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燕尾须
[book_author]孙了红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完结
[book_length]17878
[book_dec]短篇小说,为《侠盗鲁平》系列里的一部。《囤鱼肝油者》中被绑肉票角度的讲述。
[book_img]Z_14559.jpg
[book_title]第一章 疑云叠叠
当杨小枫从那辆蓝色的汽车中走下来时,觉得脑筋异常昏沉,身子也异常疲乏,好像不久以前,曾经过一次剧烈的工作似的。
但他在过去时间中,究竟做了些什么事,竟完全记忆不起。他既不知刚才打何处来,又不知此刻到何处去,甚至自己到了什么地点,也不明白。当下他独自一人,站在路旁的砌道上,呆呆地思索,终于一点头绪也想不起来。他没奈何,只得沿着砌道,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一路上东跌西撞,只觉天地都在那里旋转,两腿软软地,踏在水泥的砌道上,却像踏着棉花一样。许多路人,见了他这种特异的状态,人人都向他注视,但他却丝毫不觉得。
这时候,约在晚上十时左右,四下里的电灯,宛如夏夜之繁星。杨小枫被这道强烈的光线逼射着,愈觉头晕脑胀,遍体感受不快。幸亏一阵阵的晚风,时时扑向他的面部,顿把他那迷惘的神志,吹醒了许多。同时,他的记忆力,也恢复了一些,于是他重又立停了脚步,继续回想过去的事情。
好了,他居然想起一点来了。他记得自己从汽车中走下来时,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把自己搀扶着。那人的年龄,仿佛很轻,身上穿的衣服,也仿佛很漂亮,似乎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物,把自己扶到了路侧,便管自匆匆他去,一眨眼,已不见影踪。那辆蓝色汽车明明是自己的汽车,而自己的汽车夫,为什么反又不见;并且把自己孤零零地抛来到这种地方,又是什么缘故?
凡此问题,依旧茫无头绪,此刻杨小枫疑心自己竟在那里做梦,不过外界的事物,很清楚的映入眼帘,并不是做梦。他不禁喃喃地道:“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壁自语,一壁依旧向前。
杨小枫信步乱闯,好一回儿,渐觉得所经的路,已由热闹变为冷僻,两旁的店户,已是闭的多,开的少,仅只两三步外,一家小小的广东菜馆,却还灯光灿烂。至此,杨小枫陡觉得身子已支持不住,腹中也似乎有些饥饿,暗忖:“不如且到那边去,定定神,休息一下,顺便吃些东西。”于是惘惘然走进了那家菜馆。只见里面虽不十分大,一切布置,倒还简洁而雅致,其中已先有五六个食客在着。
杨小枫择了个空座,坐定之后,便有一个仆役,很恭敬的走过来,操着半沪半粤的语音,问他要什么。他便胡乱说了几种食物,仆役应声退去之后,杨小枫用两手捧着面颊,迷迷惘惘,坐在那里,一面无意识的乱想,一面又无意识的,举起脚尖,在地板上微微颤动。因这颤动,地板上便发为格格之声;因这格格的声响,他不禁低下头去,看看自己的双足。不料因这一看,许多许多的奇事,都接踵而来了。
原来杨小枫生平,足上只喜穿国产的靴鞋,其余西式靴鞋,无论怎样适意,怎样美观,他一概屏绝。可是此时一看,足上分明一双最新式的刻花皮鞋,而且还打着个最流行的结扣。这双皮鞋,是哪里来的,是几时换上的,他自己竟完全不知,岂非一件怪事!
杨小枫素常又有一种习惯,凡是遇见不可索解之事,坐定之后,每每喜欢一面想,一面便去捻那唇上的燕尾须。此际为了这双可怪的皮鞋,忍不住故态复萌。不料他的手伸到了唇边,一时竟缩不回来。他只觉得嘴边光秃秃地,已变成不毛之地,那两撇很宝贵的须髯,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和他宣告脱离。
他这一惊,比两省人民,得知了江浙战讯更甚。当下他的胸部剧烈跳动着,一面便急于要看一看自己的容貌。幸喜对面壁上,恰巧悬着面晶莹的镜子,举眼一望,陡见镜中映出来的,赫然是一个西装的青年。就面貌论,分明是他自己;就年龄论,却似已减轻了十余岁。
他把身子直站起来,腹中惊喊“阿呀”道:“咦!镜中的人影,是不是自己呢?倘说是自己的影子,那末,应当是一个大袍阔服的中年绅士,为什么变成这种模样?”
杨小枫呆呆站立着,只顾向镜中凝望,越望越觉得惊异。
起初他还以为是视觉上偶然发生的幻象,比及低倒了头,把自己周身细细一看,只见衣呀、裤呀、半臂呀、大衣呀,以至于足上那双怪皮鞋呀,除了头上少掉一顶帽子,余外清清楚楚,穿着全套的西装。
杨小枫兀自不信,再用手去摸时,只觉胸际垂着的明明是领带,颈中裹着的,又明明是领圈。方才昏沉之中,没有发现这许多东西,倒不觉得怎样。此刻一经察觉,转觉异常的不舒服。
至此他脑海中的思绪,也纷扰得不可名状。他暗忖:“在旧小说中,有一种神秘的故事,唤作离魂病。记着好好的一个人,忽然他的灵魂,会与另外一人互换躯壳,有时男子竟变成女子,有时老叟忽变了青年。自己今天敢莫也患了这种怪病?否则,所遇见的许多事情,为什么件件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色彩?
杨小枫这么想着,身子竟呆如石像,差不多连呼吸也停止咧!正在神志迷离的当儿,忽觉得有人在他身上碰了一下。经这一碰,顿把他历乱的思绪打断,急急看时,却见刚才的仆役,站在他身旁,手中捧了几种食品。
仆役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之后,并不立刻退去,兀自睁大了眼珠,向杨小枫凝望。
杨小枫定了定神,顿然觉察,必是自己的神情太可异了,所以引起人家的注意。再向四面一看,果见有几个食客,停了箸,正用骇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不觉很忸怩的,立刻坐了下去。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刚拿起箸来,预备吃一点东西,陡听得有一种语声,冷然刺进他耳鼓道:“杨小枫先生!有人要和你过不去!你得留神些才好。”
杨小枫听见有人唤着自己的名字,当然要抬头寻觅。但他的目光,向四周绕了个圈子,只见一室之中,共只七八个食客,除了自己,余外的人,都管自在那里大嚼,并不像有人唤他的名字,和他说话。第一次,他以为是自己的误听,只得不作理会。哪知他低了头,收回视线,却听得这种语声,第二次又送到耳畔,清清楚楚地说道:“杨小枫先生!有人要和你过不去!你得留神些才好!”
