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狮子吼
[book_author]陈天华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1398
[book_dec]中篇小说。清末陈天华(1875—1905)撰。八回,未完。天华有《陈天华集》已著录。此书叙舟山群岛“民权村”,三千余户人家。村有议事厅、医院、警察局、邮政局、公园、图书馆、体育会、蒙养学堂、中学堂、女学堂、工艺学堂、工厂、轮船公司等。村学堂总教习文明种有学生狄必攘、孙念祖,均为革命党。他们讲新学,倡“自治”,去外国留学,办报纸,联络会党,成立革命团体,开展各种革命活动。主旨去揭露清廷腐败及帝国主义侵略,宣传革命思想。并以一睡狮醒后穷追虎狼之情节,预示中国之光明前途。原载《民报》2—9号(1903—1904)。后收入《晚清文学丛钞·小说三卷》及《陈天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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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提要
清代小说。八回,未完。作者陈天华,署“过庭”著连载于1905年《民报》第一~五、七~九号。后收入阿英编《晚清文学丛抄——小说三卷》(1960年8月中华书局出版)。
《狮子吼》是一部宣扬资产阶级革命理想的小说。卷首楔子,运用影射、象征、梦幻诸手法,阐明光复中华的创作主旨。分三部曲,混沌人种的灭亡:叙一至好契友,入山樵采,忽然石破天惊,飞出一铁函来,中藏一部字迹漫漶的混沌人种的历史,说距今四千五百年前,有一混沌国,人口四万万,祖先也曾轰轰烈烈做过来,四方各国尊为“天朝”。后被自古传下的忠君邪说所害,这一偌大文明的种族,竟被“小小野蛮种族侵制”。东北方一种野蛮人,人口只有五百万,倒杀了混沌人十分之九,占领混沌国二百多年;最后又把混沌国一块一块割送给蚕食国、鲸吞国、狐媚国。混沌人做奴隶,当牛马,由半文明半野蛮降为全野蛮,由全野蛮降为知觉的下等动物。不上三百年,混沌人种全归乌有——影射汉族黄种人的伤心惨目的历史。第二部曲,睡狮猛醒怒吼:“原来此山有一只大狮,睡了多年,因此虎狼横行;被我这一号,遂号醒来了,翻身起来也大吼一声。那些虎狼,不要命的走了。山风忽起,那狮子追风逐电似的,追那些虎狼去了。”这一象征,寄托着作者对中华民族觉醒的渴望。第三部曲,谱写《黄帝魂》,是一部未来的畅想曲,构拟光复五十年后的璀璨图景:“翻二十纪舞台,光五千秋种界”。作者高扬民族独立的大旗,喷发出狂飚式的革命激情:“愿我黄帝子孙,一齐登场,轰轰烈烈,现万丈光芒于世界,这才算不负俺今日之苦心。”以梦幻中的“日月光华”之境,昭示革命理想的庄严瑰丽。
第一回叙说“天演论”的原理,阐明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以为世间痴迷者当头棒喝。第二回回顾三百年来汉民族所遭遇之历史浩劫;自清兵入关,杀人如麻,至于那拉氏倒行逆施,卖国投降,杀六君子,假手义和团以仇洋,由此引出几位“排满革命”的志士,“东南海中,一个小岛,产生几位豪杰,后日竟把中国光复转来,变成第一等强国。”
第三回起,小说的几个主人登场。浙江沿海有一舟山岛,岛上有一民权村,三千多户人家,有议事厅、医院、警察局、邮政局;公园、图书馆、体育会、无不具备;学堂、工厂、轮船公司,应有尽有;俨然一座世外的桃源,文明的雏本。民权村人恪守祖训,敌忾同仇,名在满洲治下,实则与独立无异。原来仇视洋人,后来开通风气,晓得一味野蛮排外不可,于是村人外出游历英、法、德、美各国,细考立国的根源,纵览文明的制度,从此村中气象一新。中学堂总教习文明种,原是顽固守旧先生,亲自赴日本考察游学,回国逢人便讲新学。因慕民权村有自由空气,应聘前来执教。他最得意的门生是孙念祖及其族弟绳祖、肖祖,还有一个外村附学的狄必攘。小说通过文明种师徒的活动,宣扬了资产阶级革命的纲领和行动策略。文明种的演说辞中公然标举民权主义和民族主义,引卢骚的《民约论》倡导民权革命。孙念祖建议在民权村实行自治,有总理,有代议士和议长,粗具西方议会民主的模式。小说后半部多写长江沿岸的会党活动,四川的岳王会,汉口的强中会,有小宋江张威等江湖豪杰崭露头角,革命党人则策划会党联合,聚蓄武装力量。书中还留下了上海滩上吃“革命”饭、眠花宿柳的鹦鹉志士之一瞥。此外,书中穿插若干时事,如江支栋(影射张之洞)捕杀独立军(影射唐才常的自立军);留日学生成立拒俄会,有内奸告密;审血诚(影射沈荩)被打死在刑部监狱等,透露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气氛。第七回所载《革命论》,不啻一篇讨清檄文,声立“野蛮满洲之政府”,乃“吾祖若父,枕戈泣血,所不共戴天之大仇”,此论一出,人人传诵,“革命”、“排满”之声浪,遍满全国。
《狮子吼》是一部革命原理的通俗图解,热情奔放,气壮山河,惟艺术工力不足,有标语口号倾向。
[book_title]楔子
看官:小子是一个最不喜欢读书的。须知道小子不喜欢读书的缘故,那诗书上每每讲些兴亡事件,小子自幼生就一种痴情,好替古人担忧。讲到兴亡上,便有数日的不舒快,因为把一切书都谢绝了。终日只出外逛耍,陶写性情。又只见飞的、走的、潜的、植的,无非是“弱肉强食”四字。忽而有,忽而灭,所接于耳,所触于目的,无一不是伤心惨目的事,又每每痛哭而返。因此不读书,也不出游,冥心独坐,万念皆灰,如是者半年。有一日,小使拿了一封信函,自外面走进来,递在小子手里,小子比时把那一封信拆开,不是别人所写,即是小子一个至好契友写来的。那时小子一喜不小,忙将信纸展在桌上。据称“前两月入山樵采,有一座石屏,拔地独立,高有数丈,忽然石破天惊,飞出一铁函来。小弟比时吓死在地,醒后拾起,牢不可破,用斧头劈开,乃是一卷残书,字已不大明显。拿归家中,用了好几日的功,才分辨出来,知是混沌人种的历史,混沌最后一个人所做。虽不能细细译出,大略却可知道。今将稿本寄呈,乞赐斧裁,以便行世。庶使世人知以前原有混沌一族,未始非考古家之一助也”云云。
小子把那寄来的书,细心一看,说距今四千五百年之前,有一混沌国,周围有了七万里,人口四万万。他们的祖先,也曾轰轰烈烈做过来,四旁各国都称他是天朝。只有一件大大的不好处:自古传下些什么忠君邪说,不问本族外族,只要屁股坐了金椅,遂尊他是皇帝。本族之中有想恢复的,他遂自己杀起自己来,全不要外族费力。所以这一偌大的文明种族,被那旁边的小小野蛮种族侵制。也非一朝一次。最末之一朝,就是混沌国东北方,一种野蛮人,人口只有五百万,倒杀了混沌人十分之九,占领混沌国二百多年。末年又来了什么蚕食国、鲸吞国、狐媚国,都比这种野蛮又强得远,便把混沌国一块一块的割送他们。混沌人也不知不觉,随他送情。谁知这些国狠毒无比,或用强硬手段,杀人如麻。或用软和手段,全不杀人,只将混沌人的生计,一概夺尽。混沌人不能婚娶,遂渐渐的死亡尽了。兼之各国自己的教育是很好的,惟对待混沌人全不施点教育,由半文半野降为全野蛮,由全野蛮降为无知觉的下等动物。各国间开起战来,把混沌人来挡枪炮,有工程做又把他们来当牛马。不上三百年,这种人遂全归乌有了。全书共有一百余页,读了一遍,又触动了小子以前的毛病,不觉得悲从中来。想道:这混沌国不知在今哪一块,何以当日的事迹和今日的情形一一吻合也?稀奇得很!想了一回,援笔于后写了几句:
恨事有何尽?悠悠成古今。
优存劣败理,仔细去推寻。
又吟了数次,精神已倦,遂在椅上睡去了。忽见盟友华人梦,慌忙走进来说道:“俄罗斯重占东三省,英国乘机派了长江总督,兵舰三十只,已入吴淞口,不日就抵江宁。”余一惊不小,华人梦走出大门,只见街上异常慌张,忽有数人翎顶军衣,手持高脚牌,上写“两江总督部堂牌示:大英督宪不日下车,此系奉谕旨允准,且只管理通商事宜,并非有碍大清主权。凡尔军民,切勿妄造谣言,致取咎戾。切切特示!”又有人说:“南汇、江阴等地,已经起事,省城已派大兵去平定了。”小子向华人梦说道:“事已至此,只得向南汇、江阴走一遭,与我亲爱的同胞们同死在一处,免得在这里同着他们当奴才。”人梦也以为然,两人便骑了马,跑到江阴。只见洋兵和官兵共在一块,无数万的男女都被赶下江去。有一小队的义勇,尚在那方厮杀。我们正想上前帮助,义勇队已大败特败,四处奔散。一队马兵冲过来,华人梦已不知去向了。只有小子一人,跌在深沟之内,得保性命。及闻人声渐远,才敢爬上来。乃是一个深山,虎狼无数。小子比时魂飞天外,恰要走时,已被他们望见,飞奔前来。起头小子还想用空手拦挡,不料已被抓倒在地,右臂上已被咬了一口,痛入骨髓,不觉长号一声。
原来此山有一只大狮,睡了多年,因此虎狼横行;被我这一号,遂号醒来了,翻身起来也大吼一声。那些虎狼,不要命的走了。山风忽起,那狮子追风逐电似的追那些虎狼去了。小子正吓的了不得,忽又听见半空之中一派音乐,云端坐着一神人,穿着上古衣冠,两旁侍者无数。小子素来不信那小说上仙佛之事,到此也就将信将疑,不觉倒身下拜。只见那位神人言道:“吾乃汉人始祖,轩辕黄帝是也。吾子孙不幸为逆胡所制,今逆胡之数已终光复之日期不远汝命本当死于野兽之口今特赐汝还阳,重睹光复盛事。”言罢把拂(即拂尘)一挥,便不见了。转眼又不是山中,乃是一个极大的都会,街广十丈,都是白石砌成,洁净无尘。屋宇皆是七层,十二分的华美。街上的电车汽车,往来如织。半空中修着铁桥,人在上面行走,火车底下又穿着地洞,也有火车行走。正是讲不尽富贵繁华,说不尽奇丽巧妙。心中想道:这是什么地方?恐怕伦敦、巴黎也没有这样。随又到一个大会场,只见旗子上大书“光复五十年纪念会”。那会场足足有了七八里,一个大门,高耸云表,匾额上写“日月光华”四字,用珍珠嵌就,又有一副对联:
相待何年修种族战史
不图今日见汉官威仪
门前两根铁旗杆,扯两面大国旗,黄缎为地,中绣一只大狮,足有二丈长,一丈六尺宽。其余各国的国旗,悬挂四面。进了大门,那熙来攘往的人民,和那高大可喜的房屋,真是天上有人间无了!左厢当中,有一座大戏台,共分三层。处处雕琢玲珑,金碧辉耀,眼都开不得了。台上的电灯,约有数百盏,又用瓦斯装成一个横匾,一副对联。匾上写的是“我武维扬”,对联云:
扫三百年狼穴扬九万里狮旗知费几许男儿血购来到今日才称快快
翻二十纪舞台光五千秋种界全从一部黄帝魂演出愿同胞各自思思
乐声忽动,帘幕揭开,无数的优伶,正在那里演戏:(小生军服佩刀上)
【临江仙】十万貔貅驰骋地,那堪立马幽燕!羯奴何处且流连?毡庐迷落照,狼穴锁残烟!收拾金瓯还汉胤,重瞻舜日尧天,国旗三色最庄严,乱随明月影,翻入白云边。
【鹧鸪天】铁骑纵横遍大千,当时慷慨气如船,十年龙战玄黄色,一旦鹏抟寥廓天。思往事,感流年,大江东去水滔滔,风云扫尽英雄在,休向重洋叹逝川。
小生,新中国之少年是也。门承通德,家不中赀。六尺微躯,一腔热血。愤胡儿之溷迹,伤汉族之陵夷。百计号呼,唤醒群梦,十年茹苦,造就新邦,重开汤武之天,净洗犬羊之窟。其时薄海内外,同宣独立,都解自由。增四千年历史光荣,震九万里环球观听。内修武备,外慎邦交,挫匈奴不道之师,杜回纥无厌之请,金汤永奠,锋镝潜消。到于今文明进步,几驾欧美而上之。回想当年,好不愉快!(笑指介)你看辽东千里,明月依然。那满政府二百年之威风,五百年之异类,都归何处去也?今日万国平和,闲暇无事,待我将当年勋迹,表表出来,以告天下后世之为黄帝子孙者。正是:
英勇心事循环理,留与他年做样看。(唱)
【仙品点绛唇】锦绣中原,沧桑几变,肠千转,回首当年,天际浮云掩。
【混江龙】笑处堂燕雀纷纷,颓厦闹寒暄,昨夜西山雨妒,今朝南海春妍。放着他血海冤仇三百载,鬼混了汉家疆宇十余传。鱼游沸釜慢胡缠,龙潜沧海终神变。看一旦风云起陆,波浪掀天。
想当年俺一班同志对付那满洲政府的手段啊!(唱)
【油葫芦】十万横磨如电闪,一霎入幽燕,挟秋霜,挥落日,扫浮烟。烽火断神州,血浪黄河远。毳幕走狐群,落叶西风卷。一个是千年老大无双国,一个是万里驰驱第一鞭。算不了鹬蚌相持,渔父漫垂涎。
当时欧亚各国,见我辈革命军起,也有好几国想出来干涉,(笑介)哈哈!入虎穴,得虎子,正我辈之素志,区区干涉,其奈我何!(唱)
【四门泥】是英雄自有英雄面,怕甚么代越庖俎,还他个一矢双穿。人生一世几华年!男儿六尺谁轻贱!精金百炼,磨砺时贤,将军三箭,恢复利权。便封豕长蛇,也不过再起群龙战!
自古道能战而后能守,能守而后能和。当此竞争时代,万无舍著竞争而能立国之理。(呼介)同胞呀!同胞呀!请看我辈处此,究竟如何?(唱)
【寄生草】从今后,外交策,誓完我独立权!休教碧眼胡儿,污了庐山面,任他花县游蜂恋,还他钱血神龙变。我定要到一声霹雳走春霆,他虚掷了十年肝脑如秋扇。
你看今日三色国旗,雄飞海外,好不光耀,所谓“有志者事竟成”,古人诚不我欺也!(惊呼介)哎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同胞同胞!还要大家猛省则个!(唱)
【沉醉东风】你看昔日啊,黑沉沉鬼泣神潜!你看今日啊,碧澄澄璧合珠联!如此河山几变迁,而今天地恁旋转。剩多少新愁旧恨,都付与梨园菊部,点缀庄严。水晶帘卷,听声声激越,忧深思远。(作唤醒介)
同胞啊!来日方长,竞争未已。俺想二十世纪以后之舞台,必有一种不可思议之活剧发现于世。那时候,再愿我黄帝子孙一齐登场,轰轰烈烈,现万丈光芒于世界,这才算不负俺今日之苦心了。(唱)
【尾声】英勇如许寻常见,须解道忧乐关怀判后先。伫看多少风云留与男儿演。(下)
只觉音韵悠扬,饶有别致,非同尘世之词曲。又走到右厢看看,只见挂着“共和国图书馆”的牌子,那里面的书册不知有几十万册,多是生平所没见过的。有一巨册金字标题“共和国年鉴”,内称:全国大小学堂三十余万所,男女学生六千余万。陆军常备军二百万,预备兵及后备兵八百万。海军将校士卒,共一十二万,军舰总共七百余只,又有水中潜航艇及空中战艇数十只。铁路三十万里,电车铁路十万里。邮政局四万余所。轮船帆船二千万吨。各项税银每年二十八万万圆,岁出亦相等。
又一大册,用黄绢包裹,表面画一狮子张口大吼之状,题曰“光复纪事本末”,共分前后两编,总计约有三十万言。前编是言光复的事,后编是言收复国权完全独立的事。稍为翻阅,书中的大旨,已知道大半。只恨卷帙太大,一时不能看完,而又不忍舍。恰好此书有正副二册,便将副册私藏身中,匆匆出馆。那知背后忽有一人追赶出来,大呼:“速拿此偷书贼,送警察局!”前面已有警吏二人,把小子一把扭住。小子惊吓欲死,大叫“吾命休矣”!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急向身边去摸,那书依然尚在。仔细读了几遍,觉得有些味道。趁着闲时,便把此书用白话演出,中间情节,只字不敢妄参。原书是篇中分章,章中分节,全是正史体载。今既改为演义,便变做章回体,以符小说定制。因原书封面上画的是狮子,所以取名《狮子吼》。欲知书中内容如何,待下面分叙。
[book_title]第一回 数种祸惊心惨目 述阴谋暮鼓晨钟
诗曰:
红种陵夷黑种休,滔天白祸亚东流;
黄人存续争俄倾,消息从中仔细求。
话说天下人种的原始,说来可怪得很,又确实得很。那天主教书上说:“人是由上帝所造。”中国的书上说:“起先的人名叫盘古。”都是荒唐的话。最可信的,就是近今西洋大学者名叫达尔文的《进化论》。他说世界起初,只有植物,后来才有动物。动物起先,又只有最愚蠢最下贱的动物,渐渐变到猴子,就离人不远了。自有世界以来,已不知有了几千万年,由猴子再一变才成了人。猴子是人的祖先,人是猴子的后身。人原先也是有毛有尾,后来恼恶尾子和身上的毛,久而久之,那尾子便不见了。西洋医生把人解剖,尻内尚留有尾子的形迹。身上的毛也渐渐细小,全然是一个人了。人以外的动物,叫做下等动物,人是中等动物,将来比人更聪明更厉害的动物出来,才是高等动物。后来的比从前的胜,古时的动物断不及今时的动物,这就叫做进化的公理。自有达尔文先生这篇《进化论》出来,世人便把尊崇古人的谬见丢了,事事都想突过前人。不上百余年,便做出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业,古人所万万不及,都是达尔文先生的赐了。
但在下有一桩疑案:人既出身在后,一定是占少数,怎么如今遍地都是人所居住,一切动物渐渐少得很,并且古书上所有的动物,灭了种的正不知好多,这是何故呢?后来看见一部《天演论》,是英国赫胥黎先生所著,说照动物发生的比例算起来,不上数百年,世界没有地方可容了。自古到今,动物只有此数,不见加多,什么缘故呢?此中有个大大的理信叫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动物和动物同在一个世界,便要相争竞。在争竞之中,那强而智的一定胜,弱而愚的一定败。没有人以前,愚弱的动物,已不知亡了好多。等到人出来,气力之强,虽说有不及各动物的,知识就比各动物胜多了。人做出了多少机械,各动物便渐渐为人所侵害,种类日日消灭。牛马等类,归降于人,听人宰杀,毫不能自主,以至今日只有人的世界,这就是优胜劣败的确证据。
在下看了这篇《天演论》方才明白。人既和各动物相争得了胜,一群人内又相争竞起来,弱的不敌强的,便想联合伙伴,敌住人家;联合他人,又不如联合自己一族,于是把同祖先同姓氏的人叫做“同种”。把那不同祖先不同姓氏的人叫做“异种”。对于同种的人相亲相爱,对于异种的人相贼相恶,是为种族的竞争。愚弱的种族被那智强的种族所吞灭,如那下等动物被那中等动物所吞灭一般。等到今日,多的越发多了,少的越发少了。无数万种族之中,存在今日的,大种族有五种,细细分开有数百种。那五种?
