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玉交枝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7624 [book_dec]《玉交枝》,连载于上海《新闻报》副刊《新园林》,1948,11/21--1949,5/25(上部为作者所写。因病,下部由左笑鸿整理续写) 。上海远东出版社初版单行本。讲述了地主蔡为经及其佃户王好德之间的纠葛。王好德本欠蔡为经的地租,在绅士曹四老爹的运作下,王好德打了欠条给蔡为经。蔡为经家女儿蔡玉蓉与王好德家女儿王玉清模样非常相像,本来两位水火不容,但蔡玉蓉在外有了孩子,又要与大学生冯少云结婚,只得求助王玉清代替她先嫁到冯家。王玉清对冯少云一见倾心,不忍欺瞒,将事情全部告诉了冯少云。王玉清的哥哥王玉发不满自己的妹妹被利用,冯少云不满蔡为经久矣,他们便一同找蔡为经算账…… [book_img]Z_14592.jpg [book_title]第一节 青黄不接卖粮时 国历的五月,大概是阴历的四月,这是扬子江下游的农村黄金时代,所以诗人谢完璧说:“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不过这个黄金时代,是极其短小的,至多不过一月,接着就是普遍的农家苦日子。因为他们在上秋收藏的粮食,到这时已吃了半年,而一切穿着费用,也在粮食上打了半年的主意,主要的农产品稻谷,已消耗完了。春末虽然也收些豆麦,而扬子江一带的农家,是把这个当副产品,收割不多,不能有什么帮助。因之在农忙之际,大吃大喝过一个时期,就无以为继了。稻子插下田去不久,这日子还是青苗。杂粮如高梁玉蜀黍番薯,也都没有到成长的日子。所以俗言叫着五荒六月,青黄不接。不过多数人叫苦,也就有少数人叫甜。因为青黄不接粮价升涨,那仓库里围着大量粮食的地主,这时分批的卖了出来,就大发其财了。 这有个现成的事情来证明。在蔡家村庄门外,停放了二十多辆的车子,那都是向这里一个大地主来贩买稻谷的。庄门外一大片树林子,尤其是那杨柳树,高高的拥着翠浪到半天云里去,在地面散下了整亩地的大浓荫。推车子的人,把草帽当了坐垫放在打麦场上,坐着休息。有两个人各拿了一只鲜嫩的青黄瓜,咀嚼着解渴。这时,有个人穿了蓝纺绸裤子,白竹布对襟短褂子,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他手上拿了一支长可五寸的乌骨烟嘴,上面插了一支纸烟。他将右手五指,作了个兰花式,举着烟嘴吸了一口,后又放下,站在一个白粉墙,八字门楼的前面,大声喝道:“你们讲理不讲理,我们菜园里新出的黄瓜,自己都舍不得吃,你们怎么就可以随便摘我的瓜? 那两个吃黄瓜的人,有个站起来道:“大老爷,我们是在路上买的,没有敢动你菜园子里的东西。我们都在这里等你的回信啦,能卖一批稻给我们吗? 那大老爹掀动着嘴唇上的小八字须,摇摇头道:“五荒六月,我哪里有这样多粮食出卖?二十多把车子,要载上百担稻。 这个吃黄瓜的人,迎上前几步,笑道:“哪个不晓得蔡大老爹为经,是这一乡的大财主?每年收六七百担稻子,我们这几把车子能运得了你多少? 蔡为经听到人家说他有大批稻子,先是掀动着胡须笑了一笑,然后正了颜色道:“你们知道什么?说是说收到几百担租稻,既完钱粮,又摊公费,马干,兵夫,壮丁费,保甲自治费,摊派钱的名目,说不清数不清,哪笔款子不出在这点租稻上?何况十佃九欠,租稻总是收不清的。我空顶一个财主的名声,实在没有什么钱。 贩子都随了他这话,附和着笑道:“大老爹没有钱,有稻,有稻就有钱。你要钱我们可以给你凑个数目。我们大远的路奔了你来,你让这批稻给我们吧。 蔡为经摇摇头道:“不行。你们推贩粮食的人,最是诡计多端。看到这几天行市不大好,就把车子摆长蛇阵一样的推到我家来。你们把我的便宜稻子买了去,十天半月,把米做好,就推到镇上去卖大钱。这边赚我的,那边赚米行里的,便宜都是你们占了。我的稻子放在仓里,不臭不烂,我不会过十天半月再卖? 说着,他把烟嘴子衔在嘴角上,背了两手向大门里走去。在门里大天井里,两个大小长工,正在收拾一乘家里自备的小轿。为经问道:“又预备轿子,三姑娘要出门吗? 大长工道:“三姑娘说,明天是刘家姨父的生日,她要去拜寿。 为经道:“她偏记得这些。我们住在乡下的人,就过乡下日子,何必学城里人这些虚花应酬,人都有个生日,一年一次,算得了什么?哪里是拜寿,就是要糟踏钱。 他把那支纸烟吸完了,右手拿了烟嘴子,在左掌心上慢慢敲着。他的态度是悠闲的,显然也不是持着坚决的反对。隔了天井的短粉墙,有女子的声音答道:“我们常常到姨父家里去打搅,现在姨父过生日,我们倒反是不去,这话怎样交代得过去。 蔡为经叫道:“玉蓉,你来,和我把租稻帐记一记。 随着这话,玉蓉出来了。她是十八岁的乡下姑娘。但在乡下姑娘里面,她是最摩登的。这里前前后后,一二十个村子,没有烫头发的。因为烫头发是乡下办不了的事,必须进城去烫。非有钱而又有闲的人,那是作不到的,而玉蓉姑娘却是烫头发的一个。飞机式的几个烫发,业已被淘汰,而她就是烫着飞机式。这时,头顶心的机身,让生发油涂摸得发光。左右两个飞机翅子,高高的蓬了起来,这显着那张长圆的脸是格外的白。她穿件翠蓝色的标准布长衫,这是在乡下当着织金缎子着的衣服。尤其是特别的,脚上登着一双橘色皮鞋,乡下人在皮鞋上照例加个洋字称呼着。大姑娘穿洋皮鞋,这是惊人的装饰。为经看到这样事瞪了眼问道:“这个样子,你马上打算走了。这个家,是我的,也是你的,你就不当照应一点吗?门口放了那样多的贩稻车子,我正在这里作抬价功夫,若是卖成了,少不得有一盘零碎凑趸的帐。你若是走了,我又要找别人。 玉蓉道:“姨父是明天的生日,我今天一定要去。上午走不成,下午去也可以。不过你要卖了稻,得分笔钱给我。现在不冷不热,正是出门旅行的时候,我要和姨母到苏杭二州去玩上一趟。 为经笑道:“哈哈,你要玩苏杭二州?我们家有人开了银行吗? 玉蓉道:“这个时候,不和你说那老远的话。姨父家里的礼,你怎么样的送法?你答应送礼,我就和你记帐。你若是不肯的话,我马上就走。 说着,她扭身就向内室里走去。为经向大长工道:“你看你们三姑娘这气焰还了得,害我是两个儿子都死了。若是有儿子,我也不让这位千金这样骄傲。我在这里和车贩子抬稻价,她倒催着我卖稻。 大长工还没有答复呢,大门口拥了几个车贩子进来,都笑了道:“大老爹,你不要抬我们的价呀。大行大市,我们不叨你的光,你也就不要让我们吃亏吧? 为经被他拿住了话把子,没有什么可说的,把空烟嘴子衔在嘴角上,只是微笑。车贩子于是成群的拥了向前将他包围着。有的含了笑讲情,有的抱了拳头拱揖,为经将烟嘴子在嘴上取下来,又敲着另一只空手,笑道:“你们这些米蛀虫,实在也是不好惹。大行大市,我听听你们的价钱。 车贩子就报告了是法币八万元。为经脸色一板道:“你以为我是在这里卖古董。预备我望天讨价,你们先就着地还钱。稻价早就打破了十万大关,你们还打算拿大斧子来砍我吗?天气还早,你们趁早去别家村子里问问。 说着一扭身子奔回他的书房去了。 蔡大老爹的书房,那是个名,实在有异于普通读书人的书房的。一间白石灰浆糊刷的砖墙屋子,朝南有个钉死的直柱木格子窗户,糊了绵料纸。拦窗放了一张三屉长桌。桌上的红漆,全裂了龟纹,年岁也比主人大得多。桌上放了一把算盘,一块砚台,一只瓷笔筒,七八本帐簿叠在一处。桌子横头有个杂货铺的小货架,代替了书橱。货架上下三层,上层放着茶壶水烟袋,几只洋钱瓶和纸盒子,唯一的大老爹时代享受,就是一只两磅热水瓶,乃是画有着美女装潢的。下层放了些衣袜,只有中层放几部书,乃是《聊斋志异》、《三国演义》、《施公案》、《今古奇观》、《时宪书》、《玉匣记》、《康熙字典》、《酬世锦囊》、《陈修园十七种》、《六法大全》。他的治家处世哲学固然都在里面,就是他来求知识的深造也在里面。长桌子面前,他所坐的不是椅子,乃是个立体的长木柜,这叫钱柜,柜子上有盖,除了暗锁,还有扣搭上的明锁,这钥匙都在他裤带子上拴着的。此外有一张木架床,挂了白夏布帐子。老式木架床,除了三方有木板围了小半截,正面左右,都有雕花格扇,再加上帐子,这里面的空气,是十分安定的。但大老爹对于这床却是感到相当的享受,他家有的是稻草,这个他十分的浪费,堆着将到一尺厚,紫标布的褥子,蓝色印花布的被条,铺在这上面,比之上海人睡的那弹簧床绷,他毫无愧色。此外这屋子里有两把黑木椅子,和一个茶几,还有个大木橱。床头边还有一只腰桶,这里面放着大老爹享受的茶叶纸烟还有冰糖红枣云片糕之类。这样,屋子里也就差不多满了。摆椅子的地方墙上也有一幅拓本黑纸白字对联,“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 。对联中间,有一轴小中堂,乃是画的人物画,关羽读春秋图。主人平常治家休息,以及和密友谈心,都在这里。 这时,他进了书房,想到玉蓉说的姨父明天过生日。这位连襟刘绍仁,颇是混得出去。在乡下是个绅士,出外去也混点小差事,大小总是个官。他的生日,应该是个好日子吧?于是把书架上的时宪书拿出来,翻着明天的日子,果然是个黄道吉日,注明了宜祭祀婚嫁出门一大行字,他自言自语的道:“什么都是命里注定了的,人家生日,就是好日子咳! 这时门外有人插言道:“大老爹,你说哪个呀,你的八字也不错哇。 他道:“啊!曹四老爹,请进来坐吧。 曹四老爹是这附近一个社交人物,他虽没有绅士派的蓝纺绸裤子,却有一身漂白布褂裤,手上总是提着一柄青布伞。乡下人由戴草帽子到撑洋伞,这在生活和身份上,有个很大的距离。而曹四老爹有了这些,还穿着一双充礼服呢的鞋子,和花线袜子。乡下人穿洋袜子,也是个了不得的排场,尤其是这夏季可以打赤脚的时候。曹四老爹也就凭了这身穿着,常来往于绅士之门。他进来了,首先把布伞挂在书架上,向蔡为经笑道:“我无事不登三宝殿。那些车贩子,要我来和大老爹讲情来了。 为经道:“四老爹,你不要信他们的话呀。他们只出八万的价钱,还是一个月以前的行市呀。 四老爹是长长脸,嘴角上有颗黑痣,好像特意表现那张嘴技能很高似的。他先不答话,在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纸烟,先敬了主人一支,然后在椅子上就坐。主人是不大用火柴的,窗台上有个小泥墩子,上面插了一支佛香。随时吸烟,随时点火,比用火柴经济多了。他取下香来,主客各点着了烟,佛香仍归原位,他坐在钱柜子上相陪。 四老爹架了腿笑道:“当然不能依照他们胡说。不过依大老爹的意思,打破十万大关,似乎也太多了一点。他们把我拖了出来,要我和大老爹讲情算九万一担。 蔡为经不等他说完,站了起来,两手一拍道:“哪还了得!每担少卖一两万,这笔稻子卖了,我去年的粮要白收了。 曹四老爹看了他这样子来势很凶,就含笑吸着烟不说什么。就在这时,大长工在外面叫道:“大老爹,你出来,我有几句话和你谈谈。 蔡为经出来了,大长工垂了两手,脸上现出神秘的颜色。等为经走近了,他低声笑道:“大老爹我们这批稻,可以出手了。余家村去了五把车子,他们是九万一千一石成交。因为他们的稻子不多,这里的车贩子虽然知道这消息,还没有肯去,若是这消息传到别个村子去了,大家会跌价的。 正说着小长工又跑进来了,他道:“小王村知道了我们这里有车贩子,派人来叫了三把车子去,让到九万一石。 为经跌脚道:“你糊涂,你拦着他们不要走哇,快去快去。 说着,连连的向他们挥着手。他们走了,玉蓉却左右两手各提了一个包袱出来,经过他父亲的面前。为经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听话。两个长工,要在家里量稻,不能抬了你走。 玉蓉道:“你卖你的稻,我在村子里另外找两个人抬轿子。 为经道:“你疯了,家里有大小长工不用,你花钱另外找人抬。何况这笔稻帐不在少数,你也当帮我算算。你要走,下午走也不晚啦。 玉蓉道:“我听到说,你还在和车贩子抬价,知道你什么时候可以卖成? 为经气不过,半歪了身子,奔向女儿面前,将脸望了她的脸道:“你,你,你真疯了!有稻子不愿多卖钱? 那曹四老爹提了那柄布伞,也由书房里走出来,笑道:“三姑娘,你令尊大人说的对的。把稻再留半个月吧?怕不会卖到十一二万。大老爹,我告辞了。余子诚家有百十石稻等着卖,也免不了要我去讲盘子。 说着,他笑了一点头。蔡为经两脚乱顿了几下,红了颈脖子叫道:“你们都来逼我,什么意思? 曹四老爹笑道:“不敢不敢。我和大老爹作价,一开口就碰一鼻子灰。这又不是买田置产,作中的可以分几个中资。我何必呢? 蔡为经道:“不是那话,车贩子杀我的价,杀得太凶一点。这还没有到吃大户的时候吧? 大长工在外面又跑了进来,一路叫着道:“大老爹,车贩子都要走。他们喊出了价钱,是八万五,他们就等了开仓。若不肯让价,他们就走了。有几把车子,已经推出了村子。 蔡为经一拍手道:“走就走吧,我也不等钱用。 玉蓉板了脸:“怎么不等钱用,明后天我回来,就要二百万。家里的事看不惯,我还是去上中学读书。 曹四爹看这情形,微笑了一笑,提着布伞,默然的要走。蔡为经一把将他抓住。笑道:“老兄,何必如此。中午预备下四两酒,家里还有点咸鱼,煎几个鸡蛋,我们对喝两杯。 曹四老爹将舌尖舔了两舔嘴唇,笑道:“你们自己酿的酒很是不错,我愿意扰你两杯。 蔡为经道:“那末这个中人,请定了你了。请你和我去作主,和余家村子一样,就是九万一千吧。 曹四老爹将一个食指指了鼻子尖道:“你得给我曹老四一点面子,这零数你让了。 蔡为经道:“一担一千,十石一万,五十石就是五万。 玉蓉两个布包袱放在地上,现在又提了起来,问道:“爸爸,你到底是卖不卖?你若开仓量稻,我就等你一上午。不卖,我要走了,你哪里就不花几万块法币,只管罗哩罗唆耽误时间。 蔡为经道:“好吧,九万一担,我忍痛卖了,请四老爹去把车贩子都叫转来。 曹四老爹点点头,把布伞交给大长工,他出去了。为经向玉蓉道:“孩子,你把包袱放下来,下午准放你走。卖完了稻,你和我算算帐,我的算盘不怎么好。算完了,你用笔算再和我对对数。是我的钱,也是你的钱。 他亲自接过两个包袱,玉蓉也就跟了父亲走到书房里去。她的目的,是和父亲商量送姨父生日礼。他们刚进书房门,天井有人叫着大老爹。为经道:“是王玉清吗?你父亲又不来派你来,进来吧。 随着这话,进来一位姑娘,穿着蓝花布短褂子,青布裤子,全都打着补钉,头发剪短了,后脑是个月牙形。她长圆的脸,大眼睛,和玉蓉的面貌,竟是八九分相像。她左手提了两只绑了脚的鸡,右手提一篮子半黄半青的豌豆,都放在地上,先叫大老爹,后叫三姑娘。为经问道:“这是送我的吗?一不送新,二不过年,平白地送我什么东西? 玉清道:“我爸爸说,欠大老爹的稻息,实在拿不出来,这个送你煨汤吧。 为经道:“两只鸡几升豌豆,就能折十石稻的稻息,你父亲王好德老糊涂了。他也不老呀,你给我拿回去。 玉清垂了头道:“我父亲也晓得不够,这是他一点孝敬大老爹的意思,明天他会来和大老爹算帐。 玉蓉瞪了她一眼道:“我要和我爸爸说话,你到外面堂屋里去等着。 玉清看了看玉蓉的颜色,也没有敢多说,只好走了出去。这时二进堂屋和大天井里,站了十几名车贩子。曹四老爹站在屋檐下向大家笑道:“你们该知趣一点了。九万一石抹零还是人家三姑娘作主的,到底便宜一千元啦。你们又要大老爹贴一餐咸菜午饭,你以为这是一升米半升米的事情,我不好和你们去说。 一个车贩子指了出来的玉清道:“三姑娘来了,我们索性求求三姑娘吧。 玉清听了,身子向里一缩。她倒不好意思说,人家认错了人。车贩子跟着追上来,叫道:“三姑娘,好事作到底,不要躲开呀。 他们这叫喊声,惊动了里面书房里的玉蓉,就种下了两玉之间更深的裂痕了。 [book_title]第二节 炊烟有味引闲人 这位蔡玉蓉姑娘,虽然是生长在乡间的,可是她在城里念过两年女子中学,已变得和城里姑娘一般无二,再加上了她家庭的富有,父亲的宠爱,她实在没有把乡下那位姑娘看在眼里。人家要把她和乡下其她的姑娘打比,当然是看不起她。再要说到她和王玉清相同,那更是损了她的地位。王玉清的父亲王好德,不是她家的佃户吗?偏偏玉清这位姑娘简直和她模样相差不多,常是被人家这样提着,她就恨极了。这时车贩子叫着三姑娘,玉蓉在里面屋子里听到,还以为人家叫她出去讲情呢,就直跳了出来,连忙问道:“什么事?什么事?你们买稻子也不能追到我家内房来讲价钱啦。 车贩子看到又是一位蔡三姑娘出来了,却都是一愣。而这位三姑娘,不但是脸上粉敷得雪白,而且头发也烫得蓬蓬松松,这当然是一位财主姑娘的本色,就都向她叫三姑娘了。其中一个嘴直些的,就迎向前笑道:“三姑娘,刚才我们认错了人。我们看到那位穿花布褂子的人以为是你呢,你看她和你长得多么相像,在不认识的人看来,一定认为这是一对双生姊妹。 那位王姑娘听了这话,远远的站在过道的角落边发着微笑,自然,那是承认双生姊妹这个拟议的。可是蔡玉蓉听了这话,立刻把脸子气得通红,她先是瞪了双眼向这群车夫望着,随后使劲向地面啐了一口痰。接着指了大家道:“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你三姑娘是个人,你把我比什么?比小猫小狗吗?算了算了,我有稻子卖得到钱,你们有钱,也买得稻,请吧请吧。 说着,她挥了两只手像乡下婆子轰鸡轰狗似的,将大家轰了走。那些车贩子虽然不满意她的举动,可是她是个女孩子,也不能和她计较什么。有两个人叫着,不卖就不卖吧,轰我们做什么?说着,大家都跑出去了。玉蓉还是忍不住胸中那股怒气,反转身来,板了脸色道:“王玉清,你为什么冒充我出去和车贩子说话。 玉清这才离开了那夹道的角落,两手扭了衣襟角,慢吞吞的走向前道:“三姑娘,我没有敢冒充你呀。我走到前面堂屋里,他们就围了我乱叫,我有什么法子呢? 玉蓉道:“我没有那闲工夫和你说话,你走远一点。你父亲有什么事商量,他自己应当来说,你到这里来什么意思,有心出我的相吗? 王玉清红着脸,原是想驳她两句。可是她想到她父亲是自己的东家,她又比她父亲还能作主,这是不能得罪的。不然的话,他们父女要起租稻米,全家都受罪,玉清想到这点,什么勇气都没有了。倒是她搓着衣襟角的两只手,便觉得有劲。她缓背转身去,向外走着。玉蓉还指了她背影道:“今天若不是我要到二姨妈家里去,我一定把王好德找来问问。他常常叫他的女儿冒充我蔡三姑娘,那是什么意思。打肿了脸装胖子,也要脸皮受打呀。 玉清不敢理她,只是向前走。到了大门外,她想着,这不是太冤枉吗?哪个冒充过她呢?看她那副神气,恨不得要打人。穷人就是这样不值钱吗?她越想越委屈,走到一棵大柳树下,靠了大树兜子,低了头只管沉思着。曹四老爹原来想给车贩子把这批买卖说成,顺便就叨扰蔡家一餐中饭。现在车贩子全被三姑娘轰走了,大家全不欢喜,他也就不好意思再等着饭吃了。他将那把布伞收卷着像根手杖似的,提着走了出来,见王玉清靠了柳树发呆,便走到她面前低声问道:“你不走,还打算怎么样? 玉清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了。 她将脚上的鞋尖,翻了地上土,缓缓的道:“四老爹,你看见吗?我也并没有招惹哪个,受人家这样一顿痛骂,我心里难过得很。 说着话,流起泪来,她掀起一片大衣襟,擦着自己的眼泪。曹四老爹道:“不是我说你不懂事,还是我为你好。财主人家门口,黄土有三尺香,他们的忌讳就大着呢。你在这个地方哭,他们却认为是倒霉的,无论蔡家哪个看到,都会不高兴的,你要哭,大路上可以哭,回去也可以哭,你对了人家的大门,流什么眼泪?走吧,我送你回去。 说着,他将手上的伞横伸过来,代了手推她,那还算是避开男女授受不亲的一点说法。王玉清借这个势子扭转身去,委委屈屈地走去,曹四老爹在她后面跟着,看看前面几个村庄,都在树杪和屋顶上,冒起了几条直烟。这意思表示乡下人家,已经在烧煮午饭了。他身上虽然穿了一套白布褂裤,可是他肚子里的情形怎么样?他自己知道。早上在家里喝了两碗红米粥,没有菜,只是两个腌的臭萝卜。而且这种吃法,已是连续了一个月之久。好菜不想吃,颇想吃顿好白米饭,也想煮碗青菜豆腐,里面多放一点油。若是到王好德家里去谈谈,也许顺便掠他一顿午饭,豆腐不现成,青菜决没有问题,他家养了不少的鸡,必有很多的鸡蛋,怕他不会拿出几个来待客。如此想着,就开始运用着他的政治手腕,随着她身后,缓缓地道:“王家大姑娘,你们家还欠有东家的租子吧? 玉清道:“唉!不要提起,我也就是为了这事到东家那里去的。没有要紧的事,哪个愿意到有钱的人家去,看他们的颜色? 曹四老爹道:“你们欠他多少租稻? 玉清道:“大概是六七担稻子。 曹四老爹道:“那不是个小数目了,你们家应该交多少租呢? 说着话,他将布伞撑了开来。笑道:“太阳很大,大姑娘,你撑着伞吧。 于是就把伞送过去。玉清闪着身子道:“不敢当,不敢当。 曹四老爹道:“没关系。我们男子汉,比你姑娘家皮肤老练得多,我们受得住晒,你们受不住晒,撑着吧。 他这样的说,伸了手不肯缩回去,玉清只好将伞接着。曹四老爹又追着问道:“你们家应该向蔡家交租不少吧? 玉清道:“一年是三十六担租稻。本来我父亲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蔡家也知道我父亲种不了这多田。因为我们是老佃户,种他们家田有三十多年了,就说是两代吧,在我爷爷手上就种起的。他要收我们的佃,也要顾到这样多年的交情。 曹四老爹很兴奋地道:“收佃,那是随便的一句话吗?没有那样容易的事。种田种了两代,和他们家也出了不少的血汗。就说押庄钱吧,假如当年是十块现洋,三四十年,利上翻利也不得了。何况你们家种了三十多担租子的田,当年至少也交了百多块押租。 玉清道:“不过蔡老爹是常常把这话吓我们的,说我家把他的田种瘦了,年年欠交租稻,他要请请地方上的绅士,和我家讲这个理。有租交租,没租他收佃。现在五荒六月,他不能开口。今年秋季,我家若不能把新旧租子一齐开交出来,那是有事情的。 曹四老爹道:“你们又何至于年年欠租呢? 玉清道:“一来我家自己没有一亩田,种的都是人家的土,先就家里没有底子了。蔡家的田,不怎么好。丰收的年底,也收割不到七十二担子,照东佃各半的话,就吃亏了。一年的辛苦,人工耕牛种籽,哪里不是本钱,交清了三十六担租稻,抛除花销,我们也落不到一二十担稻子。我妈有个气涌的老毛病,去年冬天,几乎送了命,花了不少的钱医治。我哥哥前些年让日本鬼打跛了一条腿,出不得苦力,只好做点小生意,糊不了口,家里还要补贴他。我是个女孩子,也只是坐在家里吃。只有春季收点杂粮,拿来度荒月。家里养了两口猪,也要到秋天才肥得了膘。现在的零用钱,全靠家里养了二十多只鸡,每逢赶集去卖鸡蛋。我父亲有时捞两纲鱼,送到县城里去卖几个钱,但来往三四十里,也太苦了,去年冬天欠下的租,今年就交不出来。陈粮当然是没有了。有也不会欠租。稻米越来越贵,东家叫我们折钱还他,那不是要命吗? 说着话,走上了一道小河堤。堤上有一排大柳树,有着很浓的树荫。南风由田野上吹来,把那掩着很长的柳条,吹得像绿浪似的荡漾,人站在堤上,却是很凉快。曹四老爹身上一舒适,肚子里早晨装下去的两碗红米粥,更是消失了。 眼前一片水田,稻秧长得尺多高,绿油油的曝在日光里。田那边一带树林子,露出了四五排屋脊,有草房,有瓦房,屋顶上有三个烟囱在冒着午饭的烟。烟下几间瓦草相间的房子,就是王玉清家了。他笑道:“王家大姑娘,你真伶俐,家务事你谈得这样入情入理。 玉清本来是一肚子委屈,人家这样的称赞她,她忍不住微笑了,摇摇头道:“乡下姑娘,懂得什么呀? 曹四老爹道:“大姑娘今年贵庚? 她笑道:“翻过年去就二十了。 曹四老爹道:“才十九岁,聪明聪明!蔡为经那个女儿也是十九岁,不,二十岁了,我和她算过命,属马的,枉然进过学堂念过书,简直是个大混蛋。我们虽穷一点,但是大小是她一个长辈,她哪里会把我们看在眼里呢?大姑娘,你就太知情达礼了。好了,你到了家了,回家去不要把生气的事告诉你爸爸。伞交给我吧,我也回家了。 玉清拿着他的伞,可不肯交还,笑道:“你都走到我家门口,怎不再坐一会走? 曹四老爹指着人家屋脊上的炊烟道:“你看,我也该回去赶午饭了。 玉清道:“就在我家吃午饭得了。别的菜没有,干鱼还有几条,炒两个鸡蛋,也是家里现成的。 曹四老爹心想,她果然中计,益发把她稳住,别脱了鱼钩。笑道:“不叨挠你们了,这荒月哪家不是苦的。今天和你谈了这几句话,倒引起我一件心事。你爸爸是老实人,怎样对付得了这样一位调皮的东家?他言前语后,倒是打着你们的算盘的。天一天二,叫你爸爸到我家里去谈谈。晚半天没事,我煨上四两大麦酒,招待他一下。曹四老爹在家乡下,爱管个闲事,但事吃亏的人,都喜欢我,我打尽了人间的抱不平。大姑娘,把伞交给我。 玉清更是将身子一闪,笑道:“四老爹,你嫌弃我家不干净吗?你既有话和我父亲谈,正好就到我家去,怎么又改日子让他去呢?请吧。 她说着话,下了堤,步过跨着两岸的一条木板桥。四老爹站在堤上,跌了脚道:“我不该交这把伞给大姑娘,倒是作了押帐了。木桥上我还是不便抢这把伞,我只好跟着你走了。 玉清见把这位小绅士请到了,这是自己的胜利,这就带了笑容,在前面引路。玉清的家门口,是一块干菜地,她父亲王好德,在这里种了些豇豆黄瓜,上午闲着,乡下人不肯休息,拿了几根草绳,在菜地里捆绑黄瓜架子。玉清撑了伞跑到面前去叫道:“我们家有贵客,曹四老爹来了。 说着,低了声音道:“他有要紧的事来和你商量,我留下他吃饭了。 王好德上身穿件短袖的白粗布褂子,一顶破草帽,还遮不了整个脑袋的阳光,衣服都让汗湿透了,他也正需要着凉爽一下。这就离开了菜地,在路头迎着来宾道:“四老爹有工夫光降到我茅棚子来?真是请不到的呀,请家里坐,请家里坐。 曹四老爹点个头:“王二叔,你是勤快人,一刻也不闲着,草是刚刚耙过去,也可以休息几天。种庄稼人都像你这样,天下太平,五谷丰收。 王好德见他相逢就是一阵夸赞,也很是高兴。笑道:“承你老看得起我。无用的人,也只好多卖一点力气吧。 说着,将曹四老爹向家里引。 这是几户人家合住一幢庄屋,王好德开了个便门正对着菜园。进了便门,是个过堂,摆下了砻子、磨子、风箱,屋横梁上架着水车,算是个农具陈列室,也是作米的工厂,屋子中间摆了一张四方矮桌两条矮凳,也算是客厅。他下穿蓝布短脚裤,束了根青布腰带,裤带子上倒挂着旱烟袋,和一个小葫芦做的烟盒子。这就都取了下来,先在旱烟斗上装了一袋烟丝,将手掌揉擦了一阵烟袋嘴,笑道:“四老爹,先来两袋旱烟,我给你找纸烟去。 他们家黄土墙上有个大竹钉子,挂了一圈蒿草绳子是终日燃烧着的,代替了火柴。他顺手也取过来,都交给了来宾。四老爹笑道:“王二叔,你不用张罗?我是来和你谈心的,不是来打搅你的。我生平有个习惯,不吃寒苦人家。你叫你们大姑娘泡上一壶清茶我喝就行了。 王好德听了他这话,更觉得人家是抱了同情心而来,越是高兴,走到隔壁厨房里去叮嘱了一番,方才出来。曹四老爹抽着旱烟,闲闲的谈着。心里一方面打着主意,本来此行并无问题,如何找得出要紧的话来。但没有要紧的话,平白的到人家来候着吃一顿午饭,那又太不像话。他和王好德抱了矮桌子角坐着,将蒿子香挂在桌子角上,不时的取来烧旱烟袋头。王好德倒是忍不住了,问道:“听我们女孩子说,四老爹由我们东家那里来。蔡大老爹谈起了我的欠租吧? 曹四老爹点点头道:“是的。你家大姑娘,不是为了这事到蔡家去的吗?不过他现在只是和你们要欠租,别的说不出来。你再拖他四五个月,到了秋季新稻登场,他新帐旧欠,一齐和你要。你若不照他的话办,他就站在有理的地方收你的佃。虽然那是四五个月后的事,临时想法,那怎样来得及?我今天来的意思,也就是这样,你马上就想好了法子,让他整不住你。 王好德伸手乱搔着头发道:“我的天命,我现在吃饭,还是三餐吃两餐杂粮,让我想法子这个时候还欠租,那不是说空话吗?四老爹,你是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替我想个法子。 说着,他抱起拳头,连拱了几下。曹四老爹笑道:“我既出来打这个抱不平,当然我会和你出点主意。现在第一层我是在你东佃两边,多跑几趟路,把你们的感情先搞好。第二,我就要他少收你一点欠租,你也多少交出一点。你不是有两口猪吗?这上面总可想点主意。 王好德听了这话,觉得他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可是他存了一番好意来,总不能说他出的是坏主意,也就随了他的话敷衍一阵。 不过他的女儿,对曹四老爹的印象非常之好,已烧好了一锅开水,把自己家里收藏的茶叶末子,泡了一瓦壶茶,提了出来。另手拿着两只粗饭碗,都放在桌上。先斟了一碗茶,两手捧着,送到来宾面前,笑道:“四老爹,先喝碗茶吧,你为我们的事受累了。我洗干净了锅烧的开水,碗也洗干净了,茶里准没有油腥味。 曹四老爹欠身道谢。玉清走开向厨房里去了。曹四老爹笑道:“王二叔,你这位大姑娘,聪明伶俐,实在是好,你有福气。 王好德叹口气道:“女儿好有什么用,年一年二,就是别家的人了。我也是因为她在家是个帮手,没有向她婆家提过喜事。但是女大不中留,也留不住多久了。 曹四老爹正是感到谈欠租的事,有些词穷,话提到别的方面去了,那就很好,接着问道:“姑爷家很好吗? 王好德道:“也是庄稼人,然当比我好些,自种自食的田有几亩。不过还是不够吃。也就为这个,我办不起嫁装,他们家也办不起喜事,耽误了两年。有是有这话,今年冬天,他们要娶过去。我打听打听,他们只养一口猪,还不如我呢?这喜事怎么办? 说到这里,玉清不知在哪位邻居家里找了几根纸烟来,跨过门,听到这话,她又缩脚回去了。但没有一分钟,她还是将纸烟送到桌上放着,笑道:“四老爹,这烟不大好你勉强吸吧。 然后回转头来,向她父亲瞪了一眼,低声道:“你谈欠租的事,就说欠租吧,乱扯些什么。 王好德道:“是啦是啦,我不乱扯了,我也不过是因话答话。 玉清把脸子绷着,上眼皮垂着,噘了嘴道:“因话答话?哼! 说着,她还是进厨房去了。曹四老爹看她这样子,竟是不愿谈婚嫁问题。自己用了许多政治手腕,才博到这位姑娘欢喜,可别得罪了她。厨房正在隔壁,正传来一阵腊猪油煮小白菜的香味。这个日子吃老豌豆,新莴苣,半老黄瓜,天天不换样,口也吃得腻了,小白菜就成了很好的东西,尤其是腊猪油煮的,他首先咽了一阵口水,然后兴奋地拍了一下桌沿道:“王二叔,我和你想得一个主意了。 [book_title]第三节 兴风作浪小绅士 这句话,当然是曹四老爹故作惊人之笔。但是王好德听了这话,就不免瞪了眼睛向他望着,静等他的下文。他笑道:“有钱的人,算盘是打得很精的。你现在不是没有稻子交欠租吗?他那个老收租子的老地主…… 王好德向他摇摇手笑道:“四老爹,你千万不要谈这个可怕的名字。我们蔡大老爹,就怕人家说他是地主。 四老爹笑道:“这是新来的摩登名词呀。他怕听有什么用?县政府县参议会,口里说,笔下写,动不动就是地主佃户,贫农中农自耕农。 王好德给四老爹在粗饭碗里斟上了半碗茶,然后在自己碗里也斟了大半碗,那布满了粗网纹的手,一把抓起碗来,向口里倒着茶,骨都一声,把碗里的茶喝了个干见底,然后放下碗来将手按了一按碗沿,笑问道:“贫农中农,那名字我猜想得出。像我吧,总是个贫农了。什么叫自耕农呢? 曹四老爹道:“那就是我们一句俗话,自耕自食的庄稼人。自己有田,自己种着,这就叫自耕农。 王好德一拍桌沿道:“哦!这就叫自耕农。人家读书作生意,都是想升官发财,但是我王好德没有这个想头。只要作个自耕农,有这么一天,叫我坐金銮殿作皇帝我都不干。 曹四老爹笑道:“作个自耕农,还不是苦人儿一个。