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燕归来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08548 [book_dec]《燕归来》,张恨水著,小说描写了四个男学生陪同一个女学生杨燕秋回西北寻亲的故事,记述了旅途中的风土人情及人物间的情感纠葛。对人物心理的刻画非常出色。 [book_img]Z_14563.jpg [book_title]第01回 玉貌同钦拆笺惊宠召 寓楼小集酌酒话平生 卖了耕牛卖种粮,几天未吃饿难当!看来一物还能卖,爬上墙头拆屋梁。 一升麦子两升麸,埋在墙根用土铺,留得大兵来送礼,免他索款又拉夫。 大恩要谢左宗棠,种下垂杨绿两行;剥下树皮和草煮,又充菜饭又充汤。 树皮剥尽洞西东,吃也无时饿越凶;百里长安行十日,赤身倒在路当中! 死聚生离怎两全?卖儿卖女岂徒然!武功人市便宜甚,十岁娃娃十块钱! 平民司令把头抬,要救苍生口号哀;只是兵多还要饷,卖儿钱也送些来。 越是凶年土匪多,县城变作杀人窝!红睛恶犬如豺虎,人腿衔来满地拖! 平凉军向陇南行,为救灾民转弄兵;兵去匪来屠不尽,一城老妇剩三人! 这几首竹枝词,伧俗的厉害,谈不上诗;不过这里面所说的话,是民国十七八年,陕甘两省实在的情形。用这种材料来做诗,却也生面别开。我们舞文弄墨的人,虽也善于闭门造车,但是这种谣言,坐在家里决也造不出来。所以说到这几首俗诗,也很有些来历,若问它的来历,小可敢说是人证两全。证呢,自然是十七八年的历史;人呢,却是一位现在最摩登的姑娘,体育皇后宋燕秋女士。她今年十九岁,在南京某大学的附属中学里读书,不但她那白里透红的脸,乌眼珠,一见就让人赞她美丽;便是她那强壮的体格,没有一点旧式小姐的病态。她除了在本校女子篮球队里,作个首领而外,而且她二百米短跑,在华南运动会中,还夺得锦标。这不仅是本校全体学生,都钦慕她了不得,就是社会上醉心于健美姑娘的少年,哪个不是对她以一见为荣。只是有一件怪事:假如她不是和别人在一处,她两道眉毛,总是皱将起来。就以在学校里而论吧,有时一个人走上大楼屋顶,靠了栏干,向西北角呆望;有时一个人坐在树荫下,沉沉的想,还要叹上两口气。可是她一看到有人来了,立刻笑容满面,谈谈唱唱,跑跑跳跳,一点不露形迹。日子久了,男女同学有知道的,也不免问她所以然。她笑着说:“什么原故也没有,我喜欢热闹;若是剩下我一个人,我就要发愁了。” 这话不见是靠得住,但是这里面显然有隐情,不过既然知道是人家隐情,那也就不必去问了。 在这年的春天,她忽然有一个星期不到学校来。那些醉心于她的男友,都疑心她专属了于一个人,急的了不得。后来在学校当局方面打听出来,原来她的父亲死了,大家才干了一身汗。但是一直两个星期,她依旧不见来,便是她几个好朋友写信去安慰她,她也没有回信。在她许多的男友当中,有位伍健生,不能忍耐了,穿了一套整齐的西服,将头发梳的溜光,脸也刮得一根毫毛没有;就大着胆子,到宋女士家来拜访。 燕秋的父亲,是部里一个老司长。家里比较的阔,在城北做了一幢很好的洋房。两扇蓝漆大门,远远可以看到天井左边车棚里,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式汽车。他们家里,自然是看不到,可是在大门外边,已经看到那淡蓝色的方格玻璃窗里,半拖着杏黄色的窗幔。天井里已经看不到什么丧家的象征,仅仅门板上,斜贴了两张白色字条,那算是对家里曾经有过丧事的一种表示了。健生心想:听说燕秋有两个哥哥,都是崭新的人物,所以他家里并不用那些封建思想的旧式丧仪,准此推测下去,有个男朋友去拜访他的妹妹,那也不要紧的。因之大着胆子,走向前一按门框上的电铃。一个仆人走出来,先向他看看,然后问道:“会大少爷呢?会二少爷呢?他们都不在家。” 健生笑道:“不是,会你们小姐。” 那仆人道:“什么?” 这两个字很重,而且同时将眼睛再向健生身上去打量着。健生点着头笑道:“我是学校里校长命令来的,有话问你们小姐。” 仆人道:“她不是请过假了吗?” 健生道:“还有别的事。” 那仆人沉吟着道:“既然是校长打发来的,我可以替你先去回一声,请你给我一张名片。” 健生将名片交给了他,不敢进去了,只好在大门口等着。 不多一会,那仆人出来了。他道:“我们少奶奶,请先生到客厅里坐。” 健生想着,这真是奇怪,我是来拜会小姐,怎么少奶奶请到客厅里坐?这不管他,就跟了去吧。到了那客厅里,地板上铺的是北京毯子,四周陈列的是西洋沙发,云南大理石的桌子,一切都极贵族式。心想:宋女士家庭是很好的,穷小子要向她求婚,恐怕是不大容易。站在这里发呆呢,燕秋却带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进来了。燕秋今天穿了一件灰布旗袍,在那窄小的袖子上,套了一圈黑纱,那鬓发下面倒插了一朵白绒绳编的小菊花,便是她带孝也有一种风韵。她不等健生开口,先就道:“这是我大嫂家。” 健生刚点个头,她又道:“伍先生是奉了校长命令来催我参加体育会的吗?” 她口里说着,眼睛对健生表示很殷切的样子,那不用提乃是通知他这样的说。健生道:“是的,我想宋女士的假期快满了吧?” 燕秋放出她那很愁苦的样子,勉强笑了一笑道:“无所谓假期,我的心绪恶劣得很,改日再谈,请你回去给我致意校长。” 健生走进屋子来的时候,她们根本就不曾让坐,只是站着说话。而今放出这种口吻,又俨然是催客走的意思。最妙的是,跟出来的这位大少奶奶始终不曾说句话。健生觉得要坐在这里,那很是难堪,便向她二人点头道:“既是这样,我不在这里打搅了。” 大少奶奶才道:“那么怠慢得很。” 燕秋报之以苦笑。退了出来,她二人只送到洋楼下层门边就不送了。 健生走出了这大门,倒干了一身汗。心想这个样子,燕秋在家里,那是受压迫很厉害的。难道她父亲死了,她哥嫂就断绝她的经济,不让她念书吗?现在中华民国的法律,男女是一样有继承遗产权利的。至少宋女士可以把她自己所应得的拿来念书,那怕什么?听说她是常州人,南京回家也很近的,她不会回家去找族里人来和哥哥评理吗?他为了宋女士的事,很替人挂心,自己低了头,一路走着计划了回校去。他本是一个学理科的学生,今天却跑到图书馆里去,将六法大全一部书向主任要了来,摊在桌上,不问头尾,乱翻了一阵。虽然这法律书是用文字表现出来的,并没有什么图表公式,但是有些专门名词看去也很费理解;因之看了许久,却看不出一些道理来,只得放下书,走出图书馆来。他正在彷徨着,今天要用什么法子,才可以把胸中的烦闷来解除一下。忽然自己身后有人拍了一下,笑道:“老伍!打算回家打离婚官司吗?怎么今天光顾法律书起来了?” 健生回头看时,正是法律系的同学费昌年。他在温冷两季常是在长衣外加上一件漂亮的马褂,因之有漂亮老夫子的绰号。在漂亮两个字上想着,可以知道他是很年轻的了。他和伍健生也算一个同志,都是追求着宋燕秋的。所以无论什么问题,昌年都会疑心到女人身上去。健生道:“我不能查法律书吗?图书馆的书,样样都是让我们看的,不能说是看了什么书就有嫌疑。” 费昌年笑道:“你果然是为了女人问题的话,你与其查书,不如问我,我可以和你出一些主意。” 健生道:“我既没有结婚,又没有订婚,打什么离婚官司?” 昌年笑道:“也许关于女人别的问题吧!” 健生道:“我不过是和别人打抱不平,告诉你也不要紧,我问你,假如一个女子没有满二十岁,在法律上可不可以和兄长一样受遗产?假如是可以的话,哥哥不但不给她钱,还要禁止她读书……” 昌年两手一拍,笑着跳起来道:“这是密斯宋啊!她请教过你吗?” 健生红着脸道:“并不是说她。我有一个亲戚,现在有这样的情形。” 昌年将右手伸出对了他的脸,中指和大拇指一弹,打得拍的一下响,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你今天刮了脸,又穿了新西服,准是到宋家去了。我想你这个钉子碰得不小。” 健生道:“除非你是去碰过钉子的,不然,你怎么会知道?” 说着抬了两抬肩膀,也就表示这不屑的样子来。昌年笑道:“大家别想吃天鹅肉吧,她要到上海去结婚了。结婚之后,到外洋去度蜜月。对手方是浙江财主的儿子,在本校快毕业的学生,我们谁比得过人家!” 健生道:“那准是做肉麻文章的高一虹,那是个没落了的纨侉子弟。我有一天一定要做一篇文章骂骂他。他那欺骗女孩子的蟊贼,人格早已宣告破产了。” 他说这话时,脸色真个板了起来。昌年只是笑,却没有加可否。健生确是也曾听过这种消息,燕秋虽喜欢运动,却也很喜欢文艺。那高一虹常是在报上投稿,隐隐约约的捧燕秋。他有钱,在本校又很有一点文名;不成问题,必是他将燕秋追求上了。这家伙也是常上图书馆的,今天倒没有来,以后要注意他的行动。他心里是这样的计划着,就开始侦查高一虹起来。 到了第三日,进得学校,刚走号房门口过,那号房周三,追着由后面跑了来,叫道:“伍先生!伍先生!” 健生站定时,他悄悄的将一个玫瑰色的小信封,向他手里一塞。健生对于周三这东西借个三毛二毛的,常常应酬他,这是他的报答了。于是向他点了两点头,将小信揣到袋里去。走到大楼墙外转弯的地方,回头看见无人,才把身上的这封信掏出来,拆开来看。他站着的这个地方,长子一丛竹子;竹子那边,也有一个人,在偷着看信,那人就是费昌年。他所看的信上是: “昌年先生鉴:燕现住太平饭店三楼三百零三号,明日下午七时,请驾临一叙。宋燕秋启。” 费昌年看到,心里这一阵狂喜,几乎要跳到那竹子梢上去。身子虽是不曾跳得起来,但是口里却已不免呵哟一声叫了出来。他呵哟一声,自然把竹子外的健生惊动,他正看到: “健生先生鉴:燕现住太平饭店三楼三百零三号,明日下午……” 他眼看到这里,心里早是乱跳,加上那很匆忙的一声呵哟,他真吓得身子耸了两耸,本待质问是谁,昌年已经出来了。健生早把这张信一把抓住,向口袋里塞了进去,笑道:“你为什么一个人藏到这竹子里面?” 昌年道:“没有什么,我看看长了新笋子没有。你拿了一张什么东西,向身上乱揣?给我看看。” 健生道:“一张保险单子,不能给人看的。” 昌年却也并不争着要看他的保险单子,扭转身来就走了。健生心想:我到这里来,怎么他事先知道?这也怪了。于是再伸头四处看了两遍,实在没有人,重新把信取出来看下半截。 “……七时,请驾临一叙。宋燕秋启。” 呵!幸而不曾让费昌年知道,若是让他知道了,必定要从中破坏的。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就怕不容易再得着了。信上写了明日去,最好是今日就去;不过今日就去,也许有什么不便;本来她很相信我的,倒不可以追求得太厉害了,倒引起了她的反感,还是忍耐着吧。这样想着,立刻将身上的表掏了出来,和大楼上的钟对了一对。天下有这样的巧事,当自己对表的时候,被自己侦察的那个情敌高一虹,也由图书馆里那条路出来,站在大楼下对表。他今天穿了一件国货淡灰赛哗叽长夹衫,里面可配的是白绸里子,流水向下,平贴得一条皱纹也没有。一顶浅灰色的丝绒帽子斜斜的在头上戴着。真可恶!这几天燕秋是素净打扮,他也穿得这样素净。你再看他那头发,梳得像乌缎子一样;真可以滑倒苍蝇,无论他脸子怎样的白,这总是一个小滑头样子。那家伙似乎知道健生在注意他,带了淡笑,侧着身子走开了。健生心想:你不必淡笑,她已经约我明天在饭店里会谈了。一个青年要想和他的爱人在饭店里会谈,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也许我进行之速,发表以后,要让你哭也哭不出来呢。你现在就失败了,你笑些什么? 健生在十分高兴之下,放弃了一虹,不再去侦查。很高兴的向各处筹款子,预备了明天应用;如电影院入门票,上西菜馆子会帐之类。到了次日,在寄宿舍床上一早醒过来,为着要糊里糊涂混过半上午去起见,故意在床上左一个翻身右一个翻身,睡得很晚很晚才起来。不想起床之后,首先拿了桌上放的表一看,才只有八点钟。往日看了夜场电影回来,早上睡着了醒不过来,对于八点钟这一堂课,总是赶不上;今天打算睡晚些起来,偏是八点钟就醒了。当学生的人,总不好意思起床之后复又去睡,因之也就不睡了,上理发馆。这件事,本来定于下午去办,这也只好在上午就去办了。理发之后,在街上闲溜了两三条大街,还买了一块手绢,放在西服口袋里,跑回学校来,还只十一点多钟。他真不信今天的日子,倒是这样的难度过去。一气之后,将墙上贴的功课表看看:下午一至二是微积分,三至五是两堂化学试验。不管了,夹了讲义,到食堂上去吃饭。吃过饭,便做一个上堂最早的学生,在课堂上先等着。耐着心上完了课,去燕秋的约会时间还有两点钟。回到屋子里,只好找本英文小说看看,不过看了两个页面,就得看看表,看了八个页面还只消磨四十分钟。今天看英文书,也会这样容易,真奇怪!不看书了。便向床上倒了下去。打算休息一下。但是还不曾将头靠着枕头,他就忽然醒悟过来:我的头发今天也梳得像高一虹那一样光,不要胡乱躺下去又睡乱了。所以在自己这样警告之下,立刻又坐了起来;坐起来不算,又重新对桌上支住的镜子,仔细端详一会。在铺桌子的白纸壳下面,找出一把长柄梳子,将头发梳了一阵,用手按按,实在是很平贴的,这才站将起来,扯扯西服衣摆,然后在书架上取下了帽子,轻轻的向头上戴着,免得把头发戴乱了。在屋子里徘徊了几分钟,只管将手牵扯衣服,觉得实在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事了,方始出了学堂门,向太平饭店走来。他总觉得今天的时间消磨不易;所以没有坐人力车,就步行到太平饭店来。到了门口,他总还怕时间来早了点,最好算定了是一秒不早,一秒也不迟。恰恰好好七点钟,就将自己的名片,向燕秋住的那屋子里送了进去。于是站定脚,将挂表摸出来看,这一下子,他又是大为懊悔不迭;原来七点已经过十五分了。假使燕秋等了四五分钟,看了自己不到,便发了脾气走开。那末,就一切大事就完了。想到这里,立刻头上的汗珠子犹如蒸笼屉的盖子,水涔涔的。他左手拿了帽子,右手在袋里掏出名片,进得饭店,向第三层楼直奔。没有十三秒七,人就到了问询处。见着一个茶房,便将名片交给他道:“会三〇三的宋小姐。” 茶房连名片也不看,就在前面引导。健生心里想着:必是燕秋打过了招呼,所以不用怎样考量就放我进去了。但是茶房所引的并不是客房,却是这层楼的西餐间;这犹罢了,尤其让健生大吃一惊的,这里除了主人翁而外,已经有了男宾三位。其中两位,便是同学高一虹、费昌年。其余一位,虽然不是朋友,也认得的,乃是南京最有名的足球健将石耐劳。他虽不十分胖,然而他那两条坚实的手臂,真个铁箍子也似。他穿了一套深灰色的西服,露出里面的蓝色衬衣,在衣领上打个黑色领结子。头上虽也留发,却是短平脑心,正与自己相反。他个儿很高,脸子长长的,据人传说:这是外国电影明星的派头。但是那皮肤虽也有些黄黑,似乎是晒成的,决不能说是天然健康色。这种人放了书不念,天天在球场上出风头,好得着虚名,博取摩登少女的欢心,那根本不足取。健生一见之下,就有这种感想。燕秋迎着笑道:“伍先生的请贴,我是最先发,何以伍先生最后到?” 健生慌了,虽然穿了西服,也两手捧了帽子乱作揖,连称对不住。燕秋便向石耐劳笑道:“这也是我的同学伍健生君。” 石耐劳对于宋女士的男友,倒并不怎样妒嫉,立刻伸出手来同健生握着。 燕秋指着大餐桌子面前的椅子道:“大家请坐,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她说完了这话,自己向正中主席上坐下,只管将手向两边指着请坐。这四位男宾,挨挨蹭蹭扶了椅子坐下。燕秋回头向茶房道:“拿酒来。” 又向客笑道:“我居丧,本来不应该喝酒,但是今天有点特别的情形,不能不喝。喝点葡萄酒吧,少喝一点,还是很补脑的。” 