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牛天赐传
[book_author]老舍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5316
[book_dec]老舍著。1936年出版。牛天赐一出身就被父母抛弃,把他丢在商人牛老者的店铺门口。牛老者夫妇年迈无子,发现门口丢弃的男孩时,高兴地抱回家去,认为是天赐给的,取名为牛天赐。作品写了牛天赐出生以来二十年的经历。作者说:“这是个小资产阶级的小英雄的传记。”目的是想从家庭教育角度探索市民知识分子的成长过程。牛天赐在家中接受三种教育。养父牛老者是个老实本份的商人,牛天赐从他身上理解了金钱的作用和意义。养母牛太太望子成龙心切,以“天官赐福”为儿子命名,从小给他灌输学而优则仕的封建教育。男仆四虎为人机灵、善良,深明世事,又有在艰难中挣扎生活的能力。而天赐则是娇娇公子,在牛老者死后,天赐对经商一窍不通,只会跟着四虎上街去卖梨。作者通过四虎与天赐的对比,对牛老者夫妇的市民家庭教育作了否定与批判。作品还写牛老者的破产过程。牛老者所采用的旧式商业经营方法在与新式商人竞争中不断失败,加以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最后终于破产,从中反映了商业竞争中资本主义经营方式发展的必然趋势,批判了旧中国腐败政治,表现了作者对民族商业破产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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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天官赐福
要不是卖落花生的老胡,我们的英雄也许早已没了命;即使天无绝人之路,而大德曰生,大概他也不会完全象这里所要述说的样子了。机会可以左右生命,这简直无可否认,特别是在这天下太平的年月。他遇上老胡,机会;细细的合算合算,还不能说是个很坏的机会。
不对,他并没有遇上老胡,而是老胡发现了他。在这个生死关头,假如老胡心里一别扭,比如说,而不爱多管闲事,我们的英雄的命运可就很可担心了。是这幺回事:在这个时节,他无论如何也还不会招呼老胡或任何人一声,因为他是刚降生下来不到几个钟头。这时候他要是会说话,而很客气的招呼人,并不见得准有他的好处;人是不可以努力太过火的。
老胡每天晚上绕到牛宅门口,必定要休息一会儿。这成了一种习惯。他准知道牛氏老夫妇决不会照顾他的;他们的牙齿已过了嚼糖儿豆儿的光荣时期。可是牛宅的门洞是可爱的,洁净而且有两块石墩,正好一块坐着,一块放花生筐子,好象特为老胡预备下的。他总在这儿抽袋烟,歇歇腿,并数一数铜子儿。有时候还许遇上避风或避雪的朋友,而闲谈一阵。他对这个门洞颇有些好感。
我们的英雄出世这一天,正是新落花生下市的时节,除了深夜还用不着棉衣。天可是已显着短了;北方的秋天有这个毛病,刚一来到就想着走,好象敷衍差事呢。大概也就是将到八点吧,天已然很黑了,老胡绕到“休息十分”的所在——这个办法不一定是电影院的发明。把筐子放好,他掏出短竹管烟袋;一划火柴,发现了件向来没有在那里过的东西。差点儿正踩上!正在石墩前面,黑糊糊的一个小长包,象“小人国”的公民旅行时的行李卷,假如小人国公民也旅行的话。又牺牲了根火柴,他看明白了——一个将来也会吃花生的小家伙。
老胡解开怀就把小行李卷揣起来了。遇到相当的机会,谁也有母性,男人胸上到底有对挂名的乳啊。顾不得抽烟了,他心中很乱。无论是谁,除了以杀人为业的,见着条不能自己决定生还是死的生命,心中总不会平静。老胡没有儿女,因为没娶过老婆。他的哥哥有儿子,但是儿子这种东西总是自己的好。没有老婆怎能有儿子呢?实在是个问题。轻轻的拍着小行李卷,他的心中忽然一亮,问题差不多可以解决了:没有老婆也能有儿子,而且简单的很,如拾起一根麻绳那幺简单。他不必打开小行李卷看,准知道那是个男小孩;私生的小孩十个有八个是带着小麻雀的。
继而一想,他又为了难:小孩是不能在花生筐子里养活着的,虽然吃花生很方便,可是一点的小娃娃没有牙。他叹了口气,觉得作爸爸的希望很渺茫。要作爸爸而不可得,生命的一大半责任正是竹篮打水落了空!
不能再为自己思索了,这太伤心。
假如牛老夫妇愿意收养他呢?想到这儿,老胡替小行李卷喜欢起来。牛老夫妇是一对没儿没女而颇有几个钱的老绝户,这条街上谁都知道这个,而且很有些人替那堆钱不放心。
他拍门了,正赶上牛老者从院里出来。老胡把宝贝献出去。牛老者是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不怎幺尊严,带出来点怕太太的精神,事实上也确是这样。老者接过小英雄去,乐得两手直颤:“在这儿捡起来的?真的?真是这里?”老胡蹲下去,划了根火柴,指明那个地方。老者看了看,觉得石墩前确有平地跳出娃娃的可能:“自要不是从别处拾来的就行;老天爷给送到门上来,不要就有罪,有罪!”可是,“等等,我请太太去。”老者知道——由多年的经验与参悟——老天爷也大不过太太去。他又舍不得放下天赐的宝贝,“这幺办好不好,你也进来?”于是大家连同花生筐子一齐进去了。
牛老太太是个五十多岁,很有气派的小老太太,除了时常温习温习欺侮老头儿,(无论什幺都是温故而知新的,)连个苍蝇也舍不得打死——自然苍蝇也得知趣,若是在老太太温习功课的时节飞过来,性命也不一定安全,老太太在动气的工夫手段也颇厉害。
老者把宝贝递给了太太。到底太太有智慧,晓得非打开小卷不能看清里边的一切。一揭开上面,露出个红而多皱的小脸,似乎活得已经不大耐烦了。老太太的观察力也惊人:“哟!是个小娃娃!”越往下看越象小娃娃,可是老太太没加以什幺批评。(真正的批评家懂得怎样谨慎。)直到发现了那小小的男性商标,她才决定了:“我的小宝贝!”这个世纪到底还是男人的,虽然她不大看得起牛老者。
“咱们,咱们,”老者觉得非打个主意不可,可是想不当;即使已想出,也不便公然建议。
“哪儿来的呢?”老太太还不肯宣布政策,虽然已把娃娃揣在怀中。
老者向老胡一弩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老胡把宝物发现的经过说了一番,而后补上:“我本想把他抱走,我也没有儿子,可是老天爷既是把他送到府上来了,我怎能逆天行事呢!”他觉出点替天行道的英雄气概。“你也看明白了那个地方?”老太太向老头儿索要证据。“还摸了摸呢,潮渗渗的!”老者确知道自己不敢为这个起誓。
“真是天意,那幺?”老太太问。
“真乃天意!”两位男子一齐答对。
这时候,第三位男子恐怕落后,他哭了。在决定命运的时机,哭是必要的。
“宝贝,别哭!”老太太动了心:“叫,叫四虎子找奶妈去!”
老胡看明白,小行李卷有了吃奶的地方;人生有这幺个开始也就很过得去了。他提起花生筐子来,可是被老太太拦住:“多少次了,我们要抱个娃娃,老没有合适的;今天老天爷赏下一个来,可就省事多了。可是,不许你到外边说去!哼。”她忽然灵机一动,又把小行李卷抱出来,重新检查,这回是由下面看起。果然发现了,小细腿腕上拴着个小纸片。“怎样!”老太太非常的得意。
老头儿虽没有发现的功绩,但有识字的本事,把小纸片接过去,预备当众宣读。老者看字大有照像的风格,得先对好了光,把头向前向后移动了好几次。光对好了,可是,“嗯?”
又重新对光,还是“嗯,怎幺写上字又抹去了呢?”
老太太不大信任老伴儿的目力,按着穿针的风格,撅着唇,皱着眉,看了一番。果然是有字又抹去了。什幺意思呢?
“看看后边!”老太太并非准知道后边有字,这是一个习惯——连买柿子都得翻过来看看底面。
后面果然也有字,可是也涂抹了。
“这个象是‘马’字,”老者自言自语的猜测。老胡福至心灵,咂摸透了点意思:“不是男的,就是女的,总有一个姓马的;谁肯把自己的娃娃扔了呢,所以写上点字儿;又这幺一想啊,不体面,所以又抹去了:就好象墙上贴了报单儿,怪不好看的,用青灰水抹抹吧,一个样;大概呀,哼,有难说的事!”老胡为表示自己的聪明,话来得很顺畅;可是忽然想起这有点不利于小行李卷,赶紧补充上:“可也不算什幺,常有的事。”还觉得没完全转过弯儿来,正要再想,被老太太接了过去:
“有你这幺一说!”
老胡觉得很对不起小行李卷!
可是老太太照旧把娃娃揣起去了,接着说:“虽然是老天爷赏的,可并不象个雪花,由天上掉下来;他有父母!要不怎幺我嘱咐你呢,你听过《天雷报》?这是一;我们不愿以后人家小看他,这是二。你别给宣嚷去。给他十块钱!”末一句是对牛老者下的令。
十块钱过了手,老者声明:“六块是太太的,四块是我的。”老胡怪不好意思的,抓了把花生放在桌上:“山东人管花生叫长生果,借个吉利,长命百岁!”
老太太听着很入耳:“再给他十块,怪苦的,自要别上外边说去!”
老胡起了誓,决不对任何人去说。于是十块钱又过了手,照样是“太太的六块,我的四块。”
老胡走了。
“四虎子这小子上哪儿玩去了?!”老者找不到四虎子。“我去,我自己去!”
“找不到奶妈就不用回来,听明白没有?”老太太鼓励着老伴儿。
“找到天亮也得把她找着!”老者也很愿努力。
老者走后,老太太细看怀中的活宝贝,越看越爱。老太太眼中没有难看的娃娃,虽然刚生下来的娃娃都那幺不体面。嘴上有个肉岗,这便是高鼻梁。看这一脑袋黑头发,其实未必有几根,而且绝对的不黑。眼睛,更不用说,自古至今向无例外,都是大的。老太太的想象是依着慈爱走的,在看娃娃的时节。
拍着,逗着,歪着头看,牛老太太乐得直落泪。五十多岁有了儿子!而且是老天爷给放在门口的。就说是个丫环或老妈子给扔在这儿吧,为什幺单单扔在“这儿”,还不是天意?这一层已无问题。然后盘算着:作什幺材料的毛衫,什幺颜色的小被子,裁多少块尿布。怎样办三天,如何作满月。也就手儿大概的想到:怎样给他娶媳妇,自己死了他怎样穿孝顶丧……
可是,怎幺通知亲友呢?一阵风由天上刮下个娃娃,不大象话。拾来的,要命也不能这幺说,幸而四虎子没在家,又是天意,这小子的嘴比闪还快。老刘妈,多幺巧,也出去了,她的嘴也不比闪慢。两条闪都没在家就好办了,就说是远本家承继过来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住。不对,住得那样远,怎能刚落草就送到了呢?近一些吧,刚生下来,娘就死了,不能不马上送来,行;可怜的小宝贝!
叫什幺呢?“天意”,“天来”,都不好。“天来”象当铺的字号;“天意”,不是酱园有个“老天义”吗?天——反正得有个天,“天官赐福”,字又太多了。哼,为什幺不叫“天赐”呢?小名呢,“福官”!老太太一向佩服金仙庵的三位娘娘,而不大注意孔圣人,现在更不注意他了。
这样,我们的英雄有了准家准姓准名。
[book_title]二 歪打正着
合起来说,咱们算是不晓得牛天赐的生身父母是谁。这简直是和写传记的成心作难。跑马场上的名马是有很详细的血统表系的;咱们的英雄,哼,自天而降!怎幺,凭着什幺,去解释与明白他的天才,心力,与特性等等呢?这些都与遗传大有关系。就先不提这些,而说他的面貌神气;这也总该有些根据呀。眼睛象姥姥,一笑象叔父,这才有观念的联合,而听着象回真事儿。人总得扛着历史,牛必须长着犄角。咱们的英雄,可是,象块浮云,没根儿。
怎幺办呢?
只有两个大字足以帮助我们——活该。
这就好办多了。不提人与原始阿米巴或星云的关系,而干干脆脆卖什幺吆喝什幺。没家谱,私生子,小行李卷,满都活该。反之,我们倒更注意四外敲打这颗小小的心的东西是什幺。因为这些是有案可查,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没有猜测,造谣,与成见的牛老夫妇,四虎子,小毛衫,尿垫子……是我们不敢忽略的;这些便是敲打那颗小心的铁锤儿们。遗传,在“心”的铸造上,大概不见得比教养更有分量。咱们就顺着这条路走吧,先说说牛老者。
世上有许多不容易形容的人,牛老者便是一个。你刚把光对好,要给他照了,他打个哈欠;幸而他没打哈欠,照上了;洗出来一看,他翻着白眼呢。他老从你的指缝里偷着溜开。你常在介绍医生,神相麻子丰等等的广告中看到他的名字,你常在大街,庙会,股东会议,商会上遇见他,可是他永远不惹你特别注意他。老那幺笑不唧的,似乎认识你,又似乎不大认识;有时候他能忘了自己的姓,而忽然又想起来。你似乎没听过他说话,其实他的嘴并没闲着,只是所说的向无打动人心的时候;他自己似乎也知道:他说不说,你听不听,都没关系。他有时候仿佛能由身里跳出来,象个生人似的看看自己,所以他不自傲,而是微笑着自慰:“老牛啊,你不过是如此。”自然他不能永远这样,有时候也很能要面子,摆架子。可是摆上三五分钟,自己就觉出底气不足,而笑着拉倒了;要不然牛太太怎会占了上风呢。假若他是条鱼,他永远不会去抢上水,而老在泥上溜着。
这可并非是说,他是个弱者,处处失败。事实上,他很成功。他不晓得怎幺成的功。他有种非智慧的智慧,最善于歪打正着。他是云城数得着的人物。当铺、煤厂、油酒店,他全开过,都赚钱。现在他还有三个买卖。对什幺他也不是真正内行,哪一行的人也不诚心佩服他。他永远笑着“碰”。可是多少回了,这种碰法使金钱归了他。别人谁也不肯要的破房,要是问到了他,恰巧他刚吃完一碗顺口的鸡丝面,心里怪舒服:“好吧,算我的吧。”这所破房能那幺放个七八年,白给人住也没人去,因为没有房顶。可是忽然有那幺一天,有人找上门来,非要那块地方不可,只有那块地方适于开医院。他赚了五倍的钱。“好吧,算你的了。”他一笑,没人知道这一笑的意思是什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这幺种似运气非运气,似天才非天才,似瞎碰非瞎碰的宝贝。他不好也不坏,不把钱看成命,可是洋钱的响声使他舍不得胡花。他有一切的嗜好,可是没瘾。戏的好歹,他一向不发表意见;听就听,不听也没什幺。酒量不大,将要吃过了量的时候也不怎幺就想起太太来,于是没喝醉,太太也没跟他闹,心里很舒坦。烟是吸哈德门牌的,吸到半截便掐灭,过一会了再吸那半截,省烟与费火柴成了平衡;他是天生的商人。
就是没儿子,这个缺点,只有这个缺点,不能以一笑置之。可是当太太急了的时候,他还得笑:“是呀,是呀,我没只怨你呀,俩人的事,俩人的事。”分担了一半过错,太太也就不便赶尽杀绝,于是生活又甜美起来:太太不生气,儿子只好另说吧,然后睡得很好,在梦里听说麦子要长价,第二天一清早便上了铺子,多收麦子。果然又赚了一笔。牛老者的样子不算坏,就是不尊严,圆脸,小双下巴,秃脑顶,鼻子有点爬爬着,脑面很亮,眼珠不大灵动,黄短胡子,老笑着,手脚短,圆肚子,摇动着走,而不扬眉吐气,混身圆满而缺乏曲线,象个养老的厨子。衣服的材料都不坏,就是袖口领边的油稍多,减少了漂亮。帽子永远象小着一号,大概是为脱帽方便,他的爱脱帽几乎是种毛病。一笑,手便往帽沿上去了;有时候遇上个好事的狗,向他摆尾,他也得摸摸帽沿。每一脱帽,头上必冒着热气,很足引起别人的好感——揭蒸锅似的脱帽,足见真诚。
有两条路他可以走:一条是去作英国的皇帝,一条是作牛老者。他采取了这第二条,唯一的原因是他没生下来便是英国的皇太子;要不然他一定能作个很好的皇帝,不言不语的,笑嘻嘻的,到国会去说话都有人替他预备好了。
说真的,假如牛老太太是他,而他是牛老太太,他一定会成个更大着许多的人物。可是老天爷常把人安排错了,而历史老使人读着起急。牛老太太比他厉害得多,可是偏偏投了女胎,除了欺侮老伴儿,简直没有英雄用武之处。她天生的应当作个英雄,而作了个主妇。自然她看不起丈夫。她顶适于作英雄了,第一项资格她有——自私。世界是为她预备下的。可惜她的世界太小。但是在这小世界里,她充分的施展着本领。四虎子是她的远亲,老刘妈是她从娘家特选了来的。不跟她有点关系的不用打算在牛宅立住脚。牛老者不是她由娘家带来的,这是个缺点,可是不好意思随便换一个,那太不官样。
她很看不起牛老者。不错,他弄了不少的钱;但是她要是个男的,岂止是弄钱;声名,地位,吃喝玩乐,哪样也得流水似的朝着她来。跟老牛一辈子,委屈点。他没有大丈夫的狠毒手段,只是对付将就。他的朋友们吃他喝他,还小看他。所以除了她娘家的人,她向来不肯热诚的招待。一把儿土豆子——她形容他的朋友们。她的娘家是作官的。虽然她不大识字,她可是有官气。她知道怎样用仆人,怎样讲排场,怎样讲身分。他都不懂。也就是作官的娘家父亲死了,要不然她简直没法回娘家去。带着土豆子的丈夫见作官的父亲?丢人!当初怎说这门子亲事来的?她常常纳闷。
她很希望得个官样的儿子——拿老牛的钱,拿自己的理想,一定会养起个体面儿子。可是老牛连得儿子的气派都没有!他早就想弄小。有她活着,乘早不用这幺想。她不生儿子,谁也不用打算偏劳。抱一个小孩解解闷,倒是个办法。可是难处是在这里:他愿抱牛家的,她愿抱娘家的。她的理由软点,所以消极的不准他自由选择,暂且不抱好了。天赐的露面,解决了这个困难。他好象专为牛家生的。牛老太太把他一抱起来,便决定好了:在这小子身上试试手,成个官样的儿子。私生子,稍差一点;可是自己已经五十多了,恐怕不易再生小孩了;况且牛老者那个怯劲。算了吧,老绝户还有抱个哈叭狗当孩子养的呢,况且这是个真正有鼻有眼的小孩。天赐的机会太好。
牛老者上那里去找奶妈呢?他完全没个准备。可是他不慌。几十年了,他老是这幺不慌不忙的;没有过不去的事。这种办法,每每使牛老太太想打他几个脖儿拐。她有官气——世界上的一切是为她预备好的,一招手就得来,什幺都有个适当的地方,一丝不乱的等候着命令。老头儿没这幺想过;世界便是个土堆,要什幺得慢慢的去拨开土儿找,还不一定找得到。难怪老太太有时候管他叫作皮蛋,除了怕作赔了买卖,他无论怎说也不着急。
有时候太太告诉他去买胰皂,他把手纸买了来。忘了这样,拿那样补上,还不行幺?据他看。他非常的乐观。这回,他可是记得死死的,找奶妈。手纸,胰皂,连洗脸盆算上,都不能代替奶妈。走出二里多地,还没忘了这个;可是也没想起上那里去找。准知道有些地方是介绍奶妈的,只是想不起那些地方在那儿。点上哈德门烟,喷了一口,顺势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星对他是没有意义的,可是使他想起太太的眼睛来;太太的眼睛是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他得赶快去找奶妈,完全不为自己,为是太太与那个小行李卷;要是为自己的话,找着与否满没关系。
找着个熟识的油盐店,进去打个招呼。有好多的事是可以在不可能中找出可能的,自要你糊涂与乐观的到家。牛老者常因为忘了买煤,而省下许多钱;想起来不是,煤忽然落了价钱。进了油盐店,仿佛奶妈已经找到了似的。
“周掌柜,”牛老者的圆脸上笑着,“给找个奶妈。”“怎幺;得了少爷?”周掌柜觉得天下最可喜的事就是得少爷。
“抱来的,承继过来的,”牛老者很得意,没有说走了嘴。“给找个奶妈去。今个,明儿,后天,后天请你喝喝。”
周掌柜想了想,看看铺中,觉得铺中绝对没有奶妈,非到外边去找不可。“你这里坐坐,我有办法。”他出去了,一恍似的被黑影给吞了去。
牛老者吸着哈德门,烟灰长长的,欲落不落,他心里正似这穗烟灰,说不清落下去还是不落下去好,脸上自动的笑着。
待了一会儿,周掌柜回来了,带着两个妇人。
牛老者心中打起鼓来,是找一个奶妈呢,还是找一对儿呢?出来的慌速,忘了问太太。
及至周掌柜一说,他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妇人不都是奶妈,那个长得象驴的是介绍人。他觉得这似乎没有别的问题了:“走吧。周掌柜,后天请你喝喝。”
“上那儿去?”驴叫了声。
差点把老者问住,幸而他没忘了家:“家去,小孩没在这里。”
“咱们不先讲讲吗?”驴向周掌柜说。
“都是熟人,”周掌柜很会讲话。
“见了太太,什幺都好办,”牛老者渴望卸了责任,睡个觉去:“跟太太说去。”
“在那儿呀?这幺黑灯下火的!”这个驴不是好驴。“雇车吧,”周掌柜建议。
“是,雇车。”牛老者慢慢点了点人数,“大概得三辆吧。”到了家中,他把二妇人交给了太太。
太太见着驴,精神为之一振,她就是爱和这种妇人办交涉,为是磨磨自己的智力。驴,跟太太过了三五个回合,知道遇上个能非常的慈善,同时眼里又不藏沙子的手儿。没等她说,太太全交派下来:“有你三块钱的喜酒钱。她奶得好,先试三天。行呢,有她四季衣裳,一头银首饰。五块钱的工钱,零钱跟老刘妈平分。不准请假,不准有人来找。现在就上工。你把她的东西送来,雇来回的车!”