为什么有皇帝都不愿意做呢? 王好德道:“四老爹,你是没有给人种过田,你不知道这个滋味。单说我们这江南地方的庄稼人呢,正月尾上浸种,二月尾上种秧田。三月里放水,四月初里插秧,亲手把一粒粒的稻子,变成了绿满田园,那不是我们一把血汗?那时,下过几场好雨,晒过几天好太阳,秧长得一尺多长,先就是一阵高兴。年成好,五六七三个月,田里是肥杆子,绿叶子,一天比一天长得好看。直到八月中秋前后稻穗子长了四五寸长,看了心里真是好受哇。打下了稻子,整担的向仓里挑了去,真是人生吃喝穿戴,什么不出在里面?可是到了东家到门,一算租稻,这就让人心里凉了半截,那堆在仓里黄澄澄的玩意,至少人家也得了一半去呀!人家的田,人家也要还粮纳税出派款,自然不能说人家不应当挑去。不过一手养出来的东西,让人家分走了一半,当时心里总有说不出来难舍难分的味道。若是我自己的田,我种多少收多少,就是还粮纳税出派款,那究竟不是一把拿了出来的,虽然难过,也不会像交租的时候,难过得那样厉害。我虽没有做过自耕农,我想收稻子进仓的那阵子高兴,想到今年这阵汗没有白流,那实在是比坐金銮殿还有味。 曹四老爹笑道:“你没作过自耕农,你也没有坐过金銮殿呀。你怎么知道那滋味不如这滋味呢? 王好德道:“话扯远了,不要去作那个梦,还是谈本等的话吧。你说我没有稻子交欠租,应当怎么办? 曹四老爹取了一支纸烟,口里衔着,伸到桌子角上,就着蒿草绳子上的火吸燃了,抬头喷出一口烟来,三个指头捏了纸烟转动着。 他笑道:“你穷,我知道,前后村子里人知道,蔡为经有什么不知道的。他现在逼你要欠租,一来要一升是一升,要一斗是一斗。二来呢,也怕你陈租不清,新租又欠。你若是现在给他写下一张欠条,约明到了新谷登场,新旧租稻,一并交付,他也就不和你为难了,而且这个日子和他写下欠条,还可以请他抹一点零。 王好德道:“我真是交不出来,他也不会为了几担租稻和我打官司,写张欠条,也许交代得过去。到了新谷登场,新旧一把交,那不又把我缴个精光吗? 曹四老爹将右手一个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道:“乡下要我们这班人作什么的?到了那个日子,你少不得摆下一桌请东酒,找上几个绅士作陪客,然后和他一讲情,一借二让,总可以留下一点东西给你。作东家的人,也真不能把佃户饿死。现在你写张欠条,得自在两三个月。要不然,你今天送鸡,明天送鸭,后天送荞麦豆子,东西去了,他在帐上,没有抛除你一粒租子,你是明暗两吃亏,你想我这话对不对? 王好德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住点头。一会儿玉清出来,擦抹桌子,接着送上菜碗来。曹四老爹猜个正着,正是一碗干鱼,一碗韭菜煎鸡蛋,一碗小白菜,一碗煮老豌豆,另外一只小瓦壶,四周粘尽草灰正是由灶笼里煨熬了酒取出来的,送到桌上,就有一阵浓烈的酒香袭人。曹四老爹搓着两只巴掌向她笑道:“大姑娘,真是打搅你了。这菜都是你做的?你看,做得多快,又多干净! 玉清虽明知道他这话是溢美的。因为四只碗,就有三只粗陶器,黑黝黝的,谈什么干净。不过这话由绅士一类的人说出来,那究竟是受听的,这就站在桌子边微笑道:“怎谈打搅这句话?请都请不到的呀。我们的事,还得请四老爹多多维持呀。 曹四老爹已是被王好德斟上一杯酒,他左手先端着陶器杯子抿了一口,又香又热和,右手拿了毛竹筷子,夹了一块韭菜煎鸡蛋,送到嘴里咀嚼着,真是香咸可口,这和城里人吃清蒸鱼翅,是一样的流芳齿颊的。他高兴极了,偏转头来向王好德笑道:“你看,你家大姑娘多聪明,还能说句新名词呢。她要是念上两句书的话,那还了得? 王好德笑道:“我儿子都没有钱念书,更谈不上女儿了。 曹四老爹道:“那是谁说的,女儿比儿子有用的,古往今来,也不少哇。 王好德道:“她娘婆二家全是穷庄稼人,她是怎么个好法? 曹四老爹又抿了口酒,又笑着说了句哪是难说的。玉清因父亲提到了婆家,她就不愿站着,依然回厨房去了。曹四老爹也不一定要恭维她,她既走了,就转过话锋,恭维王好德,弄得王好德益发的情尽招待,小壶酒完了,再添大半壶。酒后,曹四老爷是吃了三碗饭,最后,还加了大半碗锅巴粥。酒醉饭饱之余,曹四老爹又谈了一会,许下了许多愿心,要过了布伞,方才告辞而去。 这时,已是太阳偏西了,曹四老爹,将布伞撑着,顶在肚脐眼上,挡了阳光。口里念着千家诗,“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很高兴的回家。不过他这样搞到的酒醉饭饱,也就是一餐,而且许了王好德的愿心,也必得还。要作个问事的先生,自不能一次完事。过了两日,想得了个机会,在半上午的时候,向蔡为经家走去。照着普通烧午饭锅的习惯,这该打午饭米了。到人家去吃饭,不可太接近了开饭的时间,那就形迹太显然了。曹四老爹一路盘算着,向蔡家走了去。在蔡家大门口左边,有口椭圆形的池塘,四周有好几棵大柳树和半圈杂树,这时,全是布满了嫩绿色的叶子的,太阳照着树,反映得塘水碧绿。那不大有劲的东南风,由柳条子里穿过来,在水面上拂着,水面起了层层的鱼鳞纹。蔡大老爹今天上午,也许是算盘打得太累了,需要轻松一下。他正是背了两手在身后,沿了塘岸,在柳荫下面踱来踱去。曹四老爹走向前拱了两拱手道:“大老爹,今天上午得闲啦。 蔡为经笑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这样子,无所谓闲不闲,我估量这塘的水怎么样?假如再下两场大雨,田里的水够了,用不着把这口塘放干,我就买几百头鱼苗放下去了。 曹四老爹拍了手道:“妙极妙极,这缘是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我正为此事而来,我路上有两个鱼苗贩子,正托我找销路呢。 蔡为经听了他这话,想到心中一件事,不由得嘻嘻的笑了。原来曹四老爹,是四十以上的人,虽然赶上了新教育,但他儿时,新教育依然没有打进农村。他念过一套四书,半懂不懂,又念过诗经书经,却是始终没有和书的内容发生联系。只有一本《千家诗》和一本《增广贤文》,念得滚瓜烂熟,而对贤文,犹能运用自如。乡下人把《增广贤文》的形容词,变成了书的简名,叫着增广,而且有个歌诀是:“读书不讲,如念增广 。蔡为经到底是有钱子弟出身,念过私塾,也进过几年旧制中学,肚子里是比曹公的墨水装得更多。遇到曹公卖弄文学,就忍不住笑了。 曹四老爹何曾解得,便问道:“大老爹,你何以发笑? 蔡为经道:“我觉得这样好的天气,不能游山玩水,老是在家管着这些柴米油盐,有点俗不可耐。 曹四老爹道:“府上的帐,不都归大姑娘管吗? 蔡为经叹了口气道:“真是一言难尽。她现在也为自由平等的话宣传得醉了,说个自助自立。这些家庭小事,哪里肯管。不过这样也好,我没有儿子,望她能和我作个儿子,支持门庭,我也就由她。据她说,她打算竞选县参议员,将来免不了还请四老爹帮忙呢。 他一听这话,将手拍着大腿,大叫一声道:“赞成之至,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谁说姑娘就不能竞选参议员。西洋有个什么国,就是女子作皇帝。内阁总理是小姐,各部部长,有太太也有小姐,人家就是强国呀。据说就只有陆军大臣海军大臣用的是男人。 蔡为经道:“这是哪一国? 曹四老爹正色道:“真有那一国,报上都登着的。 说到这里,他走近了一步,低声道:“大老爹,你家非有一个参议员不可。你这么些产业,大老爹自己又不大跑县政府,有起什么事来,政治上是缺少一点靠山的。大姑娘要竞选参议员的话,我和她跑腿。 蔡为经站着出了一会儿神,摇摇头道:“恐怕不行,她年纪太轻了,而且这笔运动费恐怕也很是不少。 曹四老爹道:“要花钱干什么?多有几个人跑路就行了,这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上午大老爹没事吗?我陪你谈谈。 他说着,也不管主人是否同意,他竟是走在主人面前,引着他向屋子里走。蔡为经也是因长日无事,很觉无聊,既然有个人来谈谈,倒也可以解闷,就陪着客到他那间身兼数职的书房里去。曹四老爹放下手上的布伞,又作了沉重的颜色,问道:“大姑娘真是要弄个参议员作? 蔡为经笑道:“我是说着玩的罢了,终不成二十岁的姑娘都去当参议员,把乡下这些绅士都放到哪里去?有些亲友,倒是和我商量过,让我出来。大家也都说了要支持我,不过人家不会白支持的,总要送些礼。钱少呢,无所谓,我就搞着玩玩吧。不过真是让我搬出整捆的钞票来搞这个事,那我又犯不上了。 他说到这里,也就提起了情绪,在那书架子下层杂货摊上,找出了一盒纸烟和一盒火柴,放到帐桌上来敬客。他自然是坐在那钱柜子上。曹四老爹原是要来谈卖鱼苗的,有了大题目,哪还谈小事,他横头坐在木椅子上就谈起选举县参议员的事来。这段事情,正是曹四老爹这路闲人的话题,一天也不知道谈过多少次,当然说的情形透澈,蔡为经也听得很是够味,最后,他指出,有一千五六百张票子,可以当选。蔡府上本家,一定支持本姓大老爹,可以收到三四百张票子,蔡府上亲友方面,也可以拉两三百票子,本保上可以出三四百张票子,这就差不多了,只要再想法拉别保一二百票子,就万事齐备了。本保,有几个人跑跑路,没什么不成的,别保呢,姓曹的就可以想法。四老爹交代了个八成,伸头看看窗子外的太阳影子,就站起身来扑扑身上的烟灰,笑道:“谈着有趣,把大事都忘记了,我该回家吃饭去了。 蔡为经笑道:“这个时候,当然在我家里吃饭,我也没有告诉家里预备什么菜,不会费事的。 他说着话,站起身来,伸了一只手横拦着,倒是有相当的诚意。曹四老爹半歪了脖子望了他笑道:“我真的打搅大老爹? 蔡为经笑道:“这有什么真假?一顿饭也算不了什么?何况我还是真有话和你谈。 曹四老爹两手一拍,笑道:“你看我只管谈竞选的事,把另一件正经事忘记了,就是贵佃户王好德,到我家去过,他说欠你老的租子没给,一直要拖到新谷登场,那太不像话了。他说愿意为着借条,多少认点息钱,新稻出来,新旧一并奉还。我当时就痛骂了他一顿,说他这太不对了。去年的租稻,放到这时不给,这要借几个月,收租的人,压下了一年稻子不买,是那几个少数的利钱,补得起空子来的吗? 蔡为经听他所说,完全站在自己一边,很是高兴。因为拿出来的那盒纸烟,已经是吸完了,又在杂货架子上杂货堆里摸索了一包烟出来,抽出一支,含笑送到他面前,曹四老爹一想在这里吃饭,是绝无问题的了,于是高高兴兴的坐下,凑和着主人的意思说下去。主人也在高兴之下,否认王好德写借条的行为。他吸着烟沉思了两分钟道:“王好德这家伙,外号叫王好老。他老婆又是长年多病,一点治家的经济原则没有,还是真穷。不要他写借条,问他要租子,他有稻子交出来吗? 曹四老爹眉毛皱了两皱,口里吸了一下响,表示了他躇踌的样子,而他还有些悲天悯人的神气。这就又带了三分愁苦的样子向主人道:“我到他家去过,他家的确是穷。现在说他们还可以盘出钱来的,只有他家两口猪。可是这猪还不到三四十斤重,作不了什么大事。大概到了秋季收割的时候,这猪也就勉强可用了。 蔡为经道:“这倒让我想起了个办法,他写借条就写借条吧。但是他必须在借条上赘明一句,他一定是把猪养得肥大了,就卖猪还我的租子。 曹四老爹心里跳了几下,眼睛又盯了主人一眼,微笑道:“这个办法很好。不过他家有两口猪的事,大老爹不要说是我说的。 蔡为经哈哈一笑道:“他家到我家这样近,他家喂了两只猪,我都不晓得吗? 说着话时,蔡家的小长工,来请主客吃饭,主人就问煨了酒没有?小长工道:“煨了两壶呢。 曹四老爹立刻闪动着两条眉毛,笑道:“酒不必了,酒不必了。以后我和大老爹跑腿的事多着呢?必须遇茶喝茶,遇饭吃饭才好。 口里说着,跟随主人上小堂屋。究竟财主人家,作风不同。桌上摆下六七只茶碗,除了素菜不算,中间就有一碗黄瓜段烧肉,干鱼鸡蛋,这样大户人家更是有的。宾主共坐下来,主人提了小锡壶和客斟着酒。这个不速之客,端着小瓷杯子,刷的一声,干了那杯。然后举了空杯子道:“我还没喝酒,不是醉话。我就是蔡府门上一条狗,大老爹有什么事,只管叫我,我是一呼就来。还有什么人欠租欠款,你都交给我,我全盘和你老代催,还是银钱不过手。你就是我们这一乡的一尊活佛,我们不能不拥护你老呀。 这样说着,连站在一旁的小长工都张了嘴笑着。曹四老爹向他正了颜色道:“小兄弟,你不要笑。你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你能在蔡府上作长工,你是造化。不说别的,单是每天这一粥两饭,现在我们乡下,有几处人家可以照办。你们在蔡府上作工,要多费力才对呀。 这话说得主人非常的受听,不住的点头。曹四老爹笑道:“大老爹,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王好德离府上最近,他有了钱,决让他躲不了。就是明天吧,我先到他家和他说说,让他把借条先写好。下次我下午来了,免得又打搅你的中饭。 蔡为经笑道:“一顿便饭,你不要太认真了。上次卖稻子,买卖没有作成,你也就不吃饭走了。我家三就埋怨我没有留你呢。 曹四老爹道:“哦!我还没有她呢,该向她谢谢。 蔡为经道:“她去拜姨父的寿,还没有回来呢。她就喜欢在她姨娘家,一来呢,他两口子都喜欢她。二来呢,他家到县城只有三四里路,买什么东西都是便当的,小孩子顺脚溜着就到城里去玩玩。我总劝她少去,她哪里肯听? 曹四老爹道:“至亲骨肉,那又何妨?三姑娘若在县里念书,令亲也多个照应。 蔡为经道:“下半年,我那姑爹中学毕业了,也许他们家要提到办喜事。孩了们就是结了婚以后,一路到南京或北平去念书,这也好,省掉我许多心事。 他说心事,也就真有了心事,端起杯子要喝不喝的,只管出神。曹四老爹以为他还是惦记王家的欠租,隔了桌面,竖起巴掌,正了颜色道:“王家的事,我一定上心,要不,我今天下午就去一趟吧? 主人见他如此上劲,复又笑了。 [book_title]第四节 数日奔波一借条 乡下的绅士们,奔走各庄,挑拨是非,也和解是非,他们的第一个目标,自然是弄几个钱花。第二个目标,就是随时去白吃白竭。这样既可以省掉家里一顿,而且还可以增加些营养。吃人家事主的,总比吃自己的好些。所以曹四老爹在蔡家吃饭时,他又约着要到王好德家里去。这样,他又可以在王家吃一餐了。当午又是个酒醉饭饱,和蔡为经说到太阳偏西,方才回家。次日,又在烧午饭的时候去见王好德。这老农是刚由田里耘草回来,两条腿上,兀自黄水淋漓,夏天在水田里工作的人,穿衣服是热,不穿衣服是晒,于是在肩膀上搭了一块蓝布围巾,和头上的草帽相配合,遮盖了半截身子。王好德走到便门口,站在一棵柳树荫下,将耘草小耙子,靠了树干放着,那块蓝布围巾汗湿透了,像是水洗过以的,他拧着那围巾上的汗,像漏斗眼里的水向下淋。然后手拿了草帽,在胸脯面前扇着。曹四老爹收着他撑的布伞,慢慢的走到面前,笑道:“王好老,辛苦了。 王好德听他的称呼,又客气了一点,显着彼此交情进步了。笑道:“四老爹,你大概又为我们的事忙着了,快请家里坐。 曹四老爹一听这话,人家就有相敬相亲之意,于是笑道:“我们至好,跑几步路算什么。 说到这里,他走近了两步,对着王好德的耳朵,低声道:“有钱的人,脾气大,话也难说。为你这欠租的事,我到蔡家去了两次,可以说我是说得舌干唇焦。到了昨天下午,总算有点眉目。唉!这种地主,真可以叫声打倒。 他说到这里,还表现了他意志的坚决,将脚在地面上重重的顿了两下。王好德看他这样子,当然是十分同情的人,也就满脸表现了兴奋的颜色,向他抱着拳头,连说四老爹你是好人,你是好人。 他说过第一句,想不出第二句来换着话说,所以第二句还是那四个字。第二句说完,第三句依然变不出花样来。还是曹四老爹不肯失掉机会,点了头道:“我们到里面去谈吧。