这几句话,虽说得很低,但字字清晰,并且语气之中,分明含有警告的意味。这一次,杨小枫不等那最后几个字说完,立刻用敏捷的眼光,循声侦察。一度侦察的结果,居然把说话的人找到,却就是坐在自己左边桌上的青年。这青年穿着深青缎的长褂,一顶呢帽,几乎压着眉心,也是深青色的。态度非常漂亮。仔细一看,奇了,原来此人非别,正是方才把自己扶下汽车的那人。
杨小枫诧异已极,脑中顿又涌现许多疑问:第一层,和这个青年素不相识,怎能知道自己的名字?第二层,刚才自己从汽车内走出,为什么竟由此人扶着?第三层,现在又和此人,在同一地点相会,何以如此之巧?第四层,此刻他两次向自己警告着,到底有什么作用?还是好意呢,却还是恶意呢?
杨小枫绞了好一回脑汁,觉得这几个疑问,一个也解决不了。此时,他反把刚才的许多奇事,如衣服变换,须髯失踪之类,一概忘了,只想打破目前的迷阵。可是转念之间,心里又发生一种恐怖。他以为这向他说话的青年,言怪行异,或者竟有不利于自己的举动这样暗自推想着,忍不住又飘过眼去,连连偷觑。想不到这怪青年竟非常乖觉,一望杨小枫面部的表情,似已猜知他的心事,因此,竟向他微微一笑。
很奇怪,青年那种温和的笑容,居然使他胸头的疑虑,消失了一半。当下杨小枫的嘴唇一动,预备向这青年启口发问。在这一刹那间,青年的面色,蓦地沉了下来,即刻的笑容,已完全收起,换作一种严重的样子。接着又向他微微摇头,仿佛暗示他说,此时万不可开口。这样过了几秒钟,却见青年的右手,放下握着的箸,翘起食指,斜指着对面。
杨小枫依青年所指,向前面瞧去,顿又发现一桩可异的事情。
青年所指的,乃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大汉,座位恰和杨小枫贴对。不过二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这大汉的身材,十分魁伟,穿着一件深灰哔几的袍子,头戴着挺大的铜盆帽,一副面庞,黑而有光;眉浓鼻巨,在在露出凶恶之状。尤其可怕的,却是一双三角大眼,四周的眼白,满布有许多红筋,眼珠却微带黄色,目光灼灼,令人生畏。再看他的右臂,袖子捲得很高,露出黑而多毛的臂膊,上面刺着一大片蓝色的花纹。
其时,这大汉面前,虽放着一壶酒,两盘菜,但看他的精神上,似乎无意于酒肴,而别有所属。
杨小枫在未得青年的暗示以前,对于这大汉,并不注意。此刻仔细一观察,便觉有些可异。他只觉这大汉的视线,时时集中在自己身上;同时,又见这大汉又屡屡注意那个青年。杨小枫的目光,一经和大汉接触,不知如何,竟有些不寒而栗。回眼望望那青年,和自己一样,也自战兢兢地,避着大汉的注视。
这样还不算可异,最可怪的,杨小枫觉得自己或那青年,偶然瞟这大汉一二眼,这大汉便也立把头俯下,露出一种畏惧的神色。如此三人的视线,你望我,我望他,竟构成一个三角形,差不多暗暗地在那里表演一出神秘的戏剧。但除了他们三人,其他的食客,有的在那里默默大嚼,有的在那里高谈阔论,完全不曾察觉他们的秘密。就是杨小枫自己,虽在这神秘的戏剧中,担任了一个角色,可是剧中的情节如何,简直是莫名其妙。
当下他把眼风,和那两位怪客,周旋了一回,一面暗自寻思:“近来的礼会情形,非常险巇。不说别的,单论最近一星期,报上的本埠新闻栏内,竟发现五六次绑票的故事。被绑票的人物,又都是本埠最著名的富绅巨贾。”杨小枫想到自己的身分,证以目前所遇的情形,不免渐渐恐慌。再者自己身旁的那个怪少年,就表面上看去,似乎并无何种恶意但一向并不相识,又安知不是这大汉的同党,合着伙儿,来算计自己的?想到这里,宛如芒刺在背,愈想愈觉不安。
眼瞧着桌上的食物,由热变冷,却始终没有心绪,尝过一口。最后霍地站将起来,决意脱离这神秘之地。
杨小枫刚走到账柜之前,预备取钱还账,一站定,陡然想起,身上穿的已不是自己固有的衣服,只不知道这一身不可思议的衣服,袋中有没有钱?急急探手右面的外衣袋内去摸时,仅有二三十个铜币,不觉慌张起来。顺手再探左边的衣袋,顿然嘘了口气,暗喊:“还好!”居然有几枚银币在着。银币之外,还有许多零星物件,占据满了一袋,似乎有一副手套,又有一只纸烟盒。此外,还有一件东西,触手冰冷,拿在手里,又颇有些重量似乎是一种铁制的物件。
杨小枫不解这是什么东西,细细摸索了好一回,手指的触觉,告诉他说,这东西不是别的,乃是一支最新式的手枪。
杨小枫在袋内发现了这种危险物品,第二次又变成了石像。正自发怔,只听得对面有人,操着广东口音,带讥带嘲的说道:“先生!只要八角五分大洋就够了。”司账人这样催促着,他方始如梦初醒。于是胡乱取出一个银币,锵然掷在柜上,也等不及取找余数,匆匆地夺门而出。
杨小枫走到了街上,好像败兵脱离了战地,自觉安慰了许多。此时他唯一的目的,只想坐一辆车子,赶紧回家,以免再生枝节。然而不幸,他自己的汽车,既不见影踪,恰巧这街上冷清清地,连人力车也没有。他没奈何,只索暂且步行。
论理,他既不知此间是什么地点,应得找一个人问明一声,然后再走。无如他刚从重重叠叠的迷阵中,突围而出,意志异当错乱,一时竟想不到这一层。
他慌慌张张,仍像先前一样,只顾向前直闯。走了一阵,渐觉所经的地点,比先前愈加荒凉;加之这一带马路,两旁的砌道上,都是密密地种着榆树,路灯的光线,穿过浓厚的树叶,现出一派阴森的气象。杨小枫向前一望,竟一无人迹,不免有些胆怯。至此他方想认一认方向,然后再走。
刚自立定脚步,瞥见身后十余步外,有好几条漆黑的人影,在暗陬中一闪。许多人影之中,有一个较其余的长大,静寂中,只听得这一堆人,喳喳嘁嘁,在那里低声谈话。
杨小枫觉得可异,借着幽暗的路灯光,一望他们的面庞,却见为首的一个,正是适才菜馆中所遇的大汉,一种鬼祟的情形,分明是追踪着自己。
杨小枫心头剧烈的一震,暗喊不好,今天一定遇见匪类了。一壁转念,一壁背过身子,足下加足了速率,重又向前飞奔。
此时他活像一头被追的野兽,竭着全力,想脱去猎人的掌握。无如他足上那双来历不明的皮鞋,既是笨重,又是不惯,想要奔得快些,双足竟不由他支配。回头一望,只见背后有三个人,果已尽力追踪而至,和他的距离,已只三五步路。并且为首的大汉,竟有作势进扑的状态。
杨小枫心中急极,知道自己进了最危险的境地,想要呼救,却因地段荒僻,只恐有损而无益。自问除了束手待毙,已没有他法。不料在这最后几秒钟内,他忽然得到一线光明他脑海中,仿佛有个救星,指示他说:“咳!笨伯!你衣袋中,不是藏着防身的良伴吗?事极危急了,为什么还不取出来,暂且救助一下!”