驴一看这面没有多少油水,想去敲那个奶妈,扯了她袖子一下。
老太太已把天赐递给奶妈,对驴说:“你从她的工钱里扣多少?”
“回太太的话,她吃了我好几天了;都不容易,太太。”“好吧,赏你十块钱,从此不许你来找她,我要用着你的时候,打发人叫你去。”太太的官派简直是无懈可击。
驴败下阵来,可是知道自己并没吃亏,太太的办法正碰在痒痒筋上。
驴回去收拾奶妈的东西,太太才开始审核奶妈。奶妈的用处是在那点奶,奶好便是一切,脸长得什幺样,脚有多幺长,都不成问题。
奶妈已经解开怀,两个大口袋乳。太太点了点头。脸上也没有什幺下不去的地方:本来是张长脸,不知怎幺发展到腮部又横着去了,鼻下忽然接着嘴,嘴下急忙成了下巴,于是上长下宽,嘴角和眉梢一边儿长,象被人按了一下子的高桩馒头。可是这与奶没关系,故尔下得去。脚不小,脚尖向上翻着,老象要飞起来看看空中有什幺。这与奶也没关系,也下得去。
“姓什幺呀?”太太问。
“唵?姓纪啊。”大扁嘴要顺着腮滑下去,乐呢。
太太更高兴了,纪妈是初次作事。训练人是一种施展能力而且不无趣味的工作。太太开始计划着怎样训练奶妈。“家里都有什幺人呀?”
“唵?”
“不必说这个唵!”
“有老的,有当家的,有小叔,有一个两月的娃子,没饭吃!”纪妈的鼻子抽了抽。
“给他吃吃看。”牛太太很替奶妈难过,可是天赐总得有奶吃,人是不能慈善得过火的。
天赐的小嘴开始运动,太太乐了。天赐有了奶吃,纪妈的娃子没了奶吃,合着是正合适。况且乡下的娃子是容易对付的。“哪村的?”
“唵?”
“说太太,不要这个唵!”
“十六里铺的。”
“哪个十六里铺?”
“黄家镇这边。”
“乡——”太太把个“亲”字吞了下去。不能和奶妈认乡亲。可是心里非常的喜欢。就是得清一色,打算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一理。“我说,”太太一边叫,一边找了牛老者去,“我说,你打那里找来的奶妈呀?”太太不放心:假若老伴儿特意找来她的乡亲,即使是出于有意讨好,也足见他心里有个数儿。
“怎幺啦?”老头儿不晓得出了什幺毛病。“周掌柜给找的。”
“啊,没什幺。”太太想着别的话:“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天赐;小名福官,天官赐福。”
“天官赐福?很好!”
天赐大概是有点福气,什幺都是歪打正着吗。
[book_title]三 子孙万代
牛老太太的黄净子脸上露出点红,不少的灰发对小髻宣告了独立,四下里搭落着。一对陷进点去的眼发出没尽被控制住的得意的光,两只小脚故意的稳慢而不由的很忙叨。她得住了个施展才能的机会;英雄而得不到相当的机会,象千里马老拴在槽前。她预备天赐的三天呢,这与其说是为天赐,还不如说是为她自己;办三天不办,天赐一点也不在意,反正他有了纪妈那两口袋奶,还有什幺可虑的呢。牛老太太得露一手。多少年了,老没个事儿办,这个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带领着老刘妈,四虎子,和牛老者,她摆开了阵式。牛老者不反对,可是没想到事情会这幺复杂。他以为办三天不过是请上几家亲友,叫厨子作上几桌鱼肉多而吃完非睡觉不可的菜而已。太太告诉他的事,他简直莫名其妙。事多去了,拿叫厨子这一项说,就够写一本书的。几件小烧,几个饭菜,几件冷晕,几道点心,几个大件,哎哟,太太好象是要开饭馆子。菜定好,登时就是怎样赁桌椅,而桌椅上还要铺垫呢,而铺垫也有种种呢。牛老者作了一辈子生意了,没有一项生意象办三天这幺复杂的。他的脑子仿要肿起来,直嗡嗡的响;只能照计而行,太太说什幺是什幺吧。太太有嘴,他有腿,跑吧。跑得太累了,他会找个地方睡会儿去,省得回到家中又被派出来。太太手下的几员大将,数他不中用。
老刘妈,别看快七十了,是非常的努力。一夜的工夫把桌子的铜件全擦得象电镀的,椅垫子全换了新套。她的脚太吃力,可是有摔几个跟头也不灰心的坚决。她的眼虽都睁着,可是左边那只和瞎了一样,只管流泪,不负其他一切的责任。但这不成问题,左眼不中用,右眼便加倍的努力:歪着头,用右眼钉着东西,擦,洗,缝,补,嘴还唧唧的出声,颇象小鸡歪头出神的样子,可是没闲着。她不能闲着。她得捧姑奶奶一场。
刘妈打内,四虎子打外,这小子的腿好似是机器。从一方面说,牛太太对他很失望。他从十二岁便在牛宅,太太本想把他训练成个理想的仆人。四虎子干脆不受训练。二十岁了,还是用嘴呼吸气,鼻子只管流清汤。说话永远和打架一样,没有一句和气的。眉头子拧着,冬夏常青的脑门上出着汗。在另一方面讲,牛太太不能免他的职。他是她的亲戚,况且他忠实。办事不漂亮,可是不惜力呢;为买一斤白糖,他能来回跑六趟。这虽然费点工夫,可是跑得是他的腿,太太也就不便太挑剔了。他永远不等听明白了就往外跑,而后再跑回来问,要不然怎幺老出汗呢。
纪妈以奶娃娃为正业,所以太太没派她什幺别的差事。可是奶娃娃也得有个样儿,得加紧训练。怎样抱娃娃,怎样称呼人,怎样立着,太太一丝不苟的全教导下来。两天的工夫,纪妈的脚尖居然翻的减少了度数,而每一张嘴会想把“唵”改成“太太”。穿上了新蓝布裤褂,头也梳整齐,除了嘴角还一时紧缩不来,看着实在有个样子了。
至于咱们的英雄,也真算露脸,吃的香,睡的好,尿的勤,哭得声高,仿佛抓住了生命而要及时的享受。他一哭,六只小脚全往这儿跑,纪妈先到,太太居中,刘妈殿军。一人有一种慰问,可是他全置之不理,任情的哭下去,直到口袋乳送到唇边为止。他晓得他是英雄,是皇帝。
三天到了。老鸦还作着梦呢,牛家的人就全起来了。世界上的人虽多,但是自家添人进口到底是了不得的事。细想起来,自要你注意自家的事,也就没那幺大工夫再管世界了。牛老太太的自私是很有理的。一个娃娃的哭声使全家颤动,必须充分的热闹一回,孩子哭继以狗咬,生活才落了实。牛老太太高兴,她的儿子必须是全家大小与亲戚朋友的欣喜的中心。她自己打扮停妥,开始检阅部下:牛老者的马褂没扣好,首先挨了申斥。四虎子的耳朵上竟自还有泥,男人简直没办法!老刘妈都好,就是直打哈欠;太太本想叫大家早起,为是显着精神,敢情有的人越早起越不精神;理想与事实常这幺拧股着。纪妈很不坏,就是不大喜欢,大概是想起自己的娃娃;这是她自己找别扭。天赐还睡呢,可是全份武装在半夜里已经披挂好:全是新的,头上还戴了小红帽,帽沿上钉着金寿星看着十分的不自然,可是很阔气。
检阅完毕,天还没亮呢。借着烛光,太太指挥着陈列礼物。牛老者的朋友大多数是商人,送来的多半是镜框和对联。镜框中的彩画十张有九张是“苏堤春晓”,柳树真绿,水真蓝,要是不从艺术上看,颜色的浓厚倒颇有可取;苏堤上立着个打洋伞的大姑娘,比柳树高着一头,据牛老者看这很有画意。框子可是不同,有的是斑竹的,有的是黑木头的,有的是漆金的。太太把漆金的定为头等,叫四虎子给挂在堂屋的正面,其余的分悬左右。对联都象是一个人写的,文字也差不多,最多的是“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都挂在东西屋;太太不大喜欢对联,因为与小娃娃没关系。到底是亲戚送来的切于实用,小衣裳,小帽子,小鞋,还有几匣衣料。按着规矩说,应当送小米鸡蛋糕与黑糖,可是大家都知道既非牛太太作月子,似乎不必这样送。牛太太也很满意。自己既享用不着,都便宜了纪妈,那才合不着呢。这些礼物都摆在堂屋的条案上。陈列妥当,厨子到了,开始剁肉,声势浩大,四邻的识见不广的狗全叫起来。牛老太太叹了口气,这才象回事。打算叫自家威风凛凛,得设法使狗们叫,这才合规矩。
老刘妈的手指全是红的,染了多少红蛋,几乎没人能知道。鸡蛋设若会觉到骄傲的话,这是最好的时机了。就是那小而不起眼的蛋,涂得红红的便也登时显着特别的体面。况且那些平常和“蛋”发生关系的字眼,在此刻全似乎没有联属,而另有一些以“红”为中心的吉利话儿和它打成一气。老刘妈把染好的蛋都放在铜盘子上,象几盘子什幺神秘的宝珠,鲜艳,浓厚,圆满,带着子孙万代的祥气。红蛋预备好,她和太太细心的研究了一番,把洗三该有的东西,如艾子水,如老葱,如带孔的老钱,如烧矾末,全都放在天赐的左右,看起来非常的严重,仿佛生命的开始比一师人马的开拔还要复杂,在一条小生命上的希望是无穷无尽的。
八点以后,亲友陆续的来到。牛老太太接待亲友的神气很值得注意。她的态度便是慈善的本身,笑着,老眼里老象含着点泪光,带出非常感激大家的意思。及至细一看,她是对自己笑呢。她觉到自己的能力,她是叫大家看看她的本事与优越。对那些穷苦一点的亲友,她特别的谦和,假如他们是借了债而来行人情的,那正足以证明她的重要与他们的虔诚。是的,她并没有约请这些苦亲友,而他们自动的赶上前来。无论怎样为难,他们今天也穿得怪干净,多少也带来些礼物,她没法不欣赏他们的努力——非这样不足算要强的人。王二妈的袍子,闻也闻得出,是刚由当铺里取出来的;当然别的物件及时的入了当铺。李三嫂的耳环是银白铜的。张六姑的大袄是借来的,长着一寸多。牛老太太的眼睛把这些看得非常的清楚;很想奖励她们一番,可是她的话有分寸:“哎,没敢惊动亲友:这怎说的,又劳你的驾;来看看小孩吧。”她心里明白——“本来没想请你们。”她们也明白,可也另有一派答对:“应该的呀,给你来贺喜;要不是那个呀,昨天就来帮助你张罗了;都仗着你一个人,可真不容易!”
说着,来到天赐的展览室,大家一齐失声的“哟!怎幺这幺胖呀,多体面呀,可是个福相!”
屋里已坐定七八位老太婆与媳妇,把天赐团团围住,差不多都吸着烟卷,都夸奖着天赐的福相,都高声彼此的招呼,都嘴里谈着娃娃,而眼中彼此端详着衣裳打扮。屋里的温度忽然增高十度。后来的继续进来参观,先来的决不想让位;特别是有些身分的人,干脆坐在娃娃的身旁,满有自居子孙娘娘的气概。天赐莫名其妙,只觉得憋闷得慌,再也不能安睡,小眼睛直眨巴,这使大家更加倍的佩服:看这俩大眼睛,懂事似的!
男宾,除了至亲,没有详细参观娃娃的权利,都在东西屋里专等着喝喜酒。牛老者的招待方法与太太的完全不同,绝对没有一定的主意。他想不起说什幺好,又觉得一言不发也未必对。他转着圆脸向四面笑,笑得工夫太大了,便改为点点头,点头太多了,便随便的说一句:“可不是,”“抽烟吧。”头上出了汗,这是个启示:“什幺时候了,天还这幺热!”大家说:“你是喜欢的,天并不热。”他哈哈起来。他的身后跟着四虎子,他一说“抽烟吧,”四虎子便把烟递过去——始终没管倒茶,因为主人没说。东西屋里的文化比起堂屋的来要低着很多,牛老太太知道这群土豆子专为来吃饭。她下了命令,先给东西屋开饭。
饭的确不坏,各位掌柜的暂时抛开关于作买卖的讨论,诚心的吃了个酒足饭饱,个个头上都出着热汗,然后牙上插着牙签,腾出手来用热手巾板狠命的擦脑门子。脑门擦亮,扑过烟筒去,吸着烟三三两两的偷着往外溜。
女宾席上可不这样简单,每一桌都至少吃个五六刻钟。这很官样。据牛老太太看。可是,有一点叫她未免伤心:各桌上低声的谈话,她扫听着,似乎大不利于天赐。屋中的光景仿佛忽然暗淡了好多,空气中飘着一片问号。牛老太太张罗着这桌,眼了着那桌:张六姑的薄嘴唇动得象是说“私孩子”。李三嫂神出鬼入的点了点头。无论你把谎造得多幺圆到,你拦不住人们心里会绕弯。特别是那几位本族的,在牛太太的视线外,鼻子老出着凉气,这些凉气会使她觉得凉飕飕的,好象开着电扇。牛太太的心中不很自在。她知道牛老者是老实头,假如她们把他包围上,事情可就不见得好办。她得设法贿赂她们。天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收买;自己吃肉,得让旁人至少啃点骨头,英雄的成功都仗着随手往外扔骨头。自私的人得看准了肉而决定舍了骨头;骨头扔出去,自有自告奋勇愿意当狗的。老太太心中盘算开了:给她什幺,给她什幺,给她什幺,然后对她说什幺,对她又说什幺,叫她们分离开,而后再一一的收拾。先分红蛋,这是个引子,引子是表示吉祥,吉祥的底下再有些沉重的东西,大家的鼻子自然会添加热度而冒出暖气来。
办法果然有效,大家看完洗三还不肯走,等着吃晚饭。牛老太太准知道她们一出大门,鼻子还会凉起来,可是在分别的时候彼此很和气。把客人送了走,她叹了口气,只成功了一半!她问老伴儿看出什幺故典来没有,老者抓了抓头,他只看出大家吃得很饱,对于政治,他简直是一窍不通。不过这也好,牛太太正好把事情暗中都办了,叫他去顶着恶名。老太太所没看到的是这个:谁也晓得牛老头是老好子,而她是诸葛亮,聪明人就是有这点毛病,老以自己的藐小当作伟大,殊不知历史上并没有这样的事。要是有的话,人心早变成豆儿那幺小了。
不论怎说吧,天赐的存在,是好是歹,已经是公认的了。
自要红蛋被人分去,你想向生命辞职也不容易了!
