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玄怪录译注 [book_author]牛僧孺 [book_date]唐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17718 [book_dec]唐安定鹑觚今甘肃灵台人牛僧儒著。牛氏两度出任宰相,是中唐著名的作家,也是当时著名的传奇小说作家和诗人。《新唐书 ·艺文志》著录有10卷之多,宋《太平广记》辑录33篇。这些作品,大多写于贞元、元和之际,是作者为功名而奔走的那些年里精心写作的。牛氏嗜猎奇,所以文章有六朝志怪小说的遗风。《玄怪录》中的作品,精华与糟粕间杂。较有社会现实意义的,首推《郭元振》,言郭行侠仗义,除掉了为祸一方、残害百姓的乌将军猪奇, 成为人民拥戴的豪侠英雄。其爱情故事, 当以《崔书生》写得最好。《玄怪录》里还有数量不少的故事宣扬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玄怪录》盛行以后,后世多所追慕效仿。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玄怪录》 单行本。 [book_img]Z_14590.jpg [book_title]卷一 【题解】 本卷共三篇。《杜子春》讲述了富家浪荡子弟杜子春,荡尽家产,备受歧视,有一个老者屡次满足他对金钱的需求,他又屡次败光家业,最后看破物欲,跟随着这位老者前往昆仑山上炼丹修仙。老人告诉他,在此过程中,不管遇到任何事,都不得开口说话,因为他所看到和经历的都是虚幻的。杜子春成功经受住了神将威胁、鬼怪作祟、天地异变、妻子受难等考验,最后却不能忍受他变成女人后,其孩子被摔死的惨景,不禁失声。此时老人现身,一切恢复原来的状态。杜子春学仙未成,遗憾终生。《张老》讲述了一个名叫张老的老头儿,靠种菜为生,地位卑微,然而他却坚持向仕宦之家的女儿求婚,最后竟成功了。因受到世俗偏见的歧视,他与妻子便搬到深山中居住。后妻子的哥哥去山中探望他们,发现张老乃神仙中人,居处也如仙境,见到许多神奇景象。岳父家还得到了张老的多次接济。《裴谌》讲述了裴谌、王敬伯、梁芳相约为道友,入山修道。梁芳早死,王敬伯不堪修炼之艰辛,中途放弃,进入仕途。最后只有裴谌坚持了下来。做官后的王敬伯汲汲于富贵,不可一世。王敬伯一次偶遇裴谌,裴谌邀请王敬伯到他家做客,并向他展示了神奇之术,将他的妻子瞬间从千里之外邀至宴会现场演奏乐曲。后来证实此事并非虚幻,令王敬伯夫妇大为震惊。故事旨在说明做事贵在坚持,任何事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同时也告诫那些做官的人,不要颐指气使。 杜子春 杜子春者,周、隋间人。少落魄①,不事家产,然以心气闲纵,嗜酒邪游②,资产荡尽,投于亲故③,皆以不事事故见弃④。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长安中,日晚未食,彷徨不知所往,于东市西门,饥寒之色可掬⑤,仰天长吁。有一老人策杖于前⑥,问曰:“君子何叹?”子春言其心,且愤其亲戚疏薄也⑦,感激之气发于颜色⑧。老人曰:“几缗则丰用⑨?”子春曰:“三五万则可以活矣。”老人曰:“未也,更言之。”“十万。”曰:“未也。”乃言:“百万。”亦曰:“未也。”曰:“三百万。”乃曰:“可矣。”于是袖出一缗,曰:“给子今夕⑩,明日午时俟子于西市波斯邸⑪,慎无后期。”及时,子春往,老人果与钱三百万,不告姓名而去。 【注释】 ① 落魄:放荡不羁。《魏书•尒朱仲远传》:“大得财货,以资酒色,落魄无行。” ② 邪游:不正当的游乐。 ③ 亲故:亲戚和老朋友。《后汉书•冯衍传》:“西归故郡,闭门自保,不敢复与亲故通。” ④ 事事:做事。《韩非子•内储说上》:“吾知吏之不事事也,求簪三日不得之;吾令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见弃:被抛弃。汉东方朔《七谏•初放》:“王不察其长利兮,卒见弃乎原野。” ⑤ 掬(jū):用两手捧。置于“可”后,指可以用手捧住。多用来描写景色鲜明或情绪充溢,例如笑容可掬、娇憨可掬。 ⑥ 策杖:扶杖。三国魏曹植《苦思行》:“策杖从吾游,教我要忘言。” ⑦ 疏薄:疏远淡薄。《晋书•荀豫章君传》:“自以位卑,每怀怨望,为帝所谴,渐见疏薄。” ⑧ 颜色:面容,脸色。《论语•泰伯》:“正颜色,斯近信矣。” ⑨ 缗(mín):穿钱的绳索。借指成串的铜钱,每串一千文。 ⑩ 给(jǐ):供给。《史记•高祖本纪》:“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 ⑪ 午时:旧称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为午时。俟(sì):等待。《诗经•邶风•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波斯:今伊朗的旧称。邸(dǐ):旅舍。 【译文】 杜子春生活在北周、隋朝年间。他年轻的时候率性豪放,不打理家产,但性放纵,嗜饮酒,喜游乐,荡尽家产,只得投靠亲友,然而都因其不务正业而被拒。时值冬季,杜子春饥寒交迫,徒步行走在长安街道上,到了晚上还没有吃东西,徘徊着不知要到哪里去,在东市西门,面露饥寒之色,不禁仰天长叹。这时,有一位老人拄着拐杖出现在他面前,问:“你为什么叹气呢?”杜子春便袒露了自己的心迹,对亲戚的疏远感到气愤,愤慨之情溢于言表。老人问:“多少钱可以供你过富足的生活?”杜子春说:“三五万就可以生存了。”老人说:“不够,再说个数。”子春说:“十万。”老人说:“不够。”子春说:“一百万。”老人还说:“不够。”子春说:“三百万。”老人说:“可以了。”于是老人从袖子里拿出一缗钱,说:“这些供你今天晚上使用,明天午时我在西市波斯旅店等你,小心别超过约定的时间。”到了约定的时间,子春去了,老人果然给了他三百万钱,不告姓名便离开了。 子春既富,荡心复炽,自以为终身不复羁旅也①,乘肥衣轻②,会酒徒,征丝竹歌舞于倡楼,不复以治生为意③。一二年间,稍稍而尽。衣服车马,易贵从贱,去马而驴,去驴而徒,倏忽如初。既而复无计④,自叹于市门,发声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复如此奇作!吾将复济子,几缗方可?”子春惭不对。老人因逼之,子春愧谢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时,来前期处。”子春忍愧而往,得钱一千万。未受之初,发愤以为从此谋生,石季伦、猗顿小竖耳⑤。钱既入手,心又翻然,纵适之情又却如故。不三四年间,贫过旧日。复遇老人于故处,子春不胜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牵裾止之,曰:“嗟乎!拙谋也⑥。”因与三千万,曰:“此而不痊,则子贫在膏肓矣⑦。”子春曰:“吾落魄邪游,生涯罄尽⑧。亲戚豪族无相顾者,独此叟三给我,我何以当之?”因谓老人曰:“吾得此,人间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足衣食⑨,于名教复圆矣⑩。感叟深惠,立事之后,唯叟所使。”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毕,来岁中元⑪,见我于老君双桧下。”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转资扬州,买良田百顷,郭中起甲第⑫,要路置邸百余间,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迁祔旅榇⑬,恩者煦之,仇者复之。既毕事,及期而往。 【注释】 ① 羁旅:寄居他乡。《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齐侯使敬仲为卿,辞曰:‘羁旅之臣……敢辱高位以速官谤?’”晋杜预注:“羁,寄;旅,客也。” ② 乘肥衣轻:乘着肥壮的骏马,穿着轻暖的皮裘。形容生活的奢侈豪华。《三国志•魏书•王粲传》南朝宋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会,名公子,以才能贵幸,乘肥衣轻,宾从如云。” ③ 治生:自营生计。《史记•淮阴侯列传》:“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 ④ 既而:时间连词。用在全句或下半句的句头,表示上文所发生的情况或动作后不久。《论语•宪问》:“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 ⑤ 石季伦:即石崇,西晋人,曾与晋武帝的舅舅王恺比富。猗顿:春秋鲁国人,他向陶朱公学致富之术,积累了很多财物。汉贾谊《过秦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小竖:小子。骂男子的话。《后汉书•朱儁传》:“且傕、汜小竖,樊稠庸儿,无他远略,又势力相敌,变难必作。” ⑥ 拙:不善于。 ⑦ 膏肓:古代医学以心尖脂肪为膏,心脏与膈膜之间的部分为肓。旧说以为是药效无法达到的地方,故引申为病症已达难治的阶段。 ⑧ 生涯:赖以维持生活的产业、财物。 ⑨ 孤孀(shuāng):孤儿寡妇。《淮南子•修务训》:“吊死问疾,以养孤孀。”汉高诱注:“幼无父曰孤;孀,寡妇也。” ⑩ 名教:名分与教化,指以儒家所定的名分与伦常道德为准则的礼法。 ⑪ 中元:指农历七月十五日。旧时道观于此日作斋醮,僧寺作盂兰盆会,民俗亦有祭祀亡故亲人等活动。 ⑫ 郭:外城叫郭,内城叫城。《孟子•公孙丑》:“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甲第:豪门贵族的宅第。《文选•张衡〈西京赋〉》:“北阙甲第,当道直启。”三国吴薛综注:“第,馆也;甲,言第一也。” ⑬ 迁祔(fù):迁柩合葬。旅榇(chèn):客死者的灵柩。《旧唐书•女道士李玄真传》:“哀妾三代旅榇暴露,各在一方,特与发遣,归就大茔合祔。” 【译文】 杜子春有了钱,放荡之心又复发了,觉得此后再也不会流落他乡,于是乘肥马,穿裘衣,与酒色之徒流连于妓院歌舞之中,不再关注经营生计。一两年间,这些钱逐渐减少。穿的衣服和乘坐的车马,从贵到贱,由马换成驴,后来驴也卖掉,改为徒步行走,不久他又与原来一样了。杜子春又没有生计了,在市门叹气。正叹气时那个老人又到了这里,他握住子春的手问:“你又成了这种情形,好不奇怪!我将再资助你,多少钱才可以?”子春心生惭愧,默不作声。老人于是逼问他,子春只是惭愧地道歉而已。老人说:“明天午时,来上次见面的地方。”子春忍住羞愧前往,得到老人给的一千万钱。在未接受钱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从此就要好好谋生,觉得石季伦、猗顿都不值一提。钱到了手中,他的心又变了,放纵之情又和以前一样了。不到三四年的时间,比以前还要穷。子春又与老人在原来的地方相遇了,他不胜惭愧,捂着脸要逃跑,老人牵着他的衣服制止他,说:“唉!你真是不善于谋生啊。”又给了他三千万,说:“如果这些钱不能治好你的穷病,那你的致贫之病已经无药可救了。”子春心想:“我肆意妄为,荡尽家产。富贵亲戚没有帮助我的,唯有这位老人三次帮助我,我何以承受这些呢?”于是对老人说:“我得到这些钱,世间的事可以做了,可以使孤儿寡妇衣食无忧,可以帮助名分与教化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感谢您给了我这么多财物,等我做成了这些事,任凭您老人家驱遣。”老人说:“这符合我的心意。你自营生计之后,明年中元节,在老君庙两棵桧树下见我。”子春因为孤儿寡妇多住在淮南,于是把钱转到了扬州,买良田一百顷,在城中盖起了大宅院,在交通要道建造旅舍百余间,把孤儿寡妇悉数安排在大宅中,给外甥完婚,让侄女出嫁,把分开的夫妻合葬在一起,把客死他乡的人的棺材运回他们的家乡安葬,让施恩的人得到温暖,使仇人冰释前嫌。把这些事办完后,子春按照约定的时间去找老人了。 老人者方啸于二桧之阴,遂与登华山云台峰,入四十里余,见一居处,室屋严洁,非常人居。彩云遥覆,鸾鹤飞翔①,其上有正堂,中有药炉,高九尺余,紫焰光发,灼焕窗户。玉女数人环炉而立。青龙、白虎分据前后②。时日将暮,老人者不复俗衣,乃黄冠绛帔士也③。持白石三丸、酒一卮遗子春④,令速食之讫⑤。取一虎皮铺于内西壁,东向而坐,戒曰:“慎勿语,虽尊神、恶鬼、夜叉、猛兽、地狱⑥,及君之亲属为所囚缚,万苦皆非真实,但当不动不语耳,安心莫惧,终无所苦。当一心念吾所言。”言讫而去。子春视庭,唯一巨瓮⑦,满中贮水而已。 【注释】 ① 鸾(luán):传说凤凰一类的鸟。 ② 青龙、白虎:与朱雀、玄武为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四方之神,分别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后为道教所信奉。 ③ 绛:深红色。帔(pèi):一种类似僧人袈裟的衣服。 ④ 白石:传说中神仙的粮食。唐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卮(zhī):古代盛酒的器皿。《礼记•内则》:“敦、牟、卮、匜,非馂莫敢用。”汉郑玄注:“卮、匜,酒浆器。”遗(wèi):给予,馈赠。《史记•魏公子列传》:“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 ⑤ 讫(qì):完结,终了。 ⑥ 夜叉:梵语的译音。佛经中一种形象丑恶的鬼,勇健暴恶,能食人,后受佛之教化而成为护法之神,列为天龙八部众之一。 ⑦ 瓮:陶制盛器,小口大腹。《宋史•司马光传》:“群儿戏于庭,一儿登瓮,足跌没水中。” 【译文】 老人正在两棵桧树下的树阴里吟啸,子春遂与他一起攀登华山云台峰,走了四十余里,见到一处居所,室内整洁,不是常人居住的。彩云远远地覆盖其上,飞翔着凤凰与仙鹤,上面有一座正堂,里边有药炉,高九尺余,发出紫色的火焰,照耀着门窗。几个玉女环绕药炉站立。青龙和白虎分别居于前后。这时到了傍晚,老人不再穿俗世衣,原来是一位头戴黄色的帽子、身穿大红衣服的道士。他手持三丸白石、一杯酒送给子春,命令他快速吃掉。道士取了一张虎皮铺在屋内的西壁下,面朝东而坐,告诫说:“不要说话,纵然是尊神、恶鬼、夜叉、猛兽、地狱,以及你的亲人受到囚缚,出现各种困苦都不是真实的,只要不动,也不说话,安心不害怕,最终都不会有任何痛苦。你应当专心致志地想着我所说的话。”说完就走了。子春看庭院中,只有一个大水缸,里面盛满了水。 道士适去,而旌旗戈甲,千乘万骑,遍满崖谷来,呵叱之声动天。有一人称大将军,身长丈余,人马皆着金甲①,光芒射人。亲卫数百人,拔剑张弓,直入堂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将军!”左右竦剑而前②,逼问姓名,又问作何物,皆不对。问者大怒,催斩,争射之,声如雷,竟不应。将军者拗怒而去③。俄而猛虎、毒龙、狻猊、狮子、腹蛇万计,哮吼拿攫而前,争欲搏噬④,或跳过其上。子春神色不动。有顷而散。既而大雨滂澍⑤,雷电晦暝⑥,火轮走其左右⑦,电光掣其前后⑧,目不得开。须臾,庭际水深丈余⑨,流电吼雷,势若山川开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间,波及坐下。子春端坐不顾。未顷而散。 【注释】 ① 金甲:金饰的铠甲。汉蔡琰《悲愤诗》:“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 ② 竦(sǒng):握,执。战国屈原《九歌•少司命》:“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③ 拗(ào)怒:愤怒不平。《旧唐书•郑畋传》:“殊不知五侯拗怒,期分项羽之尸;四冢既成,待葬蚩尤之骨。” ④ 搏噬:搏击吞噬。亦以喻打击陷害或侵略吞并。《列子•黄帝》:“异类杂居,不相搏噬也。” ⑤ 滂澍(pāngshù):形容雨大。《魏书•王肃传》:“昨四郊之外已蒙滂澍,唯京城之内微为少泽。” ⑥ 晦暝:光线昏暗。《汉书•五行志》:“震者雷也,晦暝,雷击其庙,明当绝去僭差之类也。” ⑦ 火轮:神话传说中形似车轮的团火,亦指燃烧着火的轮子。 ⑧ 掣:疾行,疾飞。 ⑨ 际:靠边缘的地方。 【译文】 道士刚走,只见旌旗飘飘,戈矛闪闪,千乘万骑,满山满谷都是,呵斥之声震天动地。有一个人自称大将军,身高一丈多,他和他的马都披着金色的铠甲,光芒射人。保护他的卫士有几百人,都拔出剑,拉开弓,直接来到屋前,呵斥道:“你是什么人?怎敢不回避大将军!”卫士持剑到杜子春面前,逼问他的姓名,又问他在做什么,他皆不回答。问他的卫士十分恼怒,催着要斩了他,争着要射死他,这种声音犹如雷声,子春自始至终不出声。那个大将军盛怒而去。过了片刻,又来了猛虎、毒龙、狻猊、狮子、蝮蛇,不计其数,咆哮着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争着要扑倒、吞噬他,有的还从他头上跳过去。子春神色不动。过了一会儿,这些毒蛇猛兽都散去了。不久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天昏地暗,火轮燃烧着在他左右转动,电光在他前后闪耀,照得眼睛都睁不开。片刻之间,庭院里的水已经有一丈多深,电光闪闪,雷声隆隆,那声势就像山崩裂,川决口,水倾泻,不可制止。一眨眼的工夫,波涛都涌到了杜子春的座位前。子春端正地坐着不理会。不久这些也都散去了。 将军者复来,引牛头狱卒,奇貌鬼神,将大镬汤而置子春前①,长枪刃叉,四面周匝②,传命曰:“肯言姓名即放,不肯言,即当心叉取置之镬中。”又不应。因执其妻来,捽于阶下③,指曰:“言姓名免之。”又不应。乃鞭捶流血,或射或斫④,或煮或烧,苦不可忍。其妻号哭曰:“诚为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执巾栉⑤,奉事十余年矣,今为尊鬼所执,不胜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但得公言,即全性命矣。人谁无情,君乃忍惜一言。”雨泪庭中,且咒且骂,子春终不顾。将军且曰:“吾不能毒汝妻耶?”令取锉碓⑥,从脚寸寸锉之。妻叫哭愈急,竟不顾之。将军曰:“此贼妖术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间。”敕左右斩之。斩讫,魂魄被领见阎罗王。王曰:“此乃云台峰妖民乎?”促付狱中。于是熔铜、铁杖、碓捣、硙磨、火坑、镬汤、刀山、剑林之苦⑦,无不备尝。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 【注释】 ① 镬(huò)汤:滚开的水锅或油锅。《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臣请就汤镬。”镬,古代的大锅,常作为烹人的刑具。 ② 周匝(zā):围绕一周。汉班固《西都赋》:“列卒周匝,星罗云布。” ③ 捽(zuó):揪持头发。亦泛指抓、揪。 ④ 斫(zhuó):用刀斧等砍或削。 ⑤ 执巾栉(zhì):古时为人妻妾的谦辞。《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寡君之使婢子侍执巾栉,以固子也。” ⑥ 锉碓(duì):斩断肢体的刑具。 ⑦ 硙(wèi)磨:放在磨子里研磨。传说阴间的一种酷刑。 【译文】 那位大将军又来了,带领着牛头狱卒和奇形怪状的鬼怪,将一口装满滚烫开水的大锅放在杜子春面前,鬼怪手执长枪刃叉,围着大铁锅,传达命令说:“肯说出姓名就放了你,如果不说,就当心叉住你放在热锅里。”杜子春仍不说话。又把他的妻子抓来,揪在台阶下,指着他的妻子说:“说出姓名,就放了她。”杜子春还是不作声。于是便鞭打他的妻子,使她遍体流血,有时用箭射她,有时用刀砍她,有时煮,有时烧,痛苦到不能忍受。他的妻子哭号说:“我确实又丑又笨,使您受辱。然而我有幸成为您的妻子,伺候您十余年了,今天被鬼抓来,不能承受这种痛苦。不敢承望您跪伏求情,只要得到您的一句话,即能保全性命了。人谁能无情,您竟能忍心不说一句话。”她在庭院中泪如雨下,又诅咒又辱骂,子春始终不理不睬。那位大将军说:“我难道不能毒害你的妻子吗?”命令抬来了锉碓,从脚上开始一寸寸地锉他的妻子。妻子的叫声哭声越来越急,子春还是连看也不看。将军说:“此贼妖术已经练成,不能让他在世上久留。”于是命令左右把子春斩了。子春被斩杀后,他的魂魄被带去见阎王。阎王说:“这不是云台峰的那个妖民吗?”催促着把他打入地狱。于是子春受尽了熔铜、铁杖、碓捣、硙磨、火坑、镬汤、刀山、剑林等酷刑之苦。然而由于他心里牢记着道士之言,也好像可以忍受,连呻吟声都没有发出过。 狱卒告受罪毕,王曰:“此人阴贼①,不合得作男,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单父县丞王勤家,生而多病,针灸医药之苦,略无停日②。亦尝坠火堕床,痛苦不济,终不失声。俄而长大,容色绝代,而口无声,其家目为哑女。亲戚相狎③,侮之万端④,终不能对。同乡有进士卢珪者,闻其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其家以哑辞之,卢曰:“苟为妻而贤,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长舌之妇⑤。”乃许之。卢生备礼亲迎为妻⑥,数年,恩情甚笃,生一男,仅二岁,聪慧无敌。卢抱儿与之言,不应。多方引之,终无辞。卢大怒曰:“昔贾大夫之妻鄙其夫,才不笑尔。然观其射雉,尚释其憾⑦。今吾陋不及贾,而文艺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为妻所鄙,安用其子!”乃持两足,以头扑于石上,应手而碎,血溅数步。子春爱生于心,忽忘其约,不觉失声云:“噫!” 【注释】 ① 阴贼:阴险残忍。《史记•游侠列传》:“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 ② 略无:全无,毫无。《三国志•蜀书•赵云传》南朝宋裴松之注引《赵云别传》:“云身自断后,军资什物,略无所弃。” ③ 狎:亲近而不庄重,戏弄。 ④ 万端:形容方法、头绪、形态等极多而纷繁。《史记•魏公子列传》:“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 ⑤ 长舌:比喻好扯闲话,搬弄是非。《诗经•大雅•瞻卬》:“妇有长舌,维厉之阶。” ⑥ 亲迎:古代婚礼“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之一,夫婿亲至女家迎新娘入室,行交拜合卺之礼。《诗经•大雅•大明》:“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 ⑦ “昔贾大夫之妻鄙其夫”四句:典出《左传•昭公二十六年》:“昔贾大夫恶,取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贾大夫貌丑,妻子貌美,妻子看不上丈夫,婚后三年不言不笑。有一年周王来贾国,在贾城西田猎。这时芦苇丛中飞起一群雉鸟,周王让贾大夫射雉助兴。贾大夫随即射中,跟随贾大夫乘车观猎的妻子不禁脸上露出笑容,开始说话。 【译文】 狱卒向阎王报告说刑罚都用完了,阎王说:“此人阴险残忍,不该让他当男人,应该让他做女人。”于是让子春投胎转世到宋州单父县丞王勤家,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针灸吃药之苦,一天没间断过。也掉进过火堆里,从床上摔下过,苦不堪言,但子春始终不作声。转眼间她长大了,漂亮极了,然而就是不说话,家里人认为她是一个哑巴。亲戚对她百般调戏,极尽侮辱,她始终不说话。县丞的同乡有个名叫卢珪的进士,听说县丞的女儿貌美,很倾慕,就托媒人去县丞家提亲。县丞家以女儿是哑巴而推辞,卢生说:“如果妻子贤惠,还用她说话干什么?也正好给那些长舌妇做个榜样。”县丞便答应了婚事。卢生备了彩礼亲自迎娶她作妻子。两人过了几年,非常恩爱,生了一个男孩,仅有两岁,就已经十分聪明。卢生抱着孩子和她说话,她不作声。他想尽一切办法引导她,她终究还是不说话。卢生大怒说:“古时贾大夫的妻子瞧不起丈夫,才不肯笑。但后来她看见贾大夫射死了山鸡,尚且能消除对丈夫的怨恨。我并不比贾大夫粗陋,我的才学也非射山鸡的可比,而你竟然不与我说话。大丈夫被妻子瞧不起,还要儿子干什么!”说着就抓起男孩的两脚,把他的头摔在石头上,顿时头骨破碎,鲜血溅出好几步远。子春的怜爱之情从心中生起,一时间忘了道士的嘱托,不觉失声喊道:“噫!” 噫声未息,身坐故处,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①。其紫焰穿屋上天,火起四合,屋室俱焚。道士叹曰:“措大误余乃如是②!”因提其髻投水瓮中③。未顷火息④。道士前曰:“出。吾子之心⑤,喜怒哀惧恶欲,皆能忘也。所未臻者⑥,爱而已。向使子无噫声⑦,吾之药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难得也!吾药可重炼,而子之身犹为世界所容矣⑧。勉之哉!”遥指路使归。子春强登台观焉,其炉已坏,中有铁柱大如臂,长数尺。道士脱衣,以刀子削之。子春既归,愧其恩,誓复自效,以谢其过,行至云台峰,无人迹,叹恨而归⑨。 【注释】 ① 五更:旧时以漏刻计时,从傍晚到次日清晨,分为五个时段,称为五更。相当于自午后七时起算,每一时段为两小时。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或问:‘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训?’答曰:‘汉魏以来,谓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云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云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为节……更,历也,经也,故曰五更尔。’”或作“五夜”。此处指第五更,即天将亮时。 ② 措大:贬称贫寒的读书人。唐李匡乂《资暇集》:“代称士流为醋大,言其峭醋而冠四人之首;一说衣冠俨然,黎庶望之,有不可犯之色,犯必有验,比于醋而更验,故谓之焉。或云:往有士人,贫居新郑之郊,以驴负醋,巡邑而卖,复落魄不调。邑人指其醋驮而号之。新郑多衣冠所居,因总被斯号。亦云:郑有醋沟,士流多居其州。沟之东尤多甲族,以甲乙叙之,故曰醋大。愚以为四说皆非也。醋,宜作‘措’,止言其能举措大事而已。” ③ 髻(jì):盘在头顶或脑后的发结。 ④ 未顷:没多长时间。 ⑤ 吾子:古时对人的尊称。《仪礼•士冠礼》:“某有子某,将加布于其首,愿吾子之教之也。” ⑥ 臻:达到。 ⑦ 向使:假使。《史记•李斯列传》:“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⑧ 世界:世上,人间。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归心》:“以世界外事及神化无方为迂诞也。” ⑨ 叹恨:嗟叹怨恨。《三国志•蜀书•魏延传》:“延常谓亮为怯,叹恨己才用之不尽。” 【译文】 噫声未落,子春已经坐回到原来的地方,道士也在他的面前,正是五更天开始的时候。紫色的火焰穿过屋顶冲上天空,四周也都起火了,房屋都烧毁了。道士叹息说:“你这个穷酸书生如此耽误我的事!”他提着杜子春的发结将他扔进大水缸里。不一会儿,火灭了。道士走到水缸前说:“出来吧。在您的心里,喜怒哀惧恶欲都忘掉了。不能忘记的,只是爱了。假使您不发出噫声,我的药就能炼成,您也就能成为上仙了。唉,仙才真是太难得了!我的药可以再炼,而您的身体还要继续留在这个世上。加油吧!”道士远远指着可以回家的路让他回去。子春用力登上道观的墙基,炼丹炉已经毁坏,里面有个铁柱子,有手臂那么粗,好几尺长。道士脱去衣服,用刀子削那根铁柱子。杜子春回到家后,感到愧对道士的恩惠,发誓要回去为其效劳,以补偿自己的过失。他来到云台峰,已经没有人的踪迹,只好怀着惋惜悔恨的心情回去了。 张老 张老者,扬州六合县园叟也。其邻有韦恕者,梁天监中自扬州曹掾秩满而来①。长女既笄②,召里中媒媪③,令访良才。张老闻之,喜而候媒于韦门。媪出,张老固延入,且备酒食。酒阑④,谓媪曰:“闻韦氏有女将适人,求良才于媪,有之乎?”曰:“然。”曰:“某诚衰迈,灌园之业,亦可衣食,幸为求之。事成厚谢。”媪大骂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岂有衣冠子女肯嫁园叟耶?此家诚贫,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⑤。顾叟非匹,吾安能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韦氏!”叟固曰:“强为吾一言之。言不从,即吾命也。”媪不得已,冒责而入言之。韦氏大怒曰:“媪以我贫,轻我乃如是!且韦家焉有此事,况园叟何人,敢发此议!叟固不足责,媪何无别之甚耶⑥?”媪曰:“诚非所宜言,为叟所逼,不得不达其意。”韦怒曰:“为吾报之,今日内得五百缗则可。”媪出,以告张老,乃曰:“诺。”未几,车载纳于韦氏⑦。诸韦大惊曰:“前言戏之耳。且此翁为园,何以致此?吾度其必无而言之⑧。今不移时而钱到⑨,当如之何?”乃使人潜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许焉。 【注释】 ① 天监:梁武帝萧衍的年号(502—519)。掾(yuàn):原为佐助的意思,后为副官佐或官署属员的通称。秩满:旧制官员任职届满。唐薛调《无双传》:“秩满,闲居于县。” ② 既笄(jī):古代特指女子十五岁可以盘发插笄的年龄,表示已到出嫁的年龄。《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年而笄。”笄,簪子。 ③ 里:古代一种居民组织,先秦以二十五家为里。后泛指街坊。 ④ 酒阑(lán):饮宴过半,即将结束之时。阑,残,将尽。宋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⑤ 敌:匹敌,对等。 ⑥ 别:辨别,区分。《荀子•君道》:“知国之安危臧否,若别白黑。” ⑦ 纳:缴纳,贡献。《周礼•地官•泉府》:“岁终,则会其出入而纳其余。” ⑧ 度(duó):估计,推测。《史记•项羽本纪》:“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⑨ 移时:一会儿。唐杜甫《上牛头寺》:“何处莺啼切,移时独未休。” 【译文】 张老是扬州六合县种菜的老头儿。他的邻居有个名叫韦恕的人,梁朝天监年间在扬州做官,任满后住在这里。韦恕的大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于是召唤乡里的媒婆来家,让她给撮合一个优秀的男子。张老听说后,非常高兴地在韦家门口等候媒婆。媒婆出来,张老硬把她邀请到家里,预备了酒菜。快要吃完的时候,他对媒婆说:“听说韦家有个女儿要找婆家,托您寻找一个好男儿,有这事吗?”媒婆说:“有。”张老说:“我确实体衰年迈了,但是种菜倒也可以衣食无忧,希望您替我去求亲。事成之后,定重重谢您。”媒婆把他大骂一顿走了。后来,他又去邀请媒婆,媒婆说:“你这老头儿怎么这样自不量力,岂有书香人家的女儿肯嫁种菜的老头儿呢?他家的确很穷,士大夫家与之匹配的也不少。看你这老头儿根本不匹配,我怎能因为喝了你一杯酒,而到韦家自取其辱呢!”张老再三请求道:“您就勉强替我去说一下。假使您说了而他家不答应,这就是我的命了。”媒婆没办法,便冒着挨一顿骂的风险到韦家去说亲。韦恕大怒说:“你因为我家里穷,就这样看不起我吗!我韦家怎能做这等事,种菜的老头儿是何等人,怎敢说出这种话来!那老头儿不值得去责骂,你这老婆子怎么如此没有辨别的能力?”媒婆说:“这话实在是不应当讲的,可是我被那老头儿逼得没有办法,不得不把他的意思转达一下。”韦恕怒气冲冲地说:“你替我去告诉他,今天能送五百缗钱来,我就答应他。”媒婆出去,告诉了张老,张老道:“好。”不多一会儿,他用车装了五百缗钱,送到韦家。韦家人大惊,说:“刚才的话,不过是同他开玩笑罢了。况且这老头儿是个种菜的,怎能拿得出这么多钱来?我料他一定没有钱,所以才这样讲。现在没一会儿,他就把钱送到了,这该怎么办呢?”