杨小枫想起了那支奇怪的手枪,顿觉胆力稍壮,宛如大海中的溺者,手中抓得了一小片木头,明知于事实上,未必一定能够得到什么助力,但在希望心上,却已发生了一种光明,终觉比较束手待毙,来得优胜。
当下他取枪在手,鼓着勇气,收住脚步,预备相机行事。可怜他颤巍巍地,还不曾立稳,那追踪的三人,已逼近他身前。为首的大汉,也不问长短,竟伸着两条巨臂,跳过来搂他的腰部。到了这种时候,可以说无论什么人,终不得不有一种相当的抵抗了。
杨小枫见这大汉,来势凶恶可怕,只得往后一闪,身子倒退了一二尺,顺手高举着手枪,向这大汉一扬。论他此时的心理,不过想借此吓退这大汉,并不预备真正击射。况且这支枪内,究竟实弹与否,他还没有知道。万想不到他的食指在枪机上轻轻一触,竟有一缕蓝烟,从枪口中直冒而出。在同一时间中,他又觉自己的执枪的右手,脉部已被敌人重重握住。
敌人默然不则一声,只是举着他的手,向空中直竖。枪口中“嗤”的一声,虚费去一颗子弹,单把无辜的空气,击射了一下。
凡此情形,作者握着笔,逐字记叙出来,固觉琐碎而迟缓。但当时的事实,委实迅速之至,至多不过半分钟内的事情。过了这半分钟,杨小枫的抵抗力,已完全失去,甚至知觉也完全失去。加之他此际的神经,本不十分健全,一受这重大刺激,便连知觉也完全失去。他除了最后一瞥间的意志,觉得自己已落了匪人的掌握外,其他的事,一无所知。
[book_title]第二章 太滑稽了
经过若干时间以后,杨小枫方从昏晕中,渐次苏醒。微微睁开眼来,只见眼前的情形大变,自己处身于一间整方的屋子里。屋中陈设简洁,椅桌炕榻之外,壁间略略点缀着几种书画。自己面向承尘,仰躺在一只卧椅上,颈际比方才已舒适了许多。原来那领圈领带都已被人解去,呼吸时,只觉口鼻之间,还带着一股白兰地酒味。再看自己身旁,分立着两个精壮男子,各伸一手,按着自己肩部;并且一双手腕,却已被一副新式的手械铐住。
室中另有二人,围坐着一张书案,正在那里谈话。一个就是方才把自己擒住的黑脸大汉;其余一人,身材瘦小,年龄在四十左右,面貌枯削,鼻上架着一副圆玻璃的眼镜,几乎掩去面部之半,唇角留着几茎微须,稀稀零零,仿佛鼠须一般,瞧着怪有趣的。
杨小枫把屋中的情形,偷觑了一回,幸喜他们正谈得出神,没有注意到他。于是杨小枫重又阖上眼,回忆方才的情形,暗自估量,这间屋子,必是匪类的巢穴。这瘦小的蓄须人,大概也决非善类。但既已落了他们的手掌,实已无法可想,不如镇定了心神,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得大汉朗声说道:“依部下想,这厮今天大概已喝醉了酒,因此我们一举手间,就得成功;否则,恐没有如此容易咧!”
蓄须人放出一种枯滞的语音,接言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但是成功得太容易了,转令人生出疑点来了。”
大汉急道:“什么疑点?”
蓄须人不即回答,似乎正在取什么东西。一回,方道:“你看,这是卢伦报密信中附来的照片,这厮与照片中人,身材虽然仿佛,但面貌竟苍老了许多;而且这厮的鼻子,比较……”
蓄须人还没说完,大汉忽扬声大笑,截住蓄须人的话道:“这一层,未免过虑了。人人都知道,这厮的面貌,是时常改换的,一张刻板的照片,哪里可以算作标准?倘说这厮的面貌,也和普通人一样,一定不易。老实说,也不能自由自在,逍遥到今日。”
蓄须人道:“话虽如此,但是终觉有些怀疑。我不信这么一位狡诡百出的怪物,一旦竟会轻轻易易,失败在我们手内。”
大汉道:“依警长说来,其中还恐有什么误会吗?然而哪有这种事。”
蓄须人放出郑重的声音道:“你别贪功而托大,凡事终须仔细考量,万一今晚的事,结果弄出些误会来,那可不是顽的。”
大汉道:“并不是部下贪功,这里有几种证据,却是很明显的。第一,人人知道这厮左右两耳上,各有一颗红痣,警长你且细看,这是什么?”
大汉说时,已站了起来。杨小枫觉有一个指头,触着他的耳朵,接着又听大汉继续说道:“第二,卢君信上,说这厮今天穿着很漂亮的西装,一条领带,乃是紫青色的,上面织着一片金夹缘的孔雀羽花纹。这一层,也完全符合;第三,我又在这厮衣袋中,搜到一个精美的卷烟盒,乃是银质的,盒的正面,镶有一尾鱼,一个太阳,反面镶着一个花瓶。这些东西,又都明明是这厮的特殊记号,还有什么误会可言?”
