹攻退去,以为是中了伏兵之计,就隐伏在深草和土堆里,同时,挖着临时战壕,以避免华军的反攻。华军方面,一时也不知道匪军的真相,而且子弹有限,不敢徒然耗费,沉默住了,并不反攻。刚才满山满谷,子弹横飞,黑烟四散,到了现在,却是烟消声歇,山缝里透下来的一片阳光,依然照着山缝下的草木,青翠如旧。一切的声音,都已停止,只有那草头上和树叶上的风过声,瑟瑟作响,打破了这山中的沉寂。可是表面如此,内容就紧张极了。这面时时刻刻侦察匪军的行动,那面也到处侦察驻军的实力。经过三四小时的支持局面,匪军已经知道华军不多。
赵营长向众人注视着,从容地道:“弟兄们,这次夹石口的战事,幸得各位一片热血,死守了四十八小时,把敌人打退,这是我们全军引为一件荣誉的事情,总部已经来了电报,奖励我们,各法团也有许多电报来感谢我们,我们总算对得起军人两个字。不过海盗原是十分狡诈的,不定什么时候再来侵犯我们,我们还要谋长期的抵抗。我们已经得了全国同胞的信仰,总部的奖励,在长期抵抗的时候,我们更二十四分的勇敢,二十四分的慎重,保持着我们的荣誉。总部的犒赏,一两天内,就要下来。唯有华国雄连长,和学生军上士华国威,把守对面山头,功劳太大,总部已经来了电报,给予他们一等荣誉奖章。现在,由我亲自和他们佩戴起来。”说着,便叫了一声华国雄。国雄在队伍前走出来,和赵营长举手立正。
尤其是抢着山头的华军,不过是极少数一支兵,这在他们惊疑败退之后,很是后悔。但极力忍耐着,到了山谷中没有了太阳,两山之间阴沉沉的,匪军就分着两路向华军进攻,一路是进攻夹石堡,一路进攻堡对面的山峰。那种来势很猛,夺山头的差不多有一营人,大大地展着散兵线,向山脚逼了过去。那山上向下看,本是清楚的,加之华军早有死守的决心,紧紧对着进攻的路线,用机关枪扫射。匪军是无故侵略土地而来的,比华军杀身成仁的勇气,差下去远了,所以这边猛烈的抵抗,他们就不能前进。只是步枪与机枪,不断地围着山头施放。在他们这样的猛扑山头,山头上的华军,自然也用全力抵御,不能再分出力量去射击,攻城堡匪军的后路。于是击城堡的匪军,遥遥地将堡门封锁了。山夹缝里阳光既少,天色便如黑夜,放出来的子弹,在枪口上已经冒着火光,漫漫的长空里的子弹,带着一条条的火线,夜色更深沉了。从此山上山下,彼此都看不到人影,只有山上的火线向下飞,山下的火线向上飞。城堡之外,比这边更热闹,枪炮之声,夹着山谷里的回响,声震天地。好在这山上的守军锐气很盛,山底下的匪军攻了一晚,到天亮的时候,又退去了。
国雄兄弟的机关枪排列最前面,自然是紧对着山下施放。弟兄二人只管静伏在泥草里,那泥草上的流水,顺着人身上的衣服,向下面流去,满身都是泥浆。国威手扶了机枪,不免将头垂了下去。国雄喊道:“国威国威!抬起头来,有一口气,也不许倒下去。”国威咬着牙,对了山下,又噗噗噗地开着枪。但是在这个时候,其余的三挺机关枪,已陆续停止了响声,不知道他们是子弹用尽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受伤或阵亡了?在这样天气之下,恐怕是不能让弟兄们再支持了。国雄就大声喊道:“弟兄们开枪,援军快到了,杀呀。”因又对国威道:“在四十八小时的限期以内,我们死也要挣扎过去。”国威手扶了机枪,又放了一阵,然而实在是疲倦了,头垂下来,浸到水草里去,半边脸都是水泥染着。国雄摇撼着他的身体道:“兄弟,你必得打起精神来干。