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玉娇梨
[book_author]天花藏主人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6309
[book_dec]才子佳人小说的代表作品。产生于明末清初。全称《新镌批评绣像玉娇梨小传》,又名《双美奇缘》、《玉娇梨小传》、《玉娇梨三才子小传》、《双美奇缘三才子》。二十回,题“荑荻散人编次”。作者为天花藏主人。主要写青年才子苏友白与宦家小姐白红玉(又名无娇),卢梦梨为了爱情经历了种种磨难,最终大团圆的爱情故事,是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其中两个女主人公性格鲜明,各有特色;苏友白为求佳人,不惜一切,也显示出独特的胆识和纯真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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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天赋人以性,虽贤愚不一,而忠孝节义莫不皆备,独才情则有得有不得焉。故一品一行,随人可立,而绣虎雕龙千秋无几。试凭吊之不骄不吝,梦想所难者尚已降。而建安八斗,便矫一时;天宝百篇,遂空四海。鹦鹉贾杀身之祸,黄鹤高槌碎之名。晋代一辞,大苏两赋。类而推之,指而屈之,虽文彩间生,风流不绝,然求其如布帛菽粟之满天下,则何有焉?
此其悲在生才之难,犹可委诸天地。独是天地既生是人矣,而是人又笃志诗书,精心翰墨,不负天地所生矣。则吐辞宜为世憎,下笔当使人怜。纵福薄时屯,不能羽仪廊庙,为凤为麟;亦可诗酒江湖,为花为柳。奈何青云未附,彩笔并白头低垂;狗监不逢,上林与长杨高阁。即万言倚马,止可覆瓿,道德五千,惟堪糊壁。求乘时显达,刮一目之青,邀先进名流,垂片言之誉,此必不得之数也。致使岩谷幽花自开自落,贫穷高土独往独来,揆之天地生才之意,古今爱才之心,岂不悖哉!此其悲则将谁咎?
故人而无才,日于衣冠醉饱中,蒙生瞎死则已耳。若夫两眼浮**之间,一心在千秋之上,落笔时惊风雨,开口秀夺山川。每当春花秋月之时,不禁淋漓感慨,此其才为何如?徒以贫而在下,无一人知己之怜。不幸憔悴以死,抱九原埋没之痛,岂不悲哉!予虽非其人,亦尝窃执雕虫之役矣。
顾时命不伦,即间掷金声,时裁五色,而过者若罔闻罔见,淹忽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有时色香援引儿女相怜,有时针芥关投友朋爱敬,有时影动龙蛇而大臣变色,有时气冲牛斗而天子改容。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
吾思人纵好忌,或不与淡墨为仇;世多慕名,往往于空言乐道。矧此书白而不玄,上可佐邹衍之谈天,下可补东坡之说鬼,中亦不妨与玄皇之梨园杂奏,岂必偻诸后世,将见一出而天下皆子云矣。天下皆子云,则著书不愧子云可知已。若然,则天地生才之意,与古今爱才之心,不少慰乎。嗟嗟!虽不如忠孝节义之赫烈人心,而所受于天之性情,亦云有所致矣。
时顺治戊戌秋月,天花藏主人题。
康熙乙酉岁春日,梅园重镌。
[book_title]第一回 小才女代父题诗
诗曰:
六经原本在人心,笑骂皆文仔细寻。
天地戏场观莫矮,古今聚讼眼须深。
诗存郑卫非无意,乱着春秋岂是淫。
更有子云千载后,生生死死谢知音。
话说正统年间,有一科甲太常正卿姓白名玄,表字太玄,乃金陵人氏。因王振弄权,挂冠而归。这白太常上无兄下无弟,只有一个妹子,又嫁与山东卢副使远去,止得只身独立。他为人沉静寡欲,不贪名利,懒于逢迎,但以诗酒自娱,因嫌城市中交接烦冗,遂卜居于乡。去城约六七十里,地名唤做锦石村。
这村里青山环绕四面,一带清溪,直从西过东,曲曲回抱,两堤上桃李芳菲,颇有山水之趣。这村中虽有千余户居民,若要数富贵人家,当推白太常为第一。
这白太常官又高家又富,才学政望,又大有声名,但只恨年过四十却无子嗣。也曾蓄过几个姬妾,甚是作怪,留在身边三五年再没一毫影响。又移去嫁人,不上年余便人人生子。白公叹息,以为有命,遂不复买妾。
夫人吴氏,各处求神拜佛,烧香许愿,直到四十四上,方生得一个女儿。临生这日,白公梦一神人赐美玉一块,颜色红赤如日,因取乳名叫做红玉。白公夫妻因晚年无子,虽然生个女儿,却也十分欢喜。
这红玉生得姿色非常,真似眉如春柳,眼似秋波,更兼性情聪慧,到**岁,便学得女工针黹,件件过人。不幸十一岁上,母亲吴氏先亡过了,就每日随着白公读书写字。果然是山川秀气所锺,天地阴阳不爽,有十分姿色,又十分聪明,到得十四五时,便知书能文,竟已成一个女学士。
因白公寄情诗酒,日日吟咏,故红玉小姐于诗词一道,尤其所长。家居无事,往往白公做了,叫红玉和韵,红玉做了,与白公推敲。白公因有了这等一个女儿,便也不思量生子,只要选择一个有才有貌的佳婿配他,却是一时没有,因此耽搁到一十六岁尚未联婚。
不期朝廷遭土木之难,正统北狩,景泰登极,王振伏辜,起复朝臣。白公名系旧臣,吏部会议仍推白公为太常正卿,不日命下,报到金陵。
白公本意不愿做官,只因红玉姻事未就,因想道:“吾欲选择佳婿,料此一乡一邑人才有限,怎如京师,乃天下文人聚处,岂无东床俊彦,何不借此一行?倘姻缘有在,得一美婿,也可籍半子之靠。”主意定了,遂不推辞,择个吉日,挈带红玉小姐同上京赴任。到了京师,请训朝廷,到了任,寻一个私宅住下。
这太常寺乃是一个清淡衙门,况白公虽然忠义,却是个疏懒之人,不愿揽事,就是国家有大事着九卿会议,也只是两衙门与该部做主,太常卿不过备名色唯诺而已,那有十分费心力处。每日公事完了,便只是饮酒赋诗。过了数月,便有一班好诗酒的僚友,或花或柳,递相往还。
时值九月中旬,白公因一门人送了十二盆菊花,摆在书房阶下,也有鸡冠紫,也有醉杨妃,也有银鹤翎,盆盆皆是细种。深香疏态,散影满帘,何减屏列金钗十二。白公十分喜爱,每日把酒玩赏。
这一日正吟赏间,忽报吴翰林与苏御史来拜。原来这吴翰林就是白公妻舅,叫做吴珪,号瑞庵,与白公同里,为人最重义气。这苏御史名唤苏渊,字方回,虽是河南籍中的进士,原籍却也是金陵。又与白公是同年,又因诗酒往来,所以三人极相契厚,每每于政事之暇,不是你寻我,就是我访你。白公听见二人来拜,慌忙出来迎接。
三人因平日往来惯了,情意浃洽,全无一点客套。一见了,白公便笑说道:“这两日菊花开得十分烂熳,二兄何不来一赏?”
吴翰林道:“前日因李念台点了南直隶学院,与他饯行,不得工夫。昨晚正要来赏,不期刚出门,遇见老杨厌物拿一篇寿文,立等要做了,与石都督夫人上寿,又误了一日工夫。今早见风和日丽,恐怕错过花期,所以约了苏老仙不速而至。”苏御史道:“小弟连日也要来,只因衙门中多事,未免辜负芳辰。”
三人说着话,走到堂上相见,更了衣,待了茶,遂邀入书房中看菊。果然黄深紫浅,摆好两隅,不异两行红粉。吴翰林与苏御史俱夸奖好花不绝。三人赏玩了一会,白公即令家人摆上酒来同饮。
饮了数杯,吴翰林因说道:“此花秀而不艳,美而不妖,虽红黄紫白,颜色种种鲜妍,却终带几分疏野潇洒气味,使人爱而敬之。就如二兄与小弟一般,虽然在此做官,而日日陶情诗酒,与林下无异,终不似老杨这班俗吏,每日趋迎权贵,只指望进身做官,未免为花所笑。”
白公笑道:“虽然如此说,只怕他们又笑你我不会做官,终日只好在此冷曹,与草木为伍。”苏御史道:“他们笑我们,殊觉有理;我们笑他便笑错了。”吴翰林道:“怎么我们到笑差了?”
苏御史道:“这京师原是个名利场,他们争名夺利,正其宜也。你我既不贪富,又不图贵,况白年兄与小弟又无子嗣,何必溷迹于此,以博旁人之笑。”
白公叹口气道:“年兄之言最是,小弟岂不晓得?只是各有所图,故苟恋如此,断非舍不得这顶乌纱帽耳。”
苏御史又道:“吴兄玉堂,白兄清卿,官闲政简,尚可以官为家,寄情诗酒。只是小弟做了这一个言路,当此时务,要开口又开不得,要闭口又闭不得,实是难为。只等圣上册封过,小弟必要讨个外差离此,方遂弟怀。”
吴翰林道:“唐人有两句诗道得好,若为篱边菊,山中有此花,恰似为苏兄今日之论而作,你我自乐,看花饮酒,自当归隐山中,最为有理。”
三人一边谈笑,一边饮酒,渐渐得情投意合,便不觉诗兴发作。白公便叫左右取过笔砚来,与吴翰林苏御史即席分韵,作赏菊诗。三人才待挥毫,忽长班来报:“杨御史老爷来了。”三人听了,都不欢喜。
白公便骂长班道:“蠢才,晓得我与吴爷、苏爷饮酒,就该回不在家中了。”长班禀道:“小的已回出门拜客,杨爷长班说道:‘杨爷在苏爷的衙门里问来,说苏爷在此饮酒,故此寻来。’又看见二位爷的轿马在门前,因此回不得了。”
白公犹沉吟不动。只见又一个长班慌忙进来禀道:“杨爷已到门进厅了。”白公只得起身,也不换冠带,就是便衣迎出来。
原来这杨御史叫做杨廷诏,字子猷,是江西建昌府人,与白公也是同年,为人言语粗鄙,外好**,内多贪忌,又要强做解事,往往取人憎恶。
这日走进厅来,望着白公便叫道:“年兄好人一般都是朋友,为何就分厚薄?既有好花在家,邀老吴、老苏来赏,怎就不呼唤小弟一声,难道小弟就不是同年?”
白公道:“本该邀年兄来赏,但恐年兄贵衙门事冗,不得工夫干此寂寞之事,就是苏年兄与吴舍亲,俱偶然小集,也非小弟邀来,且清宽了尊袍。”
杨御史一面宽了公服,作过揖,也不等吃茶,就往书房里来。吴翰林与苏御史看见,只得起身相迎同说道:“杨老先生今日为何有此高兴?”
杨御史先与苏御史作揖道:“你一发不是人,这样快活所为,瞒了我,独自来受用?不通不通。”又与吴翰林作揖,因致谢道:“昨赖老先生大才润色,可谓点铁成金,今早送与石都督,十分欢喜,比往日倍加敬重。”
吴翰林笑道:“石都督欢喜,乃感老先生高情厚礼,未必为这几句文章耳。”
杨御史道:“敝衙门规矩,只是寿文,到也没甚么厚礼。”
苏御史笑道:“小弟偏年兄看花,年兄便怪小弟;像年兄登贵人之堂,拜夫人之寿桃,撇小弟就不说了!”说罢,众人都大笑起来。
[book_title]第二回 老御史为儿谋妇
诗曰:
凭君传语寄登徒,只合人间媚野狐。
若有佳人怀吉士,从无淑女爱愚夫。
甘心合处锦添锦,强得圆时觚不觚。
莫再凿空旋妄想,任他才色两相图。
话说杨御史自从在白公衙里赏菊饮酒,见了白小姐诗句,便思量要求与儿子为妻。原来杨御史有一子一女,儿子叫做杨芳,年才二十岁,人物虽不甚丑,只是文章学问难对人言。赖杨御史之力替他夤缘,到中了江南乡试,因会试不中,就随在任上读书。杨御史虽怀此心,却知道白公为人执拗,在女婿上留心选择,轻易开口决不能成。再三思想,并无计策。
忽一日拜客回来,刚到衙门首,只见一青衣人,手捧着一封书,跪在路旁禀道:“浙江王爷有信,候问老爷。”杨御史看见便问:“是吏部王爷么?”青衣人答道:“正是吏部王爷。”杨御史随叫长班接了书,吩咐来人伺候。遂下马进到私衙内,一面脱去官服,一面就拆开书看。只见上面写着:
年弟王国谟顿首拜:弟自让部归来,不获与年台聚首于京师者,春忽冬矣。年台霜威严肃,百僚丕振,而清透人闻之,曷胜欣仰。兹者,同乡友人廖德明,原系儒者,既精风鉴,复善星平,往往有前知之妙,弟颇重之。今挟策游长安,敢献之门下,以为蓍龟之一助。幸赐盼睐而吹嘘焉,感不独在廖生也。草草奉渎不宣。
杨御史看完了书,知道是荐星相之士,撇不过同年的情面,只得吩咐长班道:“你去看王爷荐的那位廖相公可在外面,如在,可请他进来。”长班出去不多时,先拿名帖进来禀道:“廖相公请进来了。”须臾,只见一人从阶下走上来。怎生模样,但见:
头戴方巾,身穿野服。头戴方巾,强赖做斯文一脉。身穿野服,假装出隐逸三分。髭须短而不长,有类蓬蓬乱草。眼睛大而欠秀,浑如落落弹丸。见了人前趋后拱,浑身都是廉恭。说话时左顾右盼,满脸尽皆势利。虽然以星客为名,倒全靠逢仰作主。
杨御史见了,即迎进厅来,见毕礼,分宾主坐下。廖德明先开口说道:“久仰台光,无缘进谒。今蒙王老先生介绍,得赐登龙,喜出望外。”杨御史道:“王年兄书中,甚推高明有道,今接芝字,果是不凡。”
须臾茶罢,杨御史又问道:“兄抱此异术而来,京师中相知必多。”廖德明道:“晚生素性硁守,懒于干人。虽还有几封荐书,晚生恐怕贤愚不等,为人所轻也,未必去了。今日谒过老先生,明日也只好还去见见敝乡的陈相公、余少保、石都督、白太常三四位贤卿相罢了。”
杨御史听见说要见白太常,便打动心事,因问道:“白太常莫不就是敞同年白太玄么?”廖德明应道:“正是贵同年白老先生。”杨御史听了,心中暗想道:“这段姻缘要在此人身上做得过脉。”因吩咐左右排饭,一面就邀廖德明往书房中坐住。
廖德明道:“晚生初得识荆,尚未献技,怎么就好叨搅?”杨御史道:“若是他人,我学生也不轻留。兄乃高明之士,正有事请教。”遂同到书房中坐了。坐了一歇,廖德明就说道:“老先生请正尊容,待晚生观一观气色何如?”杨御史道:“学生倒不消劳动,到是小儿有一八字求教求教罢。”廖德明道:“这个当得。”
杨御史随叫左右取过文房四宝,写了四柱,递与廖德明。廖德明细细看了一遍道:“令公子先生,这尊造八字清奇,五行相配,真如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又兼计罗裁出恩星,少年登科自不必说。目下二十岁,尚在酉限,虽得头角峥嵘,犹不为奇。若到二十五岁,运行丙子南方,看凤池独步,翰院邀游,方是他得意之时。只是妻宫不宜太早,早了便有刑克。”
杨御史笑道:“算得准,算得准。小儿今春自会试不曾中得,发愤在衙读书。每每与他议亲,决决不肯认真,直要等中了进士,方肯议亲。我只道他痴心妄想,原来命中应该如此。”廖德明道:“富贵皆命里带来,岂人力所能强求?”又问道:“贵公子难道从未曾娶过?”杨御史道:“曾定过敝乡刘都堂的孙女,不料未过门就死了,所以直跟着蹉跎至今。”廖德明道:“既然克过,这命才准。只是后来这头亲事,须选个有福的夫人之命,方配得过。”
正说着,左右摆上酒来。杨御史进了坐,二人坐下。一边饮酒,一边廖德明又问道:“令公子近日有甚宅院来议亲么?”杨御史道:“连日来议亲者颇多,说来皆是富贵娇痴,多不中小儿之意。近闻得白年兄有一令媛,容貌与才华俱称绝世。前日学生在白年兄衙中饮酒,酒后分韵做诗,白年兄醉了未曾做得,他令媛就暗代他做了一首,清新秀美,使我辈同年中几个老诗人俱动手不得。”
廖德明道:“白小姐既有如此才华,可谓仕女班头,令公子又乃文章魁首,自是天地生成一对好夫妻;况老先生与白公又系同年,正是门当户对,何不倩媒一说?”杨御史道:“此虽美事,只是敞同年这老先生性有些古怪,他要求人,便千肯万肯,你要求他,便推三阻四,偏有许多话说,所以学生不屑下气,先去开口。这两日闻知他择婿甚急,若得其中有一相知,将小儿才学细细说与此老知道,使此老心肯意肯,然后遣媒一说,便容易成了。”
廖德明道:“老先生所见最高,只是晚生人微言轻不足取信。明日往候白公时,倘有机会,细细将令公子这等雄才大志说与他知。”杨御史道:“既有此高情,切不可说出是学生之意。”廖德明笑道:“这个晚生晓得,这也不独为令公子求此淑女,送这等一个佳婿与白公,还是他的便宜。”
二人说得大悦,又饮了数杯,方才吃完饭,廖德明就告辞起身。杨御史道:“尊寓在何处?尚未曾回拜。”廖德明道:“小窝暂寄在浙直会馆,怎敢重劳台驾。”说毕,送出厅来,到了门前,杨御史又嘱咐道:“此事若成,决当重谢。”廖德明道:“不敢。”方才别去。正是:
曲人到处皆奸巧,诡士从来只诈谋。
岂料天心原有定,空劳明月下金钩。
杨御史送了廖德明,回衙不题。且说廖德明受了杨御史之托,巴不得成就此事,就有托身之地。回到馆中,宿了一夜,次早起身梳洗毕,收拾些干饭吃了,依旧叫家人拏了王吏部的荐书,竟往白太常的私衙而来。
到了衙前,先将王吏部的书投进去,等了一会儿,方见一个长班出来相请。廖德明进到厅上,又坐了一歇,白公方才出来相见。叙过了来意,吃了茶,白公便问道:“王年兄称先生风鉴如神,但学生衰朽之夫,岂足以当大观。”廖德明道:“老先生道光德誉,天下景仰,非晚生末学所能浅窥。倘不弃鄙陋,请正台颜,容晚生仰测一二。”
白公将椅子向上移了一移,转过脸来道:“君子问灾不问福,请先生勿隐。”廖德明定晴细细看了一晌,因说道:“观公神凝形正,俨然有山岳之气象。更兼双眉分耸入鬓,两眼炯炯如寒星,为人一生高傲,行事清奇古怪,处艰难最有胆量,遇患难极重义气。最妙在准头隆直,五岳朝归,这富贵只怕今生享他不尽。只惜神太清了,神清则伤子嗣。说便是这等说,却喜地阁丰厚,到底不是孤相,将来或是犹子,或是半子,当自有一番奇遇,转高出寻常箕裘之外。”
白公叹道:“学生子息上久已绝望,若得个半子相依,晚年之愿足矣。若说眼前这些富贵,不瞒先生说,真不异浮云敝屣。”廖德明道:“据老先生之高怀,虽不恋此,若据晚生相中看来,这富贵正无了期,子息上虽非亲生,另有一番奇遇。目下印堂红黑交侵,若不见喜,必有小灾,却不妨。老先生可牢记此言,到明日验了,方知晚生不是面欺。”白公道:“多承指教,敢不心佩。”正相毕,左右又唤了一道茶来。
吃了茶,白公又问道:“先生自浙江到京师,水陆三千余里,阅人必多,当今少年才士,看得几人中意?”廖德明道:“晚生一路看来,若论平常科甲,处处皆有。倘要求旷世奇才、名重天下之人,惟有杨御史令公子方才当得起。”
白公惊问道:“是那个杨御史,难道就是敝同年杨子献么?”廖德明道:“是江西讳廷诏的,到不知可是贵同年否?”白公道:“正是,他只得一位乃郎,前年中了乡榜。学生曾见过。其人也只寻常,就是朱卷,也不见怎么高妙,为何先生独取此子?”