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他又抖了一句文。当然,这种文言,王好德是懂得的,就引了曹四老爹进门,他的作风,和上两次有点不同。他坐下之后,就将蔡为经大骂了一顿。王好德坐在旁边,倒不好说什么。直等他骂了二三十分钟,王好德笑道:“四老爹,你也不必生气,我欠他租子,乃是真情。我只能说我没有钱没有粮还他,我并不想赖他的。 曹四老爹点了两点头道:“王二叔是天生公道人,肯说这种话。不过在他那意思,你光是承认欠他租子,那还不行,你得和他办点手续。 王好德连点了几下头道:“那意思我明白,上次四老爹也和我说了,无非是让我写一张欠条,我就照写给他吧。 曹四老爹见他这样慷慨的答应了,倒为之默然。今天王家没有预备纸烟招待,只是主人取下腰带上挂的那支旱烟袋,放在小桌子角上。曹四老爹对于这种招待,倒是将就了。取过旱烟袋,在旱烟袋上挂的烟荷包里,撮上些烟丝,慢慢的在烟袋头子上放着,他是在借了这个缓慢的动作腾出工夫来想心事。王好德取过墙上挂的蒿草香绳,给他点着烟,笑道:“为了我们穷人的事,老是让你们这样费神,我们将来是怎样的报答你呢? 曹四老爹笑道:“言重言重。我在乡下,承大家看得起我,遇事都要我跑一两趟腿,我怎能不尽力而为。借条,我今天先和你起个稿子,念给你听。等你同意了,我再拿去给蔡为经看。他没有话说了,然后我亲自带你到蔡家去当面画押。 王好德哎呀了一声道:“那要四老爹跑多少次路呢? 他摇摇头笑道:“那倒不要紧,我又不种庄稼,什么时候,也是闲着的。不过这样一来,少不得又要叨扰蔡家和府上两餐饭。 王好德笑道:“那也太值不得说了。四老爹为我们的事跑路,难道还要你饿肚子吗?不过没有好的吃就是了。 曹四老爹一听这话,这样的饭食,算也有了着落,大为起劲,就叫王好德到邻居家去借了一副笔砚,和一张草纸来。他伏在桌子上,口中念念有词,起草了一张借条,连涂带改,费去了三十分钟的工夫,然后放下笔来,将手一拍桌沿道:“这一张借条,写得四平八稳,你们两方,都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我念给你听。 于是两手捧了纸条念道: 为立借条事,立借条人王好德。兹因去年应交东家蔡大老爹印为经名下租稻,欠有七石五斗整,理应早日交清,奈以家中用途不凑将租扯用,至今未曾交割,十分抱歉。现经中保说合,一俟秋谷登场,一并交送。在拖欠期间,当按租周息二分起息。家中养猪两口,可作保证。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立借约人王好德保人曹虎翔王好德在一旁静静的听着,问道:“四老爹,怎么把我两口猪也拉扯在内呢? 曹四老爹笑道:“这不过一句空话,譬如我也写在上面作保,你交不出租来的时候,蔡大老爹还能拉我去当租稻吗? 王好德点点头道:“四老爹说的是。借条上只写了把猪作保,并没有把猪抵钱,猪和人一样,只是作保罢了。不过这二分起息,从那时起呢? 曹四老爹笑道:“你什么日子立借约,什么时候起息,这还用得着问吗? 王好德又点了两点子头道:“不过四老爹说可以抹零,现在并没有抹零啦。 曹四老爹笑道:“你真是个老实人。在字面上,你落得君子些,到了交租的时候,你请上一桌酒,邀上几位中人。世界上决没有作中人偏着东家的,那时候大家和你一说合,当然是东家大大的推让一番,岂但是抹零而已。 王好德手摸了下巴,想了一想,问道:“这样子办,自然是好。但是四老爹的借条上都说了,口说无凭,这将来和东家办交涉,口说有效吗? 曹四老爹将身子一扭,扭得连头也转了两个圈子,笑道:“那丝毫没有问题,我姓曹的给人作一件事,一定前前后后,都顾个周到。 说着,先伸手拍了两下胸脯,然后又竖出个大拇指来,半昂着头,脸色板得端端正正的。王好德看他这副神气,也就很是相信。正好玉清提了一篮子菜回来,脸上晒得红红的。她将头上搭的一条湿手巾取下,一路叫着好热进门。看到了曹四老爹在座,立刻笑着相叫。曹四老爹笑道:“大姑娘,你看,我又赶着吃午饭到你家,少不得要打扰你家了。你脸腮上晒得这样红,快去凉凉吧。 玉清站着出神了一会。她把菜篮子放在面前地上,将脚踢了一下篮子,正了脸色道:“为洗这篮子菜真倒霉。 说着,她又噗嗤的笑了。王好德道:“你遇着了什么事? 玉清道:“我在塘里洗完了菜,提着篮子回来。遇到两个人,倒也是绅士的样子。有个五十上下的人,只管对我望着。我看他那么大年纪,嘴上一把黑胡子,也没说什么,我低了头走我的。另外有个人三十来岁,穿了短衣服走路,手上还搭了件长衫,是个斯文人了。他倒和我点了个头说:‘三姑娘,你真勤快呀。这位老先生姓冯,我们到府上去拜访蔡大老爹的。’我才想起他们认错了人,那个冯老头子,准是蔡大老爹的亲家翁。我一扭头就说,我不姓蔡,我姓王,我也不再理他们就回来了。 曹四老爹道:“那个黑胡子,是长方的脸,额角上有个大黑痣的吗? 玉清道:“对的。 曹四老爹两手一拍道:“这家伙是个酒坛子,和我比过两回酒,真不错。他会亲家来了,少不了大喝两场,我找他去。 王好德道:“你在我这里吃午饭呀,虽然我没有蔡府上的菜好,我倒是诚意的。 曹四老爹红了脸笑道:“我并不是去赶他一顿吃,我和姓冯的有话交代,下午去,恐怕他走了。我这就去,顺便也可以把你们的事解决了。 说着,他把写的那张借条,揣进衣袋里,然后将放在桌子边的布伞捞起,起身就走。 王好德因他来了,很出了一番力气,茶也没有喝一碗,甚不过意,直送出大门外来。曹四老爹想到冯老头来会亲家,蔡府必是盛大招待,自必鸡肉鱼虾好菜全有。中午虽来不及炖鸡汤,而他们家子鸡也不少,这时候新辣椒正嫩着,必然是炒辣子笋鸡,还有瓠子烧肉块。他心里幻想着这可口的好菜,眼望天上的白云,就像一块大肥肉,早是魂飞到蔡家的饭桌上。后面有人相送,他并没有理会。他一口气跑到蔡家大门口,就遇到小长工提了小篮子向外直跑。问道:“匆匆忙忙,要向哪里去? 小长工道:“我们亲家老爷来了,上镇市上去买些新鲜肉回来。天热,案子上,肉不会多,去晚了,怕买不到呢。 他说着话,更不停留的走了。曹四老爹心里暗暗叫了声活该有口福。奔到蔡为经书房门外就叫道:“大老爹,你吩咐我的事,我已经办来了。这些佃户,没有一个成人的。我和他说了多少话。他才…… 说着话,他已走进了屋子,看到一位长方脸黑胡子的人,立刻将布伞向旁边一丢,抱了拳头,深深的作了三个揖道:“冯二老,彩堂先生,冯参议员,我们的民意代表。 这位冯彩堂县参议员经他这一番恭维,也就有礼相还。笑道:“幸会幸会。我给你介绍,这是刘百立参议员。 他说着,指了一位同来的中年汉子。曹四老爹又是一阵揖,笑道:“难得,遇到两位民意代表,我得多多请教。 他周旋了一阵,也不问主人是否相留,就坐下来了。 蔡为经对于这位县参议员亲家,倒是钦佩非凡的。他这时在屋子里陪客,并没有工夫谈欠租问题。但看到冯彩堂对姓曹的,很是客气,他也就不置可否了。好在曹四老爹在乡下是个万事通,两位来宾无论说什么,他也可以帮腔,南天北地,足谈了两小时。主人除了茶烟供客,还有干果碟子佐茶,说久了也并不淡口。接着就是大长工来相请,到堂屋里去午饭。曹四老爹这才打了个哈哈,站起来道:“只管和冯刘二公说话,把时间也忘了,我当告辞。 蔡为经道:“你当和我陪客,怎么说走的话? 曹四老爹把丢在墙角上的布伞拾了起来,笑道:“不,我回去还有点事,我也得把正务交代交代。 说着,把口袋里写的那张借条草稿取出,递给蔡为经道:“大老爹,你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我原来写的比这还要切实些,王好德那家伙狡滑得很,他虽然不认识字,他要我一句句的念给他听,我只好改成这样子。 蔡为经看了看,点着头笑了。冯彩堂问道:“曹先生什么大手笔?亲家看了,甚为赞成。 蔡为经就递了过去给他看。冯彩堂看过之后,手里拿了纸条,另一只手摸了胡子,微微的摇摆了头道:“将猪作保,这是创举,不必了。佃户若是好佃户,将来和他理论起来,这借条倒见不得人。人家看了,说是东家太凶,连佃户两只猪都计算在内。 蔡为经笑道:“这原不是我的意思,这笔就免了吧。 曹四老爹笑道:“二位可说宰相肚里好撑船,宽宏大量。见了王好德我当宣布二位的德意。好吧,我明天引他来写借条画押,告辞告辞。 说着,连连拱手。蔡为经笑道:“全乡下的人,都吃过午饭了,你打算到哪里去?你若是走了,不是客气,倒是见外了。 曹四老爹提着手上的布伞,摇晃了几下,作个沉吟的样子,笑笑道:“好吧,那我就叨扰吧,改天我也得请请两位民意代表。冯刘二公在这里多玩两天吗? 冯彩堂道:“我们是路过此地,顺便就看看我们亲家。 说着话,大家一同走到堂屋,堂屋正中间,拉开方桌子,将椅子围着,桌面上摆满了菜碗,碗里的菜,都是堆起来的。桌角上放了一把瓜式锡酒壶,四老爹嗅到一阵肉香,又嗅到一阵酒香。他也不知什么原故,嘴里的清涎,立刻充满了,他咕嘟一声,伸着脖子咽了下去。 主人一阵谦让,引客入座。曹四老爹扶起筷子,嘴里没工夫说话,倒反是安静了,他准有十五分钟不曾开口说话。还是那位刘百立参议员引起了话锋,他笑道:“我今天到这里来,几乎闹了个笑话。我把一位洗菜的姑娘,当作蔡小姐招呼。我在县里,遇到过蔡小姐的,本来她是个学生装束,怎会乡下打扮呢?但我当时没有想到这是错了。 冯彩堂笑道:“我这位未过门的儿媳,我也见过两面的。连我也认错了,何况你呢? 曹四老爹正想说什么。蔡为经先抢着答道:“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相貌身材,大致总是那样。亲家,你那儿媳妇,非常的好强,她就怕人家说她和乡下姑娘一样。她的理由,乡下姑娘,都是没有知识的。 冯彩堂微笑着,点了两点头道:“若根据这一点,倒是说得通的。现在时代是变了,不要瞧不起乡下人啦。 曹四老爹举起酒杯来道:“好!冯参议思想平民化,恭贺一杯。 说着端起杯子来先干了,冯彩堂当然也就陪着他干了这杯。他自提着酒壶,将杯子满上了,又对刘百立道:“先生当参议员是我们这一县之福,年富力强自不必说了。光是先生的大号,百立两个字,就适于建国,恭贺一杯。 刘百立道:“兄弟不会喝酒。 曹四老爹笑道:“那么先请用点菜再喝。 他拿起筷子,对菜碗里连连指点了几下。先夹了一块半肥半瘦的肉吃了,然后又夹了一块鸡吃。见别人还是不喝,他笑道:“刘参议员随便,兄弟先干了。 说毕,把杯子端起来一饮而尽,而且表示了他的努力,将杯子喝得刷的一声响。但是桌上人只有报之一笑,并未同干一杯。曹四老爹觉得今天这顿午饭,是整个月不遇的良机,他并不放松,在四面八方逢迎主客之下,闹了个酒十醉,饭十饱。饭后,冯刘二人,倒真是要赶路,只谈了会子话,也就告辞。蔡为经笑道:“我们两亲家,几个月不见面,见了面又不能多谈。 冯彩堂道:“我没有什么事。不过你那女婿,为了下半年考大学的事,也许要来和你谈谈。现在孩子赶高中毕业的功课,分不开身。二来孩子又没过门,总是难为情,暑假的时候再说吧。 蔡为经知道是一句闲谈,也就随声附和着,把客送出大门而去。曹四老爹还等那借条的结果,依然在书房里坐着。蔡为经回来了,他向主人连拱了几下手,笑道:“多谢多谢,这顿好菜好酒,吃得我晕过去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关于王好德欠租的事,你老意思怎么样?我明天把这事办结束了。 蔡为经道:“好,就照着你的话办。我亲家公说了,拿猪作保的事大可不必,我也就大方些吧。借条上他亲笔画了押,又有四老爹作保,也不怕他再短租的。 曹四老爹今天是心服口服,将那张草稿要回来,道谢而去。次日,他不便再吃蔡家的午饭。过些时候,到了王好德家,见了面就说:“王二叔,我不便常打搅,你家吃什么给我添双筷子就行,什么也不必预备了。吃完了饭,我们赶到蔡家去办完那件事。我昨天为什么赶了去,就是借了他亲家公当面给他说情,让他驳不下来。我说人家欠你粮食,并不欠你的猪肉,将猪肉作保的事给免了吧。他先是不愿意,后来我说,他不肯,我就不管这事了,他才答应了。老实说,我们作小绅士的人,是替穷人说话的。 王好德听说,着实道谢了一番。他们家里,原是吃大麦糊,就另外焖了一小锅饭待客。没有菜,也炒了两个鸡蛋,和一碗小毛鱼干。酒是王家储藏的,也煨了一小壶。这是曹四老爹奔走借条最后一次收获了。饭后,双双到了蔡家,当着蔡为经的面,写好一张借条,由王好德画好了押。四老爹作保的人也画了押,将借条双手交给蔡为经。他将借条从头看了一遍,点了头道,“这事就这样解决了。王好德,这是四老爹的面子,要不然,我是不能答应的。到了新谷登场的日子,我是根据这借条说话,那是不能再打擂台的。你把我的田,种成什么样子了,我作到理直气壮,就要收佃的。 王好德见了东家,向来就没话说,口里连称是是。他心里想着,东家有了这借条只有更厉害,这借条反造福于他,是不会有个幻想的。 [book_title]第五节 几番见面总生嫌 蔡为经大老爹,作了地主两代,什么样子的佃户,他都有法子对付。他家里谷米成仓,并不等了收租吃饭。租子收回来,卖了稻是放息,把稻子存在佃户那里,他也可以生息,所以并不争取时间,这时取得了王好德一张借条,他倒是认为满意的,这就把这位老实佃户放到一边去了。王好德虽然明知到秋收的时候,要加重八九石稻的负担,但眼前总免得受东家的罗唆,心上倒是轻松多了。正赶着下了几天大雨,塘堰和田里,水都满了,至少是二十天以内不用忙田里水,更是精神饱满。这日天又阴着,满天飞了像烟似的细点,雨落到地面,没有响声,但是门外的树叶上滴滴答答向下滴着大水点。屋檐下也不时卜笃一声,落下积水来。天上的乌云几乎低压在村庄树头上,屋子里阴暗暗的。他没事,和大儿子玉发,坐在小过堂里打草鞋。乡下人打草鞋的工具是很简单的,板凳头上插着一根分岔棍子,人骑马似的跨着板凳,将稻草搓了细条子,就可以在棍子上编织起来。这对于那个跛了一条腿的玉发作起来,尤其是称职。父子两人各跨一条板凳,说着话,努力地工作。玉发道:“爸爸,趁着天阴无事,我们多打几双吧?天晴了,我送到镇市上去卖,拿些油盐回来吃。 王好德坐在他身后,看了他一下腿,叹口气道:“我有工夫,还是让我去吧,你还是喂这群鸭,鸭大了,恐怕都看守不了。 玉发还没有答话呢,门外有人道:“王好老在家吗?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王好德问了句哪位,伸头向耳门外望了去。他哎哟一声,立刻站起来。那正是东家的三小姐蔡玉蓉来了。她穿了件肥大腰身的新蓝布大褂,光了腿子穿双紫皮鞋,手里正收着青布伞,洒脱伞上的水点。向里面点了两个头道:“我听说你们家里养了一群鸭。 王好德笑道:“不正提着这事吗?阴雨天,三姑娘有工夫出来,请到家里坐吧。 说着,就伸手接过她的伞。他虽是满脸笑容,可是心里就想着,这样的阴雨天,她不会无缘无故的来到佃户家里。已经不欠租了,难道她反对写借条要退回来?他一面想着,一面带了笑容向屋里让着小东家,玉发跛了一腿条,手扶了矮桌子,笑着叫三姑娘。玉蓉走到屋子里向两条打草鞋的板凳看了看,随身坐在王好德的工作地方。但她怕脏了自己的衣服,立刻又站了起来。 王好德昂着头向里面的厨房里道:“玉清,三姑娘来了,我们烧锅水泡茶呀。 玉蓉一摆手道:“不用。我想和你们要两对小鸭子玩玩,多少钱将来作租上扣吧。 王好德笑道:“这太不值什么了。鸭子在后面小塘里,三姑娘自己去挑,要哪只我们给你捉哪只。 玉蓉见他父子两人都是站着的,尤其是那跛子,斜了身子站着,她觉得这样说话不好,将手在板凳上虚抹了几下,又坐下了。笑道:“不忙,我也是阴天无聊,出来看看小鸭子等天晴了再捉吧。王好老,我听说你有一位亲戚是个医生,本领怎样? 王好德正是在矮桌子档上取下了他挂着的旱烟袋。他左手拿了烟袋杆,在右手心里一拍,叹口气道:“唉!