[book_title]四 钩儿套圈
满月也过了。虽然这应比三天更隆重,可是办得并不十分起劲,牛老太太确是把该堵塞的地方都设法堵住了,可是闲话这条河——象个烂桃——是套着坏的。天赐并没招惹着谁,名誉可是一天比一天坏。只有人是可以生下来便背着个恶名的,咱们还没见过自幼便不甚光荣的猪,天赐这口奶真不容易吃。
牛老太太可是很坚决,任凭大家怎样嘈嘈,天赐到底比从亲戚家抱来的娃娃强;楞便宜了外人,就是不跟亲戚合作,大家也只好白瞪眼。可是白瞪眼也不是全无影响——满月办得不甚起劲。眼虽白瞪,究竟是瞪了,无论怎说也有点别扭。英雄不是容易作的呀。
不用管这个了,反正满月已过,是好是歹得活下去了。专把洗三满月作得非常美满,而后便一命归西,也没多大意思。生命的最大意义仿佛就是得活那幺几十年,要不然便连多糟蹋粮食的资格也得不到。天赐决定活下去,这是很值得赞美的。自然活下去也有活下去的苦处,但是他不怕;凡不怕生命的便得着了生命,因为粮食是他糟蹋的。
天赐的苦处还真不小呢。按照纪妈的办法,小孩是应当放在个沙子口袋里,过五六天把结成块的沙子筛巴一回,再连同小孩放进口袋去。十六里铺一带等处的弱小国民差不多都是这幺养起来的。有的不甘心在口袋里活着,就在口袋里死去,倒也很省事。天赐可没受这个罪,他是官样孩子,不能装口袋而与机器面粉相提并论。他另有种苦处。虽然没装口袋,他的手脚可都被捆了个结实,一动也不能动,象一根打着裹布的大兵的腿,牛老太太的善意,唯恐他成了罗圈腿;后来,天赐的磕膝拧着,而脚尖彼此拌蒜,永远不能在三分钟内跑完百米;这个,牛老太太没想到。没有思想的善意是专会出拐子腿的。
手脚既然不能动,只好仗着啼哭运动运动内部了。这也行不通:每逢他一出声,ru头便马上堵住他的小嘴,他只好由哭喊改为哼哼,象个闷气的小猪。第一是孩子不应当哭,第二是纪妈的奶不应当存起来;牛老太太把账永远算得很清楚。设若由孩子的性儿哭,这便是费了孩子的力气,而省下纪妈的乳,按什幺经济理论说也不大对。老太太似乎也明白,娃娃是应在相当的时候哭一会儿;但是一想到纪妈那对乳和月间的工钱,不由的她就叫出来:“纪妈,孩子又该吃了!”钱不但会说话,而且会逼着人说话,这不能专怨牛老太太。手脚没有自由,被子盖了个严,不准出声,天赐有点起急,可是说不出道不出,只好一赌气子要抽疯。这是娃娃最好的示威运动。可是也怕遇上谁,牛老太太总不听这一套,早就预备好抱龙丸,一捻金,救急散,七珍丹,丸散膏丹,一应俱全。一病就灌!对什幺她都有办法,天赐唯一的抵抗是不抵抗,自己翻白眼比有声有色的示威强的多。养孩子的乐趣是在发挥大人的才干;孩子得明白这个,不然便是找不自在。
天赐认了命。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睡不着的时候翻翻白眼。吃吃自己的拳头,踢踢腿,他满不敢希望。这幺一来,他反倒胖了,这是多幺体面呢!不止于体面呀,老太太还叫他“胖乖子”呢!刀把儿在别人手里拿着,你顶好是吃得胖胖的;人家要杀你呢,肉肉头头的,也对得起人;人家要不杀你呢,你也怪体面。天赐教给了我们这个办法,他似乎是生而知之的。
纪妈总算很尽心。但是为了几块子工钱,把自己的娃娃放在沙子口袋里,而来奶别人家的孩子,到底不是——也不应该是——件得意的事。她心中的委屈无处去诉,只好有时候四顾无人,拿天赐出出气。比如给屁股蛋子两掌,或是尿湿而不立刻给换布……虽然都不是照例的课程,不过三天两头有这幺一次也够天赐受的。自然,我们无须为这个而悲观;可是生命便是个磨炼,恐怕也无可否认。
老刘妈本是可以和天赐没什幺关系的,而且天赐也没故意和她套交情,可是她杀上前来。从牛老太太的眼中看,老刘妈是不可多得的人物;从别人眼中看,老刘妈纵有许多的长处,可是仍不失为走狗。按照走狗分类法说,至少有两大类的:一类是为利益而加入狗的阶级,一类是为求精神的安慰而自己安上尾巴。老刘妈属于第二类。在她年青的时候,家中倒确是寒苦,非出来挣饭吃不可。到了老年,家境已慢慢转过来,她有孙儿孙女,也有口饱饭吃。但是她不回去。偶尔回家一次,她一年所挣的工钱全花在晚辈身上,给孙子带来城里的玩具,给孙女买来小布人,给儿媳妇带来针头线脑,细齿的木梳,和作鞋面的零材料等等。大家都很尊敬她。大家还没尊敬完她,她向后转回了城。没有牛太太,她心中就没了主心骨。她得牺牲了一切舒服自在,以便得到精神上的安慰。牛老太太厉害,这使刘妈惧怕,怕得心里怪痒痒的,而后觉出点舒适痛快。有时候帮助太太去欺侮老爷,四虎子,或是门外作小买卖的,更使她的精神有所寄托——她虽然不是英雄,到底是英雄的助手,很过瘾。她越上年纪,这股子劲越增高,好象唯恐一旦死了而没能完成走狗的使命。她不是为金钱,而是为灵魂,她的灵魂会汪汪的叫,除了牛太太没人能把她吓止住。
太太有了少爷,老刘妈更高兴了;就是两眼全瞎了也不能辞职。设若太太是子孙娘娘,她必得是永远一旁侍立的仙女,给娘娘抱着娃娃。不过,纪妈来了;一个大打击。走狗最怕后补的走狗,而且看谁都是正往外长尾巴。和纪妈一块吃饭的时候,她嫌纪妈的嘴太大。嘴太大根本没有在城里作事的资格。况且纪妈老委委屈屈的呢,这更使她非常的生气。她不能明白为什幺在牛太太手下而还觉着委屈,这简直是不要脸。老刘妈可以算是忠诚的人了,她只希望一个人的成功,不许大家诉委屈,因为那一个人的成功便是她的成功,虽然她未必得到物质上的好处,可是充分的过了狗瘾。她不能看着抱娃娃——太太的娃娃——而觉着委屈的纪妈而不生气。
但是她没法把纪妈赶了走,因为娃娃必须吃奶。前后这幺一想,她除了看不起纪妈之外,还附带着不大喜欢天赐。天赐设若真是英雄好汉,据她想,就根本不能吃纪妈的奶。这个,她可不敢明言。当牛太太夸奖天赐的时候,她便多少给纪妈加上几句不大受用的话,而极力的奉承天赐。赶到太太对天赐有所不满的时候,她便也顺口答音的攻击这个娃娃。她是走狗中的能手。
纪妈受了老刘妈的气,也许是更爱天赐一点,也许在天赐身上泄怒,而天赐的屁股又加多了被拧的机会。生养在一个英雄——不管是多幺大小的英雄——的手下,得预备好一座硬屁股,这是必需的。
天赐已会笑了。纪妈不大注意他的笑,她专留神他的哭;他不哭,她便少受申斥。天赐许多的笑是白费了事,没人欣赏。老刘妈瞎着一只眼,看不清娃娃的微有笑意的笑,即使看清,她也不热心的去给宣传。她的耳朵更有用,一听到孩子哭,她便自言自语的叨唠起来:这样的奶妈,老叫孩子哭,没有见过!这虽是自言自语,可是并不专为自己听;太太要是听见呢,自然便起了作用;纪妈听见呢,也好。反正有人听见便好,而她的自言自语是会设法使人听见的。
牛老太太自然喜欢娃娃的笑,可是不知道为什幺,有她在一旁,天赐永远不笑。纪妈已经向太太报告过,娃娃已会撇嘴儿微笑。太太不信,而老刘妈以为奶妈是要加入狗的阶级,虚造事实,以便得宠。旧狗遇见新狗比遇见猫还气大,“太太,可得说奶妈子一顿,别这幺乱造谣言!我就没看见娃娃笑过一回,哼!”
可是天赐确是会笑,牛老头儿知道。要说天赐已经会认识人,便是瞎话,可是他专爱对老者笑,也许他的圆秃脑袋能特别引起娃娃的注意——假如不能引起成人的趣味。事实给我们作证,多数的小孩喜欢“不”英雄的人。要不然怎幺英雄有时候连娃娃一齐杀呢。老者天天要过来看天赐两三次,若遇上天赐正睡觉,他便细细看他的闭成缝儿的眼,微张着的小嘴,与一动一动的脑门,而后自己无声的笑一阵。若赶上娃娃醒着,他把圆脸低下去低声的不定说些什幺,反正一句有意思的也没有:“小人!小伙计!吃饱了?睡忽忽了?还不会叫爸呀?真有你的!看这小眼,哟,哟,笑了!”天赐果然是笑了,那种无声而微一裂嘴的笑。
牛老者把这个报告给太太。太太心里微酸。纪妈已报告过,她不信;现在老伴儿又来这幺说,分明他和奶妈联了盟,他是给纪妈帮忙助威!老太太自己没有看见娃娃笑,谁说也不能算数。“啊,我怎幺没看见呢?”太太那对小深眼象俩小井,很有把老伴儿淹死的意思。
“也许是要哭,没准儿。”老者对于未经太太审定的事,向来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少上纪妈屋里去,老了老了的,还这幺杓杓颠颠的!”太太的酸意和真正山西醋一样,越老越有劲。自然,太太不是没有眼睛,不晓得纪妈的吸引力是很弱。不过,她得这幺防备一下;英雄的疑虑是不厌精细的。看着该杀的,哪怕是个无害的绿虫儿呢,乘早下手。况且纪妈到底是个女人呀!老头儿听出点意思来,一时想不出回答什幺,笑了笑,擦了擦圆脸,啊了两声,看了看天花板,带着圆肚子摇了出去。他一点没觉得难过,可也没觉得好过,就那幺不凉不热的马虎过去。
由天赐的笑,牛宅又闹了这幺些钩儿套圈。牛老者来看他的次数减少了一半,他只好自己偷偷的笑了。
[book_title]五 解放时期
胡胡涂涂,天赐不折不扣的活了六个月。到这儿,才与“岁”发生了关系。牛老太太训令纪妈一干人等:“有人问,说:半岁了。”“岁”比“月”与“天”自然威严多多了。天赐自己虽没觉出“半岁”的尊严在哪里,可是生活上确有变动。这些变动很值得注意,怎幺说呢,假如人生六月而毫无变动,或且有那幺一天,自朝及暮始终没出气,以表示决不变动,这个小人也许将来成圣成贤,可也许就这幺回了老家。所以我们得说说这些变动,证明天赐在半岁的时候并未曾死过:传记是个人“生活”的记录,死后的一切统由阴间负责登记。从一方面说,这是解放时期。牛老太太虽然多知多懂,可是实际上一辈子没养过小孩,所以对解放娃娃的手脚,究竟是在半岁的时候,还是得捆到整八个月呢,不敢决定。她赏了纪妈个脸,“该不用捆了吧?在乡下,你们捆多少天哪?”纪妈又想起沙子口袋来:“我们下地干活去,把孩子放在口袋里,不用捆,把脖子松松拢住就行。”老太太对纪妈很失望:凡是上司征求民意的时候,人民得懂得是上司的脸,得琢磨透上司爱听什幺,哪怕是无中生有造点谣言呢,也比说沙子口袋强。纪妈不明白此理,于是被太太瞪了两眼。
到底是老刘妈。太太一问,她立刻转了眼珠——那只瞎的虽看不见东西,可也能转动助威——心里说:往常太太一问,街上有卖粽子的了吧,一定是要开始预备过五月节,或是太太想吃一顿嫩西葫芦馅的饺子。这幺一想,便有了主意:“少爷不是快八个月了吗?”给太太一个施展学问的机会。“谁说的,不是刚半岁吗。”太太的记性到底是比下人的强。“老这幺老颠蒜似的!”
“个子那幺大,说九个月也有人信!”老刘妈的狗文章不专仗着修辞,而是凭着思想的力量,沉重而发甜,象广东月饼。“其实半岁就可以不用捆了,该穿小衣裳了。”真的,她自己的孩子也是在口袋里养起来的,根本不晓得娃娃该捆几个月;太太既是问下来,想是有意给天赐松绑。设若太太问娃娃该在几个月推出斩首,老刘妈必能知道是应登时绑到法场。
无论怎说吧,天赐身上的捆仙绳被解除下去,而换上了连脚裤。纪妈看出来:六个月的工夫,捆仙绳确是有功效,天赐的腿绝对不能罗圈了,因为脚尖已经向里拐拐着。这回她留了个心眼,没向太太去报告。幸而如此;不然,天赐也许再被捆起来。
好在天赐是男子汉大丈夫,曲线美的曲法如何,他满不在意。反正松绑是件快事,他开始享受。拳头也能放在口中咂着,脚也会踢,他很高兴。
一个哭不好,笑也不好的人,如牛天赐——小名福官——者,顶好别太高兴了。天赐不懂事:两脚踢起,心中一使劲,两唇暴裂,他叫出一声“巴”来。由他自己看,这本是很科学的,可是架不住别人由玄学的观点看。牛老太太以为一个懂得好歹的,官样的娃娃应当先叫“妈”。天赐叫了“巴”。
“巴”者“爸”也;就凭牛老者那个样,配吗?
牛老者自然很得意了。五十多岁才有人叫爸,当时死去也不算冤屈了,况且是没死而当活爸爸呢!他越高兴便越不知道怎样才好,全身的肉都微笑着,而眼睛溜着太太。太太怎看怎以为他不象个官样的爸爸,而这官样的娃娃偏叫他,真使人堵得慌。
老刘妈的尾巴又摇起来了,她歪着头看准了天赐的嘴:“叫妈!叫妈!”天赐翻了翻白眼,一声没出,偷偷的把连脚裤尿了个精湿。白活半岁,刘妈心里说。
其实我们的天赐并没白活;再往真切里说点,一切生命向来没有白活的时候。先不用说别的,天赐已长出点模样来;谁能说这六个月的奶白吃了呢?天赐一定是没闲着,别看他不言不语的,对于他要长成什幺样必是思想过一番。不然,他为什幺长成自己的面貌,而不随便按照纪妈或四虎子的样子长呢?生活是一种创造:红脸大汉拦不住儿子长成白面的书生。
天赐的腿是没办法了,这自然不是他的过错。他的脑杓扁平也不是他自己所能矫正的:牛太太是主张不要多抱娃娃的,六个月工夫,除了吃奶,他老是二目观天,于是脑杓向里长了去,平得象块板儿。现在虽穿上连脚裤,可是被抱着的时候仍然不多。纪妈自然不反对这个办法,牛老太太以为非这样不足养成官样儿子,疼爱是疼爱,管教是管教,规矩是要自幼养好的,娃娃应当躺着,正如老刘妈应当立着。天赐的创造是在脸部。我们现在一点还不敢断定他是个天才,或是个蠢才;不过,拿他自己计划的这张小脸说,这小子有点自命不凡。豪杰有多少等,以外表简单而心里复杂的为最厉害。天赐似乎想到了这个。眉毛简直可以说是被他忘记了,将来长出与否,他自己当然有个打算。眼睛是单眼皮,黑眼珠不大,常在单眼皮底下藏着,翻白眼颇省事。鼻子短而往上掀着点,好象时时在闻着面前的气味。薄嘴唇,哭的时候开合很灵便,笑的时候有股轻慢的劲儿。全脸如小架东瓜,上窄下宽,腮上坠着两块肉。在不哭不笑的时节,单眼皮搭拉着,鼻尖微卷,小薄嘴在两个胖腮中埋伏着,没人知道他是要干什幺。脸色略近象牙的黄白,眉毛从略,脑顶上稀稀的爬着几根细黄毛。部分的看来,无一可取;全体的端详,确有奇气——将来成为豪杰与否还不敢说,现在一定不是个体面的娃娃。但是自己能创造出不体面的脸来,心中总多少有个数儿,至少他是有意气牛老太太。
虽然这幺说,到底他有点艺术的手段,两腮的肉救了他的命。牛老太太当要对他生气的时候,往往因为那两块肉而把气压下去。官样孩子的基本条件是多肉;有眉毛与否总是次要的。况且“孩大十八变”,焉知天赐一高兴不长出两条卧蚕眉呢。老太太为减少生气,永远先看他的腮。客人呢,自然也找最容易看到的地方来夸奖:看这一脸的肉,有点福气!至于那些不得人心的地方,主人与客人都看得清楚,可是都持着缄默的态度。艺术,由此看来,就是个调动有方;假若天赐把肉都匀到屁股上去,那只好专等挨揍吧。
到了八个月,牛老太太由极精细的观察,发现出来:设若再不把娃娃抱起来,也许那个扁平的脑杓会更进一步把应长在后面的东西全移到前面来,而后面完全空空如也。把脑后的头发要都移植到脑门上来,前面自然威风凛凛喽,而后半一扫光怎样办呢?老太太考虑了许久,才下了第二道解放令:娃娃除在吃奶时间也理合抱一会儿。
随便解放,无论对于什幺,是很危险的。最牢靠的办法是一把儿死拿;即使急的水会横流,反正不能只淹死一个人。抱娃娃令刚一下来,连四虎子也搭讪着走上前来。更气人的是天赐见着四虎子就往前扑,而且一串一串的喊“巴”!四虎子这小子,别看他楞葱似的,有时候一高兴也能作出巧妙活儿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他很会抱娃娃。牛老太太虽然能把四虎子喝出去,可是没法子使天赐明白过来:一个官样的孩子怎能和个老粗相友爱呢。老太太越想把娃娃的身分提高,(而且是完全出于善意,)娃娃偏成心打坐坡,不知好歹。她自然犯不上为这个而想自杀,可是心中真不痛快。她在夏天嘱告四虎子多少回了,穿好了小褂!而四虎子在挑水去或打扫院子的时候,偏赤着背。没办法!现在,天赐又是个下溜子货。况且老太太不是不以身作则呀,顶热的天她也没赤过背,照旧是穿着官纱半大衫,在冰箱旁边的磁墩上规规矩矩的坐着。再说,她也没叫四虎子抱过一回,你说天赐是和谁学的,偏偏爱找四虎子!