这个山头,就是我弟兄两人的责任,你若懈怠起来,不是让我一个人来负责吗?干!死都不怕,还知道什么疲倦。现在到限期只有五分钟了。五分钟以内,不能让敌人冲上这个山头。五分钟以外,支持一分钟,就是一分钟,万一支持不了,我弟兄两个最后一滴热血,就洒在这山上。这是最后的五分钟,我们干!干!”国威猛然抬起头来说:“好!干!”于是弟兄二人紧对山下的匪军,一阵阵又扫射起来。匪军绝料不到山上只有两个华兵,山上大水下流,更是油滑不能冲上,也只好极力地挣扎着,不放松而已。只相持到十分钟的光景,山下喊声大起,援军由后面赶过来了。匪军经过两昼夜的鏖战,自然也有些疲倦,突然让生力军一冲,便有些抵抗不住,纷纷后退。国雄跳了起来,两手一拍道:“好了!好了!大功告成了。”只在他这样一跳的时候,脚下站立不住,向山上倒将下来,人就昏晕过去了。及至醒来,睁眼看时,大雨大风声,枪声炮声,都没有了,自己已是睡在城堡中的病房里头了。这病房有二三十架行军床,各躺着受伤的兵士,他最近的一张床上,躺的是他兄弟国威。当他醒来之时,国威已经苏醒许久了。他看到哥哥醒过来,首先微笑。国雄道:“怎么着,我们挂彩了吗?”国威道:“没有!我们是疲劳过分了。军医吩咐让我们都休息休息。”国雄道:“敌人怎么样了?”国威道:“他们败了。我们的援军有一旅人,已经追了过去,非把他们歼灭了不回来。大概他们要全军覆没的。”国雄将盖的军用毯子一掀,跳了起来道:“什么?他们全军覆没了。”光了双脚,在地上一顿乱跳。军医跑了过来,将他按到床上,问道:“华连长,你可知道这是病室里,不许扰乱秩序的。”国雄道:“但是我没有病,你让我睡在病室里做什么?”军医道:“你的精神刚刚恢复过来,还应当休息一会子。”国雄瞪了眼道:“你这就不对。你也是个军人,应该劝军人偷懒的吗?”军医笑了,便道:“好吧,你出去。”国威跟着跳下床来道:“我也没病。”军医笑道:“你也出去。”于是穿上干净的衣服,都出了病室,归队去了。到了次日,清晨的太阳,由山顶上照将下来,新雨之后,满山皆绿,阳光一照,那新绿更是好看。操场上的早操,已经完毕,站队还不曾散,赵营长熊营副穿了整齐的军服,在队伍面前站定。
他们这样打旗语,匪军当然是看得很清楚,便以两边旗子招展的所在做目的地,子弹集中,射击过来。尤其是对山头上,以为是向堡中报告什么秘密,拼命地向国雄附近射击。国雄人藏在一块石头后,两手只管伸了出来挥着旗子。那子弹在石头前后,纷纷乱落,而且打在石头上,火星乱溅,石屑子直扑到国雄的脸上来。国雄一切不管,将旗语打完,把旗子向石缝里一插,跑到一挺机关枪边,和国威二人移下去十几丈路,正对着射击的敌人,噗噗噗扫射过去。原来这个时候,他们这十几个弟兄又陆续地伤亡,只能两个人管领一挺机关枪了。山上越是人少,越不能让敌人知道虚实,所以对着山下,更是极力地发扬威力,四挺机关枪一架也不停止一息。偏是天不与人方便,在这十几个热血男儿拼命抗敌的时候,雨更下得如竹编帘子一般,大风一卷,哗啦作响,山摇地动,着实怕人,加之人已经作战一昼两夜了,精神也十分疲倦,所以在大雨中挣扎之下,慢慢地把机关枪声减少,山下的匪军,有了这样的情势,也是不肯放松,一次两次的,只管向山头上冲将上来。