是有这么一位表弟,他是什么医生?买些草药,熬炼了几张膏药,做些不干不净的事。 玉蓉听了这话,脸上泛起一点红晕,笑道:“说是他内外科都行啦,还能治妇科的病。 王好德摇了两摇头道:“三姑娘,你是一位姑娘,话也不便对你说,他医的妇科,是损德的事。除非谁生疥疮,腿上长瘤子,这和他要点药搽搽,倒也不伤脾胃。 玉蓉笑道:“正是我姨母家里,有人生疥疮,想和他讨点药,他住在哪里呢? 王好德道:“他好找,他住在小李家庄,外号百事通,只一问他这外号,没有人不知道。他真名实姓李国才,倒有些人不熟。不过这种人,最好是不要惹他。 玉蓉道:“我又不找他。我那姨父找他,有什么要紧呢。 说着话,她把王好德接过去的伞取了过去,起身就向外走。王好德不解她来去匆匆是什么意思,家里没什么招待的也不敢挽留她,跟着后面送出门来,问道:“天阴路滑,三姑娘向那里去,让我送送吧? 她撑起雨伞来,头也不回,随便答道:“我回家了。 王好德站在屋檐下,看了她真是向回家的路上走,也就不送了。 回到屋子里,玉清手里纳着鞋底,靠了门框站着,笑道:“什么意思?她冒雨来了,问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她又走了。我就怕见她,有钱的人,衣服角可以打倒人。她对别人还好些,就是见不得我?我也不知道和她有什么仇恨,她见了我就翻白眼。 玉发笑道:“那有什么不明白?人家都说你长得像她,她不服气。吃喝穿住有钱的人可以占便宜。长得好看,这是父母生的,有钱的人可以霸占吗? 玉清笑道:“我也长得不好呀。 玉发坐下来编草鞋,低了头笑道:“村子里还给你们编了一句话呢,叫作二乔争艳。 玉清噗嗤的一声笑道:“不要瞎说,三姑娘听了,她当面就会喷你一脸吐沫,她是太要面子了。 玉发道:“要面子?那才奇怪呢!她会打听百事通的医道。那是卖打胎药的走方郎中,谁不知道? 她们的母亲刘氏,这时在隔壁厨房里,听了这话,便插嘴道:“玉发,你当了自己妹妹,也是这样乱说呀。我是身体拖不动,不然,我刚才应该出来陪三姑娘谈谈,大阴天她跑了来总有意思的。 王好德道:“不管了。她有事找我们,过一半天还会来的。 玉清道:“她不是和我们要两对鸭子吗? 王好德道:“天晴了,我和她送去,有事再说吧。遇到这样的东家我们只有忍耐一点。 玉清噘了嘴道:“这是你们不争气,若是由我作主,蔡家这个田我就不种? 刘氏在厨房里插嘴道:“不种这个田,我们这家喝西北风过日子吗? 玉清道:“为什么喝西北风,我们砍柴的砍柴,打鱼的打鱼,帮工的帮工,难道不能糊这张嘴。 刘氏道:“还有我们住的这房子,也是蔡家的庄屋呢。我们不种人家的田,人家还让我们住在这里吗?你有本领,立刻在哪里去找个落脚的地方,你说! 玉清道:“怕什么?要争这口气,破庙里,桥洞里,都可以藏身。没有藏身的地方,露天里也可以过活。 王好德道:“你还是纳你的鞋底子吧!若是可以争气的话,不等到今日,早把蔡家的田丢了。 说到这里,屋子外有人插了嘴道:“好哇!五荒六月,你们要丢佃哩。 王好德听得出这声来,这是蔡为经家里的小长工,就迎了出来叫道:“是二哥吗?请进来坐一会子去吧。 那小长工头上戴了个大斗笠,回转身来将手指着道:“我是来找三姑娘的,她回去了,我也不坐了。好哇,你们在家里没事,道论东家过阴天。你以为东家的田会荒了没人种呢。 说完,他打了个哈哈,径自走了。 王好德站在门口,倒是呆了阵子。玉发跛着跳了出来,皱了眉道:“爸爸,你站在雨烟子里发呆作什么,话是让人家听去了,后悔也没有用。 王好德两手一拍道:“我怕什么?作了一辈子庄稼,过了无数的大荒年,我还活着。怕的是你们娘儿三个,没一个伸得直腰的,不是病人,就是小姑娘。 说毕,叹了口气回屋子再去打草鞋。这一下子,他们都有几分懊丧,就全不说话了。不过王好德心里是老想着,假如小长工回去和蔡为经一说,他一定生气,虽然不会为了一句闲话就收了佃,可是平白地得罪这位东家干什么呢?打着草鞋全不是心事,勉强把那只草鞋打完了,就走到大门外来望望,望着也是东家庄屋那个方向。心想,这时也许东家在生气吧?阴雨天反正没事,看看他去吧!不过无缘无故去看东家,不也是招人家疑心吗?玉清在屋子里叫道:“爸爸,你怎么又到雨里站着呢? 他答应道:“我看看田里的水。 玉发道:“不用看,准够半个月用的。进来吧。 王好德无精打采的走回去,也不打草鞋了,拿着旱烟袋,默然的坐在板凳上吸着。心里又在想着,东家也许正在生气吧,那小长工平常就爱说话,这还不是加起许多酱醋作料,蔡大老爹听着,必是气上加气,这笔帐记起来,到了秋天,借收欠租为名,那就有词收佃了。他慢慢的吸着烟,把这事想了下去,又坐不住了。二次走到大门外,还是呆呆的站着,向蔡家看了去。玉清站在他身后,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这样怕东家,得罪了他,也没有剐罪吧?为了小长工那句话,你弄得坐立不安。痛痛快快,你就到蔡家去认罪吧。 王好德道:“我认什么罪,我是出来看水的。 玉清拉了他的衣襟,向屋里引着,笑道:“好好的打草鞋过阴天,过出了你的心事来,不要紧,有什么大祸,我给你们抗去。 王好德嘀咕着道:“你也是说大话救命吧? 他坐到板凳上,又是默然的吸旱烟了。家里人也知道他年年为欠租和东家办交涉,已经办怕了,说也无用,就不睬他。他纳闷了一下午,次日却是天气放晴了。清早起来,趁着笼里的小鸭还没有放到塘里去,他就捉了两对,将小篮子装着,悄悄的送到蔡家去。走到二进堂屋里,就听到蔡为经在大声骂人。他吓了一跳,心想,果然东家在发脾气了。他站在屋檐下怔了一怔,只听到蔡为经骂道:“我作一辈子人,都让你毁完了。这事情你母女二人,要给我一个了断。这丫头惹了这祸事,她自己去了断。 王好德这听出来了,是东家骂他女儿,与自己无关。但东家气头上,倒不好进去碰钉子,又站着听下去。蔡为经又道:“她在那里惹下来的祸事,到那里去了,她就在姨父家里作一辈子生日吧,她不应当回来。 说着,咚的一声,似乎是在拍桌子。东家是越骂越生气了,他出了一会神,转身却待要走。正好大长工由里面出来,看到他篮子里装了几只小鸭,问道:“送我们东家的? 王好德陪了笑道:“昨日三姑娘亲自到我家去要的。 大长工向里面一指,低声道:“你不听听,东家正在发她的脾气呢。 王好德道:“大老爹最是疼三姑娘的,为什么发这样大脾气?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呢。 大长工道:“谁知道是什么事。三姑娘是前日由亲戚家回来,少不得是花多了钱吧?小鸭子你放下,现在他父女们正是吵得不了的时候,哪有工夫玩小鸭子。 王好德想着,既是他们家在闹家务,也就不会管到佃户身上来,放下鸭子,可就提了空篮子走去。在半路上,恰好遇到玉清牵着一条水牛,顺着田埂上的小路,慢慢的走了来。王好德道:“路还没有干呢,让你大哥去放牛吧。 玉清光了一双脚,穿着两双旧青布鞋子,她抬起一只脚来笑道:“你看,我像打赤脚一样,天阴好几天,天晴了,还不赶快把牛牵出来溜溜吗,你把小鸭子送给东家,人家说几句好话了吧? 王好德摇摇头道:“不要提起,东家家里吵翻了天了。 因把刚才所遇到的事,对玉清说了。玉清笑道:“这样的姑娘,也该管管。 她很淡然的说着这句话,自牵了牛走过去。但是她走了几步,却动了好奇心,就顺着绕住蔡家庄的一条小路,慢慢的走着。果然还断续的听到蔡为经的叫骂声,她站着听一阵,却是不大清楚。 走到蔡家的墙根,这里是他们的后门,正掩着半扇,可以在外面看到里面的菜园子。玉清伸头张望了一下,她自然是悄悄的行动,偏是她后面跟的这匹水牛,不肯老实。他们这后门外,堆了一堆黄豆杆儿,上面还有些豆荚。水牛趁着牵的绳子松了,伸了颈脖子,就把黄豆杆儿咀嚼了一顿。玉清回转身来,将绳子牵得直了,喝道:“你倒是不客气,遇着什么吃什么。东家知道了,宰你的肉吃。 她这样的叫喊着,惊动了门里的人。门呀的一声开着,正是蔡玉蓉。她见玉清穿着一件蓝底子印白花的单褂子,长平膝盖,光了两只圆手臂在袖外,短头发松挽了两个小辫子,发边还插了两朵新开的石榴花,便不由得哼着冷笑一声道:“一个乡下丫头,还要学摩登,梳着两条小辫子呢。 玉清由昨日起,就有气了,便站住了脚笑道:“三姑娘,我这算是摩登吗? 她虽然带了笑容说的,可是脸上红了。玉蓉靠了门框站定,瞪了眼道:“怎么不是摩登,乡下哪个女孩子梳两条辫子?你这不是学着我的吗? 玉清笑道:“梳两条小辫子的人多了。乡下没有,街上也没有吗?我和哥哥进城卖鱼,哪样摩登的打扮没有看见过? 玉蓉道:“无论如何,这附近只有我梳过两条小辫子。你是学我,以后我不许你学。 玉清道:“我根本没有学你。 说着话,向玉蓉身上看了去,她还是穿了昨天那件腰身肥大的蓝布大褂,好像她不愿人对她身上看着,所以她对于别人向她注目,她最为敏感。玉清向那里看去时,她立刻低了头,把腰微弯着,而且很快的掩上门,把身子藏在门后,然后她抬起头来瞪了眼道:“王玉清,你放牛怎么放到我后门口来了。 玉清道:“这里是紫禁城不许走吗? 她让玉蓉一再的见逼,实在是不能忍了。玉蓉道:“虽然不是紫禁城,这究竟是我的门口,我可以作主。你是遇到了我,你若不是遇到我,你还不让牛把我这堆黄豆杆子都吃了吗?你不用赖,你的牛,嘴里还在嚼着呢。 玉清道:“我不赖,它是吃了一口。 说着,指了牛道:“这条牛,是我家和刘家合养的。养它为什么?和你们家种田。你家在它身上,一年要收进多少钱,它吃你们一把黄豆杆子有什么要紧?我知道,人家都说,我长得比你漂亮,你不服气,见了我就要挑眼。这有什么法子,长得漂亮,是父母生养的。有钱,你也买不到漂亮呀。我漂亮,你管不着。 说着,她将手一指脸上,很得意的扬着眉毛嘻嘻的一笑。这一种反击,给玉蓉的刺激太大了。她已来不及用言语来反驳她,在地面上捡了一块砖头,就向玉清砸了过来。玉清早就看到她弯腰在地面上捡东西,很快闪了开去,这一砖头劈来,就砸在牛腿上,砸得那牛凭空一跳,绳子带着,把玉清带得反是向后一闪。她站定了脚,偏过脸来向玉蓉反瞪了眼过去顿了脚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把我砸死吗?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家有钱,不要以为我是你们家佃户,就老是欺侮着。你打死了我,我们家就不要你偿命吗? 她这么大声一说,早又惊动门里另外一个人。那人喝道:“真不在乎呀。我在家里要找你算帐,你倒在后门口和人吵上嘴了。 玉清听得出这声音,正是东家蔡为经说话。她对于蔡玉蓉的压迫,毫不在乎,至少是心里有那抵抗的勇气,可是对这位东家大老爹,不知道怎么着,自始心里头,就有几分含糊。这时听到蔡为经由屋子里叫喊到后门来,她就不敢再在这里挺下去了。直牵着牛绳子,对着牛道:“走吧,这地方不许我们站住。 她说着,慢慢牵了牛走。 蔡为经随了声音,追到后门口来,见是玉清牵了牛过去,就回转脸来,问自己女儿道:“怎么和她争吵? 玉蓉道:“她牵牛吃了我们的黄豆杆。 蔡为经瞪了眼道:“你不为的是这个,你为的是她长得像你。你见不得她,你见了她你就嫉妒她。你呀,哼!根本就不如她,你还有脸说人呢。 玉清走得不远,这些话都听到了。她想着,这不是太阳自西方出来的事吗?蔡为经会帮着佃户的女儿说他的小姐。于是站住了脚回头向这里看了一眼。玉蓉由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来,老远的指了她道:“你这贱丫头,你不用得回头向我这里看了来,三姑娘总有一天把你驱逐出境。 玉清见东家老爹还隐藏在门后面,有话可不敢直接的答复着过去。她有个默然的抗议,所走的地方,是小沟渠边一道小矮堤。堤上除了几棵小柳树,大雨之后,沿堤两边都生着茸茸的绿草,正好放牛,她就手扶了小柳树站着,松了牛绳子让它吃草。可是她回转身来,就面对了蔡家的后门。她心里正是在想,我偏要向你蔡玉蓉看看,你又其奈我何? [book_title]第六节 贫富之间看父女 王玉清这个战术,终于是战胜了蔡玉蓉。因为她所站的地方,去蔡家后门,有百步之遥。她纵然是向蔡玉蓉看了去,她也可以否认是有意斗气。她站在这堤上放牛,她是对任何一个方向站着都可以的。蔡为经见女儿还是在后门边站着,他卜通一声将门关了,瞪了眼喝道:“你给我滚回去,我还要和你算帐。 玉蓉对父亲看了一眼,噘了嘴道:“你老逼着我干什么?我是病。 蔡为经道:“你是病,你是见不得人的病。我是个绅士,家里哪天没有人来客往的。你是病也好,你不是病也好,你这个样子,我家里不能容你,你给我滚出大门去。 说着将她身上穿的那件肥大腰身的蓝布大褂衣襟使劲牵扯了两下,顿了脚道:“你这病不是在家里得的,你治好了病你再回来。你若治不好这病,你就永久不用回来了。 玉蓉道:“你不用说这种话,我有我的自由。 这后门里面就是蔡家的菜园子,这日子黄瓜上了架,支着黄瓜藤蔓的小竹竿,正有两根竖立在他手边。蔡为经拔起一根竹竿子举起来要向玉蓉砸去。玉蓉还不曾闪开呢,早是奔过来一个人,将竹竿夺过去,然后发出怪叫道:“哎呀!你真要她的命吗? 说话的是蔡大老爹的老婆张氏。她吃得白白胖胖的,乡下太太,英丹士林是当缎子穿的。她穿上一件崭新的蓝大褂,露出两只粗肥的手臂,将竹竿儿扯住。蔡为经瞪了眼道:“你又来了,气死我。 说着,将脚乱跳,张氏决不放那竹竿,板了脸向他道:“有话好说,有帐好算。你前门骂到后门,堂屋打到菜园,你到底打算把她怎么样? 蔡为经道:“事到于今,你还问我把她怎么样吗?我不能留着这种丢脸的人在家里。 张氏趁他不提防,把那竹竿子夺了回来,远远的丢到菜地里去。然后站在他和玉蓉的中间,低声和气的道:“你不要叫,这门外就是人。这件事情,我是猜想的,也许是真正的病了。 蔡为经对她脸上使劲呸了一声道:“你简直混蛋。病就是病,祸事就是祸事,说什么也许是病。 张氏回头向菜园子里看看,又伸头向后门口看看,这就扯了玉蓉的衣襟,咬了牙道:“丫头,这里除了你父母,并没有外人,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儿的变成弥勒佛这个样子。你两个哥哥,不幸是短命死了,我和你父亲,就是你这么一个人,我还真能让你父亲把你逼死吗?无论是什么事,你得说实话,你这是逼得我多难受呢? 说着哽咽了嗓子就哭起来。她眼泪落下来,人也就变了样子,立刻弯了腰看到后门里横着一块台阶石,她就蹲着身子坐下去,掀起一片衣襟擦着眼睛,呼哧呼哧的哭了起来。玉蓉也哭丧着脸,向后退两步,离开了她父亲。对她父亲看了一眼,这才道:“你别怕,家里容我,我就在家里,家里不能容我,我就走开。五湖四海,我哪里不能安身。 说着,她一扭身子跑了。蔡为经也不去追她的女儿,在菜园子里顺了地沟,绕着几块菜地,只是转圈子。他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把身上一件旧纺绸短褂子,挤得歪斜在肩上。低了头,只是摇晃着颈脖子,口里是不住的叹气。张氏将衣襟掀起,擦抹着眼泪,望了他道:“你何必这个样子呢?我们都是半百之人,生下两个男孩,三个女孩,两头丢个干净,就剩这一枝花。难道你都不愿留着,真把这个女儿也取消了,我们可就断子绝孙,孤老一对了。 蔡为经脑子里只有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要有钱,第二件事是要有后,张氏提到这个女儿死不得,他心里就软化了。他默然的还是在菜地沟里转圈子,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就为着只有这个女儿,就把她惯坏了。好,我也不管她了,看你有什么法子把这事作个了断?