一黄种:住在亚细亚洲。中国、日本、朝鲜(即高丽)、安南(即越南)、缅甸、暹罗,皆是此种人。文明开得最早,三四千年之前,已有各种的制度,人数在百年前有八万万,于今尚有五万万余。
二白种:住在欧罗巴洲。英吉利、俄罗斯、德意志、法兰西、奥大利、西班牙、意大利、和兰、葡萄牙,以及现在阿美利加洲各国的人,皆是此种人。文明开得不甚早,春秋时候,他们尚在野蛮时代,一切制度多有自中国传去的,如罗盘(周公做指南针,即西人的指北针),鸟枪(火炮之制,发自元朝。后元的驸马撒马儿罕据有五印度,有意大利的人投麾下为兵,盗一鸟铳去,西洋始有火器。至今日遂为无上杀人的利器),书传上都言之甚明。但到了近今二三百年,出了多少学者,发明了多少新学理。那天文学、地理学、物理学、政治学、化学、算学、汽学、重学、声学、光学。一天精一天,所出的物件神鬼不知,真是巧夺天工,妙参造化。但这些学问,越近越好。火车、轮船、电线、电话、电灯、电车及一切机器。极远的不过百年,极近的不过一二十年才有。这几十年的进步,真真不可思议。更加几千年,不知变成什么世界了。白种人有了这些学问,那国势蒸蒸日上,各种人的地方,都被他占了。仅仅留得中国、日本、暹罗等几国。人数百年前不上四万万,于今有了八万万,增了一半。
三黑种:住在阿非利加洲。文明至今未开,地方被白种各国瓜分,人数尚有二万万(视百年前减一倍)。
四棕色种:住在南洋群岛。文明同黑种。明朝年间,和兰、葡萄牙、西班牙,由西洋渐渐侵略东方(欧洲在西方称大西洋,亚洲在东方称东洋,南洋群岛在中间),分占南洋群岛。和兰所占最多,英国、法国也分占好几处。葡萄牙便穿过南洋群岛占领中国广东的澳门,这都是明朝的事。到了近今,南洋群岛没有寸土是土人的。白种人待土人比如人待各种动物一样。土人人数日见减少,不过一二千万了(百年前多三四倍)。
五红种:即美洲的土人。从前此洲和东方各洲向来不相通,世人不晓得有这一块大地。也是明朝正德年间,西班牙人哥伦布奉了西班牙皇后的命,才寻出此洲。白种各国的人移住那地方,土人便渐次削除,于今只有三十万人了(百年前多数十倍)。不要四十年,便可以灭得干净。
以上五种,都以人身颜色而分。白色种又分三大族:一阿利安种,一条顿种,一斯拉夫种。俄罗斯即是斯拉夫种的人,住在欧洲北方,先前也为元朝所征服。到了明朝,元朝的后裔虽然有些,势已小了,距今约四五百年间,才把蒙古(元的种号)尽行赶出国外,完全成了一个独立国。到了清朝康熙时代,俄国出了一个英主,名叫彼得大帝。幼年登基,亲自打扮成平民,到外国学习工艺。又聘外国人替俄国练兵,整顿一切政治。此时俄国尚小得很,西边有一个瑞典国,南边有波兰、土耳基二国,都比俄国强得多。彼得大帝把国政兵制一齐改变,都仿照英国、法国的样子。先前俄国宽袍大袖,如东方各国一般,彼得也把来改变了。连头发胡须都要剔除得干干净净。大兴工场,广开五金各矿,全国多设学堂。不上几年,便国富兵强,战败瑞典国,夺取波兰的海之地,在尼洼旁创建都城,取名圣彼得堡(中国以避名为敬,外洋以称名为敬。凡器物城镇,多以有名人之名为名),面临波罗的海。波兰、土耳基都不敢当他的锋。这一位大帝野心勃勃,就想把世界各国尽归他的宇下。怎奈毛羽未丰,有志莫遂。到了临死时候,遗下一个锦囊,传示子孙,说道:“日后子孙当渐次吞灭各国,先取亚细亚洲,再并吞全世界。无论何处都要归入我俄国的版图。有不奉行此策的,就不是我彼得大帝的子孙。”俄国的人民自有这个锦囊,大家奉为金科玉律,世世以蚕食鲸吞为事:和德国、奥国瓜分了波兰国。瑞典国也被他割去三分之二。土耳基也失掉多少地方。高加索(山名)里海一带大小的国,都被俄国灭了。又横占亚细亚洲的北方西伯利亚二万余里。中国自新疆、外蒙古、黑龙江、吉林省都与他交界,全国八千万个方里(横直一里名叫一方里),居世界陆地七分之一份(多中国一倍多,有日本五十倍),人口一万三千万名(有中国三分之一份弱,多于日本二倍),为世界第一个大国(此外惟英国和他相等。英国的属地大于本国八十倍)。俄国凡灭了一国,必大杀戮一番,十不存一。所有金帛,概行抢去,并将此国的富户乡绅、读书人士,送往常年有雪的西伯利亚安置,生死不管。留剩的也不准学本国语言文字,教门一概要用俄国的。政治的暴虐,更不用讲了。人人都称他是虎狼,没有不恼恶他的,又没有不恐怕他的。把他比为战国时候秦国,竟是一点不差。
因他地近北极,一面波罗的海的海口,大半年有冰,出入不便。且到欧洲各国去,必越大西洋,再入地中海,路程也太远了。从俄国境内的黑海到地中海,有一条海港,宽不过数里,名叫君士但丁海峡,正是土耳基的京城所在。俄国想把土耳基灭了,占了君士但丁海峡,把黑海的兵船调到地中海,乘势灭了欧洲各国。于一八三九年(西洋以耶稣降生之年为年号,到今年是一千九百零四年了)便发大兵侵犯土耳基。英国、法国、意国联兵帮助土耳基,敌住俄兵,五国大战一十五年,两下死伤五十万人。到一八五六年,才议和息兵,禁止俄国兵船不得出黑海口,各国才得无事。俄国枉费了一番心力,空折了许多兵财,一无所得。猛然想起彼得大帝的遗嘱,便把方针改变,专注意东方。
咸丰十一年,向中国索取黑龙江以北的地方数千里,屡次盗占的又是数千里。在海参崴修建军港,为俄国东方海军的根据地,到一八九一年,即光绪十六年,西伯利亚的大铁路起工。此路由俄国旧京莫斯科,修到中国盛京省,计程共有二万余里,为世界最长的铁路。俄国本贫穷得很,从外国借了许多资本来修这一条路。工程完了之后,从莫斯科运兵,不过十日可到东三省,中国、朝鲜自然在他掌握之中。倘若再出一支奇兵,由阿富汗、西藏,取英国的五印度(五印度在中国之西,佛教出于是处,乾隆年间为英国所灭),亚细亚洲必全为俄国所有了。南洋群岛不消说也会是俄国的。前此俄国兵船要出黑海,为英、法等所阻,此回他在东方立一个大大的海军舰队,中国既不敢阻他,各国更没有人敢阻,那统一全世界的计划,就在这条铁路上。今日东亚(中国、日本在亚细亚之东,称做东亚)的风云,根源于彼得大帝的遗嘱,成功于西伯利亚的铁路;其最大根源,更在种族竞争上。故在下编著此书,远远地从种族上说起,非是故讲闲话,乃是水寻源头的办法。当时俄入经营惨淡,目无千古,万不想再有如英、法等国阻他出黑海之事。孰知新出的一个小小岛国,虽国势的富强,万万不及英、法,然而英、法要四国合做的,他偏偏要单独一个扯老虎颔下的须。这一个二百余年无人敢敌的大国,居然又给他打败了。俗话所谓“小小石头,打坏大缸”,真真不错半分。要知此国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大中华沉沦异种 外风潮激醒睡狮
话说天下五个大洲,第一个大洲就是亚细亚。亚细亚大小数十国,第一个大国就是中华。本部一十八省,人口四万万,方里一千五百余万。连属地算之,有四千余万,居世界陆地十五分之一。气候温和,土地肥美,物产丰盈,人民俊秀。真是锦绣江山,天府上国,世界之中,有一无二。文明开得最早,与埃及、巴比伦、希腊、印度相上下。自那伏羲、神农二氏做了文字农具,文明渐起。到了黄帝,带领本族,由西方入居黄河一带,战胜了苗族,蚩尤氏授首,,汉人的势力渐渐膨胀全国划分万国。那时犹是酋长时代,到了尧舜四岳为政,已入贵族时代,自后夏、商、周全是贵族时代,民权也很发达。无论天子、诸侯、大夫、陪臣,要想争权的,都要巴结民党。民心所归,大事可成;,民心所离立见灭亡。所以当时的学说以民为天。如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等话,皆言民之尊重。有得罪了民党的,比甚么罪恶都大些,不曰“独夫”,即曰“民贼”,诗书记载,以警后世。春秋弑君,如书“某某所弑”的,其罪在臣,言系一人的私见,非国民的公意,所以不能逃弑君之名。如书“某国弑其君某”的,其罪在君,言系国民所公杀,主手的人不过为全国国民的代表,弑君之名,不能坐他。汤放桀,武王伐纣,孟子谓“闻诛一夫纣也,不闻弑君也”,即是此意。当时尤严禁华夷种族之混,于夷狄入犯中国,必深加痛恶拒绝,管仲不死子纠之难,以攘夷有功,孔子许之以仁。其余如“戎狄豺狼,不可亲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都悬为实训,全国奉守。所以虽当时的戎狄异常猖獗,究不能大为中国之害,因缘“民族主义”,人人心中都有此四字。内里有时自相残杀,遇有夷患,便互相救助起来,恩怨不记,彼此不分。此乃前辈的特质,非后人所能及。
秦始皇有焚书愚民的大罪,又有攘斥匈奴(今之蒙古)之大功。汉高祖和匈奴和亲,为中国历史上一大污点。汉武帝雄才大略,命卫青、霍去病两员大将分路出兵,直扫匈奴巢穴,千古第一快事。又命张骞去通西域(今新疆一带),唐蒙去通西南夷(今云贵一带),南越(今两广、藏南)朝鲜(今高丽)都收入了版图,中国疆土愈广,为汉族最有名誉的雄主。曹魏之时,戎狄已杂处中国。晋朝时候,遂有那五胡(匈奴、鲜卑、氏、羌、羯)倡乱,晋怀帝、晋愍帝被刘渊(匈奴种)掳去,晋元帝保守江东,从此中国分为南北两朝。南朝为:晋、宋、齐、梁、陈五代,汉人正统。北朝则先为五胡十六国,忽兴忽灭,后并为北魏,不久又分为东西魏。东魏为高氏所灭,改称北齐。西魏为宇文氏所灭,改称周国,皆夷狄僭主。自南北两朝之分,至此已有了三百多年。汉人为那些犬羊所杀害的,不知凡几。北魏侵犯南朝时,赤地千里,春间燕子没有人家可归,都在空林结巢。这也不过略举一件,其余可想了!隋文帝承了宇文周,又南灭陈,南北一统,汉人仍掌山河。虽然没有别项功业,这一项功已不小。唐太宗虽能扫灭突厥、沙陀,但不久即有回纥、吐蕃为唐大害。五代只朱梁是汉人,李唐、石晋、刘汉,皆系犬羊杂种,冒名入主中国。宋朝先有契丹、西夏,屡次侵犯天朝,每年要纳他的岁币。后来金国灭了契丹,乘势占了中国北方,把徽宗、钦宗捉到五国城,宋高宗即位临安,是为南宋。秦桧主和,称金为大皇帝,自己称臣称侄,四时请安进贡。后来金为元朝所灭,又照事金的礼事元。到了元世祖,命张宏范带领蒙古汉人灭宋。从前中国土地为夷狄所割据的,合计约有六七百年,总没有被他一统过,到了元朝,中国才为外国一统。那些理学名儒,如许衡、吴澄辈,皆俯首称臣。只有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谢叠山不肯臣元,都死了节。九十年之中,虽有些英雄豪杰,起事恢复被那些儒生拿着君臣大义,视为盗贼,立刻替元朝平息了。直待朱元璋起义,把胡元仍赶到塞外,中国才再为汉人所有。然胡元的后裔,复号蒙古,屡犯中国。土木之变,英宗又为也先拥去,二百余年,未得安息。用六十万大兵,镇守九边,竭力防御,每年所赐俸币,一百余万。
不表明朝与蒙古的事,且说金国本号女真,在今吉林省,人口初只有数千;后来灭辽(即契丹)侵宋,便强大了,所占中国的地,有今直隶、河南、山东、山西、陕西、甘肃。恐怕汉人不受节制,每十户放一明安,百户放一穆安,约如现在千把等职,惟女真人可做。管下的汉人,所有财产钱钞,随他需索,甚至妇女亦听他奸淫,汉人一句话都不敢讲。还有好多拍他马屁的,首告某家要造反,即来把全家诛灭,家产归为私有,弄得十室九空,怨声载道。等到女真为蒙古所败,不约而同,所有分在各处的明安、穆安,一夜杀尽。女真人在中国的,几乎绝种;留得少数,逃往本家,零星分住,不成为国。到了明朝,中间修养生息,又成了几个部落。宁古塔部长觉昌安最强,到明朝进贡请封,受封为龙虎将军,年俸八百两。后觉昌安与子塑克世为邻部尼堪外兰所杀,塑克世的子弩尔哈齐(赤)以报仇为名,收祖父遗甲一十三副,袭杀尼堪外兰,乘机并吞四旁各部,国号满洲,僭称大号,侵犯中国边界。弩尔哈齐(赤)死后,子皇太极袭继,越发强盛,改国号为大清,把所有的兵编为八旗。明朝兵官孔有德、耿仲明带领部下,叛投满洲。后又征服了内蒙古,于是他的兵有满洲、蒙古、汉军三项名目。嗣后打起中国来,即把汉军作为先锋,再有降他的也编为汉军,异常骁勇。明朝调了天下的兵马,征讨满洲,只是胜的少,败的多。一连数十年,中国所提防的,惟有满洲,加抽田粮来充辽饷,弄得中国民穷财尽,盗贼蜂起。后辽东(即盛京省)又为满洲所得,中国只以山海关为隔绝满洲的重镇,命吴三桂带兵驻守。李自成破了北京,崇祯帝煤山崩驾,三桂到满洲颁兵。
时皇太极已死。子福临袭位。年仅六岁、叔父多尔衮摄政。文有范文程、洪承畴,武有孔有德、祖大寿与多尔衮等,日日谋算中国,至是满口接应。令三桂带领所部先发,大兵后来,满兵未到,三桂已把自成打败。自成烧京远走,三桂追赶一阵。比及回兵,满洲已乘虚占了京城,登了宝位,国号仍为大清,改元顺治。封吴三桂为平西王,孔有德为定南王,耿仲明为靖南王,尚可喜为平南王,范文程、洪承畴皆为大学士。把离京横直五百里之地,分给带来的旗人;各王公将校又乘势在外占领田庄,收没妇女。旗兵四出掳掠,周围数千里,牲畜财帛如洗,人烟绝尽。然满洲仅占得西北几省,东南各省仍为明朝所有。南京官民拥立福王登基,大学士史可法督师驻守扬州,差人到满洲修好讲和,剖分南北。那知满洲贪心不足,必要全得明朝的江山,返回书币。即命洪承畴为经略,亲王贝勒分统大兵,汉兵在前,满兵在后。先命人传“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上谕,有不忍学鞑子模样的,预先自尽。也有满洲未来,便先剃了以求幸免的,有一个女士,看见这等奴性,不觉感于心,做了一首七言绝句:
惊传县吏点名频,一一分明汉语真;
世上无知男子好。看他辫发也骄人、
也可知当时的人心了。但满洲遇着有子女玉帛的,不管剃发不剃发,总不能免。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将近扬州,可法带兵御敌,大败而归,入城保守。不数日城破,可法拔刀自刭。满兵入城,焚杀十日,方才停刀。扬州为南北冲衢,非常繁盛,经此浩劫,到今日尚没复原。有当时一个遗民,于万死一生之中,逃出性命,做了一本《扬州十日记》,叙述杀戮之惨,今摘录数段于下:
(前略)四月二十五日,北兵入城。扬州人设案焚香,示不敢抗。北兵(指满兵)逐户索金,有献出万金而仍不免者。(中略)延至夜静,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余处,远者不计其数,赤光相映如霞电,霹雳声轰耳不绝,隐隐又闻击楚声,哀风凄切,惨不可状!(中略)诸点卒恐避匿者多,给众人以安民符节(令旗也),匿者竟出从之,共集至五六十,妇女参半。三满卒领之,一卒提刀前导,一卒横槊后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数十人如驱牛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散发露足,深入泥中,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中略)至三卒巢穴,一中年制衣妇,本府人,浓抹丽妆,鲜衣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回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卒尝谓人曰:“我辈征高丽,掳妇女数万人,无一失节者。何堂堂中国,无耻至此!”三卒将妇女尽解湿衣。诸妇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体不能掩盖,羞涩欲死。换衣毕,乃拥诸妇女,饮酒食肉,无所不为,不顾廉耻。一卒忽横刀跃起,疾呼向后曰:“蛮子来!”(满人称汉人为蛮子)被执男子共五十余人,提刀一呼,魂魄皆丧,无一人敢动者。(中略)街前每数骑过,必有数十男妇,哀号随其后。是日虽不雨,亦无日色,不知旦暮。惟闻人声悲泣,街中人首相枕藉。(中略)外复四面火起,倍于昨夕。田中横尸交砌,喘息犹存。遥见何家坟中,树木阴森,哭声成籁。或父呼子,或夫觅妻,呱呱之声,草畔溪间,比比皆是,惨不忍闻!(中略)
二十七日,妇引予避一柩后,魂少定而杀声逼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或数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匍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至于纷纷子女,百口交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至午后,积尸如山,杀掠更甚。(中略)忽有十数卒恫喝而来,其势甚凶,俄见一人至柩前,以长竿搠予足。予惊而出,乃扬人为彼向导者,予向之乞怜,且献以金,乃释予而去。(中略)城中忽有烈火四起,一二漏网者,无不奔窜自出。出则遇害,百我一免。亦有阖户焚死者,由数口至百口,一室之中,正不知积骨多少。大约此际无处可避,亦不能避,避则或一犯之,无金死,有金亦死。惟出露道旁,与尸骸杂处,生死反未可知。满城光如电闪,声如山崩,风势怒号,赤日渗淡,为之无光。目前如见无数夜叉,驱杀千百地狱人,惊悸之余,时作昏聩。(中略)五月初二日,谕各寺院焚化积尸,查焚尸簿,载数共八十余万人。其落井投河,闭门焚缢者不与焉,被掳者不与焉。初四日死尸处处焚烧,腥闻数十里。初五日,幽僻之人,稍稍出,相逢各泪下,不能出一语,余初被难时,全家共八人,今仅存三人。(下略)
照这篇所言,满洲人残杀汉人的事迹,也写出一二来了。但中国一千三百余州县,那一城不是扬州!《嘉定屠城记》说满洲屠城凡三次。所叙满人的残酷,与《扬州十日记》不相上下,其余各处可想。只是不曾有人做记,不得其详罢了。据老辈的传说:凡满兵所到的地方,过了数十年,田还没有人耕种,这也可补传记之不及了。扬州的败报,到了南京,福王先走,百官也尽散了。等满兵临江,勋臣官师人等,焚香迎接满兵进城,福王也为人送到,随即遇害。只一乞丐题诗于桥,投河而死。诗云:
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
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留命一条?