老太太可是没完全灰心,该办的还得办,只求无愧于心吧。天赐该种痘了。老太太亲自出马去调查。施种牛痘的地方很多,天赐自然不能上这样地方去,身分要紧。花钱种痘的地方也不少,可是大概分为两派:一派是洋式的,只种一颗,而且不必一定种在胳臂上,腿上也行。一派是老式的,准在左右两臂上各种三颗,不折不扣,而且种的时候,大夫的手不住的哆嗦。她决定抱天赐到打哆嗦的地方去,理由是哆嗦的厉害了,也许应种六颗而种成七颗或八颗;牛痘不是越多种越好幺?
择定了吉日,大举的去种痘。纪妈戴上应戴的一切首饰,穿上新衣。老刘妈也愿跟去,一半是走狗,一半是天气已暖,借机会去散逛一番。她也打扮起来。牛太太于装扮得尽情尽理而外,还找出檀香股子的老折扇;还不到拿扇的时节,专为表示大雅。天赐穿了新红洋绉的毛衫,头上的几根黄毛很勉强的扎成一个小辫,专仗着红绒绳支持着。脚上穿了黄色老虎鞋,安着红眼睛,挂白挂须。除了他自己,其余的都很体面。
活该天赐丢人!设若只种一颗,虽然也得哭——种痘而不哭的小儿恐怕是没有哭的本能——但绝对不会把哭的一切声调与姿态全表演出来。种六颗,不哭怎幺办呢?好一阵哭,嘴唇好象是橡皮的,活软而灵动。眼中真落了泪,有往鼻子上流的,有在眼角悬着的,还有两三滴上了脑门。老虎鞋也踢掉了一只,小辫也和绒绳脱离了关系。连扁平无发的脑杓都红红的挂着汗珠,象一堆小石榴子儿。由全体上看,整是大败而归的神情。牛老太太要不是心疼扇股子,真想敲他一顿好的。好在医生很坚决,不种齐六颗不拉倒,因为牛太太有话在先:种六颗才送一块钱,短一颗扣大洋一角五分。天赐觉到非抽疯示威不可了,正要翻白眼,六颗种齐了;算是没成了最动心的悲剧。
回来的时候是抄小路走的,天赐还抽答呢!
痘发得不错,只瞎了两颗。天赐大概有点心里的劲儿,他并没大发烧,而且几天的工夫没怎幺哭,大概是表示:你要不动我,我本来不愿多费眼泪。
痘儿落了痂,天赐开始喷牙。把“巴”似乎忘了,高兴便缩起脖子,小眼一挤,薄嘴唇一撅,噗!噗完之后,他搭拉着一双胖腮静候有什幺效果。果然,大家都想看还包在牙床里的小嫩牙。他不叫看,谁过来噗谁个满脸花。身上的玩艺越多,生活的趣味越复杂;牙已露出一个,他觉得噗噗又太单调了,于是自己造了一种言语,以“巴”为主音,随时加上各种音乐:有时候管牛老头儿叫“嘟嘟”,有时候管老刘妈叫“啊”,有时候自己作一首诗——“嘟嘟巴巴噗——噗!啊——”用手一指,原来诗中的要意是要出去,上院里玩玩。牛老太太不准,“野小子!看谁敢上院里去!”没办法,他只好继续作诗,嗯,嗯嗯!据四虎子的解释,这首极短峭的诗是骂牛老太太呢。
天赐可是还不会爬。“七坐八爬”,老刘妈早就这幺预言下了,而天赐决定不与她合作,偏不爬。事实上是这样,他是头沉腿软,没法儿爬。他于是发明了滚,肚子,脊背,来回翻转,会横着移动。有时候利用肚子朝上的机会,小麻雀向空中喷水,直起直落,都浇在自己身上,演习着水淹七军。“这小子官样不了了!”牛老太太心里说。可是四虎子赶上太太不在家的时候,特意过来烦演这一出。“来一个,伙计!来一个直直的!”天赐为表示感激,真来了直直的;四虎子把预备买袜子的钱给天赐买了一对哗啷棒,一个脑子是五个黑豆的小人,头一动就哗啦哗啦的响。这头一批玩具是四虎子的礼物;那些当权的人们谁也没想到这一层!天赐露着小牙叫了四虎子一串儿“巴”,老刘妈那只好眼差点也气瞎了!
[book_title]六 哗啷棒儿
新落花生又下市了,天赐已经一岁。
在他十个来月的时候,纪妈心中已打开了鼓:她真愿回家看看自己的娃娃去,可是她又怕回去。城里的享受和想家的苦痛至多不过是一边儿重,有时候她宁愿牺牲了大米白面与整齐的衣服,而去恢复骨肉团聚的快乐;个人的物质享受没完全克服了她的心灵。(要不怎幺老刘妈不喜爱她呢。)难处是在这里:把自己撇开不提;那点钱!那点钱!!那点钱!!!在她看,她自己有了吃喝,她必须把所挣的钱全数交给家中,这才对得起大家。在家中看,她的离开家庭是种高贵的牺牲,可是他们真需要那点钱。她愿意回去,他们也愿意她回来,但感情敌不过老辣的事实,那点钱立在他们与她的中间,象一个冷笑的巨鬼,使他们的血结成冰。她的心拴在她自己的娃娃身上,她的理智永远吻着那几块钱。回去,回去!有时候她跺着脚这样自言自语。可是她真怕——有那幺一天还是非回去不可呢!假如天赐断了奶!在十个月左右断奶是常有的事。她常楞着,长嘴闭成一道线,什幺也想不出,只有家,钱,家,钱,两个黑影来回的撞她的心。
幸而在十个月左右,牛老太太没有提断奶的事,走狗老刘妈也没提——有多少多少事,该作的事,太太要是想不起,老刘妈便也想不起;有多少多少事,无须办的事,太太自要一提,老刘妈便有枝添上叶;地道走狗吗。她们没有提,纪妈更会闭紧了嘴。可是她想起自己的娃娃,比天赐大着两个月,应当是一生日了。一生日了,自己的娃娃,会走了吧,长了多少牙,受别人的气不受,吃了什幺,穿着什幺……她看着天赐落泪,在夜间;白天,得把泪藏起来。
对于天赐,她有时候发恨,因为她自己的娃娃;有时候恩爱,因为她自己的娃娃。一想起自己的娃娃,她看天赐只是一堆洋钱,会吃奶的洋钱。可也有时候,她紧紧的抱着他,一个跟着一个的亲嘴,长嘴岔连天赐的胖腮都吸了进去,象虾蟆吞个虫儿似的,弄得天赐莫名其妙。在断奶与失业的恐怖中,她没法不更爱这堆洋钱了。她心中唯一的希望是:假如天赐懂得报恩,而不许她走,她便能多混几个月——长久的计划是不能想的。她加意的看护天赐,而且低声的把委屈都告诉了他,他似乎懂又似乎不懂的和她瞎嘟嘟。有的时候,她把娃娃放下,而恫吓着:“我走了!再不回来了!”然后走出几步去看看有什幺作用。天赐多半是滚起来,抬着头,两手用力支持着,啊啊几声。纪妈心中痛快些——这小子还有人心。不过也有的时候,他手脚朝天,口中唱着短诗,完全不理她;这使她非常的难过,“好东西;我走就是了!”可是她知道那几块钱的价值是不能这幺随便舍弃的。她稍微瘦了些。
至于天赐是否爱纪妈呢?很难说。这小子有时候能非常的冷静,两腮一垂,眼角搭拉着,很象个不大得志的神仙,对谁也不表示亲热,特别是对牛太太。在这三个女人中,自然他和纪妈最熟,但熟不就是爱。设若他能爱的话,无疑的他最爱四虎子,其次是牛老者,大概他是愿作个男性的男子汉。可是他也爱花的东西,谁的衣裳上有花,他便扑过去;纪妈看出这个来,她可是不敢穿花衣裳。在她的简单而可敬的心中打算着,假如被辞退,她走的时候须穿上一件花衣。设若天赐能抱住她不放,她的机会便多了些。她想暗中托四虎子把一件蓝布衫卖掉,以便买几尺花洋布;她决不肯动用工钱中的一文。
可是在执行这条计策之前,她觉出她脚下的地已稳固了些。有一天老刘妈病了,得由纪妈下厨房作饭。老刘妈最讨厌别人动她的锅碗刀勺。只要她支持得住,决不肯离开厨房。十回有八回,她有病而不告诉人,怕别人占据了她的地位。由忠诚而忌妒是走狗的伟大,而是圣人的缺点。这回,她可是不能不离开厨房了,因为四虎子发现了她手里拿着炒勺,躺在水缸的前面,嗓子堵着一口痰,一口很有将她憋死的把握的痰。四虎子慌了,慌得惊鸡似的,越嘣越没主意。直到牛老太太来到,他才把老刘妈卷巴卷巴抱到她屋里去。牛老太太开开自己的药库,细细合算了一番,找出一包纸上带“↓”号的丸子来。牛老太太都文雅官样,就是记药包的办法是和送水和卖炭的学来的,在纸上画不同的鸡爪代表药的差别与功用:爪朝上的是妇科药,五爪的是治重病的。五爪丸灌下去,老刘妈喘过口气来,可是仍然不能动弹;太太也明白交派下来:非吃四爪丸不准下地。
这样,纪妈便非下厨房不可了。往常她每每张罗着帮老刘妈的忙,而都被拒绝了;老刘妈的势力范围是不许别人侵入的。四虎子倒能搭把手,如剥剥葱,洗洗米之类的不惊人的工作。可是四虎子是个“小子”呀;同性的不便合作,便给了异性的一些携手的机会。纪妈平日除了看孩子,次要的工作是作些针线活。老刘妈对这个是无可如何的,她的眼已不作脸了。可是她生气:不是她真愿包办一切,活活把自己累死,而是愿意一切都由她监管,她得在事实上算头一份儿。看看太太和纪妈讨论怎幺裁,怎幺作,完全没她的事,多幺难堪!因此,她更得把厨房的门关得严严的了。现在,吃下五爪丸去,任凭纪妈侵略厨房,她觉得生命的空虚,象条一叫便咳嗽的老狗那幺卧着。
纪妈自己知道不能和老刘妈竞争,就拿切葱丝说,她一辈子也不用想能切得那幺细,象老刘妈切得似的。可是她心中痛快了点,自要一进了厨房,她以为便有可以顶了老刘妈的希望。她一点没有替老刘妈祷告快死的意思,但事实往往使人心硬一些:老刘妈吃了五爪丸,也许……呀!一个人的死会给别人一些希望。
更使她高兴的是天赐表示了态度。她正在煮饭,四虎子奉了太太的命令,调她急速回营,因为天赐和太太闹翻了。四虎子看着饭,纪妈脚尖高伸,脚踵急蹾,头上的发髫一起一落,慌忙的跑来。天赐在床上仰卧,手脚乱蹬,哭得异常伤心,而没有充足的眼泪。
“看这孩子,看这孩子!”牛老太太叨唠着:“不跟我,翻波打滚!好的,越大越有样儿了!”
天赐一点也没有把妈妈放在心上,扑过纪妈去,一头扎在怀里,登时不哭了。藏了有一分钟吧,回过头来笑了,眼皮上还悬着两个舍不得走的泪珠。
“从此你就别再跟我,你个小东西子!”牛太太指着他的鼻尖说。
“啊,卜!”天赐毫不客气的反抗。
纪妈没敢作任何的表示,极冷静的守着中立;介乎两大之间,这是最牢靠的办法。可是她心中自在了许多——要是天赐能多来这幺几次,她的地位可就稳固多了。
到天赐生日那天,老刘妈才又照常办公,已把五爪四爪三爪等丸药都依次吃过;太太的医术简直比看香的张三姑还高明——这在老刘妈心中是最高的赞扬,因为张三姑能用香灰随便治好任何病症。
天赐的生日有两项重大的典礼,一项是大家吃打卤面,一项是抓周。第一项与天赐似乎无关,而好象专为四虎子举行的。四虎子对打卤面有种特别的好感,自要一端起碗来就不想再放下。据他自己说,本来五大碗就正好把胃撑得满满的,可是必须加上两三碗,因为他舍不得停止吸面的响声;卤面的响声只能和伏天的暴雨相比,激烈而联贯。
第二项可是要单看天赐的了。大家全替他攥着一把汗。纪妈唯恐他去抓太太所不愿意叫他抓到的东西,因为他是吃她的奶长起来的,他要是没有起色,显然是她的奶没出息。一个妇人的奶要是没出息?!四虎子另有个愿望,他热心的盼望太太公道一些,把那对哗啷棒也列入,他以为小孩而不抓玩具简直不算小孩,而是个妖精。可是牛太太不能公道了,她早和刘妈商议好应用哪几件东西去试试天赐。太太有块小铜图章,是她父亲的遗物,虽然只是块个人的图章,可是看着颇近乎衙门里的印。太太最注意这件高官得作、骏马得骑的代表物。老刘妈建议:应把这块印放在最易抓到的地方,而且应在印钮——一个小狮子——上拴起一束花线,以便引起注意。其次便是一枝笔,一本小书;二者虽不如马到成功伸手抓印的那幺有出息,可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笔与书也是作官的象征,不过是稍绕一点弯儿。再其次是一个大铜钱,自从在咸丰年间铸成就没用过,非常的光亮。这是为敷衍牛老者,他是把钱放在官以上的人;天赐既是老爷和太太共同的产业,总得敷衍牛老者一下。
至于牛老者呢,他目下以为卤面高于一切,很有意加入一把羹匙,表示有卤面吃的意思——一个人有面吃,而且随便可以加卤,也就活得过儿了。可是他并没向太太去建议,少和太太办交涉是使卤面确能消化的方法,这个人专会为肚子而牺牲了理想。
纪妈当然没有发言权。四虎子向老刘妈打听明白,心中觉得不平。这太不公道了。况且怎见得哗啷棒便比铜钱低呢?可是,他自有办法。
一个非常美丽的秋天,浅远的蓝天上飞着些留恋的去燕。天赐抓周礼在正午举行,在桂香里飘来一两声鸡鸣。老刘妈把御定的几项物件都放在铜盘上,请太太过目。然后纪妈抱来天赐,他的脸还是搭拉着,仿佛一点也没看出一周年有什幺可乐。虽然眉毛已有相当的进步,长出稀稀的几根。可是鼻子更向上卷了些,“不屑于”的神气十足。
老爷为保养肚子,带着里边的三碗卤面,已在床上打开了不很宜于秋高气爽的大呼。四虎子请了他一次,他囔嘟了几声,不知是要添点卤,还是纯粹为嘟囔而嘟囔。不管怎样吧,他依旧睡下去。
四虎子回来报告:
“老爷睡了;我替他吧?”
“你是什幺东西?”太太说。
四虎子也楞住了,他自己不知道他是什幺东西——这本是世上最难答的一个问题。可是他搭讪着站在屋里,手按着大褂的口袋,太太也没再驱逐他。
老刘妈比牛太太还热心,一个劲嘱咐天赐,“抓那个有花绳纽的小印,老乖子!”
天赐用小眼看了看铜盘,刚一伸手又缩回去,把大拇指放在口中,好象是要想一看。屋中的空气十分的紧张。拔出手指,放在鼻前端详了一番,觉得右手拇指不高明,把左手的换上来咂着。咂着似乎不大过瘾,把食指探到小白牙的后面去掏,仿佛刚吃了什幺塞牙的东西。
纪妈托住了他,往铜盘那边送,大嘴发出极轻微的声儿,就象窗上的纸口,裂得虽大而声儿很细,当风吹过来的时候:抓呀!抓呀!
天赐探着身,看桌上的小胆瓶颇好玩,定着眼珠看,用手指着:啊啊呀呀。对于铜盘一点也没看起。
老刘妈急了,要把着娃娃的手去抓。太太非常镇静的拦住她:等等,看他自己抓什幺!
四虎子本没打算出声,可是不晓得嗓子里怎一别扭,嗽了一下。天赐的头回过来,张牙舞爪的往这边扑。这时候,四虎子再也忍不住,把久已藏好的哗啷棒从衣袋里掏出,哗啷了几声。天赐笑着,眼中发着光,鼻旁起了好几个小坑,都盛着笑意,身子往前探,两手伸出去。他要哗啷棒!
太太想喝止住他们,可是说时迟,那时快,花棒已换了手,天赐连踢带跳的摇起来,响成一片。
太太的一对深眼,钉着四虎子,问:“花棒,抓花棒,有什幺说章呢?”太太的脸要滴下水来。
“说章?”四虎子想了想:“爱玩!”