家里人来客往,我就让这位弥勒佛似的大姑娘代我挺相吗? 张氏也只坐着揉擦眼睛,却不说什么话。蔡为经转了几个圈,实在是感到无趣,也就回到内室去了。 张氏独自坐在后门口很是出了一会神,想着女儿的脾气,想着女儿的面貌,想着女儿的知识,她想着这么一个女孩子,老是在外面不回来,这决不是没有问题的,还是找着她问个清楚明白吧。于是站起身来,走向女儿房里去。蔡玉蓉在家里是相当享受的,这享受正因为她有了一点点皮毛的新知识,尽量是发展她的个人主义。她自住的那两间屋子,铺上了地板,按上了玻璃窗子。她决不肯像父亲居处那样简单,有书桌,有坐椅,墙壁糊得像镜面子似的,光滑雪白。窗子外面,将短粉墙围了个小院子。依墙种了几十根竹子,绿莹莹的,把院子都罩着了。在竹子下面,用青石和鹅卵石,砌成了一个小池子,里面长着绿茸茸的青苔,清水浸着飘荡起来,原掩藏着十几头活鱼,这时放下四只黄绒羽毛的小鸭子在水面上飘浮着,不住的将头伸到水里去,要啄那些小活鱼。玉蓉伏在窗下的书桌上,隔了玻璃,正对了那个小池子看得出神。张氏走了进来,玉蓉是不觉得,她坐在书桌子边,玉蓉也是不觉得,张氏这就伸出一个食指来,指点了她的脸道:“你真是心宽呀。我们都在为你着急呢,你倒是这样的心闲,还在看小鸭子呢。 玉蓉回过头来向她看了一眼,也不说什么,依然对窗子外望着。张氏道:“你看我一看作什么。我说这话,你听着不入耳吗? 玉蓉将鼻子哼了一声。张氏又指点了她的脸道:“我们真为你急死了呀。 玉蓉道:“为什么和我急死呢?我也没有犯下哪样滔天大祸。 张氏对她脸上仔细的看了看,因道:“没有犯下滔天大祸?我来问你,你到底是什么病。 玉蓉道:“我不是医生,知道是什么病。 张氏道:“你不要装糊涂呀。我是你的亲生娘,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有什么了不了的问题,应当告诉我呀,我多少可以和你拿点主意呀。 玉蓉将头一摆道:“不要紧,我的事我自己可以了断,你不用替我心烦。 张氏对房门外张望了一下,扯着她的衣襟道:“你只管坐下慢慢的谈。我来问你,你到底是病?不是病? 玉蓉坐在书桌正面的桌子上,呆板了脸,向窗子外望了青天白云,态度是满不在乎,淡淡的道:“你说不是病那是什么呢? 说完了,她还微微的笑了一笑。张氏道:“你倒是真不在乎。 玉蓉点着头哼了一声。张氏将手托着头,撑住了桌子对她脸上看看,又对她身上看看,然后含笑问道:“你是病吗? 她脸上那点笑意也极不自然,是极力的挤着肌肉,要挤出嘴角上笑的皱纹来。玉蓉道:“这句话,你问了我一百遍了,我也答复你一百遍了。你老是问着,我不知道我怎么答应了才好。难道要我答应你我不是病,你才可以放心吗?那么,我就答应你我不是病吧。 张氏两手按了桌子,突然的站了起来,脸色也变得发紫,身子是微微的抖颤了道:“你果然不是病啦。这……这……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她说着这话,身子连带着嗓音也抖颤起来了。玉蓉道:“你看,我说是病,你就老追问着我,我说不是病,你又吓成这个样子,那叫我怎么办呢? 张氏对她女儿仔细的看着,脸上表示了恳切的样子,微微的点着头道:“孩子,作娘的没有坏心呀。在半个月前我就有些疑心了,因为你这半年以来,在家里的日子少,我摸不着头脑。但我看你,举止动静,总有点异乎平常,每次回家总要病几天,睡几天,我也就不能不留心了。这回你由刘家回来,突然换了几件腰身肥大的衣服,我就不顺眼,我还不敢声张。偏是你爸爸也注意了,一问你,你就是吞吞吐吐的,脸色很尴尬。假如你真是病,你还能忍耐到今天,你早就吵着把城里乡下的医生请遍了。 玉蓉将身后坐的椅子,突然的推开,站在屋子中间,向她母亲道:“你不用问我,我明天自己去找医生。治不好病,就依着爸爸的话,我永久不回来了。你不用再问我什病话,我什么话也不会告诉你的。现在我要去睡觉了。 说着,她跑到里面的那间卧室里去,倒身就睡在床上了。 张氏自昨晚上起就不嫌麻烦的,只管在她面前絮絮叨叨,总想问出她一句实话。她老是这样,不能切实的说出什么病,她又不能坚决否认不是病,不问她,她态度是相当软化,问急了她,她又强硬起来了。她分明料着家庭没奈她何,但是她又像很带几分忧愁,想解决一个问题似的。张氏越看越难安心,就决定了不再犹豫,一定要问她个水落石出。这时见她横着侧了身子睡在床上,就搬了个凳子,坐在床沿外,伸手握了她的手道:“我把一把你的脉。 玉蓉微闭了眼让母亲按着脉。张氏按了手脉一阵,她指尖上的触觉只告诉她玉蓉的脉在跳动,此外她是毫无所知。她假充着内行,点了头哼着一声道:“这个脉不是病脉,让我摸摸你身上,是不是在发烧。 她由手臂上抚摸到胸脯上,逐渐的向下摸。玉蓉突然的将她的手一拨拨得远远的,猛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翻了眼道:“不要乱摸。 张氏道:“你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我哪里摸不得。你不许我摸,你就是毛病。 玉蓉道:“毛病就毛病,你能把我怎么样? 张氏道:“好哇!你倒强横起来了。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你的老子不能依你。 玉蓉道:“不能依我,又把我怎么样?他真能把我打死吗?打死我他也要偿命。 张氏默然的坐在她面前,正对了她脸上望着,很久很久才慢慢的道:“照你这个说法,你的事,我已经十分明白了,这是谁害得你这个样子? 玉蓉并不答复,斜靠了床上的叠被坐着,右手抬起左手,低了头只管看手上的金戒指。张氏道:“我不是外人,母子连肝,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得把实话对我说清楚了,应当找了那人和你消灾消难啦。 玉蓉突然跳下床来,拖了张氏道:“不要和我絮絮叨叨,我到你房里去说清楚。 张氏看她这样起劲,以为是真的,就跟了她走出门去。玉蓉等母亲出来了,反而回身走进屋子,卜通一声响,将房门关闭了。她隔了门道:“你不用再罗唆,我要睡觉了。 说毕,床铺一阵响,声音就寂然了。张氏隔了房门无论说些什么,玉蓉在屋子里也是不理。她呆站了一会子,也只好走了开去。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女佣工去请玉蓉吃饭,她是闭门不出,只是叫把饭送到屋子里去吃。午饭是如此,晚饭也是如此。蔡为经夫妇,以为她不好意思出来,也就随了她去。张氏想着过了一两天,慢慢的和她谈,总可以谈出一些情形来,好在这也不是急着一两天的事。 到了次日早上,洗过脸以后,到玉蓉房口去看看,却见房门是开的,走进屋子去看时,屋子里却是无人,出来到别间屋子里去找找,也是无人。她觉得这有点情形不对,莫非这孩子寻了短见了二次复回到玉蓉屋子留心看看,见外面书房里小桌上,将铜尺压住了一张字条。张氏虽然不认识字,却知道这是玉蓉的笔迹,立刻拿了,直奔蔡为经的帐房里去,叫道:“你看,你看,玉蓉写下了一张什么条子,你拿着看看。人不在家,就是丢下这张字条,你看这是什么说法。 蔡为经听到女儿不见了,丢下了一张字条,脸色也就为之一变。接过那字条,手还不免抖颤着。可是等他把那字条看完时,他的脸色,又变得青紫不定了。将那字条向帐桌上一丢,叹了口气道:“果不出我所料。 张氏看他的脸色,是生气的样子,便道:“她字条上说的是些什么? 蔡为经道:“你以为她会跳河吗?她会在树林子里吊颈吗!不会,她到刘家去了。我把那字条念给你听吧。 说着,将那字条拿在手上,捧了念道: 父亲母亲: 我到刘家治病去了。我相信,刘家一定会请到好医生,把我的病治好的,我若是病不好,我就不回来了。过几天叫人把我的衣服给送了来。放心吧,我是要面子的。 女儿玉蓉上。 张氏道:“她还是要面子的人哩。 蔡为经道:“你也知道说这种话,你教我怎么不生气呢?她走了倒好,我用不着说鬼话了。你生的好女儿,为我们蔡家增光呀。 张氏呆了脸坐在凳子上,很久不作声。蔡为经叹了口气道:“我是两个儿子死得可惜了,我若要有一个儿子还在,我也不能容留这样丢脸的女儿在家里。哼!说不定连她的娘我一齐撵了走。 张氏站起来道:“呀!你还越说越有理呢。是我生的,是你养的,还是你教的呢。我说女孩子用不着念书,就是念书,认几个字,能管管家帐就行了,谁看过女人中状元吗?你要来个新鲜,送她进女学堂。若是关在家里,一手让我带大,我决不能让她出这些岔子。 蔡为经望了她,把脸直伸到她面前来瞪了眼道:“你这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呀,她在女学堂里会出什么事。不都是常住在你妹妹家里出的岔子吗?我饶不了你的妹妹和你的妹丈。 他说话时还一顿脚,两只手互相卷着袖子,张氏看他这样子,简直是要打人,她一扭身就跑掉了。蔡为经道:“跑?大家都跑不了,我要慢慢的和你们算帐。 说着话,在屋子里乱转着圈子,终于忍耐不住,他又走出庄屋来散步。他是没有目的地的,背了两手在身后,顺了庄外一条大路,信脚走了去。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随便的出门,也不曾戴得草帽,走着走着,觉得身上有些热烘烘的。眼见前面有两棵小树,就立刻走到树荫下面去。他直着眼睛向前,什么东西,都不曾加入他的眼光。耳边听得有人从从容容的叫了声大老爹,回头看时,树棵下站着王玉清呢。她笑嘻嘻的点着头,手扶了树微微的向后退着。她头向下低,将牙咬了下嘴唇皮,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在脚底下放了一把大瓦壶,一团蒿草香。 蔡为经道:“玉清,大清早的,你在这里等谁呀? 她向田里一指道:“我爸爸在这里耘草呢。 隔了一丘田,王好德手里拿了一只长柄的耘刀,拨弄得水田里哗啦着响,他头上戴有草帽子,正挡住了眼界,并没有看到东家来了,蔡为经向玉清道:“你爸爸耘草,还要你陪着吗? 她道:“大老爹,你不知道,他昨天受了一点凉,身体有些不舒服,我们原是劝他不要下田。他说,下过雨天大晴了,田里水草长得厉害,找不到工,自己的田,自己慢慢来耘吧。啊!我说错了,哪里是自己的田,这是大老爹的田呢。我不放心,怕大太阳一晒他栽在田里了,在这里陪着他。我这里还有树荫呢,他有病的人,还是站在水里晒太阳呢。 蔡为经点了点头道:“不错,你还有点孝心。 说着,向她身上看了去,觉得这位姑娘,身材相貌,实在有几分和自己女儿相像。玉清见东家打量她越是低了头,将脚拨弄着路旁的绿草。蔡为经道:“你与其在这里陪着你父亲,你不会也找把耘刀来,帮着你爸爸耘草吗? 她这才抬起头来道:“我是要帮他的,但是他不许我下田。 蔡为经道:“他为什么不许你下田呢。现在姑娘们都是大脚,不是一样的作庄稼吗? 玉清微笑着,却没有答复这个问题。王好德在水田里偶然一抬头看到东家在这里,赶快就迎了向前,笑道:“大老爹,天气好,也出来看看庄稼。 他点头哼了一声。玉清哟了一声,弯腰下去,在王好德光腿上钳了一只蚂蝗,向地上丢着,将脚踏了两下,地上一个血印。王好德将手在腿上搓搓,笑道:“这蚂蝗要喝人血,倒是不论老少。 蔡为经笑道:“你不要看我乡下长大变老,蚂蝗这东西,像鼻涕似的,我还是怕动手去捉它呢。你不要你女儿下田帮着你,也是怕蚂蝗叮她吗? 王好德道:“那倒不是。她在家,也不过周年半载的事了。姑爷也是庄稼人,出阁了,还怕少得了下田吗?在家她也没闲过半天,够了,分外的事,我也就不要她作了。 蔡为经不由长叹了一声道:“不错,你家上人像上人,儿女像儿女,我作东家的比不上你,差远了。 说毕,又叹了口气。 [book_title]第七节 为他人试嫁衣裳 王好德父女,哪里知道东家这番心事,见他称赞之后,又是叹气,都只睁眼看了他,不能说什么。蔡为经也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因道:“我有我的心事,现在我也无须对你说,不过我觉得你们家虽是过穷日子,倒是过得顺心的。 王好德听了,心中大为奇怪。东家老爹,向来不认为佃户是穷的。穷的人家,一切是不顺心的。一切也是有钱的人看不入眼,他这时说佃户穷了,佃户家上人是上人,儿女是儿女,他也看得顺眼了,这是从来不会听到耳朵里去的。他不知道应当说什么是好,只有望了东家微笑。蔡为经算是今天把好人作定了,又向王好德笑道:“你还送了我们两对鸭子,谢谢你呀,这是你预备将来卖钱的东西呀。 王好德笑道:“不值什么,那是送给三姑娘玩的。 提到了三姑娘,蔡大老爹就是一肚子不高兴,把眉毛皱了两下,他竟自走了。王好德站在树荫下,看到东家走远了,这才低声道:“我们东家老爹,今天是怎么了,对我们父女,倒是这样的客气。 玉清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大老爹和他女儿闹脾气呢,他哪里是对我们表示好意,只是他自己发牢骚罢了。我们少管他们的闲事,免得招许多是非。有钱的人,不闹点家务,大长天日子,那是怎样的过呀。蔡玉蓉那样的姑娘不生在他们家里,他们那不义之财,怎么得穷呢? 王好德笑道:“你还忘不了蔡玉蓉? 她道:“我怎忘得了她,她拿吐沫喷我,她拿石头砸我,她还说要把我驱逐出境呢。我倒要看看,她是怎样的把我驱逐出境。 正好德笑道:“你年轻,太沉不住气。在乡下土生土长,对着绅士们不能忍住几分气,就能活下去吗?你回家去吧,也好帮着你妈作饭,过一会子,我也就回家了。 说着,轻轻的在女儿肩上拍了几下。玉清道:“在这田坂上说话,哪里就会让东家听到了,你是怕我为你惹下祸事。 王好德道:“你知道你老子怕事,你就少管闲事了,尤其是蔡家的事,我们提也不要提。 玉清道:“好吧,从今天起,我就不谈他们的事了。我回去作饭,免得你不放心。你以为这大田坂上,东家都有耳报神呢。 说着,她笑了回去。 果然的,自这日起,她就把蔡玉蓉给予她许多难堪都忘记了。而且这日起,蔡玉蓉也确是不在村子里,玉清出门也不会遇到这个对头。乡下人眼睛里所看到的稻田,由几寸长的稻秧变到两尺长的稻禾,绿色是把高低的田,完全遮盖起来了,眼界里没有一块水的白色。这是最明显的告诉人,乡村已完全踏进夏季了,村子外的大树,已停止布谷鸟的狂叫,绿荫浓浓的遮了一片。当正午太阳光正是猛烈的时候,那新蝉在树枝的最高层,嘶嘶的叫着,代替了布谷鸟类似割麦栽禾的声音。玉清正在过堂里迎着南风头上绩麻,突然听到这嘶嘶的新蝉声,她抬起头来向外望着道:“知了都在叫了,我这件夏布褂子还在绩麻杆上呢。 这时,有人在门外叫道:“王好老在家吗? 玉清将手上的披麻搭在小竹竿上,起身迎了出来。却是蔡家的大长工,他手上还提着一个花布包袱,便道:“我爸爸下田去了。 大长工笑道:“他不在家不要紧,你在家就行了。这里有几件衣服,大老爹说让你试一试。 说着,把包袱一举。玉清道:“什么,东家送衣服给我穿? 大长工一伸颈脖子,作了个鬼脸子,笑道:“送给你?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哩? 玉清道:“那拿衣服来给我试试,什么意思,拿我穷人开心吗? 玉清的母亲刘氏在屋子里,听到就战兢兢的扶了墙壁走出来,向大长工道:“六哥,你不要开玩笑,有什么话直说吧。 大长工进来,先将包袱放在小桌上,先向玉清看了一看,向刘氏笑道:“不是开玩笑。我们三姑娘,不是到亲戚家去了吗?一直在那里养病,没有回来。今天,三姑娘婆家送了几件衣服来了,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要三姑娘试试。我们大老爹说你家玉清和我们三姑娘身材差不多,她试得合式,三姑娘也就合式了。 