后来满洲的统帅下令,凡在明的世爵职官及富户之家产,一概查抄入官。有魏国公徐青山,系徐达子孙,因家被抄,至流落为乞丐,替人到官打板子,此是后话不表。满洲虽得了南京,但各处的义兵四起。江阴有一个典史,姓阎,名应元,纠集民兵,固守八十一日。满洲死了一王二贝勒,折了十余万大兵,才把江阴打破。城中男女老弱,都在屋上丢瓦抛石,满兵又死了七千。全城的人民尽死,没有一个投降的。此外浙江拥立了唐王,江西立一个忠诚社,各人自带粮草入社的共有三万人,都编成军队,抵御满洲。其余各省的义勇,风起水涌。未及一年,唐王又败死。唐王驾下大将郑芝龙,投降满洲。芝龙之子成功,谏父不听,别自去了。后来在金、厦二岛与满洲血战多年,开辟台湾,受封延平郡王,奉明正朔,满洲不敢过问。伟国三世,至康熙二十二年,才为满洲所并。后话不叙。
且说唐王死后,各处义兵亦多败散。桂王又为臣民所拥立,时势已不可为,支持七八年之久,忠臣义士,多半败死,国土全失,走往缅甸国。吴三桂为满洲统兵,逼缅甸将桂王献出,即在军前缢死,时满洲顺治十八年也。查点户口,只有二千余万。次年即康熙元年,中国没有一处不是满洲所管辖。鉴于女真因为分散,致被汉人所杀,他把带来中国的数百万满洲人,一半驻在北京,号称“禁军”;一半驻各省,号称“驻防”。皆另居一城,不农不工,不商不贾,由汉人供给。从各省掳来的人口,共有数百万,分发旗兵为奴,牛马都比不上。那受苦不过的,私自逃走,匿留一晚,即坐重罪,往往因一个逃丁,株连了千余家。这些人再也不敢走了,只有自尽一法。自尽者每年有数万人。凡跟着三藩起兵的子孙,发往军台,永世不准应考。朝中各官,满汉平分,重要的职任,都是满人执掌。《大清律》上,凡汉人娶满洲人为妻,及奸淫满洲人,照奴犯主的罪处分,这分明是以汉人为满洲人的奴隶了。
满洲僭坐中国二百零五年的时候,道光帝崩驾,咸丰帝登基,国运已经不好了。外间有西洋各国,势力强大得很,屡次来起冲突;内里又有一个西宫那拉氏作祟。氏乃广东驻防旗兵之女,幼年父母双亡,卖与人家为婢。后咸丰帝拣选秀女,遂入宫廷。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妒似吕后,才如则天,凡书一览不忘,咸丰帝爱幸无比,封为西宫,生有一子。咸丰晓得那拉氏心里不正,日后必定乱国,自己将死的时候,对正宫说道:“你是朕的正宫,自然这朝中事件为你所执掌。这西宫是一个淫妇,才具又长,恐怕你不能制他。朕又没有别子,不能不立他的子。朕欲仿汉武帝杀钩弋夫人的故事。”(汉武帝妃钩弋夫人,生了昭帝,恐他后日因母以子贵,执掌朝权,再如吕后一样,故先赐钩弋夫人的死,然后立昭帝为太子,是为杀母立子。)即传那拉氏至前赐死。那拉氏痛哭乞命。正宫亦跪在地下,代那拉氏说道:“汉武帝不是一个圣主,所做的事,怎么可学?万岁既要立他的子,为何反要杀了他?于情理不合,务求万岁开恩。”咸丰帝叹了一口气,叫那拉氏退出。因做了一道锦囊,交与正宫道:“朕死之后,若那拉氏有不妥当之事,你即传集王公大臣,把朕的锦囊拆开,将那拉氏处死。内有朕的御押御印,可以为凭。”正宫收了,咸丰帝即崩了驾。
新主登基,尊正宫为慈安太后,生母那拉氏为慈禧太后。照先帝的遗诏,只有正宫可以临朝。那拉氏曲意奉承正宫,正宫喜了他,竟扯他一同临朝。那知那拉氏遂渐渐揽起权来,全不以正宫为意。一日,那拉氏称说有病,正宫往西宫看他,不是得病,是新生了一个孩子。正宫回宫,大哭了一场,口说:“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忽然想起先帝传下的锦囊。打点上朝。传齐文武百官。照先帝的遗诏行事、忽又回转念头。传那拉氏至宫。戒饬了一番、又把锦囊示他。说道:“你如不改,我即如此。”那拉氏连忙跪倒在地痛哭,连称“此后不敢”。正宫本是一个没有主见,心慈的妇人,见他如此告哀,即道:“只要妹妹以后谨慎,以前(的事)我也不追究了。”即对那拉氏把锦囊焚了。那拉氏磕了好多个头,做出那感激不尽的样子,才回自己宫中。过了数日,差一个心腹的宫女,送一碗面食到正宫说:“娘娘感激老佛爷了不得,亲手做了这一碗面食,请老佛爷尝尝。”正宫以为他是真意,即吃了。不久腹内遂痛起来,命人往外传太医院的御医。御医还没赶到,正宫已呜呼哀哉了。
从此大权尽归那拉氏所掌领。但同治帝长大以后,也很英明。同治皇后也与他不合。那拉氏性酷爱看戏,养了几套名班,所唱的无非(是)那伤内败俗的戏。一日唱那《烤火》、《买胭脂》二出,同治皇后看了拂袖而起,回得宫来,对同治帝说道:“宫中事情,你也要管一管,太不像样了。”那拉氏看同治皇后去后,也起身追来,在窗外窃听,走进来把同治皇后一连几个巴掌,骂道:“贱人,你要离间我母子不成!”恨恨而去。因此母子之间,有些不对。同治帝忧愤成疾,没有太子。皇后说道:“病已到此,皇上要早定大计,立哪一个做太子?”同治帝正执笔要写,那拉氏忙走进来说道:“你病势到了这样,还写得字不成?”要来抢笔。同治帝说了一声“该死”,把笔丢在地下,遂归了天。看官,你知那拉氏怎么不要同治帝立太子?原来因为同治帝若有了后,同治皇后反做了皇太后,她倒做了太皇太后,事情干预不得,所以不准同治帝立后。却为咸丰帝抚养了一个儿子,是为光绪帝,年才五岁。同治皇后不久即死,至于何以死的,外人也不能十分明白。
从此那拉氏越无法无天的闹,修筑颐和园,约费了数万万银子。太监李莲英,先前是一个乞丐,又做过皮匠,所以人称他做皮小李。那拉氏喜欢梳头,别的太监皆不中意,惟有李莲英梳得最好,貌又生得美,大加宠信,弄权受郁,无所不为。除了那拉氏,就算头一个有权的。光绪帝不过是一木做的傀儡,威势远不及他。朝中各官,争拜他的门下,内政不修,外交自不得手。外洋的势力,日大一日;中国的国威,日损一日。那拉氏只管敲集天下的钱财,行她的快乐,那里有闲心管这些事!光绪十年,法国灭了越南国。十一年,英国又灭了缅甸国,都是中国的属国。及至二十年,日本又要占朝鲜国,中国连打败仗。到了二十一年,命李鸿章到日本讲和,割辽东七城,即盛京拾台湾一省,赔兵费二万万两与日本。后俄国因辽东与他西伯利亚相近,有妨他的进取,强逼日本把辽东退还中国,又命中国再出银三千万两,送与日本,作为辽东赎价。俄国因此示恩于中国,从中国租借旅顺、大连湾。德国先租借了山东的胶州湾。英国也租借山东的威海卫。法国租借广东的广州湾。各国又从中国索得各省的铁路权、矿权、航权、制造权,中国人民的生命没有一件不为所制。一十八省,分归各国的势力范围内。
光绪帝虽是柔懦,制于那拉氏之手,不能有所作为,但到了这个时候,也晓得旧法万不可行,必要变法自强,才不致为各国所分割。怎奈满朝大臣都是昏庸得很,一味守旧,光绪帝不得已,于戊戌岁擢用康有为(广东南海县人)、谭嗣同(湖南浏阳县人)、梁启超(广东新会县人,康有为门生)一班新进,锐意变法。那知康有为是好功名的人,想自己一人一步登天,做个维新的元勋,因此就要排斥谭嗣同等。于是想出一个计策,在光绪帝面前扯谎,说那拉氏要废光绪帝。他的意思,以为光绪帝命他保护,岂不得了一场大功了吗?那时果然光绪帝命康有为设法搭救,康有为无法,就向袁世凯借兵,围颐和园。又谁知袁世凯有些害怕,反将康有为计泄露,被那拉氏知道,那拉氏勃然大怒,于八月初六日,从颐和园返转紫禁城,把光绪帝因禁于南海(池名),将一般新党谭嗣同、杨深秀、杨锐、刘光第、林旭、康广仁等六个人斩首。单有康有为、梁启超二人机巧,逃往外国,组织一个保皇会,痛诋那拉氏。那拉氏恨不过,向各国索交康、,梁二犯各国简直不理他。因康、梁是光绪帝用的,又要废光绪帝,立端郡王之子溥亻隽为同治帝的后,各国也不承认这事。为着此二事,那拉氏及端王遂有仇恨洋人之意。
到了庚子年,山东、直隶等处,有义和团滋事。这义和团专与天主、耶稣教为仇,称有邪术,能使敌人枪炮不能及身。那拉氏大喜,命他们的大师兄带领拳众,往攻各国的公使馆。攻了数月,不特没有打破,自己反死了好多人。各国联兵问罪,直抵北京,那拉氏同着光绪帝,逃往西安。初出京的时候,一件行李没带,数日没有饭吃,真是苦楚异常。后命李鸿章为议和全权大臣,认各国的赔款四万五千万两,分作三十九年偿完,本息共九万八千万两。并将沿海的炮台拆毁,京师驻扎各国的护兵,其余并许各国在中国得多少的利益。到了次年十月,那拉氏由西安回銮,沿途供帐,十分充足,竟比康熙、乾隆朝之南巡盛典更加热闹。自西安到京城,开销经费二千二百余万。重修颐和园,比从前越发华美,又把五百万两银子起造佛照楼。各位大臣每日在颐和园赏花看戏,正是“亡家败国君休问,终日笙歌入耳来”。不说朝中之事,且说中国的国民,经此几番风潮,痴梦也惊醒了一些,出洋留学的,日见其多,东南海中一个小岛,产生几位豪杰,后日竟把中国光复转来,变成第一等强国。要知此岛为何,且待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民权村始祖垂训 聚英馆老儒讲书
话说浙江沿海有一个小岛,名叫舟山,周围不满三百里。明末忠臣张煌言奉监国鲁王驻守此地,鏖战多载,屡破清兵。后为满洲所执,百方说降,坚不肯屈。孤忠大节,和文天祥、张世杰等先后垂辉。那舟山于地理上,也就很有名誉,和广东的厓山(宋陆秀夫负少帝投海殉国于此)同为汉人亡国的一大纪念。那舟山西南有一个大村,名叫民权村。讲到那村的布置,真是世外的桃源,文明的雏本,竟与祖国截然两个模样。把以前的中国和他比起来,真是俗话所谓“叫化子比神仙”了。该村烟户共有三千多家,内中的大姓就是姓孙,除了此姓之外,别姓的人不过十分中之一二。有议事厅,有医院,有警察局,有邮政局。公园,图书馆,体育会,无不具备。蒙养学堂,中学堂,女学堂,工艺学堂,共十余所。此外有两三个工厂,一个轮船公司。看官,你道当时中国如此黑暗,为何这一个小小村落倒能如此?这是有个大典故的。当满洲攻打舟山之际,此村孙家有个始祖,聚集家丁子弟、族人领里,据垣固守。满洲攻了好几次,终不能破。那老临死,把一村的人都喊到面前,嘱附道:“老朽不幸,身当乱世,险些儿一村的人都要为人家所杀。今幸大难已过,然想起当日满洲的狠毒,我还恐怕、痛恨得很。我想满洲原是我国一个属国,乘着我国有乱,盗进中原,我祖国的同胞被他所杀的十有八九。即我们舟山一个孤岛,僻处海中,也不能免他的兵锋。四五年之中,迭次侵犯我这一村。多蒙天地祖宗之灵,一村保全。然你们的祖父,你们的伯叔,你们的兄弟,已死了不少。你们的姑母姊妹,嫁在别村的,为满洲掳去,至今生死不明。这个仇恨,我已不能报了,望你们能报。你们不能报,你们的子孙总要能报。万一此仇竟不能报,凡此村的人,永世不许应满洲的考,不许做满洲的官。有违了此言的,即非此村的人,不许进我的祠堂。更有一句话:无事时当思着危难时候。这武艺一事,是不可丢了的。女子包脚很不便,我村不可染了这个恶习。”说完便死了。此村的人永远守着他始祖的遗言,二百余年,没有一个应考做官的。名在满洲治下,实则与独立国元异。
原先仇视洋人,看见洋人就磨刀要杀。满洲道光年间,舟山为英国所占,英兵从民权村经过,杀了村里二人。村中即鸣锣聚众,男女四五千人,器械齐全,把英兵团团围住。英兵主将得信,立即带了大兵往救,损了数百名兵丁,死了数员头目,才拔围而出。那时英兵和满洲官兵交战,没有败过一次,单单这次被民权村杀得弃甲丢枪,损兵折将。因此民权村的名,各国都知。后民权村有几个名人,游历英、法、德、美各国回来,细考立国的根源,饱观文明的制度,晓得一味野蛮排外,也是不行的。必先把人家的长处学到手,等到事事够与人平等,才能与人争强比弱。单凭着一时血气,做了一次,就难做第二次,有时败下来,或不免折了兴头,不特前些的壮气全无,倒在对人恭顺起来,岂不可耻!所以他们回了民权村,即把人家的好处如何如何,照现在的所为,一定不行的话,切实说了。即提议把村中公费及寺观产业开办学堂。那时反对的人十有其九。这几个人也不管众人的是非,自己拿出钱财,开了一个学堂。又时时劝人到外洋求学。那些不懂事的人,说他们“如今入了洋教,变了洋鬼子,反了始祖的命令,了不得!”带刀要刺杀他们,有几次险些儿不免,这几个依然不管,只慢慢的开导。数年以后,风气便回转来了,出洋的也日多一日。把一个小小的村子,纯仿文明国的办法。所以有这般的文明,仇满排外主义,比前越发涨了好多。前事少叙,话归本传。
且说民权村中有一个孙员外,孺人赵氏。中年在南洋经商,因此发迹,家财千余万,好善乐施。年已五旬,膝下尚没有嗣息。一日,孺人身怀有孕,到了临盆时期,员外孺人老年产子,未免有些耽心,请了几个产婆到家伺候。只听得“呱呱”之声,孩子已生出来了。过了三日,员外抱来细看,生得面方耳大,一望而知为不凡之器,不胜大喜。时周岁,替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念祖”。年三四岁,即聪慧异常。不到五六岁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小虾蟆,被一条二尺多长的蛇吃了,不胜愤怒。他拿起一根小木棍想打那蛇,带他的家人连忙要抱住他,那里抱得住,说道:“我要打死他!我看不得这些事!”这家人另唤一个人把那蛇打死,方才甘休。是岁入了蒙养学堂,蒙养毕业,入了村立的中学堂。这学堂的学生共有二三百人。
总教习姓文,名明种,原是江苏人氏,是一个大守旧先生。他讲了多年的汉学,所著的书有八九种,都是申明古制,提倡忠孝的宗旨。视讲洋务者若仇,以为这些人离经叛道,用夷变夏,盛世所不容,圣王所必诛。凡欲在孔孟之徒的,不可不鸣鼓以攻之。做了好几篇论说,登在《经世文编》内。又拟了几个条陈,打量请一个大员代奏,系言学堂不可兴,铁路不可修,正学必崇,邪说必辟等事。那些守旧党都推他老先生做一个头领,议论风生,压倒一时。文明种说一句,四处都传出去了,那班想要阻挠新政的朋友,盗来写在奏折内,一定成功的。不料他有一个得意门生,瞒了他私往日本国留学。他得了信,噪的了不得,说等他回来,一定要将他打死。有一年那门生竟然回来了,一直来见文明种。文明种一见了那个门生,暴发如雷,那时没有刑杖在身边,顺便拿起一根撞门棍,望那门生当头打去。那门生忙接住了撞门棍,禀道:“请老师息怒,待门生把话说清,再打不迟。”文明种气填满了胸堂,喘息应道:“你说!你说!”那门生又道:“一时不能说清,请老师容我说六日。”文明种道:“你且说起来。”那门生便把近世的学说,反复说了几遍。文明种又动了几次气,不能容了,又要起来打那门生。那门生扯着他不放,嘴里只管说下去。后来渐渐文明种的气平了,容那门生说。说到第三日,文明种坐也不是,行也不是,便不要那门生说了。
那知他想了好几日,忽然收拾行李,直往日本,在某师范学堂里听了几个月的讲,又买了一些东文书看了,他的宗旨便陡然大变,激烈的了不得,一刻都不能安。回转国来,逢人便讲新学。那些同志看见他改了节,群起而攻他。同县的八股先生打开圣庙门,祭告孔圣,出了逐条,把他革出名教之外。文明种不以为意,各处游说。虽有几个被他说开通了的,合趣的终少。江宁高等学堂聘他当汉文教习,他以为这是一个奴隶学堂,没有好多想头,不愿去。