廖德明道:“若论文章一道,晚生不敢深辨。若从他星命看来,文昌躔斗,当有苏学士之才华,异日自是第一人,玉堂金马。不但星命注定,就是他已经乡荐,今年二十岁,仍然终日潜修,尚未肯议婚,只这一段念头也不可及。老先生不要等闲错过。”白公道:“原来如此,学生到也不知。”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廖德明就起身告辞。白公道:“本该留先生在此小酌三杯,奈一个敝相知见招,往李皇亲府上去,已着人来催早去,故此有慢先生,多得罪了。”随命家人封了一两代仪,送与廖德明。廖德明打一拱受了,再三致谢出门,随即将此话报与杨御史去了。不题。
[book_title]第三回 白太常难途托娇女
诗曰:
缓急人生所不无,全凭亲友力相扶。
苏洪大节因为使,婴杵高名在立孤。
仗义终须收义报,弄谗到底伏谗辜。
是非岂独天张主,人事从来不可诬。
话说苏御史因杨御史托他向白太常求亲,心下也忖知有万分难成,却不好径自回复。到次日只得来见白太常。此时白太常睡尚未起,叫人请苏御史书房中坐下,忙忙梳洗出来相见。因问道:“年兄为何出门恁早?”苏御史道:“受人之托,又有求于人,安得不早。”白太常又问道:“年兄受何人之托,又求于何人?”苏御史道:“小弟受了杨子献之托,要求于年兄。”
白公见说话有因,已知来意,便先说道:“杨子献既托年兄要求小弟,只除了亲事,余者再无不领命之理。”苏御史大笑道:“年兄通仙了,正为此事,昨日老杨同在公堂议事完了,他就同到小寓说道,前日见令媛佳章,知贤淑多才,甚生欣慕,意欲丝萝附乔,故以斧柯托弟,小弟也知此事,未必当年兄之意,无奈他再三恳求,不好率意回他,只得来告年兄知之,允与不允一听年兄主成,小弟也不好劝勉。”
白公道:“此事小弟几乎被他愚了。”苏御史道:“却是为何?”白公遂将相士廖德明之言,与吴翰林请酒,及错读弗告匾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若不是小弟与舍亲细心,岂不落彼局中乎?”
苏御史道:“他乃郎公之事,小弟尽知,他是诗二房金溪知县陆文明取的。前年江西刘按台,要参陆知县,却得老杨之力,为他周旋,故此陆知县即以此相报。前日老杨尚要为陆知县谋行取,却是朱英不肯而止。由此看来,他乃郎无真才可知,如何配得令媛?”
白公道:“这些事俱不必提,年兄回复他,只道小弟不允便了。”苏御史道:“小弟知道。”说罢就要起身,白公那里肯放,只留下小酌数杯,吃了早膳,方才放去。正是:
道义原相合,邪正自不投。
人生当见谅,何必强相求。
却说苏御史别了白公,也不回衙,就往到杨御史家来。杨御史接着道:“重劳年兄,何以图报?”苏御史道:“劳而无功,望年兄勿罪。”杨御史道:“难道白年兄不允?”苏御史道:“今日小弟往见白年兄,即以年兄之命达上。他说道本当从命,一者令郎高才,柔弱小娃岂堪作配。二者白年兄无子,父女相依久矣,况贵省悬远,亦难轻别。三者年尚幼小,更欲稍待,故不能从教。”
杨御史道:“这些话俱是饰词,小弟知他意思,大都是嫌小弟穷官,门户不当对耳。既不肯便罢了,小儿虽庸才,未必便至无媳。他令爱十六岁,也不小了,江西虽远,难道终身留在家里不成!且看他嫁何等人家,甚么才子。”
苏御史道:“年兄不必动气,白年兄爱女之心,一时固执,又兼小弟不善词令,等他开悟,或者有时回思转念,亦未可知。年兄既为令郎选求贤助,不妨缓缓再烦媒灼。”杨御史道:“年兄之言不听,再有何人可往?也罢,小弟求他既已不允,然天下事料不定,或者他到来求小弟,也未可知,只是重劳年兄为不当耳。”
苏御史见杨御史发急,因言道:“小弟竭力撮合,争奈此老执拗,叫小弟也无法,小弟且告别,容有机会,再当劝成。”杨御史道:“重劳重劳,多感多感。”说罢,苏御史遂别而去。正是:
喜非容易易于怒,恩不能多多在仇。
半世相知知不固,一时怀恨恨无休。
却说杨御史送了苏御史出门,自家回进内厅坐下,越想越恼:“这老儿这等可恶,你既不肯,为何前日又叫老吴治酒,请我父子,这不是明明奚落我了!况他往往恃有才情,将我傲慢,我因念是同年,不与他计较。就是前日赏菊,做诗吃酒,不知使了多少气质,我也忍了他的。就是这头亲事,我来求你,也不辱没了你,为何就不允?我如今必寻一事处他一处,方才出我之气。”
又想了一会道:“有计在此,前日我说皇上要差人迎请上皇,便是难事,他却笑我无丈夫气。昨日朝廷着我各衙门中会议,要各人荐举,我正无人可荐,何不就将他荐了上去。等他这有丈夫气的且往虏廷去走一遭。况他又无妻妾,看他将此弱女,托与何人。只恐到那时节,求我做亲,也是迟了。”
算计已定,便写一折说:“太常正卿白玄,老成历达,大有才气。若充迎请上皇之使,定当不辱君命。伏乞奏请定夺。”暗暗的送上堂来。都察院正苦无人,得了此揭,即知会九卿,恰好六科也公荐了都给事中李实,大家随将二人名字荐上。
到次日旨意下:将二人俱加部堂职衔,充正副使,候问上皇兼讲和好,限五日即行。俟归,另行升赏。旨意一下,早有人报到白太常私衙来。
白太常闻知,心下呆了一呆,暗想道:“这是谁人陷我?”又想道:“再无他人,定是杨廷诏这老贼,因亲事不遂,故与我作对头耳。虽然他怀私陷我,然我想如今上皇困身虏廷,为臣子的去候问一番,或乘此讲和,迎请还朝,则我重出来做官一场,也不枉然。但只是我此去,虏情难测,归来迟速不可知,家中只是红玉一个弱女,如何可以独居。况杨家老贼,既已与我为难,我去之后,必然另生风波,防范不谨,必遭他毒手。”正踌躇间,忽报苏御史来拜。
白公忙出来相见。苏御史揖也不作完,就说道:“老杨竟不成人,为前日婚事不成,竟瞒着我将年兄名字,暗暗揭上堂去。今早命下,我方晓得。小弟随即寻他去讲,他只躲了不见。小弟没法,方才约了。只得几个同寅去见王相公,备说他求亲年兄不允,故起此衅的缘故。王相公听了,也觉不平,他说道:‘只是命下了,不可挽回。除非是年兄出一纸病揭,待敝衙门再公举一人,方好于中宛转。’故此小弟来见年兄,当速图之,不可缓了。”
白公道:“深感年兄盛意,但此事虽是老杨陷我,然圣旨既下,即是朝廷之事,为臣子者岂可推托。若以病辞,不独得罪名教也,亦为老杨所笑也。”苏御史道:“年兄之论固正,但只是年兄迟暮之年,当此严冷之际,塞外驰驱,良不容易。”
白公道:“上皇且陷穷虏,何况微臣,敢惜劳苦。”苏御史道:“年兄忠义之心可感鬼神矣。惨然叹息,不独老杨禽兽作千古罪人,即弟辈亦以小人之志推测君子,亦应抱愧,然良友犯难远行,而弟辈惓惓之心,终不能释然。奈何,奈何。”
白公亦惨然道:“年兄骨肉之爱,弟非草木,岂不知感。然此身既在名教中,生平所学所事,敢不以孤忠自矢。若当颠沛,只以死生恩怨为心,则与老杨何异。”苏御史道:“年兄高怀烈志,弟辈不及多矣。然天相吉人,自当乘危而安。但弟辈局量褊浅,不能与此等小人为伍。况长安险地,年兄行后,小弟决要讨一差离此矣。”
白公道:“讨得一差,便强如在此。”说罢,就要邀苏御史书房去坐,苏御史不肯道:“此何时,尚可闲坐耶。”遂起身辞出。正是:
爱饮只宜为酒客,喜吟尽道是诗人。
何期使命交加日,不避艰难一老臣。
白公送了苏御史出门,即进内衙,将前事与红玉小姐说知。小姐听罢,吓得面如土色,不觉扑簌簌泪如雨下,连连顿足说道:“此事怎了,此事怎了?倒是孩儿害了爹爹。儿闻塞外沙漠之地,寒冷异常。况当此隆冬,霜雪载道,虽壮年之人,亦难轻往,何况爹爹偌大年纪,如何去得,这明明是杨家老畜牲,因孩儿姻事不成,故把爹爹陷害。爹爹何不上一疏,将此事细细奏知,就告病弃官,或者圣朝怜念,也未可知。”
白公道:“方才方回也是你一般意思。已替我在阁中申明,叫我出揭告病,他好替我挽回,但我思此事,关我一生名节,我若告病,那知道的,说是杨廷诏害我,不知道的,只道我临难退缩了。我想为了王振弄权,挂冠林下,谁不钦敬,故当今令我复起。今日即来做官,当此国步艰难,出使之命,若再四推却,便是虎头蛇尾,两截人了,岂不成千古之笑柄,如何使得。”
小姐掩泪道:“爹爹所言,俱是为臣大义,非儿女所知。但是此一去,塞北寒苦,暮年难堪。且闻也先狼子野心,倚强恃暴,素轻中国,上皇且不知生死,况一介臣乎。爹爹身入虎穴,岂无不测之忧。”
白公道:“也先虽是外国,尚知礼义。近闻我中国有王,每每有悔祸之心。况上皇在彼,屡现灵异,不能加害。昨日北使来要讲和,似是真情。我为使臣往答,亦彼此常礼,决不至于加害。但只是我行之后,汝一孤弱之女,岂可独处于此。况杨家老贼,其心不死,必来罗致,叫我如何放得心下。”
小姐道:“爹爹一大臣,奉王命出使,家眷封锁在此,彼虽奸狡,亦无可奈何。”白公道:“奸人之心,如鬼如蜮,岂可以平常意度。若居于此,纵然无事,未免乱我心曲,莫若先送你回去,又虑路远,一时去不及,或者暂寄居山东卢姑娘处,我方放心前往。”
小姐道:“回去与寄居固好,但二处皆道路遥远,非一僦可到。杨贼为人奸险,探知孩儿南回,无非婢仆相随,或于途中生变,反不为美。即使平安到家,去爹爹愈远,那得消息,叫孩儿如何放心。依孩儿想起来,莫若将此宅仍旧封锁,只说家眷在内,却将孩儿寄居母舅处住,如此可保无忧,且可时常打听爹爹消息。”白公道:“此算甚好。”
[book_title]第四回 吴翰林花下遇才人
诗曰:
高才果得似黄金,买卖何愁没去寻。
雷焕精神困宝剑,子期气味在瑶琴。
夫妻不少关雎韵,朋友应多伐木音。
虽说相逢尽相遇,遇而不遇最伤心。
话说吴翰林因杨御史作恶,只得给了假,暗带白小姐出京回家,脱离虎口。且喜一路平安,不一日回到金陵家里。原来吴翰林也有一女,叫做无艳,年十七,长红玉一年,已定了人家,尚未出嫁。虽是官家小姐,人物却也中中。他与红玉原是姑表姊妹,吴翰林因受了白公之托,怕杨御史跟寻,就将红玉改名无娇,竟与无艳做嫡亲姊妹称呼。又吩咐家人,只叫大小姐、二小姐,白之一字竟不许题起。
吴翰林到得家已是残冬。拜拜客,吃得几席酒,转眼已是新春。一心只想着为无娇觅一佳婿,四下访问,再无一人当意。忽一日,合城绅宦有公酒在灵谷寺看梅。原来这灵谷寺看梅,是金陵第一胜景。近寺数里皆有梅花,或红或白,一路冷香扑鼻。寺中几株绿萼,更是茂盛。到春初开时,诗人游客无数。
这一日,吴翰林也随众同来。到了寺中一看,果然好花。有前人陶士敏梅花诗二首,单道梅花之妙,诗曰:
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潇潇竹,春抱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其二:
浅浅霜华湿粉痕,谁施绣帐护香温。
诗随十里寻春路,愁在三更待月村。
飞去只忧云作伴,锁来肯信玉为魂。
一尊欲访罗浮客,叶落空山正掩门。
吴翰林同众乡宦吃酒,赏了半日。得到酒酣换席,大家起身,各处戏耍。吴翰林在两壁上,看那些题咏,也有先辈巨公,也有当时名士。也有古诗,也有词赋。细细看来,大都泛泛,并无出类之才。忽转过一个亭子,只见粉壁上一首诗写得龙蛇飞舞。吴翰林近前一看,上写:
静骨幽心古淡姿,离离画出一庭诗。
有香赠我魂销矣,无句酬他酒谢之。
雪压倒疑过梦处,月昏摹拟嫁林时。
于兹相见闺人品,妾视桃花婢柳枝。
下写金陵苏友白题。
吴翰林吟咏数通,连赞:“好诗好诗!清新俊逸,有鲍关府庾参军之风流。”又见墨迹未干,心下想道:“此必当今少年名士,决非庸腐之徒。”遂将苏友白名字记了。
正徘徊间,忽寺僧送上茶来。吴翰林因指着问道:“你可知这一首诗是甚么人题的?”寺僧答道:“适才有一班少年相公在此饮酒,想必就是他们写的。”吴翰林道:“他们如今到那里去了。”寺僧道:“因列位老爷有宴在此,恐不便,是小僧邀到观音院去随喜了。”吴翰林道:“如今可还在观音院么?”寺僧道:“不知在那里不在。”吴翰林道:“你去一看,若是在,你可与我请那一位题诗的苏相公说,我要会他一会。”
寺僧领命,去不多时,忙来回复道:“那一班相公方才去了,要着人赶还赶得上。”吴翰林听见去了,心下怅然道,此生才虽美,不知人物如何,早一步见一见到也妙。既去了,叫人赶转便非体矣,不必赶了。此时日已平西,众乡宦又将坐席,大家又吃了一会,就散席各自回家。
吴翰林坐在轿上,叫人将轿帘卷起,一路便好看梅。看不得一二里,只见路旁几株大梅树下,铺着红毡毯子,排着酒盒,坐着一班少年,在那里看花作乐。吴翰林心下疑有苏友白在内,叫他轿子歇下,假作看花,偷看只一班少年,共有五六人,虽年纪俱在二三十之间,然酸的酸,腐的腐,俱平平。内中惟有一生,片巾素服,生得:
美如冠玉,润比明珠。山川秀气,直萃其躬。锦绣文心,有如其面。宛卫玠之清 ,俨潘安之妙丽。并无纨裤行藏,自是风流人物。
吴翰林看在眼里,心下暗想道:“此生若是苏友白,则内外兼美诚佳婿也。”因悄悄吩咐一能事家人道:“你暗暗去访那一起饮酒的相公,那一位是苏相公?”