客人是不约而同的都答应了一个好字。茶房进罢了酒,送上了菜。大家端起了酒杯子,向燕秋举着道了一声谢谢密斯宋。燕秋笑着先说了一声怠慢,然后笑道:“四位以为我是姓宋吗?” 大家听了这话,不得不吃一惊,和她同学多年,谁不知道她是宋司长的女儿,怎么会变了不姓宋了!大家望了她的脸,都答复不出来。她索兴笑着道:“我不但不姓宋,而且我也不是江苏常州人。” 耐劳坐在她右手下,放了酒杯,自己将两手按在膝盖上,向她很注切的望着,微笑道:“宋女士是受了很大的刺激……” 燕秋连连摇着手道:“我虽受了刺激,也不至于连姓名、籍贯都否认了。就是否认了,对于我胸中不平之气,哪里又平的下去?” 一虹坐在她左手,却回过头来向伍、费二人道:“这很奇怪。我们和宋女士同学这些个年,竟还不知道她的姓名、籍贯。” 燕秋举着杯子笑道:“大家请干一杯酒,我可以把我的故事说给诸位听听,那是你们作梦也想不到的。” 大家如何不急于要听她的故事,都把酒干了。 燕秋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向大家招招手道:“来来,我指一样东西诸位看看。” 大家见她如此动作,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跟着站了起身,同向西餐厅外的看楼上走来。这里下临着南京城内最热闹的一条街市——中华路。八点钟的时候,天上的夜幕已是完全张布起来了。街两旁人家,红绿电灯招牌一齐明亮着。在红蓝的暗淡光里,上面是微微透露着楼房的黑影,下面却照映灯光四射;有那呜呜的汽车喇叭声相配合着,便觉得热闹非常。但是大家到这里来了看不到什么,却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与燕秋不姓宋有什么关系。燕秋指着楼下街道上道:“在六年以前,没有这条马路,只是一条很窄小的街。街两边人家的屋檐,几乎伸出手来可以摸得到。诸位!有久在南京的,还记得这件事吗?” 昌年道:“我是个老南京了,这件事我是记得的。以前这里一条小街,那是非常的小,几乎过一辆汽车都要发生问题。” 燕秋笑道:“可不是!我想以前这条街上的人,作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地方有汽车这样跑来跑去。像我一样,六年前,我在这条街上一家小茶水炉子门口站住的黄毛丫头,想不到今天会在这三层洋楼上吃大菜、喝葡萄酒。” 一虹不觉失声道:“笑话!” 燕秋道:“你以为我这是笑话吗?” 说着,向楼下一家百货公司门口指道:“我记得大概就是在这地方。因为那对门是所新盖起的红砖洋房,如今还在,我们坐下来再说。” 说着,她先回了席。这四位客人,现在成了四只跑狗场里的狗犬,只随了这电兔走,齐齐的回了席,将八只眼睛望了她。她笑道:“四位!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说着,转着眼珠,露了牙齿,向大家微笑。这句话说了出来,大家心里不知道是吃了一种什么东西,既是甜,又是酸;甜,就因为她说了大家是好朋友;酸呢?就因为她说的好朋友,不止一个人,乃是四个人。无论是谁,对于其他三个人,都有点儿不愿意。燕秋也不管他们,自己尽管说自己的,继续着道:“我刚才说我是个黄毛丫头,并不是平常骂女孩子的话。那个时候,我实实在在就是一个黄毛丫头。有了这个原故,所以我就不姓宋了。” 大家见她说得很诚恳的样子,自然不敢再把她当着说笑话,都正了脸色,向下听着。健生为了表示特别相亲一点,就找出了一句话来道:“不管宋女士这话是怎样的吧,我觉得,只有自己能解放自己的女子,这才是个有志气的人。宋女……” 燕秋摇摇头笑道:“我已经说了,我并不姓宋。怎么还叫我宋女士?” 这一下子,可把健生羞得没奈何,涨红了脸,只管傻笑着;两只手按住刀叉,也不会动。倒是高一虹,究竟是个学文学的人,他肚子里有些文章变化,便道:“这个我们自然遵命办理。不过我们没有那样大的胆,敢叫你的名字,那怎么办呢?” 燕秋道:“其实叫名字也没有关系,我是不在形迹上研究的。不过到了现在,我也应当宣布我的真姓,我姓的是木易杨。” 四位客人互看了一下。她又道:“我既姓杨,怎么又姓宋了呢?要研究这个问题,还得先从我的籍贯说起。我并不是江苏人;大家先干了这半杯残酒,让我壮起胆子来,痛痛快快的说一阵。” 于是举起高脚杯子,引着大家喝酒。大家干了那半杯酒,又照了一照杯。燕秋两只手臂伏在桌沿上,将十指交叉起来,抱着拳头,脸色很正,直爽的喊出五个字来道:“我是甘肃人。” 四个客不约而同的轻轻哦了一声。她道:“我既是甘肃人,怎么又变了江苏人呢?这原故说起来很长,我今天要请各位到这里来,就是要说明这个原故。说完了之后,我要请各位多少帮我一点忙。” 四个人同声都说:“不成问题,不成问题。” 这时茶房已经送上了咖啡,燕秋笑道:“话既然很长,我们索兴吃完了,慢慢的谈。” 一虹道:“我想还是请宋……不,请杨女士快快的说出来吧。” 燕秋微笑着,自喝完了咖啡,然后让大家沙发上随便坐下,自己也择了向四人相对的椅子坐下。这时她收了笑容,将灰布旗袍牵扯了几下,又拍拍灰,这才昂头叹口气道:“七年之前,我不想有今天。在一个月之前,我也不想有今天。我原来是个飘泊的人,偶然停止了一下,现在我又要向下飘泊的路上走了。这话怎说呢?诸位!请听我的报告吧!” 以后便是这位杨女士的谈话。 [book_title]第02回 掘草充饥求生到马粪 为民请命纳税舍豚儿 我的历史,说起来是很可怜的,而且是很奇怪的。到现在为止,我的经过,是由大姑娘变为灾民,由灾民变成丫头,由丫头变成小姐,现在又要由小姐变成灾民了。这一段秘密,在我义父没有去世以前,我不能宣布。因为他很爱我,叫我爱惜羽毛。其实由灾民变成丫头,并不是我的罪恶。就是说出来了,也不至于有伤我的人格。只是我的义父,他不肯把将丫头收作义女的事暴露出来。我不愿他为了这小事伤心,我就竭力的隐忍下来了。现在,他已经死了。我那四位哥嫂,怕我外姓的人要分他们的财产,处处和我掣肘。我想我有我的故乡,我何必在他们面前讨厌呢?所以我突然变计,决定离开他们回到西北去。在回到西北去以前,我要把我的历史来说一说,设若我一去之后,或是死了,或是永无音信了,我的朋友可以把我的历史写了出来,当一篇苦情小说看。我这一段话帽子说完,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 我是甘肃静宁县人,我的父亲叫杨守一,是前清时代一个师范学生。为了在隆德当教员,把我和我两个哥哥也都带到隆德县城来住。隆德和静宁,是邻县;旱路不过九十里,这也就算不得出门啦。在甘肃那地方,大概到现在中学校里,还是男女不同学的;至于小学校呢,在前六七年前男女同学,那也就是很少的事。不过我父亲是个师范生,我又只十岁左右,他和我母亲商量了几回,也就把我放在小学里读书。 内地的小学,别的功课谈不到,唯有对国文一样,特别注重;而且我们不一定念国文教科书,《四书》《五经》甚至于连《三字经》《百家姓》《五言杂志》这一类的书,都可以听学生的便;你爱念什么,先生就得教什么。所以我在小学里,也像在私塾里念书一样,平常的知识,可以说完全没有,不过糊里糊涂的,把国文这条路就撞得有一线光明,这也就是我能够到现在还能在南京这首善之区读书一个原因了。在我家移到隆德去的第四个年头上,大祸就临头了。我还记得:是在头一个冬天,下过两场大雪;翻过春天来,天上可没有落下整场的雨,偶然洒两阵雨点,连尘土也没有打湿。我虽年纪不大,但是听到随时随地都有人说:旱灾来了,不得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旱灾有多么厉害,依然天天念书,天天玩。由三四月里这样嚷到秋天,就有两件事让我知道旱灾实在有些厉害。第一件呢,我们家里平常是过着极好的日子,虽不能够天天吃面条子,但是两天总要吃回黑面馍,其余也是吃锅盔。什么叫黑面馍呢?就是本地出的麦子,用土法磨出来的粉,这个叫黑面;本来也就黑,用这种黑面做的馒头,就叫馍。那馍并不是我们现时在馆子里吃的馒头既松又软,这馍可是又粗又硬的。但是甘肃老百姓吃着就是南方人吃肉了。什么叫锅盔呢?是用黑面在锅里硬烤出来的圆饼子,大概有碗口那样大,半寸来厚,烤好了放在家里,饿了就拿起来嚼着吃。这种东西,平常人家不大要菜,也不用什么油盐。我父亲是个念书人,吃得要考究些,常要炒一碟韭菜,再用辣椒粉浸上一点醋,又配上一碟。不吃韭菜呢,就是生萝卜切片蘸盐和辣椒醋吃。 此外,我们还要喝点米汤,就是用一撮小米,煮上一大罐子水,又可当茶喝,又可以当汤喝。可是叫了几个月旱灾,这些东西,我们家里就一天比一天少。到后来一齐都吃不着,改了专吃油炒面。这种东西,出了潼关,就看不见了。是用像粟米一样的东西,叫粟子的,加上养麦杂粮,磨成了粉,在锅里一炒,又焦又黄,干燥得像木头屑子一样。我们就拿瓦碗盛着,用手撮了吃。这倒不论顿数,饿了就吃。 在那个时候,我虽作梦也想不到东南这样优美的生活,但是我天天吃那东西,把口里的津液都让这油炒面醮干了。据我父亲说,粮食还是只管涨价,就是这种油炒面,将来也总有一天会买不起。这种东西没有得吃,还有什么可吃呢?我心里这就是第一件可怪了。第二呢?西北挖井原是难事,井里挖到三四十丈深,有时也只是打些黄泥浆上来。这只有隆德这个县城奇怪,有几口很好的清水井,我们将别个地方一比较,这里就是天上了。可是闹了几个月旱灾,这井水也就变浑了;并不是水也因为天旱变了颜色,乃是井里的水也慢慢干了。放下去的桶一直落了井底,把里面的泥也挖了起来。经过了这两件事,我才知道大家叫着旱灾来了不得了,那并不是吓人的话。 但是这还是第一步,困难的日子,慢慢的跟着来啦。在这年秋季开学的日子,同学的忽然少了一半。父亲的薪水,每个月原是十块钱,渐渐的也有些发不出来。在学堂里教书的时候倒也无所谓,每日回得家来,就皱着两道眉毛,坐在椅子上,两手撑了他自己的大腿,低了头只管叹气。有时候,站在院子里向天空看看,就叹着气说:“咳!这个天!” 这样的话,他每天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天是让他越说越坏,每天抬起头来看,都是蓝的,一块桌面大的白云也没有。我听到说:小麦卖到两块一斗了。但是满城有二三百户人家,没有看到哪家是吃麦粉的,锅盔和黑馍都没有了,我们都是吃油炒面,可是这油炒面也贵得比以前的麦粉还要钱多。父亲没有进款,粮食倒贵起来,就是每天限制吃两餐炒面也发生了问题了。先是父亲催校长,校长催县长,一个月还可以讨两三块钱回来;后来县长索兴不给,把学堂停办了。要说是借钱的话,哪个不穷?就是人家有几个钱,也留着自己买面食吃。至于稍微有钱的人,早是让人家借得不耐烦,逃到别处去了。父亲本来无心教书,而且也没有几个学生,学堂停办了,倒死了这条心;留着我们在隆德,自己带了我十七岁的大哥,回静宁去想法子。去了半个月,还不见来。 我家里还剩娘儿三口啦,就只有几斤炒粉。这几斤炒粉,怎能吃半个月?我们餐餐用水和了煮着吃,一天只敢吃半斤;余外就是到城外山梁子上,挖点草根,用刀剁碎了,煮得烂烂的,和着炒粉一块儿吃。这可到了凉秋九月了,就是下雨下雪,也没有用;因为本年的粮食六月不下雨,就算收不着的。来年的粮食,有些是隔年秋天里下种,有些是春天下种。看看这情形,本年是用不着谈庄稼,都只好到来年再说的了。我们也是过一天算一天,谁也不望明年的事,只是天老不下雨雪,连山梁子上的草,都干死了,草根也不容易挖到好的。自然,我们这个日子没有别的事,天天都是想法子要怎样的把肚子弄饱了。 有一天,我娘儿三个,又到山梁子上去挖草根。那里天气是特别冷的,阴历八月底,就可以下雪。这年天气干旱,虽是稍微冷得迟一点,在这个日子,我们也是穿了老羊皮袄子出去。皮袄两个字是好听的,可是你们要看到那时我穿的皮袄,你会笑了出来。这皮袄就是把整块的羊皮,用几根细索,把来缝在一处,勉强算有衣裳的样子,不但没有面子,连纽扣也没有的,就是用根绳来捆在身上。我身上穿了皮袄,下身还是一条单裤。在山梁子上被西北风一吹,我全身发抖。平常的人,对于这种西北风,或者还能抵抗一阵;但是我们饿了半年多的人,可受不住这样的冷。我先想到家里的炒面粉,只剩半斤上下了,就是采了草根煮着吃,也只能吃两餐;若是再不挖草根,明天就要挨饿了。因此我咬住了牙,还是蹲在地上,用短锄子掘土。为了取点暖意,我是拚命的用力掘,但是我母亲已经把这情形看到了,她对我说:“你脸上都已经发乌了,我们先回去吧。” 我真不敢勉强说不,两只脚在地上顿着跑回家去。 可是太晚了,我已经中了寒,回家之后,头重脚轻。就倒在炕上,人事不知。我父亲没有回来,我母亲是个旧式女子,是不必说了。西北的旧式女子,自己都叫着屋里人。屋里人,就只管屋里的事,要她出去找钱找粮食,那是不行的。因为她平生就不和男人说话,怎好去做求人的事情呢?这时,她为了我病倒了,不忍我再挨饿,把炒面粉煮作汤,完全留给我吃,她和我二哥就只煮草根吃。我二哥也只十五岁,不脱大孩子脾气。叫他顿顿吃草根,他有些不能受,捧了碗,常是哭起来。我们家里就只有一间长方形的屋子,一头是土炕,一头挨着土墙,有一个土灶。所以在屋子里煮草根,吃草根,我躺在炕上,都可以看得见的。有时候二哥哭醒了我,见他抱一只瓦碗放在大腿上坐着,眼望着碗里,眼泪像沙抛一样流下来,右手拿了筷子,并不挑草根吃,只横了手臂去揉擦眼睛。我母亲抱了大腿,坐在土炕边,看看炕上,又看看我二哥,她也是哭得转不过身来。我就是年纪轻,看了这个样子,也要心里难受。我就对母亲说:“把炒面粉分一点给二哥吃吧,我害病的人,反正是吃不下去。” 我母亲说:“并不是我要格外待你好些,只因为你这病也不知道要害几天,城里又没有个医生,这点儿炒面,也应该留着冲水你喝,好救救你的命。” 我二哥也说:“我并不是想吃那些炒面粉,吃下去也就只好饱一餐罢了。我是说:爸爸还不回来,回来了也好想个法子,我们也不能够在这里等死呀!” 早两个月,隆德县城里还可以买到粮食,现在有钱,人家也不肯拿粮食卖给人:爸爸就是弄了钱来,也是不得了。我想着就哭了。诸位你看,这个日子,我们怎样过呢?我是病了,我母亲和二哥又在吃草根。 到了第二日,还是二哥想出了一点办法来。什么办法呢?说起来你们又会好笑的,就是在马粪上着想。你们到不必吃惊,以为我们饿疯了,连马粪也要吃;其实我们是把马粪去掉换粮食。马粪怎么样可以掉换粮食呢?原来到了我们甘肃,老百姓都是睡暖炕的。我们那里绝少木柴,平常做饭,是烧生煤末子。这种生煤末子极不容易烧着,非拉风箱不可。暖炕是成天成晚烧着的,谁能够去成天成宿拉风箱?而且煤火火力大,睡在炕上的人也是受不了。因此我们都是在平常的时候,把牲口拉的粪零碎收集起来,存在一个地方;有了整石的粪量,就摊在太阳地里去晒,晒得干而又干的时候,把筐子装好了,就留到冷天来烧。我两个哥哥虽然跟着父亲念书,常是出去捡马粪,家里倒收藏的不少,算一算,足过两个冬天。可是在这年夏天以后,牲口杀的杀了,卖到外乡的卖到外乡去了,马粪缺少起来。有些人家没有马粪烧暖炕,也是很恐慌的。要知道甘肃人整个冬天在暖炕上过活,要不然,会冻死的。因为这样,我二哥就挨家去问,可有要马粪的?愿意拿些出来换粮食吃。他跑了半天,居然作好了两笔生意。日里挑了两担马粪出去,晚上背了炒面粉回来。为什么晚上背回来呢?就因为白天背回来说不定会让人抢了去的。这个时候,成了那句俗话:“事急无君子。” 谁也不肯望着粮食挨饿的,这已算好了。 我们家里有了这几斤炒面粉,又可以过几天了。这一回子,我母亲把这几斤面粉,看得比金子也贵重,在院子墙角落里,挖了一个坑,等到黑夜里,把一个瓦罐子将大部分的炒面装了。然后放在坑里,用土来埋着。为什么这样呢?