听说民权村很有自由权,因渡海过来,当了那里学堂的总教习,恰好念祖便在这一年入了学堂。文明种见那里一班学生果然与内地不同,粗浅的普通学问无人不晓。内中尤其有两个很好的:一个名叫绳祖,一个名叫肖祖,都是念祖的族兄弟,比念祖略小一点。绳祖为人略文弱一些,而理想最长,笔下最好。肖祖性喜武事,不甚喜欢科学。文明种把他三人另眼看待,极力鼓舞。到了次年,又有一个姓狄名必攘的,来此附学。必攘住在舟山东北,离此七八十里,学问自然不及三人,却生得沉重严密,武力绝伦,十三岁时候,能举五百斤重的大石。文明种也看上了他。他虽不与三人同班,文明种却使他与三人叙交,他三人也愿交必攘。四人水乳相投,犹如亲兄弟一般。文明种看见这学堂的英才济济,心满意足,替学堂取了一个别号,叫做聚英馆。又做了一首爱祖国歌,每日使学生同声唱和。歌云:(歌文原稿已遗,故中缺)......。那聚英馆的学生听了此歌,爱祖国的心,不知不觉生出来了。光阴似箭,转瞬已是三年有余,学生的程度水涨的相似,一天不同一天。
文明种晓得这里的种已下了,再想往别处下种。传齐全堂学生,于休息日到一个大讲堂坐下。只见文明种不慌不忙,拿着数本书,走上台来,向众低头行了礼,各学生一齐起身,向上也行了一礼,仍复坐下,寂静无声。文明种把玻璃杯的茶喝了几口,然后说道:“鄙人无才无学,承蒙贵村的父老错举了来当这学堂的总教习,如今也有好几年了。深喜诸君的学问皆有了长进,老拙实在喜欢得了不得!目下鄙人又要离别诸君,想往别处走一走。老拙对于诸君的种种爱护之情,无以为赠,只好把几句话来奉告......”说到这里,他又喝了一口茶,咳嗽了几声,即抗声言道:“诸君诸君,学问有形质上的学问,有精神上的学问。诸君切不可专在形质上的学问用功,还须要注意精神上的学问呢。”念祖起身问道:“精神上的学问怎样讲呢。”文明种道:“不过是‘国民教育’四字。换言之,即是民族主义。不论是做君的,做官的,做百姓的,都要时时刻刻以替民族出力之心,不可仅顾一己。倘若做皇帝的,做官府的,实在于国家不利,做百姓的即要行那国民的权利,把那皇帝官府杀了,另建一个好好的政府,这才算尽了国民的责任。”讲到此处,内中一个学生惊问道:“怎么皇帝都可以杀得的!不怕悖了圣人的教训吗?”文明种把此人瞧了几眼,叱道:“你讲的什么!你在学堂里多少久了?难得这些话还亏你说得出口!”众人忙答道:“他不是本村的人,是从外面来附学的,到此才有几天。”
文明种道:“这就难怪。坐下来,我来讲给你听。《书经》上‘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的话,不是圣人所讲的吗?《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又不是圣人所讲的吗?一部五经四书,那里有君可虐民,民不能弑君的话?难道这些书你都没有读过吗?”那学生埋头下去,答不出话来。文明种又道:“后世摘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一句书,遂以为国家是君所专有,臣民是君的奴才。你们想一想,这句话可以说得去吗?”众人都没有出声,停了半晌,文明种又道:“是必先有君,后有臣民,才可说得去。又必自盘古以来,只有他一家做皇帝,方可说得去。你们道有这些事吗?”众人都道:“没有这些事。”文明种道:“照卢骚的《民约论》讲起来,原是先有了人民,渐渐合并起来才成了国家。比如一个公司,有股东,有总办,有司事。总办司事,都要尽心为股东出力。司事有不是处,总办应当治他的罪。总办有亏负公司的事情,做司事的应告知股东,另换一个。倘与总办通同做弊,各股东有纠正总办司事的权力。如股东也听他们胡为,是放弃了股东的责任,便失了做股东的资格。君与臣民的原由,就是如此,是第一项说不过去。”众人连道:“是,是。”文明种又说:“三代以上勿论,自秦以后,正不知有多少朝代。当着此朝,口口声声都说要尽忠于此朝,和此朝做对敌的,能痛骂为夷狄,为盗贼。及那些盗贼夷狄战胜了此朝时,那盗贼夷狄又为了君,大家的声口又改了,又要尽忠于他,倘有仍想忠于前朝的,又说是乱臣贼子,大逆不道。所以君咧,盗贼咧,夷狄咧,其名是随时而异的。这是第二项说不过去了。何如以国为主,统君臣民都在内,只言忠国,不言忠君,岂不更圆满吗?”说到此处,众人都拍手。念祖起来问道:“适才先生所讲的卢骚是那一国的人?”文明种道:“是法国人。当初法国暴君专制,贵族弄权,那情形和我们中国现在差不远。那老先生生出不平的心来,做了这一本《民约论》。不及数十年,法国便连革了几次命,终成了一个民主国,都是受这《民约论》的赐哩。”肖祖叹一口气道:“可惜我中国还没有一个卢骚!”
文明种道:“有!有!明末清初,中国有一个大圣人,是孟子以后的第一个人。他的学问,他的品行,比卢骚还要高几倍,无论新学旧学,言及他老先生,都没有不崇拜他的。”肖祖道:“到底那人为谁?”文明种道:“就是黄黎洲先生。先生名宗羲,浙江余姚县人。他著的书有一种名叫《明夷待访录》,内有《原君》、《原臣》二篇,虽不及《民约论》之完备,民约之理,却已包括在内,比《民约论》出书还要早几十年哩。”绳祖道:“为何法国自有了卢骚的《民约论》,法国便革起命来,中国有了黎洲先生的《明夷待访录》,二百余年还没有影响,这是何故?”文明种道:“法国自卢骚之后,还有千百个卢骚相继其后;中国仅有黎洲先生,以后没有别人,又怎么能有影响呢?”肖祖奋臂起道:“以后咱们总要实行黎洲先生所言!”文明种道:“现在仅据黎洲先生所言的,还有些不对。何以呢?黎洲先生仅伸昌民权,没讲到民族上来。施之于明以前的中国,恰为对症下药,如今又为第二层工夫了。”必攘于是起身出席问道:“请问民族的主义为何?”文明种道:“大凡人之常情,对于民族的人相亲爱,对于外族的人相残杀,这是一定的道理。慈父爱奴仆,必不如爱其子孙。所以家主必要本家的人做,断不能让别人来做家主;族长必要本族的人当,不能听外族来当族长。怎么国家倒可容外族人来执掌主权呢?即不幸为异族所占,虽千百年之久,也必要设法恢复转来,这就叫做民族主义。”必攘点头称是。
念祖又出席问道:“先生刚才说要离了此处,再往别方,这句话一定使不得学生们离了先生,就好像孩子离了爷娘一般,我们一定要留住先生的驾的。”文明种道:“你们都已很好了,我在此也没有什么益处,不如让我到别处去走一遭,或可再能开导些人出来,也算我文明种稍尽一分国民的义务了。”众人总不答应,说:“只要先生过了今年一年,就容先生往别处去。”文明种道:“时已不早了,诸君且退,有话明日再讲。”即欠身走下台来。众人只得各归自修室去。至次日五点半钟,大家方才起来,号房忽然走进来说道:“文先生独自一人,自拿一个提包,于三十分钟前已去了。”众人急忙走出大门来赶,要知能赶到与否,且待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孙念祖提倡自治 狄必攘比试体操
话说众人一齐赶到海边,只听得汽笛一声,一团黑烟滚滚向东北而去,船已离岸数里了。念祖等伫望了半点钟,那船便渐渐不见了。大家只得回转学堂,无精无彩的过了数日。学堂总理孙名扬,即将汉文教习史中庸代理总教习一席。那人性情平和,但是学问见识远不及文明种,自己晓得这一班学生久经文明种抬高,压制是一定不行的。又没有新奇学说,可以训教他们,也就于学堂事务不大注意,空领虚街了。这些学生,自经文明种鼓励之后,志气陡增了百倍,人人以国民自命,那些教习少有在他们眼中。自由太过,少不得有些流弊,舍监教习事事忍让,积久成骄,谨守法度的固多,跳出范围的也不少。舍监稍为加以约束,即说是压制,说要革命,相约退学,经念祖等排解了多次。有一天,舆地教习某在讲堂上教授地文学,讲错了一个题目,那些学生便大哄起来,羞得那教习面红耳热,告知孙名扬,将某某四生记大过一次。,同班的学生不服都到孙名扬处请假。孙名扬无可奈何,把那记过簿注销,才得无事。那一位舆地教习下不去,只得辞馆他往。这一回愈长了学生的气焰。但是学生虽然如此,毁伤名誉的事,倒也稀少。
后来新到了附学的十余名学生,都是从内地来的,把那野蛮气习都带来了。学堂的制服,出外不肯穿戴。要穿那内地的衣服,又不整齐。幅子歪歪的戴着,鞋子横横的拖起,衣衫长短不一,钮子一半是不结的。背后拖一条猪尾,左右乱掉。不管民权村的警察章程,不是在街中喧笑乱走,即是在茶楼酒馆,痛饮狂呼。或在馆中出入,不守时限。上了讲堂,这十余人的咳嗽声,咦唾声,走动声,相连并作,大家甚是厌听。其他败坏规则的事情,他们没有不做出来的。念祖等婉言相劝,倒说是他们的自由权,别人干涉不得。和全学堂的人也不知冲突了好多回,脾气一点都不改变。舍监向他们劝说,也全不放在意下,一切只管率着他们的本性行为就是了。两三个月后,本地的人民也相识了一些,每要休假日,便成群结队的出去了。
民权村的风气全与内地不同,男女可以交相往来,本为交通社会、讲求学问起见。不料这一班人借此便寻花问柳,男学生全不交接,女学生却喜欢接待几个。无奈各女学生不堪他们轻薄之态,没有一个敢与他们相交的,真是弄得无味得很。内中有一个名叫杨柳青,在公园亭子内独自一个闲坐,忽然远远来了一个女佳人,生得不长不短,年约十五六岁,学生装束,也只一个人,相貌中人以上,虽然不及那西施、王嫱,也足令人醉心了。杨柳青等他近了亭子面前,便向他脱帽鞠躬为礼。那女子见他也是一个学生,便进来与他相谈。杨柳青将那女子的家世学堂问了,到了第四日,便修书一封,由邮政局寄给民权村公立女学校,信面写:“钱小姐惠姑亲启。由民权村公立中学堂寄宿舍十八号杨肃缄。”不知这女学校的章程,凡外人寄给学生的信,必先由监督阅过。监督拆开一看,乃是一封求婚书,即传那女生来前,将信交与她看,责备她道:“自由结婚,文明各国虽有此例,但在我这学堂里,尚不能实行,尚不能任你自由,东洋的风俗,不比西洋,这事如果传出去,我这学堂的名誉,岂不就因你一个人而扫地了吗?当初本村开女学堂的时候,那些顽固党早说立了女学堂,必要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创办人不知费了多少的周折,才能把学校办成,支持到今日。现在虽说风气比从前开了一点,社会上到底还是反对的人居多数。平日无风尚要生波,何况有了这些话柄呢?能禁他们不借此推翻学校吗?”监督说了这一篇话,那女子哭道:“当时我以为和那人谈谈话也是交际的常事,那知那厮竟怀了这种意思呢?不要监督责我,我也没有面目在世了!”说罢将信片片的扯碎,拿起一把裁纸刀就向咽喉刺去。监督慌了,忙上前按住,所幸刺的不深。那女生还是要寻死,监督命多人看守她,百方解劝,一面写信将情形知会孙名扬。孙名扬将杨柳青传来,申斥了一番,立刻逐出堂外。同堂的学生知道此事,也要找杨柳青说话,杨柳青早已闻风跑了。同来的那些学生后来也逐渐的退了学。
那时众人才晓得专任自由,必生出事故来。念祖因说道:“‘自由’二字,是有界限的,没有界限,即是罪恶。于今的人醉心自由,都说一有服从性质,即是奴隶了。不知势利是不可服从的,法律是一定要服从的。法律也不服从,社会上必定受他的扰害,又何能救国呢?依愚的意见,总要共立一个自治会,分拟一个自治章程,大家遵守自己所立的法律,他日方能担当国家的大事。”众人齐声答道:“是!”即有几个不愿意的,也不敢作声。大家便公举了念祖起草。不数日章程做好了,众人都承认。按照会章,有总理一员,书记二员,会计一员,稽查二员,弹正四员,代议士十人举一人。总理员对于全体的会员,有表率理督之责任。书记员承总理之命,掌一切文件信札,会计员掌会中经费之出入。稽查员考察会员之行为,告知弹正员,弹正员遇会员有不法事情,纠正其非,报告总理员。罪有三等:一当面规劝,二记过,三除名。开起会来,会员皆坐,弹正员在旁站立,整肃会规。代议士修改会章,及提议各事。各代议士又公举一人做议长。总理不尽其职,代议士当会员弹劾其罪。如经多数会员承认,即命退职。代议士若是舞弊及犯会中条规,也归弹正会治罪,但不受总理意志的束缚。其余的详细章程,不及备数了。念祖被举为总理,必攘被举为弹正员,绳祖被举为议长。自是聚英馆的自治事业,办得井井有条,大家嚣张之气,一扫而绝,不在话下。
且说自文明种离开民权村后,那中国的情形,越发不好。惟民权村处在海外,尚不见得。有一天,念祖同着绳祖、必攘等七八人在海边游玩,忽来一个游学先生,头戴一顶破帽,身穿一件七补八补的衣服,手拿一把破烂的伞,好像是三闾大夫愁吟泽畔的模样。这人向念祖等施礼,念祖问他的来历。起初时言词很是支吾,后经念祖层层盘问,才将他的来历说明。原来他有一伙同志,在南方八省谋设独立军,不料事机败露,为两湖总督江支栋所捕,同志被害者二十余人。他一人九死一生,由湖南逃到香港,由香港逃到此间,身无一文,沿途乞食,才得存活。念祖等忙起身道:“原来是一位志士,失敬了!”当时代他寻了一个客栈,又集了七八十元洋钱,打发他往日本去了。念祖不觉叹气道:“我不知道江支栋什么心肠!杀自己的同族来媚异种。”必攘道:“于今天下的人都是江支栋一流,骂也无益。我们惟有注重体操,练好身体,好为同胞报仇。”念祖道:“是的。即烦你起一个练操的章程吧!”必攘把章程拟好了,当众念道:
一、于本学堂每周(七日为一周)原有五点钟体操之外,再加体操课五点钟。
二、于每礼拜三礼拜六两日开军事讲习会,各以两点钟为度。
三、于礼拜日将全堂编成军队,至野外演习,公举一人指挥。
四、每年开运动会两次,严定赏罚,以示劝惩。
五、非入病院者,每日体操和军事讲习、野外操演等,皆不准请假。
六、教习及指挥人的命令皆宜遵守。
七、章程有不妥之处,可以随时改良。
八、有违犯章程者,众皆视为公敌。
必攘念完说道:“诸君有意见的,请上台演说。以为然的,请各举手。”举手者居多数。即议定由下礼拜起实行。将章程呈与孙名扬、史中庸阅过,均无异言。从此聚英馆的尚武精神,又越发振作起来了。这些也按下不表。
且说民权村每届三年,举行大运动会一次。十月既到,已届本年会期。便在公园之左,划出一个大体操场,周围有了二里多路。外用五色布做围墙。四方开门,门口交插龙旗。围墙内张了多少的彩棚,当中一个是运动会里各项职员的坐处。左边一个摆着自鸣钟、时辰表、吕宋烟、皮靴、缎绢等件。右边一个是军乐亭,共有三十多个人奏乐。其余两边的许多棚子,都是来客的坐席。来客先期买了入场票,没买票的,只可站在围墙外面看。上午八点钟开场,各学堂的学生,体育会的会员,都络绎而至,共有八百多个。聚英馆的同人,早编成了一个中队,一路行来,步伐整齐,俨然节制之师,不比其他的团体,散漫无章。运动员到齐了以后,各按指定的方位,如墙鹄立。来的客有乘马车的,也有坐人力车的,也有步行来的,都持票进了围场,共约数百。在围外站着的约有千余人,内中妇女也不少。除掉穿本国服式的以外,也有扮西洋装的。其中又有几个日本妇人,所以东洋装也有在里面。一时旗帜飘扬,冠履交错,讲不尽的热闹!过了三十分钟后,传令开操,军乐大作。先习徒手体操,后习兵式体操。器械体操,危险体操,相继并习。下午竞走,由十人一排竞走,以至超越障碍物件竞走、相扑、击剑各事,都依次并作。只见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好容易才分出高下。就中惟有必攘超群拔萃,各人所不能及。次之便是肖祖。危险体操之中,有天桥一项,高约二丈,长三丈余,以铁条作梯,削立如壁。走上去的人,两手插腰,手不扶梯,挺身直上。走过桥后,从那头下来,少有不胆战心惊的。必攘飞身而上,仍飞身而下,一连三回,最后从桥上跳下,面色丝毫不改。又把两根竹竿牵着一条绳子,约有八尺多高,必攘一跃而过,两旁拍手不绝。有一个大汉要和必攘相扑,必攘仰看其人,约高六尺,两臂如碗粗,陡向必攘扑来。必攘卖一个虚势,把他的左足一钩,其人早已扑地,看者哈哈大笑。那人翻起身来,又要和必攘击剑。两人于是都用铁面具盖面,两膀及两胁紧缚竹片,另用极厚的竹板做剑,两两对击。不及数合,那人又败下去。接连有五个人来和必攘较武,都是必攘得胜,拍掌的拍个不了。时候已到了四点钟,将要收场,预备颁分赏物,大放烟火。