家人领命,慢慢沿将过去,那问挑酒盒的人。问得明白,即回复道:“那一位穿素衣戴片巾的,便是苏相公。”吴翰林闻言,心中暗喜道:“好一个人物,若得此生为无娇之婚,不负太玄所托矣。”又吩咐家人道:“我先回去,你可暗暗在此等那苏相公回去时,你便跟他去,访他是何等之人、住在何处、家中父母在否、有妻子无妻子,必要问个的确来回我。”家人应诺。吴翰林就叫起轿,依旧一路看花回去。
到次日,家人来回复道:“小人昨日跟了苏相公回去,却住在乌衣巷内。小人细细访问,苏相公是府学生员,父母俱已亡过,家下贫寒,尚未娶妻,祖籍不是金陵人,也没甚么亲戚。”
吴翰林听了,心下愈加欢喜,暗想道:“此生即处贫寒,又无妻室,这段姻婚唾手成矣。况他又无父母,即赘于太玄亦无不可。”又想一想道:“人物固好,诗才固美,但不知举业何如。若只晓得吟诗吃酒,而于举业生疏,后来不能上进,渐渐流入山人词客,亦非全璧。”因又吩咐家人道:“你还与我到府学中去,查访那苏相公平素有才名、没才名,还是考得高、考得低。”
家人访了半日,又来回道:“这苏相公是十七岁上进学的,进学后就殁了娘,整整丁了三年忧,旧年是十九岁,才服满。旧年冬底,李学院老爷岁考,才是第一次,案上未发,不知考的如何。今年是二十岁了,说才名是有的。”吴翰林道:“正是,宗师的案也好发了。”家人道:“学里斋夫说,发案只在三五日了。”吴翰林道:“你再去打听,一出案即查他等数来报我。”
过了十数日,吴翰林正放心不下,忽见家人在学中讨了全案来。吴翰林打开一看,苏友白恰恰是府学第一名。喜得个吴翰林满心快畅,道:“少年中有如此全才,可喜可喜,这段姻缘,却在此处。”随即叫人唤了一个的当做媒的张媒婆来,吩咐道:“我有一位小姐,名唤无娇,今年十七岁,要你去说一头亲事。”
张媒婆道:“不知老爷叫媒婆到那一位老爷家去说亲?”吴翰林道:“不是甚么老爷家,却是府学中一位相公,他姓苏,住在乌衣巷内,是新考案首的。”张媒婆道:“闻得前日张尚书家来求亲,老爷不准。”吴翰林道:“我不慕富贵,只择佳婿。这苏相公才貌兼全,我故转要与他做亲。”
张媒婆道:“老爷裁鉴不差,媒婆就去,自然一说便成,只是媒婆还要进去,见见夫人。”吴翰林道:“只也使得。”就叫一个小童领了进内厅来。
原来吴夫人因无娇小姐日夕思想父亲,心中愁苦,故同他到后园散闷,却不在房里。小童忙问丫环。侍女道:“夫人同小姐在后园楼上看花去了。”小童即引张媒婆同到后园楼上来。果见夫人同无娇小姐在那里,凭着楼窗看碧桃花哩。
张媒婆连忙替夫人小姐见个礼。夫人便问道:“你是那家来的?”张媒婆道:“媒婆不是别家来的,就是老爷叫来,要与小姐说亲。”夫人道:“原来是老爷唤来的,正是昨日老爷对我说,有位苏相公才貌兼全,后来必定发达,你替小姐说成这头亲事,自重重谢你。”张媒婆道:“老爷夫人吩咐,敢不用心。”一边说,就将小姐细看,果然生得美貌。正是:
花柳虽妖冶,终含草木名,
何如闺里秀,绝色自天生。
[book_title]第五回 穷秀才辞婚富贵女
诗曰:
闲探青史吊千秋,谁假谁真莫细求。
达者见谈皆可喜,痴人说梦亦生愁。
事关贤圣偏多阙,话引齐东转不休。
但得常留双耳在,是非朗朗在心头。
话说苏友白自从考得一个案首,又添上许多声名,人家见他年少才高,人物俊秀,凡是有女之家无不愿他为婿。苏友白常自叹道:“人生有五伦,我不幸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五伦中先失两伦,君臣朋友间,遇合有时,若不娶个绝色佳人为妇,则是我苏友白为人在世一场,空读了许多诗书,就做了一个才子,也是枉然。叫我一腔情思,向何处去发泄,便死也不甘心。”因此人家来说亲的,访知不美,便都辞了。人家见他推辞,也都罢了。只有吴翰林因受白太玄之托,恐失此佳婿,只得又托刘玉成来说。这刘玉成领了吴翰林之命,不敢怠慢,即来见苏友白,将来意委委曲曲,说了一遍。
苏友白道:“此事前日已有一媒婆来讲过,弟已力辞了,如何又劳重仁兄,仁兄见教,本不当违,但小弟愚意已定,万万不能从命。”刘玉成道:“吴老爷官居翰林,富甲一城,爱惜此女,如珍如宝,郡中多少乡绅子弟求他,他俱不肯,因慕兄才貌,反央人苦苦来说,此乃万分美事,兄何执意如此。”
苏友白道:“婚姻乃人生第一件大事,若才貌不相配,便是终身之累,岂可轻意许人。”刘玉成说道:“莫怪小弟说,兄今日虽然考得利,有些时名,终不免是个穷秀才,怎见得他一个翰林之女,便配兄不过,且不要说他令媛如花似玉,就是他的富贵,吾兄去享用一享用,也强似日日守着这几根黄虀。”苏友白道:“这富贵二字,兄到不消提起。若论弟事,既已受业艺林,谅非长贫贱之人,但不知今生可有福,消受一佳人否。”
刘玉成道:“兄说的话,一发好笑,既不受富贵,天下那有富贵中人,求一个佳人不得的。”苏友白笑道:“兄不要把富贵看得重,把佳人转看轻了。古今凡博金紫者,无不是富贵,而绝色佳人能有几个,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亦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与我苏友白无一段款款相关之情,也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
刘玉成大笑道:“兄痴了,若要这等佳人,只好娼妓人家去寻。”苏友白道:“相如与文君,始以琴心相挑,终以白头吟相守,遂成千古的佳话,岂尽是娼妓人家。”刘玉成道:“兄若要谈那千古的虚美,却误了眼前实事。”
苏友白道:“只管放心,小弟有誓在先,若不遇绝色佳人,情愿终身不娶。”刘玉成遂大笑起身道:“既是这等,便是朝廷招驸马也是不成的了,好个妙主意,这个妙主意,只要兄拏得定,不要错过机会,半路又追悔起来。”苏友白道:“决无追悔。”
刘玉成只得别了苏友白,来回复吴翰林。吴翰林闻知苏友白执意不允,便大怒骂道:“小畜牲,只等放肆。他只倚着考了一个案首,便这等狂妄,且看他秀才做得成做不成!”随即写书,与宗师细道其详,要他黜退苏友白的前程。
原来这学院姓李名懋学,与吴翰林同年同门。见吴翰林书来,欲要听他,却怜苏友白才情无罪过,若然不听,又搬不过吴翰林情面。只得暗暗叫学官传语苏友白微道其意,劝他委曲从了吴翰林亲事,免得于前程有碍。
学官奉命,遂请了苏友白到衙中,将前情细说一遍。苏友白道:“感宗师美情,老师台命,门生本该听从,只是门生别有一段隐衷,一时在老师面前说不出,只求老师在宗师处委曲方便,一时便感恩无尽。”
学官道:“贤契差矣,贤契今年青春已二十了,正得授室之时,吴翰林雅意相扳,论起来也是一桩美事。若说吴公富贵,以贤契高才,自是不屑,况闻他令爱十分才美,便勉强应承,也不见有甚吃亏,为何这般苦辞?”
苏友白道:“不瞒老师说,他令爱门生已细细访过,这是断然不敢奉命。”学官道:“贤契既不情愿,这也难强。只是吴公与宗师同年又同门,未免有几分情面,这事不成,恐怕于贤契的前程,有些不妙。”苏友白微笑道:“这一领青衿,算得甚么前程,岂肯恋此而误终身大事,但听宗师裁处便了。”遂起身辞辞出。
学官见事不成,随即报知宗师。宗师听了,也不喜道:“这生胡狂至此。”便要黜退。却又回想道,这桩美事,若是别个穷秀才,便是梦见也快活不少,他却抵死不允,也是个有志之士。又有几分怜念他,尚不忍便行。
正踌躇间,忽闻一声梆响,门生传进一本报来。李学院将报一看,只见一本叙功事,原任太常寺正卿新加工部侍郎衔白玄,出使虏廷,迎请上皇,不辱君命,还朝有功,着实授工部侍郎,又告病恳切,准着驰驲还乡调理痊可,不时调用。又一本叙功事,御史杨廷诏荐举得人,加升光禄寺少卿。又一本翰林院乏人任事,目今经筵举行,兼乡会试在迩,乞召告诸臣吴珪等入朝候用。俱奉圣旨准行。李学院见吴翰林起升入朝,又见白太玄是他亲眷,正在兴头时节,便顾不得苏友白,随即行一面牌到学中来,上写道:
提督学院李:访得生员苏友白,素性狂妄,恃才倚气,凌傲乡绅,不堪作养,本当拏究,姑念少年仰学,实时除名,不准赴考。特示。
牌行到学中,满学秀才闻知此事,俱纷纷扬扬,当一段新闻传讲。
也有笑苏友白呆的,也有议苏友白高的,又有一班与苏友白相好的,愤愤不平道:“婚姻之事要人情愿,那有为辞了乡宦的亲事,便黜退秀才的道理。”便要动一张公呈,到宗师处处去递。到是苏友白再三拦阻道:“只为考了一个案首,惹出这场事来,今日去了这顶头巾,落得耳边干净,岂不快活。诸兄万万不消介意。”众人见苏友白如此,只得罢了。正是:
三分气骨七分痴,酿就何人一种思。
说向世人意不解,不言惟有玉人知。
按下苏友白不题。
却说吴翰林见黜退了苏友白前程,虽出了一时之气,然心下也有三分不过,还要过几日,仍旧替他挽回。只因闻了白公荣归之信,与自家钦召还朝之报,与无娇小姐说知,大家欢喜,便将苏友白之事忘怀了。
吴翰林见召,即当进京,因要会白公,交还无娇小姐,只得在家等候,一面差人迎接。此时白公寔受工部侍郎之职,奉旨驰驲还乡,一路上好不兴头。不上月余到了金陵,竟到吴翰林家来。吴翰林接着,不胜欢喜。白公向吴翰林致谢,吴翰林向白公称贺。二人交拜过,即邀入后堂。随即唤无娇小姐出来,拜见父亲,大家欢喜无尽。
此时吴翰林已备下酒席,就一面把盏与白公洗尘。二人对酌,吴翰林因问出使之事。白公叹一口气道:“朝廷之事,万不可为,前日小弟奉命是迎请上皇,而敕书上,单言候问,并送进衣帛,绝无一字言及迎请,上皇闻知,深为不乐。也先见了,甚加诘问,叫小弟难以措词,只得说迎请原是本朝之意,然不知贵国允否,故不敢见之敕书,只面谕使臣恳求太师耳。也先方回嗔作喜,允了和议,说道:‘虽是面谕,然敕书既不迎请,我如何好送还也,使中国看轻了,须另着人来,若竟自送还,我再无改移。’小弟昨日复命朝廷,不得已,只得又遣杨善去了。”
吴翰林道:“不知也先许诺送还,果是实意否?”白公道:“以弟看来,自是实意。杨善此去,上皇回来,朝廷事有好多不妥,故小弟忙忙告病回来,以避是非,非敢自爱。然事势至此,决非一人所能挽回也。”
吴翰林道:“仁兄历此一番风霜劳苦,固所不免。然成此大功,可谓完名全节矣。但小弟奉钦命进京,未免又打入此网,却是奈何。”白公道:“吾兄翰苑可以养高,又兼乡试在迩,早晚优擢,何足虑也。”
吴翰林道:“赖有此耳。但不知后来杨老可曾相会?”白公笑道:“有这样无气骨之人。小弟一回京时,即来再三谢罪。后来旨意,说他荐举有功,升了光禄寺卿,愈加亲厚,请了又请,小弟出京时,公饯了又私饯。小弟见他如此,到不可形之颜色,只得照旧欢饮,惟以不言媿之而已。”吴翰林笑道:“则不言愧之,胜于挞辱多矣。”二人欢饮了半日方住。吴翰林就留白公宿了。
[book_title]第六回 丑郎君强作词赋人
诗曰:
涂名饰貌尽黄金,独有文章不许侵。
一字源流千古远,几行辛苦十年深。
百篇价重应仙骨,八斗才高自锦心。
寄语膏梁充口腹,莫将佳句等闲吟。
话说苏友白因要寻赛神仙起课,便不顾失了叔子苏御史之约,竟策马往句容镇上而来。行不上四五里路,不料向西的日色,最易落去,此时只好有丈余在天上。又赶行了二三里,便渐渐昏黑起来。
苏友白抬头一望,前面便不见有人家,心下便有几分着忙。到是小喜眼尖说道:“相公且不要慌,你看向西那条岔路里一带树林,这不是一村人家?”苏友白道:“你怎晓得?”小喜用手指道:“那树林里高起来的不是一个宝塔?既有塔必有寺,有寺一定有人家了。”苏友白看了,道:“果然是塔,就无人家,寺里也好借宿。”便忙忙策马,望岔路上赶来。到得树林中,果然是一个村落。虽止有一二百人家,却不住在一处,或三家或五家,或东或西,都四散分开。
此时天已晚了,家家闭户,不好去敲。幸得是十二三之夜,正该有月,天气不黑,因望着塔影来寻寺。又转了一个湾,忽一声钟响,苏友白道:“好了,今夜不愁无宿处矣。”再行几步,便到了寺门。苏友白道:“好了。”叫小喜牵着马,竟自步入。
这寺虽不甚大,却到齐正洁净,山门旁种着两带杉树,尽疏落有致。苏友白此时也无心观看,将到大殿,殿上正有两三个和尚,在那里做晚功课。他看有人进来,内中个年老的,便忙忙迎出来问道:“相公何来?”友白道:“学生自城中来,要往句容镇上去,不期天色晚了,赶不到,欲在宝剎借宿一宵,万望见留。”那和尚道:“这个使得。”
遂一面叫人替小喜牵了马,后边去喂,一面叫人掌灯,遂将苏友白请到方丈里。二人见了礼坐下。那和尚道:“敢问相公高姓?”苏友白道:“学生姓苏。”和尚道:“这等是苏相公了,不知要到句容镇上,有何贵干?”
苏友白笑道:“学生因家叔上京复命,船在江口,差人来接学生同去,学生到了半路上,偶闻得句容镇上,有个赛神仙,起课甚灵,欲要求他起一课,故偶然至此。”和尚道:“令叔荣任何处?”苏友白道:“家叔是巡按湖广,回京复命。”和尚道:“这等苏相公,是位大贵人了,失敬失敬。”遂叫人收拾晚饭。
苏友白问道:“老师大号?”和尚道:“小僧贱号净心。”苏友白问道:“宝剎这等精洁,必定是一村香火了。乃是前边古迹还是新建?”净心道:“这寺叫做观音寺,也不是古迹,也不是一村香火,乃是前边锦石村,白侍郎的香火,才得十**年。”
苏友白道:“白侍郎为何造于此处?”净心道:“白老爷只因无子,与他夫人极是信心好佛,发心造这一座寺,供奉白衣观音,要求子嗣,连买田地也费过有一二千金。”苏友白道:“如今有了儿子么?”净心道:“儿子虽没有,他头一年造寺,第二年就生一位小姐。”
苏友白笑道:“莫说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也算不得一个儿子。”净心道:“苏相公,不是这般说,难得白老爷这位小姐,生得有沈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自不必说。就是描鸾刺凤,样样精工,还不算他长处。最妙是古今书史,无所不通,做来诗词歌赋,直欲压到古人,就白老爷做的文章,往往要他删改。苏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这等一个儿子么?”