蓄须人道:“依你说,这是一无怀疑了。”
大汉道:“当然不用怀疑了。”
二人谈话到这里,大家沉默了片晌。杨小枫听得有擦火柴的声音,觉着又有浓烈的雪茄烟味,刺进鼻官。稍停,蓄须人又发言道:“朱君,你刚才回来报告,不是说这厮今天和一个羽党在一起吗?”
大汉道:“是呀!那羽党一个穿本国装的青年。”
蓄须人道:“那人怎样脱逃的呢?”
大汉道:“那人脱逃情形很是奇怪,此刻回想起来,我还疑心那人竟有什么妖术咧!”
蓄须人道:“刚才你的报告,都略而不祥,趁着这厮未醒,你把经过情形再说一遍吧。”
大汉作得意声道:“也好。”说着,咳嗽一声,然后道:“当我们依着卢伦信上的话,守在平良路,直到九点三刻左近,还不见有什么动静。我心中不免惴惴,以为这厮今晚未必一定会来。又耐性子等了一回,一看手表,已过了十点,方见我们所期望的那辆蓝色,从远远驶至。当下我先把汽车的号码,细细看清,正是八百四十二号。很凑巧,这汽车停止的地点,恰和我们伏身所在距离不远。接着,却见那个本国装的青年,把这厮扶下汽车扶到了路侧。那青年忽向道旁黑暗处一闪,让这厮向前先走了几步,他自己方又缓缓追随于后。
“二人的距离,约有三四码,表面上,好像各走各的路,其实那青年分明暗暗地保护着这厮。至于那辆汽车,一等他二人下车,便向原路上,风驰电掣般的驶回去了。论理,在那个时候,我们可以一拥上前,把他二人围捕。可是一看他二人那种鬼祟举动,又恐其中有什么诡谋,觉得不可造次。当下我便招呼着几个兄弟,又紧紧潜尾于这青年的身后。
“一回儿,见他二人穿过了凤来路,又见他二人一先一后,走进一家很小的广东菜馆。当时我不明他们特地坐着汽车,赶到这地方来做什么,一转念,又想起这家菜馆,或者是这厮的巢穴之一。当下我暗自筹划,带着兄弟们一哄而入,也觉得不妥,只得命他们暂且四伏在门外,我自己却单身走了进去。
“到了里面,细细一观察,这家菜馆,却又并无可疑之处。这厮与那青年,二人各据一桌,仍装做各不相识。看他们的情形,似乎专诚来吃东西似的。至此,我大大狐疑,不知葫芦中藏着什么玄妙,只得也装做食客,择座坐下,细视这厮的两耳,果然有两颗红痣,服装一切,也与卢伦所说完全合符。别的事情,且都勿论,无论如何,这厮是我们的目的物,这是无可疑的了。
“正待相机行事,不料后来那青年竟已察觉我在那里注意他们,当下连连暗示这厮,似乎催他速走。一转瞬间,这厮也已察觉,立刻从座中站了起来。这时候我的难题来了。”
大汉说到这里,蓄须人方接言道:“什么难题?”
大汉道:“因为这厮走到账柜之前,并不立即出门,只顾伸手在外衣袋中摸索。我估量他,必是在那里摸索什么凶器。记得以前有一次,这厮一双空拳,尚且十余个人近他不得,那时我只单身一人上前动手,自觉讨不到便宜。还有一层,这厮已到了门口,那青年却依旧很镇静的,坐在那里,声色不动。倘然顾了大鱼,便不能兼顾小鱼。
“我正踌躇未决,这厮却已匆匆出了门口,在这一发千钧的时候,我莫奈何,只得舍去那青年,专顾这厮。等到我走出门口,这厮已向凤仙路那面,走了好几丈远。弟兄们未得命令,也未拦阻着他。我只得分出两个兄弟来,匆匆吩咐他们,守在菜馆门口外,等那青年出外,不妨立刻将他拘捕。哪知我们既把这厮捕获以后,回到菜馆之前,一问那两个兄弟,他们说,始终未见那青年出外,这不是一件可怪的事情吗?”
蓄须人道:“安知他不仍逗留在菜馆中呢?”
大汉道:“我曾入内仔细搜寻,却无踪影。”
蓄须人道:“这真是可怪的事情了。但我以为他二人同在菜馆中时,你就该发个暗号,给门外的众弟兄们,使他们一齐进内,把这二人团团围绕,如此,或者两个都可得手。你计不及此,以致逃去一个,未免有些失着。”
大汉不答,二人的谈话,也就宣告终止。
假装着昏晕未醒的杨小枫,把这一席冗长的谈话,一字不遗,细细听完,觉得有几句好像在那里说自己;有几句,却又完全不解。至此,他已忍无可忍,便张开眼来,大声喊道:“喂!你们把我禁锢在这里做什么啊?”
室中的四人不曾防备,都大吃一惊。大汉与蓄须人,尤其满面露出不安之色。
大汉很惶急的向杨小枫身旁的二人道:“你们快用力把这厮的身子重重按住,别使他稍动一动。”又向杨小枫道:“朋友,我劝你还是安静些的好,既已到了此地,暴躁是无益的。”
杨小枫道:“我不管有益无益,只问你们,好端端的,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大汉冷笑道:“这一层,须问你自己。”
杨小枫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明白啊。”
蓄须人道:“到了这时候,你还装腔作势做什么?我们一向很仰慕你,是个近代之英雄,今天难得到此,为什么把妇人女子的态度,对待我们啊?”
杨小枫道:“别说废话,你们快告诉我,此间到底是什么所在?”
蓄须人道:“你真不知道吗?也好,等我来告诉你,此间是第十四区,你明白吗?”
杨小枫依旧茫然道:“什么十四区?十四区是什么?”
大汉高声代答道:“第十四区警署,如此,你总明白咧!”
杨小枫一听这话,不觉大惊,要不是有人把他的身子按着,几乎直跳起来。当下他发疯似的嚷道:“哦!好呀,原来此间是警署,原来此间是警署。好,好!试问你们把我拘留在这里,有,有什么理由?”