只见东边客棚内走出一位佳人来,不慌不忙的高声叫道:“且慢且慢。”众视其人,乃是绳祖之妹女钟,年方二八。身穿灰色大呢外套,头戴鸵羽为饰的冠。生得明眸皓齿,虽不擦脂抹粉,却有天然的姿色,楚楚动人。走到场中,向干事行了一礼,说道:“咱们民权村素来有名的大运动会,也开了好几次,从没有见过外村的人在各种比赛上取过第一的。这回被狄君得了头彩,俺民权村的名誉从此扫地了。侬虽女流之辈,也不愿意有此亏损名誉的事。今日各项武艺都已比过了,只没有竞马,列位如不以女钟不才,情愿与狄君竞马一回。”众人欢呼道:“妙极!妙极!看娘子军替咱们民权村出一口子气。”说时早有人牵出两匹马来,一匹是淡黄色,一匹是白色,俱是很好的骏马,从西洋买来的。必攘看此两马,有五尺多高,又没有脚凳,便择那淡黄色的骑上。女钟手不扶马,纵身一跃,便坐上去了。把口缰绹一纵,出了围外,向村北驰去,兜了一个圈子,再从村外跑到原所,约有十里。初时必攘之马在前,将到围场,女钟将鞭一挥,那马电闪一般,早突过必攘的马。及到旗马,下了马,两人都神色不变,气不乱喘。四面喝彩之声,恍如雷动。座中的女人,都将手帕乱扬。干事忙将贵重的物件分赏了二人,其余的人也依次受了赏。诸事既毕,军乐又复大作。有一物直上云霄,霹雳一声,如万道金蛇,分射空中。一阵尚未看完,背后又响了,又是金光灿烂的,把两目都迷眩了。只见无数金星之中,拥出一个红轮,现出四个大金字“黄人世界”。大家喝彩的,拍手的,闹个不了。然后车声辚辚,来宾渐渐的散了。必攘等仍排齐队伍,走出场门。忽见必攘的家人正在那里盼望,必攘问有何事,那家人答道:“老爷病重,现已气息奄奄,不能讲话了,请少爷作速归家。”必攘听说,大叫一声,倒在地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祭亡父叙述遗德 访良友偶宿禅房
话说狄必攘经众人扶起,久之始醒。痛哭了一场,始收泪回校。请肖祖代向舍监处请了假,草草收拾行李,同家人飞奔回家。原来必攘的兄弟,死亡将尽,母亲也早亡过,必攘父亲是一个老生员,学名同仁,平生乐人之乐,忧人之忧。也身贫寒,年十九岁,训蒙糊口,每月修金仅八千文。有一次他的书馆旁边,有人要卖妻子,夫妇抱哭甚哀。问起缘故,才知原是恩爱夫妻,因家穷难以度日,所以将妻出嫁,而情又不舍,二人因此聚哭。那位老先生竟忘了自家的艰难,把半年的修金马上拿出来,成全了那夫妇。旁人看见一个寒士尚且如此,大家也都捐了些钱给那夫妇二人。狄同仁一生所行的事,如此类的甚多。他尤好打抱不平,遇有强欺弱的事,他老先生便奋不顾身的帮那弱者的忙。晚年看了几部新书,那民族的念头,不觉也发生得很重。自恨没有学过新学问,所以命必攘到民权村去附学。每与必攘书,总是叮嘱他勉力为学,异日好替民族出力,切勿以他为念。此回得病,其实已有三四个月之久,力戒家人,勿使必攘知道。及到临危,手写遗书一通,命家人交给必攘。遗书又关照不可用满洲服制殡殓他,必用前朝衣冠。及至必攘到家时,同仁已死去一日了。必攘抚尸大哭了许久,家人把遗书拿出来,他即在灵位前焚香跪读,书上写道:
字示季儿知悉:余抱病已非一日,所以不告汝者,恐妨汝课业耳。今恐不及与汝相见,故为书以示汝。余行年七十,亦复何恨!所惜者,幼为奴隶学问所误,于国民责任,未有分毫之尽,以是耿耿于心,不能自解。汝当思大孝在继父之志,不在平常细节。丧事粗毕,汝即可远游求学,无庸在家守制。当此种族将要沦亡之时,岂可拘守匹夫匹妇之谅,而忘乃祖乃父之深仇乎!吾之所生,存者惟汝,汝有蹉跌,吾祀斩矣。然使吾有奴隶之子孙,不如无也!汝能为国民而死。吾鬼虽馁,能汝怨乎?勉之毋忽!吾当追随始祖在天之灵,祝汝功之成也!父字。
必攘读一句,哭一句,未及终篇,已不能成声。众人劝了许久,才收泪起来拜谢亲朋。那聚英馆的窗友,后来得了信,都使人来烧香吊唁,不在话下。
单表女钟自那日竞马回家,心中想道:“狄君真个是英雄,不知要什么女豪杰,方可配得他呢?”又转念道:“有了加里波的,自然有玛利侬,不要替他担心。只是......”他想到此处,不便往下再想,只得截住了。一日,看那日本《维新儿女英雄记》,不觉有所感触,便于书上填了一首《虞美人》道:
柔情侠意知多少,魂梦偏萦绕,樱花何事独敷荣?为问琵琶,湖上月三更。
英雄儿女同千古,那管侬心苦!镜台击破剑光红,太息落花无语怨东风。
填完了,又看那法国罗兰夫人的小传,下婢送上咖啡茶来,正待要吃,绳祖忽从学堂回来了。女钟忙到外室,只见绳祖面上有些忧色。女钟惊问道:“哥哥近来难道有些心事不成吗?”绳祖道:“妹妹那里知道。狄君必攘的尊人,闻说已经谢世,我和必攘友情最密,我知道必攘是一个寒士,遭了这个变故,如何经得起!意欲帮他一些钱,他又狷介不过的,恐怕不要,转觉没味,所以觉得两难,烦闷得很。”女钟道:“无论他要不要,我们的心总是要尽的。”绳祖道:“妹妹之言有理。”即定议礼物之外,又加奠银三十元。恰好肖祖、念祖也来商议此事,见绳祖如此办理,念祖遂出四十元,肖祖也出三十元,共凑成一百元,差人送去。果然,必攘受了礼物,把一百元的奠银退还。
不表必攘在家之事,且说念祖等一班四十余人,已届四年毕业之期。到了十二月初三日,大行试验。连试七日,榜发之后,念祖第一,绳祖第二,肖祖第三,其余也都依次授了毕业文凭。只有五人,功课的分数未满,再留堂补习。念祖等领了优等文凭,各回家度岁。到了正月初旬,大家约齐在念祖家聚会,提议此后的事。念祖首先说道:“现在求学,一定非出洋不可。若论路近费省,少不得要到日本了。但弟想日本的学问,也是从欧美来的,不如直往欧美,省得一番周折。世界各国的学堂,又以美国最为完备,且系民主初祖,宪法也比各国分外的好,所以弟颇有到美国走一遭的志愿。”肖祖道:“哥哥的话很是。但弟的意见却有些和哥哥不同的。因为于今的世界。只有黑的铁、赤的血,可以行得去。听得德国陆军天下第一,弟甚想德国去学习陆军,不知哥哥以为然否?”念祖道:“有甚么不可,各人就自己的所长去发展就是了。”于是也有愿和念祖到美国去的,也有愿和肖祖到德国去的,也有几人不想到欧美,欲往日本的,都签了名。惟有绳祖不言不语。众人问故,绳祖道:“现在求学,固是要紧,但内地的风气不开通的很,大家去了,那一个来开通国内的风气呢?世界各国,那一国没有几千个报馆?每年所出的小说,至少也有数百种,所以能够把民智开通了。中国偌大地方,这些就应十倍于他们了。不料只有上海一地有数种腐败的报,此外就没有了。所有新理想的小说,更没的一种,这样民智又怎么能开呢?任凭有千百个华盛顿、拿破仑,也不能办出一点事来呀。所以弟想在内地办一种新报,随便纂几种新小说,替你们在家先打通一条路,等你们学成回来,一切就有帮手了。”众人叫道:“很妙很妙!赞成赞成!如今的事,本来复杂得很,大家只有分头办理的一法,我办我们的,你办你们的,自然是并行不悖。”恰好念祖的家人摆上酒席来,众人坐了好几席。喝的喝酒,谈的谈心,好不快乐!大家又把新年的事情讲了好些。
绳祖道:“弟虽然不想出洋,弟的妹妹女钟,那出洋的思想倒发达得很,以前已向弟说了好几次。一来是家祖母不肯,二来因她年幼,一人远出,也很不放心,所以一直没有允许他。如今念祖哥哥既要至美国去,即烦把舍妹一同带往,也好遂他的素志。”念祖迟疑未及回答,众人已在席上欢声雷动,极力赞成,念祖也只得答应了。绳祖大喜,先起身回家,告知他妹子去了。饭罢,众人也纷纷别去,乘下念祖挽肖祖到外面言道:“我和你到后日,往必攘家中走一走。一则问他以后的行止,二则他尊人去世,也应亲去唁问一番。”肖祖应允。
到了那日,二人骑了马,两个家人引路。其时正是新春的天气,二人一路观风玩景,好不舒畅!路旁忽见有十数只水牛,在那抵触为戏。远远来了一个童子,手执竹竿一挥,那些水牛战战兢兢的丰他去了。肖祖在马上问道:“为何这些牛倒怕了一个童子?”念祖道:“这个缘故不是一朝一夕的了,讲起来很远。”于是二人把马勒住,缓缓而行。肖祖道:“请哥哥讲讲那缘故。”念祖道:“当初咱们所住的这世界,原是禽兽多而人类少。禽兽有爪牙卫身,气力又大,人类力气既小,又无爪牙,原敌不过禽兽,只是禽兽不晓得合群,人为自卫起见,联起群来。又因为智巧胜过禽兽,造出网罟弓矢,禽兽便渐渐的被打败了。强悍的如虎狼豺豹等类,逃往深山,与人不相交接。驯良的如牛马等类,便降伏了人,替人服役。他们起初尚有一点强硬性子,不甘心受人的节制,自那神农黄帝二位圣人出来,做了示耒耜舟车,把牛马用来引重致远,他们逃不出人的缧绁,才不得不俯首贴耳,永远服人驾驭。久而久之,子以传孙,孙又传子,那一种奴隶生活,深入了他们的本性,觉得受鞭挞,是他们分内的事,毫不为怪。所以他们见了一个小孩子,也是很怕的。及到老来,人要杀他们,他们只晓得恐惧,不晓得反抗,就是‘积威之渐’四个字的作用了。”肖祖道:“这样讲来,那牛马也是很可怜的。”念祖道:“虽是可怜,也不能替他们想甚么法子。你没有看见佛家戒杀牛马的条文吗?何尝不说得入情入理,但是事实上那里有人听他的呢!”肖祖道:“为他们设想,到底要如何才好呢?”念祖笑道:“除非是他们自己族类中,结成一个团体,向人要求宪法,舍此没有别法了。”肖祖道:“这个宪法怎么搞呢?”念祖道:“所有的牛马,通同联一个大盟,和人定约,做好多的工程,就要好多的报酬。少了一点,大家就一齐罢工。如此做去,不特人没有杀牛马的事,还恐怕要十分奉承牛马呢。只可惜一件......”肖祖道:“可惜那一件?”念祖道:“可惜牛马中没有一个卢骚。”肖祖道:“可惜我不通牛马的言语,若我通牛马的语言,我就做牛马的卢骚去了。”念祖笑道:“你要通牛马的言语也易得,待死后和阎王老子商量一下,请他把你派生牛马道中,那时你便通牛马的言语了。”肖祖笑道:“我和你说正经话,你却胡说起来了。”
这时他们前面,忽然来了一个樵夫,头戴一顶半新半旧的草帽,身穿一件半截蓝衣,手拿一根两头尖的木杆,口里唱歌面来(歌词原略)。两人听了,念祖道:“这人所唱,包藏着天演之理,想是个有学问的人。”说罢,他连忙下马,向那人施礼道:“适才尊兄所歌,是自己做的,还是他人做的?”那人言道:“三四年之前,有一位老先生,在此过路,名叫什么文明种,教与我们的。我们也不深晓那歌中的意义,只觉唱来顺口,闲时没事,把来唱着散散闷。”言罢,便另从一条路去了。二人听说,痴立了一回,仍上马前进。
不多远到了一个邮亭,亭后是一个小小丛林。家人上前禀道:“这个丛林规模虽小,里面倒有几处景致可看。”二人动了游兴,便教他们看守马匹,他二人进那丛林里来。那丛林里的知客看见二人衣冠整齐,谅是富贵人家子弟,又早有小僧报知是骑着马来的,越发不敢轻忽,喜笑颜开,恭恭敬敬的引二人到客堂里坐下,殷勤款待。问他二人府上住在那里,贵姓尊名,二人都告知了。又问现在有几房少太太,家中收得多少租谷。二人看见问的不中听,即起身告辞。那僧扯住,又带往三层楼上去随喜。楼后有一嶂大岩,岩上的苍松,盘曲而上,如蟠龙一般。岩前一望千里,天际高山,远远围绕。下得楼来,到了一个岩洞,有一个铁拂,趺坐其内。石壁上刻有游人的题咏。观览已毕,仍走到客厅,又吃了茶。二人刚要告辞,却已摆上酒席,苦苦的留下,吃了饭。天色已不早了,又苦苦的留在禅房歇宿,家人马匹,早已着人招呼了。二人无奈,只得随他进了禅房。
到了晚上,知客又引二人往见方丈。那方丈年约五十余岁,身躯伟大,一口大胡须,约长五六寸。见二人进来,忙从蒲团上跳下,合掌念道:“请施主坐。”命人把上好的香茶送上来,讲了一段闲话,把他的两本诗稿拿出来,请二人题和。又道:“出家人勉强献拙,不比你们读书人,诗是素来会做的。”说着又指道:“这一首是因康、梁的邪说猖狂,有感而作的。中一联‘辟邪孰起孟夫子?乱世竟有鲁闻人’二句,颇为得意。这一首是那日贫僧在台州府,遇见几个洋人,恨他不过,几至欲挥老拳,被友人劝止,归来做了此首诗,其中颇写忠君爱国之忱,都是贫僧得意之作。”念祖道:“和尚既然知道爱国,就要替国家想想,方今的世界,岂是能够锁国的吗?既然国家与国家交通,就不能禁国人彼此往来,岂有见着外国人就打的理!彼此守着法律,我不犯他,他不犯我,才是正理吗。”那僧听着颇觉气愤,两目都翻上去了,许久乃言道:“罢了罢了!如今的人,都变成洋人的走狗了,老僧也无心再在尘世,只想早早的归西天去就造化了。”念祖道:“请问老和尚这西天到底在那里?”那僧道:“就是佛菩萨所住的五印度。”
念祖道:“若是五印度,老和尚今日就可去得,不过十余日就到了。”那僧惊道:“那里有这样的事!当年唐僧到西天取经,有孙行者、猪八戒保驾,尚且经了八十一难,一十八年才回来,难道咱们凡人倒去得这样容易吗?”念祖道:“这是不扯谎的。从这里搭轮船,二三日到了香港;再从香港到新加坡,不过四五日;从新加坡到加尔各答上岸,不过三四日光景,已是东印度。由加尔各答坐火车到中印度及北印度一带极多不过几日。现在英国想从大吉岭(在北印度)筑一条铁路到西藏,由西藏接到四川,再由四川接到汉口。又由东印度修一条铁路到缅甸(与云南接界的大国,前为中国属国,光绪十一年为英国所灭),由缅甸接到云南,由云南也接到汉口。这两条铁路若成,到五印度越发容易了。”那僧道:“当真的吗?是仗着齐天大圣的神通,煽熄了火焰山,一路的妖怪,都降伏了吗?道路也是齐天大圣所开得平平坦坦,所以他们才能来来往往,走个不断的吗?”念祖道:“那齐天大圣是小说上一段寓言,没有其人的。但现在洋人的本领,也就和《西游记》上所说的齐天大圣的法力差不多。《西游记》说齐天大圣一个筋斗能走十万八千里,又称他上能入天,下能入海。手中所执的金箍棒,有八万四千斤。拔一根毫毛,就能另外变出一个行者。这些话《西游记》不过是扯一扯谎,使读者称奇。那知洋人现在竟实地里做出这样的事来了。电线传信,数万里顷刻即到。还有德律风,虽隔竿里,对面可以谈话。火车每日能走四千多里,已快的了不得。又闻德国有一种电汽车,一分钟能走九里,一点钟走得五百四十里,闻说还可以加倍,岂不便快吗?美国已有了空中飞艇,一只可坐得三十人,一点钟极慢走得一千里,即是一日一夜走得二万四千里,三天可把地球周回一次。海底行船更是不希罕的事,可惜海龙王的话又是扯谎,若是当真有龙王的水晶宫,恐怕龙王的龙位也坐不稳了。炼钢厂的大铁椎,重有几千万斤,一个人管着,运动如意,本领岂不比孙行者更大吗?活动写真,把世界的物件,都在影灯内闪出,与真的无二,转瞬千变万化,孙行者的本领也不过如是了。西人的电影戏,一个女优在电光之中婆娑而舞,变出无数的样子来。本只一个人的,忽然四面会有十多个人,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动法,真的假的,竟分不出来,你道不是活孙行者出世了吗?这是我亲眼看见过的,老和尚也可以去看一看。照科学的话说,将来天地一定是没有权的,晴雨寒暖,都可以人力做到。只有到那月球上、金星上、木星上去,目下还做不到,也许后日或竟有做到之日。恐怕不止如那个《封神》、《西游》一派荒唐话所言的了。”那僧道:“据施主的话,难怪于今的人都怕了洋人。但是佛法无边,洋人怎么到得佛地?你说英国要从五印度修铁路接到中国,好像五印度也有了洋人,这话又怎么讲的?”