于是私下叫人去试探他女儿的意思,谁知他女儿并不懊恼。韦恕说:“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了。”便答应了亲事。 张老既娶韦氏,园业不废,负秽锄地,鬻蔬不辍。其妻躬执爨濯①,了无怍色②,亲戚恶之,亦不能止。数年,中外之有识者责恕曰③:“居家诚贫,乡里岂无贫子弟,奈何以女妻园叟?既弃之,何不令远去也!”他日,恕致酒召女及张老,酒酣,微露其意。张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恋,今既相厌,去亦何难。某王屋山下有一小庄④,明旦且归耳。”天将晓,来别韦氏:“他岁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坛山南相访⑤。”遂令妻骑驴戴笠,张老策杖相随而去,绝无消息。 【注释】 ① 爨濯(cuàn zhuó):做饭洗刷。亦泛指家务。 ② 了无怍(zuò)色:完全没有羞惭的神色。晋葛洪《抱朴子•释滞》:“空有疲困之劳,了无锱铢之益也。”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边文礼见袁奉高,失次序。奉高曰:‘昔尧聘许由面无怍色,先生何为颠倒衣裳?’” ③ 中外:泛指亲戚。古代称父系血统的亲戚为“内”,亦称“中”;称父系血统之外的亲戚为“外”。 ④ 王屋山:位于河南济源,中国古代九大名山之一,道教十大洞天之首。 ⑤ 天坛山:位于河南济源西北,为王屋山主峰。 【译文】 张老娶了韦氏,还是继续种菜,挑粪锄地,不断地把蔬菜卖出去。他的妻子亲自做饭、洗衣,一点也没有畏难情绪,亲戚都很讨厌,但也不能阻止。过了几年,亲戚中有见识的人埋怨韦恕说:“你家里虽然穷,乡里难道没有穷人家子弟可以成亲,怎么把女儿嫁给种菜的老头儿?既然你不要这个女儿了,为什么不叫她到远远的地方去呢?”有一天,韦恕备了酒菜,把女儿和张老邀来吃饭,酒喝得差不多了,他便微微露出了要女儿离开的意思。张老站起来说道:“我们之所以没有立即离开这里,是怕您有所留恋,如今既然厌恶我们了,我们离开这里有什么难的。我在王屋山下有一座小庄子,明天一早就动身回去。”天将要亮的时候,张老来向韦家告别,说:“以后倘若想念我们,可以叫大哥往天坛山南边去找我们。”于是叫妻子骑上一头驴,戴上笠帽,自己拄着拐杖,跟在后面一起走了,从此以后,再无消息。 后数年,恕念其女,以为蓬头垢面,不可识也。令长男义方访之。到天坛山南,适遇一昆仑奴①,驾黄牛耕田。问曰:“此有张老庄否?”昆仑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来?庄去此甚近,某当前引。”遂与俱东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过水延绵凡十余处,景色渐异,不与人间同。忽下一山,见水北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徊翔其间,歌管嘹亮耳目。昆仑指曰:“此张家庄也。”韦惊骇不测。俄而及门,门有紫衣人吏,拜引入厅中。铺陈之物,目所未睹。异香氛氲②,遍满崖谷。忽闻环佩之声渐近,二青衣出曰③:“阿郎来④。”次见十数青衣,容色绝代,相对而行,若有所引。俄见一人,戴远游冠,衣朱绡⑤,曳朱履⑥,徐出门。一青衣引韦前拜,仪状伟然,容色芳嫩,细视之,乃张老也,言曰:“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愁焰又炽,固无斯须泰时⑦。兄久客寄,何以自娱?贤妹略梳头,即当奉见。”因揖令坐。未几,一青衣来曰:“娘子已梳头毕。”遂引入,见妹于堂前。其堂沉香为梁⑧,玳瑁帖门⑨,碧玉窗,真珠箔⑩,阶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饰之盛,世间未见。略序寒暄⑪,问尊长而已,意甚卤莽。有顷,进馔,精美芳馨,不可名状⑫。食讫,馆韦于内厅。明日方晓,张老与韦氏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语,张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归。”因曰:“小妹暂欲游蓬莱山⑬,贤妹亦当去,然未暮即归。兄但憩此。”张老揖而入。俄而五云起于中庭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余从乘鹤者数十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没,犹隐隐有音乐之声。韦君在馆,小青衣供侍甚谨。迨暮⑮,稍闻笙簧之音,倏忽复到,乃下于庭。张老与妻见韦曰:“独居大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当奉别耳。”及时,妹复出别兄,殷勤传语父母而已⑯。张老曰:“人世遐远,不及作书。”奉金二十镒⑰,并与一故席帽⑱,曰:“兄若无钱,可于扬州北邸卖药王老家取一千万,持此为信。”遂别。复令昆仑奴送出,却到天坛⑲,昆仑奴拜别而去。 【注释】 ① 昆仑奴:古代豪门富家以南海国人为奴,称“昆仑奴”。 ② 氛氲(yūn):香气浓郁。 ③ 青衣:婢女。青色的衣服为古代婢女之常服,因以代称婢女。 ④ 阿郎:主人。《太平广记•方士》:“使还曰:‘报汝阿郎,勿深忧也。’” ⑤ 绡(xiāo):生丝或以生丝织成的薄绸子。 ⑥ 曳(yè):穿着。《新唐书•李博义传》:“骄侈不循法度,伎妾数百,曳罗纨,甘粱肉,放于声乐以自娱。” ⑦ 斯须:片刻,短暂的时间。《礼记•祭义》:“礼乐不可斯须去身。” ⑧ 沉香:植物名。瑞香科沉香属。叶呈披针或倒卵形,互生,花白色。其木质坚色黑,为著名香料。因置于水中会下沉,所以称为沉香。 ⑨ 玳瑁:动物名。龟鳖目海龟科,其背甲呈黄褐色,光润美丽,前宽后尖,中国古代珍贵的装饰品。 ⑩ 箔(bó):帘子。唐白居易《长恨歌》:“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⑪ 序:叙述,叙说。南朝梁萧统《文选•序》:“论则析理精微,铭则序事清润。” ⑫ 不可名状:不可用言语来形容。宋洪迈《夷坚志•夷坚丙志•锦香囊》:“至明,视所遗囊,文锦烂然,非世间物。中贮一合如玳瑁,以香实之,芳气酷烈,不可名状。”名,说出。 ⑬ 小:用于谦称。如对人称自己的儿子为小儿,自己的女儿为小女。 ⑭ 中庭:住宅等建筑物中央的露天庭院。南朝宋鲍照《梅花落》:“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 ⑮ 迨(dài):等到,达到。 ⑯ 殷勤:情意深厚。《资治通鉴•汉献帝建安十三年》:“肃宣权旨,论天下事势,致殷勤之意。” ⑰ 奉:给予,赠予。镒(yì):古代重量单位,合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 ⑱ 席帽:用苇子编成的帽子。 ⑲ 却:回转,返回。天坛:即天坛山,位于河南济源西北,为王屋山主峰。 【译文】 几年之后,韦恕想念女儿,以为她一定蓬头垢面,不能认识了。他叫大儿子义方去探访。义方到了天坛山南面,恰好遇见一个昆仑奴,牵着一头黄牛正在耕田。义方上前问:“这里是否有张老家的庄子?”昆仑奴把棍子一丢,行礼道:“大公子怎么好久不来?庄子离这里很近,待我在前边引路。”义方跟随昆仑奴往东走。先上了一座山,山下有一条河,过了河,接连经过十几处地方,景色渐异,与人世间不同了。忽然走下一个山头,看到河的北面有一座朱红漆门的大宅院,楼阁高低不一,花木茂盛,烟云缭绕,风景明媚,鸾凤、白鹤、孔雀在那里飞来飞去,唱歌奏乐的声音清亮悦耳。昆仑奴指着说:“这里就是张家庄。”韦义方十分诧异,完全出乎意料。一会儿到了门口,门前有个穿紫色衣服的小吏,打躬作揖,把韦义方引进厅堂。厅中的陈设,都是从未见过的。空气中异香芬芳,弥漫山谷。忽然听得环佩之声渐近,里边走出两个丫鬟,通报说:“主人来了。”随后看见十几个丫鬟,美貌绝伦,两队排列着走出来,似乎在前边引道。不久看见一个人,头戴远行的帽子,身穿红色绸缎,足蹬红色鞋子,慢慢地从门里出来。一个丫鬟带韦义方上前行礼,那人身材魁伟,面白肤嫩,仔细一看,原来是张老。张老说:“人世间非常劳累辛苦,如同在火中。身子还没有凉爽,忧愁又像火焰一样使你的身体发热,没有片刻的安定平和。大哥一向在外,做何消遣?令妹稍作梳妆,一会儿就要出来见你了。”于是作了个揖,请韦义方坐下。不多一会儿,有一个丫鬟出来说:“娘子已经梳完头了。”便带领义方进去,到堂前见他的妹妹。那堂室的栋梁是沉香木做成的,门上镶嵌着玳瑁,碧玉窗棂,珍珠帘子,阶石很凉,碧绿滑溜,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做成的。他妹妹的衣服装饰,雍容华贵,世上从来未曾见过。她与义方略叙寒暄,仅仅是问问尊长怎么样,情谊看起来很是淡薄。过了一会儿,传饭进餐,菜肴很精致,气味芳香,不能用语言描述。吃完之后,让义方住宿在内厅。第二天天刚亮,张老和韦义方一同坐着,忽然有个丫鬟走进来,凑在张老耳朵边低语,张老笑着说:“家里有客人,怎么可以到晚上才回来。”于是对义方说:“我的妹妹要去游蓬莱山,令妹也当同去,但不到天黑就会回来的。大哥只管在此休息。”说完之后作了一个揖,就进去了。不一会儿,有五色云从庭院里升起来,鸾凤飞翔,丝竹之声悠扬。张老和义方的妹妹各骑一只凤凰,几十个骑鹤的人跟随在后面,渐渐地飞到了空中,向正东方向飞去,抬头一望已经看不见了,耳朵里还隐隐听到音乐之声。韦义方留在房间,小丫鬟伺候得非常周到。到了傍晚,隐隐听得笙簧声,一霎时已经到了上空,在庭院里落下来。张老夫妇见了韦义方说:“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寂寞了。这里是神仙的府第,不是凡人所能到的,因大哥宿命的原因才可以到这里。但也不可以久留,明天就应该分别了。”到了分别的时候,义方的妹妹又出来送别哥哥,只是殷勤地托哥哥带个口信给父母罢了。张老说:“这里离世间很远,我来不及写信了。”便赠送他金子二十镒,并且给他一顶旧苇帽,说:“大哥日后若没有了钱,可到扬州北邸卖药的王老家中拿一千万钱,用这顶帽子作为凭据。”说完就告别了。还是命昆仑奴送义方回去,到了天坛山,昆仑奴拜别回去。 韦自荷金而归①,其家惊讶,问之,或以为神仙,或以为妖妄,不知所谓。五六年间,金尽,欲取王老钱,复疑其妄。或曰:“取尔许钱,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极,其家强逼之,曰:“必不得钱,庸何伤。”乃往扬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当肆陈药②。韦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韦曰:“张老令取钱千万,持此席帽为信。”王老曰:“钱即实有,帽是乎?”韦前曰:“叟可验之,岂不识耶?”王老未语,有小女自青 布帏中出,曰:“张老尝过,令缝帽顶,其时无皂线③,以红线缝之。线色手踪皆可自验。”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钱,载而归,乃信真神仙也。 【注释】 ① 荷(hè):用肩扛或担,背负。《列子•汤问》:“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 ② 肆:店铺。《庄子•外物》:“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知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③ 皂:黑色。皂本是皂斗的略称,指栎实、柞实等,其壳斗煮汁,可以作为黑色染料。 【译文】 韦义方自己背着金子回家,家人都很惊奇,问明了此番发生的经过,有人认为是神仙,有人认为是妖怪,究竟是什么也无法判断。五六年间,韦家把金子用光了,想到王老那里去取钱,又疑心不是真的。有人说:“去拿这么多钱,没有一个字据,这顶旧帽子怎能为凭?”后来家里实在贫困极了,家里人硬逼韦义方去,说:“即使拿不到钱,去一趟也没有什么坏处。”于是韦义方到扬州去,走进北邸,王老正在店铺排列中药材。韦义方上前问道:“老人家何姓?”老头儿道:“姓王。”韦义方说:“张老叫我来取一千万钱,以这顶帽子为凭。”王老说:“钱确实是有的,但不知这帽子是不是真的?”韦义方上前说:“老人家可以拿去验一下,难道您不能辨别吗?”王老没说话,有个小姑娘从青布帘里走出来,说:“张老曾经从这里经过,叫我缝帽顶,当时因为没有黑线,是用红线缝的。线的颜色和我亲手所缝的手法,都可以验得出来。”于是拿着帽子去看,果然是张老的帽子。韦义方得到钱,用车拉回家,家人这才相信张老是真神仙。 其家又思女,复遣义方往天坛山南寻之,到即千山万水,不复有路。时逢樵人,亦无知张老庄者,悲思浩然而归①。举家以为仙俗路殊,无相见期。又寻王老,亦去矣。复数年,义方偶游扬州,闲行北邸前,忽见张老昆仑奴前拜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虽不得归,如日侍左右,家中事无巨细,莫不知之。”因出怀中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与大郎君。阿郎与王老会饮于此酒家。大郎且坐,昆仑当入报。”义方坐于酒旗下,日暮不见出,乃入观之。饮者满坐,坐上并无二老,亦无昆仑。取金视之,乃真金也。惊叹而归,又以供数年之食。后不复知张老所在。 【注释】 ① 悲思:悲伤的情思。浩然:不可阻遏、无所留恋的样子。《孟子•公孙丑》:“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宋朱熹《集注》:“浩然,如水之流不可止也。” 【译文】 后来他家又想念女儿,再派义方往天坛山南寻访,到了那里,只见千山万水,不再有路可走。有时遇见樵夫,上前去询问,也没人知道张老的庄子在哪里,韦义方只能怀着满腹悲思回家了。家人都认为神仙、凡人路途隔绝,不会再有相见的日期了。又去寻王老,他也走了。又过了几年,韦义方偶然到扬州去,闲逛至北邸前,忽然看见张老的昆仑奴,上前向他行礼说:“大郎家中怎样?女主人虽然不能回家,她却像天天在你们身边一样,家中事不论大小,她没有一件不知道的。”他从怀中捧出十斤金子交与义方,说:“女主人命我送与大郎君。我主人与王老在这家酒店里喝酒。大郎暂且坐一会儿,待我进去禀报。”韦义方坐在酒旗下等候,直到天色渐黑,还不见他们出来,便进去查看。见喝酒的人满座了,但座中并没有二老,也没有昆仑奴。把金子拿出来一看,倒是真金子。义方很诧异地叹息了一会儿就回家了,又用这些金子供给家人几年的饮食。从此以后,便不再知道张老在什么地方了。 贞元进士李公者①,知盐铁院②,闻从事韩准太和初与甥侄语怪③,命余纂而录之。 【注释】 ① 贞元:唐德宗李适的年号(785—805)。 ② 知:主持,执掌。盐铁院:指盐铁转运使下属分布各地的巡院。 ③ 从事:官名。州郡的佐吏。太和:唐文宗李昂的年号(827—835)。 【译文】 贞元年间进士李公,在盐铁院做官,太和初年,听到从事韩准与外甥、侄辈谈论怪异之事,便命我把这件事记载下来。 裴谌 裴谌、王敬伯、梁芳,约为方外之友①。隋大业中②,相与入白鹿山学道,谓黄白可成③,不死之药可致,云飞羽化,无非积学,辛勤采炼,手足胼胝④,十数年间。无何,梁芳死,敬伯谓谌曰:“吾所以去国忘家、耳绝丝竹、口厌肥豢、目弃奇色、去华屋而乐茅斋、贱欢娱而贵寂寞者,岂非觊乘云驾鹤、游戏蓬壶⑤?纵其不成,亦望长生,寿毕天地耳。今仙海无涯,长生未致,辛勤于云山之外,不免就死。敬伯所乐,将下山乘肥衣轻,听歌玩色,游于京洛,意足然后求达,垂功立事,以荣耀人寰。纵不能憩三山,饮瑶池,骖龙衣霞,歌鸾飞凤,与仙翁为侣,且腰金拖紫⑥,图影凌烟⑦,厕卿大夫之间⑧,何如哉!子盍归乎⑨?无空死深山。”谌曰:“吾乃梦醒者,不复低迷。”敬伯遂归,谌留之不得。时唐贞观初⑩,以旧籍调授左武卫骑曹参军⑪,大将军赵朏妻之以女。 【注释】 ① 方外:世外。指仙境或僧道的生活环境。唐权德舆《卧病喜惠上人李炼师茅处士见访》:“方外三贤人,惠然来相亲。” ② 大业:隋炀帝杨广的年号(605—618)。 ③ 黄白:指术士所谓炼丹化成金银的法术。汉应劭《风俗通•正失•淮南王安神仙》:“招募方伎怪迂之人,述神仙黄白之事,财殚力屈,无能成获。” ④ 胼胝(pián zhī):手掌脚底因长期劳动摩擦而生的茧子。