杨小枫说话时,暴怒已极,面庞红得像落日,语气几不能连贯。
蓄须人把杨小枫望了几眼,冷然学着他的口气道:“好呀,好呀!你的表情,着实不差,舞台上的老伶工,也不过如此。”
杨小枫愈加燥怒,厉声道:“快住口,我只问你们,根据什么理由,无端将我拘捕?并且你二人又是什么人?”
大汉把蓄须人一指,抢着答道:“等我来替你介绍。这位是黄警长,我却是此间的侦探,唤作朱紫云,现在你总明白咧!省得你将来说,连失败在哪一个手内,都不知道。至于你问我们,根据什么理由,将你拘捕?理由多着呢,一时简直数不清楚。单说最近三个月中,你在本埠已犯有欺诈、劫掠等等的巨案,共计十七次之多。因此,不论哪个刑事机关,随时随地,都可将你缉拿,你还有什么话说?我劝你,还是安静些的好,否则,是没有便宜的。”
杨小枫听了大汉这一席话,心中恍然大悟,觉得这二人对于自己,必已发生了绝大的误会,怪不得室内的情形如此严重。想起方才,自己曾一度把这大汉当作匪类,不料此刻他们又把自己认作什么巨犯,像这种空前的趣剧,未免太滑稽了。
杨小枫既发觉此间并不是匪窟,精神上顿觉安慰了许多。他想:“自己在社会上,也是有声望的人物,只消三言两语,就不难把这种误会辨白清楚,只不知警署中人,何以会引起这种误会,未免太颟顸咧!”想着,便立刻沉下脸色,向二人道:“好一个英明的警长,干练的侦探,你们须仔细考量考量,这其中恐有什么误会吧。”
杨小枫说到这里,又把嗓音提高一些道:“实对你们说,我的名字,叫作杨小枫,是本埠珠宝商联合会的会长,是体面的绅士,并不是你们睡梦中所希望捕获的巨犯。”
警长不觉一怔,但不久就恢复旧状,笑道:“好呀!我看你近来作伪的技能,竟渐渐退化了,你要冒充什么人,预先也得把人家的状态,打听一下。杨小枫这人,我们虽未曾会过,但人人知道他是留着很美的须髯的,你呢?你的须呢?”
杨小枫经这一诘,顿觉目定口呆,半晌做声不得。大汉也道:“你既是体面的绅士,为什么衣袋中,带着这种危险物品?又为什么慌慌张张的,开枪拒捕?”
大汉说时,就在书案上,取起刚才那支手枪,在杨小枫面前,扬了一扬。杨小枫愈加窘迫,履次想把方才所遇见的种种奇事,一一说出;又觉得这种神秘的事,决不能使他们相信。正自踌躇着,猛听得室中有一种电话铃声,琅琅大鸣,顿把话机打断。
警长皱眉道:“时候已过十二点了,还有谁打电话来,难道警厅中又有什么话吗?”一壁自语,一壁走到电话机畔,把听筒凑在耳上道:“你是谁?哦!你是卢君吗?不差,这厮已经捕获了,你的仇也算复了!但我们应得感谢你,要不是你的一封报密信,我们决不能成功的。这厮吗?正在我的私人退休室中。因为这间屋子,比较上隐秘一些,实在这种特别的人物,不得不把特别些的地方款待他呵!
“是呵!我们已奉到厅中的密谕,预备在明天上午,用武装汽车解送。一则今夜时间已晏,二则此间警和厅距离太远,路上恐怕有什么危险。哦!这一层大概可以无虑,我们对于外界,严守着秘密,内部的防范,也颇周到,这厮已上了刑具,又派着两个人,守在他的左右。总之,这厮的汗毛,也不能动弹的。并且我的私人退休室门口,还有四个警士武装守卫,这样总可以放胆了!什么?谈话催眠术,哦,哦,哦!真有这种事吗?那末,怎么办呢?哦!哦!幸得你预先告诉我,否则恐怕又要上这厮的当咧!谢你,再见吧。”
警长放下了听筒,神色大异,很不安的望着杨小枫,默然不则一声。大汉问道:“卢君打电话来,做什么呀?”
警长道:“卢君特地来告诉我,这厮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秘术,叫作谈话催眠,须得加意防备。倘然和他谈话得久了,就渐渐受术,以至昏睡过去,听他摆布。”
大汉急道:“我不信真有这种事。”
警长想了想,忽作惊讶声道:“哦!对了,记得三年前,这厮也曾被捕,关在第一监狱中,以后不多几天,就传出这厮越狱的消息。当时人人都觉得他那逃脱的方法,神秘莫测,即今看来,或者就用这种方法啊!”
大汉更急道:“那末,我们怎么办呢?”
警长道:“我们只不理会他的话,看他还有什么方法啊。”
这一夜,第十四区警署中的空气,紧张已极,任是杨小枫唇焦舌烂的辩说,大家只是充耳不闻。
[book_title]第三章 最新绑票法
记者的笔尖,真是忙极,现在应该从警署中收回来,叙述杨小枫家中的事了。
在第二天黎明时,太阳刚自懒懒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杨小枫的阖家长幼,却已大为扰乱。原来隔夜八点多钟时,杨小枫就坐着自己的汽车,从家里出外,并曾告诉家中人说去赴珠宝商俱乐部的聚餐。不料过了一小时后,家中连接俱乐部两次电话,催问杨小枫为什么还不到会。
家人虽觉奇怪,还以为杨小枫或因别项重要事故,绕道他处,只得回答俱乐部中说,已经动身来了。岂知到了十二点钟,有几个同业,第三次又打电话来,说杨小枫始终未到俱乐部中,不知为着什么事。
至此,杨小枫的家人,渐觉惊异。因为知道这一次的同业聚餐,是由杨小枫自己召集的,并且听说,聚餐时将有重要的讨论,何至于失约不到?家人非常纳闷,预备等杨小枫回家时,问他什么缘故。不想杨小枫竟一夜未归。若在他人,偶然在外留宿,原算不得什么特殊的事,但在杨小枫,却是从来没有的事,家人不免惶急。因此第二天一清早,就四下里分遣仆役,到杨小枫常到的所在,一一去询问。一壁杨小枫的一妻二妾,都提心吊胆在那里静等消息。
一小时后,仆役们陆续回来报告说,各处都已问过,却没有影踪。
家人愈加焦急,杨小枫的妻子,竟放声哭起来了。正骚扰间,蓦地又来了一种惊人的消息,原来那个汽车夫,驾着车子驶回来了。那汽车夫走进门口时,众人见他色如死灰,面庞竟很可怕,身子东倒西倚,又像是喝醉了酒。
大家觉得情形不妙,忙围着问时,汽车夫嗫嚅道:“昨夜驾着车子,和主人一起出外,向骊龙路驶去,预备到珠宝商俱乐部。哪知车子正驶行着,蓦地间,竟有一人跳上车来。”
众人急道:“汽车不比别的车辆,驶行的时候,非常迅速,怎能有人跳上来呢?”