念祖未及回答,肖祖忍不住笑道:“你们当真以为佛菩萨果有灵验,能救苦救难吗?哪知那苦菩萨,现在倒没有人救了呢。你说五印度还是佛地不成吗?那是千年以前的事了。我讲给你听听。那五印度的地方,当初只有婆罗门教,自释伽如来佛出世之后,才多半奉了佛教。到了佛教大行中国的时候,那五印度的佛教又渐渐的衰下去,婆罗门教又渐渐的盛起来。到了元朝之时,回回教又侵入五印度。清朝乾隆年间,五印度全为英国所灭,放了一个总督,七个巡抚,分治其地。那天主教耶稣教等,五印度也遂有了。于今五印度的人口,将近三万万,一半是婆罗门教,一半是回回教。天主教耶稣教也有了数百万,佛教倒总共只有一十二万人。所谓舍卫国,所谓大雷音寺,现在都零落不堪,连基址都不晓得了。那处的僧人也受苦不过。老和尚日日想到西天,恐怕他们倒日日想到东天来哩。这是我问那亲从五印度回来的人所说如此。老和尚倘不信,现在走过五印度的人很多很多,可去问一问。坊间还有新出的地理书,可买来看一看,便知道我的话不是扯谎了。”那僧道:“有这些事吗?我实在不知道,想是洋人正在得时,佛亦无可如之何了。将来佛运转时,一切自有重兴的日子的。”念祖道:“老和尚倘要想佛法重兴,即应从老和尚做起。有什么佛运不佛运!人家都是由人力做出来的,不是一切听天安排的。你若靠天,那就一定靠不住了。”那僧还要有言,肖祖不耐烦了,忙道:“咱们今日辛苦了,请老和尚叫人带咱们去睡觉吧。明天再说。”即有两个小僧,带他二人出来,仍到那间禅房歇宿。
到了次日,又留了吃了早餐。那客知便把缘簿拿了出来请他们写。念祖把他十块洋钱,他还要争多,又添了十块,才送二人出门,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二人上马,到了路上,肖祖道:“可恶的是僧道!勾引人家,如妓女一般。需索钱文,如恶丐一样。将来定要把这些狗娘养的杀尽!”念祖道:“也不须如此,只要学日本的法子,许他们讨亲,国家的义务要他一样担任,就是化无用为有用的善策了。”二人行不多时,到了一个小小口岸,问知离必攘家只有五里路程。念祖道:“必攘的家,谅不宽广,咱们把这些人马,一齐到他家去,殊觉不便。不如叫李二在此,住在一家客栈里,看守两匹马,只叫张宝带了礼物,同咱们去。”肖祖道:“很是!”即将马匹交与李二,寻了一家客栈,留寓在内。他二人却带了张宝,向必攘家中行来。约行了三里多路,有一小溪,溪上有一条板桥。却有三条大路道,不知到必攘家过桥不过桥,又没有人可问。正在为难之间,忽见远远地有一个穿白衣的人向此而来。三人正注目望着,张宝忽然喊道:“那不是狄少爷吗?”二人着意看时,果真是必攘,不胜大喜,向前迎去。要知道他三人相见如何,且待下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游外洋远求学问 入内地暗结英豪
话说必攘是日从父亲坟山里回家,恰好撞见念祖二人,彼此握手为礼。即带他主仆三人过了板桥,不走那条大道,另从田间一条小径。约行了一里多路,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青山后拥,碧水前流,饶有田家风味。必攘所住的屋,在村落左旁,茅屋三椽,十分整洁。必攘家无别人,只有一个寡姊,接养在家,替必攘照管一切。此外雇工一人,耕着薄田十余亩。必攘叫开了门,让念祖等先行到了中堂。那里摆着必攘父亲的灵位,命人把香烛燃起,念祖二人向灵位前上了香,然后再与必攘行了礼。大家便走进书房,谈了好些话。必攘的姊姊整了两碗菜蔬,一碗鸡肉,一碗猪肉,烫了一壶火酒,叫雇工送进来。必攘邀二人坐下吃酒,自己另用一碗素菜,在旁相陪。吃完了饭,坐了一会,必攘带他二人往外玩耍。出村落一二里,有一小市,茅店八九家,市后有一小岭,登之可以望海。地方虽不及民权村的壮丽,却也有洒落出尘之景。游竟归家,日已衔山。忽有一四五十岁的人,满面烟容。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件扣着的,只用一根腰带系了。走进来把必攘喊到那厢去,说了许久,然后去了。
必攘仍走进书房来,面带愁容,不言不语,有半个时辰。肖祖问必攘道:“才来的那人,是你的什么人?”必攘道:“他是我的一个同房的叔父。他有一个女儿,和我一年生的,比我仅小一月。先慈请他的妻室做弟的乳母,故我和他的女儿,同在一处长成。后先慈过世,弟随先严往别处住馆,有了好几年,的我的房妹分离不相记忆。一日弟从外间回来,在路上撞见一个绝美的女子,虽是村装野服,却生得妖容艳态,面上的肉色,光华四发。弟比时惊道:乡间安有如此的美女?后在乳母家,又会见一面,才晓得即是弟同乳的房妹。比问他出嫁没有,说是嫁给一个姓梁的。细细查究起来,原来房妹有一个中表,和他年貌相当,两相爱悦,私订百年之约。弟的乳母亦已心许,只弟房叔平日不务正业,惯吃洋烟,欠债甚多,要把这女儿做一棵钱树子。近村有一个富户,即姓梁的人,生得异常丑恶,年已有四十余岁,前妻死了,要讨一个继室,看上了房妹,出聘银三百两。弟那房叔不管女儿愿不愿,强迫嫁了梁姓。那中表因此成了痨病,不上一年便死了,弟房妹也抑郁得很。兼之那人前室,已有了三子一女,两房媳妇。那女儿比房妹还要大一岁,终日在梁姓前唆事生非,说房妹在家,表兄妹通奸。那人初先是溺爱少妻,不信这些话,后见房妹的情总不在他,便信以为真,暴恶起来,不是打就是骂。三四年之中,不知淘了多少气。乳母向弟哭诉了几次。房叔才来说,舍妹因受苦不过,已悬梁自缢,房叔要弟做一张呈纸,到衙门前告状。弟于这些事,素来不懂的;目前兼在制中,也不便干预外事。两位兄长教我这个问题如何处置?”二人都叹息了一回。然后念祖把他们出洋的事说了一遍。狄必攘道:“这事弟很赞成,弟苦于此时方寸已乱,无心求学了。将来想在内地走一趟,看有什么求学的机会可乘么。”
到第三日,念祖等辞行归去,必攘又送他二人到前日相会之处,然后珍重而别。二人到了那市镇,取了马匹,仍由旧路而归。念祖的母亲忽然得了重病,偃卧在床。念祖生性最孝,日夜侍药,衣不解带,把那出洋的事,暂搁一边。过了十余日,那同班毕业的学生,有五个要往东洋的,来到念祖家里辞行。念祖嘱咐了他们几句话,约在东京相会,五人起程去了。又过一月,念祖母亲的病,尚未大减,不胜焦急。肖祖同着二人,到念祖家来。一个姓王,名得胜,福建闽县人,也是同班的附学生。一个姓齐,名争先,山东历城县人,天津武备学堂毕业生,往德国游学,先来民权村游历,与肖祖最相得。三人会见念祖,说于本周木曜日,一同乘英国公司轮船,向欧洲进发。一来问念祖母亲的病势,二则告别。到了木曜日,念祖亲送三人上船,说到德国之后,彼此都要常常通信。肖祖道:“这个自然。哥哥到了美国,也要把美国的真相查考出来,切不可随人附和,为表面上的文明所瞒过。”念祖道:“兄弟自然要留心。你到德国,也要细心考察考察。”又对齐争先道:“舍弟学问平常,性情乖僻,请兄时时指教,当感激不尽。”齐争先道:“小弟学问,也空疏得很,还要求令弟教训,这话实在担当不起。”这时那轮船上的汽笛,震天价叫了几声,船已要开了。念祖同那些送行的人,又切实讲了几句,说一声珍重,忙上了岸,那船已渐渐的离岸去了。
念祖等回家以后,母亲的病势虽已渐好,尚不能出外行走。有一个同学也是姓孙名承先,约念祖同往美洲,恰值念祖因母亲逗留,累的他也不能行。一连等了三四个月,心上好不着急,但是又不便催,只时时来念祖家问病。念祖心知其意,言道:“兄弟不要急,只等家慈的病到了平稳一边,我们就好走了。”到了下月,念祖母亲的病已大愈,念祖便把到美洲留学的事,禀知了员外。员外虽只有一子,爱惜得很,却晓得游学是要紧之事,不好阻留。只有念祖母亲,平日把念祖宝贝样的看待,如何舍得?听了这话,不觉大哭起来。念祖也悲伤得很,倒是员外道:“这外洋一带,我不知住了好多年,为何儿子要往外洋游学,就要做出这个样子?快快收拾,打发他去。”念祖母亲不好哭了,念祖也收住了泪。退到书房,写了两个邮便,知会承先、绳祖。绳祖接到邮便,即一面催女钟勾当各事,一面禀知祖母。
原来绳祖的父母,俱已亡过,只有兄妹二人,上头仅有一个祖母,年已七十余岁了。到了动身日期,女钟上堂拜辞祖母,女钟祖母听说女钟要到外国去,不觉一把抓住心肝肉的叫哭起,来手中的拐杖支持不住,身体往后便倒。绳祖忙上前扶住,说:“祖母不要伤心,妹妹不久就要回来的。”女钟正色言道:“孙女出洋求学,是一件顶好的事,老祖宗倒要如此悲哀,孙女担当不起了。孙女年已长大,自己晓得打点自己,祖母不要担心。祖母在家,有哥哥服侍,孙女也放心得下。只要祖母自己好生保养,孙女不过一二年就要回来看祖母呢。”女钟的祖母见女钟如此说,心中有好些话要说的,一句也说不出来,只睁着两只泪眼,瞪视绳祖兄妹,比及要说甚么,喉中又咳嗽起来,说不成功。女钟连忙拜了两拜,说一声“祖母珍重,孙女去了”,转身望外就走。祖母看见女钟去了,咳嗽了一会,方才放声大哭起来。绳祖扶进后堂,安慰了许久,再走出来招呼女钟之行。念祖、承先已先到了,绳祖少不得向二人把女钟嘱托几句。二人都说:“不要费心,万事有我二人担任。”三人上了船,然后绳祖即在本村开了一个时事新报馆,又邀集同志数人,办了一付铅字排印机器,把一切新书新小说都编印出来,贴本发卖,按下不表。
且说四川省保宁府南部县,有一个秀才,名叫康镜世,是一个农家子,薄有资产。康姓素来以武力传家,到康镜世才是一个文生员。康镜世的兄弟名叫康济时,入了武庠,能开两石之弓,鸟枪习得极精,仰射空中飞鸟,百不失一。康镜世自幼也好习拳棒,操得周身本领,文事倒不及他的武事。为人专爱锄强扶弱,结交些猎户痞棍,终日不是带人打架,即是带人捉人。也拼过些大对头,打了几场官司,把家财弄得七零八落,本性依然不改。因此远近都叫他做“康大虫”。同府的苍溪县,也有一个秀才,姓贝名振,性情顽固得很,仇恶洋人,疾视新学。连那洋布洋货,凡带了一个“洋”字的,都不穿不用。一生轻财仗义,把数万金的家资,不上十年,花得精光。连两个门生的财产,也被他用去大半。而两个门生口无怨言。因此人人爱戴,他一呼可聚集数千人。乡间事情,他断了的,没有一个敢违。那些乡绅富户,恨他不过,却也怕了他。单有康镜世慕名投他门下,彼此谈论兵法,甚为相得。后来贝振因闹了一场教案,杀死两个教民,被官兵捉拿去正了法,康镜世常有为师报仇之心,恨洋人与教民愈加切骨。所读的即是《孙子兵法》、《纪效新书》,日日组织党羽。
本府书院里有一个山长,姓马,名世英,是安徽桐城县人,为本府太守聘来掌教,最喜欢讲新学,排满的心极热。只是保宁府的人,奴隶心太重,凡来书院读书的,都是为着科名而来,那里晓得国民事业!虽也有些可造的人,但是还少得很。听闻康镜世的行径,晓得他和常人有些不同,打量运动他。又听得他是著名的顽固党,怎好开口。他想了一回,说道:“是了,大凡顽固的人,不开通便罢,开通了就了不得,他是个仇恨洋人的人,开先就要他讲新学,是万不行的。少不得要照他平日的议论,渐渐归到新学上来,自然不致有冲突之事了。”主意拿定,打听康镜世到了府城,即私自一人,带了名刺,寻访康镜世的寓所。投了名刺,相见以后,行了礼,果然见他是一团的雄悍气,全没有文人气象。
马世英先说了两句应酬套话,既而便侃侃而谈,说时局如何不好,洋人如何可恶,中国人如何吃亏,淋淋漓漓的说了一遍。说得康镜世摩拳擦掌,把佩刀向案上一丢,说道:“是的,如今还不杀洋人,将来一定不得了。先生所言,真是痛快得很!只恨那鸟官府不知道,专心怕洋人,实在懊恼之至!”马世英道:“不是官府怕洋人,是满洲政府怕洋人。满洲政府若是不怕,那官府一定不敢阻民间杀洋人了。”康镜世道:“这是不错。”马世英道:“满洲政府,原先何尝不想杀洋人,一切事情,都当洋人不得,怎么行呢?”康镜世道:“怎见得?”马世英道:“别项不要讲,即如枪炮一项,洋人的枪,能打五六里,一分钟能发十余响;中国的鸟枪,不过打十余丈,数分钟才能发得一响。如此我们没有近到他们面前,已早成了肉泥了。”康镜世道:“只要舍得死,枪炮何足怕哉!”马世英道:“事到临危,正要这样讲,但是预先不要存这个心,学到他的,把来打他,岂不更好呢?”康镜世道:“学造枪炮就是了,为何又要讲什么洋务?”马世英道:“洋务也不得不讲的,每年中国买他的洋货,共计数万万两,都是一去不返的。又不能禁人不买,所以工艺之学,万不可不讲了。中国在洋人一边经商的,也有好多人,但总不如洋人的得法。如银行、公司、轮船、铁路、电线,洋人管理便赚钱,中国人管理便要折本,那么商学又不可不讲了。中国的矿,随便那一省,即可抵洋人一国,因自己不晓得化炼,把矿砂卖与洋人,百份的利才得一二,所以化学与矿学又不可不讲了。”康镜世道:“洋人的长处也不过就在这几项。”马世英道:“不是这样讲,古人云:‘知已知彼,百战百胜。’洋人于中国的事情,无一不知,中国人于洋人的本国,到底是怎样的,好比在十层洞里,黑沉沉的如漆一般,又怎么行呢?所以外国的言语、文字、历史、地理、政治、法律各学,也不可不讲了。总而言之,要自强、必先排满,要排满自强,必先讲求新学,这是至当不移的道理。”康镜世听了,沉吟了半响,言道:“先生之言,颇似有理,容在下想想。”马世英知道他的心已动了,即辞回书院。