让我后面再说这个原因吧。没有埋起来的炒面粉,我母亲分作了十几份,用纸块包着,东塞一包,西塞一包,免得让人家搜了去。每餐拿出来一包,将开水煮了吃。我们已经是整个月不吃盐了,我母亲说是人不吃盐,就没有力气。为了这原故,又叫我二哥挑了一担马粪,去换了二两盐回来。冲水给我喝。人真是贱骨头,假如我现在害了那样中寒的病,就是给医生的汽车费,也要两块钱,可是那个时候我就靠了这二两盐冲水喝,煮炒面糊喝,在暖炕上出了两身汗,我病就慢慢的好了。不过病是好了,已经不敢再出门去挖草根吃。而且我病后的食量,更是宽大,母亲二哥两个人吃的,比我吃的还要少。 所幸在这个时候,我父亲也就回来了。他进得门来,一句话也没说,就放声大哭,我大哥也哭。我们娘儿三个,倒是奇怪;又没有短少一个人,何以进门这样的伤心呢?他爷儿俩哭完了,才由我父亲说:回到静宁去以后,本来那饥荒也是一样,原想是把产业都卖了,好换点粮食。这个日子,还说有人置产业,那不是一桩笑话吗?但是我父亲有我父亲的打算。他有一个把兄,原也是学生,那时可在山里头作一头大王。他有二百来杆枪,五六百名灾民。你说他是土匪,他依然在乡下作老百姓,而且也不知是什么人委任了他保卫司令,你要说他是良民,带了那些人和那些枪,他和人家要什么,人家就得给什么。所以,人家都是过荒年,惟有他依然有吃有喝。我父亲过得没有法子,就冒了险,把田产地契送到他那里去,和他押借一些钱。他笑说我父亲成了书呆子了,这年头,田地根本不能种粮食,买了何用?再说:他坐在家里,自然有粮食送进门来,买那死东西作什么?为了吃饭,那不要紧,就在他那里当一名书记好了。你想我父亲可肯当土匪呢?只说是抛不下妻室儿女。他也不勉强,就送了我父亲一石养麦五只羊。因为这些东西,当土匪的人,也是看得累赘,一天官兵追来了,他也带不了走,落得作个人情。我父亲也不敢再和他要钱,父子两个你挑麦,我赶羊,轮流着把这两样东西向隆德县带来。 但是这路上,也不能乎靖,沿路都有保卫团,那保卫团看到这些吃的,怎肯放过去?把五只羊完全留下了。我父亲哀求他们,说是卖了田换回去救命的。他也说得好:救命只有吃杂粮,还有吃羊肉的吗?你若多说,将你当土匪办。这是念你把羊送了来的,所以把这担荞麦放了过去。老实说一句,你这担荞麦,也未必能挑回家。我父亲也不敢多说,只好挑着那担养麦走了。果然的,第二回碰到的,并不是保卫团的人,是十年前军阀时代很有名的军队。反正这是过去了的事情,也不用提他是谁了。他们的口号是为民造福。可是当兵的人,他只能练成打仗的本领,可不能练成撑住肚子不吃饭的本领;而且他们天天拚死命去上操,更是不能挨饿。当我的父亲挑了那担荞麦,经过一个小小镇市,遇到了他们,几个人就把我父亲拦住,说是要引去见长官。我父亲早被他们的标语政策打动了,有了那先入为主的毛病,觉得这为民请命的军队,总是很好的,就跟了那两个兄弟,挑了那担荞麦,进了他们的团部。他们的团长,就不是我父亲理想中那样和蔼,他先板了脸道:“老乡!你这担粮食是哪里来的?” 我父亲说:“是在家乡押借来的,挑到隆德去养家小。” 那团长冷笑了一声,说我父亲这话骗三岁孩子也不信。这个年月,谁有整石的粮食可以借给人?分明是贩卖粮食的奸商。这样荒年,还想在粮食上来剥削平民,这罪还小吗?念你是初犯,放你一条活命,不过要关起你们来,也没有许多闲饭给你们这种人吃。滚吧!那团长总算大恩大德,将我父亲和大哥放了。可是那担养麦,没有再挑回家来之理,所以他爷儿两个一进门就哭。不但回家去了整个月空手回来,而且在路上走着,没有吃一点东西下去,只是找着了有水的井,喝了两饱水。幸而到家路不多,要不然,就得饿死在路上了。 我们听了这些话,既是可怜他们,整个月的希望也成了空想,不由得也跟着哭了起来。母亲可怜他们是行路人,到底煮了些炒面粉给他们吃了。我父亲捧着碗,才想起并没有放着多少粮食,何以家里三口人吃了这些天还没有吃完?这可有些奇怪。问起我们,是用马粪掉了来的,他又想起了心事。他说:“今年天气冷了,不是在家里烧着暖炕可以过冬的,非要出去找粮食不可。我们能够就吃这点东西,过这个冷天吗?至少还有八个月呢。我看,我们一齐回静宁去,跟了王傻子去千吧。” 他说的王傻子,就是送羊和养麦给他的那位司令。我母亲说:“你疯了吗?不怕砍头!” 我父亲说:“砍头是死,挨饿也是死。事情迫得来了,叫我怎么办?” 我大哥是到过司令那里的人,知道那里非常的舒服,立刻高兴起来。跳着说:“好的,好的,我们明天就去。” 我父亲望了我大哥,半天没有作声,然后流出眼泪来说:“孩子!我有一番痴心,是想把你们培植起来,替甘肃人作一点事情的。那样一来,把我一番痴心埋没了,把你们终身大事也误了。我不过是气头上的话,当土匪哪里是出路?拿脑袋去碰饭碗,那是死路呀!大家都去当土匪,吃现成的,现成的从何而来?这是提倡不得的。真是没有东西吃,我和你娘都可以饿死了。你们来日方长,不可以死,只要有一口气,尽管向东走出了潼关,到了河南地方,就可以讨饭度日了。那时,你们和人家当奴才当丫头,也要读书,然后学点知识回来救救甘肃人。甘肃人苦惯了,不知道这是地狱;外面人没有来过,不知道这是地狱,只有甘肃人到了外省去过,然后回来,这才知道甘肃这地方苦,非挽救不可的了。我是很愿替甘肃人作些事,可是我学问不够,年岁又大了,还能有什么作为?眼巴巴的只望着你们长大,和我完成这个志愿。可是老天和西北人为难,这样大早,我是眼前顾不到,难说将来了。但是我有一口气,我一定教你们作好人的。” 我父亲说的这一番话,我到于今,还是清清楚楚记在脑筋里的。所以我这次要回西北去,也就是为了父亲那话。到了东方,学一点知识回去救救甘肃人。 现在我还是归到本题,我大哥人是很忠实的,在那个日子,国文也有点清通。因为我们所受的教育,也就是国文而已。但是和二哥比起来,却还差得远。他就对父亲说:“你这个志愿是很好的,就怕我们晚辈办不到。既是父亲望我们到东方去求生路,在家里又没有东西吃,迟早是一走,我就先走吧。我读书本来不大聪明,前途也没有多大希望,死了就拉倒。” 我父亲听了这话,没有作声。我母亲说:“为什么你一个人先走呢?要死也死在一处。” 说着,她就哭了。本来,这时陕西旱灾,比甘肃还要厉害。到东方去,总要穿过陕西,走过这样一条灾荒的地方,恐怕是讨饭都无处可讨呢!我父亲心软下来了,把这话就没有跟了往下谈。 可是从这日起,我们埋在土里的那些粮食,又多了两个人来吃了。这可是一件很恐慌的事。到了第二日,我父亲就四处奔走,访问他的一些朋友,看看他们可有什么法子?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法子,都不过是借贷押卖,弄几个钱,到乡下去,秘密的买一点存粮回来吃。这里有些人,比我父亲经济好些的,也就接济我们一半斤粮食。这个时候,我们的紧缩政策,那又更进一步了。一半斤面粉,常是吃四五天。所谓吃粮食,不过是一个名;我们吃的,那时就是玉米芯那种东西。本来是吃玉米的人,将它丢掉了的。乡下人收着很多玉米的时候,将玉米剥了下来,挑了新嫩的玉米芯,用刀剁碎了,再和些杂粮,一齐煮了,这才可以喂猪。但是我们哪里有杂粮来拌?就是把这玉米芯磨得碎碎的,再去煮了吃。这一种滋味,虽然是很苦的,但是比煮草根的滋味,那就好多了。因为草根是自己掘了来的,玉米芯可是拿钱买了来的。既然还值钱,当然比草根好些。我们在饱尝过草根之后,有玉米芯吃,却也心满意足。同时,我父亲还是继续的去想法子。 这样吃玉米芯过日子,我们还是耽心害怕。原来也不知道由什么地方,开来了一营军队。这一营人,并不曾带了粮秣同来的,只好到了本县以后,和县长要吃的。县长也不能在家里预备下这些吃喝,来供给整营的人,只得派了卫队,挨家挨户的硬要。在两个月以前,这些卫队,就到我们家里来过了,那不过是看到吃的,就拿起来走,不看到的呢,自然是算了。看到了,就要拿起走。说是这样的荒年,你们家里还存着粮食,那不是好人。也是他们搜查得惯了,所以这回子县老爷一点也不费事,就派了他们来,合了那句成语,就是“以资熟手”。自然这城里的老百姓,连男带女,一齐并合起来,不过可以编一营人罢了。这些人,大概是吃了上餐,也不知道下餐有没有问题,于今添了一倍的人来要吃要喝,如何担负得下来?这些来的人,又等着要吃,县老爷就是要下乡搜刮也来不及;所以这些卫队,今天在城里发了急,到了一家,无论是好的歹的,总要些粮食才肯走。 我还记得:那一天下午,太阳带了淡黄色,照在院子里,不但没有一些暖气,而且还有些阴惨惨的。我们家是和另外两家人家共住一所院子的。我们这一间屋子,外朝了院子开着两扇板门,恐怕两扇门还抗不住冷,又在门外,用麻布袋拆开来并了一个门帘子,挂在大门口。我一家人都围在炕上坐着,大家唉声叹气。正说着要怎样去找出路呢,忽然那门推了开来,拥进来四个卫队。那破帘子也让他们扯下来了,可想到他们进门用力之大。他们一进门,就喊着我父亲说:“今天你们一定要拿些粮食出来,不论是什么,我们都要。你若不拿出来,就同我们一路去见老爷。” 我父亲跳下炕来对他们说:“我家特别穷,谁不知道,叫我拿什么出来呢?” 卫队说:“你前几天远出门一趟,没有弄了钱回来吗?没有粮食也可以,你家出五块钱,我们可以替你去买粮食交差。” 我父亲说:“有钱?你看我一家人饿成什么样子了!” 卫队说:“你家没有粮食,谁也不肯信的。难道你这一家人都是捆了肚皮过日子的吗?你们上餐吃的什么,现在拿什么出来就是了,决不能那样巧,上餐把存的粮就吃光了。” 我父亲简直没话可答了,就说:“我们差不多是找一餐吃一餐的。” 那卫队说:“好吧,就算你说得是真话,下午一餐,你们也该快做得吃了。这样吧,你们是打算下午吃什么,就把下午要吃的东西给拿了出来。” 我父亲到了这时,只得低声下气和他说好话,因道:“各位!住在街上,都是天天见面的人,何必逼得这样厉害?要找吃喝……” 卫队不等我父亲说完,四五个人就满屋去搜。这时,我们家以为这玉米芯是人家不大吃的东西,用个瓦罐子装着,放在炕头。那卫队看到,将带来的一只空口袋,也把来倒了去。我大哥就跳起来说:“你们也太不问良心了,我们家就是那一点东西,你把它全倒了去,我们吃什么?” 卫队向我大哥横了眼睛,对我大哥说:“我不看你年纪轻,一巴掌打脱你的头!” 我父亲说:“你们也太势利了,军队来了,你们卖了命去巴结;我们老百姓,快饿死了,你还这样欺侮。粮食你拿去了,我们也要说两句话出口气。” 卫队说:“要了你们的粮食那还不算,你等着!” 他们抢了粮食,倒骂了出去了。这一下子,把我父亲那一股子撅拗脾气,可就勾引起来了,在屋里高声大骂:“什么为民造福,这真是要把我们老百姓的命都请了去啦。” 他这样乱骂,自然邻居家里都也听得见,那些卫队都在隔壁如何不听见?这一下子,种下了祸根。 在三天之后,那卫队带了十几名军队,跑来对我父亲说:“现在城里要出一百名壮丁,派你们家里出一名,你们哪个去?” 我父亲看到带了枪刀的人在后跟着,心想:这个样子,分明是卫队引了来的,和他们说那是无用。看了那军队里面有一个人像官长的样子,就向他说:“我家是念书的斯文人,没有气力投军。” 那军官倒说出一篇道理来,他说,他们是为民请命的好军队,既是受过教育的人,那更要出来帮忙。你不肯出壮丁也可以,你拿二百块钱来,纳壮丁税,我们可以替你代雇一个壮丁来充数。我父亲说:“二百块钱,那除非要命!” 那卫队更不用分说,拿出绳索来就要把我父亲捆上。我和母亲,吓着都哭起来了。我大哥这时就跳上前对他们说:“你们既是抽壮丁,为什么带我父亲去?他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那还算是壮丁吗?” 他们看了我大哥这样子,就说:“那很好,带你去吧。” 立刻就把绳子来捆我大哥的手臂。我父亲看到,也跟着哭了。我大哥说:“爹!你哭什么?这是我一条生路。现在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留我在家里头不过是多一个人饿死罢了。我现在若到军营里去,至少是不会挨饿。爹!你养我这么大了,我什么事也没和你做,那是猪狗不如。我走了,你只当跑了一只猪,别舍不得。” 他说这话不要紧,可是我那时是小孩子,也哭得心如刀割一样。其余的人,自然是更不必说;就是那几个卫队,也有点心软,不能下手了。可是后面跟来的那几个拿枪的,他们倒说得有理,他说:“当兵是好汉做的事,哭什么?我们都不是人家的儿子吗?走走走!” 他们口里喊着走,把我的大哥就拉了去。只听到我大哥说:“爹!妈!别念我,我走了。” 最后我就只听到这种声音,不见他的人。到于今,我在文字上看到‘为民造福’四个字,我就想到那可怜的大哥。然而,这还是悲惨的开场罢了。 [book_title]第03回 赤地绝生机人兽相食 寒山寻出路星夜登程 我家自从大哥从军去了以后,第一是我母亲心里难受,老是流着眼泪。我的父亲就劝她说:“现在当师旅长的多着啦,谁不是自小出去的?儿子现时离开我们几年,再过两年回来,你就是老太太了。” 我父亲在口里这样劝着我母亲,其实他背着我母亲和家里人的时候,他心里是格外的难过。还不止这个呢,无论他怎样的难过,家里大小四口,每天两顿吃的,总得去想法子。我只听到人嚷小麦一斗要卖一块钱了,八斤要卖一块钱了,五斤要卖一块钱了。到了一块钱只买五斤小麦的时候,快到数九寒天了。我父亲穿了一件老羊皮筒子,不分日夜在外面跑,只是去找粮食。 我曾看到一张说西北旱灾的电影,老百姓饿死不少,可是粮食店里还堆着整堆的大米出卖。那意思不能说坏,可是我们灾民看到,真觉这个导演先生,笨得可怜;同时也藐视灾民。笨得可怜,一进潼关,根本只有整堆的麦粉口袋,哪有整堆的大米出卖?西北快闹到一年旱灾的时候,别说是没有整堆的粮食出现,粮食店早就关个干净。你想,灾民饿得要发狂了;粮食店掌柜,他有豹子胆,敢摆出粮食来馋这些灾民吗?灾民有那样笨,望着粮食挨饿吗?而且那个时候,只要家有半口袋面粉;今天早上露了消息,不到正午,就有穿灰衣服他人来拿了去。你若是不让拿,少不得有性命之忧。所以在这个时候,就是手上有钱,也许买不到吃的,没钱的那是不用提。设若他知道哪里有粮食,不是想抢,也是想偷了。所以说到一块钱买五斤小麦,那只是这句话,其实有行无市,我们就看不到小麦在哪里。在这种情形之下,叫我父亲不带一个钱出去找粮食,你想是不是件难事?可是我父亲每日出门去找粮食的时候,我们都是抱着绝大希望的;肚子里饿着要吐出黄水来,心里可还是想着:熬着吧,只要爸爸回来了,就有东西吃了。这种情形,我父亲也是知道的,他不忍空手回来,让我们失望,只要放到口里可以吞下去的东西,他总带些回来。因为如此,奇形怪状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有时我父亲拖一条没有剥皮的狗腿回来,有时拿了几只死鸟回来,有时也在衣服里面藏些杂粮回来。有时,到了深夜回家,实在没有什么可拿的了,他也抱着一捧柳树皮回来。你别说柳树皮难吃,找起来也不容易呢!甘肃境里,常是在走几里路不见一棵树。柳树是欢喜水的植物,那边更是少。只有当年左宗棠征西的时候,沿着大路,由潼关到玉门共三千里路,种下两行树,一半是杨柳,一半是白杨。这些树,二三十年慢慢的让人砍掉,也许走上百里碰不到一棵。所幸离隆德县不远,还有些老柳树。我父亲每到了毫无办法的时候,就去剥树皮回来。这树皮是什么味儿?我也不用说,各位有那种好奇心,可以随便剥块树皮到嘴里尝尝,那么可以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天气慢慢的冷,找粮食也慢慢的难。听到说:一块钱只买三斤麦子了!假使这日子有洋钱可以买到小麦的话,我们也只有白瞪着眼。你想,我们穷到那样,能够每天拿整块钱买粮食吃吗?因为我们一家,每天总也要吃三斤麦吧。那时,天气冷得不能形容了。