汽车夫道:“只因骊龙路的尽头,道路不很平正,因恐伤了车胎,故而缓缓驶着。在那时候,就被那人跳上来了。”
众人又抢着问:“以后怎样呢?”
汽车夫道:“那人的身手,迅速已极,隔着车门,就伸进手来向我鼻子上一掩,我只觉一阵异样的气息,从鼻孔中一冲,也不及开口,便昏然不知人事。”
众人很着忙的问道:“那末主人呢?”
汽车夫又嗫嚅道:“我,我不知道啊!不过当那人跳上车时,我好像隐隐地听得,主人喊了声‘啊呀’。依我想,当时必是两个人,同时跳上车来的,只是主人,坐在我背后的车厢中,情形如何,我不知道啊!”
汽车夫说到这里,杨小枫的妻妾,哭的哭,嚷的嚷,已闹成一片。还是杨小枫一个儿子,唤作枫孙的,年纪虽只十余龄,比较的却还镇静而有见识,忙劝住众人说道:“事已如此,乱嚷乱闹,也是无益于实际的。近来的新闻纸上,绑票的新闻,层出不穷,依我想父亲所遇的,也是这种事情。如果真是绑票,还是默默地花掉几个钱,大概没有其他危险的。”
杨小枫的妻子连声嚷道:“那末,快遣人送钱去,把你父亲赎回来吧!”
枫孙听着,又是着急,又是好笑,忙道:“父亲现在什么地方,还没有下落,到什么地方去赎呢?”又回头问汽车夫道:“那末,你今天怎么回来的呢?”
汽车夫道:“今天早上,我苏醒过来,见自己依旧在车子里,不过并不在前面开车处,而在后面车厢内蜷伏着了。醒时自觉身上异常寒冷,又觉头晕目眩,立足不定。探首向四面一望,只觉车子停在邝家荒场上。那边距离此间很远,车子大概已在那里停了一夜了。我回想昨夜的情形,心知主人已出了岔子,没奈何,只得开车回来了。”
汽车夫刚说完,杨小枫的妻妾,便又乱嚷乱闹。有的说快悬寻人赏格;有一个说,快去报告警署。
枫孙摇手道:“别闹别闹,这都不是根本办法。父亲在外面一向并无冤仇,照情形看来,一定是绑票了。如今最要紧的事,自然要把父亲安安逸逸的弄回来。万一报告警署,父亲反有危险。”
杨小枫的妻子哭道:“我的心乱了,依你便怎样呢?”
枫孙道:“依我吗?只有悄悄地等着,也别声张出去。那匪人既把父亲架了去,当然要遣人或寄信来勒赎的。到了那时,我们依着他们的数目,给了他们,父亲就得安然放回来了。好在我们家里也不争花几个钱啊!”
杨小枫的妻子道:“如此,我们等到几时呢?万一你父亲已被人家害……”
说到这里,又觉自己的话已说差,便又哭起来了。杨小枫的妾道:“万一那些匪人,知道我家很富有,开口便十万百万的要起来,难道也破产依他们不成?”
第二妾道:“这些匪类,也太可恶了,我的主见,不如去请些侦探警察,守在家里。他们不来送信便罢,等他们遣人来时,就把他拿下,和主人互相交换。不肯交换,就把这人枪毙。”
杨小枫的妻子啐道:“他们也把主人弄死,你怎么样?你怎么样?说话真不知轻重啊!”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正闹得鹊乱鸦飞,忽见外面走进一个仆役来,说有人来访小主人。杨小枫的妻子怒道:“人家正没有主意,却来絮聒什么,快对他说,此刻不在家,改一天来吧。”
仆役应声向外,枫孙道:“慢——你可曾问他姓什么?”
仆役道:“问过他了,他只说小主人知道的,只请他出来就是了。”
枫孙心中一动,又问仆役,是怎样一个人?仆役道:“是一位很漂亮的西装青年,一向并不曾来过。”枫孙忙道:“现在什么地方?”
仆役道:“在会客室中。”
枫孙听说,便向他母亲道:“等我看一看去,立刻就来。”说着,便随仆役走到会客室,却见那个来客,手中拿着顶呢帽,站在那里,观览壁间的书画,态度非常镇静。回头见枫孙入内,便很谦和的一颔首,又向仆役道:“这位是……”
仆役道:“正是小主人。”
仆役说完,就退了出去。
枫孙见那人的面貌,很是英俊,双目带着一种威棱,令人不敢逼视,便也不敢怠慢。刚待开口,陡见那人走过去,关上了室门,回身悄悄地向枫孙道:“杨君,下走此来,专为令尊的事。”
枫孙见那人举动怪特,一时摸不到头路,忙道:“家父吗?他在什么地方?只因他一夜未归,阖家都很焦灼啊!”
那人微笑道:“这是不用焦灼的,令尊此刻非常安适,不过他在什么地方,请恕我暂时不能宣布。”
枫孙一听这语气不对,顿觉自己心腔中已发生一种必卜的声音,一时转觉开不出口来。
那人回身在一只椅子中一坐,向枫孙摆了摆手,示意教枫孙也坐下来。又看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支纸烟,自己燃上了火,吸了几口,然后淡淡的道:“时间很可贵,爽爽快快的说吧。这是一种最新流行的玩意儿,叫作绑票。其实名目虽然不雅,讲到实际,也不过像亲戚朋友那么留着盤桓几时罢了。不过还有一层,像我们这种亲友,却是很穷苦的,既把令尊留了一夜,少不得要请求你们,把一夜的费用稍稍补偿咧!”