到了次日,着人把《现今世界大势论》、《黄帝魂》、《浙江潮》、江苏湖北《学生界》、《游学译编》等书,送至康镜世的寓所。康镜世把这些书在四五日内涉猎了个大略,即走到马世英处,顿首言道:“康镜世于今才算得个人,以前真是糊涂得很。先生是我的大恩人了!可惜我的贝先生,没有撞见先生,白白送了性命。自今以后,请以事贝先生的礼事先生。”马世英道:“不敢当!不敢当!贝先生的爱国心,素来所钦慕的,卑人不及贝先生远了,敢劳我兄以贝先生相待,是折损卑人了。”自是康镜世与马世英异常相得,折节读书。要想立一个会,却寻不出名目来。一日,说起中国的英雄固多,英雄而为愚夫俗子所知道所崇拜的,惟有关帝与岳王。但关帝不过刘备的一个私人,他的功业,何曾有半点在社全上,民族上!比起岳王替汉人打鞑子,精忠报国而死,不专为一人一姓的,实在差得远了。俺汉族可以崇拜的英雄,除了岳王,没有人了。我们这个会名不如就叫做岳王会。把此意告知马世英。世英道:“很妙!”即替康镜世草了一个会例,交与康镜世。书院里有两个学生,一个名叫唐必昌,一个名叫华再兴,预先入了会。康镜世回家,把一班朋友都喊了来,告知立会之事,都欢喜的了不得,齐签了名。会员每人给《精忠传》一部。当岳王诞期,演精忠戏三本。会员四出演说,说岳王如何爱国,咱们如何要崇拜岳王,及学岳王的行事。渐渐说到岳王所杀的金鞑子,即是于今的满洲人,岳王所撞的,只有一个金国,尚且如此愤恨。现在有了满洲,又有了各国,岳王的神灵,不知怎样的悲怆了!咱们不要仅仅崇拜岳王,便算了事,还要完成那岳王未遂的志向呢。这些话说得人人动心,不两个月,入会的有数千人会资积到万余金。康镜世推马世英做了会长,把会章大加改订,恰值岳王圣诞,演戏已毕,康镜世提议集资修建岳王庙,就为本会的公所。马世英把会章的大意述了一遍,又演说了一番。那时会内会外的人约有三四千,都是倾耳而听。散了会,马世英走到康镜世家里,谈论了好些,紧要的会员也都在座。
忽报有一生客来会。马世英同康镜世走出去,延客进室。只见那客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粗衣布履,相貌堂皇,衣上微带些灰尘。你道此客为谁?原来就是狄必攘,必攘当念祖起程赴美三四个月之后,把家中的事托与寡姊,自己带了些盘费,先到绳祖处,把要到内地做事情的意思说与绳祖听。绳祖深以为然,不一会在内拿出三百圆来,交与必攘做川资,必攘不受。绳祖道:“古人云‘行者必以赆。’这个可以受得的,吾兄不必太拘执了。”必攘只得收下。乘坐一个小火轮,一直到上海。平日听说上海是志士聚会之所,进了客寓,卸了行装,把那些著名志士姓名寓所,探访明白,用一个小手折子,一一开载。到了次日,照所开的方向去问,十二点钟以前,都说没有起来,十二点钟以后,都说出门去了。会了三四日,鬼影都会不到一个,焦闷得很。
隔壁房里有一个客,说是自东京回来的,和必攘讲了些东京的风土情形。必攘道:“弟想在此和那些志士谈谈,一连三四日,人都会不到面,真奇怪得很!”那客笑道:“要会上海的志士,何难之有!到番菜馆、茶园子、说书楼及那校书先生的书寓里走走,就会到了。有时张园、愚园开起大会来,就有盈千盈百的志士在内。老兄要想会志士,同我走两天,包管一齐都会到了。”必攘惊道:“难道上海的志士都是如此吗?”那客道:“谁说不是如此呢?现在出了两个新名词,叫做‘野鸡政府’、‘鹦鹉志士’。要知现在志士与政府的比例,此两句话可以做得代表,老兄不要把志士的身价看得太高了。”必攘低了头默默无言,长叹了一声。那客又道:“老兄不要见怪,这上海的融化力,实在大得很。老兄在这里若多赘月,恐怕也要溜进去了呢。”必攘也不回话,心上一团红燃燃的火,好像陡然浇上一桶冷水,熄灭了大半,从此再也不去会那些志士了。
乘着轮船,向长江上流进发。同船之中,有一个湖北人,姓武,名为贵,是武备学堂的学生,新做了一个哨官,和必攘谈论了一会,颇相契洽。武又引了一个人来,说是他学堂里的教习,马步炮队,都操得好。姓任,名有功,江西人,于今奉了广东总督的札子,到河南招兵。其人很有革命思想,才听得我说,亟亟要来会老兄。必攘和任有功施了礼,各道名姓,果然慷慨的了不得。三人各把籍贯及通信的地方写了,彼此交给收下。到了江宁,他二人上岸去了。必攘独自一人,到汉口投寓高升客栈。
汉口居天下之中,会党如林。必攘在家,结识了一个头领,名叫陆地龙,开了一个名单,凡长江一带的头目,总共开了三十多个。内中有一个名叫小宋江张威,是一个房书,专好结交会党中人。凡衙门有逮捕文书,他得了信,马上使人报信,倘或捉拿到案,也必极力周张,所以会党中人上了他这个名号。现在此人正住在汉口市。必攘到了第二日,便到张威家拜访。张威平时听得陆地龙说,狄必攘是当今第一条好汉,渴慕得很。比闻必攘已到,喜出望外。见了必攘,先就问寓在何所,忙使人取过行李,。即留必攘在家住宿一连住了十余日,果然来往的人不少。就中有一个赛武松饶雄,贵州人氏,拳棒最精,是会党中一个出色人物。张威因必攘特开了一个秘密会,头领到的二十多个,中有五个大头领:石开顽、周秀林、杨复清、王必成、陈祖胜。张威先开口说道:“今日是黄道吉日,众位兄弟都已聚会。各山缺少一个总头领,事权不一,又怎样能成呢?弟意要于今日举一个人当总头领,各位兄弟赞成吗?”众皆道:“赞成!”张威又道:“咱们会内的人,有文的少武,有武的少文。惟新来的狄君,文武双全。文是诸君皆知道的,不要试了;武则请诸位兄弟当面试过。”众皆道:“妙妙!”必攘坚不敢当。众人已把装束改好,必攘也只得解了长衣,把腰束好,走到坪中。起先是陈祖胜来敌,不上十合,败下去了。石开顽走上来,又只十余合,败下去了。饶雄头缠青丝湖绉,额上扎一个英雄标,腰系一根文武带,挥起拳势,对必攘打来。两人交手七十余合,不分胜负。必攘卖一个破绽,飞脚起处,饶雄落地。余人更没敢上前,于是众人都举狄必攘当总头领。必攘谦让再三,才敢承受。于是把前此的会规十条废了,另立十条新会规:
一、本会定名为强中会,以富强中国为宗旨,所有前此名称,概皆废弃。
一、本会前称会中人为汉字家,今因范围太小,特为推广,除满洲外,凡系始祖黄帝之子孙,不论入会未入会,概视为汉字家,无有殊别。
一、本会前此之宗旨,在使入会兄弟患难相救,有无相通。而于国家之关系,尚未议及。今于所已有之美谊,仍当永守外,于其缺陷之处,尤宜扩充。自此人人当以救国为心,不可仅顾一会。
一、本会之人,须知中国者,汉人之中国也。会规中所谓国家,系指四万万汉人之公共团体而言,非指现在之满洲政府,必要细辨。
一、本会之人,严禁“保皇”字目,有犯之者,处以极刑。
一、会员须担任义务,或劝人入会,或设立学堂、报馆,或立演说会、体操所,均视力之所能,会中的事差遣,不得推诿。
一、会员须操切实本领,,讲求知识不可安于固陋,尤不可言仙佛鬼怪星卜之事,犯者严惩。
一、会员须各自食其力,不可扰害良民,会中款项,合力共筹,总要求出自己生财之道,不能专仰于人。
一、会规有不妥之处,可以随时修改。
一、前此所设苛刑,一概删除,另订新章。
必攘把十条会规草完了,各头领看了,都皆心服。即印刷出数千张,使人分示各处。全体会员都画了押,必攘已在汉口三月有零,要想往四川游历,与张威商量。张威道:“四川保宁府有一个好汉,绰号康大虫康镜世,兄弟二人,好生了得,远近闻名,只不肯入咱们的会。贤兄到了四川,一定要会其人。”必攘领会,所以一到四川,即来访康镜世,恰值是日开会,必攘也随在人丛中,听见马世英所报告的会章宗旨,与他大略相同,只含浑一些,心中大惊,特不知道马世英是什么人。散了会,他便到康镜世家来。康镜世、马世英也失了惊,彼此问了姓名,坐下谈了好些世事,然后请将今日宣告的会章,给他细细一读。表面措词虽极和平,但里头的意思,却隐约可知,晓得他两个人不是等闲之人,便把来意说明,并把他新定的会章拿出来,送与二人看。二人极力称赞,必攘正要说两会合并的事,马世英的小厮,从书院跑来说:“有一个客人,称新从外洋回来,要见老爷,请老爷作速回转府城。”马世英即辞了镜世、必攘,同小厮匆匆而去。要知来人为谁?请待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专制威层层进化 反动力渐渐萌机
话说马世英别了康镜世、狄必攘,回到书院,听差迎着说道:“客人已到外边去了。”过了两三点钟,外间走进一个人,来穿着外洋学堂制服,向马世英脱帽为礼。马世英惊道:“那里来的东洋人?”仔细一看。乃是自己的一个学生,不觉大笑起来,上前握手。原来马世英有三个学生在东洋留学:一个姓鲁,名汉卿,为人勇敢猛进,在日本留学中顶刮刮有名。一个姓梅,名铁生,深沉大度,很有血性。一个姓惠,名亦奇,办事认真,学问亦好。这回来的,即是梅铁生。马世英将东洋情形问了一番,然后梅铁生将来意表明。因为梅铁生三人,连次写信要马世英到日本求学,马世英虽答应了,却被书院里的人苦苦缠住。本府知府也是苦留,屡屡爽约。特派梅铁生回国,面催马世英赴东。
马世英道:“这日本是我在梦里都想去的,怎奈目下没有脱身之策。好歹到明年,一定是要来的。”梅铁生道:“这谎你扯多了,要去就去,怎么要到明年呢?我知道你在这里当的是山长,有许多人吹你的牛皮,有时知府大老爷还要请你吃酒,客客气气的,称你是老师,好不荣宠!到了日本,放落架子,倒转来当学生,你原是不干的。”马世英道:“不要这等说,难道我是这样的人吗?你如不信,我这里积有川资六百元,预备出洋的,你先带去。明年我如不来,尽可把来充公。”梅铁生道:“去不去由你,我不能替你带钱,我还有别项事情呢。”马世英道:“你在路途辛苦了,在此多赘天。”梅铁生道:“不能久住。”马世英道:“至少也要住两三天。”到了第三日,梅铁生坚要去了,马世英送了几十块洋钱,说道:“向汉卿、亦奇讲,明年正二月,我准定到东京。你们平日的议论要和平一点,还以习科学为是。”梅铁生道:“知道了。你到了才晓得。”
这回梅铁生满想马世英同他一路到日本,不料马世英托辞,等待来年,已十分不快。兼之马世英故意说出老实话,谓种种不可过激,更加不对。还有几个朋友,在安徽省城各学堂读书,打量去运动他们出洋,一直转回安庆省城。那城门口的委员,看见一个穿洋装的人来了,连忙戴了一顶大帽子,恭恭敬敬的站在门首。梅铁生毫不理他,一直向城里跑去。那委员教四名巡勇跟随其后。梅铁生行的是体操步子,极其快速。四名巡勇走得气喘喘的还赶不上,直等梅铁生进了客栈,他四人方才赶上。站了许久,才敢说道:“小的们是城门委员大老爷差来伺候洋大人的。请洋大人给小的们一个名片,待小的们报明洋务局,洋务局再报明院上,让各位大人好来请洋大人的安。”梅铁生道:“我不是洋大人,是一个留学生,你要名片,却可拿一个去。”说罢,在怀中拿出一个名刺,交给巡勇去了。
到了次日,铁生正想往各学堂里去找人,在街上忽然会见一个同过学的朋友,扯住他到僻处问道:“你何时来的?有相熟的人会过你否?”梅铁生道:“没有会过,这话怎么讲?”那人道:“你不知道么?现在日本留学生发起了一个什么拒俄会。驻日公使乌钦差打了一个电报与两江总督,说他们是名为拒俄,暗为革命。两江总督立即通饬各属,凡留学生在这几个月内回来的一体严拿,就地正法,现在办得很紧呢。”梅铁生道:“这事我在东京时候,没有听说。真是拒俄,难道也要拿办?理信全是不讲吗?”那人道:“官场有什么理信?你不如早早走罢!从我们学堂里去出洋的,有一个名叫田汉藩,名单内也有其名,闻说已经回来了,昨日抚台差人到学堂里查问了一次。”梅铁生惊道:“他人不要紧,这田汉藩是我的至交,我一定要在此设法救他。不然,与他死在一块,也是好的。”便不听那人的言,仍在客栈里住。有知道的,日日来催他出走,他总不依从。正在那风声一天天的紧起来当中,有一个人要到东洋去,他又写了一封信交与那人,托他带交东京安徽同乡会诸会员,那信上说:
风闻汉藩兄已归,殊属可虑。现在风声益紧,诸友虽日促铁生返东,设铁生去而汉藩来,则势力益孤,故铁生决意在此静候,设法出汉藩于险。如其不能,情愿与汉藩同悬头江干,以观我四万万民胞革命军之兴!