不过在山夹口外,许多大小石块下,架了几架机关枪,不时向堡门射去,切断了堡中和堡上的联络,堡中想向山上增援,却是不可能的。到了白天,双方依然沉寂停战,天色黑了,匪军又开始进攻起来。战到了半夜,满山缝的星光,隐藏不见,树木一阵呼呼作响,忽然一阵大雨,盖头淋将下来。山下的匪军人多,以为这是个好机会,就趁势向上冲锋。大雨之后,山水向下流去,草皮泥土,都是滑的,山上的华军,沉着应战,只等他们目标显然的时候,就是一枪,冲锋上来的人,一个也逃不下去。不过他们几次冲锋,华军死力抵抗,风吹雨打,子弹扑击,死伤也不少,战到天明,只有十八个人了。今天匪军攻击,和昨日不同,也是拼了死命来的,虽然天色已明,他们知道守军更少,越是要用人命来拼夺这个山头,前面死了一批人,又调一批人到前线来增援。在匪军这样激烈攻击的时候,连城堡里的赵营长也感到极大的危险,就和熊营副一处,闪在堡上城垛子后,向山头上打量。赵营长看了许久,皱着眉道:“堡门外的大路,被敌人火力封锁着,弟兄们是出去不了的。在山上的弟兄们,有一天一夜,没吃没喝的送去,天气又是这样坏,他们怎么支持得了呢?要命!”熊营副道:“敌人一步紧似一步地来干,现在就觉得应付困难。若是山头又失守了,我们更不好办。那个山头千万放松不得。”赵营长道:“我也是这样说。和他打旗语吧,叫他们死守这个山头。总部约我们死守四十八个钟头,现在已经守了三十六个钟头了,无论如何,我们要挣扎过去。”于是熊营副就传了两个旗手上来,让他们藏在城垛子后面,向那方面打旗语。赵营长写了两个字条,交给旗手,上面写的是:“务须坚守待援,赵。”一个旗手,照字翻号码,口里报着数目;一个旗手,照数字在墙头上层弄着两面旗子,向山头上报告过去。那边的国雄,看到这方面的旗子招动,立刻拿了两面旗子,照着这面的旗子,同样指挥,口里报着数目,让同行的兵士,在日记本子上写下,一面让人翻译。译完了,自己告诉兵士,将“决死守,士气甚旺”七个字翻成号码,向他报告,他就向城堡守军回复过去。
赵营长在熊营副手上,取过一面银质奖章,亲自挂在他胸襟上,举着手行礼,让他退去。对国威,也是照样的办理。赵营长大声道:“你们看,天气这样好,大家精神也非常的兴奋,我来引导你们喊几声口号。”便喊道,“中华民国万岁,爱国义勇军万岁,华氏弟兄万岁!”大家喊着,声震山谷,就在这时散队了。散队之后,赵营长在营房里,把华氏弟兄叫进来,学生军的队长,也坐在一处。赵营长笑道:“你看看,今天你们弟兄所得的荣誉,有多么伟大,精神上的安慰,也就不必说,这比吃酒打牌,以及谈爱情,却高尚多了吧!现在,我给予你们两个星期的假,让你们回家去看看父母……或者二位的情人。”学生队队长笑道:“营长刚才说了,谈爱情不大高尚,何以又让二位去谈爱情。”赵营长笑道:“出发以前的军人,战胜回来的军人,我想爱情也是需要的。不过不要为了爱情忘了爱国就是了。我还没有了我的责任,将来……也许……”于是都微笑了。赵营长道:“天气很好,你二人马上就可以走。”华氏兄弟,就举手行礼告退。正在前线鏖战之后,忽然得了官假回家一次,这是军人最快活不过的事了。二人匆匆忙忙,收拾了两个小包裹,就走出夹石口来。那人行大路上,经雨洗过一次,清洁极了,一丝飞尘没有。路边的山涧,流水潺潺作响,在深草里时现时没。山坡上的绿草丛中,许多不知名的野花,也有紫的,也有黄的,也有白的,都开得十分烂漫,好像对这一对健儿,含笑欢迎着。弟兄二人驰步骋怀,一路唱着军歌,向火车站而去。赵营长在城堡上望了他弟兄二人并排开步而行,直绕过了山弯子,还有歌声传过来,那歌声是:好男儿,把山河重担一肩挑。赵营长点点头,自言自语地道:“养儿子不应该都像这一样吗?”