玉清听了这话,将脸一板道:“你这还不是给我开玩笑吗?你们三姑娘,就和我前世有冤有仇一样。见了面就要骂我,甚至还要打我呢。她婆家送来的衣服让我先穿,她将来知道了,那还了得,把我们的房子也许都要拆了。我也不是人家的丫头老妈子,和人家试什么衣服? 刘氏立刻摇着两手拦住她也板了脸道:“你怎么不知道好歹。大老爹叫你和她姑娘试试衣服,那正是看得起你呢。六哥。 她叫了一声,回转头向大长工道:“不过她的话,一半也有理。三姑娘那脾气,大家都是知道的。她要是和三姑娘试了衣服,将来三姑娘回家怪罪下来,我们一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大长工在他的腰带上,取下了旱烟袋和烟盒子,坐在板凳上装上一袋烟,刘氏赶快点了一支蒿草香送将过去。他点着烟袋斗吸烟,笑道:“玉清不等我说完,就放爆竹似的批评我一顿。我也插不下嘴去呀。玉清说的这话,蔡大老爹也是见到的。他说,玉清一定怕招惹三姑娘,那不要紧,是他的主意,他等着我的回信呢。 玉清站在矮桌子边,摇了头道:“我不管。又不是我的衣服,我试试算什么意思。 大长工拿了旱烟袋抱着拳头拱了两拱,笑道:“喂!玉清姑娘,山不转路转,你就把衣服拿到屋子里去试试吧。我的面子小,不算事,难道大老爹说的话你也不听吗? 玉清摇了头道:“我不试,我穷人没有那福气试好衣服。 这时,屋子外有人接嘴道:“我就知道玉清这孩子不肯照办的。 刘氏说了句东家老爹来了,抢着迎到门口来。蔡为经脸上,今天很难得的,竟是有了一些笑容。他站在墙荫下向刘氏点了头道:“你们的话,我已经听到了。你告诉玉清,只管把衣服穿着试试。这事,也没有人去对玉蓉说。就是玉蓉知道了,是我叫她穿的,玉蓉敢怎么样?我家里有人等着,我也不进去了,我就在这里站着,你教她把衣服穿好了,走到门外来我看看。这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有什么要紧。 刘氏连连点头道:“好的,好的,我教她去穿,东家老爹请到屋子里来坐坐。 蔡为经道:“你不用客气了,我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说时,将眉毛皱了两皱。刘氏也不知道东家是什么用意,见他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只好陪着笑道:“那就委屈你老人家在墙荫下站一会子了。 她赶快的走到屋里去,扯着玉清的手,低声道:“东家老爹站在门外边等着呢。 玉清也知道蔡为经在门外等着,虽不知道人家为什么要这样办,但料着也没有什么恶意,只得提了那包袱同母亲到卧房里去。 她打开包袱来一看:是一件花绸长衫,白底子,印着蓝色的菊花,还有金黄的颜色点缀了花心呢。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绸料,只觉摸在手上软绵绵,轻飘飘的。另外是一套条子绸的小褂裤,还有一双长统肉色丝袜子和一双紫色皮鞋。这袜子和皮鞋可是旧的,那皮鞋就看见玉蓉穿过。她检点了一下,向母亲道:“叫我试试衣服,怎么把鞋子袜子都拿了来呢? 刘氏道:“你穿一穿,也不会少掉身上一块肉,你就都穿着试试吧,我到外面去等着你。东家老爹在大门外呢,不要让大老爹站久了。 玉清究竟是一位姑娘,哪位姑娘不爱好呢?她对这些衣服鞋袜看了看,自言自语的道:“管它呢,我就穿着试试。 她情不自禁的打了盆冷水来洗了把脸,又匆匆的脱了衣服擦上一把澡,就把新衣服都穿好了。屋子里只有一面豆腐干似的小镜子,放在桌上。她远远的对镜子窥探了几下,见镜子里花团锦簇,光耀夺目。于是点着头叹了口气道:“有钱的人是好呀。 将手摸摸袖子腰身,又回转头来看看后衣摆,点点头道:“完全合身,可惜这不是我的。 刘氏在窗子外问道:“玉清,你把衣服换好了吗? 玉清答应着笑了出来,又缩着脚步,退回屋子里去了。刘氏道:“出来就出来呀,东家老爹还等着呢。 玉清在屋子里只是格格的笑。刘氏道:“傻里傻气,笑什么? 玉清道:“穿得这样好,我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怕人家见了笑我,我倒怪难为情的。 刘氏道:“你也太爱怪难为情了。难道我们生定了穷命,就不许穿好衣服的吗? 说着话,她就进屋子去,把玉清拉了出来。到了过堂里,玉清摔开母亲的手,绷着脸子向外走。大长工还坐在板凳上呢,他呵了一声,站将起来。但玉清也不理他,径直的走出门口,果然蔡为经还在墙荫下站着。他一见之下,也像很吃惊似的,身子震动了一下。然后,偏转头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两三遍,点了头笑道:“你和玉蓉的身材相貌,简直的是姊妹一对。 刘氏在一旁接嘴道:“那可比不上。 蔡为经道:“现在也不说这些客气话了。玉清,你同我到我家里去一趟,让我内人看看。 玉清低头向自已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我不好意思出门。 蔡为经道:“哪位姑娘不穿好衣服呢,走吧。 说着,他就把手挥着。刘氏怕引着东家的不耐烦,就用手虚推了她,笑道:“走吧。我的手脏,可不能挨着你的衣服。 玉清看看大老爹的脸色,已经退下笑容去了,便道:“我得把自己的衣服带着,好穿了回来,难道我把这新衣服老穿着吗? 蔡为经道:“你先去了再说吧,叫蔡老六和你送来就是。 大长工答应着出来道:“我会送去的。玉清你先走吧。 玉清无可推诿了,只得随着蔡为经向蔡家走去。这位大老爹今天的行为,有些奇怪,他绕着道,把玉清由后门引进去。后门这时仿佛是开候的,他也是由这里出来的。他将玉清引到内房,蔡大奶奶张氏,含笑迎了向前,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简直和玉蓉长得一样,这衣服是多么的合身啊。 说着,把她拉到卧室里去,蔡为经自向前面帐房里去了。张氏带了笑道:“有点事情,要委屈你一下,其实也不委屈。你当我一下女儿,还有什么要紧吗?我告诉你, 说着把声音压低了一点,笑道:“玉蓉的婆家,和她要作几套衣服,说是她公公由上海回来,带了些衣料送人,送别人,也不能把自己没过门的儿媳忘了。他们一要好,又太好了。说是他们村子里,有南京回来的裁缝,衣服作得好。前些日子,把玉蓉的旧衣服拿去作样子,今天,先作好了一身,由那裁缝亲自送来,要看玉蓉穿得是不是合适。玉蓉到她姨妈家去了,临时也接不回来。我们也不愿意说她不在家,就想到你和玉蓉的身材差不多,让你代她试试,回头我们一路出去见那裁缝。 玉清红了脸道:“这不大好吧? 张氏答道:“这有什么不大好呢?你见了人什么话也不用说,让那裁缝看看衣服就行了。孩子,我不能让你空顶这一回名额,回头…… 她说到这里,打开身边的衣橱,在里面取出一卷蓝夏布,笑道:“这是细料子,送给你作两件褂子,好不好? 玉清就是想一件好夏布褂子,不是在家里赶着绩麻吗?这就先笑了,摇头道:“那不敢当。 张氏道:“有什么不敢当,你不是暂算我一回女儿吗?等一会,你就拿了回去。 玉清心里也是想着,他们蔡氏夫妇一要好,也就太要好了。东家这样拉拢,倒不好拒绝,怪不得连丝袜子皮鞋都借给我穿了,原来是要我冒充一下。他的女儿不在家,对婆家人交代不出去,拿我装幌子,我一个姑娘家,可以做这样的事吗?心里考虑着,站了默然无声。蔡为经就在房门外大声叫道:“玉蓉把衣服穿好了吗?带她出来给裁缝师傅看看。 张氏拉着她的手,就向外面引了去。玉清心里虽有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可是拘了东家夫妇的面子,不敢说是不去,也不好意思说不去,就被人拉着,径直的走到帐房里来。 果然,这里预先坐着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旁边桌子上,放了剪刀尺,那大概是裁缝师傅了,他倒是首先就站了起来。张氏笑道:“李老板,你的手工太好了,作得完全合身。 那裁缝站在玉清对面,向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拿了三姑娘的旧衣服,估量着放的放,收的收,这尺寸不敢说对。现在看起来,倒是完全对的。三姑娘看着,哪里还有应当改的地方吗? 他说着话,望了玉清的脸。玉清心里明白是二十四分的委屈,人家当了东家面叫她三姑娘,答话是不愿意,不答话又无此理,她急得红了脸向张氏道:“你老看怎么样? 那裁缝倒是很谅解,以为她是见了婆家来人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向张氏道:“若是没有什么地方要修改的话,我就照这个样子工作了。 蔡为经站在旁边,知道玉清十分受窘,笑道:“行了,这就顶合适,没有什么商量的了。李老板老远的来,我留他喝两盅,你们去预备一点菜吧。 玉清听了这话,首先走出帐房来,张氏随后跟着,还是引她到室里去。玉清到了她屋子里,伸手就去解长衣服的纽扣,问道:“蔡老六把我的衣服取来了没有,我赶快脱下来吧,不要把这好衣服弄脏了。 张氏想了一想,又对玉清身上看了一看,笑道:“你也就在这里吃了午饭回去。 玉清道:“我还要赶着回去绩麻呢。 张氏笑道:“你等一等,不忙不忙。 说着,又在橱子里取出来玉蓉一套小褂裤,一件长衫,都放在春凳上,笑道:“孩子,你先换着吧。 说着,她首先走出去了。玉清看看这衣服,是白褂裤和蓝底花布长衫,还有一双青布便鞋,这都是半新旧的。她心里想着,不能再穿了这新衣服回家去,尤其是这双皮鞋,穿着很是不像个样子。她伸手拨弄了几下衣服,也就把衣服换过了。二次张氏走了进来,拍着手笑道:“你把玉蓉的旧衣服穿上,老远的看看你,简直就是她在家里了。 说着,拉起玉清的手来,反复的看了一看,笑道:“就是你事情作的太多了,把手弄糙了。 玉清道:“东家奶奶,多谢你心疼我。作姑娘的手糙,有些人看起来是不好的。不过在我们穷人看来,那也是好的。因为这样,那是说这个人并不偷懒。 张氏点点头道:“你这话很有理,我也不是不愿意女孩子们作事呀,我们玉蓉是她老子惯坏她了。 玉清听了她也不满意女儿,心里又高兴一点,便牵了两牵衣襟,笑道:“我该走了。三姑娘回家来,你老可不要把今天这事告诉她呀。 张氏道:“你不要走。我实对你说了吧,那李裁缝没有走,说不定还有什么话要找我们说,你索性在这里多等一会子吧。玉蓉在这两三个月里,不会回来的,等她回来,这件事早就过去了。 玉清道:“马上快到暑假了,暑假她还在学堂里吗? 张氏听完了她的话,脸上就有些犹豫,好像后悔说得太快。现在玉清又追问了,便偏头想了一想,笑道:“她这半年来,就没有上什么学,是她姨妈要带她去游上海,游苏杭二州呢。 玉清笑道:“怪不得作好了衣服没有人试穿了,这都做的是些夏天衣服吧?三姑娘回来的时候,那就秋凉了,这些新衣服不都要等到明年穿吗? 张氏听说,先叹了口气,然后又笑了一笑,她倒是不再说什么。但是她拦着门,依然不让玉清走。玉清也明白了,这是蔡为经夫妇小心之处,怕是那李裁缝要见三姑娘,拿不出人来抵数,既然来了,就索性人情作到底吧。她陪着张氏谈话,吃了一顿很好的午饭,直到半下午,那李裁缝走了,方才被释放回家。除了满身穿了玉蓉的衣服,手上还拿了一卷蓝布回家。这回倒走的是大门,张氏亲自送出门来,握了她的手道:“我在家里,也是闷得慌,你若有工夫,只管到我这里来玩。 说着,回头四面看看,见身边没人,这就低声向她笑道:“今天这件事,你不愿意玉蓉知道,我也是不愿别人知道的呀。你回去对你妈说,不要告诉别人。改天,叫你妈也到我这里来坐坐吧。 玉清本来觉得今天的事,很有点尴尬。现在东家奶奶这么一叮嘱,她就更有些疑心了。 [book_title]第八节 田主的威风 王玉清穿了这身衣服,回到家里,首先是她的跛脚哥哥,已由镇市上卖小鱼回来,望着她哎呀了一声道:“大妹,你这是怎么回事?发了财呀? 玉清笑道:“不要提,连我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呢。 刘氏迎了出来,忍不住向前,牵了她那花褂子衣襟看了两遍,还用手摸着。笑道:“我一直不放心,到蔡家去打听好几次。这衣服是东家奶奶给你的吗?留着慢慢的穿吧。 玉发道:“这不是太阳由西边起山的事吗?留心一点,不要上了人家的当呀。 玉清红了脸道:“上什么当,我们有什么东西会给财主讹着吗? 玉发道:“你不要生气,我是好话。无缘无故,东家给你穿的,又给你吃的,蔡为经夫妻发了疯病吗? 玉清本来想把今天所遭遇的事慢慢的对母亲说了,哥哥这么一提,和自己所疑惑的就不谋而合,这话可不好跟着向下说,默然的走回自己卧室里去,把这身衣服全换下了。将换下的衣服,找个旧包袱包着,送到小过堂的矮桌子上,指了道:“哥哥,请你给我送回蔡家去吧。 她说着话的时候,可是板住了脸。玉发站着望了那包袱,有点儿踌躇,缓着声音道:“何必这样忙呢? 玉清道:“不忙,你又怕上当呀,惹出了祸事,将来说是我连累你,我担当得起吗? 玉发也生了气,绷着脸道:“我是好意。信不信由你,蔡家是好人,早一个月也不逼我们写下欠租借条呢。几件旧衣服就买动了你的心,那也太不值。 这句话让玉清承受不起,她眼圈儿一红,立刻流下眼泪来。玉发就怕妹妹哭,跛着腿,溜出大门去了。到了太阳下山,王好德扛着一把锄子,由田坂上回来。看到儿子坐在门外草地上,望了瓜架子发呆。进得家来,女儿绩麻的架子,放在小过堂里,静悄悄的没个人。他放下锄子走到厨房里,刘氏是默然的在灶门口烧火。便问道:“玉清还没有回来吗? 她道:“还没回来,那还了得,她睡觉了。 王好德拿了旱烟袋,坐在矮板凳上,叹口气道:“玉清这孩子,还是这样娇气,一不顺心,先哭,后睡觉,这准是她由蔡家回来,你们说了她吧?那有什么法子呢?东家有话,我也要敷衍敷衍,慢说是她一个小姑娘呀。 刘氏道:“我哪里说了她,是玉发多嘴。 王好德点着头道:“他已经和我叽咕几回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我们把今天这件事忘了,不要提起。 说着低了一低声音道:“那不怪他,就是我也不赞成的。我们这大女孩子,给人家作偷梁换柱的事,什么意思呢。将来让人家知道了,不是怪难为情吗?我们人穷志不穷呀。 刘氏道:“那我明白,还不是你说的话,东家的吩咐,我们总得敷衍敷衍。 王好德默然的吸着旱烟,却不答复她的话,连吸了两袋旱烟,他才叹上一口气。刘氏道:“真没想到东家家里闹这回笑话,倒搞得我们一家不顺心。 王好德皱了眉道:“不提了。我已经声明过了,不用再提,你怎么又提起来了呢。 刘氏一看这样子,是真不能提了,也就不再说到。玉清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出了房门,也绷着脸子,垂了眼皮,什么话也不说,她如此,家里人也就只有忘了蔡家今天这件事。为了大家下着戒心,这一出小小的喜剧,全村子就没有人知道。王玉清原猜想着蔡玉蓉若回家来,免不得要大大的吃一回醋,可能再受她一番侮辱。可是过了十天半月,没听到她回家的消息,直过了两个多月,已是中秋将近,还没有听到玉蓉回家的消息,这么一件小笑话,自也淡忘了。农历七月尾,稻田里的稻禾,已经长到四尺多长,黄黄的颜色,谷穗子已长得有五寸过去,弯弯的勾着头,在稻禾上更遮盖上了一层黄云。作庄稼的人,看到了这种东西,比少年人看到了他的爱人还要高兴。王好德手里握着一支旱烟袋,一只手背在身后,在田埂上绕了几亩已成熟的稻田,兀自转着圈子。那时,太阳落到山顶上不高,照着田坂上一片金黄的光彩,淡淡的西风,由短堤上的大杨柳梢吹拂过来。