苏友白听见说出许多美丽,不觉身体酸荡,神魂都把捉不住,又问道:“这位小姐曾嫁人否?”净心道:“那里有个人家。”苏友白道:“这些郡县,难道就没个门当户对的,为何便没人家?”净心道:“若要富贵人家,便容易了,白老爷却不论富贵,只要人物风流,才学出众。”苏友白道:“这个也还容易。”
净心道:“苏相公,还有个难题目,但是来求亲的,或文或诗,定要做一篇,只等白老爷与小姐中了意看,方才肯许,偏偏小姐的眼睛又高,做来的诗文,再无一个中他的意思,所以耽搁至今一十七岁了,尚未曾轻许人家。”苏友白道:“原来如此。”心下却暗暗喜道:“这段姻缘却在此处。”
不一时,僧人摆上斋来,二人吃了。净心道:“苏相公今日出路辛苦,只怕要安寝了。”便拏了灯,送苏友白到一间洁净客房里,又烧了一炉香,又泡了一碗茶,放在案上,只等着苏友白睡了,方才别去。
苏友白听了这一篇话,要见白小姐一面,只管思量,便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只得依旧穿了衣服。起来推窗一看,只见月色当空,皎洁如昼,因此叫醒了小喜,跟出寺门来闲步。一来月色甚佳,二来心有所思,不觉沿着一带杉影便走。离寺门有一箭多远,忽听有人笑语,苏友白仔细一看,却是人家一所庄院,又见内中桃李芳菲,便信着步走将进来。
走到亭子边,往里一看,只见有两个人在那里一边吃酒,一边做诗。苏友白便立住脚,躲在窗外听他。只见一个穿白袍的说道:“这个枝字韵,老张亏你押。”那个穿绿袍的说:“枝字韵不打紧,只这丝字是个险韵,费了心了,除了我老张,再有那个押得来?”穿白的说:“果然押得妙,当今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这两句,那亲事便稳稳有几分了。”
穿绿的便歪着头,想了一想,吟了又吟,直唔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紧,妙得紧。”慌忙拿笔写在纸上,递与穿白的看。穿白的看了,便拍手打掌笑将起来,道:“妙!妙!真个字字俱学老杜,不独韵押得稳,而且结得有许多感慨。兄之高才,弟所深服者也。”穿绿的道:“小弟诗已做成,佳人七分到手,兄难道就甘心罢了?”
穿白的道:“小弟往日诗兴颇豪,今夜被兄压倒,再做不出,且吃几杯酒,睡一觉,养养精神,却苦吟一首,与兄争衡。”穿绿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此诗,高吟一遍,与兄听了,下酒何如?”穿白的道:“有趣有趣。”穿绿的遂高吟道:
杨柳遇了春之时,生出一枝又一枝。
好似绿草树上桂,恰如金线条下垂。
穿白的也不待吟完,便乱叫起来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贺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递与穿绿的吃。穿绿的欢喜不过,接到手一饮而尽。又续吟道:
穿鱼正好渔翁喜,打马不动奴仆枝。
有朝一日干枯了,一担挑柴几万丝。
穿绿的吟罢,穿白的称羡不已。
苏友白在窗外听了,忍不住失声笑将起来。二人听见,忙赶出窗外,看见了苏友白,便问道:“你是何人,却躲在此处笑我们?”苏友白答道:“学生偶尔看月到此,因闻佳句清新,不觉手舞足蹈,失声张笑,多得罪了。”
二人看见苏友白一表人物,说话又凑趣,穿白的道:“兄原来是个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绿的道:“既是个妙人,便同坐一坐如何?”便一手将苏友白扯了,同进亭子中来。苏友白道:“小弟怎好相扰?”穿绿的道:“四海皆兄弟,这个不妨。”
遂让苏友白坐下,叫伺候的人,斟上酒来。因问道:“兄尊姓大号?”苏友白道:“小弟贱姓苏,表字莲仙,敢问二位长兄高姓大号?”穿绿的道:“小弟姓王,贱号是文章之文,卿相之卿。”因指着穿白的道:“此位是张兄,尊号是轨如,乃是敝镇第一财主,而兼才子者也。这个花园,乃是轨如兄读书的所在。”
苏友白道:“如此失敬了。”因问道:“适闻佳句,想是咏新柳诗了。”张轨如道:“莲仙只等耳聪,隔着窗子,便听见了,咏便是咏新柳诗,只是有许多难处。”苏友白道:“有甚难处。”张轨如道:“最难是要和韵,因此小弟费尽心力,方得成篇,亵渎尊听。”
苏友白道:“首唱是谁人,要兄如此费心?”张轨如道:“若不是个妙人儿,小弟焉肯费心?”苏友白道:“既承二兄相爱,何不一发见教。”王文卿道:“这个话甚有趣,容易说不得的,兄要听,可吃三大杯,再说与兄听。”张轨如道:“有理有理。”遂教人斟上酒来。
苏友白道:“小弟量浅,吃不得许多。”王文卿道:“要听这趣话儿,只得勉强吃。”苏友白当真吃了三杯。张轨如道:“苏兄是个妙人,说与你听罢。这原倡乃是首前村一个乡宦的小姐做的。那小姐生得赛西施胜王嫱,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只要是个才子,诗词歌赋敌得他过,方才肯嫁。前日因到寺里烧香,见新柳动情,遂题了一首新柳诗,暗暗在佛前祷祝道:若有人和得他的韵来,便情愿嫁他。因此小弟与老王在此,拼着性命苦吟。小弟幸得和成,这婚姻已有几分想头,苏兄你道好么?”
苏友白听了,明知就是白侍郎女儿,却不说破,只说道:“原来如此,敢求原韵一看。”张轨如道:“兄欲看诗,再吃三杯。”苏友白道:“待小弟看了吃罢。”张轨如道:“也罢,也罢,只是看了要吃。”便去拜匣里拏将出来,递与苏友白。苏友白展开一看,却是抄过的一个草稿儿,上面写着新柳诗道:
绿浅黄深二月时,傍檐临水一枝枝。
舞风无力纤纤挂,待月多情细细垂。
袅娜未堪持赠别,参差已是好相思。
东皇若识垂青眼,不负春深几尺丝。
[book_title]第七回 暗更名才子遗珠
诗曰:
一段姻缘一段魔,岂能容易便谐和。
好花究竟开时少,明月终须缺处多。
色胆才情偏眷恋,奸心谗口最风波。
细思不独生人忌,天意如斯怎奈何。
话说张轨如因一时醉后高兴,便没心把白小姐的事情,都对苏友白说了。后见苏友白再三留意,又见和诗清新,到第二日起来,思想转来,到有几分不快。因走到亭子里来与王文卿商议。只见王文卿蓬着头,背剪着手,在亭中走来走去,像有心事的。轨如见了道:“老王,你想甚么?”王文卿也不答应。张轨如走到面前,王文卿恼着脸说道:“你两个聪明人,为何做出这糊涂事来?”张轨如道:“却是为何?”王文卿道:“昨夜那个姓苏的,又非亲又非故,不过一时初会,为何把真心话对他说了,况他年又少,人物又生得俊秀,诗又做得好,若同他去,却不是我们转替他做了垫头了?”
张轨如道:“小弟正在此追悔,来与你商议,如今却怎生区处?”王文卿道:“说已说了,没甚计较挽回。”张轨如道:“昨夜我也醉了,不知他的诗毕竟与我何如,可拿来再细看一看。”王文卿遂在书架上取下来,二人同看,真个愈看愈有滋味。二人看了一回,面面相觑。
张轨如道:“这诗反复看来,到转像是比我的好些,我与你莫若窃取了他的,一家一首,拏去风光一风光,燥皮一燥皮,有何不可,小苏寻时,只叫小厮回他不在便了。”王文卿道:“小弟昨夜要他做第二首,便已有心了,今仔细思量,还有几分不妥。”因又说道:“我看他苏莲仙,年纪小小,也像个色中饿鬼,你我既不要同他去,他既晓得踪迹,难道就肯罢了,毕竟要寻访将去。他若自去,这两首诗,岂不弄重了一对出来,那时便有许多不便。”
张轨如道:“兄所言亦是,却又有一计在此,何不去央了董老官,但是苏莲仙来,便叫他一力辞去,不容相见,不与他传诗,难道怕他飞了进去不成。”王文卿道:“只是诗不传进去,里边不回绝他,苏莲仙终不心死,到不如转邀他去,明做一做罢。”
张轨如道:“怎生明做。”王文卿道:“只消将这两首诗,留起一首与我,将一首写了你的名字,先暗暗送与董老官,与他约通了,叫他只回白老爷不在家,一概收诗,然后约了苏莲仙,当面各自写了,同送进去,董老官回他不在,自然送下,却暗暗换了送进。等里面与他扫兴一回,他别处人,自然没趣去了。那时却等小弟,写了那一首送去,却不是与兄平分天下了。”
张轨如听了,满心欢喜,道:“好算计,好算计,毕竟兄有主意,只是速速为之,董老那里却是那个去好?”王文卿道:“这个机密事,如何叫得别人去,须是小弟自去,只是董老官是个利徒,须要破些钱,方才得妥。”
张轨如道:“谋大事如何惜得小费,称二两头与他,许他事成再谢。”王文卿道:“这二两头也不少,只是这老奴才眼睛大着,不在心上。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率性与他三两做个妥帖,或者后边还用得着他。”
张轨如无法,只得忍着痛称了三两银子,用封筒封了。就将苏友白的头一首诗用上好花笺,细细写了,却写了自家的名字。转将自家的诗,叫王文卿写了,做苏友白的,却不晓得苏友白的名字,只写个苏莲仙题。写完了,王文卿并银子同放在袖中,往锦石村来。正是:
损人偏有千般巧,利己仍多百样奸。
谁识老天张主定,千般巧计总徒然。
原来这董老官,却是白侍郎一个老家人,名字叫做董荣,号叫做董小泉。为人喜的是银子,爱的是酒杯,但见了银子,连性命都不顾,倘若拏了酒杯,便头也割下来。若有事央他去,只消买一瓶酒,用个纸包,便连府中匙大碗小的事情,都说出来。就是这新柳诗,也是他抄与王文卿的。
这日王文卿来寻他,恰好遇着他在府门首。背着身子数铜钱,叫小厮去买酒。王文卿走到背后,将扇儿在他头上轻轻的敲了两下道:“小老好兴头。”董老官忙回身来看,见是王文卿,便笑道:“原来是王相公,王相公来下顾,自然兴头了。”王文卿道:“要兴头也要在小老身上。”
董老官听口声是生意上门,便打发了小厮,随同王文卿走到转湾巷内,一个小庵来借坐,因问道:“王相公此来,不知有何见谕?”王文卿道:“就是前日的新柳诗和成了,要劳你用情一二。”
董老官道:“这不打紧,既是诗和成了,要若面见老爷,只消略坐一坐。老爷今日就要出门,只待他出门,我为你通报一次,便好进去相见。”王文卿道:“到不消见得老爷,只劳小老传递一传递就好了。”董老官道:“这个一发容易。”王文卿道:“果然容易,只是略略有些委曲,要小老周旋。”董老官道:“有甚委曲,只要在下做的来,再无不周旋的。”
王文卿道在袖子内摸出两幅花笺来,说道:“这便是和的两首诗,一首是敝相知张相公的,一首是个苏朋友的,小老可收在袖内,过一会,待他二人亲来送诗,烦小老回一声,老爷出门了,一概收诗,待他拏出诗来,再烦小老将他送来的诗藏下,却将这二诗传进与老爷小姐看,便是小老用情了。”董老官笑道:“这等说起来,想是个掉包的意思了。既是王相公来吩咐,怎好推辞作难,只凭王相公主意罢了。”
王文卿来时在路上,已是三两数内称去一两,随将二两头拏出来,送与董老官道:“是敝友张一个小东,你可收下,所说之事,只要小老做得干净巧妙,倘或有几分侥幸,还有一大块在后面哩。”董老官接着包来,便起身来说道:“既承贵友盛情,我便同王相公,到前面一个新开的酒楼上去,领了他的何如?”