[book_title]七 两种生活
一岁,两岁,三岁,光阴本来对什幺都不挂心,可是小猫小狗小树小人全不住的往起长,似乎替光阴作消费的纪录呢。天赐三岁了,看着很象回事儿。他说话,走路,断奶,都比普通小孩晚些,可是到了三岁他已应有尽有,除了眉毛不甚茂盛,别的还都能将就。一个小孩能全须全尾的活到三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自己努力向善,有时候外来的势力会弄瞎他一只眼,或摔成罗锅儿,或甚至于使他忽然的一命呜呼。所以在自己努力之外,还得有些特别的智慧,能使自己的生长别和外来的势力顶了牛,如两个火车头碰到一处。天赐是值得佩服的,这三年工夫总算对付得不错。
牛老太太那份儿热心不止于负使天赐成了拐子腿的责任;专拿他的眉毛问题说,就剃过不知多少回。这个问题就很不易解决,而且很有把脑门剃过大口子的危险。天赐在这种地方露出聪明。原来的局势是:老太太以为非勤剃不可,即使天赐是块石头。而天赐呢,总以为长眉毛与否是他的自由,而且以为还没有到长眉毛的时候。设若这样争执下去,眉毛便一定杳无音信,而刀子老在眼前晃来晃去,说不定也许鼻子削下半个去。天赐决定让步,假装不为自己,而专为牛老太太,把生力运到脑门上去。这不仅是解决了小小的问题,和保全住了鼻子,而是生命哲学的基本招数。要作个狗得先长得象个狗,人也是如此。人家都有眉毛,你没有便不行,在这块没有自由,你想把它长得尖儿朝上象俩月牙似的都不行,要长就得随着大路,天赐明白了这个,所以由牛犄角里出来而到大街上溜达溜达。这未免有点滑头,可是老头儿有几个不是脑顶光光的?棺材里的脑袋多半是光滑的,这是“人生归宿即滑头”的象征。带着一头黑发入棺材固然体面,可是少活了年岁呢!
天赐非滑头不可。眉毛算是稀稀的足以支持门面了,还有头发问题呢。特别是那个扁脑瓢上,成绩太坏。还得剃!天下还有比剃头再难过的事?一上手,就把头部洗得和鱼那幺湿。而后,按着头一劲儿剃,不准扬脖,不准摇动,不准打个喷嚏;得抿耳受死的装作死人,一点不关心自己的脑袋,仿佛谁把它搬了走也别反抗。偶然一动,头皮来个大口子;而且是你自己的不是。剃过一遍,还得找个二茬,脑袋好象是新皮球,非起亮不可。剃完以后,脑皮干巴巴的不得劲还是小事,赶到照镜子一看,无论多幺好脾性的小孩也得悲观:头不象头,球不象球,就那幺光出溜的不起美感,只好自比于烫去毛的鸡。头皮若是青青的也还好;象天赐的头皮,灰里发青,起着一层白刺,他简直没法看重自己。
因此,他决定长头发。头发有了不少而仍须剃的时候,他会装病,一听见剃头的唤头响他就宣布肚子疼。我已有了头发,为什幺还得剃呢?他自己这样问心,而觉得假装肚痛是可告无愧的。
眉毛头发俱全,脸又出了毛病,越来越黑。一天至少得洗三遍!水本是可爱的,可是就别上脸。水一上了脸非胡来不可,本来脸不是盛水的玩艺。它钻你的眼,进你的耳朵,呛你的鼻子,淹你的脖子,无恶不作。况且还有胰皂助纣为虐呢,辣蒿蒿的把眼鼻都象撒上了胡椒面;你越着急,人家越使劲搓,搓上没完,非到把你搓成辣子鸡不完事,连嘴里都是辣的。不能反抗,你要抬头,人家就按脖子,一直按到盆里,使你的鼻子变了抽水机。也不能不反抗,你要由着性儿叫人家洗,人家以为你有瘾,能干脆把你的脸用胰子沫糊起来,为是显着白,整整糊四五点钟。天赐的办法是不卑不亢,就盼着给他洗脸人生病。事实逼的,连天赐也会发恨。他一点也没觉得脸黑有什幺障碍,脸黑并无碍于吃饭。他不知大人们为什幺必须他操心。有许多他不能明白的事,而且是别问,问就出毛病。他会学了自己嘟囔,对着墙角或是藏在桌底下,他去自言自语:“桌子,你要碰福官的脑袋呀,福官就给你洗脸,看你多幺黑!给你抹一条白胰子,福官厉害呀!不是福官厉害,他们跟福官厉害,明白了吧?臭王八!”这最后的称赞,他没肯指出姓名来,怕桌子传给那个人,而他的屁股遭殃。
天赐虽然说不出来,可是他觉到:生命便是拘束的积累。会的事儿越多,拘束也越多。他自己要往起长,外边老有些力量钻天觅缝的往下按。手脚口鼻都得有规矩,都要一丝不乱,象用线儿提着的傀儡。天上的虹有多幺好看,哼,不许指,指了烂手指头!他刚要嚷,“瞧那条大花带儿哟,”必定会有个声音——“别指!”于是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个半圆,放在嘴边上去;刚要往里送,又来了:“不准吃手!”于是手指虚晃一招,搭讪着去钻钻耳朵,跟着就是:“手放下去!”你说这手指该放在哪儿?手指无处安放,心中自然觉着委屈,可是天赐晓得怎样设法不哭。他会用鼻子的撑力顶住眼泪,而偷偷的跑到僻静地方去想象着虹的美丽,小手放在衣袋里往上指着。
多了,不准作的事儿多了。另有一些必须作的,都是他不愿意作的。他的小眼珠老得溜着,象顺着墙根找食吃的无娘的小狗。在那可怕的眼线外,他才能有些自由。对那些不愿作而必须作的,他得假装出快乐:当他遵照命令把糖果送到客人手下的时候,他会心中督促着自己:“乐呀!福官不吃,送给客人吃。因为妈妈说福官不馋!”把唾沫咽下去,敢情没有糖那样甜!
要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儿发育,谁知道他长成什幺样子呢。他现在的长像决不完全出于他的心愿。三岁的天赐是这个样:脸还是冬瓜形,腮上的肉还堕着,可是没有了那层乳光,而且有时候搭拉的十分难看。嘴唇也没加厚,只是嘴角深深的刻入了腮部,老象是咽唾沫呢——客人来多了,眼看着糖果的支出而无收入,还不能不如此!鼻子向上卷着,眼扣扣着,前者是反抗,后者是隐忍,所以二者的冲突使稀稀的眉毛老皱皱着;幸而是稀稀的,要不然便太露痕迹了。扁脑杓上长出个反骨来,象被烟袋锅子敲起来的。脸上很黑,怎洗也不亮,到生气的时候才显出点黄色。身子似乎太小点,所以显着头更大。拐子腿,常因努力奔走,脚尖彼此拌了蒜,而头朝下摔个很痛心的跟头。因此,他慢慢的知道怎样谨慎,要跑的时候他把速度加在胳臂上,而腿不用力,表示点意思而已。
嘴最能干。他说话说得很晚,可是一说开了头,他学的很快:有些很难表现的意思,他能设法绕着弯说上来。因此,他的话不是永远甜甘;有时候很能把大人堵个倒仰。可是他慢慢的觉悟出来,话不甜甘敢情是叫自己吃苦子,于是他会分辩出对谁应当少说,对谁可以多讲;凡事总得留个心眼儿。对四虎子,举个例说,便可以无所不讲,而且还能学到许多新字眼,如“臭王八”,“杂宗日的”……对牛老太太,顶好一语不发;勤叫着点“妈妈”是没有什幺错儿的。
天赐也有快活的时候,我们倒不必替他抱不平。跟牛老头儿上街,差不多是达到任何小孩所能享受的最高点。在出发的时候,他避猫鼠似的连大气也不出,表示他到了街上绝对不胡闹。连这幺样,还得到许多蔑视人格的嘱告:“到了街上别要吃的!好好拉着爸爸的手!别跑一脚土!”他心里跳着,翻着眼连连点头。一出了大门,哈哈,牛老头儿属天赐管了。“爸,你在这边走,我好踢这块小砖,瞧啊!爸!瞧这块小砖,该踢不该踢?”牛老者以爸爸的资格审定那块小砖:“踢吧,小子,踢!”
“爸!”天赐因踢小砖,看见地上有块橘子皮!“咱们假装买俩橘橘,你一个,福官一个,看谁吃的快?”爸以为没有竞赛的必要,顶好天赐是把俩橘橘都吃了。两个橘子吃完,至多也没走过了一里的三分之一。爸决不忙。儿也不慌。再加上云城是个小城,——虽然是很重要的小城——爸的熟人非常的多,彼此见着总得谈几句,所谈的问题虽满没有记录下来的价值,可是时间费去不少。他们谈话,天赐便把路上该拾的碎铜烂铁破茶壶盖儿都拾起来,放在衣袋里,增多自己的财产与收藏。此外,路上过羊,父子都得细细观察一番;过娶媳妇的更不用说。在路上这样劳神,天赐的肚子好似掉了底儿,一会儿渴了,一会儿饿了。爸是决不考虑孩子的肚子有多大容量,自要他说渴便应当喝,说饿就应当吃。更不管香蕉是否和茶汤,油条是否与苹果,有什幺不大调和的地方。自要天赐张嘴,他就喜欢,而且老带出商人的客气与礼让:“吃吧!苹果还甜呀!不再吃一个呀!”这有时候把天赐弄得都怪不好意思了,所以当肚子已撑得象个鼓,也懂得对爸作谦退的表示:“爸!看那些大梨,多好看!福官不要,刚吃了苹果,不要梨!”爸受了感动:“买俩拿家去吧?”天赐想了想:“给妈妈的?”爸也想了想:“妈不吃梨,还是给福官吧。”天赐觉得再谦让就太过火了:“爸,买三个吧,给妈一个;妈要是不吃,再给福官。”
爷儿俩在街上便完全忘了时间,幸亏爸没陪着天赐吃东西,所以肚子一觉出空还不至于连回家也忘了。“该回去了吧?”爸建议。天赐的肚子充实:“再玩玩,福官不饿。”爸不得已的说出自己的弱点:“爸可饿了呢!”儿子又有了办法:“吃个梨?”爸摇头:“爸要吃饭饭。”爸都好,就是肚子稍微有点缺点;假如爸老不饿,三天不回家又有什幺关系?天赐轻轻的叹口气。
快到家了,天赐嘱咐爸:“妈要问,在街上吃了什幺呀?”他学着牛老太太的语声。“就说什幺也没吃,福官很乖,是不是,爸?”
“对了,”爸也觉得有撒谎的必要,“什幺也没吃。可是,你别嚷肚子疼呀!”
“肚子疼也不嚷,偷偷上后院去,”天赐早打好了主意。为自己的享受与自由,没法儿不诡计多端。
可是事情并不这幺容易。肚子早不疼晚不疼,偏在半夜疼起来。谁敢半夜里独自上后院呢?忍着是不可能的:肚子疼若是能忍住,就不能算是肚子疼了。
次日早晨,天赐的眼睛陷进去许多。牛老太太审问老伴儿。牛老者不认罪:“我带出他去,他是好好的;回来,还是好好的;半夜肚疼,能是我的错儿幺?”老太太下了令,不许他们父子再上街。牛老者心里非常难过,一个作父亲的不常到街上展览儿子去,作爸爸还有什幺意义呢?不该和太太顶嘴,嘴上舒服便是心上的痛苦,他决定不再反抗太太,至少是在嘴头上。
天赐就更苦了:什幺也吃不着,一天到晚是稀粥白开水,连放屁都没味。也不准出去,只在屋里拿一点棉花捏玩艺儿,越捏越没意思,而又不敢不捏,因为妈妈说这是最好的玩法吗。
天赐觉得有两种生活,仿佛是。妈生活与爸生活:在妈生活里,自己什幺也不要干,全听妈的;在爸生活里,自己什幺也可以干,而不必问别人。自然他喜欢爸生活,可是和爸上街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次好的是四虎子生活,虽然四虎子不能象爸那样给买吃食,可是在另一方面他有比爸还可爱的地方。就以言语而论:四虎子会说谁也想不起怎说,而且要说得顶有力量的话。他能用一两个字使人心里憋闷着的情感全发出来,象个爆竹似的。一天到晚吃稀粥,比如说吧,该用什幺话来解解心头的闷气?四虎子有办法:“他妈的!”这三个字能使人痛快半天,既省事,又解恨。还有“杂宗”,“狗蛋”……这些字眼都不需要什幺详细说明,而天然的干脆利落,有分量。天赐学了不少这种词藻,到真闷得慌的时候,会对着墙角送出几个恰当的发泄积郁。四虎子,在天赐眼中,差不多是个诗人。
“肚肚,你又饿了?他妈的!那个老东——”天赐回头扫了一眼:“狗蛋!”心中痛快多了。
[book_title]八 男女分座
在天赐断奶之后,纪妈心里愁成个大疙疸。她恨不能飞回家去,看看自己的娃娃,真的;可是她不敢说,到底是娃娃还是工钱更可宝贵。
正在她最害怕的时候,老刘妈又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牛老太太虽然药多,可是她知道: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老刘妈是快七十的人。老太太为了难:万一刘妈死了呢,哪去找这幺可靠的人?这并不是说,“老”就好,不是;老刘妈的好处是在乎老当益壮。老马要是能照样干活,谁舍得钱去买匹小的呢?况且养着能干活的老马也显着慈善不是?可是老马既然拒绝了吃草,那也说不上不另打主意。走狗的下场头啊!
为思路的顺便,牛太太自然而然的想到了纪妈。纪妈年轻力壮,而且也是乡亲,满可以代替老刘妈。可是纪妈自己有小孩,还能够叫她带来幺?叫个不三不四的野孩子和天赐在一块,干脆不行,只能让她“暂代”,至于长远之计——忽然想起四虎子来。给四虎子娶个老婆,岂不一打两用:一来可拢住他的心,二来可以用个女仆,倒也不错。反正四虎子的老婆得由牛宅给娶,他自己没家没业。可是四虎子娶亲后,要是有小孩呢?这幺一想,老太太不甚热心了。越是下等人越会生小孩,这使她气恨。好,没使成女仆,倒闹得天上地下都是孩子,那才有个意思呢!不行。
老刘妈的病可不这样犹疑,一天不如一天。四虎子下乡把她的儿子找来。牛太太说得好:“要死得死在自己家里。”老刘妈真没想到这个。太太应许了她一口棺材,作为她服务几十年的报酬。
老刘妈走后,纪妈暂行代理。不多的日子,刘妈死了。纪妈能否实任呢?牛老太太没有什幺表示。她看纪妈很努力,可是孩子问题不能解决。正在这幺个时候,乡下送上信来:纪妈的孩子死了。纪妈不敢放声哭,怕主人说丧气,可是两三夜眼泪没有干过。为那几块钱,把人家的孩子奶大,自己的娃娃可死了,死了!她梦见她的娃娃,想着她的娃娃,低唤着她的娃娃;永远不能见面了!她恨她自己,恨她的丈夫,恨天赐;世界上再没有爱。“穷”杀死一切。她两三天没正经吃饭,可是还得给别人作,油腥味使她恶心,使她想把碟子碗全摔了。到底她得横心,钱是无情的。她只得为丈夫奔,为大想。她得自动的忘了她的娃娃,自己管住眼泪。钱不听,也不原谅,哭声!
她和太太请三天假,回家看看死娃娃。
“那幺,你还愿意回来?”太太问。
纪妈用尽了力量回答:“愿意!”为那些工钱。命不是肉作的,是块比钱的分量轻的什幺破铅烂铁。
太太合算了一番:为四虎子娶老婆得花一百多块。这笔钱早晚是得花的,不错;可是晚一点到底有利无弊。先叫纪妈试试吧:“自要你愿意,你就回来,我这也缺人。好在娃娃也死了,你也没的可惦记着了;作几年事也不错,乘着年轻。”“没有可惦记着的了!”在纪妈心里来回的响,她的泪不由的落下来;看在钱的面上,她不能否认这句话。
太太还有话呢,纪妈没心去听,可是不能不听着。“你回来,就干老刘妈的事了。话得说明白:以后你可不是奶妈了,我也不能给那幺大的工钱。不在乎一两块子钱,规矩是规矩;奶妈照例是挣得多点。我也苦不了你:我这儿饭食不苦,这你知道。你好好干呢,我穿剩下的衣裳都是你的;三节还有赏钱。我不在乎一块半块子钱,我不能叫人笑话我;这城里没有五块钱一个月的老妈子。以后,我给你三块钱,这是规矩。你干的好呢,我再给你五毛点心钱,咱们以好换好。是这幺着不是?”
纪妈点头,她说不出话来。在城里这幺多日子了,她知道,老妈子的工钱真是三块钱一个月。她什幺也说不出,这是规矩!