《荀子•子道》:“夙兴夜寐,耕耘树艺,手足胼胝,以养其亲。” ⑤ 蓬壶:即蓬莱,古代传说中的海中仙山。晋王嘉《拾遗记•高辛》:“三壶则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壶,则方丈也;二曰蓬壶,则蓬莱也;三曰瀛壶,则瀛洲也。形如壶器。” ⑥ 腰金拖紫:喻身居高官。《宋书•沈攸之传》:“沈攸之少长庸贱,擢自阎伍,邀百战之运,乘一捷之功,镌山裂地,腰金拖紫,穷贵于国,极富于家。”金,金印。紫,紫绶。 ⑦ 凌烟:凌烟阁的省称。为表彰功臣而建筑的绘有功臣图像的高阁。北周庾信《周柱国大将军纥干弘神道碑》:“天子画凌烟之阁,言念旧臣;出平乐之宫,实思贤傅。” ⑧ 厕:杂置,参与。《史记•乐毅列传》:“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 ⑨ 盍:何不。 ⑩ 贞观: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627—649)。 ⑪ 左武卫骑曹参军:武卫是古代军制名,唐时分左、右武卫,各置大将军一人。骑曹参军是其属官。 【译文】 裴谌、王敬伯、梁芳三个人相约为求仙学道的朋友。隋朝大业年间,三人一起到白鹿山修行。他们原以为可以练成点丹化成金银的法术,得到长生不老之药,乘云飞行、羽化登仙,只要不断地积累都可以学会,于是辛苦修练了十几年,手脚都生出茧子来了。不久,梁芳死去,王敬伯对裴谌说:“我之所以离开都城、忘记家庭,不听音乐,不吃肥甘厚味,不看美色,离开豪华的府第而住进茅屋,轻欢娱而重清修,难道不是为了希望能乘云驾鹤、畅游于蓬莱仙山吗?即使不能如此,也希望能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现在,仙海无边,长生不老办不到,在荒山里辛辛苦苦地修练,还免不了一死。敬伯我所愿做的,是下山骑着肥壮的骏马,穿着轻暖的皮袍,听音乐伴美女,游遍长安和洛阳,玩够了之后再追求仕途,建功立业,以求得人世间的荣耀。纵使不能游赏仙山、饮酒瑶池,不能用龙驾车、以云霞为衣裳、让鸾凤歌舞,不能和仙人为伴,但是我可以身居高官,在凌烟阁留下画像,置身于朝廷大臣之列,怎么样?您为什么不回去呢?不要白白地死在深山。”裴谌说:“我是个梦醒之人,不再迷恋。”于是王敬伯一人走了,裴谌挽留不住。当时是唐贞观初年,王敬伯因为从前的官职和家世被任命为左武卫骑曹参军,大将军赵朏把女儿嫁给了他。 数年间,迁大理廷评①,衣绯,奉使淮南②,舟行过高邮。制使之行③,呵叱风生④,行船不敢动。时天微雨,忽有一渔舟突过,中有老人,衣蓑戴笠,鼓棹而去⑤,其疾如风。敬伯以为吾乃制使,威振远近,此渔父敢突过我。试视之,乃谌也。遽令追之,因请维舟⑥,延之坐内,握手慰之曰:“兄久居深山,抛掷名宦而无成,到此极也。夫风不可系,影不可捕,古人倦夜长,尚秉烛游,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敬伯粤自出山数年⑦,今廷尉评事矣。昨日推狱平允,乃天锡命服⑧。淮南疑狱,今谳于有司⑨,上择详明吏覆讯之,敬伯预其选,故有是行。虽未可言官达,比之山叟,自谓差胜⑩。兄甘劳苦,竟如曩日⑪,奇哉!奇哉!今何所须,当以奉给。”谌曰:“吾侪野人⑫,心近云鹤,未可以腐鼠吓也⑬。吾沉子浮,鱼鸟各适,何必矜炫也⑭。夫人世之所须者,吾当给尔,子何以赠我?吾山中之友,或市药于广陵⑮,亦有息肩之地⑯。青园桥东,有数里樱桃园,园北车门⑰,即吾宅也。子公事少隙,当寻我于此。”遂翛然而去⑱。 【注释】 ① 迁:晋升或调动。《后汉书•张衡列传》:“安帝雅闻衡善术学,公车特征拜郎中,再迁为太史令。”大理廷评:唐代设置大理寺,掌管审判、刑狱等事务,是中央一级的审判机构。廷评,即评事,大理寺的属官。 ② 奉使:奉命出使。《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奉使则张骞、苏武。”淮南:指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地区。宋张孝祥《水调歌头》:“长忆淮南岸,耕钓混樵渔。” ③ 制使:皇帝派遣的使者。唐韩愈《王公神道碑铭》:“制使出巡,人填道迎,显公德。” ④ 呵斥:大声斥责。风生:起风。晋潘岳《为诸妇祭庾新妇文》:“室虚风生,床尘帷举。” ⑤ 鼓棹(zhào):划桨。《晋书•陶称传》:“鼓棹渡江二十余里。” ⑥ 维舟:系船停泊。南朝梁何逊《与胡兴安夜别》:“居人行转轼,客子暂维舟。” ⑦ 粤:助词,用于句首或句中。 ⑧ 天锡:上天赐予。《宋史•韩世忠传》:“世忠先得贼军号,随声应之,周览以出,喜曰:‘此天锡也。’”命服:原指周代天子赐予元士至上公九种不同命爵的衣服,后泛指官员及其配偶按等级所穿的制服。唐权德舆《奉送孔十兄宾客承恩致政归东都旧居》:“角巾华发忽自遂,命服金龟君更与。” ⑨ 谳(yàn):议罪,判定。《汉书•景帝纪》:“诸狱疑,若虽文致于法而于人心不厌者,辄谳之。”唐颜师古注:“谳,平议也。”有司:官员。职有专司,故称为有司。三国蜀诸葛亮《出师表》:“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 ⑩ 差:略微。宋张实《流红记》:“祐临流浣手,久之,有一脱叶,差大于他叶。” ⑪ 曩(nǎng)日:往日,以前。 ⑫ 吾侪(chái):我辈。《左传•宣公十一年》:“吾侪小人,所谓取诸其怀而与之也。” ⑬ 腐鼠:腐烂的死鼠。典出《庄子•秋水》:“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 ,子知之乎?夫鹓 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 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⑭ 矜炫:夸耀,炫耀。唐罗隐《残花》:“繁阴莫矜炫,终是共尘埃。” ⑮ 广陵:古县名。秦置,治今江苏扬州。 ⑯ 息肩:卸去负担。《左传•襄公二年》:“郑成公疾,子驷请息肩于晋。”晋杜预注:“欲辟楚役,以负担喻。”泛指栖止休息、停止。唐玄奘《大唐西域记•摩揭陀国》:“于诸印度建一伽蓝,使客游乞士,息肩有所。” ⑰ 车门:大门旁专供车马出入的门。《汉书•灌夫传》:“蚡已罢朝,出止车门。” ⑱ 翛(xiāo)然:无拘无束,超脱貌。《庄子•大宗师》:“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 【译文】 数年间,王敬伯升为大理寺廷评,穿大红色官服,出使淮南,坐船经过高邮。他是奉皇帝之命出行,威风凛凛,一吆喝就能起一阵风,别的船都不敢行驶。这时天空下着细雨,忽有一条渔舟从官船前头驶过,舟中坐着个老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划桨前进,快如疾风。王敬伯心想我是奉命使者,威震远近,这个渔夫怎敢抢过我船头?注目一看是裴谌。王敬伯于是赶紧命令追上,请裴谌系舟停泊,邀请他到船舱中坐下,握着裴谌的手慰问道:“兄久居深山,抛弃了成名与当官的机会,修仙至今,竟无所成到这个地步。风不可系住,影不可抓住,古人嫌昼短夜长,尚且点着灯烛去游玩,更何况年轻人怎能虚度白天呢?我出山好几年了,现在已是廷尉评事了。前些日子因为审案公平允当,天子赐予制服。淮南有疑难案件,报请有司议罪,皇上找明察的官吏再审讯一次,我被选中,所以有这次出行。虽然不能说是官运亨通,比那山中老翁,自认为要强一些。兄甘心劳苦,竟和从前一样,真是奇怪,奇怪!现在你有什么需要的,我一定赠送给你。”裴谌说:“我辈山野之人,心如云中之鹤,用不着拿如同腐鼠一样的官职来吓唬我。我沉您浮,就像鸟飞鱼沉那样各得其所,何必矜夸炫耀。人世间所需的东西,我可以送给您,您拿什么赠送给我呢?我山中的朋友,有在广陵卖药的,在那里也有我的栖息之所。在青园桥东,有个几里地大的樱桃园,园北有个车马出入的门,就是我的住宅。您公事之余,可以到那里找我。”说完就潇洒而去了。 敬伯到广陵十余日,事少闲,思谌言,因出寻之。果有车门,试问之,乃裴宅也。人引以入,初尚荒凉,移步愈佳。行数百步,方及大门,楼阁重复,花木鲜秀,似非人境。烟翠葱笼①,景色妍媚,不可形状。香风飒来,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②,不复以使车为重,视其身若腐鼠,视其徒若蝼蚁③。既而稍闻剑佩之声,二青衣出曰:“阿郎来。”俄有一人,衣冠伟然,仪貌奇丽,敬伯前拜,视之乃谌也。裴慰之曰:“尘界仕官,久食腥膻,愁欲之火焰于心中,负之而行,固甚劳困。”遂揖以入,坐于中堂,窗户栋梁,饰以异宝,屏帐皆画云鹤。有顷,四青衣捧碧玉台盘而至,器物珍异,皆非人世所有,香醪嘉馔④,目所未窥。既而日将暮,命其仆促席⑤,燃九光之灯,光华满座。女乐二十人,皆绝代之色,列坐其前。裴顾小黄头曰⑥:“王评事昔吾山中之友,道情不固,弃吾下山,别近十年,才为廷尉属。今俗心已就,须俗妓以乐之。顾伶家女无足召者,当召士大夫之女已适人者。如近无姝丽,五千里内皆可择之。”小黄头唯唯而去。诸妓调碧玉筝,调未谐而黄头已复命,引一妓自西阶登,拜裴席前。裴指曰:“参评事。”敬伯答拜,细视之,乃敬伯妻赵氏也。敬怕惊讶不敢言,妻亦甚骇,目之不已。遂令坐玉阶下,一青衣捧玳瑁筝授之,赵素所善也,因令与妓合曲以送酒。敬伯坐间取一殷色朱李投之⑦,赵顾敬伯,潜系于衣带。妓作之曲,赵皆不能逐。裴乃令随赵所奏,时时停之,以呈其曲。其歌舞虽非云韶九奏之乐⑧,而清亮宛转,酬献极欢⑨。 【注释】 ① 烟翠:指杨柳。唐高蟾《长门怨》:“烟翠薄情攀不得,星芒浮艳采无因。” ② 凌云:直上云霄。多形容志向崇高或意气高超。《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③ 蝼蚁:蝼蛄和蚂蚁,泛指微小的生物。《庄子•列御寇》:“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 ④ 醪(láo):酒的总称。 ⑤ 促席:座席互相靠近。西晋左思《蜀都赋》:“合樽促席,引满相罚。乐饮今夕,一醉累月。” ⑥ 黄头:童仆。唐戎昱《赠别张驸马》:“华堂金屋别赐人,细眼黄头总何在?” ⑦ 朱李:李子的一种。 ⑧ 云韶:黄帝《云门》乐和虞舜《大韶》乐的并称。后泛指宫廷音乐。晋曹毗《江左宗庙歌•歌哀皇帝》:“愔愔云韶,尽美尽善。”九奏:指古代行礼奏乐九曲。 ⑨ 酬献:相互劝酒。宋秦观《会稽唱和诗序》:“山川览瞩之美,酬献之娱,一皆寓之于诗。” 【译文】 王敬伯到广陵十多天,一日稍有闲空,想起裴谌说的话,于是出门寻他。樱桃园果然有座供车马出入的门,试着询问,果然是裴谌的住宅。王敬伯被人引入,景物开始时还有些荒凉,愈走愈佳。走了几百步才到了宅院的大门。门内楼阁重叠,花草树木鲜艳秀丽,好像不是人间。杨柳青翠茂盛,景色妩媚妍丽,难以形容。香风轻轻飘来,令人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令王敬伯不再看重自己皇上使者的身份,觉得自己就像腐烂的老鼠一样,看自己的从官仆役也不过是蝼蛄和蚂蚁。不一会儿,渐渐听到宝剑与垂佩撞击的声音,两个婢女走出来,说道:“主人来了。”片刻,出来一个人,衣冠卓异超群,仪表容貌不凡。王敬伯向前拜见,一看正是裴谌。裴谌慰问说:“凡间仕宦之人,久食腥膻,再加上忧愁和欲念之火不断在胸中燃烧,承担着这些压力,也够令人疲劳困苦的了。”随后向敬伯拱手行礼请入屋内,坐在中堂说话。屋子的窗户和栋梁,都用珍奇的宝物装饰,屏风帐幕上都画有云彩和白鹤。一会儿,四个婢女捧着碧玉做的托盘来到,上面摆的杯盏等器物珍贵奇异,都是人间没有的东西。还有美酒佳肴,也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天色接近黄昏,裴谌让童仆把大家的座位摆得靠近些,点上有九个灯头的灯,光亮照耀满座。有二十个女乐师,都是世间绝色,整齐地坐在席前。裴谌回头对童仆说:“王评事原来是我山中的朋友,由于修道之心不坚,弃我下山,相别已近十年,如今才当了个廷尉的属官。现在他俗心已成,需要俗世间的乐妓给他奏乐娱乐。但是歌妓没有值得召来的,应当召士大夫家已经嫁了人的女子。如果附近没有漂亮的女子,五千里以内的都可以挑选。”小童仆连连答应而去。歌妓开始调整碧玉筝,还没来得及把音调好,小童仆已经回来复命,带着一个乐妓从西边台阶登上,在裴谌席前拜见。裴谌指着王敬伯说:“参见评事。”王敬伯答礼,细看这个女人,原来正是自己的妻子赵氏。王敬伯惊讶得不敢说话,他妻子也是非常惊骇,不停地看着丈夫。裴谌叫赵氏坐在玉阶下面,一个婢女捧着玳瑁筝交给赵氏,这是赵氏平时最擅长的乐器,于是叫赵氏与歌妓合奏以助酒兴。王敬伯在座位旁边拿了一个黑红色的李子扔给赵氏,赵氏看着丈夫,暗暗把李子系在衣带上。歌妓们所奏的曲子,赵氏都不能跟上。于是裴谌叫众乐师配合赵氏所奏的曲子,不时停下来,以突出赵氏的演奏。所奏的乐曲虽然不是像《云门》《大韶》这样的古乐,但清亮悠扬,宾主把酒言欢,非常快乐。 天将晓,裴召前黄头曰:“送赵氏夫人。”且谓曰:“此堂乃九天画堂①,常人不到。吾昔与王为方外之交,怜其为俗所迷,自投汤火②,以智自烧,以明自贼③,将浮沉于生死海中,求岸不得,故命于此,一以醒之。今日之会,诚难再得,亦夫人宿命,乃得暂游,云山万重,往复劳苦,无辞也。”赵拜而去。裴谓敬伯曰:“评公使车留此一宿,得无惊郡将乎④?宜且就馆,未赴阙闲时⑤,访我可也。尘路遐远,万愁攻人,努力自爱。”敬伯拜谢而去。 【注释】 ① 画堂:古代宫中有彩绘的殿堂。亦泛指华丽的堂舍。南朝梁简文帝《饯庐陵内史王修应令》:“回池泻飞栋,浓云垂画堂。” ② 汤火:滚水与烈火。比喻极端危险的事物或处境。 ③ 贼:残害,伤害。 ④ 郡将:郡守。郡守兼领武事,故称。《后汉书•皇甫规传》:“臣穷居孤危之中,坐观郡将,已数十年矣。” ⑤ 赴阙:入朝。指陛见皇帝。《晋书•鲁芝传》:“老幼赴阙献书,乞留芝。魏明帝许焉。” 【译文】 天将要亮时,裴谌将先前那个童仆召来说:“送赵夫人。”又对赵氏说:“这屋子是九天上的画堂,凡人是来不了的。过去我与王敬伯为修道的朋友,怜惜他被俗念所迷,自投危险处境,用自己的智谋烧毁自己,以自己的睿智残害自己,将在生死海中浮沉,找不到岸,所以安排他到这里来,借此唤醒他。今天的聚会,确实很难再有了,也是夫人的宿命,才有这次远游。云山万重,来来去去很是辛苦,请不必推辞。”赵氏拜别后返回故里。裴谌对王敬伯说:“您在这里待了一夜,大概会惊动郡守吧?还是回到馆驿中去住,没有回京城前,如果有闲空时可以找我。您的尘世生活的道路漫长,还有很多烦恼缠绕着您,尽力自己保重吧。”王敬伯拜谢归去。 后五日,将还,潜诣取别,其门不复有宅,乃荒凉之地,烟草极目①,惆怅而反②。及京奏事毕,得归私第,诸赵竞怒曰:“女子诚陋拙,不足以奉事君子。然已辱厚礼,亦宜敬之。夫上以承先祖,下以继后嗣,岂苟而已哉。奈何以妖术致之万里而娱人之视听乎?朱李尚在,其言足征,何讳乎?”敬伯尽言之,且曰:“当此之时,敬伯亦自不测。此盖裴之道成矣,以此相炫也。”其妻亦记得裴言,遂不复责。 【注释】 ① 烟草:烟雾笼罩的草丛。亦泛指蔓草。唐黄滔《景阳井赋》:“台城破兮烟草春,旧井湛兮苔藓新。” ② 反:后多作“返”。《尚书•五子之歌》:“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 【译文】 过了五天,王敬伯准备回京城,悄悄地去与裴谌辞行,但见车门内不再有住宅,而是一片荒凉之地,满眼都是荒烟蔓草,只好满怀惆怅返回。王敬伯回到京城禀报公事后,回到自己的住宅,赵家人争相愤怒地说:“我家姑娘确实笨拙,不配嫁给你。然而既然蒙你厚礼娶了过来,就应该懂得尊敬她。她对上祭祀你的祖先,对下为你生儿育女,难道是可以随便戏弄的吗?为什么你要用妖术把她弄到万里之外,让她弹筝供人娱乐?那颗李子尚在,她说的话是可信的,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王敬伯把事情的始末全说了,又说道:“当时我自己也没料到。这一定是裴谌修道成功了,用这种方法向我炫耀。”王敬伯的妻子也记得裴谌说过的话,也就不再责备他。 吁!神仙之变化,诚如此乎?将幻者鬻术以致惑乎?固非常智之所及。且夫雀为蛤,雉为蜃①,人为虎,腐草为萤,蜣螂为蝉②,鲲为鹏,万物之变化,书传之记者,不可以智达,况耳目之外乎! 【注释】 ① 蜃(shèn):大蛤。