我父亲冒着寒冷,虽也逐日出去,可是野狗野鸟已不容易找着。从前联合几个饿友,打死一条狗大家很公平的分了去吃;如今打死了狗时,大家就抢,甚至乎打起来。而且狗也不比人蠢,它知道,人要吃它了,早跑着离开人群;而且人饿,狗未尝不饿,它饿急了,也有些想吃人了。 这是个极好的纪念,是阴历十二月卅日,该过年了。我们一家,整整吃了十天的树皮,大家并不曾害病;可也不知什么缘故,却一点气力没有。马粪在炕眼里烧着,屋子里暖烘烘。人只是倒下去想睡觉,胸里头像火烧着,人有点上气接不着下气。我慌了,只是哭。我母亲的脸,瘦得只有黄蜡可以形容,头发披了满脸,躺在炕上。你们想想,那是什么境界吧!我父亲拉住我二哥的手,抖了两抖,点着头说:“孩子!你还有几斤力气?我们吃了十天的树皮,肠子都快要擦破了。依着我,出外去找找吃的去,若是找到一头饿狗,我们也好过年。” 我二哥是小孩子,那更是饿得想吃。父子俩各人拿了一条棍子,就出门去了。他们知道没有杀尽的狗,都藏在山沟里,因之两个人就向那没有人的山沟里走。走了半日,倒发现了两堆鸟毛,不知是狗吃剩下来的,还是野兽吃剩下来的,看看身外,什么也没有了。我们那里的山并不高,一道又一道,只是些土梁子,没有树木,也没有石头。大冷的天,土梁子上光秃秃的;那淡黄色的土让那淡黄色的太阳来照着。平常人家形容灾荒之区,是赤地千里,像这样的灾区,固然可以说是赤地千里;但是那个赤字还只能形容光秃秃的地皮;上天下地那种凄惨的颜色,就形容不出了。 我父亲和二哥约莫走了一二十里路,哪里看见什么可吃的;两人无精打采也就只好向回家的路上走。不想路边一个倒坍了的土窑里,呼的一声,有样东西窜了出来。我父亲还不曾看得清楚,腿肚上已是被咬了一口。幸亏我二哥在旁,举起棍子直劈下去。我父亲饥寒久了,经不得这拚命一口,痛昏了,蹲在地上,用手抱了腿。我二哥那棍子下去。也是把吃乳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只是气喘,手扶了棍子,撑住了胸口,动不得。那被打的东西,一棍子正中在头上,也躺在地上,正是一头饿狗。它睡在窑洞里的时候,大概也是奄奄一息,看到有人来了,就孤注一掷的窜出来用力就咬。不想旁边还有第三者给它一棍,它经不住就倒了。我父亲蹲在地上,喘着气望了那狗。我二哥懂了,又在狗头上敲过几下,才把狗打死了。这时,倒让我父亲为难起来。你说怎么着?白天拖了这条狗回去,怕有人要分;到晚上再拖回去,又怕山上的狼要来抢。因此,父子二人拖了这条狗走一截路,徘徊一阵子,直等天色昏黑了,才回家来。我们家有了这条狗,立刻剥了皮,煮起肉来吃,这自然是过了个快活年。 可是天下事就是这样不平等。我们隔壁街坊,也是个穷人家,而且也没有人力,只有个老婆婆,和两个儿媳妇。她大儿子是死了,二儿子又当兵去了,只剩下这三个女人。我们虽穷,还能出外去找些树皮、草根来吃。她家不行,只有硬挨饿的了。因此如此,所以不经饿的老婆婆,首先倒下,就在过年的这晚上,这老婆婆活饿死了。我们听到隔壁的哭声,由我父亲去打听才知道是如此一件惨事。在她们家挨饿的时候,街坊自然不能天天去帮助她们;如今这老婆婆死了,她们家一无钱二无人,不能硬看着死尸停在家里,所以我父亲聚集了许多街坊,就在当天晚上,将死尸抬了出去,在山梁子下,挖坑埋葬了。这埋葬的法子,也是特别;棺材固然是没有,就是香烛纸钱,平常丧家再穷也要办的,这时也没有;只是找了些破旧麦粉口袋,将死尸一裹,放到土坑里去了。这好像是和我自身不相干的事,用不着告诉诸位的。可是到了第三日,惨事就发现了。原来挨饿的人气力不够,埋葬得不深,被七八条野狗知道了,不知从何而来,将掩埋的浮土完全扒开。于是把这位饿死的老婆婆分着吃了。有人看到,不敢去追逐,邀了许多人追到那土坑边去,整个儿死尸首是没有了,只是些零碎血肉和泥土杂在一处。大家看了心里难过,赶快加上泥土,重新掩埋起来。所谓心里难过,并不是看到狗吃人而已;因为许多人都吃过狗肉的,如今眼睁睁狗吃死尸,分明就是间接的人吃死尸。 父亲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们,我们在外面屋檐下,还藏着一条狗腿,就不忍心去吃。其实我们也就是那一会子难过。就从这个日子起,饿死人的消息,天天有人传说着。野狗吃死人的事,也毫不足奇。这是为什么?因为在两个月之后,由死人不用棺材,又进步到死人不埋了。死人所以不埋,也有道理的;譬如在一个村庄里,原来有四五个窑洞子,四五家住户,跑了三家,只剩两家;这两家人先饿死的,有后死的来埋;这后饿死的,留了死尸的窑洞子里,当然是陈列着等狗来吃了。以前我们打狗吃,那狗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自从死人加多,狗到处有人肉吃,就变了个样子;长得又肥又大,卷了一条长毛尾巴,睁着两只通红的眼睛,见了人,露了雪白的尖牙,鼻子呼呼作声,简直要吃活人了。这时,也不但狗吃人,山上的野兽豺狼野猫这些东西都吃人。因为食草的野兽无物可吃,渐渐稀少,食肉的野兽,只好吃人了。这样一来,我父亲出门去找粮食,又更加了一层困难;就是一个人不大敢走,晚上也不大敢走。我们依然是靠了树皮玉米芯这些不能下肚的东西,来维持生命。 有一天,我父亲一个朋友来了,他说“守一!你还是愿意死在隆德呢?还是打算逃生呢?现在,借无可借了,卖无可卖了,要偷人家的,也无可偷了。据我打听,在两三个月以前,老百姓还有点粮食埋在地下;可是自从城里的军队到乡下去清过两回乡以后,老百姓那些埋着粮食的也就光了。并不是军队直接向百姓勒索,不过他们有了县官派的委员跟着,老百姓若不把粮食拿出来,委员就把老百姓吊起来,悬在高地方,轻是鞭子抽,重就是用烟头熏。老百姓就是铁打的,也熬炼不过,只好将粮食拿出来了。军队呢,他们是依然符合不扰民那句口号。但是,据我看来,实在是不容许我们住下去了。我们只管住下去,有一天拿香火来熏我们的时候,我们拿什么东西来给人家呢?依我的意思,现在已经不十分冷了,我们向东走吧。我决定了,明日就走,走到哪里是哪里;饿死那也是情愿的;总比在这里死守的好。” 我父亲被他这一番话打动了,就也决定了走。 自然我们谈不上什么盘费,但是向东走上千里路,不见得随处都有粮食可以乞讨。为了预备绝粮起见,除带着干粮以外,多少总要带几个钱。可是这就是问题了,钱先不必提,就是要带着管两天以上的粮食,也很不容易。所以我父亲有了要走的心,却是没有可以走的力量。无可奈何,又混了六七天。有一天,父亲跑了回来,对我母亲说:“我们还是走吧,在这里吃树皮草根,未见得到路上去就没有树皮草根。在这里饿死了,我们也是懒死的。若是逃出去还是饿死,那在天灾,就不关于我们自身了。我们说走就走,明天一早就走。” 我母亲说:“逃命去我是愿意的。只是我们走,将来大孩子要回家来,可没有地方找我们去。” 我父亲听说,也是惨然,便说:“事到于今,那也没有法子。听说他的队伍,驻在平凉,我们这正要由平凉经过,能找到了他,也未可知。我们可以约定,这次逃难出去,不定在哪里分散,以后有一天得回甘肃,都得到隆德县那个破家里来。只要大家记住了这句话,忍耐着,有一天要团圆的。要不然,我们两个人死了,这两个孩子也是保不住。” 我母亲想着也是,就收拾了破破烂烂,作了两个包袱。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值钱的,只好将两扇木板,以及几担马粪,和一张破桌子、两把椅子,一齐卖给县衙门里的卫队长,换了三四斤杂粮磨的粉,用口袋装着,这就是我们要走上千里路的川资了。 第二日清早,我们和街坊告别,眼望着下了两扇门的屋子,不禁洒了几点泪;并不是我们舍不得几间黄土屋子,因为这次走,把里面的东西弄得精光,以后再想到一家子围在炕上过冬,是不行的了。我母亲尤其是可怜,在屋外看了不算,还走到那里面去张望了几分钟,这才拿了一根树枝当拐棍,叹了口气上路。我父亲挑了尽家所有、不上六十斤重的担子,我二哥背了个包袱,我也拿了根棍,一行四人,出了东门东去。街坊个个带了一张黄瘦的脸,睁了两只昏眼,站在门口望着我们走。既和我们庆幸要逃出枉死城;可是又和我们耽心:一路都是灾区,我们怎飞得过去?必然会饿死在路上。所以有些要好的邻居,拖拖踏踏,也跟着我们走出东门来。在我呢,年纪还小,有父母同着一路,换个新鲜地方过活也总是欢喜的。 我们出了隆德城,迎面的太阳,带了鸡子黄的颜色,由土梁子上升了起来。我们整日整夜的在土屋子里闷着挨饿,人是生气毫无,今天走到旷野里来,看到这天底下涌出来的太阳,心里好像开阔了许多。其实那还是我小孩子脾气,不知天地高低的感想。我父亲睁开眼来,看到那莽莽的高原一片黄土,他就愁着向前走去是不是有路可通?我父亲这种感觉,那是没有错误的。当天我们住在六盘山下面,因为人都走累了不敢上山,而且这山上,不断的出土匪;我们没有什么东西让土匪抢了去,听说土匪一样的挨饿,杂粮也是要的;加之我们两个小孩子,父亲也怕我们害怕,所以就在山脚下歇了。这山脚下是陕甘要道,本来还有几家客店。可是我们怎能够进去?只好在人家屋檐下墙转角处,找个避风的地方大家就坐着,互相挤靠缩作了一团。六盘山上,旧历四月还下雪,这是到西北去的人都知道的。我们虽是住在山脚下,可是露天的,那黑暗的空中,吹着西北风,星光小小的,好像也是冻干了。我们刚迷糊下去,又醒了过来;就是醒着,也是周身发抖。我母亲因为我冻着病过一场的,就对我父亲说:“若是在这里过夜,恐怕孩子们会冻出病来。现在上天有一线月亮,多少有些混混的光,不如趁黑夜摸上山去,山上虽然出土匪,可是这样寒冷的半夜里,决没有人爬山,土匪也决不会在那里候人的。” 我父亲也是冷不过,两手紧抱住身上的羊皮筒子,在人家屋檐下跑来跑去,脚踏了地得得响。我呢,缩在一个墙角落里,两腿蜷起,抵了下巴颏,两手又紧紧的抱住了大腿,缩得不能再缩了。但是脊梁上,像冷水不停的在那里浇着,风吹到脸上,仿佛又薄又快的刀片在那里刮。鼻子里的清水,不知从何而来,也只管向下滴着;两块嘴唇皮,自己乱撞起来。我也不知什么原故,就是嘟嘟嘟,口里哼着。 我父亲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在六盘山的黑影子上,露出了个白钩子,就说:“好吧,我们走着试试看。” 于是我们大小四口,就在这黑夜里摸上山去。这山怎么叫六盘山呢?就因为这山上的路,上下要盘着走六回,才可以走过。不怎样的好走,也就可以想见。我和母亲平生就没有作过长途旅行,而今还要在黑夜里爬山,这痛苦是不用说了。我二哥背了包袱,在前面探路;我父亲挑了担子,紧跟着他;我娘儿两个将棍子撑了山坡,一跛一步。本来那路就陡,加之在昏黄的月光下面又不大看见,有时候我就用两只手在地上爬了走。但是爬了走还不行,脚踏在浮土上,腿向后伸着,人向前爬着,反而向山坡下溜下去了。我跌,母亲也跌,两个人轮流的跌着。以先,我父亲还不免放下担子,把我们扶了起来;到了后来,他也扶不了许多,只好由我们去跌着。这个时候,我们冷是不冷了,可是我们跌得头昏眼花,还要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只管向山上走去。 好容易到了山顶,本当休息一下子,可是那里的风,吹得呜呜作响,仿佛有人在那里推我们,弯了腰闭了眼睛,哪容得人站住!因此我们一行四人,又慢慢的向山下走。谁知这黑夜里下山,比上山还要困难许多倍。脚放下去,不曾站定,人跟着就要向前栽了去。走几步,我娘儿俩就坐在地上,伸了脚在下面探着,然后两手撑住了地,坐着向下移。这样走一步坐一步,走到山脚下,也就天亮了。可是天虽亮了,我们大家都精疲力尽。我脸上跌青了两块,腿上手臂上,也跌破了几块皮。我母亲那就不成话说,满脸满手都是伤痕,身上是可想而知。我母亲坐在地上,摇着头说:“今天要死我也就情愿死在这六盘山脚下了。再要我走,我实在走不动了。” 她说着这话,声音也就听不大出来。她那分受累的样子,至今我还留印在脑筋里:她斜躺在一方土坡上,头也垂在肩膀上,闭了眼睛,只是微微的透气。那时候,我怕她要死,吓得哭了。我父亲真好,把自己身上的羊皮筒子脱下来,盖在我母亲身上,自己只把一条羊毛毡子,将身上裹着。 太阳出来了,看到这山沟里有了人家。于是我背着包袱,二哥挑了担子,父亲背了母亲,走到人家里去。我们以为有了人家,多少有点救星,哪知道到了那里,竟是大失所望。原来这里的人家,门窗户扇全拆了个空;屋子里面,更是空空的,哪里有什么人。父亲点头说:“这是山上土匪闹的,我们走到土匪窝里来了。” 这时,我母亲哼了一声,父亲就顿了足说:“不要管了,我们再走吧。” 走着路,看到一幢庙,墙垣大门倒是好的。好在我们都是死里逃生的人,也不能处处顾全利害,于是就冒着危险撞了进去。到了庙里,一切都完好,连厢房里一张土炕,也完整存在着。我父亲说:“这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在这里暂住下吧。” 当时他放了我母亲在炕上,先在外面找了些干草木片牛马干粪,推进炕眼里烧着,把炕暖起来,然后陆续的去找度命的东西。后来我们在墙壁上观察字迹,知道这个村庄让土匪盘踞过不少的时候;只有这幢庙,土匪怕佛爷,不敢侵犯,所以还保留着原来的面目。 这庙门外有道山沟,虽然没有水,冰却结得很厚。我父亲到沟里去,先搬了两块冰进门,在庙里找出两个破瓦罐子,一底一盖烧了冰水给我母亲喝。自己又带了根棍子,沿着这些人家逐家去搜查着,居然七拼八凑装了一小口袋吃的回来。我父亲很高兴的跳进屋里来,向我的母亲说:“我说过了,人总是要拚了命干,才能找得出路的。你看,我找到许多吃的了。若是我们老在隆德等着,请问,哪有这么些个吃的?” 说着,他拿了口袋底向外一倒,就倒出许多东西来;有锅盔,有黑馍,有荞麦面,有玉米。虽然是带了尘土堆在炕上,但是,我和二哥都像得了至宝,早是伸出手来,各拿了一块干黑馒头到嘴里去嚼着。父亲伸着手,就夺了过去。我们以为父亲不给吃,都哭了。父亲说:“并不是我不给你们吃,怕你们日久没有吃面粉,吃快了,会出毛病的。再要病倒一个,我们怎么走呢?” 父亲这样说了,我们也就不敢争吵。父亲真是细心,找了三块茶杯大的黑馍,用三根木棍,架在水罐子上,要蒸了给我们吃。不想其中一个,落到热水里去,打捞不及,在水里化了。这时,你们可以知道我们怎样看重这一块黑馍。父亲把那片黑馍,用带着的小刀切了条子,分作三份,分作我们娘儿三个三份。那热水里有了那个黑馍,连带着,这一瓦罐子水,也就成了宝贝。我父亲这就用带来的碗,分作了四份,除了我们每人一碗,他自己也就尝着了一碗。我们辛苦了一夜,得了这点子安慰,围着暖炕,大家也就睡了。别个我不知道,若说到我自己,我那要吃锅盔黑馍的心,比想要睡觉的心,还重十倍。因之等我父亲也睡着了,我就偷偷的起来,将挂在那墙上的口袋取了下来。一手拿了一块锅盔,一手拿了一块黑馍。虽然那东西硬得像石头,黑得像土块,可是我急了,顾不了许多,送进口去就吃。那东西粘了极厚的尘土,也不知在那无人的屋子里搁了有多久,吃到嘴里,当然是像木渣一样。可是在嘴里咀嚼了一会之后,那木渣得了津液的帮忙,很感到有味。于是我吃了还想吃,便吃下两块锅盔、两块黑馍下去了。还是我自己警戒了自己:可不能再多吃了,东西少多了,父亲是必然知道的。于是我又爬上炕去,悄悄的躺下了。 哪知道父亲先拦阻着我吃黑馍,那是极有道理的,怕的是我这久饿的肚子,有些受不了。我一觉睡醒了之后,只觉肚子疼,心口膨胀,头晕,眼睛发花,而且口里渴得发苦。我知道是吃出病了,十分的后悔,而且不知不觉的,也就哼出一声来了。我父亲是撑了腿,靠住墙坐着的。大概他也是怕睡得太安稳了,不能照应我们,这时我微微一哼,就把他惊醒了过来。看到我的颜色,他就忙着问我是怎么了?