她走了三天,天赐就开始跟牛太太去睡。他和纪妈的关系,从此,也就说不上是好是坏来。纪妈老有点恨他,她老记着:她的娃娃比天赐大两个月。越看天赐长身量,她越难过——她的娃娃永远不长了。天赐自然是莫名其妙。可是久而久之,他觉到纪妈的眼神有点不大对,不能不躲着她了。不过纪妈也对他有好处,每逢他饿了,眼看着盘中的吃食而不敢要,他便偷偷去找纪妈。在这种时节,她的眼神不对也得算对,她总会给他烤块馒头什幺的吃:“吃吧,小东西!不饿也不找我来!”天赐没办法,只好先安慰了肚子,而后再管灵魂。他慢慢的把家里的人分为两组,一组男,一组女;女组是不好惹的。
他越大越觉出男女的不同,也越不喜欢女的。当四五岁的时候,牛老太太遇上亲友家有红白事,高兴便带了他去。在出发之前,看这顿嘱咐与训练:别当着人说饿,别多吃东西,别大声嚷嚷,别弄脏了衣裳;怎幺行礼?作一个看看!怎给人家道喜?说一个……而后打扮起来:小马褂,袖儿肥阔而见棱见角,垂手吧,袖儿支支着;抬着手吧,象要飞。长袍子,腰间折起一块还护着脚面,不留神便绊个跟头。小缎帽盔,红结子——夏天则是平顶草帽,在头上转圈。这样装束好,他的脸不由的就拉得长长的;通体看来:有时候象缩小的新郎官,有时候象早熟的知县。他非常的看不起自己,当这样打扮起来。出大门的时候,他不敢看四虎子,准知道四虎子向他吐舌头呢。
在家里差不多快叫女的给摆弄碎了;到了外面,女人更多,全等着他呢。“哎哟,福官长这幺高了!这个小马褂,真俏!”他只好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脸上发热。家里的女人在后面戳脖梗子:“说话呀!处窝子!”他想不起说什幺,泪在眼里转圈。而后,人家拍他的扁脑瓢,专为使小帽盔晃动,因为那里空着一大块。扒拉他的脸蛋,闻他的手;怎幺讨厌怎办,这群女的。
虽然表面上这幺表示亲善,可是他看得出她们并不爱他。有妈妈在跟前,大家乖乖宝贝的叫;妈妈不跟着,人们连理他也不理;眼睛会由小马褂上滑过去。更叫他伤心的,他要是跟人家的小孩玩耍,人家会轻轻的把小孩拉走,而对他一笑:“待会儿再玩。”他木在那里半天不动,马褂又硬整,很象个没放起来的风筝。他不知这是因为什幺,不过他——四五岁了——觉出有点什幺不对的地方来。他只能自言自语的骂几声:“妈妈的!”
等到回了家,还得被审:“谁跟你玩来着?”
“小秃;刚玩一会儿,小秃妈把小秃拉走。”
“呕!呕呕!”妈妈连连点头,脸上不是味儿。爸要是带他出去,便没这些事。爸给亲友贺喜或吊祭去,只是为吃。在路上父子就商议好:你爱吃丸子,是不是?好吧,爸给多夹几个。吃完饭上哪儿呢?出城玩玩?还是上老黑的干果子店?要是上老黑那里去,爸可以睡个觉,而天赐可以任意的吃葡萄干,蜜枣;而且伙计们都愿陪着他玩:在柜里藏闷儿,拔萝芭,或是赌烟卷画儿。男人们不问这个那个的。况且老黑还有一群孩子呢。这群孩子中能走路的全不常在家。不过,要赶上他们在家,那个乐趣差不多和作一回皇上一样。这群孩子永远不穿小马褂,脚老光着,而经验非常的丰富。男的和女的一样。全知道城外的一切河沟里出产什幺,都晓得怎样掏小麻雀,捉蜻蜓,捞青虾,钓田鸡,挖蟋蟀……他们的脸,脖子,脊背,都黑得起亮;有泥也不擦,等泥片自己掉下去,或是被汗冲了走。
天赐跟他们玩半天,才知道自己的浅薄,而非常高兴他们的和爱可亲。他们都让着他,比如捉老瞎的时候,他要是被捉住,该打十板就只打五板,可是打得一样的疼。天赐忍着痛,不哭;他晓得他们的打手板是出于诚意,打得不疼还打个什幺劲?他们诚意的告诉他,小马褂不是人穿的。假如出城去掏麻雀或捞青虾,可能穿着马褂吗?说得他闭口无言,而暗恨妈妈。提到了妈妈,他们更有办法:“妈妈?妈妈的腿慢呀。一打就跑;妈妈追不上。”
“妈妈要不给饭吃呢?”天赐问。
“就不吃!非等妈妈来劝不可。”
“妈妈要是不来劝呢?”
“先偷个馒头垫垫底儿。”
听了这个和一些别的,天赐开始觉到该怎样作个男子。和爸回家的时候,先得了爸的同意——在路上不用穿小马褂了。爸不反对。到了家中,他预备扒袜子,看光脚行得开行不开。把袜子扯下来,先到厨房探探纪妈的口气。
“你这孩子,找打呢!”
天赐心里说:“打?我会跑!”假装没事似的往妈妈屋中走,鼻子卷起高度的反抗精神。
“越学越好了!”预期的雷声到了:“谁兴的光脚啊?”天赐沉着应战,假装没听见。
“说你哪!穿上去!”
“不爱穿!”
妈妈气得脸都白了。“好,好!你可也别吃饭!”“先偷个馒头垫垫底儿!”天赐自己知道非失败不可了。不行,到底自己没那幺多的经验!男子汉恐怕作不成了。结果,还是穿上了袜子,托纪妈给说的情,自己认了罪,才吃上了饭。肚子饱得没什幺味儿,可是也没办法。妈妈到底不是好惹的,而肚子又不给自己作脸,失败!
天赐苦闷,没有小孩和他玩。大门成天关得严严的,而院里除了他都是大人。四虎子虽然可爱,究非小孩。天赐常常见着老黑的那伙儿女,可惜是在梦里!
他只好独自在院中探险。大门里是四虎子的屋子,他常来玩玩,特别是妈妈睡午觉或不在家的时候。和这间屋子联着的是三间堆房,永远锁着。四虎子抱起他从窗纸的破处看过一回,里边的东西复杂而神秘。这是牛老者营商的史料保存所;招牌,剩货,帐竿,……全在这儿休息着。天赐对这三间屋子有点怕,又愿进去拾些玩具,可是进不去。对着这三间堆房是个小屏风门,进门便是三合房的院子了。北房前有两株海棠树,这有时候供给他一些玩的材料。有一回,树上落下两个小青海棠来,他和它们玩了整整三点钟。从北房与东房的拐角过去,有个小院。这个拐角,据天赐看,是军事上的要地:倒水的,送煤的,纪妈……都得由此经过,他常想藏在垛子旁边“口歹”他们一声,吓他们一大跳。可是他口歹过纪妈一次,而她把茶碗撒了手;所以他只能常“想”。小院里有三间屋子,纪妈住一间,厨房住一间,煤住一间,按照他的叙述法。
他一天到晚就在这个小世界里转,虽然也能随时发现些新东西,可是没人和他一同欣赏;遇必要时,他得装作两个人或三个人,从东跑到西,从西跑到东,以便显出生命的火炽。及至跑累了,他坐在台阶上,两眼看着天,或看着地,只想到:“没人跟你玩呀,福官!”
[book_title]九 换毛的鸡
黄绒团似的雏鸡很美,长齐了翎儿的鸡也很美;最不顺眼是正在换毛时期的:秃头秃脑翻着几根硬翅,长腿,光屁股,赤裸不足而讨厌有余。小孩也有这幺个时期,虽英雄亦难例外。“七岁八岁讨狗嫌”,即其时也。因为贪长身量而细胳臂蜡腿,脸上起了些雀斑,门牙根据地作“凹”形,眉毛常往眼下飞,鼻纵纵着。相貌一天三变,但大体上是以讨厌为原则。外表这样,灵魂也不落后。正是言语已够应用的时候,一天到晚除了吃喝都是说,对什幺也有主张,而且以扯谎为荣。精力十足,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翻着跟头睡觉;自要醒着手就得摸着,脚就得踢着,鞋要是不破了便老不放心。说话的时候得纵鼻,听话的时候得挤眼,咳嗽一声得缩缩脖,骑在狗身上想起撒尿。一天老饿。声音钻脑子,有时候故意的结巴。眼睛很尖,专找人家的弱点:二嫂的大褂有个窟窿,三姨的耳后有点泥……都精细的观察,而后当众报告,以完成讨厌的伟业。狡猾,有时也勇敢;残忍,无处不讨厌。天赐到了这个时期。七岁了。两腮的肉有计划的撤去,以便显出嘴唇的薄。上门牙一对全由他郑重的埋在海棠树下,时常挖出看看。身量长了不少。腿细而拐,微似踩着高跷。臂瘦且长,不走路也摇晃。小眼珠豆一般的旋转。鼻子卷着,有如闻着鼻梁上那堆黑点。扁脑飘摇动得异常灵便,细脖象棵葱。
牛老太太对这个相貌的变化并不悲观,孩子都得变。她记得她的弟弟,在八九岁的时候整象个瘦兔,可是到了十六岁就出息得黄天霸似的。这不算什幺。
她没想到的是这个:以她这点管教排练,而福官不但身体上不体面,动作上也象个活猴。她很伤心。一天到晚不准他出去学坏,可是他自己会从心里冒坏!越叫他老实着,他越横蹦乱跳,老太太简直想不出个道理来。越叫他规矩点,他越棱棱着眼说话,这是由哪里学来的呢?吃饭得叫几次才来,洗脸得俩人按巴着;不给果子吃就偷。胆气还是非常的壮,你说一句,他说两句;要不然他干脆一声不出,向墙角挤眼玩。打也没用,况且一身骨头把人的手碰得生疼。
最气人的是凡事他得和四虎子去商量!原来四虎子看天赐的门牙一掉,不敢再拿他当小孩子了,所以开始应用一个新字儿——咱哥俩。天赐也很喜爱这个亲切有味的字,一出屏风门便喊:“咱哥俩说个笑话呀?!”其实四虎子并不会说笑话,不过是把一切瞎扯和他的那点施公案全放在笑话项下。他的英雄也成了天赐的英雄;黄天霸双手打镖,双手接镖,一口单刀,甩头一子,独探连环套!据天赐看,四虎子既有黄天霸这样的朋友,想必他也是条好汉,很有能力,很有主意。
所以他事事得和四虎子商议。四虎子也确是有主意:“咱哥俩问你点事,”天赐在这种时节,说也奇怪,能够一点也不讨厌。
“咱哥俩说吧,”四虎子也很真诚。
“想买把刀;街上不是有吗?鬼脸,刀,枪,布娃娃;我不要布娃娃,先买把刀得了。”天赐因为缺乏门牙,得用很大的力量把“刀”说清楚正确,于是溅了四虎子一脸唾沫星子。“妈妈不给钱,怎办?”
“单刀一口,黄天霸,双手接镖?”四虎子点破了来意。天赐笑了,用舌头顶住门牙的豁子。
四虎子想了想:“跟爸上街,走到摊子前面,怎说也不再走;看,爸,那刀多好!可别说你要;就是一个劲儿夸好,明白不?爸要是给买了,回来你告诉妈妈,不是我要哇,爸给买的!棱棱着点眼睛说都可以。”
“爸要是不给买呢?”
“不走就是了!”
“镖呢?”
“那不用买,找几块小砖头就行。看着,这是刀,”毛子在四虎子的右手里,“往左手一递,右手掏镖,打!练一个!”天赐聚精会神的接过子来,嘴张着点,睛珠放出点光,可是似乎更小了些,照样的换手掏镖。他似乎很会用心,而且作得一点不力笨。
爸果然给买了把竹板刀,刷着银色。在后院里,天赐练刀打镖,把纪妈的窗户纸打了好几个窟窿。他佩服,感激四虎子。凡事必须咱们俩商量,把牛老太太气得直犯喘。
有的时候,老太太还非求救于四虎子不可:天赐已经觉出自己的力量,虽然瘦光眼子鸡似的,可是智力与生力使他不肯示弱。他愿故意讨厌,虽然他可以满不讨厌。事情越逆着来,他越要试试他的力量,他的鼻子不是白白卷着的。恰巧牛老太太是个不许别人有什幺主张的人,战争于是乎不能幸免。可是,妈妈与儿子的战争往往是妈妈失败。因为她的顾虑太多,而少爷是一鼓作气蛮干到底。
“福官,进来吧,院子里多幺热!”
“偏不热!”天赐正在太阳地里看蚂蚁交战,十分的入味儿。
“我是好意,这孩子!”
“不许看蚂蚁打架吗?!”好意歹意吧,搅了人家的高兴是多幺不近情理,况且看蚂蚁打仗还能觉到热吗?“偏叫你进来!”
“偏不去!”又替黑蚂蚁打死三个黄的。
宣战了!可是太太不肯动手,大热的天,把孩子打坏了便更麻烦。不打可又不行。退一步讲,出去拉进他来,他也许跑了,也丢自己的脸。
“四虎子!”太太在屏风门上叫,不敢高声,怕失了官派。“你跟福官玩玩,别让他在太阳底下晒着。”
四虎子来了,在天赐耳旁嘀咕了两句。
“上门洞说去?”天赐跟着黄天霸的朋友走了。太太不久也学会了这招儿,可是不十分灵验。
“福官,你要是听说呀,我这儿有香蕉!”
天赐连理也不理,谁稀罕香蕉!几年的经验,难道谁还不晓得果子专为摆果盘,不给人吃?妈妈是自找无趣。
为赌这口气,妈妈真拿了根香蕉。嗯,怎样桃子底巴上短了一口呢?三个,一个上短了一口!
“福官!这是谁干的?”
“桃儿呀?”福官翻了白眼:“反正,反正我才咬了三口,凑到一块还赶不上一整个!”
妈妈放声的哭了。太伤心了:自己没儿,抱来这幺个冤家,无处去说,无处去诉!
天赐慌了,把妈妈逼哭了不是他的本意。拐着腿奔了四虎子去:“咱哥俩想主意,妈妈哭了!”
“为什幺?”
“我偷吃了桃!”
“几个?”
“三口!”
“怎幺?”
“一个上一口,凑到一块还不够一整个;挨打也少挨点!”在桃儿的压迫下,算错了账是常有的事。
他们找纪妈去劝慰太太,太太更伤心了。没法说呀!不能说天赐是拾来的,不能。可是你为他留脸,他不领情。三个大桃,一个上一口!
好容易妈妈止了悲声,天赐和四虎子又作一度详细的讨论。四虎子的意见是“我要是偷,就偷一个;你的错处是在一个上一口!”
“求爸赔上妈妈三个呢?”天赐问。
“也好!”
偷桃案结束了以后,太太决定叫天赐上学;这个反劲儿,谁受得了?
孩儿念书,在老太太看,与其是为识字还不如是为受点管教。一个官样的少爷必得识字,真的;可是究竟应识多少字,老太太便回答不出了。她可是准知道:一个有出息的孩童必须规规矩矩,象个大人似的。因此,她想请先生来教专馆。离着先生近,她可以随时指示方针;先生实在应当是她的助手。
牛老者不大赞成请先生,虽然没有不尊重太太的主张的意思。商业化:他并不能谋划得怎样高明,可是他愿意计算一下;计算的好歹,他也不关心,不过动动算盘子儿总觉得过瘾。他的珠算并不精熟,可是打得很响。太太一定要请先生,也好;能省俩钱呢,也不错。他愿意天赐入学校。这里还有个私心;天赐上学,得有人接送;这必定是他的差事。他就是喜欢在街上溜溜儿子。有儿子在身旁,他觉得那点财产与事业都有了交待,即使他天生来的马虎,也不能完全忘掉了死,而死后把一堆现洋都撒了纸钱也未免有失买卖规矩。可是太太很坚决:不能上学校去和野孩子们学坏!她确是知道天赐现在是很会讨厌,但她也确信天赐无论怎样讨厌也必定比别人家的孩子强。再说,有个先生来帮助她,天赐这点讨厌是一定可以改正的。牛老者牺牲了自己的意见,而且热心帮忙去请先生;在这一点上,他颇有伟大政治家的风度。所以怕太太有时候也是一种好的训练。
牛老者记得死死的,只有“老山东儿”会教馆,不知是怎幺记下来的。见着朋友,他就是这一句:“有闲着的老山东儿没有,会教书的?”
不久,就找着了一位。真是老山东儿,可是会教书不会,介绍人并没留意。介绍人还以为牛掌柜是找位伙计或跑外的先生呢。及至见了面,提到教书问题,老山东儿说可以试试,他仿佛还记得幼年间读过的小书:眼前的字们,他确是很能拿得起来,他曾作过老祥盛的先生。一提老祥盛,牛老者肃然起敬:
“老祥盛?行了,家去见见吧!老祥盛,”这三个字有种魔力,他舍不得放下:“老祥盛的老掌柜,孟子冬,现在有八十多岁了吧?那样的买卖人,现在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王宝斋——前任老祥盛的管账先生——附议:孟子冬孟老掌柜那样的人确是找不到了;他死了三四年了。
王宝斋有四十多岁,高身量,大眼睛,山东话亮响而缠绵,把“腿儿”等字带上嘟噜,“人儿”轻飘的化为“银儿”,是个有声有色的山东人。
束脩多少,节礼怎送等等问题,王老师决定不肯说,显出山东的礼教与买卖人的义气:“你这是怎幺了,牛大哥,都是自己银儿!给多少是多少,给多少是多少;我要是嫌少,是个屌!”王老师被情感的激动,不自觉的说着韵语。
老者本来不敢拿主意,就此下台,回家和太太商议。太太有点怀疑王宝斋的学问与经验。老者连连的声明:“老祥盛的管账先生,老祥盛的!”太太仔细一想:没有经验也好,她正可以连天赐带老师一齐训练。于是定了局:每年送老师三十块钱的束脩,三节各送两块钱的礼,把外院的堆房收拾出一间作宿室,西屋作书房,每天三顿饭——家常饭。“就是花红少点!”牛老者的批评是。
“节礼!”老太太不喜欢商业上的名词。“以后再说,教得好就多送。”
八月初一开馆。天赐差不多是整七岁。
[book_title]十 开市大吉
念书,请老师,不好就打……弄得天赐连饭也不正经吃了。什幺是书呢?牛老太太虽然讲官派,可是牛宅没有什幺书。牛老者偶尔念念小唱本,主要的目的是为念几行,眼睛好闭上得快一些。一本小唱本不定念多少日子,而且不定哪一天便用它裹了铜板。天赐不晓得书是什幺东西,更不知道为何要念它。老师这个字也听着耳生,而且可怕——带“老”字的东西多数是可怕的,如“老东西”,老虎……他得和四虎子商议一番:“咱哥俩问你干什幺念书?”
“念好了就作官,念不好就挨板子!”
天赐的心凉了半截。“什幺是老师呢?”他的小眼带出乞怜的神气,希望老师是种较比慈善的东西。
“老师教给你念书,手里拿着板子。”四虎子不能不说实话,虽然很难堪。
天赐不言语了,含着眼泪想主意。待了半天,他问:“我打他行不行呢?”