《国语•晋语》:“雀入于海为蛤,雉入于淮为蜃。”三国吴韦昭注:“小曰蛤,大曰蜃,皆介物、蚌类。” ② 蜣螂(qiāng láng):俗称屎壳郎。全体黑色,背有坚甲,胸部和脚有黑褐色的长毛,会飞,吃粪屎和动物的尸体,常把粪滚成球形,产卵其中。 【译文】 唉!神仙的变化真的是这样神奇吗?还是会幻术的人卖弄他的幻术使人迷惑呢?这些都不是平常人的智力所能理解的。再说雀变为小蛤,野鸡变为大蛤,人变为虎,腐草变为萤火虫,蜣螂变为蝉,鲲变为鹏,万物之间的变化,书上所记载的都不能用常人的智力去理解,何况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情呢? [book_title]卷二 【题解】 本卷共二篇。《韦氏》讲述了京师一家姓韦的女儿,在结婚之前就梦到了自己的丈夫应该是谁,还梦到了丈夫的仕途以及她丈夫被杀后家庭的没落,她自己及儿媳妇被发配宫中服役以及最后的人生归宿,后来现实的发展一一验证了她的梦境。《郭代公》讲述了郭元振在开元年间下第返乡途中,夜行迷路,夜晚投宿到一处院落,发现有一位少女被关在笼子里,后来得知是当地人被迫将她嫁给乌将军,不然就会降临灾难。郭元振救出少女,智杀乌将军,为民除害,原来所谓的乌将军是一头成精的黑猪。少女感激郭元振的救命之恩,嫁给了他。这则故事歌颂了郭元振勇于担当、机智果敢的品行。后人还常常将此篇故事与《西游记》中的猪八戒的故事进行比较,甚至有人认为这里的所谓乌将军就是猪八戒的原型。 韦氏 京兆韦氏女者①,既笄二年,母告之曰:“有秀才裴爽者②,欲聘汝③。”女笑曰:“非吾夫也。”母记之。虽媒媪日来,盛陈裴之才,其家甚慕之,然终不谐④。又一年,母曰:“有王悟者,前参京兆军事⑤,其府之司录张审约者⑥,汝之老舅也⑦,为王媒之,将聘汝矣。”女亦曰:“非也。”母又曰:“张既熟我,又为王之媒介也,其辞不虚矣。”亦终不谐。又二年,进士张楚金求之。母以告之,女笑曰:“吾之夫乃此人也。”母许之。遂择吉焉⑧。 【注释】 ① 京兆:指京师所在地区。 ② 秀才:科举时代科目之称。始于汉,后避光武讳改称茂才,唐与明经、进士并设科目,宋则凡应举者皆称秀才,明清专称入县学的生员。 ③ 聘:旧时称订婚、迎娶之礼。《礼记•内则》:“聘则为妻。” ④ 不谐:不成功。 ⑤ 参……军事:东汉末始有“参某某军事”的名义,谓参谋军事,简称参军。晋以后军府和王国始置为官员,沿至隋唐,兼为郡官。 ⑥ 司录:晋时置录事参军,为公府官,非州郡职,掌总录众曹文簿,举弹善恶。北周称司录参军,属相府;同时州之刺史有军而开府者亦置之。唐开元初改为京尹属官,掌府事。 ⑦ 老:排行在最后的。 ⑧ 择吉:选定吉日。旧时,凡婚、嫁、安葬等都要选个吉利日子。 【译文】 京师一家姓韦的女儿,十七岁的时候,母亲告诉她说:“有个叫裴爽的秀才,想要娶你。”她笑着说:“他不是我的丈夫。”母亲记住了。虽然媒婆天天来求婚,盛赞裴爽的才华,家人也非常欣赏裴爽,然而终究没有成功。又过了一年,母亲对她说:“有一个叫王悟的人,是前任京兆参军,他府邸的司录张审约,是你小舅,为王悟做媒,想要娶你。”韦氏女还是说:“不是我的丈夫。”母亲又说:“张审约与我很熟悉,又为王悟做媒人,他说的话不会虚假。”最后也没有成功。又过了两年,进士张楚金求婚。母亲把这件事告诉了女儿,女儿笑着说:“我的丈夫就是这个人了。”母亲同意了。然后选择吉时成亲。 既成礼讫,因其母徐问之,对曰:“吾此乃梦征矣①。然此生之事皆见矣,岂独适楚金之先知乎②。某既笄,梦年二十适清河楚金,以尚书节制广陵③,在镇七年④。而楚金伏法,阖门皆死,惟某与新妇一人,生入掖庭⑤,蔬食而役者十八年⑥,蒙诏放出。自午承命,日暮方出宫阙,与新妇渡水,迨暗及滩,四顾将昏然,不知所往,因与新妇相抱于滩上,掩泣相勉曰:‘此不可久立,宜速渡。’遂南行。及岸数百步,有坏坊焉⑦。自入西门,随垣而北,其东大门屋,因造焉,又无人而大开,遂入。及坏戟门⑧,亦开,又入。逾屏回廊四合,有堂既扃⑨,阶前有四大樱桃树林,花发正茂,及月色满庭,似无人居,不知所告。因与新妇对卧阶下。未几,有老人来诟逐,告以前情,遂去。又闻西廊步履之声,有一少年郎来诟,且呼老人令逐之。苦告之,少年郎低首而走,徐乃白衫素履⑩,哭拜阶下曰:‘某尚书之侄也。’乃恸哭曰:‘无处问耗⑪,不知阿母与阿嫂至,乃自天降也。此即旧宅,堂中所锁,无非旧物。’恸哭开户,宛如故居之地。居之九年,前后从化。” 【注释】 ① 征:预兆,迹象。例如吉征、凶征。《史记•周本纪》:“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国之征也。” ② 适:女子出嫁。 ③ 节制:指挥管辖。 ④ 镇:古代在边境驻兵戍守称为镇。镇将管理军务,有的也兼理民政,宋初废。《新唐书•兵志》:“唐初,兵之戍边者,大曰军,小曰守捉,曰城,曰镇,而总之者曰道。” ⑤ 掖庭:宫殿中的旁舍,妃嫔的住所。《后汉书•窦武传》:“长女选入掖庭,桓帝以为贵人。” ⑥ 蔬食:粗食。《论语•乡党》:“虽蔬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 ⑦ 坊:别室,专用的房舍。 ⑧ 戟门:于门前立戟,泛指显贵之家。唐元稹《暮秋》:“看着墙西日又沉,步廊回合戟门深。” ⑨ 扃(jiōng):上闩,关门。 ⑩ 白衫:唐、宋士大夫的便服。后仅用作凶服,为居丧者的孝服。《旧唐书•唐临传》:“尝欲吊丧,令家童自归家取白衫。”素履:居丧时所穿的白色鞋子。 ⑪ 耗:消息,音信。唐李商隐《即日》:“赤岭久无耗,鸿门犹合围。” 【译文】 婚礼结束之后,她的母亲慢慢地问这件事,女儿回答说:“我的婚事已经在梦中有了预兆。我一生之事都看到了,不仅仅是预知嫁给张楚金。我十五岁时,梦到二十岁嫁给清河的张楚金,他以尚书的身份管辖广陵,在那里管理了七年。而张楚金犯法被处死,满门皆判死刑,唯有我与刚进门的儿媳妇,被送入宫中,吃着粗茶淡饭,劳作了十八年,承蒙皇帝下诏把我们放出去。中午接到诏书,到了傍晚才走出宫殿,我与儿媳妇渡河,到了天很黑的时候才到达河滩,四顾茫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与儿媳妇相抱于河滩上,掩面而哭,相互勉励说:‘这里不可以久待,必须快速渡河。’于是往南走。到达对岸后再走数百步,有一座破旧的房舍。从西门进入,顺着墙向北走,东边是有大门的屋子,因此到那里去看一看,门开着,但没有人,于是就进去了。到了已经残破的戟门,门也开着,我们又进去了。穿过屏障、回廊、四合,有一间堂屋是上闩的,台阶前有四棵大樱桃树,鲜花盛开,此时月光普照庭院,院子里似乎无人居住,不知跟谁打招呼。我与儿媳面对面卧倒在台阶之下。没多久,有一个老人来辱骂驱赶我们,然后我们把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就走了。后来又听到西廊下有脚步声,有一个少年过来辱骂,并且呼叫那个老人,让他驱赶我们两个。我们苦苦哀求,并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那个少年低着头就跑了,不一会儿穿着白衫白鞋回来了,在台阶下哭着行礼说:‘我是尚书的侄子。’他痛哭着说:‘我没有地方问你们的消息,不知道伯母与嫂子回来了,真是如同天降一般。这里就是当时的宅院,堂屋中锁着的东西,都是以前的旧物。’他们哭泣着打开锁,这里确实像原来居住的地方。在这里居住了九年,我与儿媳妇先后去世。” 其母大奇之。且人之荣悴①,无非前定,素闻之矣,岂梦中之信,又如此乎?乃心记之。俄而楚金授钺广陵②,神龙中以徐敬业有兴复之谋③,连坐伏法,惟妻与妇免死,配役掖庭十八年,则天因降诞日④,大纵籍没者⑤,得随例焉。午后受诏,及行,总监绯阉走留食候之⑥。食毕,实将暮矣。其褰裳涉水而哭⑦,及宅所在,无差梦焉。噫!梦信足征也,则前所叙扶风公之见⑧,又何以偕焉。 【注释】 ① 荣悴(cuì):比喻人的穷通。晋潘岳《秋兴赋》:“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 ② 授钺:古代大将出征,君主授以斧钺,表示授以兵权。《文选•张衡〈东京赋〉》:“授钺四七,共工是除。”三国吴薛综注引《六韬》:“凡国有难,君召将以授斧钺。” ③ 神龙:周武则天的年号(705),唐中宗沿用不改(705—707)。徐敬业(?—684):即李敬业,曹州离狐(今山东菏泽)人。李绩的孙子。历任太仆少卿、眉州刺史。光宅元年(684)坐赃贬柳州司马,与唐之奇、杜求仁、骆宾王等在扬州起兵,反对武则天临朝,求得状貌类似太子贤者奉以为主,自称匡复府上将、领扬州大都督。有众十余万人,一面屯淮阴等地,一面渡江攻下润州。后为武后大将李孝逸击败,至海陵(今江苏泰州)界,被部下杀死。兴复:犹恢复。 ④ 降诞日:生日。 ⑤ 籍没:指登录财产或家口,以没收充公。《三国志•魏书•东夷传》:“季父牛加有二心,位居杀季父父子,籍没财物,遣使簿敛送官。” ⑥ 总监:官名。隋唐有宫苑总监、九成宫总监、盐池总监等。绯阉:唐代太监服饰的颜色规定:凡三品以上一律用紫色,五品以上用绯色,六品、七品用绿色,八品、九品用青色。走:仆人,有时含蔑称意。 ⑦ 褰裳(qiān cháng):撩起下裳。《诗经•郑风•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⑧ 扶风公:即本书卷七《张左》中之扶风人申宗,其前身梦入耳中之国,因得长寿。 【译文】 她的母亲听后,感到非常惊异。人的穷困与显达,都是命中注定的,这是常常听说的事,难道梦中的征兆,又如此准确?于是她的母亲就暗暗记住了。不久张楚金被朝廷任命管辖广陵,武则天神龙年间,因为徐敬业有恢复李唐皇室之阴谋,张楚金连坐被处死,唯有他的妻子与儿媳免于一死,被发配到宫廷,做了十八年劳役,武则天因其生日,大赦抄家之人,她们因此豁免。午后接到诏书,正要走,总监宦官的仆从让她们留下来等候吃饭。吃完饭,已经到了傍晚。她们撩起下衣蹚水过河而哭泣的情形,以及那所宅院所在,与韦氏女做的梦没有差异。噫!梦的征兆足够让人信服,本书前面所叙述的扶风公申宗在梦中所看到的,也是一样的准确。 郭代公 代国公郭元振①,开元中下第②,自晋之汾,夜行阴晦失道,久而绝远有灯火之光,以为人居也,径往投之。八九里有宅,门宇甚峻。既入门,廊下及堂下灯烛辉煌,牢馔罗列③,若嫁女之家,而悄无人。公系马西廊前,历阶而升,徘徊堂上,不知其何处也。俄闻堂中东阁有女子哭声,呜咽不已。公问曰:“堂中泣者,人耶,鬼耶?何陈设如此,无人而独泣?”曰:“妾此乡之祠,有乌将军者,能祸福人,每岁求偶于乡人,乡人必择处女之美者而嫁焉。妾虽陋拙,父利乡人之五百缗④,潜以应选。今夕,乡人之女并为游宴者,到是,醉妾此室,共锁而去,以适于将军者也。今父母弃之,就死而已,惴惴哀惧,君诚人耶,能相救免,毕身为除扫之妇⑤,以奉指使。”公大愤曰:“其来当何时?”曰:“二更。”公曰:“吾忝为大丈夫也⑥,必力救之。如不得,当杀身以徇汝⑦,终不使汝枉死于淫鬼之手也。”女泣少止。于是坐于西阶上,移其马于堂北,令一仆侍立于前,若为宾而待之⑧。未几,火光照耀,车马骈阗⑨,二紫衣吏入而复走出,曰:“相公在此⑩。”逡巡⑪,二黄衣吏入而出,亦曰:“相公在此。”公私心独喜,吾当为宰相,必胜此鬼矣。 【注释】 ① 郭元振(656—713):名震,字元振,以字行,魏州贵乡(今河北邯郸大名)人。开元元年(713)拜相,并辅助唐玄宗诛杀太平公主,兼任御史大夫,进封代国公。不久,唐玄宗骊山讲武,郭元振因军容不整,被流放新州,后在赴任饶州司马途中,抑郁病逝。 ② 开元: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713—741)。下第:科举时代考试不中者曰下第,又称落第。唐韦应物《送槐广落第归扬州》:“下第常称屈,少年心独轻。” ③ 牢馔:酒食。 ④ 利:贪。 ⑤ 除扫之妇:打扫卫生的妇女,侍妾的委婉语。 ⑥ 忝(tiǎn):表示愧于进行某事,用作谦辞。宋司马光《训俭示康》:“二十忝科名。” ⑦ 徇:通“殉”,为某种目的而牺牲生命。 ⑧ 宾:通“傧”,接引宾客。 ⑨ 骈阗(piántián):车马连结,并行而进。 ⑩ 相公:古时对宰相的尊称。汉王粲《从军诗》:“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 ⑪ 逡巡:顷刻之间。唐韩湘《言志》:“解造逡巡酒,能开顷刻花。” 【译文】 代国公郭元振,开元年间科举没中,从晋州去汾州,夜里天黑迷路,过了很久才看到远处有灯火,以为是人家,就前往投宿。走了八九里地才看到住宅,大门非常高大。进门后,廊下及堂屋中灯火辉煌,酒食排列,像是嫁女儿的人家,但寂静无人。郭元振把马系在西边的廊前,顺着台阶走上去,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不知是什么地方。不一会儿,听到堂屋中东边阁子里有女子的哭声,不停地呜咽哭泣。郭元振问道:“堂中哭的,是人,还是鬼?为何如此摆设,没有其他人而你独自哭泣呢?”女子回答道:“我们乡里祠庙供奉的,有个乌将军,能给人带来祸福,每年强横地向乡里人求婚,乡里人必须选一个漂亮的少女嫁给他。我虽丑陋笨拙,但我父亲收了乡里人的五百缗钱,私下里让我去应选。今晚,乡里人的女儿们都到这里参加游乐宴饮,她们来到这里后,把我灌醉在这间屋子里,锁上门就一起离开了,让我嫁给乌将军。现在被父母抛弃,在此等死,令我恐惧哀伤,您如果是人,能救我免除危难,我愿一生做您的侍妾,供您使唤。”郭元振愤怒地说:“它什么时候来?”回答道:“二更天。”郭元振说:“我忝为个大丈夫,一定尽力相救。如果不行,就自杀陪你一起死,一定不会让你枉死在淫鬼之手。”那女子的哭声稍稍停止了。郭元振于是坐在西边的台阶上,把马拴到堂屋的北面,让一仆人站着屋前,像接引宾客的傧相等候着。不久,火光照耀,车马聚集,有两个穿紫衣的小吏进来又出去了,说:“宰相在这里。”很快,又有两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吏进来又出去,也说:“宰相在这里。”郭元振暗自高兴,我以后应能当上宰相,必定能战胜此鬼。 既而将军渐下,导吏复告之①。将军曰:“入。”有戈剑弓矢翼引以入②,即东阶下,公使仆前曰:“郭秀才见。”遂行揖。将军曰:“秀才安得到此?”曰:“闻将军今夕嘉礼③,愿为小相耳④。”将军者喜而延坐,与对食,言笑极欢。公囊中有利刀,思取刺之,乃问曰:“将军曾食鹿腊乎⑤?”曰:“此地难遇。”公曰:“某有少许珍者⑥,得自御厨,愿削以献。”将军者大悦。公乃起,取鹿腊并小刀,因削之,置一小器,令自取。将军喜,引手取之,不疑其他。公伺其无机⑦,乃投其脯⑧,捉其腕而断之。将军失声而走,导从之吏一时惊散。公执其手,脱衣缠之,令仆夫出望之,寂无所见,乃启门谓泣者曰:“将军之腕已在于此矣,寻其血踪,死亦不久。汝既获免,可出就食。”泣者乃出,年可十七八⑨,而甚佳丽,拜于公前,曰:“誓为仆妾。”公勉谕焉⑩。天方曙,开视其手,则猪蹄也。 【注释】 ① 导吏:担任前导的小吏。 ② 翼:一个队形(如战线、散兵线、行进纵队)的左侧或右侧。《韩非子•十过》:“韩、魏翼而击之。” ③ 嘉礼:本指饮食、冠昏、宾射、飨燕、贺庆等礼节。《周礼•春官•大宗伯》:“以嘉礼亲万民,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后专指婚礼。 ④ 小相:引导宾客的司礼官。《论语•先进》:“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⑤ 腊:干肉。汉应劭《风俗通•祀典•司命》:“汝南余郡亦多有,皆祠以腊,率以春秋之月。” ⑥ 珍:精美的食品。《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 ⑦ 无机:任其自然,没有心计。唐陆希声《清辉堂》:“野人心地本无机,为爱茅檐倚翠微。” ⑧ 脯:肉干。《左传•僖公三十三年》:“吾子淹久于敝邑,惟是脯资饩牵竭矣。” ⑨ 可:大概。唐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⑩ 勉谕:亦作“勉喻”。晓喻,劝说。《宋史•李祚传》:“亲丧,庐墓侧凡二十七年,家人百计勉谕,不听。” 【译文】 不久将军渐渐走近了,引导官又宣告一遍。将军说:“进去。”有兵士手拿戈、剑、弓、矢在一旁引导进入,到东边台阶下,郭元振派仆人上前说:“郭秀才求见。”郭元振行礼作揖。将军说:“秀才为什么在这里?”郭元振回答:“听说将军今晚举行婚礼,愿做司仪。”将军高兴地请郭元振入坐,与他共同进餐,交谈非常愉快。