[book_title]第十回 复国家仇忍心而去 为英雄寿酌酒以迎
华氏兄弟唱着军歌,走上大道,好不快活,一路之上,国威不断地发着微笑。国雄原来是不大注意,等他笑了多次,才问道:“你这不是平常的笑,你究竟笑些什么?”国威道:“我想我们临走的时候,赵营长和我们说的话,很有些趣味。”国雄道:“可不是吗?他说我们回去看情人,恰好我们都是没有情人的。”国威道:“你怎么会没有情人,舒女士不是你的情人吗?”国雄听了这话,立刻把脸色变了下来,一摆头道:“什么?她是我的情人,我已经把戒指交还给她了。从此以后,我不但是恨她,我还要厌恶天下一切女子。女子不但侮弄男子,而且是陷害男子的,我们现在不必攻击中国人多妻制度,我们应当攻击中国女子在那里建设多夫制度。”国威笑道:“你不应该因为一个人生气,对全国女性就下总攻击。别人听了这话,不要说你侮辱女性过分点吗?”国雄道:“你想呀。像剑花这种女子,总是知识高人一等的。结果,她会背着未婚夫,爱上了个戏子,而且这戏子是走江湖的,很有些来历不明呢。我们是爱国军人,有这样的女子做内助,岂不是自己毁自己的名誉。我不但不愿见她,她的名字,我都不愿听,我怕脏了我的耳朵呢。”国威笑道:“呵呀!你和她感情那样好的人,忽然破裂起来,就闹得如此不可收拾。”国雄道:“那可不是。无论什么人,不要让我太伤心了。我生平有两种仇人不放过他,一种是国仇,一种是情仇,那个姓余的,他在我手上把舒剑花夺了去,等战事平定之后,我要和他比一比手段。”国威笑道:“这是我的不对了,我们走得很高兴,偏是我说这些话,引起了你的不快。不要生气了,我们来唱一段军歌吧。”国雄默然地在大路上走着,路中间那零碎石块子,他提起脚来,就把一块小石头,踢到几丈远的地方去。他忽然道:“我若是有机会和剑花会面,我必定要用话来俏皮她几句。”国威道:“那又何必?我觉得我们现在除了国难而外,不应该去谈别的仇恨。恋爱是双方的,一方强求不来,强求来了,也没有多大意思。”国雄道:“我不是要强迫着去求爱,只是她冤苦了我了,我若不报复一下,显得我这人是太无用了。”国威也没法子和他哥哥解释这种怨恨,只得一人提着嗓子自唱他的军歌,并不和国雄搭话。国雄紧随在后面走着,却是不做声。一走十几里路,到了火车站,为了别的事,兄弟们才开始谈话了。
他们上了火车,只在途中,省城已传遍了消息,有关系的亲友们,没有人不替他们欢喜的。舒剑花是在情报部服务的人,她又十分注意着夹石口的消息,当华氏弟兄得假回来,她是知道的了。不过她心里虽十分高兴,可是她那份为难的情形,也就没有别人可以了解。她想着,依了自己渴盼国雄回来的那份心事而言,就应该到车站上去接他。只是当他出发的日子,正是自己设局骗余鹤鸣的时候,当时怕机密泄露,故意和国雄闹得很决裂。国雄固然不知道是假的,自己也不敢说是假的。直到现在,他当然还以为彼此是伤了感情的,若到车站去接他,他不理会,也没有什么关系。设若他当众侮辱起来,那还是受呢不受呢?若不到车站去接他,到他家里去,他家里人也是有误会的,一定拒绝我去见他。本来过一天再去解释,也没有什么要紧。只是说也奇怪,自己心里总非今日解释不可,连明天都等着有些来不及。想来想去,倒有了个法子,就是先去见国雄的父亲,把原因说明。他是个哲学家,这样一件很平常的事,他还有什么解不透的。只要和他说明了,然后请他和国雄说明一下,等国雄心里明白了,我才出来相见,这就很妥当了。