王文卿道:“本该相陪,只是张敝友在家候信,还要同来,工夫耽搁不得了,容改日待小弟再相请罢。”董老官道:“既是今日就要来,连我也不敢吃酒了,莫要饮酒误他的事情。”王文卿道:“如此更感雅爱。”遂别了董老官,忙忙来回复张轨如。
此时张轨如已等得不耐烦,看见王文卿来了,便迎着园门问道:“曾见那人么?”王文卿道:“刚刚凑巧,一到就撞见了,已与他说通了,怎么小苏这时候还不见来?”正说不了,只见苏友白已带着小喜走将来。原来苏友白只因昨夜思想过度,再睡不着,到天亮沉沉睡去,所以起来迟了。梳洗毕吃了饭,随即到张家园来,却好相遇。
三人相见过,张轨如道:“莲仙兄为何此时才来。”苏友白道:“昨夜承二兄厚爱,多饮了几杯,因此来迟,得罪。”王文卿笑道:“想是不要见白小姐了。”苏友白笑道:“若是二兄不要见,小弟也就不要见了。”张轨如道:“既要去,也是时候了,不要说闲话误了正事。”王文卿道:“小弟诗未和,也是无奈,只要二兄快快写来诗同去,倘那一个讨得好消息回来,也好打点酒肴贺喜。”遂同到亭子上。张轨如与苏友白各写了昨夜的诗句,笼在袖内。张轨如又换了一件时新的衣服,叫小厮备了三件马,一同出园门,望锦石村来。正是:
游蜂绕树非无意,蝼蚁拖花亦有心。
攘攘纷纷眷春色,不知春色许谁侵。
[book_title]第八回 悄窥侍郎儿识货
诗曰:
漫言真假最难防,不是名花不是香。
良璧始能夸绝色,明珠方是发奇光。
衣冠莫掩村愚面,鄙陋难充锦绣肠。
到底佳人配才子,笑人何事苦奔忙。
话说张轨如同董荣,竟往白侍郎府中来,不多时,到了府前下了马。董荣便引张轨如到客厅坐下,实时入去报知。白公听了慌忙走出厅来相见。立在厅上,仔细将张轨如上下一看,只见他生得是:
形神鄙陋,骨相凡庸。盖藏再四,掩不尽姣奸行踪。做作万千,装不出诗书气味。一身中耸肩迭肚,全无矩矩之容。满脸上弄眼挤眉,大有花花之意。
白公看了,心下孤疑道,此人却不像个才子。即请来,只得走下来相见。
张轨如见白公下阶,慌忙施礼。礼毕,张轨如又将贽见呈上。白公当面就吩咐收了两样,随即谢了。张轨如又谦逊了一回,方分宾主坐下。
白公说道:“昨承佳句见投,真是字字金玉,玩之不忍释手。”张轨如道:“晚生末学菲才,偶尔续貂,又斗胆献丑,不胜惶恐。”
白公道:“昨见尊作上写丹阳,既是近邻,又这般高才,为何许久到不曾闻得大名。”张轨如道:“晚生寒舍虽在郡中,却有一个小园在前面白石村,晚生因在此避踪读书,到在城中住的时甚少,又癖性不喜妄交,所以贱名竟不能上达。”白公道:“这等看来,到是一个潜修之士了,难得难得。”说未了,左右送上茶来。
二人茶罢,白公因说道:“老夫今日请贤契来,不为别事,因爱贤契诗思清新,尚恨不能多得,意欲当面请教,幸不吝珠玉,以慰老怀。”随叫左右取纸笔来。张轨如正信口儿高谈阔论,无限燥皮,听见白侍郎说出还要当面请教四个字来,真是青天霹雳上,吓得魂不在身上,半晌开口不得。正要推辞,左右已抬一张书案放在面前,上面纸墨笔砚,端端正正。
张轨如呆了一息,只得勉强推辞道:“晚生小子,怎敢当老先生放肆,况才非七步,未免贻笑大方。”白公道:“对客挥毫,最是文人佳话,老夫得亲见构思幸甚,贤契休得太谦。”张轨如见推辞不得,急得满面如火,心中乱跳,没奈何,只得打恭,口中糊胡涂涂说道:“晚生大胆,求老先生赐题,容晚生带回去做成请教。”
白公想一想道:“不必别寻题目,昨日新柳诗和得十分清新俊逸,贤契既不见拒,到还是新柳之咏,再求和一首见教罢。”张轨如听见再和新柳,因肚里记得苏友白第二首,便喜得心窝中都快活的。定了一定,便装出来许多文人态度,又故意推辞道:“庸碌小子,怎敢班门弄斧,然老先生台命殷殷,又不敢违,却将奈何。”
白公道:“文人情兴所至,何暇多让。”张轨如打一恭道:“如此,大胆了。”遂拈了笔,展开一幅锦笺,把眉皱着虚想一想,又将头暗点了两点,遂一直写去,写完了,便起身双手拿着,打一恭,送与白侍郎。
白公接了,细细一看,见字字风骚,比前一首,更加俊秀,又见全不思想,立刻便成,其先见张轨如人物鄙俗,还有几分疑心,及亲见如此,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不觉连声称赞道:“好美才!好美才!不但构思风雅,又敏捷如此,老夫遍天下寻访,都在咫尺之闲,几乎失了贤契。”又看了一遍,遂暗叫人传递与小姐看。随吩咐摆饭在后园,留张相公小酌三杯。一边吩咐,便一边立起身来,邀张轨如进去。
张轨如辞谢道:“晚生蒙老先生垂爱,得赐登龙,已出望外,何敢又叨盛馔。”白公道:“便酌聊以叙情,勿得过让。”遂一只手搀了张轨如,竟望园中来。正是:
雅意求真才,偏偏遇假钞。
非关人事奇,自是天心巧。
张轨如随白公进后园来,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婚姻有几分指望,惧的是到园中,恐怕触着情景,又出一题要作诗,却不将前功尽弃,肚皮里怀着鬼胎。
不多时到了后园,仔细一看,但见千红万紫,好一个所在。怎见得,有诗为证:
桃开红锦柳拖金,白玉铺成郁李阴。
更有牡丹分不得,珠玑错落缀花心。
又一道道:
莺声流丽燕飞忙,蜂蝶纷纷上下狂
况是阳春二三月,风来花里忽生香。
二人到了园中,白公领着张轨如各处赏玩,就象做成了亲女婿一般,十分爱重。又扳谈了一会闲话,左右摆上酒来,二人在花下快饮不题。
且说红玉小姐,这日晓得父亲面试张轨如,却叫一个心腹侍女,暗到后厅来偷看。这侍女叫做嫣素,自小服侍小姐,生得千伶百俐,才一十五岁。这日领了小姐之命,忙到厅后来,将张轨如细细偷看。只等张轨如做过诗,同了白公到花园中去吃酒,方拿了诗回来。对小姐说道:“那人生得粗俗丑陋,如何配得小姐,小姐千万不可错了主意。”
小姐遂问道:“老爷可曾要他做诗?”嫣素道:“诗到一笔就做成了,在此。”随即拿出来递与小姐。小姐接诗细看一遍,道:“此诗词意俱美,若非一个风雅文人,决做不出,为何此人形像,说来却又不对。”嫣素道:“此事着据嫣素说来,只怕其中还有假处。”
小姐道:“诗既是当面做的,声口又与昨日一舨,如何假得。”嫣素道:“肚皮中的事情,那得料定,只是这一副面孔,是再不能彀更改的了,若说这样才子,莫说小姐,便叫嫣素嫁他,也是不情愿的。”小姐道:“你听见老爷看了诗说甚么?”嫣素道:“老爷是只看诗不看人的,见了只是称好,此事乃小姐终身大事,还要自家做主。”
小姐因见他字迹写得恶俗,已有几分不喜,又被嫣素这一席话,说得冰冷,不觉长叹一声,对嫣素说道:“我好命薄,自幼儿老爷就为我择婿,直择到如今,并无一个可意才郎。昨日见了此诗,已万分满愿,谁知又非佳婿。”嫣素说道:“小姐何须着恼,自古道女子迟归终吉,天既生小姐这般才貌,自然生一个才貌的来相配作对,难道就这等罢了,小姐又不老,何须这等着急。”
[book_title]第九回 百花亭撇李寻桃
诗曰:
冷暖酸甜一片心,个中别是有知音。
棹前听曲千行路,花底窥郎半面深。
白璧岂容轻点染,明珠安肯乱浮沈。
拙鸠费尽争巢力,都为鸳鸯不绣针。
却说苏友白被张轨如催促要做曲子,也因思想小姐,便借题遣兴,信笔填词。只见楮砚中信笔淋漓,不消数刻工夫,早已做成一套时曲。递与张轨如道:“草草应教,吾兄休笑。”张轨如接了细细一看,只见上写着:
步步娇o咏红梨花
索影从来宜清夜,爱友溶溶月。谁知春太奢,却将满树琼姿,染成红烨。休猜杏也与桃耶,斑斑疑是相思血。
沈醉东风
拟霜林娇红自别,着半片御沟流叶。俨绛雪几枝斜,美人亭榭。忽裁成绡衣千迭,明霞淡些。疑暗艳腻俗,可是杜鹃枝头舌。
好姐姐
多时云瘦撒,因何事汗透香颊。想甘心殉春,拼红雨溅香雪。断不许,痴蜂蝶作残红浪窃。
月上海棠
痕多缬,春工细剪春心裂。遍朱边林下,锦踏香车。掩朱帘醉脸微侵,烧银烛新妆深纣。香魂者,定是怜才呕心相谢。
玉供养
红哥绿姐,便丛丛深色,别样豪奔。雨睛肥瘦靥红白,主宾递真娇怨冶,似不怕东风无藉。想人静黄昏候月光斜,恍疑是玉人悄立绛纱遮。
水红花
红儿看靥雪儿睫,换春蝶花神扭捏。丰姿元与冷相协,为情竭嫣然脱卸。因甚当年贞守,今日忽鲜缬。想于归绣裙揭也啰。
玉胞肚
芳心难灭,任如堆秾艳,犹存淡洁。伤素心,薄事铅华。逗红泪,深思锁穴。祗知淡不与浓接,不信东皇多转折。
双声子
改妆聊自悦,吊影忽悲咽。十二重门深深设,是谁遣红线红绡来姿妾。
尾声
衔杯细究花枝节,又添得诗人绝,真不负红梨知己也。
张轨如看完了,满心欢喜,不绝口称赞道:“兄真仙才也,弟敬服。”苏友白道:“一时适兴之词,何足挂齿。”
张轨如拏着看了又看,念了又念。苏友白只道他细看其中滋味,不知他是要熟读了。因说道:“游戏之作,只管看他怎的,兄原是许步韵,何不赐教。”张轨如道:“小弟凡做诗文,必要苦吟思索,方能得就,不似兄这般敏捷,容小弟夜间睡不着,和了请教罢。”遂将曲稿又看了一会,遂折了一折,笼在袖中。又将些闲话,与苏友白讲讲。
不多时,忽一个童子走将来说道:“老爷在梦草轩,请张相公去说话。”张轨如道:“有客在这里怎么好?”苏友白道:“既是东翁请兄,小弟别过罢。”遂要辞出。
张轨如欲要放苏友白去了,又恐怕一时闲有甚难题目,没有救兵,只得留苏友白道:“兄回去也无甚事,何不在此宽坐一会,小弟略去见东主,就来奉陪。况此闲甚是幽静,再无人来,兄尽可游览。”
苏友白本当暗访消息,见张轨如留他,便止住道:“既这等说,兄请自便,小弟自在此闲耍。”张轨如说一声得罪了,遂直到梦草轩上。白公接着说道:“又有几日不会先生,不觉鄙吝复生,今见红梨盛开,敢屈先生台驾,赏玩片时。”
张轨如道:“晚生日日相陪令郎读书,也不知春色是这等烂熳了,蒙老先生垂爱,得都芳菲,不胜厚幸。”白公道:“读书人也不要十分用功,恐损伤精神,遇着花晨月夕,还要闲散为妙。”随叫左右在梨花下,摆了一个抬盒儿,同张轨如看花,小饮。
饮了数杯,白公说道:“先生在馆中读书之暇,一定多得佳句,幸赐教一二。”张轨如道:“晚生自到尊府,因爱花园清幽,贪读了几句诗书,一应诗词并不曾做得。”白公道:“今日花下却不可虚度。”张轨如见白公说的话,与传来消息相近,料定是这个题目,又因袖中有物,胆便大了,遂说道:“老先生倘不嫌哩俗,晚生即当献丑。”白公道:“先生既精于诗赋,这歌曲一定是好的了也。前日因吴中一个敝年家,送了四个歌童,音齿也还清亮,只是这些旧曲唱来,未免厌听,先生既有高兴,就以红梨为题,到请教一套时曲,叫歌童唱出,时聆珠玉,岂不有趣,不知先生以为何如?”张轨如道见字字打到心窝,便欣然答道:“老先生台命,焉敢有违,但恐下里巴人,不堪入钟期之听。”
白公大喜,便随叫左右,取过纸笔来在案上,又叫奉张轨如先生一杯酒。张轨如吃了,便昂昂然提起笔来竟写,不期才写了前面三四个,后边却忘记了,又想了半晌,再想不起,只得推净手,起身走到个僻静花架子背后,暗暗将袖中原稿拿出,又看了几遍,便记在心,忙忙回到席上,写完了送与白公看。
白公细细看了,大加叹赏道:“此曲用意深婉,吐词俊秀,先生自是翰苑之才,异日富贵,当在老夫之上。”轨如道:“草茅下士,焉敢上比云霄,言之惶愧。”二人一问一答,在花下痛饮不题。
且说红玉小姐,自从得了两首和韵的新柳诗,因嫌他写得粗俗,遂将锦笺自家精精致致,并原唱重写在一处,做一个锦囊盛了,便旦夕吟讽不离,以为配得这等一个秀才,可谓满心满愿。但闻此生有才无貌,未免美中不足,因此时时心下有几分不快,每自没趣没精,只是闷闷不语。
这一日午妆罢,忽思量道:“前日嫣素说,此生十分丑陋,我想他既有才如此,纵然丑陋,必有一种清新之趣。今日嫣素幸得不在面前,莫若私自去偷看此生,端的何如。若果非佳偶,索性绝了一个念头,省得只管牵肠挂肚。”主意定了,遂静悄悄的开了西角门,转到后园中来。忽听得百花亭上,有人咳嗽,便潜身躲在一架花屏风后,定暗偷看。只见一个俊俏书生,在亭子闲步。怎生模样:
书生之态,弱冠之年。神凝秋水,衣剪春烟。琼姿皎皎,玉影翩翩。春情吐面,诗思压肩。性耽色鬼,骨带文颠。问谁得似,青莲谪仙。
红玉小姐看了,只认做张轨如。心下惊喜不定道:“这一般风流人物,如何嫣素说道丑陋的。”那晓得是苏友白,在书房中独坐无聊,故到亭子上闲步。小姐偷看了半晌,恐怕别人瞧见,便依旧悄悄的走回来。
只见嫣素迎着说道:“饭有了,小姐却独自一个那里去来,我四下里寻小姐,再寻不见。”小姐含怒不应。嫣素又道:“小姐为甚着恼?”小姐骂道:“你这个贱丫头,我何等待你,你却说谎哄我,几乎误了大事。”
嫣素道:“自幼服侍小姐,从不晓得说谎,几时曾哄小姐?”小姐道:“既不哄我,你且说张郎如何丑陋。”嫣素笑道:“原来小姐为此骂我,莫说是骂,小姐就是打死嫣素,也难昧心说出一个好字来。”小姐道:“你这贱丫头,还要嘴强,我已亲看见了。”
嫣素道:“小姐看来,却是如何?”小姐道:“我看此生风流俊雅,国士无双,你为何这等毁谈他?”嫣素道:“又来作怪了,小姐的眼睛平素最高,今日为何这等样低了,莫要错认了刘郎作阮郎!”小姐道:“后园百花亭上,除了他再有谁人到此?”嫣素道:“我不信,是那一个头面嘴脸风流的,待我也去看看。”慌忙到花园里来。
[book_title]第十回 一片石送鸿迎燕
诗曰:
从来人世美前程,不是寻常旦夕成。
黼黻千端方是服,盐梅百备始为羹。
大都乐自愁中出,毕竟甘从苦里生。
若尽一时侥幸得,人生何处见真情。
话说苏友白接了花笺在手,展开一看,却是一幅白纸,并无题目在上,因问嫣素道:“小姐既要面试小生,何不就将题目写在笺上?”嫣素道:“小姐闺阁字迹,不敢轻传,题目叫妾口授。”苏友白道:“原来如此慎重,愿闻题目。”嫣素道:“题目一个是送鸿,以非字为韵;一个是迎燕,以栖字为韵。都要七言律诗一首。”
苏友白听了道:“题目虽不难,小姐好深情也,好慧心也。”嫣素道:“郎君何以见得?”苏友白道:“目今春夏之交,正是燕来鸿去之时,且喻送鸿者,欲送张君意也;迎燕者,欲迎小生也。送鸿以非字为韵,以张郎为非人也,迎燕以栖字为韵,意欲小生双栖也。非深情慧心,安能辨此!小生且无论妄想,要亲近小姐,即今得此一题,已出万分侥幸,我苏友白不虚生矣。”即研墨濡毫,将花笺斜横在一块卧云石上欲写。
嫣素道:“郎君且慢慢欢喜,还有难题目在后面哩。”苏友白道:“又有何说?”嫣素道:“要以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冠首,小姐说,婚姻大事举动必须礼乐,今虽草草不能备,聊以此代之。”苏友白点头道:“有理有理,贞淑之风愈使人景仰不尽矣。”
口里念着,不觉情兴勃勃,诗思泉涌,正要卖弄才学,提起笔来,如龙蛇飞舞,风雨骤至,不一时,满纸上珠玑乱落。正是: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漫道谦为吉,才高不让人。
苏友白须臾之闲,即将二诗题就。半行半楷,写满花笺,双手递与嫣素道:“烦致小姐,幸不辱命。”嫣素见苏友白笔不少停,倏成二诗,心中又惊又喜道:“诗中深意,贱妾不知,然郎君敏捷至此,只令青莲减价,真可敬也,我小姐数年选才,今日可谓得人矣。”
苏友白道:“荒芜之词,一时塞责,恐不足以当小姐清赏。万望小娘子为小生周旋则个,没齿不敢忘德。”嫣素道:“郎君佳作,贱妾领去,但此时日已暮矣,恐不及复命,郎君且请回,明日前厅,客尚未去,张郎自然无暇,请与郎君再会于此,定有佳句相报。”
苏友白道:“日暮小生自应告退,但今来此,昏夜无人,可能邀小姐半面否?”嫣素道:“郎君此言差矣,小姐乃英英闺秀,动以貌礼自持。即今日之举,盖为百年大事选才,并非怨女怀春之比。郎君若出此言,便是有才无德,便令小姐轻看,此事便不稳了。”
苏友白惊讶,连连谢罪道:“小生失言矣,小娘子高论,自是金玉,敢不谨从。小生今日告退,明日万勿爽约。”嫣素道:“决不爽约。”苏友白又深深一揖,辞了嫣素,闪出后园,悄悄去了。不题。
却说嫣素袖了诗笺,收下笔砚,笑嬉嬉来见小姐道:“那苏家郎君,真是聪明。”小姐道:“如何见得?”嫣素说道:“我将题目与他,他一见了,便将小姐命题微意,一一说破,连称小姐慧心不已。若非二十分聪明,那里就领略得来?”
小姐道:“小聪明人或有之,但不知真才何如。如此二诗,恐上下限韵,一时难以措手。你为何就进来了,莫非他天晚不能完篇,带回去做了?”嫣素笑了道:“他若不能完篇,带了回去做,莫说小姐,就是嫣素也不重他了。”
小姐道:“既不带去,怎生不做?”嫣素道:“怎么不做,他展开花笺,提笔来写,想也不想就信笔而写。嫣素在旁,看他眼睛展也不展一展,将二诗早已写完,真令人爱煞。果是风流佳婿,万望小姐不要错过。”
小姐道:“如今诗在那里?”嫣素方才从袖中取出,递与小姐道:“这不是?难道嫣素敢哄你小姐不成?”小姐接了一看,只见笔精墨良,先已谩谩动人,只细细读来,只见:
送鸿(限非字韵)
金秋景物来年非,石蕨沙芦春不肥。
丝柳渐长声带别,竹风未暖梦先归。
匏瓜莫系终高举,土谷难忘又北飞。
草面胡儿还习射,木兰旧感慎知机。
迎燕(限栖字韵)
金铺文告待双栖,石径阴阴引路迷。
丝棘渐添帘幙影,竹风新酿落花泥。
匏尊莫尉乌衣恨,土俗体将红雨啼。
革故倘思重作垒,木香亭畔有深闺。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赞叹道:“好美才,好美才,勿论上下限韵,绝不费力,而情思婉转,字句清新。其人之风流俊秀如在纸上,吾不能寤寐忘情矣。但此事被张家那畜生,弄得颠颠倒倒,却将奈何!”