乡下人不知道什么叫已凉天气未寒时,也不知道什么叫天凉好个秋,不过这样的走着,太阳并不晒人,风吹了粗布褂子飘荡了衣襟,身上没有了汗,也不凉,说不来精神上是一种怎样慰快的滋味。他手扶了旱烟袋在嘴里吸着,很久很久,吸上了一口烟,正自十分高兴着,忽然身后有人叫了一声王好老。回头看时东家蔡为经穿着崭新的蓝布大褂,扶着一根文明杖,口里衔了一支纸烟,也在看秋收呢。 他勾了头笑道:“东家老爹,也出来看看庄稼,今年的年成倒是不坏。 蔡为经慢慢的走上前,二人同站在一条田埂上。这里正有两三棵小柳树和一棵小梓树,那柳树的叶子,倒是绿油油的,绿里透着黑色。那小梓树却不然,已是由绿变到黄色,而且叶子也不是那样重重叠叠,而是挺长的叶柄,挂着一片很厚的叶子,叶子被风吹着,就在半空里作鹞子翻身,叶叶相撞,带动着斜阳,闪闪有光。蔡为经看了这景致点点头道:“秋高气爽,这时候在乡下过日子是最好不过。 王好德道:“果然是最好不过。 蔡为经咳嗽了两声,又抬头向天上看看,笑道:“今年秋天,没有什么淫雨。 王好德道:“是的,这些日子都很好。 蔡为经将手里的文明杖,对着周围田地里一指,笑道:“不用说,这些田里的收成都是很好的吧? 王好德自然是位老庄稼人,这位蔡大老爹,可也是位世袭地主,年成有几成,彼此的眼睛一望,都是十分明了的,东家这样一问,王好德倒不能说年成不好,便点点头道:“总算不错吧。不过…… 蔡为经一摆手道:“不要作文章下转笔,既是年成不错,也就没有多话说。今年下半年,我的女孩子,恐怕要作喜事,要多多的花钱。同时,乡下朋友,城里朋友,都也赞成,我竞选县参议员,请客应酬,哪里不花钱。我的钱,都出在租稻上,这不用我说,你也是知道的。我今年不同往年,田里一割稻子,我就要收租的。你算算,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把田里稻子都收割了。 王好德一听东家这口风,先就关上了让租的大门,而且日期还要提前。他也来不及考虑,先挑选容易答复的说出来。便道:“这日子很难说定啦。我今年下的种子,很不一样。为了赶快搞点粮食吃,种了几亩田八十天黄,这在明后天就可收割了。其余的田分作两股,一股种的是普通种子,一种是晚稻,到八月中秋后才能…… 蔡为经向他连摆了几下手道:“你不要说这些行话,我也不是城里来的人,有什么不明白。无论如何,你先得在三天之内,给我十担稻子。我要你交这些稻子,丝毫不过分。你借了我七担多稻,连本带息,就该有九担稻,你包点尾数,凑个整,这不应当吗? 王好德陪了笑道:“当然是不过分。不过这三天之内割的新稻子,恐怕总数就不会超过十担。我也应当留点新米尝尝,这一节还差着许多油盐杂货帐呢,也应当把帐结清了。 蔡为经将手里的文明杖在地上连连的顿了几下,瞪了眼道:“这是你说的公道话?欠下了油盐零碎帐,你打算还用了。欠着我的租子呢,你就不给了,多话不消说,你明天割稻,就在田里把稻打下了,我亲自带了斗来,在田里量租。 王好德道:“大老爹,你何必这样急? 蔡为经道:“我不是告诉了你,我等着钱用吗? 王好德道:“你老爹一乡的富户,也不在乎我这点租稻。 蔡为经道:“你说的一偏之理,一家佃户的租不在乎。两家田户的租我又不在乎,佃户都说我不在乎,我还收什么租? 王好德道:“不是那样说,你老收别家的租子,不曾像收我的租子这样紧。 蔡为经鼻子哼了一声道:“收你的租子是紧一点,那也就为的你太拖疲。你已经拖欠我三年租子了,堆积到今年,你自己也不过意,写了一张借条给我。借条上写得明明白白,新稻登场,本息一并清还,怎么着,到现在,你又不算数了。 王好德道:“白纸上写了黑字,我怎能说不算数呢? 蔡为经道:“算数就好,明天割稻还我欠租。 说着,他又把文明杖在地上连连的顿了几下,扭转身就走了。王好德站在田埂上发了一阵呆,对田里稻禾上垂着的长穗子看看,又对东家那大庄屋看看,叹了口气,也就慢慢地走回家去。 他走到小过堂里,见打稻的大木桶,已拂去了灰尘,斜靠了墙放着,三四把割稻的镰刀,也放在木桶边。他淡淡的笑道:“预备割稻了。 玉清由里面迎了出来,笑道:“我们种的那八十天黄,明天该割了。一来怕天,一天二天变,下雨怕湿了稻,起风怕洒了稻穗子,二来也怕鸟吃。明天一天,我们全家下田,我也帮着,过几天,我们就吃新米了。 王好德道:“你要吃新米,我们这八十天黄,大概能打下几多稻? 玉清还没有答言,玉发由厨房里跑出来,笑道:“我天天都到田里去看看,估计一下,总可以打个七担八担的。 王好德道:“哦!七担八担,你忘东家了。 他说着,将旱烟袋嘴子放在口里衔着,将桌子角上的蒿草香取过来,就向烟袋斗子上点着,这才看到烟斗子里还没有装上烟叶,他放下蒿草香,伸了两个指头,在腰带上挂的烟荷包里只管掏着烟叶,却不装烟。呆板脸,不作声。玉清笑道:“爸爸又在想什么心事? 玉发道:“爸爸是说东家也要新稻,那我们就先送两三石给他吧 王好德道:“我知道你们忘了那件事了。三个月前,东家催讨欠租,我们没有写张借条给人家?连本带息,十担将近。刚才东家老爹对我说了,明天我们割稻,十担欠租要一齐挑了去。我们把熟了的稻子都给了人家,还嫌不够呢。和我说话的时候,神气还是十分厉害,我分辩两句,他气着就跑了。看这样子,明天非来挑稻不可。你们一头高兴,打算男女老少全下田去割稻,那不叫是梦想吗。 玉清道:“若是那么着,我们就不下田,让它风吹雨打鸟吃。 玉发已经接过他父亲手上的旱烟袋,坐在屋角的板凳上,慢慢的吸着烟,身子半俯着,眼望了地面,板住了脸子不作声。玉清站在屋子中间,指手划脚的说完了,他才道:“你倒是说得很痛快,一年的辛苦劳累,就让他算了。你没有下田,也送茶送水来过吧,就是这样算了。 玉清道:“那么,我们就全家都去。妈去了,我们这带病的人都下了田,他们好意思把我们割了的稻子都挑了去吗? 王好德道:“也只有这个法子吧,稻子不能不割,东家到田里去挑租稻,我们也无法拦阻。我们家的粮食快完了,人心都是肉作的,东家老爷也不能看着我们饿肚吧? 大家在无可奈何的讨论下,就商得了这样结果。到了次日早上,大家抢着喝了几碗热粥。王好德和玉发抬着那只打稻的敞口方木桶,扁担,镰刀,绳子,竹箩都放在木桶里。玉清提了一只大瓦壶,托了几只粗碗,在后面跟着,径直的向田板上走去。 东升的太阳,照着田里熟了的稻米,更是金晃晃的闪耀着人的眼睛,玉清站定了脚,笑着感叹了一句:“稻子长得真好哇。 玉发道:“稻子长得真好不是?可是全是人家的。 王好德在桶里,提起一把镰刀,首先跳下田去,举着镰刀道:“少说闲话,动手吧。 说着,左手揪住了稻棵,弯下腰去,右手挥动了镰刀,沙啦,沙啦,就将稻棵割了起来。七月底的田里,水早是干了的,虽泥土潮湿着,却还可以下脚。姑娘玉清,跛子玉发,也都跳下田来帮着割稻。他们在凉爽的早晨,工作得很快,不多大的工夫,就割完了,一丘田,玉清由东边田梗,直割抵了西边田梗,一口气穿过了一丘田,把腰伸直着,嘘了一口气,回转头来看了看,笑道:“妈还没有来。 但是他的母亲刘氏没来,东家蔡为经可来了。他手撑了一柄青布伞,缓步而来。看这样子,是预备在太阳底下作长久行动的。在他后面,就有几个挑空木筒的人跟着。玉清一看,心里就十分明白,这就是东家到刀口上来抢收稻子了,王好德也割着稻子,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低声道:“爸爸你看,东家带着人抢收稻来了。 玉发玉清虽不像他那样决绝,但是也仅仅只回头偶然看一眼,并不作声。 蔡为经撑了那柄青布伞,也随着走下了田来,缓着步子跟了过去,缓缓的笑道:“王好老,你女人的病好了,你又轻了一层累了。她身体康健的时候,她也是很能帮助你的呀。 王好德答应了个是。蔡为经道:“你儿子虽然跛一只腿,庄稼上有些事他倒是能作的。 王好德又答了一声是。蔡为经道:“大概半个月工夫,你的稻子都割完了吧? 王好德还只是答应了一个字,是。蔡为经站住了脚,对他全身望着,眼睛瞪着像两个核桃似的。但王好德只是弯了腰向前割着稻去,东家给他什么颜色,他并不看见。蔡为经就大声喝道:“王好德,你什么意思,我和颜悦色和你说话,你竟是这样爱理不理的。我知道,你以为你今天第一日割稻,我就来收租,你不痛快。难道要等你把稻子挑回家去,过十天半个月,我到你家去收租子,你才舒服吗? 王好德被他一声喝着,固然是已伸直腰来。就是他一双儿女,也都伸直了腰,手提了镰刀,向东家呆望着。蔡为经横了眼光道:“你们不要糊涂,以为我收租子收到田里来,未免太急。你要知道,我收的不是今年的租,我收的是去年的租。去年的租,你们吃着变了粪,粪下了肥料,又变成今年的粮食了。你在田里是还我的租,挑回去在家里放个十天半月,还是还我的租,你少不了我的,我也不多要你的,迟早有什么分别。蔡老六,把斗拿过来,把桶里的稻先量量。当了他父子的面,先挑两担回家去。给脸不要脸,对这种人不用再客气了。 那蔡老六倒是忠于他的主子的,把斗提了过来,放在王好德面前,两手叉腰,谈笑着向他说了三个字,“过斗吧。 王好德对他这个态度,觉得比东家的态度还要难堪,恨不得举起镰刀砍了过去。 [book_title]第九节 弱者的抗议 这些激昂的情绪,也就只有在心头上发泄出来,若是教他见诸行动,他却是不敢。他手握着那柄镰刀,垂在大腿边,汗珠子由手掌心里透下,随了镰刀柄向下淋着,镰刀柄在手里滑溜的,竟是有些把握不住。他瞪了两只眼睛,只是望了蔡老六,却不说话。蔡老六将脚踢了两下木桶道:“王好老,怎么着?过斗呀。 王好德道:“六哥,你就量吧,我在这里看着。 玉发兄妹,听到东家开始量稻,都停下了镰刀,直着腰向这里看来。王好德一挥手道:“你们看什么?割你们的稻吧。还清了欠租,也干掉自己一身汗。 蔡为经淡淡的笑道:“你这算明白过来了,反正也没有欠钱不还的规矩吧? 王好德拱了拱手笑道:“东家老爹,你老说得太远。我们欠租还租,也没说半个不字。 蔡为经道:“你又怎能说半个不字呢? 他们正在这里辩论,那个扛斗过来的蔡老六,又在身旁空箩里,取出一把大木铲子,在打稻的木桶里,大铲子含着稻子,向斗里加了去,加足了一斗,就向空箩里倾倒了去。王好德摇着手道:“六哥,不忙呀。你这样过斗,地面上要撒多少稻子,哪粒稻子,不是我们血汗变成的呢。请等等,我回家去拿个筐子来垫着。 说着,放下镰刀,起身就向家里奔了去。蔡老六笑道:“还是他这样做的好,我们做东家的,不就是照租收租,难道还会在租外加一成二成? 玉发听了这话,向他谈笑了一笑。蔡老六道:“跛子,你笑什么? 玉发道:“六哥,你和我一样,也是卖力气吃人家一碗饭,哪里就是东家了呢?我们都要做东家,天底下还有穷人吗? 蔡老六红了脸道:“我这是替东家说话,不是自称东家。 蔡为经道:“那也难说呀。你蔡老六多卖点力气,十年八年积下钱来,也是一样的发财买田。 玉发哼了一声道:“那除非永远不借债,反过来,还有几个钱借给别人。放钱可要放阎王帐,九放十收,半月加一,若是放稻息的话,刀口上收进来,五荒六月卖出去,一个变几个,你怕穷人不发财?只是一层,千万不要有良心。 蔡为经站在旁边听着觉得他这话,是很有些讽刺意味,让人听到有些扎耳。可是他并没有提到东家一个字,东家也不能硬把这放阎王帐的臭名,向自己头上盖,只有瞪了眼向他们看着。玉发心里想,你瞪我就瞪我吧。反正我今天割的稻子,你都要收了去的,再进一步,你也不过收我的佃。我一家人全会出力,不种你蔡家的田,我们照样的活下去。 他想破了,胆子更壮起来,丢下了镰刀,坐在田埂的草皮上,抽出裤带子上的旱烟袋,长嘘了一口气道:“休息一会子吧。 蒿草香和烟叶盒子,都放在田埂上现成,他半偏了头,斜伸了那双跛腿,慢慢的吸着烟。蔡老六和他带来的几个人,都觉得这稻田上的气氛有点恶劣,大家默然不作声,有的也是抽出旱烟袋吸烟。蔡为经是感到无聊,撑了伞在田埂上走着。好在不多大一会子,王好德已经由家里扛着一只大箩筐来了。他将箩筐放在田里,笑道:“来呀。大家还是割稻的割稻,打稻的打稻,量稻的量稻。 玉发摆了摆头道:“不,我得问问你老人家,今天割的稻,我们分得多少去尝新? 王好德道:“你没有听到东家老爹说吗?今天要我们交出十担稻子。我们这几丘田,全都割了打了,也不会有十担稻,分明交给东家还不够呢,我们能分到多少? 玉发道:“忙了一年,忙到今天收割,自己还吃不到一粒米,这也太教人扫兴了。大长天日子,我回家睡觉去,我不割了。 王好德道:“你不割我割,你回去吧。 玉发站了起来,跛着腿向田埂上踏,偏了头道:“你割什么?不是东家要我田里的全部新稻吗?他们带得家伙齐全,割了打了挑起走吧。反正是没有我们的分,我们在这里等什么? 蔡为经道:“你这小子说话好野呀。你作佃户的人不管割稻,稻自己会走到家里去吗? 玉发两手环抱在怀里,淡淡的道:“东家老爹,你是圣明的,稻是不会自己走到家里去的。到了家里,它也不会走到口里去,看到满箩满筐子的稻一粒不能吃,那心里是更难过的呀,就不如不向家里挑了,更也用不着收割了。 说着,他慢慢的放着步子顺了田埂走去。蔡为经瞪了眼道:“这小子好野!不用和他们多说了,你们量稻吧。 蔡老六看这样子,东家是和王好德父子决裂了,自己当然是站在东家一边。他也不多言语,一斗一斗的在大桶里量着稻,就向空箩里倒了去。三担竹箩倒满,那三个壮汉,将扁担伸进绳索,打算挑着要走。这时,田坂上发生了一声惨叫。 大家看时,是王好德的女人刘氏来了。她扶了一根木棍子当了拐杖,一路哆嗦着走了来。她抬起一只手来,老远的指着道:“东家老爹,不能这样做呀!我们由春天下种,忙到今天,望到今天眼睛都望出血来了。好容易,今天望到割稻了,你全把我们的稻子挑了去,我们这不是白忙了一年吗? 越说越近,也是越说声音越大。老是说着不能这样做呀,伤天害理呀!这样叫喊着,蔡为经可就生了气了,迎到她面前,大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好不顾体统。怎么是伤天害理,难道我们做东家的,不应当收租? 刘氏道:“作东家的当然要收租,可以慢慢的收,不能我们在田里一动镰刀,你们就全收了去呀。 蔡为经道:“慢慢的收,再过十年八年收吗?今天收的稻,就是你们去年的欠租,还有前年的租尾呢。你还教我慢慢的,那就不用收租了。 刘氏奔到田里,见割的稻棵,已经打拂过了一半,大木桶里刷下来的稻粒,几乎量完,全已装进那三副箩担里去了。再看附近几丘田,只有两小丘不曾将稻子割。这就抓住一副箩索,向那挑箩担的人道:“大哥,你也是庄稼人,你不要偏向那家,说句公道话,我们今天第一天割稻,东家就要全挑了去,这不太过分一点吗?实不相瞒,前半个月,我们家就断粮了。东拉西扯,借了些大麦小麦,每天作两餐糊吃,才熬到今天,我们就不应当磨点新米,作两顿白米饭吃吗?看了这样黄澄澄的稻,大担小斗向东家送去,我们这一年的辛苦,都沾不着一点边,嘴里馋,心里是多么难过呢。 说着说着,哽咽了嗓子,就流下眼泪来了。那三个挑担子的壮汉,正都是佃户,刘氏这样说着,大家也都心软下来了。其中一个道:“王嫂子,你不要叫喊,我们慢慢的和蔡大老爹商量吧。 蔡为经已收下了他撑着的那柄布伞,当了手杖使用,看那样子,好像是预备武力对待。他态度是越发的强硬起来了,立刻将头一偏道:“什么话?三年的欠租,到了今天,我还不应当收吗?纳粮完税,我是一天也不能拖欠官方的,他们佃户不给我,我由天空里变着粮食来交款交粮吗?你看他们一家人什么样子?一看到我带了箩担来挑稻了,那颜色就十分难看,我和他们说十句话,不理我一句。王好德那个跛腿儿子,尤其不是东西,他连稻不割就走了。你以为这样强横,我就不收你的租子了,我偏偏要收个一干二净。随便你,公了也好,私了也好。充其量,你不过是到县政府去告我一状,就说我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