我自己惭愧,哪里答应得出话来。我父亲见我伏在炕上皱了眉毛,红了眼睛,鼻子里不断的哼,情知不妙,伸手摸着我的额角,就叫起来说:“这可不得了,乃是要大病的样子呢。” 我虽知道父亲着急,应当把病容忍耐了;但是我周身烧得像在火盆上一样,不容我不哼。到了这时,我不能不说实话,只好告诉父亲;病体是不要紧的,不过是我偷着多吃一点干粮罢了。我父亲听说,就问我吃了多少,我哪里敢瞒,都实说了。我父亲不但不怪我,反而对我哭了。他说:“本来饿得太久了,这是可以原谅的。” 我就是和我父亲说了这几句话之后,人糊涂了。 在这种地方,病倒了两口人,我父亲那一番痛苦,自然是可以不言而喻。我母亲究竟受了累,在那暖炕上休息了两晚,病也就好了。只是我把东西吃伤了胃,病了一个礼拜之久,方才还了一点子原。自然,在那破烂人家搜出来的那些干粮也就吃光了。西北人守成,这是他们一种短处;可是在痛苦里挣扎,不肯轻易改变方针宣告绝望,这又是他的长处。而且可以大胆说一句:不论哪一省的人,没有像西北人能挣扎的。我父亲在隆德挣扎了半年多,已经把人磨炼得成了一把骨头,现在到了这六盘山脚下,他决不灰心,依然挣扎。不孝的我,偏又加了他的痛苦,这是于今我还后悔的。 在我病好了的第二天,我实在闷得慌,一个人跑出庙门去,也想到空屋子里去找点吃的。我糊里糊涂走进了一家,只见门窗都倒了,从墙窟窿里放出些阴光来。屋子里四周是碎土,哪有什么!于是由倒墙的所在走进第二家去,这第二家门是没有,窗户都用黄土封闭了,只觉里面漆黑,有那冰冷的阴风向人脸上吹来。那墙角落里,好像有个黑影子缩在那墙角里蹲着。我一见之下,遍身的毫毛孔都紧张起来,头皮子也都麻了。我是个小女孩子,怎么受得了这种惊骇?掉转身就向外跑。我一时转错了方向,并不是向庙里跑,却是越跑越远。看看两旁的人家,破墙破壁,什么也没有。太阳又阴了,冷风在路上吹着,呜呜的叫,刮起了干黄土,向人身上乱扑。好像跑进了那鼓儿词上的枉死城;仿佛那些倒了半截的墙,歪了半边的屋,有许多鬼在那里等我。我四处张望着,连个鸟的影子也没有。我就怪叫一声,倒在地上了。 [book_title]第04回 别子到荒城双亲待毙 卖身投老吏五载离家 那时候,我是什么也不知道了。幸而有了我这一声大叫,才把我父亲由老庙里叫了出来。他看到我倒在地上,立刻把我抱进庙去,用热水慢慢的将我灌醒。我睁开眼来时,我母亲已哭得眼泪像抛沙一样了。 在这天晚上,我父亲又和我母亲商量,无论如何,这个地方已经不能住,决计勉强上路。只是我受了一场惊骇,让我休息一天。到了第三日我依然还是很疲倦,可是我看到父母都很着急,也就忍耐着,跟着一处走了。这天,就是我母亲也有些走不动,所以我们只走三十多里路,在路旁找着了一个窑洞,就在那里住下了。这个窑洞,并不是逃旱灾人留下的,根本就坍了半截,洞里层的炕已是让土埋上了,大概这里面不曾有人住也是日子很久。好在这窑洞口在一条土沟的土壁上,倒是很避风。虽然洞口没有遮拦的东西,我们倒也不十分耽心,就在洞口上宽展的地方,随便的躺下了。我们在土上铺了一床破褥子,一条大羊毛毡子,就当了被盖。挑的担子,挡住了洞门,略微遮上一点风。我和母亲都是身体疲倦的人,自然是倒下就睡。我父亲和二哥另睡一头,我就不知道他们是几时睡着的了。 在我一觉睡醒,天色快要亮的时候,忽然息息率率有一种声音送到我耳朵里来。我睁眼看时,洞口上有一条矮的黑影子;那影子伸了一张尖嘴,直插到人身边来。我心里想着:这必定是狼。心里这样刚刚的一转念头,口里也就立刻喊叫起来:“狼!狼!狼!” 我心里本是要说狼,可是我的舌头,已经卷着伸不直来。究竟我喊出来的是不是狼,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这种声音,那是很奇怪的,早把我父亲由梦中惊醒。他直蹦了起来,在昏昏亮的夜色里,也看到洞口一个黑影子,急忙中找不着打狼的东西,就把枕头的那个包袱,高高举起,对了那个黑影子直砸了去。这才听到哇的怪叫,那东西跑了。它跑是跑了,可是我本来已经是受够了惊骇的人,再加上这样一番惊骇,我几乎有些神经失常了。因之再要睡时,自己却又哭着嚷着惊醒了过来,闹得我父亲母亲都不敢睡,眼巴巴的望着天亮。等我睡足了,醒来才问我:能不能上路呢?我虽小,也觉得这个窑洞子决不是安身之所,就勉强忍住了痛苦,向我父亲说:“让狼吓一吓,这是很不打紧的事。我又不是三岁二岁的小孩子,还能因为这一吓就惊了疯吗?” 我父母都觉这话有理,就带了我上路。 不想我这样大一个人,倒真成三岁两岁的小孩子。自这时起,头上已经有点发烧了。这天我们为了要赶到乎凉去找东西吃,拚命的赶路;一直走到天色昏黑,才到平凉城的西关外。西北的城池,照例是城外还有一道关,城外有人家,关外多半是没有人家。我们摸到了平凉城,可是依然没有托脚之所。一片平原,身后吹来的西北风呼呼的叫着,我便觉着有些站立不住。我们起始也想躲在城关的门洞子里,后来才感到我们这是傻想。因为城的西关,自然是朝西开的,西北风恰好向那门洞子里灌,怎样可以在那里藏得住身呢?我们站在那平原地里打主意。那风呼呼的在我们头上叫唤着过去。依了我父亲的意思,说是可以绕了城墙脚走,走到东关去。他是到过两次平凉的,记得东关外有两幢庙可以歇脚。我母亲一问多少路,他说:“这平凉城恰是个长形的,由西到东穿城九里。” 我母亲喘着气说:“就是我可以拖着再走十几里,恐怕女孩子要摔倒了。” 我父亲想了也是,记得前面半里路,有一座木桥,桥底下是道干沟,不如就蹲在那里面混过这一晚去吧。于是引了我们,摸索走到桥下,大家蹲在一处。不想这桥洞下面,竟是阴戚戚的所在,风虽不会向身上扑来,可是那冷气由脚后跟爬上来,直透脊梁骨。这晚不像在六盘山脚下,只是我一个人抖颤。现在我一家四口,全是抖颤着的了。我父亲说:“这样的长夜,若是熬着坐到明日天亮去,恐怕人成了冰人了。而且燕儿身体又不好,哪里再冻得?” 我父亲说这话时,我还摸糊着听懂得一点。等我醒来时,我面前烧着通红的火,自己带着的瓦罐子架在火上烧,蒸气乱喷。不用说喝一口热水,便是看了这蒸气,也就心里大为舒服了。 原来父亲在暗中摸着我冻死了过去,急得直跳。他又想过去不远,路边正有两排树;现在也不管这是官家的,或者是民家的,就带了我二哥到那树边去。因为我们带着有刀子的,不问好歹将树枝砍下几十条,就一直拖到桥垛下,点着火烧了起来。去这里不远,正有一条河,父亲又拖了许多冰块,用瓦罐子装了,搁在火边烤着,把水烧开了。父亲多少有些卫生常识,先将我四肢摩擦着,让我血脉活动,等我醒过来,才远远的让我望着火。我母亲和二哥,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跳到火里去,那一分儿爱火的情形,这就不必说了。烧了这一夜的火,又有热水喝,总算救了我一家四口的命。可是这是一利,却也是一害;天色昏昏的时候,就来了十几个军人,好像要和我们开火一样,端了枪,把枪口子朝着我们,冲了上来。看到桥底下,不过是我们这样四个,有几个人倒笑了。但是他们也并不放松,十几个人站着圈圈,将我们团团围住。其中有一个,是挂着手枪的,恶狠狠的就跑到我父亲面前去问道:“你们还有人呢?” 我父亲说:“我们是逃难的。一家四口就是这几个,哪里还有人?” 那人问:“你昨晚上放火作什么?” 我父亲说:“我们哪里敢放火?请你看,那里一堆树枝就是我们烧的,我们躲在桥底下实在冷不过,这女孩又病了,所以烧一把火来烘烘。” 那人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城外可以让你们随便烧火的吗?你不知道总司令住在平凉吗?” 我父亲说:“我们一个逃难的人,哪里懂的这些!” 那人说:“逃难?平凉城也不是赈灾的地方。你们这班人,天天往这里跑,我们还不够照应你们的呢。你们这乱子惹大了,跟我走。” 我们看到整群的兵围了上来,早是魂飞魄散,谁也说不出一句话。这时听到军人要带父亲走,我们都着急,突然的哭了起来。那军官向我看看,就喝着说:“不用哭,你们也一路跟了去,要说有事,你们也一样的脱不了干系。” 我们虽明知道这件事有不少麻烦,但好在是和父亲一路走去,比较的心里要安慰些。 我们被军人押解着,当时自然很害怕;可是事后想起来,又好不威风。原来这十几名军队,分作了两班走,扛枪挂剑,一班在我们前头引路,一班在后面押着。我一家四口夹在他们中间走,我们心里都害怕着。跌跌倒倒进了平凉城。进了城之后,我们才知道那军官说:天天有难民来,这话不假。只看那人家屋檐下,左一群,右一群,面黄骨瘦的,蹲着,坐着,到处都是。我们糊里糊涂押进了一个庙里。这庙,已经是让军队改为兵营的了。他们把我一家赶到一个有马夫神像栅栏里住着。 不多一会,又有个军官由栅栏外经过,看到便大声问着:“谁把几个穷难民关在这里?” 旁边有个背枪守卫的,就答复着说:“这就是昨晚在西关外放火的。” 那军官便立刻向栅栏子里望着说:“喂!你们为什么放火?” 这大概是我二哥的厄运临头了。他偏是一点不怕事,对那军官说:“老爷!你看,我们死都快了。像放火的人吗?我们昨晚进不了城,躲在桥梁下;因为冷不过,烧了几枝干树烘火。” 那军官唉了一声说:“这孩子胆子不小,敢和我说话,你多大年纪?” 我二哥说:“十五岁。” 那军官点点头说:“你十五岁的孩子有这样大的胆,那可不坏。好!过一会子,我发落你们。” 他说着话,自走进去了。后来我们打听着,才知道这个说话的就是旅长。 约有半个钟头,这旅长派人来将我二哥传去了,问了很多的话。随后又把我父亲传了去,据他说:我们在城外通宵烧火,扰乱军心,本来是不能饶罪的,不过想到我们是逃难的灾民。也不愿和我们为难。叫我父亲把二哥留下来,给他当勤务兵。请想,我父亲本来是想到平凉来找大儿子的,于今倒反要他丢了第二个儿子,他如何能肯?所以不多大一会工夫,却见几个大兵,将我父亲拖了出来。我母亲得了这信,哭着向里面直撞了去,那守卫兵一拉,她就躺在地下。可是这兵营里能让我们这样撒野吗?早有十几个人连拖带推,把我们轰出了庙门。总算十分讲交情,不曾打我们。我父亲究是个懂事的人,连连的喝住我母亲,不许哭嚷。说是我们还有一个儿子,在人家手掌心里呢,怎能够和人家反脸呢!我母亲想了也是,二次里让我父亲进庙去见二哥,我们在街上等着。父亲进去了个把钟头,红着眼睛出来,对我母亲说:“孩子在这里很好的,至少他有了吃饭的地方了。旅长很好,给了我三块钱,让我们作盘费。可是要我们立刻就走,他会派弟兄来押我们出城。” 我母亲只说了“他们也太忍心了!” 几个字,已经有四名弟兄来了;他们手上都拿了枪,而且在枪上还有雪亮的刺刀。我们原是出来逃命的,看到刀临在头上,有个不害怕的吗?这也没有法子,只好委委屈屈,由那四个兄弟,将我们押出了东关。我父亲挑了担子,我背了包袱,我们又这样继续的向前走。可是我们一路之上,忽然又少了一个人,前前后后不住的看着,仿佛是我二哥走失了伴似的。我母亲走个十里八里,坐在地上,就要回头望望,只要我和父亲一提到二哥,她立刻就哭起来。哭的时候,她口里同时叫着大哥二哥的名字,我听到就跟了哭。我娘儿两个哭,父亲也不能不哭。所以我们走到了陕西长武县境,三个人的眼睛,都红肿了。好在这段路上,有两条河路;由这里上乾州地方,多少有些收成,荒虽荒,有钱还可以买到一点粗粮食吃。我父亲身上有那三块钱,就一路对付着一斤半斤的粮食;三个人吊住了这口气,慢慢的向前挨。 可是到了乾州,就有人对我们说:前面去不得,乾州、醴陵都是旱灾最重的县分,那里又正闹着土匪,就不饿死,也许让土匪杀了。但是我父亲想着:若不前进,在乾州也找不出一个吃饭的地方来。往潼关去的路,我们差不多走了一大半了,纵有一截灾区,生死也就是这一关,撞过去了再说。因之我父亲将剩余的一块多钱,全买了杂粮分藏在我们三个人身上,依然向东走。我还记得:我身上藏了一斤多干枣子。这东西出在乾州河边,平常一块钱可以买十几斤,如今一斤,可值半块钱了。所以每一个干枣子,我们简直当一斤面吃。吃的时候,用四个门牙对咬着,咬下一丝丝,留在嘴里咀嚼。我说过了,西北人是最有挣扎能方的。我父亲把我们引出了乾州,减缩得每日只吃一顿东西,可是每日倒要走好几十里路;那样走路,无以名之,只是挣命罢了。由乾州再往东走就是永寿、乾州、醴泉、咸阳四县,也是灾情极重的地方。走路的时候,我们的心里都这样想着:现在走得很好,再走到前面去,可不知道吉凶如何?不过心里尽管是害怕,也并不曾缓走一步。 在路上遇了三四次土匪,但是究竟是不是土匪,我到现在也闹不清。因为他们的头儿,也叫师旅长或者司令;他们的弟兄,也穿了灰色制服。好在我这一行三人,看去都离死不远,只不过只有一点人气;他觉着要和我们为难也没有多大的意思。所以我们当在路上遇到这种人的时候,也不前进,也不向后退,只是闪到路一边去。原来第一次遇到这种人时,我们都吓呆了。因为他们对我们望望,就这样过去了,并不怎样为难我们。到了第二次第三次,就不吓慌了,故意装是发呆,用这个老法子混过去,心里倒是很坦然的。后来到了西安,才知道我们实在糊涂。据人说:他们这些人,饿疯了,穷疯了,遇到了有钱的人,自然是不能放过;遇到没有钱的,他以为是彩头不好,也要杀穷人出一口气。我们没有遇到杀穷人出气的,总算万幸。 说到西安两个字,现在无所谓,在那个时候,总只听到我父亲说:“到了西安就好了,过几天可以到西安了。” 天天在口里这样念着,仿佛西安是一座天堂。后来直等我父亲说着:“明天可以到西安了。” 这天堂已经是在目前,快活极了,路也走得格外快。那是咸阳县境内,可也是灾区。我们走了整天,不见一个人,后来快到咸阳城边了,才碰到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都不是活人,倒在地上,不知道死了多少天,臭气熏人。有的缺了一条腿,有的缺了两只手胳臂,这不用猜,定是狗拖去吃了。因此我们相信西安是天堂的心思,就有点摇动。这里去西安几十里了,为什么路上还有没人收拾的死尸呢? 到了次日,我们在太阳偏西的时候,到了这天堂的城门口。在外表上看起来,这里果然是天堂。我走了上千里地了,没有看到这样大的城墙。那城上的箭楼,直上四五层高,差不多升到云端里去。城外的大路,有三四丈宽,比我家屋子里的地还要平整,这都是我梦想不到的。到了城门口,就看到一位军官带了八名弟兄,分站在路两边把守;灰色的制服不带一点墨迹,裹腿打得高高的,皮带束得紧紧的;各人扶了一条枪,精神抖擞,睁了眼睛望人。看这样子,别的不用说,他们向来是吃得饱饱儿的,那是可以下断言的了。由此类推,西安城里的人,决没有哪个不吃饱饭。我父母的意思如何,那时我不知道。以我个人而论,着实兴奋了一下,以为进了这个城门,就到了饱国,别的希望不能有,至少是讨饭有饭吃了。 我们在十分高兴的情形之下,把一路行来所尝遍了的辛苦,都丢到脑子后,以为一脚踏进了城,就是另一世界了。这城里,倒是直接着一条大街,我虽没有见过都市繁华,可是在书本子的文字上和图画上,我也揣度着是怎样个情形了。现在所看见的怎么样呢?大街两旁的店面,十家倒有九家紧紧的闭了门;在各人屋檐下,三个一伙,四个一群的,蹲着不少的灾民;那脸上黄而且黑的颜色,比我们还要厉害几倍。我们心里立刻就疑惑起来,难道西安城里,这样天堂一般的地方,还有许多没办法的灾民吗?我们心里疑惑着,继续的向前走,接连的有两件事让我们看到,不由我们不魂飞天外。第一就是在人家屋檐下,接连看到两个躺着的人;这两个人瘦得都只剩一把骨头,躺在地上的时候,活像仪器馆里的骸骨标本,外面蒙上了一层蜡纸。中国人眼珠原来都是黑的;然而这两人的眼珠是灰色的了,那嘴里吐出胰子水似的白沫,身体卷缩着,动也不一动。这可以说给诸位听,让诸位长长见识,饿死的人,就是这种现象。 我们一年以来看过不少这样的死人,我们一抬眼,就知道这是饿死的。