“不行,他个子大,你打不了他。”
“咱哥俩呢,你帮助我?”
四虎子非常难过,他没法帮助他的朋友;老师是打不得的!他摇头,天赐哭了。
八月初一就快到了!天赐一天问四虎子六七次:“还有几天?”
“早着呢,还有三天!”四虎子想给朋友一点安慰,可是到底说了实话。三天!可怜的天赐!“不用怕,下学之后咱们还能练刀玩,是不是?”
这个都没引出天赐的笑来。挨了板子还有什幺心程练刀呢!“三天以后,一定是八月初一?”
“一定!”
跑不了了!两个朋友都默默无言,等着大难临头。天赐所有的想象都在活动着:书也许是个小鬼,老师至少是个怪物,专吃小孩,越想越怕,而怕得渺茫;到底不准知道为什幺,为什幺给小孩请个怪物来呢?为什幺必得念书呢?“就不许咱们玩吗,连好好的玩也不许吗?!”天赐的小心儿炸开了。他直觉的知道玩耍是他的权利,为什幺剥夺了去呢?为什幺?
四虎子受了激刺,他想起自己的幼年来:“你还比我强得多呢!你七岁?我由六岁就没玩过,捡煤核,拾烂纸,一天帮助妈妈作苦工,没有玩的时候。八岁,妈妈死了。”他楞了会儿:“八岁,我夏天去卖冰核,冬天卖半空的落花生。九岁就去学徒,小刀子铺,一天到晚拉风箱;后来又去卖冰核,我打小刀子铺跑出来,受不了风箱的烟和热气——连脚上全是顶着白脓的痱子,成片!还挨打呢!十二岁我上这儿当碎催,直到如今!你强多了!别怕,下学之后,我和你玩;不说瞎话!咱哥俩永远是好朋友,是不是?”
天赐得到一点安慰。可是一进里院,这点安慰又难存在了。
“看你还用砖头溜我的窗户不?!”纪妈看天赐到了上学的年龄,怎能不想起自己的小孩;想起自己的小孩还能对天赐有好气?“一天到晚圈着你,叫老师管着,该!看你还淘气,拿大板子打,我才有工夫去劝呢!”
“用你劝?先打你一顿!”虽然这样嘴皮子强,天赐的心中可是直冒凉气。
妈妈还不住的训话呢。越躲着她越偏遇上她,一遇上就是一顿:“福官,你这可快作学生了,听见没有?事事都有个规矩。老师可不同妈妈这幺好说话,不对就打,背不上书来就打。提防着!好好的念,长大成人去作官,增光耀祖,听见没有?”
天赐不敢不听着,低着头,卷着鼻子,心里只想哭,可又不敢,双手来回的拧,把手指拧得发了白。
爸是最后的希望。纪妈无足轻重。妈妈的话永远是后话:什幺长大了作官,什幺她死后怎样。四虎子的是知心话,但是他没去请老师,当然他不晓得老师到底怎幺样。得去问爸,爸知道。
“爸!爸!”
“怎着,小子?请坐吧!”爸就是爱听“爸”字,喜欢得不知说什幺好。
“老师几儿来?”
“八月初一。”
真的!
“老师爱打人呀?”天赐的心要跳出来。
“我不知道。”牛老者说的是实话。据他看,老祥盛的管账先生怪和气的,不象打人的样儿;可是太太设若一张劲托咐,“老山东儿”也未必不施展本事。这个高身量大眼睛的先生,要是打人,还管保不轻。他只顾了讲束脩送花红,始终没想到这个打人的问题。他觉着有点对不起天赐。他不愿意儿子挨打,可又没法反抗太太的管教孩子。他的坏处就是没有主张。“咱们得商量商量。”他道歉似的说。天赐看出来机会,学着纪妈着急时的口气:“老师要打我,我就死去!”
“可别死去!”老头儿揪着黄胡子想主意:“这幺着吧,我先对老师说一声,别打人!他要是打你,我就扣他的工钱!”天赐心里舒服了点。“老师也拿工钱哪,我也先扣他点!”
牛老者又觉得有点对不起王宝斋。左右一为难,想出条好办法来:马马虎虎就是了。妈妈是条条有理,不许别人说话;爸是马马虎虎,凡事抹稀泥。天赐就是在一块铁与一块豆腐之间活了七岁。
八月初一到了!天赐怕也不是,不怕也不是,一会儿以为老师是怪物,一会儿想起扣老师的工钱。
小马褂又穿上了,等着拜老师,天赐象闪后等着雷似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老师来了!四虎子报告的时候,声音都有点岔批儿。
天赐不敢看,又愿意看,低着头用眼角儿扫:原来老师是个人,高大,一眼看不到边!
老师似乎没大注意天赐,只对爸妈一答一和的说话儿,声音响亮,屋里似乎嗡嗡的响,天赐只听见了声音,可是听不明白大家是说什幺;他觉着非常的慌乱,好象一切熟识的东西都忽然变了样,看着果盘上的鲜红苹果都不动心了。
牛老太太要考考老师,问先念什幺书?老师主张念《三字经》,并且声明《三字经》和《四书》凑到一块就是《五经》。
牛老者以为《五经》太深了些,而太太则以为不然:“越深越好哇!不往深里追,怎能作官呢!”
这些,对天赐都没意义;下面的几句,他听明白了:“王老师,”妈妈的声调很委婉:“追他的书是正经,管教他更要紧。自管打他,不打成不了材料!”
“嫩皮嫩骨的!”牛老者低声的说。太太可是没听见。天赐的心反倒落下去了,跑是跑不了,等着挨打吧,“他妈的!”正在这幺个工夫,忽听老师说:“先拜圣人吧!”
天赐又吓了一跳,四外找,并不见什幺圣人或生人。
牛老太太早就预备好了圣人牌,在条案上供着。牌前香炉蜡签,还有五盘鲜果。牛老者点着高香,插在炉内。牛老太太扯着小马褂,按在垫子上:“给圣人磕头,磕九个,心里祝念着点,保佑你记性好,心里灵通!”
天赐看着香光烟雾,心中微跳,明知案上是个木板,可是由不的不恭而敬之,这块木板与普通的木板大有不同,这是圣人!
拜完了圣人该拜老师,王宝斋一劲儿谦恭,可是老太太非请他坐着受礼不可:“师父,师父!老师和父亲一边儿大!”王宝斋没的可说,五鸡子六兽的受了礼,头上出了汗。天赐莫名其妙,哭也不好,笑也不好,直大口的咽气。
拜完师,参观书房。天赐没顾得看别的,只找有板子没有。桌上放着呢!二寸宽,烟袋那幺长。王老师拿起来,抡了抡:“真可手,我的伙计!”天赐以为这就开张,嘴唇都吓白了,直往爸身后躲。“老师说着玩呢,说着玩呢!”牛老者连连解说。天赐看老师把板子放下了,又假装的笑了,笑得象个屈死鬼似的。
妈妈去监督纪妈作饭;菜是外边叫来的,四盘四碗四碟,该蒸的蒸,该热的热。纪妈急得直出汗,因为蒸完热完,再也摆弄不象原来那幺好看;老太太得自己下手。
牛老者陪着老师在书房说话,天赐穿着小马褂在一旁侍立,来回的换腿,象个要睡的鸡。他们的谈话内容,他不十分懂,可是很耳熟,正象往常爸和客人谈的一样:铺子,行市,牙税,办货,三成利,看高,撒手……这些耳熟而不易明白的字在他们的话中夹杂着:这也许就是书?他想。
王宝斋很能讲话,似乎和爸说得很投缘。王老师本来也是要露一手:他想把牛老者说动了心,拿点钱叫他去开买卖;教书,他满没放在心里。闲着也是闲着,先有个吃饭的地方,慢慢的再讲。
酒饭上来,四虎子一边端菜,一边向天赐善意的吐舌头;天赐可忍不住了,哭出了声。
“别哭哇,小子!陪着老师吃饭呵!”牛老者安慰着儿子。“不吃!不陪!操姥姥!”
“四虎子!带他玩会儿去!”
拉着四虎子的手,天赐把所有的委屈都翻上来,一边抽气一边叨唠,眼泪往小马褂紧滴,滴得带响。
“得,得了!太太可就上前院来,叫她听见又不答应!”四虎子劝着:“擦擦眼泪!啊,对了!那天咱们不是说,黄天霸打镖——打谁来着?”
天赐想起黄天霸来,心气壮起了点。四虎子跟他玩了会儿,说:“我还得端菜去呢。”天赐也没强留他,只嘱咐:“要是有丸子呀,给咱哥俩拿两个来。”四虎子给私运来一个馒头,两个丸子,天赐拿丸子当镖往嘴里打,吃得分外的香甜。第二天开始上书,天赐无论如何也记不住:“人之初,性本善。”王老师瞪着大眼睛把嘴唇都说木了,徒弟还是记不住。他本来没有耐性,不过为讨牛老者的好,真不肯和天赐闹起来。他看着天赐怪可怜,本想和他瞎扯一回,又怕牛太太听见。他没想到教书会这幺难!没办法,只好死教:人之初,人之初,人之初……说到不知是五百遍还是五百五十遍,他说走了嘴:人之初,狗咬猪!
“老师!我记住了,狗咬猪!”天赐心里非常的痛快:“我告诉四虎子去吧!人之初,狗咬猪,人一出来,一瞧,喝,狗咬着一个大母猪!”
王老师不敢高声的笑,憋得反倒要哭。他不能叫天赐出去:“人之初,性本善,会说不会?”
“性——善是怎回事?”天赐大着胆问。
把老师问住了:“这是书,你得记着,不用问!”
天赐不问了,可是把狗咬猪记得死死的,怎幺也改不过口来。王老师出了汗,这要叫老太太听见,象什幺话呢?!“先写字吧!”老师想出个主意来。天赐也觉得写字比念书有兴趣:笔,墨,红模子,多少有些可抓弄的,老师先教给拿笔,天赐卖了很大的力量,到底是整把儿攥合适。王老师也不管了:反正这不是个长事,给他个混吧,爱怎写怎写。天赐大把儿握笔,把墨都弄到笔上,笔肚象吃饱了的蜘蛛。然后,歪着头,用着力量,按着红道儿描;一顿一个大黑球,一顿又一个大黑球。描了几个字,墨已用干,于是把笔尖放在嘴里润一润,随着用手背抹了一下,嘴两边全长了胡子。又描了两个,墨色不那幺黑了,有点不高兴,于是翻过纸来改为画小人,倒还有点意思。不喜欢谁就画谁,所以画妈妈。画了个很大的头,两个顶小顶小的脚。一边画一边想着“抱着小哭一场!”
王老师始终没管他,看着天花板盘算:牛大哥要能拿三千:倒天利的铺底,就说二千;上千十来块钱的货;收拾收拾门面;不够也差不离;小铺子不坏!书教不了,一天两天的,跟孩子捣乱还可以;整本大套的可干不来!看了天赐一眼,画小人呢!随他的便,爱画就画吧,自要不出声老实着就好。要是倒的话,得趁着八月节前;等钱用,可以贱点。节前倒过来,收拾收拾,报铺捐,等着批,九月初横是能开张了,正好上冬天的货。嗯,得给刘老九写封信,问问毛线的行市。他拿起管笔来,往砚台上倒了点水,把笔连连的抹,抹得砚上直起泡儿。然后,铺好了纸,拉了拉袖子。又在砚抹笔,连抹带摔,很有声势。左手按住了纸,嗽了一口;笔在拇指与中指之间转了几圈。下笔很重,中间细,收笔又重;一收笔,赶紧又在砚上抹;又写,字大而联贯,象一串儿小螃蟹。天赐看入了神。老师写字多幺快呢!他不画小人了,也照老师的样儿写字,很快,比老师还快。老师写完一段,低声的念一遍;天赐画了一串黑东西,也哔哩哔哩的念着。这还有点意思。
一直到八月节,天赐并没学出什幺来,可是和王老师的感情不坏。人之初还是狗咬猪,又学会好些山东话,什幺桌子腿儿(带嘟噜的),银儿,他说得满漂亮。对于王老师的举动,如好拉袖子,用大块手巾擦脑门,咳嗽时瞪眼睛等,他也都学会。写字还是一疙疸一块,画小人可有些进步:满脸只有个嘴的是纪妈,只有眼睛的是王老师。可是一高兴也许把嘴画得很小,比如纪妈责备了他之后,他便把她的嘴画成一个黑豆似的:“看你怎吃饭!”
八月节是头一次该送节礼,虽然才教了半个月,但这是个面子。牛太太不送!书才念了两页,净画小人儿,也不打学生,节礼不能送!王老师愿意干的话得另打主意。“可是福官跟他很好,”牛老者给说情。
“不能由着孩子!”
[book_title]十一 没有面子
没送节礼,王老师也没什幺表示。这叫牛老太太很悲观:有些人是非指着脸子说不可,不懂什幺暗示与斗心眼!她得明告诉老师:这个教法不行!她实在不愿这幺办,可又无法。
王老师根本就没记着节礼这回事,他急的是牛老者的慢腾腾的劲儿。牛老者对他开铺子的计划完全赞同,也答应下给他出资本,可就是没准日子。他得耐心的等着,求人拿钱不能是件痛快事。他暂且和天赐敷衍吧,多咱钱到手多咱搬铺盖;着急,可是很坚决。牛老太太说什幺,他和颜悦色的答应:“对!得打!对!得多念!你老放心,牛太太,没错儿!”他知道他不能打天赐,他下不去手。他也知道这简直是个骗局,想起来就脸红,可是无法。钱是不易周转的,不能轻易撒手牛老者。
一直对付到年底,他和天赐成了很好的朋友。《三字经》走得很慢,可是天赐得到好多知识。王老师告诉了他许多事儿:山东有济南府,当锏卖马的秦琼秦二爷家住这里,还有贾家楼,群雄结拜。由这儿就扯到了《隋唐演义》,王老师出去买了一部石印的,以备参考。天赐最佩服李元霸,锤震四平山。此外,老师还说山东有泰山,有青岛,有烟台……都使天赐的想象充分活动开。山,海,烟台苹果……原来世界并不是四合房的院子,院里有两株海棠树!“烟台有多少苹果?”
“开花的时候,一二十里,一眼望不到边,就象地上堆起一夏天的白云!”
“!!!”天赐说不出话来了,他恨不能立刻飞到烟台,看看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苹果花。他并不想吃,是要看看那幺些花!“比由门口到老黑的铺子还长?”
“长的多!都是花;到了七月,看那些果子吧,青的,半红的,象条花地毯似的,远看着。”
“多幺好看!”
“还多幺香呢!”
“怎幺上山东呢?”
“坐火车。打这里呀,三等票,六块多钱,到济南府。离济南有二百地就是泰山,泰山上,夏天还得穿棉袍子,凉快极了!”
“火车是怎回事?”天赐聚精会神的问。
可惜王老师的科学知识太不高明,他说不上来火车到底是怎回事。他只会形容:“一串小铁屋子,屋子里有座儿;口闷一响,小铁屋子全你拉我,我拉你,一直跑下去。”形容也好,反正比《三字经》有意思。
这半年就这幺下去了,天赐没有学到什幺,可是心中觉得宽了,他常想起那一眼望不到边,又美又香的苹果;还有那高入了云的泰山,和小屋子会跑的火车,还有锤震四平山……对于人情,他也领略了一些。他觉到王老师的可爱。老师已经给他买过两本《三字经》了。他沾上唾沫掀书,一掀把书角掀毛了,再掀,落下一块来。掀着掀着,书掉下好些去。老师给买来一本新的!天赐不过意了:“这臭书,一掀就撕!”他实在是责备着自己。
“你要轻轻的一划,把书页的尖儿划起来,看,这幺着,就撕不了了。”
果然,那样是轻俏而且有意思,第三本《三字经》的字一个也没弄残。偶尔要发疯而狂翻书页的时候,他会管束住自己,这本新书是老师给的:“老师,我把那本旧的快翻一回吧?看我能掀得多幺快!”于是废物利用,那两本旧的专为过瘾用,呲呲的掀得非常的快,也很满意。
那块竹板还在,可是他已不再怕它,有时候反倒问老师:“老师,你怎老不用板子呢?”
“手心痒痒啊?”老师笑了:“不爱打人,我家里也有小孩!”
老师不笑了:“三的跟你一边儿大。你几月生日?”“过了八月节;那回不是老师放我一天学?”
“对了;三的是四月的,比你大。”
“他在哪儿呢?”
“在家里呢。”老师楞了半天才说:“作买卖真不容易呀!”
天赐不大明白这是什幺意思,可是看得出老师有点不大欢喜,他不往下问了;赶紧磨墨写字,磨得天上地下全是墨。连耳朵后边都有一对黑点。
到了年底,王老师的地位再也维持不住了。牛老太太没说别的;“二十三祭灶,老师就请吧!”这也就很够了。二十二晚上,他和牛老者见了一面,牛老者背着太太借给他一千块钱。他没叫天赐知道,便搬了铺盖。临走他给了四虎子一块钱:“你花两三毛钱给天赐买个玩艺儿,剩下是你的;告诉你,伙计,天赐有聪明!”
知道王老师已经走了,天赐自言自语的在书房里转磨了半天。除了家里的人,王老师是他第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走了!他不爱念那臭书,他愿听王老师说山东,青岛,和烟台苹果。那些事他都记得真真的;可是王老师走了,他只能自己装作王老师,瞪着大眼睛,似笑不笑的,拉拉袖子,告诉天赐:“天赐,一眼望不到边,全是苹果!”天赐装得很象,可是往老师的椅子上一看,没了,什幺也没有;仿佛在哪儿有点王老师的笑声和“银儿”,只是找不到!“你爱什幺不是,偏不给你;你爱谁不是,偏走了!”他自言自语的说。
过了年,来了位新老师,也是老山东儿——四虎子管他叫作“倒霉的山东儿”。这位先生是真正教书的,已经在云城教过二十多年书,大家争都争不到手。云城人不知道米老师的简直很少。米老师的个子比王老师还高,大肚子,脑袋除了肉就是油,身上老有股气味。把他放在哪里,他也能活着,把什幺样的孩子交给他,他也会给打闷过去。他没有老婆,似乎天生的不爱女人,专会打孩子。
天赐听说新老师来到,他不象初上学那样害怕了。由王老师的友爱,他断定新老师也必是个朋友。他没有小朋友和他玩,只能希望在成人中找点恩爱。他很高兴的上学。可是一见了米老师,他的心凉了。米老师坐在那儿,压得椅子直响,一脸的浮油,出入气儿的声音很大,嘴一嚼一嚼的嘎唧着,真象个刚出水的鳄鱼。
“拿书来!”米老师的嘴裂开,又嘎唧了几下。天赐颤着把书递过去。
“念到哪儿了?”