郭元振的布袋中有把利刃,想拿出刺杀将军,就问道:“将军可曾吃过鹿腊肉?”将军说:“此地难遇此物。”郭元振说:“我珍藏有一些,是从御厨那里得到的,愿切了献给您。”将军很高兴。郭元振起来,取来鹿腊肉和小刀,切开鹿腊肉,放在一个小容器里,让将军自取。将军很高兴,伸手去拿,没怀疑其他的。郭元振趁他不备,就把鹿脯投向将军,抓住他的一只手腕将其砍断。将军痛苦失声而逃,引导随从的小吏一时惊慌四散。郭元振拿着那只被砍下来的手腕,脱下衣服包裹上,让仆人出门观望,外边一片寂静,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开门对那个哭泣的女子说:“将军的手腕已在这里,循着血迹追踪,他离死也不远了。你已经没事,可以出来吃饭了。”那个哭泣的女子才出来,她大约十七八岁,非常美丽,拜在郭元振面前,说:“我发誓做您的侍妾。”郭元振劝勉开导她。天刚亮,他们便打开衣服看包裹里的手,发现竟是一只猪蹄。 俄闻哭泣之声渐近,乃女之父母兄弟及乡中耆老①,相与舁榇而来②,将收其尸以备殡殓。见公及女,乃生人也。咸惊以问之,公具告焉。乡老共怒残其神,曰:“乌将军,此乡镇神,乡人奉之久矣,岁配以女,才无他虞。此礼少迟,即风雨雷雹为虐。奈何失路之客③,而伤我明神,致暴于人,此乡何负!当杀公以祭乌将军,不尔,亦缚送本县。”挥少年将令执公,公谕之曰:“尔徒老于年,未老于事。我天下之达理者,尔众听吾言。夫神,承天而为镇也④,不若诸侯受命于天子而疆理天下乎?”曰:“然。”公曰:“使诸侯渔色于中国⑤,天子不怒乎?残虐于人,天子不伐乎?诚使尔呼将军者,真神明也,神固无猪蹄,天岂使淫妖之兽乎?且淫妖之兽,天地之罪畜也,吾执正以诛之,岂不可乎!尔曹无正人⑥,使尔少女年年横死于妖畜,积罪动天。安知天不使吾雪焉?从吾言,当为尔除之,永无聘礼之患⑦,如何?”乡人悟而喜曰:“愿从命。”公乃令数百人,执弓矢刀枪锹镢之属,环而自随,寻血而行。才二十里,血入大冢穴中,因围而 之⑧,应手渐大如瓮口⑨,公令束薪燃火投入照之⑩。其中若大室,见一大猪,无前左蹄,血卧其地,突烟走出,毙于围中。 【注释】 ① 耆(qí)老:老人,多指德高望重者。《三国志•吴书•吕蒙传》:“蒙旦暮使亲近存恤耆老,问所不足,疾病者给医药,饥寒者赐衣粮。” ② 舁榇(yú chèn):抬着棺材。 ③ 失路:迷途。《后汉书•窦融列传》:“计若失路不反,闻道犹迷。” ④ 镇:镇服。《国语•鲁语》:“子以君命镇抚敝邑。” ⑤ 渔色:贪逐女色,犹如以网捕鱼。《礼记•坊记》:“诸侯不下渔色。”中国:中原地区。 ⑥ 尔曹:你们。《后汉书•赵憙传》:“顾谓仇曰:‘尔曹若健,远相避也。’” ⑦ 聘礼:订婚之礼。南朝梁沈约《奏弹王源》:“璋之下钱五万,以为聘礼。” ⑧ (zhú):挖。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种竹》:“正月二月中 取西南引根并茎,芟去叶,于园内东北角种之。” ⑨ 应手:随手而就。《南史•齐长沙威王晃传》:“乃令晃复驰马拔之,应手便去。” ⑩ 束薪:扎捆柴木。《汉书•朱买臣传》:“(买臣)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 【译文】 不一会儿,听到有哭声渐近,原来是女子的父母兄弟和同乡中的老士绅,共同抬着棺材走来,要收尸以准备入殓出殡。他们看见郭元振和女子还活着,都惊讶地询问,郭元振详细地说了经过。乡老们认为郭元振残害神灵,很是愤怒,说:“乌将军是镇守这乡的神,我们供奉很久了,每年许配它一个女子,这才没有别的祸患。这个礼稍稍送迟了,就会风雨冰雹肆虐。为什么你这迷路的客人,要伤我神灵,使我们遭受灾难,我们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该杀你以祭奠乌将军,不然,也要绑送本县官府。”他们指挥年轻人让把郭元振抓起来,郭元振告诉他们说:“你们虽然年纪很大,但并不明白事理。我是天下通晓事理的人,你们听我说。神承受天命而治理天下,难道不像诸侯受命于天子而管理天下吗?”他们说:“对。”郭元振说:“假使诸侯在中原渔色,天子能不愤怒吗?残暴狠毒地对待百姓,天子能不讨伐吗?假使你们称为将军的人真是神灵,神肯定没猪蹄,苍天怎能用淫荡邪恶的兽类呢?而且淫荡邪恶的兽类,是天地间有罪的畜生,我主持公道把它杀掉,怎么不可以!你们没有正直的人,使那些少女年年都有横死在妖畜之手的,累积的罪恶都惊动了苍天。怎么就知道不是老天爷让我为她们雪耻呢?听我的话,一定为你们除掉它,永无被迫嫁女之祸,怎么样?”乡人醒悟后高兴地说:“愿服从您的命令。”郭元振就令几百人,手持弓箭刀枪锹镐等东西,跟着郭元振,循着血迹而走。才走了二十里,血迹进入一个大墓的洞穴中,他们围起来挖掘,渐渐挖成个像瓮口的洞,郭元振让人用捆好的木柴点燃后投进去照。里面犹如一间大屋子,只见一头大猪,没有前左蹄,流着血,趴在地上,冲出烟火逃出来,被大家围起来打死了。 乡人翻共相庆,会饯以酬公。公不受,曰:“吾为人除害,非鬻猎者①。”得免之女辞其父母亲族曰:“多幸为人,托质血属②,闺闱未出,固无可杀之罪。今者贪钱五十万,以嫁妖兽,忍锁而去,岂人所宜!若非郭公之仁勇,宁有今日?是妾死于父母而生于郭公也。请从郭公,不复以旧乡为念矣③。”泣拜而从公,公多歧援谕止之④,不获,遂纳为侧室,生子数人。 【注释】 ① 鬻(yù)猎:卖猎物谋生。 ② 托质:托身。血属: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③ 旧乡:故乡。战国屈原《离骚》:“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④ 歧:指正式或正当途径以外的其他途径。谕:告诉,使人知道。 【译文】 乡人转而相互庆贺,聚餐酬谢郭元振。郭元振不接受,说:“我为民除害,不是卖猎物谋生的人。”获救女子辞别父母亲戚说:“侥幸为人,托身于父母,足不出户,本来没有被杀的罪行。你们贪钱五十万,把我嫁给妖兽,忍心锁门而去,岂是亲人应该做的吗?如不是郭公的仁义勇敢,哪能有我的今天?这是我死于父母而生于郭公。我请求跟从郭公,不再以故乡为念。”哭着向父母拜别后跟从了郭元振,郭元振多方让人设法劝阻她,都没有成功,于是把她纳为侧室,生了几个儿子。 公之贵也,皆任大官之位。事已前定,虽生远地而弃焉,鬼神终不能害,明矣。 【译文】 郭元振显贵以来,担任的都是大官之位。人生前世已定,虽然生在遥远的地方而被抛弃,鬼神始终不能加害,这是明确的。 [book_title]卷三 【题解】 本卷共三篇。《尼妙寂》讲述了一个年轻女子叶氏为父及夫复仇的故事。叶氏的父亲及丈夫被杀,托梦以隐语的方式告知叶氏凶手为何人,叶氏遍求高人破解,后来终于知道了凶手的姓名。叶氏到凶手家做佣人,潜伏数年,复仇成功。本篇极力赞扬了作为弱小女子的叶氏,克服万难,为父为夫报仇的坚韧精神。这则故事与李公佐的《谢小娥传》内容基本相似,盖《尼妙寂》改编自《谢小娥传》。《党氏女》讲述了一个叫兰如宾的人,秘密杀害了在其家居住的茶叶商人王兰,并侵吞了他的财产,以此暴富。同年兰如宾的儿子出生,这个孩子聪明漂亮,兰如宾夫妻视为至宝,然而此子花钱甚多,几年后又忽然夭折。其家境又恢复到原来的状况。多年后,一个党氏家的女儿还原了真相,那个夭折的儿子,即为党氏女的前身,也是王兰的转世,投胎做兰如宾的儿子,是为了报王兰杀身、夺财之仇,他专门挥霍家中的不义之财,财产耗尽,便夭折而去,使兰如宾痛不欲生。本故事意在说明做坏事终遭报应,丝毫不爽。《崔环》讲述了崔环在病重期间,游历冥间并返回阳间的故事,根据他的所见所闻以及亲身经历,描述了阴间刑法的残酷,尤其是在“人矿院”中,人被大铁椎椎得“骨肉皆碎,仅欲成泥”,令人痛苦到了极点。故事中的阴间亦同人世间,存在着人情关系及徇私舞弊,这当然是对人世间的一种影射。 尼妙寂 尼妙寂①姓叶氏,是江州浔阳女也②。初嫁任华③,浔阳之大贾也④。父升与华往复长沙广陵间⑤。贞元十一年春,之潭州⑥,不复。过期数月,妙寂忽梦父披发裸形,流血满身,泣曰:“吾与汝夫湖中遇盗,皆已死矣。以汝心似有志者⑦,天许复仇,但幽冥之意,不欲显言,故吾隐语报汝,诚能思而复之,吾亦何恨⑧。”妙寂曰:“隐语云何?”升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俄而见其夫,形状若父,泣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妙寂抚膺而哭⑨,遂为女弟所呼觉⑩,泣告其母,阖门大骇。念其隐语,杳不可知。访于邻叟及乡闾之有知者,皆不能解。乃曰:“上元县⑪,舟楫之所交者,四方士大夫多憩焉,而邑有瓦棺寺,寺上有阁,倚山瞰江,万里在目,亦江湖之极境,游人弭棹⑫,莫不登眺。吾将缁服其间⑬,伺可问者,必有省吾惑矣。”于是褐衣之上元⑭,舍力瓦棺寺,日持箕帚,洒扫阁下。闲则徙倚栏槛⑮,以伺识者。见高冠博带吟啸而来者⑯,必拜而问。居数年,无能辩者。 【注释】 ① 尼:尼姑,佛教中出家修行的女子。 ② 江州浔阳:今江西九江的古称,因古时流经此处的长江一段被称为浔阳江,而县治在长江之北,即浔水之阳而得名。 ③ 初:当初。 ④ 贾:商人。古时特指囤积营利的坐商。古时候称行商为商,坐商为贾。后泛指商人。《孟子•梁惠王》:“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 ⑤ 广陵:县名。秦置,治今江苏扬州。 ⑥ 之:往,朝某方向走,到……去。《史记•项羽本纪》:“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 ⑦ 似:用于比较,表示程度更甚。宋刘克庄《浪淘沙》:“岁晚客天涯,短发苍华。今年衰似去年些。” ⑧ 恨:遗憾,不满意。 ⑨ 抚膺:抚胸,表示悲恨。西晋潘岳《哀永逝文》:“闻鸣鸡兮戒朝,咸惊号兮抚膺。” ⑩ 女弟:妹妹。 ⑪ 上元县:南京自唐朝起下辖的一个县,上元也是唐朝时期南京的称呼之一。上元县与江宁县同城而治,同为南京的母县,于1912年撤废上元县,并入江宁县。 ⑫ 弭棹(mǐ zhào):停止摇桨。南朝谢灵运《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弭棹薄枉渚,指景待乐阕。” ⑬ 缁服:僧尼之服。南朝梁慧皎《高僧传•释道恒》:“恒等才质暗短,染法未深;缁服之下,誓毕身命。” ⑭ 褐衣:粗布衣服,古代贫贱者所穿。《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余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 ⑮ 徙倚:徘徊,流连不去。汉庄忌《哀时命》:“独徙倚以彷徉。” ⑯ 高冠博带:高大的帽子,宽大的衣带,为旧时儒生的装束。后亦指穿着礼服。《墨子•公孟》:“昔者齐桓公高冠博带,金剑木盾,以治其国。” 【译文】 尼姑妙寂姓叶,是江州浔阳人。当初嫁给了任华,他是浔阳的大商人。她的父亲叶升和任华常常往返于长沙与广陵之间做生意。贞元十一年的春天,他们到潭州去,再没回来。过了好几个月,有一天妙寂突然梦到父亲披散着头发,光着身子,满身是血,哭着说:“我与你丈夫在湖中遇到强盗,都已经死了。你是一个意志比较坚强的人,老天同意你来报仇,但按照阴间的意思,不能说得很明白,所以我用隐语告诉你,你如果真能明白并且报了仇,我也没什么遗憾的了。”妙寂问:“隐语说什么?”叶升说:“杀我的人,车中猴,门东草。”一会儿又看见她的丈夫,形象和父亲一样,哭着说:“杀我的人,禾中走,一日夫。”妙寂抚胸痛哭,被她的妹妹唤醒,她哭着告知母亲,全家人大惊。对隐语所包含的意思,妙寂想了很久,依然深不可知。拜访邻居中的老人和乡亲中的智者,都解释不了。于是她说:“上元县城是行船交汇的地方,四面八方的士大夫多在这里休息,城内有一座瓦棺寺,寺里有阁楼,靠山而建,可以俯视长江,一览无余,也是此地最美的景点,游人停船,无不登楼远眺。我要去瓦棺寺出家,等候可问的人,必定有能解答我的疑惑的。”她于是穿上粗布衣服去了上元县,在瓦棺寺做苦工,天天拿着簸箕和扫帚,打扫阁楼。闲暇时就在栏槛处走来走去,探察能解谜的人。看见儒生装束,吟咏歌唱的人过来,必然礼拜而问。过了几年,没人能解开谜团。 十七年,岁在辛巳,有李公佐者,罢岭南从事而来①,揽衣登阁②,神采俊逸,颇异常伦。妙寂前拜泣,且以前事问之。公佐曰:“吾平生好为人解疑,况子之冤恳,而神告如此,当为汝思之。”默行数步,喜招妙寂曰:“吾得之矣,杀汝父者申兰,杀汝夫者申春耳。”妙寂悲喜呜咽,拜问其说。公佐曰:“夫‘猴’申生也,‘车’去两头而言猴,故‘申’字耳③。‘草’而‘门’,‘门’而‘东’,非‘兰’字耶④?‘禾中走’者,穿田过也,此亦‘申’字也。‘一日’又加‘夫’,盖‘春’字耳。鬼神欲惑人,故交错其言。”妙寂悲喜若不自胜,久而掩涕拜谢曰:“贼名既彰⑤,雪冤有路。苟获释憾,誓报深恩。妇人无他,唯洁诚奉佛⑥,祈增福海耳⑦。”乃再拜而去。 【注释】 ① 从事:职官名。汉刺史佐吏,如别驾、治中等皆称为从事史,通称为州从事,历代因其制,宋废。 ② 揽衣:披着衣服。唐白居易《长恨歌》:“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逦迤开。” ③ “‘车’去两头而言猴”二句:“车”的繁体字为“車”,去上、下两横,故为“申”。 ④ “‘草’而‘门’”三句:“兰”的繁体字为“蘭”。 ⑤ 彰:揭示,表露。三国诸葛亮《出师表》:“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 ⑥ 洁诚:态度真诚。南朝宋鲍照《代白纻舞歌词》:“思君厚德委如山,洁诚洗志期暮年。” ⑦ 福海:犹厚福,谓福深广如海。唐周远志《造阿弥陀像记》:“用斯功德,保祚皇基,兼被幽明,同归福海。” 【译文】 贞元十七年,是辛巳年,有个叫李公佐的人,被免去岭南从事的官职来到此地,披着衣服登上阁楼,神采俊秀飘逸,和一般人不一样。妙寂上前哭着拜见,拿梦中的隐语询问他。公佐说:“我平生喜欢给人解疑,何况你含冤又恳切,并且神灵告知了这些,我应当为你好好思考思考。”他默默地走了几步,高兴地招呼妙寂说:“我猜出来了,杀你父亲的叫申兰,杀你丈夫的叫申春。”妙寂悲喜交加,哭了起来,一面拜谢一面询问他这样说的理由。公佐说:“申年生的人属猴,‘车’(車)字去两头而说猴,所以是个‘申’字。‘草’而‘门’(門),‘门’而‘东’(東),不是‘兰’(蘭)字吗?‘禾中走’,就是穿田而过,这也是‘申’字。‘一日’又加‘夫’,就是‘春’字啊。鬼神想要迷惑人,所以交织错杂地这样说。”妙寂听后悲伤喜悦之情不能自已,过了好久才擦干眼泪拜谢道:“贼人的名字已知道,雪冤有望了。假如能够消除我心中的怨恨,我一定报答您的大恩。我一介弱女子没有其他本事,只有真心念佛,为您祈祷增加海量福报。”于是向李公佐拜了两拜离去了。 元和初①,泗州普光王寺有梵氏戒坛②,人之为僧者必由之。四方辐辏③,僧尼繁会,观者如市焉④。公佐自楚之秦,维舟而往观之⑤。有一尼,眉目朗秀,若旧识者,每过必凝视公佐,若有意而未言者久之。公佐将去,其尼遽呼曰:“侍御贞元中不为南海从事乎⑥?”公佐曰:“然。”“然则记小师乎⑦?”公佐曰:“不记也。”妙寂曰:“昔瓦棺寺阁求解‘车中猴’者也。”公佐悟曰:“竟获贼否?”对曰:“自悟梦言,乃男服,易名士寂,泛佣于江湖之间。数年,闻蕲、黄之间有申村,因往焉。流转周星⑧,乃闻其村西北隅有申兰者,默往求佣,辄贱其价。兰喜召之。俄又闻其从弟有名春者⑨。于是勤恭执事,昼夜不离,凡其可为者,不顾轻重而为之,未尝待命,兰家器之。昼与群佣共作,夜寝他席,无知其非丈夫者⑩。逾年⑪,益自勤干,兰愈敬念,视士寂即自视其子不若也。兰或农或商,或畜货于武昌,关锁启闭悉委焉。因验其柜中,半是己物,亦见其父及夫常所服者,垂涕而记之。而兰、春叔出季处⑫,未尝偕在。虑其擒一而惊逸也,衔之数年⑬。永贞年重阳⑭,二盗饮既醉,士寂奔告于州,乘醉而获,一问而辞伏就法。得其所丧以归,尽奉母而请从释教⑮。师洪州之天宫寺尼洞微,即昔时授教者也。妙寂,一女子也,血诚复仇⑯,天亦不夺,遂以梦寐之言,获悟于君子,与其仇者得不同天。碎此微躯,岂酬明哲⑰。梵宇无他⑱,唯虔诚法像以报效耳⑲。”公佐大异之,遂为作传。 【注释】 ① 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806—820)。 ② 泗州:古地名。北周以安州改名,治所在今江苏宿迁。开元年间徏治今江苏盱眙。梵氏:佛门。戒坛:僧徒传戒之坛。 ③ 辐辏:形容人或物聚集像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也作“辐凑”。《史记•货殖列传序》:“于是太公劝其女功……则人物归之,襁至而辐凑。” ④ 市:指城市中划定的贸易之所或商业区。汉班固《西都赋》:“九市开场,货别隧分。”唐李善注引《汉宫阙疏》:“长安立九市,其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 ⑤ 维:系,连结。《诗经•小雅•白驹》:“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⑥ 侍御:唐代称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为侍御,后世因沿袭此称。南海: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置,治番禺(今广东广州)。秦、汉之际地入南越,西汉元鼎六年(前111)灭南越后复置。辖今广东滃江、大罗山以南,珠江三角洲及绥江流域以东。隋大业及唐天宝、至德时又曾分别改番州、广州为南海郡。 ⑦ 小师:僧人的谦称。 ⑧ 周星:木星每年经过黄道十二宫(即十二次)的一宫,约十二年运行一周天,故称周星。也指一周年。《淮南子•时则训》:“是月也,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周于天,岁将更始。” ⑨ 从弟:堂弟。为同祖叔伯之子而年纪小于己的人。 ⑩ 丈夫:指成年男子。《穀梁传•文公十二年》:“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列丈夫。” ⑪ 逾年:一年以后,第二年。逾,超越,越过。 ⑫ 叔出季处:指申兰、申春不同时在家。叔、季,兄弟排行中的第三和第四位。出,外出。处,在家。 ⑬ 衔:怀,存在心里。 ⑭ 永贞:唐顺宗刘诵的年号(805)。重阳:农历九月九日。 ⑮ 释教:即释迦牟尼创立的佛教。《梁书•庾诜传》:“晚年以后,尤遵释教,宅内立道场,环绕礼忏,六时不辍。” ⑯ 血诚:赤诚,至诚。唐白居易《论制科人状》:“所以密缄手疏,潜吐血诚。” ⑰ 明哲:明智,深明事理。《三国志•魏书•李通传》:“曹公明哲,必定天下。” ⑱ 梵宇:佛寺。唐宋之问《登禅定寺阁》:“梵宇出三天,登临望八川。”亦称为“梵剎”。 ⑲ 法像:佛、菩萨等圣像。《宋书•天竺迦毗黎国传》:“顷遇昏虐,法像残毁。” 【译文】 元和初年,泗州的普光王寺设有僧尼戒坛,作为僧尼必须要去。四面八方的人都聚集在那里,僧尼众多,观看的人多得像赶集一样。李公佐从楚地到秦地去,停泊系船前往观看。有一位尼姑,眉目清秀,仿佛是以前认识的人,每次经过李公佐的身旁她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公佐,久久地像是有话要讲的样子。李公佐要走了,那尼姑急忙打招呼,问:“侍御是贞元年间的南海从事吗?”公佐说:“是。”她说:“那么您还记得我吗?”公佐说:“不记得了。”妙寂说:“我是当年在瓦棺寺阁楼上请求您解释‘车中猴’的那个人。”公佐恍然大悟地说:“最终俘获贼人了吗?”妙寂回答:“自从知晓了梦中话的意思,我就穿上了男人的衣服,改名士寂,在江湖之间到处给人做工。几年后,听说蕲州、黄州一带有个申村,就去了那边。过了一年,才听说这村西北角有个叫申兰的,就不声不响 地前去要给他做佣人,并且把工钱降得很低。申兰开心地雇佣了我。不久又听说他有个堂弟叫申春。于是我就勤勤恳恳地干活,白天黑夜也不离开,凡是可以干的,不管活是轻是重都去干,也不曾等候雇主的指令,申兰家很器重我。白天和佣人们一块儿劳作,夜晚睡在其他地方,没人知晓我不是男子。一年后,我越发勤快地干活,申兰也更敬重我,对待我比他的儿子都好。申兰有时候务农,有时候经商,有时到武昌储藏货物,家里的钥匙都委托给我。我查验他柜子里的东西,一半是我们家的,也看见了我父亲和丈夫常穿的衣服,我流着眼泪记了下来。但是申兰和申春一个在家一个在外,未曾一起在家过。我考虑到抓到一个,另一个会受惊而逃逸,就藏在心里好几年。到了永贞年重阳节,两个盗贼相会,喝醉了酒,我就跑到州府告发,乘着两人醉酒抓获了他们,一审问就招供了,被处以死刑。我获得了丧失的财物,都带回家交给了母亲,并请求皈依佛门。师从洪州天宫寺的尼姑洞微,她就是过去曾教导过我的人。我是一个女子,赤诚复仇,上天也不剥夺我的志向,通过托梦之语,又得到您的指点,才能报了不共戴天之仇。我现在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我在佛寺里没有其他本事,唯有虔诚地供奉佛像来报答您。”李公佐非常惊异,就为她作了传。 大和庚戌岁①,陇西李复言游巴南②,与进士沈田会于蓬州③。田因话奇事,持以相示,一览而复之。录怪之日,遂纂于此焉。 【注释】 ① 大和庚戌岁:唐文宗大和四年(830)。 ② 陇西:秦昭襄王二十八年(前279)置,因在陇山之西得名,治狄道(今甘肃临洮南)。巴南:今属重庆。 ③ 蓬州:北周天和四年(569)割巴、隆等州地置,因蓬山为名。治安固(今四川营山东北),其后屡有迁移。唐开元中徙治大寅(后改蓬池,今仪陇南),辖境相当今四川林溪流域及迤东一带。 【译文】 大和庚戌年,陇西李复言游历巴南,与进士沈田在蓬州相会。沈田谈到奇闻怪事,就把李公佐写的传记给我看,我看了一遍就还给他了。我记录怪异故事的时候,就把它编纂在这部书中了。 党氏女 党氏女,同州韩城县芝川南村人也①。先是,有兰如宾者,舍于芝川。元和初,客有王兰者,以钱数百万鬻茗,止其家积数年,无亲友之来者,一旦卧疾,如宾以其无后患也,杀之。服馔车舆仆使之盛,拟于公侯。其年生一男,美而慧,虽孔融、卫玠之为奇②,犹未可为比。其家念之,谓骊珠、赵璧未敌③,名曰玉童。衣食之用,日可数金。其或不豫④,舞神拜佛之费,一日而罄,不顾也。既而渐大,轻裘肥马,恣其出入。于是交游少年,歌楼酒肆,悦音恣博,日不暂息,虽狂徒皆伏其豪。然而孳产稍衰⑤,稼或不登⑥,即乞贷望岁⑦。元和十年⑧,玉童暴卒,父母之哀,哭玠之不若也⑨。号哭之声,感动行路,恨不得自身代之。如宾极困成瘵⑩。其所饰终之具,洎舍财梵侣、佛画莲宫、致席命乐之费⑪,若不以家为者。虽丧毕,每忌日,饭僧施财而追泣焉。自是稍稍致贫,如旧日矣。 【注释】 ① 同州:西魏废帝三年(554)改华州置州,治武乡(隋改名冯翊,今陕西大荔)。唐辖境相当今陕西大荔、合阳、韩城、澄城、白水等地。韩城县:隋开皇十八年(598)置,属同州。治所在今陕西韩城东南二里城古村。芝川:即今陕西韩城南芝川镇。 ② 孔融(153-208):字文举,孔子二十世孙。性好学,有异才。自负才气,对曹操多侮慢之辞,曾被免官,终与操积怨,构陷成罪,为操所杀。卫玠(286-312):字叔宝,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人。西晋玄学家。美姿容,见者誉为“玉人”。时大乱移家建邺(今江苏南京),人们听闻其姿容绝佳,观者如堵。卫玠本多病体弱,遂劳疾卒,时人说卫玠是被人看杀的。 ③ 骊珠:出于骊龙颔下的宝珠,也比喻珍贵的人或物。语出《庄子•列御寇》:“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赵璧:和氏璧的别称。春秋时,楚人卞和自山中所得宝玉。战国时为赵惠文王所得。秦昭王闻之,使之送信给赵王,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蔺相如奉璧出使,终于完璧归赵。 ④ 不豫:身体不舒服。引申为有病。《史记•鲁周公世家》:“武王有疾,不豫,群臣惧。” ⑤ 孳产:增长的财产。孳,滋生,增益。南朝宋鲍照《芜城赋》:“孳货盐田,铲利铜山。” ⑥ 不登:歉收。《礼记•曲礼》:“岁凶,年谷不登。” ⑦ 乞贷:向人借贷。《史记•孔子世家》:“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望岁:盼望年谷的丰收。《左传•哀公十六年》:“国人望君,如望岁焉。” ⑧ 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806—820)。 ⑨ 哭玠:指卫玠死后,谢鲲前去吊丧,恸哭甚哀,感动路人。 ⑩ 瘵(zhài):病。 ⑪ 洎(jì):及,到达。唐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氏檄》:“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梵侣:指色界初禅天的天众。此处指和尚。佛画:古代一种绘画艺术,内容为宣扬佛教教理及佛教史上的事迹。莲宫:指寺庙。唐皇甫冉《望南山雪怀山寺普上人》:“夜夜梦莲宫,无由见远公。” 【译文】 党氏女是同州韩城县芝川南村人。先前,有一个叫兰如宾的人,在芝川居住。元和初年,有个叫王兰的客商,做价值百万的茶叶生意,一连在如宾家住了几年,没有一个亲友来看望过王兰,有一天王兰卧病不起,因为他没有亲友,没有后患,如宾就把他杀死了。从此如宾家的衣服饮食奢华,车马仆从众多,生活不比王公大臣差。同一年,如宾的妻子生了一个男孩,相貌漂亮,而且很聪明,连孔融、卫玠也不能与他相比。他们家人觉得,哪怕骊龙颔下的宝珠与和氏璧也都比他逊色,于是取名玉童。玉童衣食用度,一天能花几两金子。有时他得了病,求神拜佛,无论一天花掉多少钱,也不在乎。渐渐玉童长大了,穿华美衣服,骑高头大马,出入比以前更加放纵。玉童交了很多少年朋友,整日歌舞、喝酒、赌博,没有一日停息,就是那些狂妄的人也佩服他的奢靡。然而家产一天比一天少,地里庄稼有时收成不好,还要向人借贷以支撑到来年庄稼丰收时。元和十年,玉童突然死了,父母的悲痛比当年卫玠死后谢鲲的恸哭还厉害。哭声感动得路人恨不得以己代之。如宾悲痛过度还得了病。玉童办丧事所用的一切东西,以及施舍僧众、绘画寺庙、摆席奏乐的花费,都靠家产。丧事办完以后,每到玉童的忌日,还要斋僧施舍以追念。从此家中逐渐变穷,又像当年一样了。 太和三年秋,有僧玄照,求食于党氏家。有女子年十三四,映门曰①:“母兄皆出,不得具馔。此北数里芝川店,有兰氏者,亡子忌日,方当饭僧。师到必喜,盍往焉②?”僧曰:“女非出入村市之人③,何以知此而绐我也④?”女笑曰:“其亡子即我之前身耳。”照大异之,问其所以,不对而入。照于是造兰氏门⑤,入巷而见其广幕崇筵,及门,人皆喜照之来,揖之而入。既卒食,如宾哀不自胜。照曰:“丈人念亡子若此⑥,要见其今身乎?”如宾大惊,乃问之,照具以告。如宾遽适党氏,请见之。父母以告,女不肯出。如宾益耸跃⑦,独念不以其母来,且无藉手⑧,此所以不出也。遂归。 【注释】 ① 映门:隐藏在门后。映,遮蔽。南朝宋颜延之《应诏观北湖田收》:“楼观眺丰颖,金驾映松山。” ② 盍:何不。 ③ 村市:犹村镇。唐白居易《望亭驿酬别周判官》:“灯火穿村市,笙歌上驿楼。” ④ 绐(dài):欺诈,哄骗。《史记•项羽本纪》:“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 ⑤ 造:到,往某地去。 ⑥ 丈人:古时对老年男子的尊称。《易•师》:“贞,丈人,吉。”唐孔颖达疏:“丈人,谓严庄尊重之人。” ⑦ 耸跃:踊跃。《宋书•晋熙王昶传》:“臣闻鹳鸣皋垤,则降阴吐雨,腾蛇耸跃,而沉云郁冥。” ⑧ 藉手:犹藉助,藉人之手以为己助。《左传•襄公十一年》:“凡我同盟,小国有罪,大国致讨,苟有以藉手,鲜不赦宥。” 【译文】 太和三年秋天,有一个法号玄照的僧人,向党氏家乞食。党氏家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藏在门后说:“母亲、哥哥都出去了,不能准备饭菜。从这里向北几里地的芝川店,有一家姓兰的,因其儿子的忌日,正在施舍粥饭。大师要到那儿去,他们肯定会很高兴,何不到那儿去呢?”玄照说:“你不是一个出入村镇的女子,怎么知道这些事,是不是骗我呢?”女孩笑着说:“他死去的儿子就是我的前身。”玄照大为惊讶,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孩没有回答他就进屋去了。玄照于是去了兰家,刚走进胡同就看见了高大的帐篷,豪华的宴席,到了门口,人们都非常高兴他能来到这里,作揖让他进去。吃完饭后,如宾悲不自胜。玄照说:“您如此想念儿子,想见见他的今身吗?”如宾大惊,问是怎么回事,玄照详细告诉了他。如宾立刻找到党家,请求见见女孩。女孩父母进去告诉女儿,女孩不肯出来。如宾更加想见,心想准是因为他妻子没来,且空着手,所以不出来相见。于是就回去了。 明日,与其妻偕,携蜀红二十匹为请见之资①。女纳红,复不肯出。如宾求其父母万辞,父母以如宾之恳也,入谓女曰:“汝既不欲见,不当言之。既言而兰叟若此之请,安得不强见?”女不复语。父母曰:“必不见,则何辞?”女曰:“第告之②,何必相见。但云:‘其子身存及没,多歧所费,王兰之财尽未?’闻此,必不求矣。”父母出,以告,如宾顾其妻,无言而退。既出,父母问其故,女曰:“儿前身茗客王兰也,有钱数百万,客其家。元和初,头眩而卧,遂为如宾所杀而取其财,因而巨富。某既死而诉于上帝,上帝召问欲何以报,兰言愿为子以耗之,故委蜕焉③。耗之且尽而死。近与之计,唯十镮未足④,故有蜀红之赠。而今而后,如宾不复念其子而斋亦罢尔。韩城有赵子良者,尝贳茗五束⑤,未酬而兰死。今当以其直求为妇,币足而某去耳,亦不为妇也。”俄而媒氏言,子良之子纳币焉⑥。亲迎之期,约在岁首⑦。既毕纳而失女,父母惧子良之责也,伪哭而徙葬焉。其夕,遇女曰:“天帝以天下人愚,率皆欺暗枉道,诈心万端,谓人可以言排,神可以诈惑。以诈惑人者,人亦诈焉;以妄欺人者,人亦妄焉;以嫉诬人者,人亦诬焉。虽虚矫之俗⑧,交报或阙⑨,而冥寞间良不可罔⑩。知己之所为而不咎人者鲜矣,故遣某托身近地,而警群妄耳。顷者未言,得侍昏旦⑪;此心既启,难复淹留⑫。抚育之恩,亦偿旧德,乍辞顾盼,能不怅怀。各勉令图⑬,无惑多恨。”言讫而去。此非天之劝戒耶? 【注释】 ① 蜀红:四川以红花为染料,漂染制成的红色丝绸。 ② 第:但,只。《明史•海瑞传》:“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纣耳。” ③ 委蜕:虫类脱掉的外壳。此处指投胎。 ④ 镮(huán):铜钱,多用作币量词。 ⑤ 贳(shì):赊欠。 ⑥ 纳币:古代婚礼“六礼”之一。纳吉之后,择日具书,送聘礼至女家,女家受物复书,婚姻乃定。亦称“文定”,俗称“过定”。 ⑦ 岁首:一年的第一天。《东观汉记•吴良传》:“今日岁首,诚上雅寿。” ⑧ 虚矫:虚伪做作。《南史•梁元帝纪》:“性好矫饰,多猜忌……及武帝崩,秘丧逾年,乃发凶问,方刻檀为像,置于百福殿内,事之甚谨。朝夕进蔬食,动静必启闻,迹其虚矫如此。” ⑨ 交报:泛指报应。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宣忠寺》:“(尒朱兆)乃发怒,捉祖仁,悬首高树,大石坠足,鞭捶之以及于死。时人以为交报。” ⑩ 冥寞:阴间。《旧唐书•刘邺传》:“(李德裕)倾以微累,窜于遐荒,既迫衰残,竟归冥寞。” ⑪ 侍昏旦:旧时子女侍奉父母,需朝夕问安,故称侍奉父母为侍昏旦。昏旦,日暮及早晨。 ⑫ 淹留:羁留,逗留。战国屈原《离骚》:“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⑬ 令图:善谋,远大的谋略。《左传•昭公元年》:“臣闻君子能知其过,必有令图。令图,天所赞也。” 【译文】 第二天,如宾与妻子一同来到党家,并带蜀红锦二十匹作见面礼。女孩收下丝绸,还是不肯出来。如宾千恳万求女孩的父母,女孩的父母见如宾如此诚恳,进去对女孩说:“你既然不想与他们相见,那你就不应该说那些话。既然说了,人家又这样恳求,即使勉强,见一面也好。”女孩不再说话。父母说:“一定不见,怎么推辞呢?”女孩说:“只是告诉他们,何必相见。就说:‘他们的儿子从生到死,耗费了大量家财,王兰的财物耗尽了没有?’听到这些话,他们就必然不再请求见面了。”父母出来,把女儿的话说给如宾夫妇,如宾看看妻子,两人就无言退去。他们走后,父母问女儿是怎么回事,女孩说:“我前身就是那个卖茶叶的王兰,有几百万钱,在兰家居住。元和初,我头晕卧床,被如宾杀害而取财,他因此巨富。我死后到天帝那里告状,天帝问我想怎么报复他,我说愿做他的儿子耗费他的家产,所以投胎到他家。家财快要耗尽时就死去。最近计算,还有十镮未耗尽,所以让他们送来蜀红。从今以后,如宾不会再想念儿子,斋僧也会取消。韩城有个赵子良,曾赊了五捆茶叶,还没还钱王兰就死了。