车站上回答,车子已经到了二十分钟了。张司令赶着将公事办毕,坐了汽车,就向华有光家里来。当张司令向华有光家来的时候,华氏兄弟,正下火车不多久,坐了汽车回乡村来,远远地望到自己家门,弟兄二人,都有一种难以言语形容的快乐。就下了汽车,向家中走来。华家屋子里,屋子外早是让有光学校里的同事,和同村子的邻居挤了个纷乱。华太太在人丛中,走来走去,也不知如何是好,和这个说两句话,和那个又说两句话。华有光口里衔了烟斗,站在院子里,不住地微笑。邻居们欢迎的热烈程度,在华氏家人以上。有几个人等待不及,坐了脚踏车,迎上前去。看见华氏弟兄,在头上揭下帽子,在空中摇撼着笑着大喊欢迎。喊毕,掉转车子向回跑,各要抢先报告。有个老者,他有些赶年轻人不上,坐在车上,一路喊着“来了来了”,就这样喊了回去。华氏弟兄在大路上走着,经过了人家,人家里面的老老少少,都跑着出来观看。村子门口,横在两棵大树之间,悬着一幅长布标语,上面大书特书:欢迎爱国军人两位华先生,村人同庆。此外各树干上,都贴有字条标语,无非是欢迎华氏兄弟,鼓励国人爱国的意思。自己家门口,更是左一幅右一幅的标语,四处横着,门口是高高地插着两面国旗。在国旗之下,拥着一大堆人,有些人手上还拿了小旗子在空中招展。华氏弟兄看到他们时,他们也看到了华氏弟兄,噼噼啪啪就有人鼓起掌来。二人并肩迈步而走,一面向欢迎的大众举了手。在人丛中,这时有位老太太跑了出来,正是两个军人的母亲,她走上前,一手挽了一个儿子,很沉着地喊了两声“我的孩子”。二人同笑着叫了一声妈。这些欢迎的人,不容分说,一拥上前,把他三人包围起来了。有人叫道:“别包围呀!老先生还没有看到他的少先生呢。”便有人闪开一条路,让有光进来。他取下所戴的眼镜,用手绢擦了擦玻璃片,后又戴上,他望着哥儿俩点了点头道:“好,你们替做父母的争光。”国雄国威都鞠着躬。有光道:“邻居和学校里朋友,太看得起我们,在我们家里,设有酒席,欢迎你们,我们走吧。”于是大家如众星拱月一般,将他弟兄们拥了进去。院子里树荫下,设有一字长案,共列三行,大摆着露天宴席。这时有人举了手道:“大家稍微安静一下,让我报告。”说着就有个人端了个方凳子放在人丛中,他站在凳子上道,“诸位!我们这个欢迎会,是欢迎两位爱国志士的,但是,我们不要为了壮年志士,忘了老志士。你想,有光老先生,他是个非战主义者,而且就只有这两个儿子,他为了替国家找出路,为民族争生存,他不惜推翻了他生平的主张,而且把他两个儿子,完全送去当兵。这种牺牲精神,请问,在大人先生里面,能找出几个?”他是个穿西服的老先生,他说着话时,将他那筋肉怒张的瘦拳头,捏得紧紧的,只管凭空挥动,下巴上的长胡子,也跟着他那副精神,根根直竖。全场的人听了这话,都鼓掌。他又道:“还有华夫人,我们知道她是位慈祥恺悌的老太太,平常小孩子吵闹,她都反对的。这次,她在怀抱里送出两个儿子到火线上去,而且仅仅的这两个爱儿,请问:中国有多少这样的老太太?”大家又鼓掌。老人道:“所以,今天我们欢迎两位志士之外,更要为这两位老英雄庆贺教子有方,而且是有志竟成!”说毕,他跳了下来,大家拼命地鼓掌。于是大家认定,请二老夫妇坐第一列的首二席,请国雄坐第二列首席,国威坐第三列首席。坐定,还是那个人站起来发言道:“我们要吃个痛快,有话等吃饱了,喝足了再说。现在我们大家站起来,恭祝老少英雄一杯,以后我们不拘形式,就随便地吃喝了。”说着,他举了一个大玻璃杯子,过了额顶。于是全场人起立,都向华家四位恭祝一杯。华有光到了这个时候,也说不出来有何感觉,只是向大家笑,华家四位也就陪了一杯。这才大家坐定,吃喝起来。因为今天人多,按照中国酒席吃法,有些不便利,因之发起人只预备五六个菜,而且照着吃西餐的法子来吃,口味既对,在仪式上又便利,所以大家吃得很痛快。