在西安城里大街上,还让饿死的人倒在地上,这是我们所想不到的事。可是这长安城里的饱人,倒把这件事,看得稀松。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尽管是不断,可是清清楚楚的摆着两个死尸在这里,谁也不来正眼看上一看。我想:这地方饿死人,也许不怎样的稀奇了。这还不算,我们再往城中心走时,处处都看到人挤满了。人挤满了,你以为是好现象吗?那可真料不到,这些都是围住了过路的人,找吃找喝的;与其说是讨饭的,倒不如说是路劫的。因为他们只要看到衣服穿得干净些,脸色有点血气的人经过,他们就要把他围上,甚至把那人衣服扯住,非要人家拿出钱来不放。假如到了西安就有办法的话,这些人为什么不找些办法?我们自己这样的一反问,都周身软了一半了。 我父亲本来是尽了生平的力量,才赶到西安城里来的。进城之后,是这样的一种情形,这就把那股豪兴,完全挫了下去,担子挑不起了,路也走不动了。将身子在人家墙角落里蹲了下去,两手抱在胸前,望了我母亲说:“孩子妈!我想西安城里是容留不下的,我们跟着望前走吧?” 我母亲哪里又有力量,她把手上提的那个包袱放在人家土柜台子上,她也是靠住了,头歪在肩膀上,不能够作声。我父亲伸了两腿,索兴坐在地上,对我母亲哼了一声,摇摇头说:“筋疲力尽,我不行了。” 我当时想起刚才看到饿死的人,可不要我父亲也是这样呢,心里十分害怕。我母亲看到我父亲忽然精神不振,也慌了,立刻坐在他身边哭了。好在这大街上人家屋檐下哭不出眼泪来的人,还很多很多,我母亲尽管呜呜咽咽哭着,也没有人来理会。我父亲是静默了许久,才望了我母亲,摇摇手低声道:“不要慌,没有什么要紧,我不过是走累了,歇歇腿也就会好的。燕儿!你去找口水来我喝。” 我那时很大胆的答应了,在自己破网篮子里,拿出一只瓦碗,就向街上人家讨热水去。不想那关了门的人家,无论你怎样的捶打,他也是不开门。那开了门的人家,看了一个黄毛丫头拿了碗来,定是要饭的,老早的就喝着说:“没有没有,过去过去!满街都是灾民,还给不了许多呢。” 我知道他们是误会了,就说:“是只讨口热水给病人喝,并不要饭。” 然而走了几家,便是要热水也没有。我想:我父亲渴得厉害,便是凉水也顾不得了。好容易找着一位年纪大些的人,说明了原因,才讨了一碗井水来给我父亲喝。我说:“这个大省城找一碗水,都没有人施舍,这更困难了。” 父亲倒明白,他说:“并不是这里人连水不施舍,我看是本地人被灾民缠怕了,总怕沾着身就脱不了。这个样子,我看这里容留不住,我们还是向东走吧。” 我母这就有气无力的说:“干粮昨日就没有了,钱也没有了,我这两条腿,不但是走不动,而且抬不起来。你呢,恐怕站也站不起来了吧?燕儿呢,病过两场,再病不得了;再病,我们也不能照应她了。” 我父亲听到,就说道:“什么,我到了这步田地吗?” 他口里说着,两手支撑了壁,就待站起来,不想他那两条腿,果是陡然的不听他的话,只伸了个半直,人就要向前栽下去。幸是我母女在场,赶快的就把他搀住。他看到我母女两个,忽然掉下泪来。他微摇着两下头说:“我不行了……真不行了!怎么办呢?” 他口里说着时,已经有些喘气了。我看这情形是很不好,也就跟着流下泪来,我母亲看到,连连和我摇了几下手,我也就明白,十分的忍耐,不让眼泪流下来。 不过我心里很明白,我家这一场悲剧,不但不能收拾,由这里更要开展了。起先我也奇怪,父亲何以突然病重?后来我明白了,是他进城来,看到这种现象,依然是不了,希望全无,受的刺激太深了。我们本来是到处为家的,既是父亲睡在这屋檐下,我们就把这屋檐下当着家庭;将那条破羊毛毡子铺在地上,让我父亲睡了。我母亲也坐在台阶下,将背靠了土柜台躺着。大概是我的命贱,这次我竟是不觉得怎样的疲倦,只站在一边发呆。我摸摸身上,只剩了一个半干枣子,肚子里老是饿得发慌,却不敢吃,预备和我父亲救急。不过我心里总想着:这城里什么店铺子也有,不是拿钱买不出东西来的;有人吃着饱饭,就可以和那吃饱饭的人去讨些吃,何以会饿死人来呢?我有了这一点不解。等我母亲也合了眼睡着了,我就悄悄的离开他们,去看这市面上的实在情形。 走不了一百步路,就让我看到一件惨事。也是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人,靠了墙角坐着,半睁了眼睛,身子动也不一动,只是喘气。不用说,这是饿得快要断气的人了。我心里联想着:不久,这情形就要临到我父亲头上的,怎么办呢?我正向那人呆看着,走过来一个穿长衣的人,向他看着,叹了一口气,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主意似的,忽然扯腿就跑了。我看那样子,他必是要来搭救这个饿人。我就站在那里不动,看个究竟,果然。不多大一会子,他手上拿了一块黑馍,向那饿人直奔了去。可是不曾让他近前呢,一个警士走了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将手摇了两摇,那意思是不让他救。那人就说:“我作好事也不违警呀,你为什么不让我救他?” 警士说:“这人已经到了九分了,就是吃什么下去,也救不了他的命。你先生给他一些东西吃,他又要扯长半天气,那不是让他更痛苦吗?不如让他早了事吧。你要知道,饿人最难死呢。” 那人说:“这话当真?” 警士说:“你施舍是化你的钱,我为什么要给你省下!” 那人望了那要死的人,叹了一口气说:“我来晚了,不能救你了!” 我看他手上捏住的那个黑馍足有四两重,几乎把眼睛里的血都望出来了。他见我发呆,也看了看我。我就大了胆子说:“先生!你真是好人,现在有个饿病了的人,你若肯去救救他还不晚。你同我一路去看看,好吗?” 他听说,就向我望着,有点疑心,我说:“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是真是假,你和我去看看好了,若没有快要死的人,你就走开。我一个女孩子,也不能把你拉住。” 他说:“咦!你这孩子很会说话。你念过书吗?” 我说:“念过的。为了旱灾,早不念了。” 他为了我这几句话打动,就跟着来看我的父母。他见我父母都瘦得不成形了,就把那黑馍送给我们了。那一块黑馍,我母亲分作了三股,人各一块。我本来想省给我父亲吃的,可是我有一天不曾吃一点面屑到口里去;不用说手上拿了这样一块黑馍,就是手上拿了一块棉絮,我也要吃下去。因为我肚子里的饿火直向上冲,不容我作主了。这一小块黑馍我们吃下去,这天便没有别的希望,就和我父母缩在人家屋檐下过夜。 到了次日,我父母的精神都不见恢复,再向东走的话已经是不可能,只好把他两人躺在地下。我随着街上要饭的灾民,到处拦着行人讨钱讨吃,讨了一天的饭,我才知道当叫化子也要资格。这些早到西安的灾民,他们很欺生,遇到施舍的主儿,挤着不让我上前,就是讨着了东西,也让他们抢了去。我病后走了许多路,又挨饿多天,怎能和别人去吵闹?没法子我只好单独行动,到那没有同行的冷街冷巷去守着。第一天,我是什么也没有得着;第二日,讨得了一方锅盔,也不过二两;一家三口分开。请问,能济什么事?我父亲早是病倒了,我母亲走路,也要扶着墙。我想到警士不让人救快要饿死的人那件事,心里就乱跳。这样一天一天拖下去,我父母不都有那一天吗?就是我自己,今天也觉得走不动,眼睛发花了。 正是这样发愁,恰是前几天给黑馍的人,又走这里过。我顾不得什么了,拦路跪着,双手抱住了他的腿,将头在他膝盖上撞着,要他救我父母的命。他见我哭得太惨了,就说:“我实在没有那种力量可以救三口人。我有个朋友,想在灾民里买一个丫头,买了几次,没有中意的;你人很伶俐,又认得字,他一定中意的。你肯自卖自身吗?你若肯当丫头,可以卖一二十元钱身价,你父母可以拿这个钱调养好了,逃出潼关去。你呢,马上就可以同我朋友走。他是由南方到此地来调查灾情的委员,有五十多岁了,跟他去,他可以把女儿一样看待你,你不愁没饭吃。你要我救,我就是这个法子。” 我听了要卖我的身子,本就不愿意,可是回头看看我爹娘快要死的样子,我不出卖,不是都完了吗?我一横心,就和那人去见这委员,那就是我第一个主人了。他姓黄,两撇八字胡须,倒是个正经样子。他看看我,又问了我许多话,倒很中意,一口就答应给二十块钱身价。这时西安天天有人出卖,五六块钱卖一个青年妇女的事就很多,论起来,这身价是最高的了。我怕事情闹僵,亲口答应,就回到街上来和我母亲商量。那时,我父亲饿得发慌,已经睡得昏昏的了。我把母亲拉到一边,指着父亲说:“你看这个样子,他老人家还能维持几天呢?” 母亲一听就流眼泪了,不能说话。我说:“现在只有一个法子,把我卖了,我先逃出命去。你二位老人家,拿了我的卖身钱,先找家小客店,安息几天。身体好了,能走路了,再逃出潼关去。到了潼关外头,就是讨饭,也不会饿死了。你若是不答应,爸爸在十天之内就怕不行,你自己又能多挨几天?我就是不死,也是丢下我一个人了。你仔细想想。” 母亲还说得出什么来?只是哭。我想了一夜,觉得除卖了我,并无第二条出路。 第二日,我一早就跑去见那黄委员,说是我父母都舍不得卖我,只有同归于尽;但是很不忍眼睁睁的望了我父母死,只有偷着自己出卖一个法子。老爷若是能放心我,就请你给二十块钱,让我把父母安顿好了,跟你同走。这黄老爷也是对我特别慷慨,果然就给了二十块钱,而且说跟他到南京去,吃好的,穿好的,还要送我去读书。他夸奖那些话的时候,手摸了胡子,只管向我全身打量。我看他那样子,虽然猜着他不能完全是好意,但是我也不肯骗他二十块钱,而且他大小是个老爷,灾民也未必闹得他过。 因此我倒请他派了一个佣人,同我回到街上,将父母在小客店里安顿好了,先煮了一顿小米粥,让他们喝了一饱,我也不敢久留,怕露出了破绽。到晚来点上烛,就催我父母睡觉。我父母吃了小米粥以后,精神有些清楚了,斜躺在炕上,看看屋子,又看我,喘着气问:“怎么能到这地方来呢?谁搭救了我们?” 母亲也躺在炕上,抖抖颤颤的将手指着我说:“她,她,她要自卖自身,来救我两口子呢。” 我父亲连摇着头说:“不,不,不能不能!三个孩子,丢了两个。不,不,不能再丢!死在一处,死在一处!” 他抖颤着说,也哭了。我忍了在眼角上的眼泪,骗他说:“有人愿带我们一家子同走,现时在小客店里,先吃两餐再说。人家的意思,也无非是让我们将身子先调养好了,若是出卖我这条身子,没有父母画押,人家哪肯给钱呢?” 父母虽然都疑心,料着他不写卖字,我也跑不了,也没有怎样追问。 我等他们睡着了,就在外面屋子草草的写了一张信,将没用的十九块多钱,用布卷了,放在炕上我母亲胁下。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两只脚软着像棉絮一样,全身发抖,眼泪水狂倒出来,我只是张了口不敢出声。因为我是跟黄老爷约好了的,到天亮,他在店门口等我。仿佛听得店门外有骡车轮子声,料是他们来了。我看看床上两个骨瘦如柴的人,不敢站了,转身就走。可是抖颤着走不动,在地上爬着出了房门,所幸店伙睡着,减少了一番唇舌,偷偷的开了店门,上了骡车,就离开我那爹娘了。 我爹娘有我放下的十九块多钱,是可以逃出潼关。但是出潼关以后,是讨饭呢?是有工作呢?是四处逃难呢?这就一概不知了。现在算一算,我离开家乡,整整是五个年头,私下写了无数的信回去探消息,结果,总是退回来了。为了这个原因,逼得我不能不自己回西北去看一趟。我这样一篇很长的谈话,诸位有什么感想呢? [book_title]第05回 慷慨约同行不甘落后 凄凉愁独活勉祝成双 杨燕秋这一篇很长的谈话,四个男友坐在旁边,犹之乎听过了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一样。因为燕秋说的时候,滔滔不绝,谁也不敢拦断了她的话锋,只是各人时而皱眉,时而摆头,时而微微的叹气,都是在态度上来表示着。直等她说到已经把身子卖给那位先生了,大家算是得着一段落。 燕秋自己也觉说得口干了,起身倒了一玻璃杯茶来喝着,那两腮红红的,看起来她是很兴奋。她口里喝着茶,在玻璃杯子上面,转了眼睛将四个男友看了一看,将杯子放在桌上,微笑了一笑。高一虹是三句话不能离本行,这很勾起他一肚子墨水来,就回了头向三个听讲的道:“从来最好的文学,都是产生在天灾人祸的环境里面,所以那可歌可泣的文学,并不是人世一件幸事。就像刚才杨女士所说,同鼓儿词上说的那些卖身投靠的故事,那简直有过之无不及。若是好好的做一首长诗来形容一番,那就是极动人的文章了。” 燕秋道:“我倒是想把我所经过的这些辛苦,用笔记了下来,只是我的才力不够。心里想得到,笔底下可写不出,那也没有法子。可惜我要走,不然,我可以慢慢的说了出来,请高先生写下。” 高一虹脸上很有得色,微笑道:“恐怕我也写不好吧?不过杨女士真有这件事交给我办,我很愿努力。” 说着就把眼睛向三个朋友溜了一溜。他一个人单独的出这种风头,伍健生听到,首先就不愿意,可是杨女士喜欢他这样说,那也没有法子,只得用侧攻的法子,来打断这话。便向燕秋笑道:“杨女士!你这故事还没有说完呢,那个带你离开西安的人,不是姓黄吗?后来怎么样又变了姓宋的呢?” 燕秋坐下来,架了腿,将两手交叉着,按在腿上,身上颠了两颠,笑道:“说起这话来,很是好笑。那位黄老爷,原也是在南京混差事的,由西安办公回来,并没有带什么钱来交给他太太,倒带了一个人回家来混饭吃。一进门之后,他的太太就和老爷大闹了一场。那位黄先生倒始终是退让,就说买一个灾民回来伺候太太,这也不算什么坏事,为什么生气呢?太太倒更说得有理,说是并没有叫他买丫头,不领他的情!假如要用丫头的话,自己就会买,不必费他的神。自有了这样一场吵闹而后,我在他们家,就成了太太的眼中钉,骂和支使我那是不成问题,到了第五天,太太就伸手要打我。当她伸手出来的时候,我就向后一跳,大声喝着说:‘你不能打我,我把这个身子卖给你们,是来和你们做事的,不是来挨打的,你要打我,我就上街报告警察。我告诉你,我是受过教育,走过长路的女孩子,比你肚子里的知识要多得多。你欺侮不到我。’” 燕秋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也就是对了那黄太太在说话,脸色板得正正的,挺了胸,瞪着那双俊秀的眼睛。看那情形,真可以说是声容并茂。因之石耐劳提起两只巴掌,首先鼓了两下,脚一顿,口里同时还叫着好。他有了这赞美的表示,其余三个人,哪肯落后?随后也就劈劈拍拍鼓起掌来。费昌年笑道:“真是痛快之至!有杨女士这样理直气壮的,和这样蹂躏人权的对抗,这可和千古以来的穷女孩子吐气不少。本来使用奴婢,根本就犯法的,只可惜老百姓没有法律常识,任人压迫罢了。” 燕秋笑道:“本来我也不懂法律,但是我想得很明白,贩卖人口和虐待丫头,在现时都是说不下去的。我一喊叫出来,料她不敢对我怎样,为了这样,那黄太太果然不敢逼着打我。不过太太打不着丫头,这面子丢得更大,气得她死去活来,不等黄先生回家,就把我轰出了大门。我虽在整百里无人烟的灾区都经历过了,但是那时有家里人和我同走,而且那地方没有人,也就没有法律。我们爱走就走,爱歇就歇,谁也不来干涉。可是到了南京,那就不行了;到处都是警察,稍微形迹有点不对,巡警就要来盘问,慢说我是无家可归的人了。所以我被那黄太太轰出大门来以后,我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暂时想不到一个安身之所。后来我走到一家茶水炉子门口,因为口渴了,厚着脸和卖水的人讨一口热水喝。他们不但不给水我喝,而且还讥笑我,说:‘从来只看到讨饭吃的,没有看到讨水喝的!’而且我初到南京来,还说的是一口甘肃话,一个异乡女子,那就更容易受人家的欺侮了。我当时让人家讥笑得无可奈何,自己倒是哭了。