嫣素道:“这也不难,小姐若自对老爷说,恐老爷疑我等有私。何不可叫苏相公,自见老爷剖明,与张家厌物当面一试,真假立辨矣。”小姐道:“是如此说,但我思凡事,只可善善为之,不可结怨,你不记得老爷在京时,只为恶辞了杨御史亲事,后来弄了多少风波。我看张家这畜生如此设谋,决非端士,若使他当场出丑,况苏生孤族,恐未免又生事端,反为不妙。”
嫣素道:“小姐所虑固是,但如此畏首畏尾,此事何以得成?”小姐道:“以我想来,莫若叫苏生且回京城去,不必在此,张家畜生,无人代笔,我再要老爷考他一考,自然败露而去。那时这叫苏生,却求舅老爷来书作伐,再无不谐之理。”
嫣素听了,欢喜道:“小姐想得甚是有理,苏相公深赞小姐深情慧心,真不虚也。明日果是佳人才子,天生一对矣。便是嫣素也觉风光。”
算计定了,小姐只把诗笺吟玩。嫣素便去前厅打听明日,留杨巡抚的事情。到了次日,白公果留杨巡抚不放。张轨如时刻相陪,那有工夫到后园来。苏友白探知,捱过午后,便依旧闪入后园,竟到亭子上,潜身等候。
不多时,只见嫣素笑吟吟走出来,对着苏友白说道:“郎君好信人也。”苏友白忙忙陪笑作揖道:“小生思慕小姐,得奉命趋走,已出侥幸,何足言信。多蒙小娘子以真诚相待,时刻不爽,真令人感激无地。”嫣素道:“君子既求淑女,安知淑女不慕君子。人同此心,谁不以诚。”苏友白道:“小娘子快论,小生仰慕之心愈坚矣。”
嫣素道:“小姐昨日与贱妾再三商议,欲要与老爷说明,又恐事涉于私,不好开口,欲烦郎君当面辨明,又恐郎君与张郎为仇,必多一番口舌,故此两难。如今算来算去,止有一条好路,叫郎君不必在此,惹人耳目,即速速回去,只央我家舅老爷来说亲,再无不成之理。张家厌物,郎君去后,小姐叫老爷打发他去,岂不两全。”
苏友白道:“小姐妙算,可谓两全,但只愁小生此去求人,未必朝夕便来,倘此中更有高才捷足者先得之,那时却叫我苏友白向何处去伸得冤情。”嫣素答道:“郎君休得轻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贞心定识,不减古媛。今日一言既出,金玉不移。郎君只管放心前去,定留此东床,待君坦腹。”
苏友白道:“小娘子既如此说,小生今日便回,即求你家舅老爷去,但不知你家舅老爷是那个?”嫣素道:“我家舅老爷,是翰林侍讲吴老爷,你去问,那一个不晓得?”正说不了,只听得外面有人,一路叫进后园来道:“管园的,快些打扫,杨老爷就要进园里来吃酒了。”嫣素听见忙说道:“你我言尽于此,郎君可快快出去,不必再来,就再来也不得见我了。”说罢往花柳丛中一闪而去。
[book_title]第十一回 有腾挪背地求人
诗曰:
好花谩道护深深,景物撩人大不禁。
娇蕊才经风雨蚀,幽香又被蝶蜂侵。
纵无游子相将折,争奈诗人佻达吟。
细与东君吊今古,几枝绝不露春心。
话说苏有德,探知苏友白与白小姐婚姻有约,便心怀不良,要于中取事。到次日二人起来,吃了早饭,苏有德就叫将出外的行李不要动,又取出白银二十两,与苏友白道:“些须盘缠,兄可收拾了,只要速去速来,不可耽搁,白公性傲,恐有他图,虽小姐亦不能自主。”苏友白道:“承兄相助,又蒙大教,感激不尽,小弟到京,只求得吴公一封书,就星夜回来了,倘侥幸成全,皆仁兄之赐也。”说罢,就叫小喜收拾行李起身。
苏有德又叫一个得力家人吩咐道:“苏相公此间乡村,径路不熟,你可送到江口,着苏相公渡了江,方可回来。”家人领命,苏友白作谢了,竟自欣欣上马进京。不题。
原来吴翰林奉诏还京,择了吉日起行,不期刚出城,官府祖饯辛苦,不觉感冒些风寒,忽然大病起来,只得依旧回家医治。病了月余,方有起色。苏有德在城中回来,知此消息。恐苏友白进城问知,竟自去求他,更不好做手脚,故三言两语拼出三十两银子,就撺掇苏友白进京走空头路,他好独自行事。正是:
奸人一笑一奸生,哄弄愚生若戏婴。
谁识老天奸更甚,借他奸计代愚营。
却说苏有德打发了苏友白北行,满心欢喜,道:“我正思量白小姐,千思百虑再无计策,不想今日有这等的好机会送将来,可谓天从人愿。”遂打点一副厚礼,竟进城来去拜吴翰林。到了门前,叫家人寻见管门的,先就是五钱一个纸包儿递过去,然后将名帖礼帖与他,说道:“我家苏相公要求见老爷,烦你通报一声。”管门的道:“我家老爷病才好,尚未曾见客,只怕不便相见。”家人道:“老爷见与不见听凭,只烦大叔通报一声就是了。”
管门的因收著书兜,又看见是送礼了,遂不推辞,因说道:“请相公里面厅上坐,等候我进去通报。”家人得了口语,就请苏有德换了头巾蓝衫,竟进厅来,随将礼物摆在阶下。管门人拏了两个帖子竟进后厅来。
此时吴翰林新病初起,正在后园楼上静养身体,好了还要进京。忽见传进两个帖子来,先将名帖一看,只见上写着:“沐恩门生苏有德顿首再拜。”再将礼帖一看,却是紬缎、台盏、牙笏、补服等物,约有百金。心内思量道:“此生素不相认,今日忽送此厚礼,必有缘故。”因叫进管门人吩咐道:“你去对那苏相公说,老爷新病初起,行礼不便,故未见客,苏相公枉顾,必有所教,若没有要紧,容改日相会罢。倘有公务,不妨口传进来,厚礼概不敢领,并原帖缴还。”管门人领命出来,细心对苏有德道知。
苏有德道:“既如此,就烦管家秉上老爷,门生此来,盖为舍弟苏友白的亲事,其中委曲甚多,必得面陈方尽,今日老爷既不便见客,自当改日再来,些须薄礼,定要收的,再烦管事代禀一身。”管门人又进来禀知。吴翰林听说苏友白的亲事,便道:“你再去问,苏友白可就是前日李学院考案首的么。”管门人出来问了,又回复道:“正是他。”
吴翰林道:“既为此,可请苏相公到后园来相见。”管门的忙忙出来道:“老爷叫请相公后园相见。”遂引苏有德出了大厅,转到后园,进厅里来坐下。不一时,吴翰林扶了一个童子出来,苏有德看见,忙移一张椅在上面,说道:“老恩师请台坐,容门生拜见。”吴翰林道:“贱体抱恙,不耐烦劳,若以俗礼相拘,反非见爱,只长揖为妙。”苏有德道:“老恩师台命,不敢有违,只是过于不恭有罪之至。”因而一揖。吴翰林又叫苏有德换了大衣,方才相让坐下。
茶罢,吴翰林就问道:“适才所说讳友白的,这位原来就是令弟?”苏有德道:“虽非同胞,实族弟也,少年狂妄,不谙世务,向蒙老恩师再三垂青,而反开罪门下。后宗师见斥,实乃自作之孽,而老恩师不加严督,反怜而赦宥之,真使人感恩戴德,惭愧无地。每欲泥首阶前,因无颜面,故令门生今日代为请荆。”
吴翰林道:“向因一时瓜葛之私,愿附贤豪,不意令弟少年高才大志,壁立不回,愈觉可敬可爱,返而思之,实老夫之愆,令弟何罪。但不知今日何得复言及亲事二字。”苏有德道:“舍弟一时愚昧,自绝于天。久之自悔自悟,始知师台之恩,天高地厚,每欲再托根于门墙之下。近闻令媛小姐已谐凤卜,具道无由,今不得已而思其次,访知令亲白司空老先生,有一位令甥女,年貌到也相访,妄意侥幸倘得附乔,犹不失为师门桃李,然门楣有天渊之隔,此自是贫儒痴想,但素沐老恩师格外怜才,故不惜腆颜有请,不识老恩师可略其前辜而加之培植否?”
吴翰林欣然道:“原来为此,实不瞒兄说,向日所议非小女,原是舍甥女。”苏有德惊问道:“为何却原是令甥女?”吴翰林道:“舍甥女乃白舍亲最所钟爱,前因奉使虏廷,虑有不测,深以甥女托弟,为代择婿。小弟偶见令弟才貌,与舍甥女可称佳偶,所以苦苦相扳,盖欲不负舍亲之托也。若是小女,葑菲之陋,安敢妄扳君子,今令弟既翻然俯就,又承贤契见教,况舍甥女犹然待字,老夫自当仍执斧柯,撮合良偶,方知前言为不谬耳。”
苏有德道:“原来恩师前日之议,不独怜才,更有此义举,门生辈梦梦不知,殊为可笑。今日得蒙老恩师覆庇,曲赐成全,真可谓生死肉骨,舍弟异日虽犬马衔结,亦不能报高厚于万一矣。”因复将礼送上,深深打一恭道:“些须薄物,聊展鄙忱。若是师台峻拒,便是弃门生于门墙之外了,万望叱存,足征收录。”
吴翰林道:“厚礼本不该收,既贤契过于用情,只得愧领一二。”因点了四色。苏有德再三恳求,吴翰林决意不受。又用了一杯茶,苏有德就起身说道:“门生在此混扰,有妨老师静养,今且告退,容改日再来拜求台翰。”吴翰林道:“本当留此一话,贤契又以贱礼见谅。既如此,改日奉屈叙罢。”遂相送而再出。吴翰林信以为然,以为不负以前一番好意,心下深喜。不题。
却说苏有德回到下处,心下暗暗称快道:“此事十分顺流,只消再骗得一封书到手,便大事定矣。”过了数日,忽见吴翰林差人,拏了两个请帖来道:“家老爷请你二位苏相公,午刻小园一叙。”苏有德忙应道:“老爷盛德,不敢不来领,只是舍弟在乡间习静,路远恐不能来。”差人去了。到得午后,竟自来赴席。
吴翰林接看相见过,就问道:“令弟得会一会更妙。”苏有德道:“舍弟自从开罪后,就避迹乡间肄业,今虽蒙老师宽恕,尚抱愧未敢入城,以会亲友。倘得邀惠联姻,则趋侍之日正长。”吴翰林道:“志气举动,往往过人,可敬可敬。”随摆上酒来,二人对坐,饮酒中说些闲话。只吃到傍晚,苏有德告止。
吴翰林即出一封书来,递与苏有德,道:“学生本该陪兄亲往,奈朝廷理钦命甚严,明后日即安就道,故以此代之,舍亲见了,万无不允之理。俟吉期时,再当遣人奉贺。”苏有德道:“委曲玉成,老师之恩,不可言喻。此去一获佳音,当率舍弟踵门叩首。”遂领了书,再三致谢而出。吴翰林隔了数日,身体庄健,果然进京去了。不题。
[book_title]第十二回 没奈何当场出丑
诗曰:
秦镜休夸照胆寒,奸雄依旧把天瞒。
若凭耳目讹三至,稍失精神疑一团。
有意指划终隔壁,无心托出始和盘。
圣贤久立知人法,视以观由察所安。
话说白公到次日,叫人备酒伺候,到得近午,就来邀张轨如到梦草轩来闲话。张轨如因问道:“前日令亲吴老先生,荐这位苏兄来,不知老先生与他还是旧相知,还是新相知?”白公道:“不是什么旧相知,只因在灵谷寺看梅花,见此兄壁间题咏清新,故尔留意。又见学院李念台取他案首,因此欲为小女为媒。不想此生一时任性不从,舍亲恼了,因对李念台说,把他前程黜退,小弟从京师回来,舍亲是这等对我说,我也不在心上,一旦就丢开了。不知近日何故,昨日舍亲来书,说他又肯了,故重复荐来,我昨日见他,一时未睹其长,心下甚是狐疑。但是舍亲书来,不好慢他,故今日邀他倡和,倘无真才,便此以复舍亲了。”
张轨如道:“原来如此,老先生法眼一见便知,何必更考,但不知令亲书中曾写出这苏兄名字否?”白公道:“书中只以苏生称之,并未写出名字,昨见他名帖,方知叫做苏有德。”张轨如笑一笑,就不言语了。白公道:“先生为何含笑,莫非有所闻么?”
张轨如笑一笑道:“有所闻,无所闻,老先生亦不必问,晚生亦不敢言,老先生高明,只留神观之便了。”白公道:“既忝相知,何不明明见教,欲言不言,是见外了。”张轨如便正色道:“晚生岂敢,晚生虽有所闻,亦未必见的,欲不言恐有误大事,欲言又恐近于献谗,所以逡巡未敢耳。”白公道:“是非自有公论,何谗之有万望见教。”
张轨如道:“老先生既再三垂问,晚生只得说了,晚生闻得令亲所选之苏,又是一苏,非此人也。”白公道:“我回想前日舍亲对我说,他的名字依稀正是有德二字,为何又是一苏?”张轨如道:“音虽相近,而字实差讹。令亲所取者,乃苏友白,非苏有德也。”白公惊讶道:“原来是二人,但舍亲又进京去了,何以辨之?”张轨如道:“此不难辨,老先生只消叫人去查,前日学院考的案首,是苏友白还是苏有德,就明白了。”白公道:“此言有理。”随吩咐一个家人去查。
正说不了,忽报苏相公来了。白公叫请进来。先是张轨如相见过,然后白公见礼毕,分宾主而坐,左边是苏有德,右边是张轨如,白公自在下边近左相陪。各叙了寒温,白公因说道:“老夫素**才,前者浪游帝都,留心访求,并未一遇,何幸今日斗室之中,得接二贤。”苏有德道:“若论张兄才美诚有,如老师台谕,至于门生盗窃他长,饰人耳目,不独气折大巫,即与张兄并立门墙,未免惭形秽于珠玉之前矣。”
张轨如道:“晚生下士,蒙老先生怜才心切,不自愧作,得冒充名流,作千金马骨,怎如苏兄真正冠军逸群,允足附老先生伯乡之顾。”白公道:“二兄才美,一如云间陆士龙,一如日下荀鸣鹤,可称劲敌,假令并驱中原,不知鹿死谁手,老夫左顾右盼,不胜敬畏。”
大家扳谈了一会,左右报酒席完备,白公说送席,依旧是苏有德在左,张轨如在右,白公下陪。酒过数巡,白公因说道:“前日李念台在京时,众人都推他才望,故点了南直学院。今能于暗中摸索,苏兄则才望不郡。”苏有德道:“唯门生以鱼目混珠,有辱宗师藻鉴,至于赏拔群英,可谓贾胡之识也。”
张轨如道:“苏兄一时名士宗师,千秋鉴赏,如此遇合,方令文章价重。但近来世风日降,有一真者,遂有一影附者,如魑魅魍魉,公然放肆于青天白日之下,甚耻也。”苏有德见张轨如出话有心,知是诮己,因答道:“此犹有目者所可辨,最可耻者,一种小人,也窃他人之篇章,而作己有,进谒公卿,令具目者一时不识其奸,真可笑也。”白公道:“此等从来所有,但只惑一时,岂能耐久?”
大家谈论是非,互相讥刺,白公俱听在心里。饮彀多时,左右禀要换席。白公遂邀二人到梦草轩散步。大家净了手,张轨如就往后园里更衣去了。惟白公陪着苏有德,就轩子中更衣去了。闲玩那阶前的花卉,并四壁图书,原来张轨如的新柳诗并红梨曲也写了帖在壁上。
苏有德看到此处,白公便指着说道:“此即张兄之作,老夫所深爱者,仁兄试观之,以为何如?”苏有德忙近前看了一遍,见与苏友白写的是一样,就微微的冷笑说道:“果然好诗。”白公见苏有德含吐有意,因问道:“老夫是这等请教,非有成心,吾兄高识,倘有不佳处,不妨指示。”
苏有德连忙打一恭道:“门生岂敢,此诗清新俊逸,无以加矣,更有何说,但只是……”苏有德说到此就不言语了。白公道:“既蒙下教,有何隐情,不妨直示。”苏有德道:“亦无甚隐,但只是此二作,门生曾见来。”白公道:“兄于何处见来?”