她正如此想着,打算换好了衣服,立刻到华家去,偏是不到一个钟头之间,情报总部就来了电话,说是司令有要紧的事商量,请马上就去。侦探机关,非比别的机关,一分钟迟早,都有关系的,因之剑花接了电话之后,不敢停留,马上就到总部里来。张司令坐在办公室里,脸上很忧郁的样子,正在桌上检理文件,见她进来了,将文件推到一边,用手按住,望了她的脸,点点头道:“舒队长,又有一件很重大的事,要你去办了,你是个女子,是那样聪明,又是那样勇敢,非你去办不可!”剑花听到司令在没发表命令之先,就夸奖了一阵,很有得色,便笑道:“无论多困难的事,我都尽我的力量去办。”张司令道:“那就好。你坐下,我慢慢告诉你。”说着,用手指了公案外的那张圈椅。剑花想着,或有长时间的讨论,就坐下来了。张司令凝了一凝神,眼皮有些下垂,那是很沉着的神气,他从容地道:“海盗就在夹石口打了一个败仗而后,他们知道我们也是耳目很周到的,所有军事动作,都十分秘密,现在我接了报告,他们秘密调了三万人到思乡县,预备一鼓而下省城。思乡邻县,所有陷入匪手的地方,都有军事调动。我们要防备他由哪条路,不能不知道他实在的情形。他们很狡猾的,也许那思乡县的布置,是虚张声势的,其实他引开了我们的视线,要由别路来进攻,所以我们要赶快去调查出他的情形来。这几天思乡县一带,难民纷纷逃难,正是你前去探访的一个好机会。我派去的人,当然不止你一个,不过进城去仔细调查的人,我只预备你一个人去。多了人,反怕误事。你到了那里见机而做是了。”剑花对这个重要工作,倒一点也不感到困难,站起身来,就问哪一天动身。张司令道:“事不宜迟,当然就是今天走。”剑花听了这句话,却不能答复,低头又坐下去。张司令道:“我望你努力。”说着望了她的脸,她依然是低头不做声。张司令道:“舒女士,你是个巾帼英雄,难道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吗?海盗是我们不共戴天之仇,为了国家复仇,还怕什么困难?”剑花踌躇了许久,才低声道:“司令,可不可以展限一天呢?”张司令道:“为什么要展限一天,今天不能走吗?”她又站了起来,手扶了桌沿,低目向下看着。张司令道:“你不必为难,有事只管和我说,我或者能替你解决。”剑花道:“因为……”只说了这两个字,微笑着顿了一顿,才慢慢低声道,“因为华国雄今天要回来,我应当去欢迎他。”张司令笑道:“你对我说过,他是你的爱人,你们为了余鹤鸣的事,有点误会,对不对?大概你是要见他解释误会呢。不过国家事大,爱情事小,你忘了为国家牺牲一切吗?”剑花道:“这个我有什么不明白?不过国雄对我误会太深了。我怎能不解释一下子呢?”张司令笑道:“不要紧,这样一件小事,还用得着你当面去和他说吗?有我作证,他对你的误会,我想没有什么不能解释的。到思乡县去的这件事,很有时间性,倒是非去不可!”剑花想了想,挺着胸道:“既然如此,我就忍心去了。”张司令道:“舒女士,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能让我们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吗?你就走吧。你需要什么,可以到庶务科去领,我等着你的佳音了。”说着他也站起身来。到了这时,剑花觉得实在也无可俄延,立着正,行个举手礼,退出去了。张司令见她走了,向着她身后微笑了笑,自言自语地道:“什么伟大的人物,这爱情两个字,总是抛开不了的,也难怪她了。”于是吩咐随从兵,向车站打个电话,问东路的火车,到了没有。