这里就要归到一个巧字,正在这时候,就有一位老先生走过来,对茶水灶人说:‘你们不对,一个异乡口音的女孩子,连茶水也弄不到一口喝,想必是十分的穷。你们卖的是茶水,舀一杯热水给她喝,那费什么?不给也就罢了,你们还要拿人开玩笑,真是穷人该死吗?’那茶水灶上人,自知理屈,也没有说什么。这老先生将我引至路边,问了我几句,他听到我说是灾民,就把我带回家去,见过太太。太太知道我认得字,又知道我自卖自身的,倒很可怜我,就认我作义女。这位老先生不必说,就是我义父了。我义父和黄先生也是朋友,索兴和他说明,以后不提我的身世,把我的身价二十块钱,加倍送给黄太太,她也就乐得受了。以后,我就进学校念书,和各位认识了。本来,我的生活可以不必马上就变动;只是去年我义母死了,今年我义父死了,我又没有家,不能不走了。” 大家听到这个地方,才算转过来了一口气。八只眼睛相看了一下,伍健生首先站立起来,正了颜色道:“杨女士这样奋斗的精神,不容得我们不佩服。你也说得口干了,我先敬你一杯茶吧。” 说着,他就把燕秋刚才喝茶的杯子,拿了过来,满满的斟上一杯,两手捧着,弯了腰,送到燕秋面前。燕秋只好站起来,接了茶杯,笑道:“这可不敢当!今天是我请客,怎么倒来烦动伍先生呢?” 健生笑道:“也不过表示一点敬意。杨女士又不是眼前吃那样的苦,这都是过去的事。在那个时候,我们不曾帮得什么忙。到现在,我们只有表示敬意的这一点了。” 燕秋伸手招呼着道:“请坐请坐!将来也许我还有要请各位帮忙的时候。” 石耐劳在椅子上,身子略微起了一起,因问道:“像我这样的人,也能够替杨女士帮一点忙吗?” 燕秋听说,且不答话,先向在座的人各看了一眼,然后微笑道:“假如我需要朋友帮忙的话,像你四位,那是最好的了。只是要朋友帮忙到什么程度,我现在还没有决定。” 高一虹笑道:“杨女土的话,不必怎样的深说,我已经明白了。自古朋友有通财之谊,在我个人方面,我愿意尽量的帮一点忙。” 燕秋斜眼望了他,然后笑着摇了两摇头道:“你猜错了。若是光指到西北去几个川资而言,无论如何,我也可以拉扯得出来,不至于去找人的。” 费昌年道:“或者对于宋府上还有什么纠葛?” 燕秋笑道:“对了。” 费昌年道:“这无所谓法律问题,我可以作个顾问,就是要请律师,请个义务律师,那也不难。” 燕秋两只肩膀抖颤个不住,索兴格格的笑了起来。大家都有些莫明其妙,瞪着眼望了她,燕秋笑道:“我说那句‘对了’,是说费先生的口吻对了,是不应该离开本行问话的。费先生学的不是法律吗?自然要问我有什么法律上的事没有的。至于我要人帮忙为了什么,他可并没有猜到。” 这虽是燕秋和他闹笑话,他也很有些不好意思。其余两个不曾问话的,眼见别人失败,也就默然了。 燕秋在一番痛快淋漓的谈话之后,忽然变得鸦雀无声,那也感到不大好,于是向大家笑道:“我说要人帮忙,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并不是我不能找人帮忙,乃是要人家帮这样大的忙,是有点不近人情。” 石耐劳将两只手互相抱着搓擦了一阵,看看燕秋的脸子,微笑道:“是怎样的不近人情呢?何妨说出来听听。” 燕秋自接了健生那杯茶在手上,始终还是捏了那杯子,放在怀边。这时,半昂着头,出了一会神,于是放下了茶杯,再坐在沙发上,将背向后靠着,提起一只腿,将两手抱住,作一个很调皮的样子,身子摇撼了两下,然后微笑道:“我就说吧。这回我打算回西北去,都是决定了的志向,决不会更改的。可是我那父母哥哥,是不是可以寻得着,那实在难说。若是寻不着他们,我又依然跑了回南京来,那太没有意思了。” 说到这里,她放下了那条腿,正了身子坐着,面色也板着了,接着又道:“我想找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同了我一路去。借了这个机会,多少作点关于西北的事,哪怕小得只将西北情形,照几张相片带到潼关外来,这也总是一种成绩。” 石耐劳突然立了起来,高举了一只右手,而且在空中摇撼了几下,这才提高了嗓子道:“不才愿跟杨女士去一趟,早年我学过一点地质学,现在我可以把我学的试上一试了。” 伍健生也举了一只手,跟着站起来,他心里就想着:要喊出我也去三个字来。可是他还不曾喊出来呢,高一虹、费昌年二人,同样的也站了起来,喊道:“都去都去!” 口里说着不算,脚在地上颠了几颠,拳头在空中伸了两伸。 燕秋昂头看了空中竖起来的四只手,自己先微微的笑了,也站起来点点头道:“各位看得起我,肯这样的帮忙,感谢感谢!只是这件事虽不重大,比较的麻烦。请坐请坐!我们从长计议吧。” 大家坐下,首先石耐劳道:“我为人,杨女士多少总知道一点儿,我是不怕吃苦的。” 燕秋道:“若是要直走到我家乡去,恐怕不是吃苦两个字可以包括完了的。或者遇到零星的土匪,或者沾上了病,都有相当的危险性。” 石耐劳笑道:“我们就不说男子的体格比女子强健,但是,大家的体格都差不多吧,我想杨女士能去的地方,我们总也可以去。” 燕秋道:“这话不然。纵然吃苦冒危险,在我是应当的。这话怎么说呢?因为我的家就在那里,我要回家去,我不能吃苦,就不容有这个念头。你四位是不必吃这种苦的人,跟了我去,那就未免太无意思。” 高一虹笑道:“要谈到这一层,那就涉及哲学问题了。人生作事,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无意思?这很难说,这事是主观的……” 石耐劳摇着手道:“现在我们不必去谈那些理论。只问杨女士哪天走,在未动身以前,我们应当预备一些什么,这就行了。” 燕秋对大家看看,作了个犹豫样子道:“诸位果然肯同我去,我是很感谢的。只是各位今年上半年的学业呢?” 费昌年道:“这没有什么,我们请两个月的假好了。将来回到了南京,荒疏了的功课,总也可以补得上来。杨女士决定哪一天走?” 燕秋向四周看看道:“你们看看,这样的环境,容许我住多久的时候吗?依了我本人,恨不得明日就走。不过关于诸位同走的这一层,还是回去考量考量,觉得完全都妥当了,再来答复我。就是除了学业不谈,家庭方面,经济方面,各人总也有不同的情形,作这样长期的旅行,怎能够随随便便就走?现在大家为了我一篇话鼓动了,就兴奋起来,愿意陪我走一趟;可是这不过是一时之间的感情作用,到了事后,仔细的研究一下,那总有不妥当的所在的。所以我很愿给予各位一种考量的时间,今天我请诸位谈谈,并不敢断定,就要各位送我到西北去。能提出一个和这不相上下的法子,我也是赞成的。” 伍健生道:“我们的行动都能自主,而且也不敢在杨女士面前丧失信用。我们既然答应了,大概不会有什么更改的。” 燕秋道:“但是今天晚上,我是请各位来先开个谈话会,交换意见的,不见得什么事情,在一开谈话会就要决定下来的。这样吧,我现在定一个期限,从这时候算起,到第四天这时候为止,请四位给我一个答复:或者是去,或者是不去。但是答复我也不要太早了。到了四十八个钟头以后,再来答复,为的是大家从长考量一下;答复了我之后,那就不能再变动了。因为我决定了在一个星期以内走开。” 石耐劳道:“我马上就答应了杨女士,决没有反悔!” 他说着站了起来,而且将右手拳头,在左手手心里打了一下。燕秋道:“不行,非达到四十八小时后来答复我,我认为那是不合法的。” 说着,她抿了嘴,向各人微笑着。她这一阵微笑,比她说了许多词严义正的话,还要有力量。大家都默不作声,暗中是很肯定的接受她的办法了。高一虹为了表示体贴主人翁起见,就向大家道:“主人今天说了许多话,也太累了,我们可以走开,让主人休息休息吧。” 燕秋并不相留,点头答道:“我在后天晚上起,等各位的回信吧。” 大家看是不能在这里再坐的了,也就分别的向燕秋鞠躬,告辞出去。 燕秋送到楼梯口上,说了一声简慢,也就回转房间去了。她坐在屋子里,用手撑着头,仔细想了一想,觉得这四个青年说是陪本人到西北去,那一定会去。不过不是石耐劳发起在先的话,大概其余三个人也就不会答应得这样的干脆。这样看起来,只有石耐劳是纯粹出于自动的。这一路旅行,将来是要倚靠他的地方为多,照着他的体格说,也是他四个人中的最好一个。假如孤男寡女,千里同行,有些不便的话,我想,就是他一个陪了我去,我也很可以放心走了。她的箱子里,这四个男友的相片,都收藏着有。她忽然心血来潮,立刻把箱子打开,将这四人的相片一齐摊了开来,在桌上陈列着。自己抱了腿膝盖,斜坐在一边,向这四张相片端详了许久;觉得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处。笑吟吟的出了一会神,很久的时候,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呵欠,抬起手臂上的手表来看看,已经十二点钟了。今天这一场谈话,果然为时太长,应该睡觉休息的了。想到了睡,也就随着伸起懒腰来,而且是连连的打了几个呵欠。 燕秋所住的房间,是这旅馆的后楼,窗子外面,紧邻着别处的院落,到了夜深,人家都睡了,就没有什么声息。燕秋上床而后,可就睡得很安适。次早醒来,在枕上睁开眼向外面望望,玻璃窗户里,本已垂着白色的纱幔,向那里看,并没有一点日光,似乎天还没有亮呢。自己正也很疲倦,将身子向下赖着,扭了两扭,将被头向上牵扯着,又沉沉的睡过去了。睡了一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声音吵醒,睁眼看那窗户时,依然是阴黯黯的,并没有什么日光。燕秋就想着:是我今天特别醒得早呢,还是天不容易亮?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太阳出来呢?于是伸手到枕头底下去,将手表掏出来看看,这倒真是笑话,已经十点半钟了。赶快起床,掀开窗幔向外看去,原来天上黑云重重,漫天漫地下着细雨烟子。这雨丝在空中本来细得看不出,但是常是让风一卷,卷起个烟雾头子来。雨虽然细,这楼檐上不时还有一滴两滴的檐溜滴下来,表示着这雨是下了整夜的了。燕秋昂着头伸开两手,连连又打了几个呵欠,似乎还睡得不大够。本来自己离开了家庭,又不到学堂里去,一个人住在旅馆里,睡去是消磨时光,醒来也是消磨时光。这样的阴雨天,又出不了门,起来了,闷坐在旅馆里,也是无聊。她这样一想,脸也不要洗,衣服也不曾穿,坐在沙发椅子上一人只管发呆。回头看看窗子外边,那细雨打在玻璃窗上,积成了水珠子,慢慢的向下流。燕秋心想:这种情景到西北去,是不大容易看到的,多看一会子吧。 正这样出神,那房门轻微的有人敲了两下:正要开口问是谁,外面就有清脆的声音道:“宋!还没有起来啦?” 燕秋听出来了,这是女同学李灿英,便道:“下雨呢,你怎么来了?” 说着,自己赶快抓了一件旗袍穿上,右手扣着胁下纽绊,左手就来开门。李灿英在手臂上搭上一件雨衣,侧着身子抢进了门,就握了燕秋的手道:“宋!你为什么和家庭决裂了?” 燕秋笑道:“你不要送来送去只管叫宋了,我现在恢复姓杨了。我的那段秘密,原来只有你知道,现在我公开了,什么人都知道。” 李灿英道:“你这个样子办,有什么打算么?” 她说着话,就走近了桌子边,将雨衣搭在椅子靠背上。就在这时,看到桌上陈列着四个青年男子的相片。仔细一看,有三个认得,便笑道:“你把这些相片放在这里作什么,和他们告别吗?” 燕秋暂时不愿把他们同到西北去的话宣布出来,为的是怕有什么变卦,因道:“也不算告别。因为我昨晚上检箱子,对这四张相片犹豫了一会;还是带了走呢?还是抛了它呢?搁在桌子上,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 灿英道:“只有那个像电影明星的,我不知道是谁,其余我都认得。” 燕秋向她望着笑了一笑道:“你不至于不认得吧?他是个运动家石耐劳呀!” 灿英听了这话,好像触动了什么心事,颜色一动,可是她立刻镇定了。见燕秋还蓬着一把头发,脸上黄黄的,眼睫毛簇拥在一起,因笑着道:“你这懒丫头!睡得这样病西施一样,有什么心事吧?还不快洗脸!” 燕秋道:“我早就起来了,可是窗子外细雨淅沥的,我又没有地方可走,坐在这里发了好久的呆呢。” 灿英走到洗脸盆边,扭开水管子,放出水来,把铜挡子上的手巾扯了下来,抛在水里,将燕秋拉在洗脸盆边,笑道:“洗脸吧!” 燕秋于是一面洗脸,一面向她身上去打量:见她穿了一件翠蓝色的大褂,在大褂开岔处所,四周微微露出黑绒红条沿边的夹袍。这里,露出圆圆儿的大腿,肉色红圈口的袜上,套了黑漆绽花皮鞋。两只光手胳臂,在拐肘子的地方,紧紧的匝了一只白银色的藤镯子。她脸上微微的扑了些粉,那微圆而带着欢喜相的轮廓,两道微弯的眉毛,长而且细;虽是浓眉毛改造的,这才显着它黑,眼睛略大一点,却是黑眼珠居多。头发在前额到鬓边,随着脸的部位剪着下垂,后脑的头发,却盖到领子上。燕秋只管是看,微笑着道:“李!你十几岁了?” 灿英道:“我的年岁,你会不知道吗?那可怪了!我再告诉你一遍,十九岁了。” 燕秋拿了一柄长柄牙梳对了镜子,只管梳头发,望了她道:“你快二十了,还是这样天真烂漫,我真爱你。假如我是个男子,我这样寂寞的生活,非向你求婚不可!你肯嫁我吗?” 灿英笑道:“你倒想占我的便宜!” 燕秋叹了一口气,不答复。她已梳完了头发,穿上了袜子,按着铃叫茶房泡好了茶,打开饼干盒子,装了一碟饼干,摆在茶几上,先用两个指头,钳着送到灿英口边来。灿英坐着抓住了她的手,因道:“我听你的口音,有一句话想要说呢。是句什么话?你说给我听听。” 燕秋就顺了她的手挤着同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因道:“你没有来的时候,我就坐在这里发呆呢。你想呀,一个姑娘,住在旅馆里,这已经很孤单;遇到这样斜风细雨的天,你再和我想想,我是什么身世?不但父母兄弟有没有成了问题;就是我的故乡,现在有没有,也就不得而知;你再想想,天地虽大,我这个孤孤单单的人,往哪里去好?” 她说着,眼圈儿一红,就要掉下泪来。灿英立刻抬起一只手来,在她肩膀上轻轻的拍了几下,笑道:“本来是和我说着笑的,你倒哭了起来。这是我不好,我没有一口答应嫁你,你果然是怪可怜的,不问你是男的是女的,我都愿意嫁你了,你还哭吗?” 说着,搂住了燕秋的脖子,将脸靠住了她的脸,燕秋笑道:“幸而我是个女子,我若是个男人,这一下子,真要给你迷住了。” 灿英笑道:“女孩的心,都是软的。听你说得那样可怜,你若是个男子,说不定我真会嫁你。” 燕秋笑道:“因为我是个女子,你才肯说这话。我若是个男子,你就不会说这话了。” 她说着,嘴就连撇了几下。 灿英和她同坐在沙发椅子上,眼睛可向桌上那四张相片上射去,眼珠一转,一拍手笑着道:“我明白了。你自从脱离了家庭,很感到伶仃孤苦,非找一个伴侣不可,所以把这四张相片拿出来,打算在这里面挑出一个来,你说是也不是?” 燕秋笑道:“胡说。” 她说着,两手推开了灿英,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去。灿英也不跟着向下说,只是斜靠了椅子,咬着下嘴唇,微微的笑着,向燕秋点头。燕秋走到窗户边,掀开窗纱,向外面看看,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还下呢!这雨真下得愁死人了。” 灿英笑道:“别打岔,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答复我呢。” 说着,走了过去,将燕秋的衣服牵着,向桌子边走。燕秋笑道:“你是看我来,还是同我捣乱来了?” 灿英笑道:“我们这么好的朋友,你和我说一两句实心话,有什么要紧。” 她一手搭住燕秋的肩膀,一手指着桌上的四张相片道:“你自己心里,大概决断不下,不知道挑哪一个是好吧?你若不嫌弃的话,我来和你作一个参谋,你看好吗?” 燕秋扭着身子道:“你不要胡说。” 