苏有德道:“曾于一敝友处见来,敝友言今春二月,曾以前二诗进谒老师,未蒙老师收录,敝友自恨不如,悒怏而归,门生亦为之难惜,不意乃辱老师珍赏如此。不知为何与张兄之作,一字不差,这也奇怪。”
白公听了惊讶道:“二月中曾不见有谁来。”苏有德道:“只怕就是与张兄同一时来的,老师只消在门薄上一看,便知道了。”白公道:“贵友是谁?”苏有德尚未及答,而张轨如更衣适至,彼此就不言语了。白公就邀入席。
[book_title]第十三回 苏秀才穷途卖赋
诗曰:
漫道文章不疗饥,挥毫也有卖钱时。
黄金滕阁偿文价,白璧长门作酒资。
儒士生涯无垄断,书生货殖有毛锥。
更怜闺艳千秋意,死向才人一首诗。
却说苏友白旷野被劫,马匹行李俱无,只剩得主仆两个空身,一时间天色又暗昏起来,因与小喜商量道:“前面去路远,一时难到,就是赶到,我两个空身人,又无盘缠行李,谁家肯留,莫若回到旧主人家,再作区处。”小喜道:“事出于无奈,只得如此。”遂扶了苏友白,一步步复回旧路而来。
苏友白去时情兴匆匆,回来时没精没神,又没了马,越走不动去。到傍晚将要上灯,方才到得店里。店主人看见,吃了一惊道:“相公为何又转来,多分吃亏了。”苏友白遂将被劫事,说了一遍。店主人跌脚道:“我先就叫相公不去,相公不听,却将行李马匹都失了,岂不可惜哉。”苏友白道:“行李无多,殊不足惜,只是客途遭此,空身如何去得?”店主人道:“相公且请进里面用夜饭,待我收拾些铺盖,与相公权宿一夜,明日再处。”苏友白依他,过了一夜。
到次早起,正与店内人在店商议,只见对门一个白须老者,走过来问道:“这位相公,像是昨日还承差银子的,去了为何复来?”店主人叹一口气道:“天下有这等不平的事,这相公昨日拾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到一有赐还了人。谁知天没眼,走到将上路,将自己的行李马匹,被强盗劫去,弄得如今只身,进退两难。”那老者道:“原来如此,真是好心不得好报,且请问相公高姓,贵处那里,今将何往?”苏友白道:“学生姓苏,金陵人氏,要到京中见过相知,不意遭此一变,盘缠尽失,老丈何以教我?”那老者道:“原来是苏相公,此去京中,只有**日路,若论路上盘费也消不多,只恐要做行李,并京中使用便多了。”苏友白道:“如今那顾得许多,只要路上费用,并行李一二件,得十数金便好了,其余到京,再当别处。”店主人道:“小人受苏相公大恩,这十数两银子,我该措办,只是穷人,一时不能凑手。若是张老爷有处挪移与苏相公去,容小人慢慢加利偿还,不敢少的。”
张老道:“我看苏相公一表人物,德行又高,又是江南人物,料想文才必定高妙。若是长于诗赋,就有一处。”苏友白道:“学生文才,虽未必高妙,然诗赋一道,日夕吟弄,若有用处,当得效劳。”
张老道:“如此甚好,我有一个舍亲姓李,原是个财主,近日加纳了中书,专好交结仕宦,前日新接院到,甚是优待。舍亲送重礼与他,这按院又清廉不受,舍亲无以为情,又做一架锦屏送他,因求高手画了四景,如今还要烦一个名人,做四首诗,标题于四景之后,合成八幅。若是苏相公高才做得,这盘缠就易处了。”
苏友白道:“做诗自不打紧,只是贵县人文大邦,岂无高才,何俟学生?”张老道:“不瞒苏相公说,我这山东地方,读书的虽不少,但只晓得在学业上做工夫,至于诗词歌赋,其实没人。只有一个姓钱举人,会做几句,却又装腔难求。春间舍亲求做一篇寿文送县尊,请了他三席酒,送了他二十多金礼物,他犹不足,还时常来借东借西的。前日为这四首诗,舍亲又去求他,他许说有兴时再来领教,要我舍亲日日备酒候他,尚不见来。若是苏相公做得时,舍亲便省得受他许多气了。”
苏友白道:“既是这等,学生便与令亲效劳也使得。只是学生行色匆匆,今日去做了,今日还要行,烦老丈就同去为妙。”张老笑道:“前日一篇寿文,钱举人做了半个月,难道这四首诗,一时容易就完了?若是苏相公高才做得完诗,舍亲自然送礼物,不敢耽搁。”
苏友白道:“全赖老丈先为致意。”张老道:“既如此,就同了苏相公去。”苏友白道:“有多少路?”店主人道:“不多远,李爷家在县东,卢副使隔壁。”苏友白道:“既不多远,我去了就来,有好马烦主人替我雇下一匹。”主人道:“不打紧。”说罢,张老就同苏友白带了小喜,径进城望李中书家来。正是:
要知山路樵携去,欲见波涛渔领回。
白云本是无情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张老带同苏友白,不多时便到了李中书家前。张老道:“苏相公且少待,我先进去通知舍亲,就出来相请了。”苏友白道:“学生拱候。”张老竟进去了。
苏友白立在门前一看,只见一带是两家乡宦,隔壁门前,有八根半新不旧的旗竿,门扁上风宪二字,颜色有些剥落,分明是个科甲人家,却冷冷落落。这边虽无旗竿,门匾上中翰第三个大字,都十分齐整,一望去到像大乡宦。苏友白正看未完,只见内里一个家人出来说道:“家爷在厅上等,请相公进去。”苏友白进到仪门,只见那李中书迎下阶来。苏友白将李中书一看,只是:
冠带峨峨,俨然科甲。履声橐橐,酷类乡绅。年华四五十以上,官职居**品之间。数行黄卷,从眼孔中直洗到肚肠,纵日日在前而实无。一顶乌纱,自心坎上达于颜面。维时时不戴,而亦有无限遮瞒。行将去只道自知许多腔套,做出来不防人笑。
李中书迎苏友白到了厅上,见过礼,分宾主坐下。李中书说道:“适间舍亲甚称苏兄高才,尚示奉谒,如何到辱先施?”苏友白道:“学生本不该轻造,只因穷途被劫,偶与令亲谈及老先生德望,又闻知有笔墨之役,多感令亲高谊,不以学生为不才,欲荐学生暂充记室,聊以代劳,故腆颜进谒,不胜唐突。”
李中书道:“正是前日按台到此,甚蒙刮目,意欲制一锦屏为贺,已请名手画了四景在此,更欲题诗四首,默寓赞扬之意,合成八幅一架。几欲自献其丑,苦无片刻之暇。今蒙仁兄大才美情,肯赐捉刀,感激不尽,只是乍得识荆,如何就好重烦?”苏友白道:“只恐菲才,不堪代割。若不嫌弃,望赐题意。”李中书道:“既辱见爱,且到后园少酌三杯,方好求教。”遂叫左右备酒,就起身邀苏友白,直到后面东半边一所花园亭子里来。
那亭子朱栏曲槛,掩映着疏竹名花,四围都是粉墙,墙外许多榆柳,树里隐隐藏着一带高楼,到也十分华丽。苏友白此时,也无心观玩。到得亭中,不多时,左右即捧出酒来。李中书逊了席,二人正欲举杯,只见一个角人来报道:“钱老爷来了。”李中书道:“来得妙,快请进来。”一面说,一面就起身出来迎接。
[book_title]第十四回 卢小姐后园赠金
诗曰:
人才只恨不芳妍,那有多才人不怜。
窥客文君能越礼,识人红拂善行权。
百磨不悔方成节,一见相亲始是缘。
慢道婚姻天所定,人情至处可回天。
话说苏友白忙到后园门首,来会卢梦梨。只见卢家园紧闭,不闻动静。立了一会,心下沈吟道:“少年儿小子,莫非是言话不实?”又想道:“我看此兄虽然年少,却举止有心,断无失信之理。”正是等人易久,一霎时便有千思万虑。
正费踌躇,忽听得一声门响,卢梦梨翩然而来,即道:“苏兄信人也,来何速,真不愧于同心。”苏友白见了,有如从天而至,欣喜不胜,忙迎上前以手相携,笑答道:“与玉人期,何敢后也。”卢梦梨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始终如一,方成君子之交。”苏友白道:“无终之人,原未尝有私,只是一辈眼中无珠之人不识耳。若夫松柏在前,岂待岁寒,方知其后凋也。”
卢梦梨道:“兄快论,释小弟无限之疑。”因说道:“小弟有一言相问,只恐交浅言深,不敢启口。”苏友白道:“一言定交,终身相托。小弟与仁兄虽偶尔邂逅,然意气已深,有何至情,不妨吐露。”
卢梦梨道:“苏兄既许小弟直言,且请问京中一行,为名乎,为利乎,尚可缓乎?”苏友白道:“小弟此行,一不为名,又不为利,然而情之所锺,必不容缓。”卢梦梨又问道:“仁兄青年,老伯与伯母自应康健,尊嫂一定娶了。”苏友白道:“不幸父母双亡,尚只身未娶。”
卢梦梨道:“仁兄青年高才,美如金玉,应多掷果之人,必有东床之选,何尚求凤未遂,而只身四海也?”苏友白道:“不瞒仁兄说,小弟若肯苟图富贵,则室中有妇久矣。只是小弟从来有一痴想,人生五伦,小弟不幸父母双亡,又鲜兄弟,君臣朋友,闲有遇合,尚不可知,若是夫妇之间,不得一有才有德的绝色佳人,终身相对,则虽金马玉堂,终不快心,故飘零一身,今犹如故。”
卢梦梨道:“苏兄深情,足令天下有才女子,已为感泣。”因叹一口气道:“苏兄择妇之难如此,不知绝色佳人或制于父母,或误于媒妁,不能得一风流才婿,而饮恨深闺者不少。故文君既见相如,不辞越礼,良有以也。”
苏友白道:“礼制其常耳,岂为真正才子佳人而设?”卢梦梨道:“吾兄此行,既不为名为利,必有得意之人,故不惜奔走也。”苏友白道:“卢兄有心人,爱我如此,敢不尽言。小弟行此,寔为一头亲事,要求一翰林公作伐。但目今乡试在迩,恐他点了外省主考出京,不得相遇,故急急要去。”
卢梦梨道:“以苏兄之求,自是绝代佳人,但不识为谁氏之女?”苏友白道:“是江南宦家。说来兄未必知,不说可也。卢梦梨道:“说来弟知,可以不说。说来不知,又何妨一说。”苏友白笑道:“说果不妨,就是敝乡白侍郎之女,名唤红玉,美丽无比,诗才之妙,弟辈亦当逊席,至于怜才一念,尤古今无有。故小弟寤寐不能忘情,若今生不得此女为妇,情愿一世孤单。”
卢梦梨听了,沉吟半晌又问道:“白侍郎是甚名字,住在何处?”苏友白道:“白侍郎讳玄字太玄,住在锦石村里。”卢梦梨听了,明知是他母舅,却不说破,只道:“有美如此,无怪兄之钟情,但天下大矣,设使更有美者,则苏兄又将何如?”苏友白道:“好色岂有两心,使有美如此,则小弟之倾慕又自如此,然此志专一,则小弟死不负心。”
卢梦梨听了,又沉吟半晌道:“吾兄情见乎辞,此行决不可挽矣。既如此,何必沉吟行李之费,小弟已携在此。”就袖中取出白银三十两,递与苏友白道:“行李如忧不足,些许少坐,尚有舍妹金镯一对明珠十粒,路上可为补凑之用。”遂在两臂上除下金镯,并明珠一串,又递将过来。
苏友白道:“行李只假得数十金足矣,何必许多。仁兄过于爱弟,白银受之,小弟自有余矣。至于金镯明珠珍贵之物,况出之令妹,弟何敢再受?”卢梦梨道:“仁兄快士,何以作此腐谈?客贫求人最难。珠镯二物,不作为多,可以防意外之变。倘或不用,即留为异日相见之端,亦佳事耳。”
苏友白道:“吾兄柔媚如女子,而又具此侠肠,山川英雄,所锺特异。小弟偶尔得交,何幸如之。小弟初时去心,有如野马,今被仁兄一片深情,如飞鸟依人,名花系念,使小弟心醉魂销,恋恋不忍言别。小弟从来念头,只知有夫妇,不知有朋友,今复添一段良友相思之苦,教小弟一身一心,如何两受。”
卢梦梨道:“小弟奉先人之教,守身如处女,并未从师傅,何况求友。今一晤仁兄,不知情从何生。兄实深情者,幸剖以教我。”苏友白道:“小弟深情不过一往,卢兄深情,其柔如水,太白诗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以为卢兄今日道也。小弟何情,当此际惟有暗然。”
卢梦梨道:“兄所虑者,似乎言别不易。弟所虑者,又在后会之难。不知此别后,更有与兄相会之期否?”友白惊讶道:“卢见何出此言,尔我今日之遇,虽然朋友,实深骨肉,吾兄自是久要之人,小弟亦非负心之辈,小弟进京,即归时过贵乡,自当登堂拜谒,再图把臂谈心,安有不见之理?”卢梦梨沉吟半晌不语。
[book_title]第十五回 秋试春闱双得意
诗曰:
人爱何境是神仙,服药求师总不然。
寒士得官如得道,贫儒登第似登天。
玉堂金马真迢岛,御酒宫花寔妙丹。
慢道山中多甲子,贵来一日胜千年。
却说苏御史同友白算计停当,就一面差人去起文书,又一面打点银子,差人进京去纳监。御史人家,办事甚是省力,不几日,便都打点端正。又过了几日,苏御史就对友白说道:“我这衙门中多事,你在此未免忙忙碌碌过了,如今既要求名,莫若早送你进京,寻一静地,潜养潜养,庶几有益。”苏友白心下也要进京,访吴翰林消息,连连应诺。便就择日起程。府县并各乡宦闻知,都来送行作饯。李中书加意奉承。
又忙乱了几日,方拜别苏御史长行。此时是按院公子,带了小喜,并几个承差,裘马当盛,一路上好不雄豪,与前穷秀才落落行藏,大不相同。不一日到了京中,寻个幽静下处住了。一面去行进监之事,一面差人打听吴翰林消息。不意吴翰林数日前,已点了湖广正主考,出京去了。苏友白惆怅不已,然没法奈何,只想着卢梦梨之言,安心读书,以为进取之计。
时光易过,倏忽之间,早已秋试之期。友白随众应试,三场已毕,到了揭晓之日,友白高中了第五名经魁。报到山东,苏御史不胜欢喜,就写书差人,就寄与苏友白。叫他不必出京,可于西山中,寻一僻处住下,加意用工,等来春中了进士,一同讨差回省祭祖。此时不必往来道路,枉费精神。苏友白一中了,就思南还,一来迫于父命,二来吴翰林尚未回京,三来恐一举人,动白公不得,只得在京中捱过残冬。
到了新年,转眼已是春闱,友白照旧入场。真是人齐福齐,又高中了第十三名进士。及至殿试又是二甲第一名。选了馆职。只因去秋顺天乡试,宰相陈循之子陈英,与及王文,有子王伦,俱不曾得中。二相公怀恨,因上一疏,劾奏主考刘俨王谏二人阅卷不公,请加重罪。亏了少保高谷,回奏景泰皇帝说道:“大臣子与寒士并进,已自不可,况又不安于命,构考官可乎?”
景泰皇帝心下明白,遂不加罪主考,却又撇二相公体面不过,因特旨钦赐陈英王伦二人为举人,一同会试。主考刘俨,仍分房考。恰恰友白又是刘俨房中中的,况且中得又高,及殿试又是二甲第一名选了馆职,二相公因恨刘俨,遂与吏部说了,竟将苏友白改选浙江杭州府推官。苏友白闻报,以为定有了衙门,便可出京,又以为浙江,必由金陵过,便可顺路去与白公求亲,到满心欢喜,不以为怪。只候苏御史来京复命,相会过便要起身。不期苏御史未来,恰恰吴翰林到先来复命。友白访知甚喜,忙写一个乡眷晚生的名帖去拜见。
原来吴翰林在乡会试录,见苏友白中了,甚是欢喜。及见是河南籍贯,便以为同名同姓,就丢开了。这日来拜见,名帖上用一乡字,心下却又惊又喜,就不回不在定,连忙出去接待。到得前厅,远远望见友白进来,恰原是当年梅花下,题诗风流少年。以为眼力不差,满心欢喜,就笑欣欣将苏友白迎上厅来。
友白见了,深深打恭,以前辈礼拜见吴翰林。礼毕就坐。吴翰林问道:“去岁令兄下顾,小弟奉扳时,只知贤兄在乡间藏修,要应南试,故未蒙降驾,不知何故,又改入北雍,而注河南籍贯。”友白惊讶道:“学生不幸,父母早背,只身并无兄弟,去春自得罪台宪之后,即浪游外郡。偶在齐鲁遇家叔,家叔自念无嗣,又念晚生孤身,遂收育为子,故得侥幸北雍,河南者,从父籍也。”吴翰林道:“令叔莫非台中苏方回兄么?”苏友白道:“正是。”
吴翰林道:“原来如此,贤兄既无兄弟,则去岁来为贤兄,要小弟与白太玄作伐者,却是何人?”苏友白吃惊道:“晚生虽实有此念,却未曾托人相求,不识还记得此人名字否?”吴翰林道:“只记得说是令兄,名字却忘。”因问管家帖家人,家人禀道:“名字叫做苏有德。”
友白听了,又吃一惊道:“原来是苏有德。”因叹息道:“甚矣,人情之难测也。”吴翰林道:“却是为何?”苏友白道:“晚生去春留锦石村,为慕令甥女之才,欲求为苹藻主,百计不能。后访知惟老生之言是听,故欲回头相悬,不意行至半途,忽遇苏有德再三留饮,询问晚生行藏,晚生一时不慎,遂真情告之。彼餂知晚生之意,遂力言老先生之钦召进京,徒劳往返,因劝晚生便道进京,又赠晚生行李之费,彼时晚生深感其义气,故竟渡江北行,不知其蓄假冒狡谋,而有诳于老先生也,此时不识老先生何以应之?”