这封信发后,当夜,客栈前忽然蜂拥多人,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日。走进两个警察局的小委员,带领三四十名巡勇,将梅铁生的衣囊行箧,一齐搜去。又有几个人扯住梅铁生的手,如飞的一般,带到警察局去了。略微问过几句,马上便送往抚台衙门,又倾囊倒箧的细细搜了一番,一点凭据没有。那抚台还是半开通的人,把铁生从轻开释了。那些委员巡勇可算白费了一番气力,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散去。和梅铁生相熟的人吓得要命,个个避开了他,没有一个敢和他讲话的了。后来梅铁生打听田汉藩并没有回国,他也就起程到日本去了。
且说上文提及的那拒俄会因何而起的呢?原来满洲末年,朝中分了几派:守旧党主张联俄,求新党主张联日。留学生知道日俄都不可联,反对联俄的更多。俄国向满洲政府要求永占东三省之权,在日本的留学生闻知,愤不可言,立了一个拒俄会。不料满洲政府大惊小怪,便轻轻的加以革命的徽号。其实当时留学生的程度,十分参差,经满洲政府几番严拿重办以后,和平的怕祸要退出会去,激烈的索性把“拒俄”二字改称“革命”,两相冲突,那会便解散了。因此满洲防留学生防得更严,处处用满学生监察汉学生。又有许多无耻的汉学生做他的耳目,侦探各人的动静去报告。那时满洲有两个学生,一个名叫梁璧,一个名叫常福,专打听消息,报知满洲政府。留学生在日本,有一个会馆,每年开大会两次。有一回当开大会之时,一人在演台上,公然演说排满的话,比时恃着人众,鼓掌快意,忘却有满人在座。梁常二人归寓以后,即夜写了几封密信。通知满洲的重要人物,说有缓急二策——急策是把凡言排满革命的人,一概杀了,永远禁止汉人留学。缓策是分几项办法:一、不准汉人习陆军警察,专派满人去学。二、不准一般汉人习政治法律,只准由每省指派数人去学。三、凡汉人留学,必先在地方官领了文书,没有毕业,不准回国。四、不准学生著书出报。五、不准学生集会演说。满洲的大员,接了这几封信,取着那缓办一策,行文日本政府。孰知日本的政党都说没有这个办法,一概不答应。满洲政府没法,只得叫各省停派留学生,封闭学堂。即有几个官办的,用满洲人做监督,严密查察学生的动静,严禁新书新报。那知压力愈大,抗力愈长,学生和监督教习冲突的,不知有多少,每每闹得全班退学,另织织一种共和学堂。书报越禁销数越多。那时上海有一个破迷报馆,专与政府为难,所登的论说,篇篇激烈。中有一篇《革命论》,尤其痛快。其间一段警论道:
诸君亦知今日之政府,何人之政府也?乃野蛮满洲之政府,而非我汉人公共之政府也。此满洲者,,吾祖若父枕戈泣血,所不共戴天之大仇。吾祖父欲报而不能,以望之吾侪之为孙者。初不料之后人奉丑虏为朝廷,尊仇雠为君父,二百余年而不改也!披览嘉定屠城之记,扬州十日之书,孰不为之发指目裂!而吾同胞习焉若忘,抑又何也?其以满洲为可倚赖乎?彼自顾不暇,何有于汉人!东三省是彼祖宗陵墓之地,不惜以与日俄,而欲其于汉族有所尽力,不亦傎欤?世岂有四万万神明贵胄,不能自立,而必五百万野蛮种族是依者!诸君特不欲自强耳,如欲之,推陷野蛮政府,建设文明政府,直反掌之劳也。有主人翁之资格不为,而必为奴隶焉,诚不解诸君何心也!诸君平日骂印度不知爱国,以三百兆之众,俯首受制于英。试以英与满洲比较,其野蛮文明之程度,相去为何如也?印度之于英也,为直接之奴隶,中国之于满洲也,为间接之奴隶。奴隶不已而犬马之,犬马不已而草芥之。诸君尚欲永远认满洲为主人乎?而不知已转售于英、俄、美、日、德、法诸大国之前,作刀俎上陈列品矣,及今而不急求脱离,宰杀割烹之惨,万无可免。夫以理言之则如彼,以势言之则如此,诸君虽欲苟且偷安,幸免一已,不可得也。曷不急翻三色之旗,大张复仇之举,远追明太,近法华拿,复汉官之威仪,造国民之幸福,是则本馆所馨香顶祝,祷切以求也!
此论一出,人人传颂,“革命革命”、“排满排满”之声,遍布全国。报馆开在租界内,中国不能干涉,所以该报馆敢如此立言。看官,你道怎么不能干涉呢?通例:外国人居住此国,必守此国的法律。外国人犯了罪,归此国的官员审问,领事官只管贸易上的事情,一切公事不能过问,也没有租界之名。警察只可本国设立,外国不能在他人之国设置警察。惟有在中国许多外国都有领事裁判权。在租界内,不特外国人不受中国官员管束,即是中国的犯人,也惟有领事审得。领事若是不管,中国官员是莫可如何的。后来满洲政府想收回此权,开了一个律例馆,修改刑律。不知刑律是法律中的一项,法律是政治中的一项,大根源没改,枝叶上的事做了也没有益的。各国在中国有领事裁判权,于国体上是有大大的妨碍。那些志士,幸得在租界,稍能言论自由,著书出报,攻击满洲政府,也算不幸中之一幸。独是满洲政府,各国要他割多少地方,出多少赔款,无不唯唯听命;即是要挖他的祖坟,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哭脸改作笑脸。谁知只有在租界内的报馆,日日非难他们,他们倒容忍不得了,在各国领事面前,屡次运动惩办。各国领事原先是不准的,后来见他们苦求不已,只得派了巡捕,封闭破迷报馆,把主笔二人拿到巡捕房,悬牌候审。
到了审日,各国的领事官带了翻译,坐了马车,齐到会审公堂,公推美国领事作领袖。各国领事中坐,满洲也派一个同知做会审委员,坐在底下一旁。巡捕将两批人证带到,都站在廓下。计开:原告满洲政府代表江苏候补道余震明,年四十三岁,所请律师四位。被告破迷报馆正主笔张宾廷,年三十二岁,副主笔焦雍,年二十一岁,所请律师二人。各国的领事官命将人证带上堂来。就有印度巡捕和中国巡捕把一干证人带上。各国领事先将各人的年貌履历问了,由翻译传上去,然后原告的律师替原告将请由诉出。说张、焦两个人在租界内设立报馆,倡言无忌,诋毁当今皇上,煽动人心,希图革命,实在是大逆不道,求贵领事将人犯移交中国地方官,按律治罪。被告的律师驳道:“请问贵堂上各官,今日的原告到底是那一个?”余震明猛听得此语,不知要怎样的答法,若说是清国皇上,面子太不好;若说是自己的原告,这个题目又担当不起。踌躇了好久,尚答话不出。被告的律师又催他说,原告的律师代替应道:“这个自然是清国政府做原告。”被告的律师道:“据这样看来,原告尚没有一定的人。案件没有原告,就不能行的。况且破迷报馆并没有犯租界的规则,不过在报上著了几篇论说。这著述自由,出版自由,是咱们各国通行的常例,清国政府也要干涉,这是侵夺人家的自由权了。据本律师的意见,惟有将案注销,方为公平妥当,不知贵堂上之意以为如何?”这一篇话,说得原告的律师无言可答。美领事道:“据原告律师之言,说要将被告移交清国地方官,无此道理。被告律师说,要将案件注销,也使不得。好歹听下回再审。”巡捕将人犯仍复带下,各领事仍坐着马车回署。
余震明同着上海道,打听各领事的消息,没有移交被告的意思,不过办一个极轻的罪了事。即打电报禀明两江总督。两江总督打一个电报到外部,请外部和各国的公使商议。外部的王爷大人晓得空请是不行的,向各国公使声明,如将张、焦二人交出,情愿把两条铁路的敷设权送与英国,再将二十万银子送与各国领事。各国公使各打电报去问各国的政府,各国的政府回电,都说宁可不要贿赂,这租界上的主权万不可失。
各国公使据此回复外部,外部没法,只得据实奏明西太后那拉氏。急得那拉氏死去活来,说道:“难道在咱自己领土内,办两个罪人都办不成功吗?这才气人得很!”有一个女官走上奏道:“奴婢有一个顶好的妙计。”你道此女为谁,原来也是一个旗女。他的父亲名叫玉明,做过俄国的公使,娶了一个俄国女子,生下此女,通晓几国语言文字。那拉氏叫他做了一个女官,与各国公使夫人会见之时,命他做翻译,传述言语,十分得宠。那拉氏闻他所奏,即问道:“你有什么好计?”玉小姐道:“洋人女权极重,男子多半怕了妇人的。老佛爷明日备一个盛筵,请各国公使夫人到颐和园饮酒,多送些金珠宝贝,顺便请他们到各国公使前讲情,叫各国在上海的领事把犯人交出,岂不是好呢?”那拉氏道:“这计果好,依你的就是了。”忙命太监将颐和园修饰得停停当当,四处铺毡挂彩,安设电灯,光焰辉华,如入了水晶宫一般。当中一座大洋楼,内中陈设的东西,都是洋式,不知要值几百万。楼上楼下都摆列花瓶,万紫千红,成了一个花楼。
时将向午,各国公使夫人带领使女,也有抱着小孩的,乘坐大马车,由东交民巷向颐和园而来。那拉氏亲自迎接进殿。各公使夫人分两旁坐下,,所带的使女小孩也宣进殿来个个都有赏赐。那拉氏亲安了各夫人的坐,太监女官献了茶,又讲了多少的应酬话,都是玉小姐通译。传旨赠送各公使夫人每人大磁瓶一对,嵌宝手镯子一双,金刚石时表一个,共余珍玩数件。各公使夫人受了,向那拉氏道了谢。女官奏请入宴,都到大洋楼上。楼下奏起洋乐,那拉氏举杯亲敬了各位公使夫人的酒。各公使夫人也举杯呼了那拉氏的万岁。宴毕,退下,引各公使夫人到那拉氏卧房里,玉小姐便将那拉氏的本意表出。各公使夫人听了,作色答道:“敝国虽重女权,国家政事,妇女却干涉不得。即是你老若在敝国,也不过是皇族中一个人,朝中大事,议院与皇帝担任,做太后的一点不能干预,何况咱们呢?这却应不得命。”那拉氏半晌说不得话,忽又回转脸来笑道:“老身不过说来玩玩,没有一定的。各位夫人不应允就算了。”各公使夫人也起身告辞,回转东交民巷。那拉氏费了三十几万,空被抢白,懊气得很,却又没有出气的地方,只得将太监痛打,一连打死几个,打得太监血肉淋漓,无处躲藏。有一日,总管李莲英奏道:“喜保有机密事,要见老佛爷。”那拉氏道:“叫他进来。”喜保跪见了那拉氏,即道:“现有著名革命党,匿藏京城,被奴才查知住所,特来请旨定夺。”那拉氏喜道:“好好!咱到处找寻他不着,如今居然送上门来了。快传旨九门提督,带领二百人马,将逆犯拿交刑部治罪,不得有误。”要知所拿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鸟鼠山演说公法 宜城县大闹学堂
话说喜保领了那拉氏的旨意,向九门提督衙门点了二百名兵丁,在西河原联升栈拿获一个人,一直送交刑部。那时刑部六个堂倌以及司员,不知为着什么事情,慌忙接了懿旨,懿旨上写道:“逆犯审血诚,前在湖北谋逆,事败之后,访闻潜逃来京。着喜保拿交刑部,严刑拷讯。钦此!”堂倌领旨之后,即同坐大堂,把犯人带上。问案官问道:“你是不是审血诚?”答道:“我不晓得什么审血诚。”问案官道:“你到底名叫什么?”答道:“我名叫审不磨。”问案官道:“你是不是读书人?”答道:“我是读书人。”问案官道:“你既是读书人,为何要入革命党呢?”答道:“我不是革命党,是一个流血党。”问案官道:“这‘流血党’三字,从没听见讲过,甚么叫做流血党呢?”答道:“现在国家到了这样,你们这一班奴才,只晓得卖国求荣,全不想替国民出半点力,所以我们打定主意,把你这一班狗奴才杀尽斩尽,为国民流血,这就叫做流血党咧。”问案官对着喜保讲道:“好了,近来为着那些革命党,已弄得咱们慌手慌脚的,为何现在又弄出一个流血党来了,这都是你弄出来的是非。”喜保道:“不要着急。”即在堂下带上一个人来。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审血诚一个同学朋友,姓吴名齿,点过翰林。那年攀附康、梁,得了一个新党的招牌。康、梁败事,他的翰林也丢掉了。正在穷得很,又酷喜赌博,向审血诚借银子,审血诚没有借与他,因此怀恨在心。审血诚自湖北走到北京,一连数年,无人知道他的真名。恰好喜保也因事革职,想图开复,没得一条路径。吴齿把审血诚改名在京的事,告知喜保,并说:“他现在当破迷报馆的访事。如今老佛爷听着李总管(即李莲英)之言,打算把东三省切实送给俄国,和俄国订了七条密约,也被那厮登在报纸上发露,老佛爷正找这班人呢。如果由你奏闻拿获,这桩功劳岂不大得很吗?”喜保不胜大喜,因一五一十的告知李莲英,李莲英带他见了那拉氏,拿获审血诚。可巧审血诚的口供,与喜保所指的一毫不对,喜保因此把吴齿唤来,当面认识。吴齿上堂,将审血诚一生的事迹,一齐说出。又对审血诚说道:“你别要怪我,我的前程要紧呢。”审血诚大骂道:“你这奴才!悔我当时瞎了眼,结识了你。”问案官道:“案情定了!据实奏闻就是。把审血诚打下天牢,听俟懿旨发落。”那时正值那拉氏盛怒之下,命将审血诚乱棍打死。即有八个如狼似虎的狱吏,各执竹条,纵横乱打。打得血肉横飞,足足打了四个小时,方才丧命。因这一桩告密的功劳,赏了喜保一个道台,吴齿也赏了一个知府,就令他两个四处侦探革命党。这一桩事传了出来,人人危惧,,外国各报馆都论说那拉氏这样的残酷真真是文明之公敌,各国政府切不可把破迷报馆主笔交出,致遭恶妇人的毒手。因此破迷报馆的案件,越发松了。各领事把张、焦二人在租界内监狱三月之后,听其自由。这一场官司,可算是满洲政府没有占到好多的便宜,是为汉族与满洲政府立于平等地位的头一次。
且说马世英自梅铁生起身之后,狄必攘、康镜世也到他那书院里来,他便向狄、康二人把梅铁生到此之事,说了一遍。又将梅铁生的为人形容出来,讲得狄必攘、康镜世二人不胜钦慕,都道:“可惜来迟一步,不然,也可以会一会。”马世英道:“不要急,总有会见的日子。”彼此谈论了一阵,然后狄必攘提议两会合并的事。马世英道:“弟也有此意思,但是现在的风气初开,倘若又有所变动,恐怕生出事故来。咱们的联合,只要在精神上,不要在那面子上。日后若有事情做,自然是此发彼应的。”必攘点头称是。马世英留狄必攘、康镜世在书院暂住一二天。书院里的人多有愿来交结的。唐必昌、华再兴二人愈加倾慕必攘,和必攘订了深交。必攘起先只打算住一天,不知不觉,便住了五天,才别了马、康、唐、华一干人,起程向陕西一路而去。(中缺)由汉中府顺流向湖北进发。
及抵襄阳府属的宜城县一个小市镇上,必攘落了客栈,打算歇一两天的脚。方才放了行装,只见外面人声鼎沸。必攘慌忙走出来一看,只见众人由门口经过,去了一队又一队,都说“打土洋人呀!打土洋人呀!”必攘也随在人丛中去看。只见许多人围绕一个小小学堂,学堂里的学生四处奔散。有几个强壮的,保着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先生出走,后面百余人赶来。狄必攘抬头一看,那老先生正是文明种。便忙赶上一步道:“先生不要惊慌,弟子来了。”当着街中,把赶来的人随手一分,便倒翻几个。只是人越来越多,那街前街后都聚了人,齐喊“勿走了土洋人!”必攘既要打开各人,又要保护文明种,渐渐危急得很。幸得此地有几个大绅士,恐怕酿出大祸,竭力弹压,喝散众人,把文明种、狄必攘带到一个绅士家中。连夜雇了一只船,教文明种、狄必攘赶快出境。
原来此处的土人喊学堂做教堂,喊学生做土洋人。文明种所住的学堂,原是一个灵官庙改的。文明种在此掌教,才有三个月,那愚人都说他是一个教士,灵官庙改为学堂,全出他的意见,恨文明种刺骨。恰好这个月内,该地忽然降下疫症,死人不知其数。文明种对学生说道:“这是街道的水沟没有疏通,臭气熏人,于卫生上不宜,只要把街道打扫,水沟疏通,饮食上注意一点,那疫症自然没有了。”谁知此地的居民听闻文明种的话,便大嚷起来,说:“这是分明他占了灵官爷爷的庙宇,所以灵官爷爷显圣,降起疫症来了。他又移到水沟上,难道这一条水沟能够降下疫症不成?”一人哄十,十人哄百,顷刻聚集数百人,文明种等险些儿遭了不测。
到了船上,狄必攘才致问道:“先生一向在那里?几时到此地的?”文明种道:“鄙人自离了民权村之后,当了好几个小学堂的教习,又在各处的工场里运动了一番。到此处才有几个月的光景。贤契几时出来的?念祖诸人现在怎样?”必攘道:“弟子出外前来,不过一年多的光景。念祖往美国留学,肖祖往德国留学,同去的都很有几人呢。绳祖在家开了一个报馆。只是这几个月内,弟子奔走江湖,都没有接到他们的音信。”文明种道:“如此就很好了。你现在打算到那里去呢?”狄必攘道:“弟子有几个相识的人住在汉口,此回打算到汉口去。先生可肯同弟子走一遭?”说着又靠近文明种的耳朵,讲了几句。文明种道:“哦哦!很好!我一定去。我本想到宜城县去说一声,把这些东西惩创一番。仔细想来,究犯不着,还是同你去的好。”他师徒二人一帆风顺,不几日就到了汉口。
狄必攘同文明种直奔张威家来。恰好饶雄、周秀林等一班人正在张威家里,见必攘来了,个个都来见礼。必攘把姓名一一告知文明种,又把文明种的生平告知各人。张威诸人重向文明种为礼。吃了午饭后,必攘把一路的情形,源源本本讲了一遍。众人听了,皆赞叹康镜世诸人不置。忽见石开顽提了一个包袱,背着一把短刀,大摇大摆,从外面走进来。一面走一面喊道:“咱干了一回公事回来了,你们怎么不来替我接风呢?真正岂有此理!”张威喝道:“狄大哥在此,为何如此的放肆!”石开顽听得“狄大哥”三字,犹如半空中打下霹雳,忙把行李放下,向必攘打了一个参。必攘命他向文明种见礼,他拱了一拱手。狄必攘笑问道:“你干了一回什么公事呢?”石开顽笑嘻嘻的道:“我这回干的公事,大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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