那人说话时,态度依然很从容,竟像普通谈话着一样,一些不动声色。
枫孙一听,此人分明是一个绑票的匪徒,不觉拭着额上的汗珠道:“哦,你——绑票——家严——哦!”说时面容却已失色,一回红,一回青,又睁大了眼,很不安的望着室门。
那人笑道:“杨君,你的意思,是不是要命尊价去唤警察呢?如此,在下不妨代劳。不过依在下的忠告,竟不必多此一举。警察这种东西,在我们眼中看来,其效用直等成衣店中的衣架,把他们唤了来,对于令尊,或者无益而有损,也未可知咧!”
枫孙嗫嚅道:“不,不!我并没有这种意思,我并没有这种意思,你们预备要多少呢?”
那个人伸着五个指道:“这样,总不算贵吧!”
枫孙又嗫嚅道:“哦!五千,好,就是这样。”
那人忽狂笑道:“唉!杨君,你未免把你令尊的身份,看得太轻,像令尊这样的货物,只值五千元吗?”
枫孙道:“那末,五万行不行?”
那人点了点头,枫孙想了想忽道:“但是,但是……”
那人截住他的话道:“我明白了,你要证据是不是?这里有最可靠的凭据在着。”说着便取出一个绯红的小信封,递在枫孙手内。
枫孙接着,满以为其中必是他父亲亲笔写的一封信。比及拆开一看,不禁一呆,原来信封中仅裹着两撮猪鬃似的东西,仔细一看,却不是猪鬃,乃是人的须。再仔细一看,好像是他父亲的须,不禁大惊,以为他父亲已出了什么岔子。
那人轻轻按着枫孙的肩膀,淡然道:“你且定心坐着,别急,别燥。你见了这东西,以为令尊已发生什么危险吗?这是决没有的事。因为普通的绑票,都靠被绑者亲笔写的一封信,算作凭据。其实笔迹可以摹仿,不如这东西比较真确可靠。倘若还不信,还有其他的证据。”说着在袋中摸出好些东西道:“这是令尊的金表,这是烟嘴,这是名片盒,这许多东西,换取五万元加令尊一个,大概不算贵吧。”
那人很兴奋的说着,只见枫孙沉吟不语,委决不下,便道:“时间废得多了,令尊大概已等得很不耐,你的意思,究竟怎么样?倘然牺牲五万元,令尊还来得及回府早餐;否则,在下也要告辞了,省得令尊一人等在那里,感受寂寞啊!”
枫孙嗫嚅道:“那末,你能否告诉我,家严究在何处啊?”
那人笑道:“我早就说过了,在一所安适的地点,在五万元未进我衣袋中之先,只得暂守秘密咧。”
枫孙无可如何,只得站起来道:“那末,等我去商议一下,好不好?”
那人点了点头道:“很好,其实这是很简单的问题,你去商议,也不过两件事:一件立刻去唤警察;再一件,便把五万元送出来。如果去唤警察,应当选择精明一点的,别把饭桶请来,那是很乏味的;如果去取五万元,我得预先声明,现金很累赘,我可不欢迎,支票也不可靠,最好是纸币。没有纸币,代价相等的珠子、钻石,也可以勉强,好在府上开着珠宝铺,这种东西,家中一定很多啊!”
那人说完,又燃上支烟,行所无事的吸着。
枫孙走到里面,便告诉众人道:“果不出所料,绑票的匪徒刻已等在外面。”
众人一听,来的就是匪徒,更又哄闹起来。胆子大些的,想走出去看。枫孙忙摇手阻止道:“别闹别闹,也别去惊动他,看那人的言语举动,似乎很不好惹。”便把谈话情形细述了一遍,只瞒着绯红信封中的两撮燕尾须,恐说出来时,众人吃惊。又道:“现在我们怎么对付他呢?”
众人商议了一阵,你有你的主张,我有我的意见,聚讼纷纭,大概比较议院中的集议,更是扰乱。最后杨小枫的妻子,决定牺牲五万元,来交给那人。只因凑不齐纸币,便把几种很贵重的珠钻作抵,由枫孙包了一个小包,亲送出来。
走到会客室中,那人笑嘻嘻地,迎上前来,望见了那个小包,竟很不客气的,从枫孙手内轻轻接了过去道:“这是五万元吗?”
说着又大模大样,把包检开,默然检点了一回。检毕似乎很满意,忽向枫孙一鞠躬,也不开口,竟取了呢帽,往外就走。此时那人面上,陡现着一种凛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枫孙不知如何,竟不拦阻。在会客室门外张望的众人,竟也分开一条路,让他大踏步走去。
枫孙急急追将出来,高喊道:“咦!怎么样?父亲呢?父亲怎么样啊!”
那人已走到大门以外,一些不作理会,枫孙只得又追上去道:“父亲怎么样?父亲怎么样?”
那人到了街面上,四面望了一望,忽又回转身子,走近枫孙身前,凑着他的耳朵道:“唉!孩子,你真可怜,为了区区五万元,也值得淌下汗来。我对你说,令尊今天还来得及回来用早餐哦!看你的神色,似乎还不信我的话。来,来,来,你看看我是什么人,岂肯为这一点芝麻般的事,失信于你。”
那人说时,伸着一个指头,指了指他自己的耳朵。枫孙细细一看,只见那人左右耳上,各有一颗红痣,不觉失声喊道:“哦,你啊!”