华氏弟兄,随便谈些战场上的情况,说到大风大雨之中,那种困难御敌的情形,全场鸦雀无声,都静静地听着。说到援兵到了,将海盗杀退,大家又眉飞色舞,欢呼起来。国雄正说到高兴之处,听差欲将一张名片递交他,说是来了一位张司令要见;国雄哎呀一声站起来道:“我一个小小连长,怎敢劳动司令来会我,而且我也不认识他呀。”华有光向他要了名片看,便道:“这位司令,他的职务,是与平常军人不同的,也许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得和你面谈。”国雄想了想道:“这也对,那么,请他到客厅里相会吧。”听差回话去了,国雄也就向大家暂行告退,一人到客厅里来。那张司令见他进来,一点也不托大,就伸了手和他握笑道:“华连长,我欢迎你,而且我还代表一个人欢迎你。”国雄以为他是代表哪位长官来说这话的,连说不敢当。张司令笑道:“不敢当吗?我说出来,也许你就敢当了,而且也许不愿意接受呢。”说毕,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book_title]第十一回 涣释疑团凌空落柬 深临险境乘隙窥营
张司令这一阵大笑,却笑得国雄有些莫名其妙。瞪了两只眼睛,只管望了他。张司令笑道:“我和你提个人,大概你认识。有位舒剑花女士,你们是朋友吗?”这位张司令,忽然会提到舒剑花身上去,这倒出于意料之外,因淡淡地笑道:“对了。不过是很平常的朋友。”张司令笑道:“交情到了这步地位,还是平常朋友,那么,要怎样一种人,才算是非常朋友呢?这我也不去管它。华连长不要嫌我琐碎,请问,你可知道舒女士是干什么职业的?”华国雄听他这句话问得有些奇怪,便道:“她原来职业很高尚,是在学校里当教员的,但是近来她得了一笔遗产发了财了。不过是位能花钱的千金小姐。”张司令道:“她得了什么人一笔遗产?”国雄道:“是她一个做华侨的叔叔,传给她的。不过我平常没有听到说她有这样一个有钱的叔叔。”张司令笑道:“足下也有些疑心吗?”国雄道:“不过她发了财是真的,也许是她的远房叔叔,她自己都不曾注意的。”张司令手摸了他那乱髯,微笑了很久,然后答道:“也许得遗产这件事,根本上就靠不住。”国雄听着,心中不免疑惑起来,这位张司令,为何这样清闲,老远地跑来讨论舒剑花的私事。不过他的官阶,比自己的官阶大得多,决不能对他有什么不合礼的态度,所以表面上依旧陪着他谈话,就问道:“连得遗产的事都靠不住吗?这些时候,她有钱花是千真万确的,谁送这么些个钱给她花呢?”张司令笑道:“这样看来,华连长果然和她是个平常朋友,她的性情,她的人格,她的才具,她的职业,你全不知道呢。是的,她在表面上好像突然发了财,其实那不是发财,乃是她职业上一种应时的表示,这种表示完了,她依然是位很平民化的姑娘。”国雄觉得他的话,实在有些不合理,便问道:“司令怎么样知道?”张司令笑道:“她和我同行,我怎样不知道?”国雄听了这话,心里倒有些明白,于是向张司令瞪了大眼睛望着。张司令笑道:“你简直是错怪了好人了。我告诉你吧,舒女士是我们情报总部的女队长,她得了遗产,是得了我们总部一笔特别费。她坐汽车上大亚戏院听戏,是去侦察敌情,那个戏子余鹤鸣和她交朋友,就是中了她的计。她和你淡淡的,让你去和她绝交,也是她计中之一部分。你虽在夹石口打胜仗,可是发觉海盗由这方面来偷袭,这是她的功劳呢。”国雄听了这话,做声不得,只望了张司令。