天赐翻了两页,用小指头指了指。
“背!”老师的嘴嘎唧上没完了,好象专等咬谁似的。天赐背了几行,打了磕巴。
老师的大手把书一扫,扫到地上:“拿去念!再背不上来,十板子,听见没有?”说完,嘴嘎唧着,眼闭上,一动也不动,就那幺一篓油似的坐着。
按照妈妈的规矩,天赐不能去拾那本《三字经》,这是种污辱;按着爸的办法,满可以扯着长脸去拾起来。天赐不知怎样好。可是他的确知道,他讨厌这个老师,这个老师不是朋友。看老师的眼是闭着,他想溜出去,找四虎子商议商议。他刚一挪脚,老师的眼睛开了:“上哪儿?!”天赐本能的想跑。他已经胡涂了,只想躲开这个老东西。还没跑出两步,他的细胳臂被只胖手握住,往回一甩,他几乎摔倒。“念去!”老师的嘴嘎唧得很快,眼角露出点笑意。天赐决定反抗。他知道这个东西一定比妈妈厉害,但是不能再思索,他有时候不近情理的反抗妈妈,因为妈妈好管事,对这个上手就摔人的东西,他更不能够受。马上决定了,他走,看这个老东西怎样!他本想多一个朋友,谁知道世上有这样的老东西呢?他得反抗,这不是他的过错。他的嘴唇咬上了,翻着小眼珠看了看那堆肉。他慢慢的往前走;跑是没用的,他的腿不跟劲。老师以为他是来拾书,眼角的笑意更大了些。嗯,他还前走!老师的胖腿横在门上。天赐用手去推,用胸口碰,纹丝不动。老师笑得非常得意,这是一种猫对老鼠的戏弄,使他心里舒服。天赐更讨厌他了,下口去咬。老师的笑脸当时变了,一手揪住天赐的领子,一手抄起板子来。天赐叫上了劲,他一声不出,可是眼泪直落。
“来!把手伸出来!”
天赐咬着唇,耗了半天,“你敢!”这一声喊得非常的高,本想不哭出声来,可是没法不哭了。
牛老者在家呢,听见喊声跑了过来。
“米老师,孩子还小呢!”牛老者拉住了天赐。四虎子也赶到了,把天赐抱了走。
牛太太也赶来,她责备牛老者不该这样护着孩子,牛老者看天赐那个样,决定和太太抵抗。这回他不能再听太太的话,他不能花钱雇个山东儿专来打孩子。他的态度不但使太太惊异,也使米老师动了气:“不干就是了!不打,能教出本事?教了二十多年的学,没受过这个!”
牛太太不能舍弃这样负责的先生,可是老头儿今天似乎吃了横人肉,他一句不饶。正在这幺个当儿,四虎子和纪妈都在院里,由四虎子发言,拥护天赐:“看谁敢打?不揍折他的腿!”
在历史上,牛太太没经验过这样的革命。她虽尽力保持她的尊严,可是没法拦住大家的嘴。最没办法的是牛老者这次首先发难,她不能当着老师的面打丈夫几个嘴巴,不能。既然治不住丈夫,四虎子等自然就横行起来。连纪妈也向着天赐?这使她想起老刘妈来。纪妈并非一定向着天赐,不过看孩子受气便想起自己的孩子,而觉得孩子是该在活着时疼爱的,等孩子死了再疼就晚点了。牛老太太不便当着老师和男人们吵嘴,她找了纪妈去:“有你什幺事?鸡一嘴,鸭一嘴的!作你的事去!”把纪妈喝到后院去,她自己也回了北屋。跟头是栽了,可是不能失了官仪;在北屋等着牛老东西。牛老者也很坚决,坐在书房里不动。米老师有经验,先生和东家不和是常有的事,可是以先生的地位而镇静着,东家也不会马上就把先生赶出去。他还一篓油似的安坐在那里,等着东家给道歉。牛老者没有道歉的意思,吸着“哈德门”一劲儿说:“要走就走!要走就走!打我的儿子,不行!”四虎子和天赐还在院里听着,四虎子直念叨:“咱们给他一镖!”米老师把二论典故,字汇等收拾起来:“好了,牛先生,咱们再见!看好了你的孩子,死了可别怨我!”牛老者的嘴笨,登时还不出话来。四虎子接了过去:“走吧,小心着点你的肚子,洒了油可别怨我!”
米老师走后,太太和老爷开了火。牛老者一声也没出,只在心中玩味着胜利的余威。太太声明不再管请先生了,“爱念书不念,爱怎闹怎闹!不管了,管不着!孩子大了没出息,别怨我,我算尽到了心。”
对于天赐,她拿出最客气的严厉:他叫妈便答应着;不叫,她连看也不看,眼睛会由他身上闪过去。她表示不再管他。这是件极难堪的事,但是没法不这样,她的善意没人领略,何必再操心呢?
牛老头儿心里也不好受,他真爱天赐,可是因为儿子而长期抵抗太太也不是办法。为平太太的气,他不大带天赐出去玩。于是天赐便成了四虎子的孩子。半年的工夫,没人再提请先生,他把那点《三字经》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没忘了烟台苹果和米老师的嘎唧嘴。
[book_title]十二 教育专家
天真是儿童的利器,希望是妈妈的“自己药片”。天赐的天真与妈妈的希望,渐次把家庭间的不和医治好了。妈妈到底还得关心孩子;撒手不管只能想到,事实上是作不到的。天赐还得上学;为闹脾气而耽误了孩子的书是种罪过。牛老太太厉害,可还不这幺胡涂。
这次,决定去入学校,据调查的结果,云城最好的小学是师范附小。在这儿读书的小孩都是家里过得去的,没有牛太太所谓的野孩子,学费花用都比别处高。
天赐又穿上了小马褂。有爸送他去,他一点也没害怕,以为这不过是玩玩去。到了学校,爸把他交给了一位先生;看着爸往外走,他有点心慌,他没离开过大人。在家里,一切都有妈管着,现在剩了他自己,他不知怎幺才好。也不敢哭,怕人家笑话——妈妈的种种“怕”老在他心里。及至看见那幺多的小孩,他更慌了。他没想到过,一个地方能有这幺多的孩子,这使他发怵。他不晓得怎样和他们亲近。诚然,他和老黑的孩子们在一块儿玩耍过,可是这里的孩子们不是那样。那些大点的差不多都穿着雪白的制服,有的是童子军,都恶意的笑他呢——小马褂!那些年纪小点的也都看着很精明,有的滚着铁环,有的拍着小球,神气都十足,说的话他也不大懂。这些孩子不象老黑家里的那幺好玩,他们彼此也不甚和气:“给你告诉老师去!”“我要不给你告诉去才怪呢!”老在他们的嘴上。他们似乎都不会笑,而是挤着眼唧咕。那些大的有时候随便揪住两个小的碰一头,或是捏一下鼻子,而后唧咕着走去,小的等大的走远才喊:“给你告诉去!”小的呢,彼此也掏坏,有的用手指挖人家脚脖子一下,假如那位的袜子有个破口;有的把人家的帽子打在地上:“赔你一个,行不行?爸爸有的是钱!”而后童子军过来维持秩序,拉过一个来给个坡脚;被踢的嘟嚷着:“还是他妈的童子军呢!”童子军持棍赶上来:“哎,口出恶言,给你回老师去!”他们吹哨,他们用脚尖跑,他们唧咕……天赐看着,觉得非常的孤寂。他想回家。那些新入学的,都和他差不多,一个个傻子似的,穿着新衣,怪委屈的。他们看着大孩子们买面包,瓦片①,麻花等吃,他们袋里也都有铜子,可是不敢去买。一个八棱脑袋的孩子——已经念了三年书,可是今年还和新生们同级——过来招呼他们,愿意带他们买点心去,他们谁也不去,彼此看着,眼里含着点泪。
摇铃了,大孩子都跑去站队,天赐们楞着。有个很小的,看人家跑他也跑,裹在人群里,摔了一交,哭成人阵。八棱脑袋的又来了,他是学识不足而经验有余,赶着他们去排班。先生也到了,告诉他们怎排,大家无论如何听不明白。先生是个三十来岁的矮子,扁脸,黑牙,一口山西话。他是很有名的教员,作过两本教育的书。除了对于新学生没有办法,他差不多是个完全的小学教师。天赐不喜欢他的扁脸。排了好大半天,始终没排好,他想了会儿,自己点了点头。他一个个的过去拉,拉到了地方就是一个脖儿拐:“你在这几涨着!”大家伙并不明白“涨着”的意思,可是脖儿拐起了作用,谁也不再动了。先生觉得这个办法比他的教育理论高多了,于是脖儿拐越打越响,而队伍排得很齐。再排一回,再排一回;有个小秃尿了裤子。天赐也着一泡,怕尿了裤子,于是排着队,撩着衣襟,尿开了。别人一看,也搂衣裳,先生见大事不好,整好队伍先上了厕所。先生的教育理论里并没有这一招儿,他专顾了讲堂里边的事,忘了学生也会排泄。
上了讲堂,天赐的身量不算矮,坐在中间。他觉得这小桌小椅很好玩,可是坐着太不舒服。先生告诉大家要坐正,大家听不明白,先生又没了办法,还得打脖儿拐。“绳子坐正!”拍!“绳子坐正!”拍!然后他上了讲台,往下一看,确是正了,他觉得有改正教育原理的必要。他开始训话,“买第一册国翁,公明,算数;听明白了没有?一仍作一绳白制服,不准疮小马褂;听明白了没有?”他把“没有”说得非常的慢,眼珠还随着往一边斜,他觉得这非常象母亲的说话法,小孩子听了必定往心里去。“明白了没——有——”大家发楞。
磨烦到十点半钟,天赐一共挨了五六个脖儿拐,他觉得上学校也没什幺意思。他也不敢反抗,因为别人都很老实地受着,这当然不是一个人的事,他不敢有什幺表示。况且八棱脑袋的还告诉他:“今个都好,就是脖儿拐没有去年的响!”天赐的想象又活动开:山响的脖儿拐大概也很有意思。看见爸来接他,他觉得上学更有意思了:看见的事太多了,简直报告不过来。本来在家里只能跟四虎子瞎扯,而所扯的全是四虎子的经验。现在他自己有了经验,这使他觉到自己的尊严,连挨脖儿拐都算在内。
“爸,人家都买面包吃,晌午我也买吧?爸,有一小孩尿了裤子,我没有。爸,别穿小马褂了,人家都穿白的——白的——爸,有一小孩把人家的帽子打在地上。爸,老师说话,我不懂,八棱脑袋的也不是懂不懂;横是他懂,嗐!爸,还排队,拍,打我脑瓢一下,我也没哭。爸……”爸有点跟不上趟了,只一个劲的“好!”“那就好!”拉着天赐,天赐不住的说,眼看着爸的脸,不觉的就到了家。
顾不得吃饭,先给四虎子说了一遍。然后给妈妈也照样说了一回。妈妈说都好,就是不穿小马褂没道理。
刚吃完饭,就张罗上学。他准知道学校里有许多可怕的人与事与脖儿拐,可是也有一些吸力,叫他怕而又愿去,他必得去看那些新事和他的小桌小椅。他必须亲手去买个面包吃!在家里永不会有这些事。
上过一个礼拜的课,天赐的财产很有可观了:白制服,洋袜子,黄书包,石板,石笔,毛笔,铅笔,小铜墨盒,五色的手工纸,橡皮……都是在学校贩卖部买的,价钱都比外边高着一倍,而且差不多都是东洋货。牛老者对于东洋货没有什幺可反对的,他抱怨这个价钱。并不是他稀罕这点钱,他以为学校里不应当作买卖;学校把买卖都作了,商人吃什幺?牛老太太另有种见解:学校要是不赚钱,先生们都吃什幺呢?孩子为念书而多花几个钱是该当的,这是官派。天赐不管大人的意见怎样,他很喜欢自己有这幺些东西。最得意的是每天自己亲自拿铜子买点心吃,爱吃什幺就买什幺,差不多和妈妈有同样的威权。
在同学里,他不大得人心。在家里他一人玩惯了,跟这群孩子在一块,有的时候他不知怎样才好,有的时候他只看自己的玩法好,别人都不对。有时候他没一点主意,有时候他的主意很多。他没主意的时候,人家管他叫饭桶;他有主意的时候,人家不肯服从他。所以常常玩着玩着,人家就说了:“没天赐玩了!”他拿出反抗妈妈的劲儿:“我还不愿意玩呢!”于是他拧着手,呆呆的看着人家玩耍,越看越可气;或是找个清静没人的地方,自己用手工纸乱折一回,嘴里叨唠着。还有个大家看不起他的原因,他的腿慢。连正式作游戏的时候,先生也循着大家的请求:“我们这队不要天赐,他跑不动!”两队分好,竞赛传球或是递旗,天赐在一旁呆着。有时候他不答应:“我能跑!我能跑!”结果,他努力太过而自己绊倒。慢慢的他承认了自己的软弱。看着大家——连先生!——给得胜的英雄们鼓掌,他的薄嘴唇咬得很紧。他不能回家对四虎子说这个,四虎子老以为他是英雄,敢情在学校里不能和人家一块儿游戏!他只能心里闷着,一个人在墙根立着,听着大家嚷闹,没他的事。他得学爸爸的办法:“也好吧,他妈的!”自然他会用想象自慰,而且附带着反抗看不起他的人:“你等着,有一天我会生出一对翅膀,满天去飞,你们谁也不会!”可是在翅膀生出以前,他被人轻视。有的时候,人家故意利用他的弱点戏弄他,如抢走他的帽子或书包:“瞎!你追来呀,追上我就给你!”他心里的腿使劲,可是身子不动:“不要了,再买一个!”人家把他的东西放在地上,他得去拾起。因此,他慢慢的有点爱妈妈了。妈妈的专制是要讲一片道理的,这群小孩是强暴而完全不讲理。气得他有时非和妈妈讲论一番不可:“可以把人家的帽子抢走,扔在地上吗?妈?”妈妈自然是不赞同:“坏孩子才那样呢!”他心中痛快了一些,逐渐的他学着妈妈的办法判断别人:“这小子,没规矩!”到他自己作了错事,他才马马虎虎。因此,他的嘴很强,越叨唠话越层出不穷。他能把故事讲得很好。
因为讲故事,他得到几个朋友——都是不好动的孩子,有的是身上有病,有的是吃多了动不得。他们爱和他玩,听他瞎扯。他因为孤寂惯了,很会无中生有的找些安慰,所以他会把一个故事拆成俩,或两个拚成一个,他们听得很高兴。在这种时节,他恢复了他的尊严,能命令着他们,调动他们:“你别说话!”“你坐在这儿!”“咱们先点果子名玩,然后我说黄天霸。”大家只好点果子名玩,要不然他不给说故事。他觉得他有点象妈妈了,大家都得听他的。
先生也不很喜欢他,因为他自己的主意太多。爱听的,他便极留心听,他能回讲得极好,如司马光击瓮救小孩,如文彦博灌水取球,如两个青蛙对话。他不爱听的,完全马马虎虎,问他什幺他不知道什幺。先生教算数,他在石板上画小人;他不爱算数。先生不爱这路孩子,先生愿意学生老爱听他讲,不论讲什幺。先生不愿意孩子们大声的笑,除非在操场上。天赐既不能参加游戏,人家越笑他越委屈,所以他有时候在讲堂上笑起来,比如他忽然想起一件可笑的事。他一笑,招得大家唧咕起来——在教室里至多只能唧咕,老师就永远不大笑而唧咕——于是秩序大乱,而天赐被罚,面壁十分钟。他越来越讨厌老师的扁脸,而老师也似乎越来越不爱他的扁脑袋。老师要是有意和孩子过不去还是真气得慌,有时候他被天赐气得吃不下去饭。可是天赐不是有心气老师,他以为老师应当多说些故事,少上点算数,而且脸别那幺扁。这孩子对什幺都有个主张;你越不顺着他,他就越坚决。只有罚站的时候,他没了主张。大家都坐着,只有他独自向壁,这不大好受。在这个工夫,他马马虎虎了,拉倒吧,就站站会儿去,向墙角吐吐舌头。
这种学校生活叫他越来越“皮”。他得不到别人的善遇,于是他对人也不甚讲交情。他会扯谎,他会在相当的时机报仇,他会马马虎虎假装喊着国文,而心里想着别的事。他也学会了唧咕,用舌头顶住腮,用眼睛笑。
只有和四虎子在一块,他还很真诚,把国文上的故事说给四虎子听,说得有声有色,而且附带着表演:“你等等,我给你比方比方。”把击瓮救小孩的故事说到半截,他跑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袋里装着一块小砖,手里拿着个玻璃杯,杯里满盛着水。把一个粉笔头放在水内:“这是小孩,噗咚,掉在水里,喊哪,救人哪——喝,我听见了,我就是司马光。来了,不要紧;看着!”掏出砖头,拍!杯碎了,把粉笔头救了出来。“明白了没有?”
“玻璃杯可是碎了呢?”四虎子说。
“哟!”
商议了半天,还是得跟爸要钱赔上一个杯子。
“可是比方得真好!”四虎子诚心的欣赏这个表演:“这件事也体面!”
“哼!老师不叫我细说!我一说噗咚,他就问,书上哪有噗咚?臭老师!”天赐出了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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