那人道:“不差,我呀!“说完,狂笑了一阵,径自走了。
枫孙凝立在街面上,眼望那人在前面缓缓走着,却已没有勇气,再去追问。又恐那人拿了五万元去,仍不放父亲回来,心头顿又慌乱。却见身旁站着许多男仆,急忙选出四个来,匆匆吩咐道:“你们快远远地跟着那人,看他到什么地点。两个守在那里,两个回来报告。如见他们放出老主人来,便迎了回来,只是千万别惊动警察,也别惊动那人。”
四个仆役,忙答应着,幸喜那人还走得很不远,于是紧紧追上去。直等相距已几丈路,方始放缓脚步,悄悄地跟在后面。只见那人走了一段,便在道旁休息一回。看他的情状,宛如无事的人一样,一回,又慢吞吞地前行。如此走了歇,歇了走,不知不觉,已穿过许多街,转了许多湾,弄得后面的四人,莫名其妙。从七点钟直走到九点多钟,四人算计路程,已不下五六里。最后见那人又转了个湾,直向那条名唤玉麟街的走去,再向前便是第十四区警署,却见那人忽立定在一家小小的烟店前。四人中有一人,等得不耐,冒险上前偷看,只见那人取出一张纸币,高声道:“小银币。”
当下店伙便拿了许多小银币给他,他一一抓向裤袋乱塞,约有六七十枚之数;另有许多铜元,却都放进衣袋中,重又向前,一面用手振着裤袋,锵然作声。将近走到第十四区警署门前,忽又站定了,背着手看许多小工在那里修路。这一回,足足等了二十分钟,并不前进。
四人正在焦灼,蓦地见那人杂在小工中,伸着两手,向空中一洒,叮当响了一阵。一刹那间,那许多小工,已挤成一堆,都匍匐在地上,乱挤乱拥,争抢那人掷下的东西。一时路上大乱。等到这四人从人砌的墙壁中,拥挤出去时,四面寻觅那人,早已没有踪影。这四个仆役,你怨我,我怨你,一时都没了主见,内中有一个道:“不如再向前去找一下。”
其他三人,只得依他,到了第十四警局门口,陡见四五绅士模样的人,拥着一个穿西装的,一哄上了汽车。这个穿西装的,分明就是方才那人。岂知走近汽车之前,仔细一认服装,虽然相同,面貌却已完全不对。再仔细看,又好像就是自己的主人,不过唇上已少了两撇须,而神色上,又显露着一种疲倦的样子。
四人中的一个,忙高声向他同伴道:“你看!车中穿西装的不是主人吗?”
又一个道:“是呀!像得很。但是主人是有须的,而且一向不穿西装,现在又正被匪徒绑着票,怎样会到此间来呢?”
还有两个同声说道:“一定是主人。不见同车的五个绅士,都是主人的朋友吗?”
说话时那辆挺大的汽车,已飞驰而去,四人呆呆地站在路旁,宛如看着新奇的幻术,竟猜不出其中藏着什么玄妙。尤其使他们诧异的,为什么自己的主人,竟和匪类穿着同样的服装?最后,四人商议道:“我们所追踪的那人,既已不见,不如姑且回去。万一汽车上的人,果是主人,大概此刻已先到了家中,回去看一看就明白咧。”
枫孙遣去了四个仆役,二小时后,不见他们回来。正很不安,忽听得有人从外面一路嚷进来道:“主人回来了,主人回来了。”
这一句话,真有非常的魔力,一刹那间,把杨小枫阖家的人,都吸引到了门外。果见杨小枫的几个同业,把杨小枫扶了进来。扶到了书室中,众人顿时把他围成一个圈子,急问昨晚的情形。
此事杨小枫面色苍白,呼吸短促,一时说不出话来。众人又问那几个珠宝商,从什么地方伴他来的。珠宝商道:“正从第十四警署中出来,原来他昨晚不知如何,却被警署中认作了什么剧盗,误拘了去,整整管押了一夜,今天还预备把他解送警厅,还巧我们早些赶去,辨明了这绝大的误会,否则事情更麻烦咧。”
杨小枫的家人,觉得万分诧异,便把刚才被一个匪徒取去五万元的话,一一说了。并说,阖家都当他在匪窟中,怎么会拘留在警署中呢?
五个珠宝商道:“我们也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啊!”
家人道:“但诸位今天何以知道他在警署中,前去保他呢?”
五个珠宝商道:“这件事,说来很奇怪。原来我们一清早,都接到一封同样措词的信,信上道:珠宝商联合会会长杨小枫,昨晚饮酒剧醉,枪击警探,已被玉麟街第十四区警署拘捕,请火速聊名往保,否则恐有危险……”信后并无署名。问家人时,都说这信在黎明时,由一个幼童叩门送来。到底这信是谁发的,竟无人知道。
这时杨小枫的精神,已稍稍恢复,便把昨晚所遭种种奇事,详细述了一遍。众人一壁啧啧称怪,一壁把各方面的事情,拼合起细细一研究,方始渐渐得到了些头绪,都说这种种事情,必是那个青年一人摆布的诡谋。此人今天虽穿着西装,其实与昨晚广东菜馆中的华装少年,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
枫孙插言道:“不错,一定就是他,就是鲁平啊!”
说话时,那四个仆役也已回来,报告追踪的情形。杨小枫听了,伸手去摸着那新经整治的嘴唇,深深嘘了口气,半晌默默无语。
在第三天早上,杨小枫接到鲁平一封信,措词非常滑稽,上面写着道:
“小枫先生:蒙尊府厚赐珠钻纸钞,计值五万元,感谢,感谢!不过此次的事情,有一层我应得声明一下,就是我施这小小的狡诡,并不专为这区区五万元,这其中实在还含着些复仇的色彩。因为有人报告我说,你曾经宣言,誓必与警探界中人,合力把我捕捉,以便替你珠宝业中,除去一重障碍。并且有人说,那天你到珠宝商俱乐部去,明为聚餐,其实就预备讨论这一个问题。
“我既得到了这种消息,为复仇起见,于是就和那班饭袋警探,合力工作着。先请你尝试尝试拘禁的风味了。至于第十四区警署中所接到的报密信呀,电话呀,以及你身上换的西装呀,领带呀,你衣袋中发现的手枪呀,烟盒呀,还有耳上的红痣呀,凡此种种,都是我布成的小玩艺儿。总之我把你装成了一个鲁平,又用药物使你失了记忆力,再把你送进警察手中,演一种小小的趣剧。如今你大概也明白了。这些把戏,事后原是不值一笑的啊!至于你那五个同业,那天接到的信,不用说,当然也是我发出的。
再者,听说你要向法庭中,和第十四区警署起诉,这件事可否看在我的分上,免了吧。一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则,他们也是受愚,和你一样可怜啊!
还有你那两撇须髯,我知道你是很宝贵的,所以我替你剃下时,特先用树胶胶住,方不致散失。一茎后来我又专诚送到府上,一则你可以保存;二则,我顺便把他当作绑票勒赎的证物,也是一举两得。我想至今那两撮须上,还留有树胶的胶性,你倘舍不得抛弃,不妨仍旧把他胶在唇上。
废话说得多了,希望你以后勿大言,勿管鲁平的事,祝你康健!”
这一封信,不知如何,竟被新闻记者得了稿底,各报都登载起来。于是在社会上的群众,又沸沸腾腾的,把鲁平的事,当作了谈话资料。大家都说,鲁平所做的案件,既觉新奇,而又带着滑稽意味。谁知假鲁平被捕案的声浪,喧闹未已,三个月后,人人又都传说真正的鲁平,竟也被捉入狱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