灿英将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哪里能让她走开,将手指点着石耐劳的相片道:“这个像电影皇帝,你若是望漂亮一条路上去挑选人才,这就是一个最合适的人了。” 燕秋跑到椅子上来坐着。灿英也跟着坐下,直把头伸到燕秋怀里来,向她脸上望着,便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到底怎么样?” 燕秋笑道:“什么事情怎么样?你问了这许多,我一点不懂。” 灿英道:“你要我说出来我就说出来吧,挑这个姓石的作你的丈夫,你看好不好呢?” 燕秋将一个食指爬着脸腮,向她瞅着笑道:“一个大姑娘家,什么话都说得出,亏你好意思!” 灿英道:“说的人不好意思,作的人应当怎办呢?照着我的意思说,你们先就订了婚吧,你现时在宇宙中间就是一个人,实在也太寂寞了。有了个人,至少是在这样下雨的天,可以谈谈心,不会发愁了。何况你还要回西北去……” 燕秋趁她猛不提防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嘴,便笑道:“你这一张嘴真讨厌!” 灿英夺下她的手来,正了面色道:“我这是真话。你开口就说回西北去,这话我有些不赞成。你想,你一个女孩子,光是坐轮船火车,还是很担心呢,现在还要到那火车轮船不通的地方去,不说有土匪强盗吧,就是客店里进出,长途汽车上下,都有许多不方便。若是有个同伴,那就好得多了。再说,走几千里只是一个人,可也感到寂寞。这还是说,你回甘肃去,可以找着你的家庭而言,说句不吉利的话,万一找不着你的家庭呢,你一个人又这样孤孤零零的回去,那才是难过又难过呢!” 燕秋听了,许久不曾作声,于是松开灿英的手,两手交叉十指,抱了腿坐着。许久许久才说道:“你并没有走过这样长的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困难呢?你句句都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呀!” 灿英走到椅子边坐下来了,向她笑道:“这也不过是想当然耳。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呢?” 说着,顺手拿了一张相片来看,正是那位石耐劳的相片。仔细端详了一会,竟忘了问着燕秋的话。还没有答复呢,及至放下来,才想到了问人家的。看燕秋时,她一手撑了头,在那里出神。便笑道:“我明白了,你大概也是想到要带个人同走吧?” 燕秋笑道:“人家又不是听差,怎好说带一个走?” 灿英道:“这话我更明白了,是结伴同走。你决定了和哪个伴呢?你太凄凉了,我没有别话来安慰你,愿你们早早成双吧。” 燕秋笑道:“大概你现在心里没有别的思想,不过是结婚!结婚!又结婚!所以你说了一早上的话,所谈到的,就是这个。” 灿英道:“那么,我要问你了,既然不是走婚姻这一条路,你和一个男朋友同起同歇,作这样的长途旅行,在中国社会里,许可你这样的办吗?” 燕秋道:“当然是不允许。不过和一大群男子走,作个旅行团的样子,那总也许可吧?而且我想着,我们这旅行团不限定是男子,若有女子加入,我们也欢迎的。李!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又可怜我,你能加入我这个团体吗?” 灿英道:“我若不是有家庭问题,我就陪你去一趟,借了这个机会,也好开开眼界。” 燕秋笑着摇摇头道:“此话不然。你还得再转上一个弯子,你要说吃亏,我也是个女子,假如我是个男子,一定就跟着我走了。” 灿英笑道:“你说的还不透彻,应当说可惜我是个女子,所以不跟你走;我要是个男子,一定牺牲一切,陪你到西北去,以便得着你的欢心,你就可以嫁我的了。这可是你自己露出马脚来了。这样的说,不就是说明了和你同到西北去的人,都是有目的的了吗?” 燕秋笑着摇摇头道:“我是个傻丫头,不明白这些。” 灿英坐过来,挤着身子,靠了肩膀,握了她的手道:“你说,哪个是你所选定了的?这四个人以外,还是四个人以内呢?” 燕秋将身子一扭,很干脆的答道:“我不晓得。” 灿英道:“胡说!自己的事,哪有自己不明白的道理?” 燕秋只是笑笑,却不答复。灿英将身子扭得像风摆柳一样,又睡到燕秋怀里去,口里哼着道:“唔!你必得告诉我。唔!不告诉我不行。” 燕秋推了她道:“你还比我大一岁呢,就是这样的在我怀里扭着,也不害臊?” 灿英搂住她的脖子道:“你说不说?你不说,我搅得你不能安神。” 燕秋拉下她的手来笑道:“你好好的坐着,我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你;而且我也不是光告诉你就算了,还有要紧的事重托你呢。” 灿英于是正正经经的坐起来,正色道:“你只管告诉我,我必定和你保守秘密。” 燕秋昂着头想了一想,微笑一笑。灿英道:“你又不是作章回小说,到紧要的地方,要卖关子。快说吧?” 然而燕秋对她脸上看看,微笑着,还是不肯说呢。 [book_title]第06回 青眼相逢湖山留客住 素衣结伴风雨渡江来 说到了婚姻问题,谁也觉得是带点神秘性的事情,从没有痛痛快快一口说出来的;尤其是女孩子们,她们无论如何,总得把这事含蓄着说,好像不含蓄着说,就有点不切题似的。燕秋虽是爽快一流的女子,然而究竟年纪轻一点,所以灿英那样好的女友,只管追问着她,也不肯一口就说出来。灿英呢,虽晓得她必定有了一个人,到底猜不出这人是谁。现在见她说到口边,又把这话忍了回去。就跳了脚道:“你真要急死我了!肯说就告诉我,真不肯说呢,我也不能非刑拷打逼出你的口供。你老是这样装腔作势作什么?” 燕秋这时就握住灿英的手,正色道:“真的,我不骗你,人选我是没有决定,纵然有人和我同行,我也必定到了西北以后,得了长时期的考察再说。现在你要我告诉一个人,我糊里糊涂指上一个人骗骗你,那倒不要紧。可是把这话传出去了,将来发生了误会,那岂不是一件笑话。” 灿英点点头道:“得!你有理,我不问你这些话了。你说还有重要的事情要重托我呢,你就说吧,究竟还有什么事要重托我?” 燕秋又昂着头想了一想,还是抿嘴笑着摇了两摇头。灿英跳起来道:“这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你什么话,我也不要问了。现在我们解决别的问题,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去,就算是我和你饯行了。这还有什么可以推诿的吗?” 燕秋道:“哎!老大姐!你不能谅解我?” 灿英道:“我谅解你呀,我不谅解你,还能请你去吃饭吗?” 说着,就把搭在椅子背上的雨衣,拿到了手里来。燕秋道:“还下雨呢,就在旅馆里叫些东西吃,不省事得多吗?” 灿英道:“那怎样的叫我请你呢?” 燕秋说着话,可还坐在椅子上呢。灿英走过来,搀住她一只手,不问她同意不同意,口里连说着走走走!燕秋笑着站了起来,拍着她的肩膀道:“你我的感情,确乎不错,将来我到西北去了,你可不要把我忘了。” 灿英鼻子一耸道:“哼!我倒是不会变心的,就怕你将来有了对手方,可就把我们摔在脑后了。” 燕秋索兴伏在她肩上,向她耳朵边问道:“难道你就不找对手方的吗?将来你有了对手方,又把什么态度来对付我呢?” 灿英答复得很妙,微笑道:“你就往后瞧吧。” 燕秋笑道:“好!凭你这一句话,我也得去叨扰你这一餐饭。” 说着话,换了皮鞋,就同灿英一路下楼。 到了旅馆门口时,马路上的雨正下得大。那屋檐下垂下来的檐溜,如牵着长绳子一般,不容人钻了出去。燕秋站在门里,笑道:“你看,这样大的雨,哪里叫车子去?就是有车子,恐怕他也要大大的敲一笔竹杠吧!” 灿英道:“我穿着雨衣呢,不要紧,让我到门外叫去。” 燕秋道:“不要胡闹了,让茶房去叫吧。” 两人正在这里拉扯着。只见一个穿西服的人,外罩雨衣,头戴雨帽,两手插在雨衣袋里,跳了进门来,口里叫道:“好大的雨。” 他说着话,取下头上的帽子,连连的摔了两下,摔下两条水线,有一条直洒到灿英脸上来。她红了脸,正待发作两句呢。那男子也就发觉了身后站着有人,立刻扭转身来,鞠着躬满脸堆下笑来道:“对不住!对不住!” 当他口里说话时,他已看得清楚,就是来追求的杨燕秋。灿英也看清楚了,这就是像电影皇帝运动家石耐劳。燕秋笑道:“这样大雨,石先生由哪里而来?” 他笑道:“特意到这里来看看密斯杨的。不,杨女士讨厌人家叫密斯的。” 说着又向她道:“请替我介绍介绍,这位女士是……” 燕秋挽了灿英的手道:“她是我极好的同学,李灿英女士。李!这是大名鼎鼎的运动家、足球健将、田径赛……” 石耐劳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刚才进门,冒昧得很,胡乱洒水,洒了李女士一身水吧?” 灿英看到他以后,早把洒上几滴水点的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笑道:“没关系。我身上不还穿了雨衣吗?” 石耐劳道:“这样大雨,二位女士,要到哪里去?” 燕秋道:“李女士要请我出去吃饭呢。门口雨大,外面又没有车子,我们正在这里想法子。” 石耐劳道:“不成问题,我身上有雨衣,我到这里都来了,出门叫车子还不行吗?” 说着话,他已走出了大门去。灿英向燕秋低声地笑道:“这样大雨,他都来了。” 燕秋没有作声,微微的一笑。 不多一会儿,石耐劳果然领着人力车来了,笑道:“我真是冒失,也没有问二位到哪里去,就把车子叫来了。” 灿英道:“就是这条马路上的今雨楼。石先生若是不嫌弃的话,一块儿去坐坐。” 石耐劳道:“好的。二位请先上车吧,我随后就到。” 说着,他弯腰代拉了车把,将人力车子拉过了滴水檐下,好让二位小姐上车,躲过那水溜去。这二位女士,不是傻子,石先生这番体贴之意,自是很明白。二人坐上了车子,自各有一种感想。到了酒馆里以后,找了一个单间。因为雨天,除了两人,此外并没有顾客,所以整个馆子,都是静悄悄的,正好谈话。燕秋和灿英抱住一只桌子角坐着,灿英手摸了燕秋的手,微笑道:“杨!我现在明白了,你的对手方就是这位石先生吧?” 燕秋正色道:“你不要胡说。这句话我绝对不能承认。” 灿英见她说得如此的肯定,倒有些奇怪。纵然说石耐劳是对手方,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有些气急的样子?望了她的脸色,也正想把这句话追着向下问,却听到茶房吆喝一声五号的,接着有一阵皮鞋声;咚咚咚的走上了楼来。灿英心里明白,立刻停止了话不说。 门帘子一掀,石耐劳满脸是笑容,走了进来了。他两手拿着两把花,向前一鞠躬,笑道:“在路上遇到一个卖鲜花的,我看到这把玫瑰开得实在是好看,就买了两把,送给二位,在雨天解个闷吧。” 他说话时,心里可就想着:李小姐乃是今天初次见面,总算是极生的朋友,应当先疏而后亲。于是把左手上捏住的花,右手先分过一把来,递给了灿英,然后很随便的把左手这把花交给了燕秋。燕秋果然如他心里所想象的,彼此是很熟的朋友,不拘形迹。可是灿英拿了花在手上,立刻凑在鼻子上嗅着,由花上放出一道喜色的眼光,把这位像电影皇帝的运动家全身都笼罩着。然后笑道:“石先生!谢谢你啦。” 同时,她心里想着:对一个老朋友,何必要送什么鲜花?分明他买这花是送给我的。至于给燕秋一把花,那不过是陪笔罢了。不见他将花交给她的时候,是很随便的样子吗?燕秋笑道:“这个样子,我们坐了车来,石先生倒是在雨地里走了来的了?” 耐劳脱着雨衣,手上提着抖了两抖,笑道:“有这个,不要紧。” 他说着,正要向钩子上去挂起来,同时就发现了衣钩上还有一件女子雨衣,这正是新朋友李女士的。说这话,倒好像说人家穿了雨衣,还要坐车。于是又跟了解释着道,“这也只有我们好运动的人,有这样走路的瘾。其实这样大的雨,穿了雨衣,也是不济事。二位是非坐车子不可,街上的水深着啦!” 说着话,拖了凳子在下方坐着奉陪。桌上已是放下了一把茶壶,四只茶杯。灿英斟了一杯茶,隔了桌面,双手递到耐劳面前来。他站起来道:“怎么要李女士倒茶呢?不敢当!不敢当!” 灿英笑道:“这个小约会,是我的主人;我倒茶敬客,不是应当的吗?哟,说起来,我更不对,石先生是客,怎好坐下方呢?” 耐劳穿的是西服,空了两只手在外面,他就互相搓了巴掌,表示出那踌躇的样子来,便笑道:“若是这样的客气,我就不好奉陪了。” 燕秋也向灿英笑道:“你怎么这样些客套?坐下吧。” 灿英觉得“怎么这样些”五个字里面,有点醋味,也就只好笑着,向耐劳道:“从此大家不客气了,就请石先生开菜单子吧!” 耐劳搓着手向燕秋道:“我好开菜单子的吗?我不过是一位陪客罢了。” 燕秋笑道:“主人请你写,你就写;也许你不写,就不成其为陪客了。” 石耐劳对于灿英的托付,那就不好怎样的违抗,再加上燕秋这一番言语,他更是推诿不得,这就笑道:“我又不知道二位喜欢吃什么,怎样的下笔呢?” 灿英笑道:“这可怪了。难道杨女士喜欢吃什么东西,石先生不知道吗?” 耐劳笑道:“可不是!就是不知道。” 他说着话,就到旁边茶几上,搬过了笔墨纸张,要来开菜单子。他这个印象给于灿英是非常的深刻。因为打这里起,灿英知道耐劳和燕秋的交情,并不怎样的深密。要不然,哪有燕秋喜欢吃什么东西,他都会不知道呢?在这种情形之下,这餐饭,大家都吃得很快活。 吃完了,恰好天气已经开晴了。于是三个人顺着马路边的人行路,一同走回旅馆去。到了旅馆门口的时候,燕秋想起来了:石耐劳必是来答复自己那句问话,可以到西北去的。其实他不答复也知道他决定会到西北去;因为他是在四个男友之中,首先表示愿意去的。不过自己已经说明了,非到一定的限期,事前不许答复。在男子面前,第一次订的信条,必须遵守着;要不然,自己就不能树立威信,如何能够约束人家呢?于是就向石耐劳笑道:“还是请你明天来一趟吧。” 这样一句无头无尾的话,灿英自然是莫名其妙。不过耐劳听着,就明白是拒绝自己提早回答的意思,自己也就不敢过于讨好。点着头答应道:“好的。明天会了!” 灿英站住了,踌躇一会子,笑道:“天快出太阳了,我身上还穿着雨衣,那也是笑话。我不到旅馆去了,我们也改天见吧。” 燕秋倒也以为她这话是对的,便笑着道:“你一定要走,我也不强留你。改一天,我来邀你出去玩玩,和南京各处的名胜告别,因为以后相逢,就不知是哪年哪月的。” 灿英道:“好的,通电话来约定吧。” 燕秋一面说着话,一面走着路,就走进旅馆去了。 灿英见石耐劳还站在前面,就笑道:“密斯脱石!你搭公共汽车吗?” 石耐劳笑道:“不,我喜欢走路,我走了回去。” 灿英已是走了过来,笑道:“运动家总是令人钦佩的,第一就是精神好。” 耐劳笑道:“这也是各人的嗜好不同。” 说着话,两人竟是并排走起来了。灿英道:“对于石先生,我是久仰得很了。在运动会场上,我是看见过好几回的,现在居然认识了。” 说着,将手上拿着的花举了一举道:“还多谢你这个呢。” 耐劳道:“这太不成礼物了。不过表示一点敬意。” 灿英望着他抿嘴微笑了一笑。耐劳道:“今天叨扰了李女士在先,我觉得很有点冒昧,明日若是天晴,我来奉请;请李女士先指定一个地点,我也不约定多人,就请杨女士一个人作陪。” 灿英笑道:“虽然密斯脱石觉得非还礼不可,这也可以。但是何必这样的急?” 耐劳道:“固然是不必急,但是不久的时候,恐怕我要离开南京了,我想提前来请一请。” 灿英听到,本来就想跟着问一句,离开南京到哪里去呢?转念一想,这何须问得,自然是到西北去。于是就点了两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两人只管说话,不觉就走到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