张司令微笑道:“到了现在,你总该有些明白吧?”于是就把破获余鹤鸣这桩案子的原委,详细说了一遍,国雄听毕,啊呀一声站了起来。张司令笑道:“你固然爱国,她的爱国心,恐怕不在你以下。你固然有功,可是没有她破获海盗的密窟,得不着文件,也许海盗打到了夹石口,你们还不知道呢。那时,当然是全局失败,你一人何从立功起来。她是你的未婚妻,不算辱没你,为什么你说她不过是平常朋友呢?”国雄道:“嗐!我哪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张司令道:“她不像你,她听到你要快回来,心里头是很欢喜的。不过她不能来欢迎你。”国雄道:“当然!是我太对她不住了,我可以去见她,当面谢罪。”张司令摇着头道:“这倒是用不着。”国雄道:“她自然是对我不容易谅解,不过我当日不对她误会,也许破坏她的工作。这一层,她要十分……”张司令笑着摇了摇头道:“谈不到此。”国雄觉得什么话也说不进去,很觉惭愧,站在张司令面前,只管低了头。张司令道:“她不能来欢迎你,自然也不能见你,你为什么不明白这一点。假使可以让你解释误会,她不会先来见你解释误会吗?”国雄道:“是!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不过她请张司令来,就是对我说这几句话吗?”张司令站起来,笑道:“我也不必更让你为难了。告诉你吧,她今天已经离开省城了。”国雄看了看张司令的脸色,突然问道:“真的?”张司令摸着胡子道:“她倒不是为你来,生着气走的,自然有她的公干。”于是把舒剑花奉命出差的话,告诉了国雄,至于为什么出差,出差到什么地方去,这却守着秘密,没有告诉他。国雄点着头道:“难得!中国的女子,个个都像舒剑花,那就大谈恋爱,又要什么紧?”张司令笑道:“好了,我这个和事老做成功了。将来舒女士回来了,你们结婚的时候,多请我喝一杯喜酒吧。现在我可要告辞了。别耽误你的欢宴。”说毕,就向外走。国雄位卑,在军界里,谈不上什么平等,不敢挽留他,很恭敬地把他送走。转身回到酒席上来。他端了一杯酒,站着向全座的人一举道:“请大家陪国雄干这一杯酒,国雄有件很高兴的事报告。”大家听说,果然站起来陪着干了一杯。国雄依然请大家坐下,于是将自己和舒剑花的爱情,以及舒剑花这回割爱诱敌的事,报告一遍,全座人听到,都鼓起掌来。国雄道:“她现在又为了一件很重大的公事,出差去了。可惜今天宴会,不在昨天,若在昨天,大家可以见见她了。老实说,没有她发现敌人攻夹石口的消息,我怎能受诸位今天的招待?”说到这里,半空里轰轰作响,突然来了一架飞机,那飞机由远而近,直向这个村子而来,越近飞得越低,下面看得飞机上的图案很清楚,正是省军的侦察机。那飞机到了临头,有块几尺长的黑布,坠了下来,然后机身一折,变成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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