现在他要拿价值五捆茶叶的钱作聘礼向我求婚,钱够了我就走了,不会做他家的媳妇。”不久,媒人前来说媒,赵子良的儿子来送聘礼。迎娶的日子,定在大年初一。接受了聘礼,女孩就没了,她父母害怕子良的责难,假装哭泣并在其他地方办了葬礼。那天晚上,遇到女儿对他们说:“天帝认为天下之人愚昧,人们都昧心欺骗,奸诈万端,认为人可以用言语戏弄,神可以用欺骗而迷惑。以欺骗迷惑人的,人也欺骗他;以不法手段欺骗人的,人也以不法手段欺骗他;以嫉妒而诬陷他人的,人也诬陷他。虽然说虚伪做作,不一定都得到报应,但在阴间是欺骗不了的。知道自己的所为而不怪罪别人的人太少了,所以让我托生附近,来警戒那些胡作非为的人。之前没说出来,还可以侍奉父母,既然已坦陈了我的心迹,就不能再逗留此地了。养育之恩,也已报答,现在就告辞而去,怎能不怅惘。各自谋划自己的美好生活,不要猜忌和遗憾。”说完就不见了。这难道不是上天对人们的劝诫吗? 太和壬子岁①,通王府功曹赵遵约言之,故录之耳。 【注释】 ① 太和:唐文宗李昂的年号(827—835)。壬子岁:即832年。 【译文】 太和壬子年,通王府功曹赵遵约说了这件事,所以我把它记载了下来。 崔环 安平崔环者①,司戎郎宣之子。元和五年夏五月②,遇疾于荥阳别业③。忽见黄衫吏二人④,执帖来追。遂行数百步,入城。城中街两畔,官林相对,绝无人家,直北数里到门,题曰“判官院”。见二吏迤逦向北⑤,亦有林木,裤靴秣头、佩刀头、执弓矢者⑥,散立者,各数百人。同到之人数千,或杻⑦,或系,或缚,或囊盛耳头,或连其项,或衣服俨然⑧,或簪裙济济⑨,各有惧色,或泣或叹。其黄衫人一留伴环,一入告。俄闻决人四下声⑩,既而告者出曰:“判官传语:‘何故不抚幼小,不务成家⑪,广破庄园,但恣酒色!又虑尔小累无掌⑫,且为宽恕,轻杖放归,宜即洗心⑬,勿复贰过⑭。若踵前非⑮,固无容舍⑯。’”乃敕伴者令送同归。环曰:“判官谓谁?”曰:“司戎郎也。”环泣曰:“弃背多年⑰,号天莫及⑱。幸蒙追到,慈颜不遥⑲,乞一拜见,死且无恨。”二吏曰:“明晦各殊⑳,去留有隔,不合见也。”环曰:“向者传语云已见责。此身不入,何以受刑?”吏曰:“入则不得归矣。凡人有三魂,一魂在家,一魂受杖耳。不信,看郎胫合有杖痕。”遂褰衣自视㉑,其两胫各有杖痕四,痛苦不济,匍匐而行,举足甚艰。同到之人,叹羡之声,喧于歧路㉒。 【注释】 ① 安平:古县名。南朝宋改东安平县置。治今山东青州西北。北齐废入临淄县。唐武德四年(621)复置,不久又废。 ② 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806—820)。 ③ 遇疾:患病。《左传•昭公四年》:“(穆子)田于丘莸,遂遇疾焉。”荥(xínɡ)阳:今属河南。别业:别墅,通常指本宅之外,在风景优美的地方建造的、供游憩的园林房舍。 ④ 黄衫吏:唐时吏役的衣衫黄色,故称。也称黄衣使者。唐白居易《卖炭翁》:“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⑤ 迤逦(yǐ lǐ):行走迟缓的样子。 ⑥ 裤靴秣头:不明何意。 ⑦ 杻(chǒu):刑具手铐。这里指戴着手铐。 ⑧ 俨然:整齐有序的样子。晋陶潜《桃花源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⑨ 簪裙济济:衣饰齐整漂亮。簪,古人用来绾定发髻或冠的长针。后来专指妇女绾髻的首饰。济济,整齐美好的样子。 ⑩ 决:责打。《北齐书•封隆之传》:“帝遂决马鞭百余。放出,又遣高阿那肱重决五十,几致于死。” ⑪ 成家:持家,兴家。 ⑫ 小累:微小的过失,些微的牵累。《新唐书•李夷简传》:“坐小累,下迁虔州司户参军。” ⑬ 洗心:比喻改过自新。《后汉书•隗嚣传》:“今臣之事,在于本朝,赐死则死,加刑则刑。如遂蒙恩,更得洗心,死骨不朽。” ⑭ 贰过:再次犯同样的过失。《论语•雍也》:“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宋邢昺疏:“不贰过者,有不善,未尝复行。” ⑮ 踵:继续,跟随。《汉书•武帝纪》:“步兵踵军后数十万人。” ⑯ 容舍:优容宽恕,不予追究。《隋书•赵仲卿传》:“(赵仲卿)法令严猛,纤微之失,无所容舍,鞭笞长吏,辄至二百。” ⑰ 弃背:死的婉辞,多用于父母尊亲。东晋王羲之《杂帖一》:“周嫂弃背,再周忌日,大服终此晦,感摧伤悼。” ⑱ 号天:(因悲痛至极而)对天号泣。《庄子•则阳》:“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 ⑲ 慈颜:慈祥和蔼的容颜。称尊上的音容,多指母亲而言,此处指父亲。 ⑳ 明晦:光明与晦暗。代指人间与阴间。 ㉑ 褰(qiān):用手撩起。《礼记•曲礼》:“冠毋免,劳毋袒,暑毋褰裳。” ㉒ 喧:喧闹,吵嚷。歧路:从大道上分出来的小路、岔路。唐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译文】 安平人崔环,是司戎郎崔宣的儿子。元和五年的五月,正值盛夏,崔环住在荥阳的别墅里生了重病。他忽然看见两个身穿黄衫的衙吏,手持公文追捕自己。两个衙吏押着崔环走了几百步,进入一座城里。那座城的街道两边,官林相对,没有一家老百姓的住宅。崔环沿着街道径直往北走了好几里地,走到一座大门前,匾额上题着“判官院”。崔环看见两个衙吏缓步向北走去,也有林木,有裤靴秣头、佩刀的首领、手握弓箭的,随意站着的,各有几百人。与崔环一同到那里的还有几千人,有的戴着手铐,有的被拴住,有的被捆绑,有的被布袋套住头,有的脖子上锁着链条,有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有的衣饰齐整华美。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恐惧的表情,有抽泣的,有叹息的。一个衙吏留下陪着崔环,另一个进去报告。不一会儿,听到四声用板子打人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刚才进去的那个衙吏出来宣布说:“判官有令:‘你为什么不抚育家里幼小的孩子,不好好经营家业,毁坏家园财产,只一味地贪恋酒色!顾念你系初犯,又无大错,暂且宽大处理,打几板子,放回家去,今后要洗心革面,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若继续以前的错误,绝对不会宽恕你了。’”于是安排陪着崔环的那个衙吏送他回家。崔环问:“判官是哪位?”衙吏回答:“就是司戎郎啊。”崔环哭说:“慈父离开人世已经有好多年了,我就是向天哭泣,他也听不到。我承蒙被追到这里,先父既然就在近处,恳请您允许我去见先父一面,我死也无憾了。”两个衙吏说:“人间、地府两个世界,活人、死人阴阳相隔,你们是不能相见的。”崔环道:“刚才传令说已经打了我板子。我本人的身子不进去,怎么受刑?”衙役说:“你的身体要是进去了,就回不来了。凡人都有三个魂,你的一个魂在家里,一个魂刚才进去接受杖刑了。你要不信,看看你腿上应该有受刑后留下的伤痕。”崔环于是就撩开衣服查看,果然见到两条腿上各有四条杖痕。崔环一下子就觉得疼得难以忍受,只能匍匐在地上爬行,每动一下,都极为艰难。那些同来的人,听说崔环只是被打了板子就给放回去了,个个都不无羡慕地叹息,闹哄哄的声音在小路上响成一团。 南行百余步,街东有大林。二吏前曰:“某等日夜事判官①,为日虽久,幽冥小吏,例不免贫。各有许惠资财②,竟无暇取,不因送郎阴路,无因得往求之。请郎暂止林下,某等偕去,俄顷即来。诸处皆是恶鬼曹司③,不合往,乞郎不移足相待。”言讫各去,久而不来。环闷,试诣街西行,一署门题曰“人矿院”,门亦甚净。环素有胆,且恃其父为判官,身又蒙放,遂入其中。过屏障,见一大石,周回数里④。有一军将坐于石北厅上,据案而坐,铺人各绕石及石上,有数千大鬼,形貌不同,以大铁椎椎人为矿石。东有杻械枷锁者数千人,悲啼恐惧,不可名状⑤。点名拽来,投来石上,遂椎之,既碎,唱其名⑥。军将判之,一吏于案后读之云:“付某狱讫。”鬼卒捧去。其中有付硙狱者⑦,付火狱者⑧,付汤狱者⑨。环直逼石前看之,军将指之云:“曹司法严,不合妄入,彼是何人,敢来闲看!”人吏竞来传问,环恃不对。军将怒曰:“看既无端⑩,问又不对,傍观岂如身试之审乎⑪?”敕一吏拽来锻之⑫。环一魂尚立,见其石上别有一身,被拽扑卧石上,大椎椎之,痛苦之极,实不可忍。须臾,骨肉皆碎,仅欲成泥⑬。二吏者走来,槌胸曰⑭:“郎君⑮,再三乞不闲行,何故来此?”遂告军将曰:“此是判官郎君,阳禄未终⑯,追来却放,暂来入看。无间地狱⑰,入不须臾,遂道如斯。何计得令复旧?”军将者亦惧曰:“初问不言,忿而处置,如何?”因问诸鬼曰:“何计得令复旧?”皆曰:“唯濮阳霞一人耳。”曰:“远近?”曰:“去此万里。昨者北海王子化形出游⑱,为海人所 ⑲。其王请出,今亦未回。”乃令一鬼召之。 【注释】 ① 某等:我等,我们。事:侍奉,服侍。唐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② 许:许多,一些。惠:惠赠,给予好处。《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君必惠民而已。” ③ 曹司:官府,官署。是诸曹郎中职司所在,故称。唐白居易《喜张十八博士除水部员外郎》:“无复篇章传道路,空留风月在曹司。” ④ 周回:周围。《汉书•刘向传》:“秦始皇帝葬于骊山之阿,下锢三泉,上崇山坟,其高五十余丈,周回五里有余。” ⑤ 不可名状:不能用语言形容。宋洪迈《夷坚志•夷坚丙志•锦香囊》:“至明,视所遗囊,文锦烂然,非世间物。中贮一合如玳瑁,以香实之,芳气酷烈,不可名状。” ⑥ 唱:高声呼喊。《北史•孙脩义传》:“居大言不逊,脩义命左右牵曳之,居对大众呼天唱贼。” ⑦ 硙(wèi)狱:石磨地狱。民间传说中十八层地狱的第十七层。佛家认为,凡糟蹋五谷、贼人小偷、贪官污吏、欺压百姓者,死后都将被打入石磨地狱磨成肉酱,后重塑人身再行碾磨。道士和尚食荤亦受此报。罪鬼堕入其中,刑期漫漫,痛苦无可言状。硙,石磨。 ⑧ 火狱:烈火炽盛的地狱。 ⑨ 汤狱:即镬汤地狱。把罪人放进装满烧煮沸腾铁水的鼎镬中,以惩其生前罪行的地狱。佛家认为,众生凡毁佛戒法、杀生祠祀、为肉食焚烧山野而伤害众生、烧煮生类等,将获此果报。 ⑩ 无端:无缘无故。战国宋玉《九辩》:“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汉王逸注:“媒理断绝,无因缘也。” ⑪ 审:知道,知悉。 ⑫ 锻:锤击。《庄子•列御寇》:“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 ⑬ 仅(jìn):几乎,接近于。言数量之大、程度之深。唐白居易《草堂记》:“夹涧有古松、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几百尺。” ⑭ 槌(chuí)胸:槌打胸膛。一般用来表示悲伤或悲愤之情,亦常说成捶胸顿足。 ⑮ 郎君:古时通称显贵家的子弟为郎君。唐杜甫《题柏大兄弟山居》:“叔父朱门贵,郎君玉树高。” ⑯ 阳禄:人在阳世间的寿命。 ⑰ 无间地狱:佛家语,即阿鼻地狱,是地狱的最底层。据佛典《俱舍论》,造“十不善业”的重罪者堕入无间地狱,“受苦无间”。 ⑱ 化形:变换形态。梁释慧皎《高僧传•释法显传》:“每至夏坐讫,龙辄化作一小蛇。” ⑲ 海人:海上的渔民。三国魏嵇康《答张辽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若守药则弃宅,见交则非赊,是海人所以终身无山木,山客白首无大鱼也。” (yún):动。这里指杀死。 【译文】 崔环他们朝南走了有百余步,发现街道东边有片很大的树林子。两个衙吏走向前来对崔环说道:“我俩一天到晚侍奉判官,虽然当差很久了,作为幽冥小吏,仍免不了缺钱花。现在我俩各有些受赏的银钱,一直没空取,不是因为今天送您回阳间,还真没有机会去取呢。请您暂且在林子里歇歇脚,我俩一起去取钱,得了立马就回来。这里到处都是恶鬼官衙,不要到那里去,希望您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我俩。”二位衙吏说完就都走了,过了很久也不见回来。崔环觉得有些烦闷,就试着沿街往西走去,只见一处官署门楣上题写着“人矿院”,门上倒也干净。崔环一向胆子就大,又仗着父亲是判官,况且自己又被判放回阳间了,于是就走进了这个官署。绕过屏障,看见一块巨大的石头,周长足足有好几里。有一位军将在石头北面的厅堂中,身体靠着桌案坐着,那些犯人都平铺在石头周围及石头上,有几千大鬼,形状样貌各不相同,他们把人用大铁椎敲成矿石。巨石的东边,戴着手铐枷锁等各色刑具的人足有好几千,他们痛苦号哭、惊恐万状,凄惨的样子难以形容。那军将点一个名,就有恶鬼把那人给拖出来,扔到大石头上,被那些大鬼敲成矿石。那人一旦被敲碎了,有个恶鬼就高声地再叫一次他的名字。军将进行判决,由一名站在桌案后的小吏读文书:“投到某某地狱去。完毕。”然后,恶鬼再捧着被敲成矿石的“犯人”送到相应的地狱去。其中有投到硙狱的,有投到火狱的,有投到汤狱的。崔环径直逼近石头跟前看着这一切,军将指着他说:“我们这里法度森严,不得随意进入,他是什么人,竟然敢来这里闲看!”小吏争着来质问崔环,崔环自恃其父,就是不回答。军将发怒道:“无缘无故地进来观看,问话又不回答。你在一旁观看,哪有亲身尝试下这刑罚来得印象深刻啊!”说着就下令让一名鬼吏把崔环拖到石头上敲打他。崔环的一个魂儿还在原地站立,看到大石头上另有一个崔环的肉身,被拖拉俯卧在石头上,鬼卒正用大铁椎捶打它,崔环感觉痛苦到了极点,实在是无法忍受了。不一会儿,他的骨头皮肉都呈粉碎状,差不多成了一团肉泥了。去取财物的两个衙吏这时才回来,见到这样的情景,捶胸顿足地喊道:“公子啊,我俩再三地请您不要乱跑,您干嘛要闯到这里来?”他们二人于是就告诉军将说:“这是判官的儿子,阳寿还没有尽,捉拿来受了些刑是要放回去的,暂且进到这里来观看。他到这无间地狱里,时间也不长啊,就弄成这个样子了。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复原吗?”那个军将也有些害怕了,他说:“一开始我问他话,他偏不言语,我一生气就下令把他处置了,怎么办才好呢?”军将就问身边的那群鬼:“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复原吗?”众鬼都说:“只有濮阳霞一个人有这本事了。”军将又问:“他那个地方离这里有多远?”众鬼说:“离这里足有一万里。昨天北海王子变幻形体出宫游玩,被海上的渔民给捕杀了。北海王把濮阳霞请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于是,那位军将就命令一个鬼卒去把濮阳霞请来。 有顷而到,乃一髯眇目翁也①。应急而来,喘犹未定。军将指环曰:“何计?”霞曰:“易耳。”遂解衣缠腰,取怀中药末,糁于矿上团扑②,一翻一糁,糁扁槎其矿为头项及身手足③,剜刻五脏④,通为肠胃,雕为九窍⑤,逡巡成形⑥,以手承其项曰:“起!”遂起来,与立合为一,遂能行。大为二吏所责。相与复南行。将去,濮阳霞抚肩曰:“措大!人矿中搜得活,然而去不许一钱。”环许钱三十万。霞笑曰:“老吏身忙,当使小鬼枭儿往取,见即分付⑦。”遂行。 【注释】 ① 眇(miǎo)目:一眼失明,后亦指两眼俱失明。宋苏轼《日喻》:“生而眇者不识日。” ② 糁(sǎn):混杂,混合。宋苏轼《格物粗谈•瓜蓏》:“冬瓜切碎者,以石灰糁之则不烂。” ③ 扁:通“遍”,全部地。槎(zhà):击,打。 ④ 剜(wān):以刀子等除去。五脏:指人的心肝脾肺肾五种器官。 ⑤ 九窍:指人的耳目口鼻以及尿道和肛门九个孔道。《周礼•天官•疾医》:“两之以九窍之变,参之以九藏之动。”汉郑玄注:“阳窍七,阴窍二。” ⑥ 逡(qūn)巡:顷刻间,极短的时间。 ⑦ 分付:交给。 【译文】 不一会儿的工夫濮阳霞就到了,原来是一个独眼老头,胡须又多又长。因为急忙忙地往这里赶,喘着粗气,还没有平静下来。军将就指着崔环问他:“有什么办法吗?”濮阳霞说:“容易。”他于是解开外衣和腰带,从怀里取出一些药粉,与崔环被敲成的那团人矿混合在一起,用力地揉搓滚动,翻一下再混合一下,把那矿石搓弄了一个遍,只见头项和躯干手脚就都抟成了形,心肝脾肺肾等器官也刻画好了,肠胃贯通了,耳目口鼻等人身上的九个孔道也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