吴翰林道:“小弟一闻令兄之教,随发书与舍亲矣。”因笑道:“这件事如今看来,自是贤兄当面错过,如今却又千里求人。”苏友白谔然道:“却是为何?”
吴翰林道:“前岁白太玄奉命使虏,虑有不测,遂以甥女见托。小弟在灵谷寺看梅,见贤兄诗才并丰仪之美,遂欲以甥女附乔,以完舍亲之托,总一甥女也,不知昔何所见,而固执不从,今又何所闻,而谆谆如此,岂非当面错过,而又千里求人?”
苏友白听了,痴呆了半晌,连连谢罪道:“晚生自作之孽,应自受之,只是晚生日寝处于老先生恩私中,而竟不知,真下愚也。”吴翰林道:“亦非兄之过,总是好事多磨耳。”苏友白道:“多磨尤可,恐苏有德这奸人,借老先生尊翰大力,负之而去,则奈何?”
吴翰林道:“这断不能,白舍亲最精细最慎重,岂容奸人假冒,设使舍亲轻信,舍甥女何等慧心明眼,料无堕他术中之理,此兄亦徒作山鬼伎俩耳,兄万万放心,至于兄之事,都在小弟身上。”友白忙深深打一恭道:“全赖老先生终始玉成,晚生不敢忘德。”吃了三道茶,又叙了些寒温,方才辞出。正是:
柳藏鹦鹉方弄语,雪隐鹭鸶始见飞。
[book_title]第十六回 花姨月姊两谈心
诗曰:
谩言儿女不同居,只是千秋慧不如。
记得英皇共生死,未闻蛮素异亲疏。
子躬不阅情原薄,我见犹怜意岂虚。
何事醋酸鸩肉妒,大都了不识关雎。
却说白公自见卢小姐作诗之后,心下甚是欢喜道:“我到处搜求,要寻一个才子,却不能彀。不期家门之中,又生出这等一个才女来,正好与红玉作伴,只是一个女婿,尚然难选,如今要选两个,越发难了。莫若乘此春光,往武林一游,人文聚处,或者姻缘有在。”亦与卢夫人及红玉梦梨二小姐,将心事一一说了,便吩咐家人,打点舟车行李,就要起程。红玉小姐再三叮嘱道:“家中虽有姑娘看管,爹爹暮年在外,无人侍奉,亦须早归。”白公许诺。不一日,竟带领个家人,往武林去了。不题。
却说白小姐见卢小姐颜色如花,才情似雪,十分爱慕。卢小姐见白小姐诗思不群,仪容绝世,百般敬重。每日不是你寻我问奇,就是我寻你分韵。花前清昼,灯下长宵,如影随形,不能相舍。说来的无不投机,论来的自然中意。
一日,白小姐新妆初罢,穿一件淡淡春衫,叫嫣素拏了一面大镜子,又自拏一面,走到帘下,迎着那射进来的光亮,左右照看。不料卢小姐悄悄走来,看见微笑道:“闺中的事,姐姐奈何都要占尽,今日之景,又一美景也。”
白小姐也笑道:“贤妹既不容愚姐独占,又爱此美题,何不见赠一诗,便平分一半去矣。”卢小姐道:“分得固好,但恐点污不佳,反失美人之韵,又将奈何?”白小姐道:“品题在妹,居然佳士,虽王嫱复生,亦无虑矣。”卢小姐遂笑吟的,忙索纸笔,题诗一首呈上。白小姐一看,只见上写五言律一首:
美人帘下照镜
妆成不自喜,鸾镜下帘随。
景落回身照,光分射目窥。
梨花春对月,杨柳晚临池。
已足销人魂,何须更相陪。
白小姐看了欢喜道:“潇洒风流,六朝佳句。若使贤妹是男子,则愚姐愿侍巾栉终身矣。”卢小姐听了,把眉一蹙,半晌不言道:“小妹既非男子,难道姐姐就弃捐小妹不成,此言殊薄情也。”
白小姐笑道:“吾妹误矣,此乃深爱贤妹才华,愿得终身相聚,而恐不能,故为此不得已之极思也。正情之所锺,何薄之有!”卢小姐道:“终身聚与不聚,在姐与妹愿与不愿耳。你我若愿,谁得禁之而虑不能。”
白小姐道:“虑不能者,虑妹之不愿也。妹若愿之,何必男子。我若不愿,则不愿妹为男子矣。”卢小姐乃回嗔作喜道:“小妹不自愧其浅,反疑姐姐深意,其可笑也。只是还有一说,我两人愿虽不异,然聚必有法。不知姐姐聚之法,又将安出?”
白小姐道:“吾闻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常深慕之,不识妹有意乎?”卢小姐大喜道:“小妹若无此意,也不来了。”白小姐道:“你我才貌虽不比英皇,然古所称闺中淑女之秀,林下风颇亦不愧,但不识今天下,可能一有福才郎,得消受你我?”卢小姐沉吟半晌道:“既许小妹同心,有事便当直言,何为相瞒?”白小姐道:“肝胆既立,更有何事相瞒?”卢小姐道:“既不瞒我,姐姐意中之人,岂非才郎,何必更求之天下?”
白小姐笑道:“妹可诈也,莫说我意中无人,纵我意中有人,妹亦从何而知也?”卢小姐大笑道:“俗话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观才子佳人,一举一动,关人耳目,动成千秋佳话。妹虽疏远,实知之久矣。”白小姐不信道:“妹既知之,何不直言,莫非误闻张轨如新柳诗之事乎?”卢小姐笑道:“此事人尽知之,非妹所独知也。妹所知者,非假冒新柳诗之张,乃真和新柳诗,并作送鸿迎燕之苏郎也。”
白小姐听见说出心事,便痴呆了,做声不得,只以目视嫣素。卢小姐道:“姐妹一心,何嫌何疑,而作此态?”白小姐惊讶了半晌,知说话有因,料瞒不过,方说道:“妹真有心人也,此事只我与嫣素知道,虽梦寐之中,未尝敢言。不识贤妹何以得知,莫非我宅中婢妾有窥测者,而私与言乎?”卢小姐笑道:“姐姐此事,鬼神不测,那有知者!此语实出苏郎之口。”
白小姐道:“苏郎去将一载,我爹爹叫人那里不去寻,并无消息。知他尽日流落何方,就是或在山东,妹乃一个闺中艳质,如何得与他会?”卢小姐道:“姐姐猜疑亦是,但小妹寔是见过苏郎,谈及姐姐之事,决非虚哄姐姐。”白小姐道:“妹妹说得不经不情,叫我如何肯信?”
卢小姐道:“姐姐今日自然不信,到明日与苏郎相会时,细细访问,方知妹言之不诬也。”白小姐道:“苏郎断根浮萍,一去杳然,不以我为念,妹妹知无相会之期,故为此说。”卢小姐道:“姐姐是何言也!苏郎为姐姐婚事,东西奔走,不知有生,奈何姐姐有此薄幸之言,岂不辜负此生一片至诚,昨秋已登北榜,何言断根浮萍?”
白小姐惊喜道:“苏友白第二各,原来就是他,为何写河南籍?”卢小姐道:“闻他叔子苏按院是河南人,如今继他为子,故此就入藉河南。”白小姐道:“他既中了,就该归来寻盟,为何至今绝无音耗?”
卢小姐道:“想是要中了进士才归,姐姐须耐心俟之,谅也只在早晚。”白小姐道:“我看贤妹言之凿凿,似非无据,但只是妹妹,不出闺门女子,如何能与他相见,谅是转问于人,又未必晓得这般细详,妹妹既然爱我,何不始末言之,释我心下之疑?”
卢小姐道:“事已至此,只得与姐姐寔说了,只是姐姐不要笑我。”白小姐道:“闺中儿女之私,有甚于此,妹不嗤我足矣,愚姐安敢笑妹!”
卢小姐道:“既不相笑,只得实告,一年苏郎为姐姐之事,要进京求吴翰林作伐,不期到了山东,路上被劫,行李俱无,在旅次徘徊。恰好妹子隔壁,有一李中书遇见,说知此情,见苏郎是个饱学秀才,就要他吟四景诗,做锦屏送按院,许赠盘缠,故请他到家,留在后园居住。妹子的住楼,与他后园紧接,故妹子得与窥视。见他气像不凡,诗才敏捷,知是风流才子,因自思父亲已亡过了,只有茕茕寡母,兄弟又小,婚姻之事,无人料理,若是株守常训,岂不自误!没奈何只得行权,改做男装,进后园门与他一会。”
白小姐听了惊喜道:“妹子年纪小小,不意到有这个奇想,又有这等悄眼,可谓美人中之侠士也。”卢小姐道:“也不是甚奇想,就是姐姐愿妹为男子,不得已之极思也。”白小姐道:“这也罢了,妹子乍会,我的事如何与他说得起,书生可谓多言。”卢小姐道:“非他多言,妹子以婚姻相托,他再三推辞,不肯应允,妹强迫其故,他万不得已,方吐露前情也。且事在千里之外,又谅妹必不能知。不意说出舅父与姐姐,恰我所知,信有缘也。”
[book_title]第十七回 势位逼仓卒去官
诗曰:
小人情态最堪憎,恶毒浑如好奉承。
见客便犹门户犬,缠人不去夏秋蝇。
佛头上面偏加粪,冷眼中间却放冰。
赌面不情饶惹厌,谁知到底不相应。
却说白公要在西湖上择婿,择来择去,不是无才恶少,便是夸诈书生,并无一个可人。住了月余,甚觉无味,便渡过钱塘江,去游山阴禹穴。不题。
且说苏友白,自到任后,日日差人,去寻访白公,并无踪迹,在衙中甚是忧闷。一日有公务,去见杨抚台。杨抚台收完文书,就掩门留茶。因问道:“贤司理甚是青年。”苏友白道:“不敢,推官今年二十有一。”
杨巡抚说道:“本院在京时,尊公朝夕盘桓情意最笃,到不曾会得贤司理。”苏友白道:“推官与家尊原系叔侄,去岁才过继为子,故在京中时,不曾上谒老大人。”杨巡抚道:“原来如此,我记得尊公一向无子,贤司理声音不似河南,原籍何处?”
苏友白道:“推官原系金陵人。”杨巡抚道:“我在齿录上,见司理尚在未曾授室?”苏友白道:“推官一向流荡四方,故此迟晚。”杨巡抚道:“如今也再迟不得了。”又说道:“昨闻陈相公加官,加宫保衔了,本院要做一篇文字去贺他。司理大才,明日还要借重。”苏友白道:“推官菲才,自当效命。”吃了两道茶,苏友白就谢了辞出。
原来这杨巡抚就是杨廷诏,他有一女,正当笄年。因见苏友白少年进士,人物风流,便就注意于他,故此留茶询问。知他果未取亲,不胜欢喜。到次日,府尊来见,也就留在后堂,将要择苏友白为婿之事说了。就央府尊说合。府尊不敢辞,回衙就请苏友白来见说道:“寅兄恭喜了!”苏友白道:“不知何喜?”
府尊道:“今日去见抚台,留茶说道,他有一位令爱,德貌兼全,因慕寅兄青年甲第,闻知未婚娶,故托小弟作伐,意欲缔结朱陈之好,此乃至美之事,非喜而何,故此奉贺。”苏友白道:“抚台厚意,堂翁美情,本不当辞,只是晚弟家尊,已致书求聘于敝乡白公之女,已久有约。况家君书云,兼有吴瑞庵太史为媒,断无不允之理,岂敢别有所就。抚台美事,万望堂翁为晚弟委曲善辞。”
府尊道:“辞亦何难,但只是又有一说,抚台为人,也是难拗。况你我做官,又在他属下,这亲事了回,便有许多不便。”苏友白道:“做官自有官职,这就此段姻缘,却难从命。”府尊道:“虽如此说,寅兄还要三思,不可固执。”友白道:“他事尚可通融,这婚姻乃人伦礼法所关,既已有求,岂容再就,只求堂翁多方复之。”
府尊见友白再三不允,没奈何,只得就将苏友白之言,就回复了抚台。抚台闻知他求的就是白公之女,心下暗想道:“白太玄女儿,才美有名,人人所慕,又有吴瑞庵太史,况苏方回又与他相厚,十有九成,他如何不去指望,却来就我,我虽官高似他,他一个青年科甲,未必在心。除非白老回复了他,他那时自然来就我了,但不知白公近时作何状。”
寻思半晌,再无计策,忽想道:“前日白老留我盘桓时,曾有一个西宾张轨如,日日相陪,我别也到忘了,前日传一帖,说是他来谒见,想必是借白老爷一脉来打抽风。我因无甚要紧,不曾接待,今莫若请他到来一问。则可知白公之近况何如。倘有可乘之机,再作区处。”主意定了,就叫中军官发个名帖,请丹阳张轨如相公后堂一饭。中军领命,忙发一帖,差人去请。
原来张轨如,自在白公家出了一场丑,假托乡试之名,辞归在家。因想高攀杨巡抚,往拜不会,也就丢开了。不期这日差人拏个名帖来请,满心欢喜,连忙换了衣巾,到军门前伺候。只等到午后,传梆开门叫请,方才进去。
相见告坐毕,杨巡抚说道:“承降后就要屈兄一叙,因衙门多事,迟迟勿罪。”张轨如道:“前赐登龙,已不胜荣幸。今复蒙宠召,何以克当。”不一时摆上酒来,饮数巡,杨巡抚道:“兄下榻与白太玄处,何以有暇至此。”
张轨如道:“生员因去秋乡试,就辞了白老先生,故得至此面聆道德之光。”杨巡抚道:“原来兄至了白太玄,不知他令爱的婚事,近日如何,兄还知道么?”张轨如道:“不瞒老恩台说,生员前在白公处,名虽西宾,寔见许东床,后为匪人所谮,白公听信,故生员辞出。近闻他令爱犹然待字。”杨巡抚道:“白公为人,最是任性,当初在京时,本院为小儿再三求他,他也不允。”张轨如道:“若是这等择婿,只是他令爱今生嫁不成了。”
杨巡抚大笑道:“果然果然!近闻苏推官,央吴瑞庵为媒去求他,兄可知道么?”张轨如道:“这到不知,且请问这苏推官是谁?”杨巡抚道:“就是新科的苏友白。”张轨如道:“这个苏友白是河南人。”
杨巡抚道:“他乃叔是河南人,故入藉河南,却是金陵人。”张轨如大惊道:“原来就是苏莲仙兄,生员只道又是一个。”杨巡抚道:“兄与他有交情么?”张轨如道:“苏兄与生员最厚,他曾在生员园里,住了月余。”
杨巡抚道:“如此却好,本院有一女儿相托,意欲招他坦腹,他因注意白公之女,故再三不允。兄既与他相厚,就烦兄去与他说,白公为人执拗,婚姻事甚是难成,不如就了本院之婚,倘得事成,自当图报。”
张轨如打一恭道:“生员领命。”又饮了几杯,就起身谢了辞出。张轨如回到下处,他心中暗想道:“我当初为白家亲事,不知费了许多心机,用多少闲钱,我便脱空,他到中了一个进士,打点做女婿,叫我如何不气。莫若设一计,使大家不成,也还气得他过,且可借他奉承了抚台。只是小苏一向想慕白小姐,若饥若渴。若只靠唇舌劝阻他,如何肯听!我想白公家近事,他也未必得知,莫若调一个谎,只说白小姐死了,绝了他的念头,则杨抚台之婚姻,不患不成。”
算计定了,到了次日,备些礼物,写了名帖,就来拜贺了。苏友白门役传报进去,苏友白此时正无处访白公踪迹,见了张轨如名帖,心甚喜之。至见此人,便知白公消息矣。忙到寅宾馆来相见。二人喜笑相迎,见礼毕,欢然就座。
张轨如道:“兄翁突然别去,小弟无日不思。今欣相逢,然咫尺有云泥之隔了,不胜欣庆了。”苏友白道:“常思高情,侥幸后即欲遣候,奈道远莫致。前过金陵,又缘凭限紧急,不能造谒,惆怅至今,今欣逢光临,曷胜快慰,请问吾兄,当白太玄家西席,待兄旦夕不离,为何却舍而远出?”张轨如道:“小弟初见,原只为贪他令爱,此兄翁所知也。后来他令爱死了,小弟还只管依恋何用,故此辞了。”
苏友白大惊道:“那个死了?”张轨如道:“就是他令爱白小姐死了,兄台难道还不知么?”苏友白惊得痴呆了道:“小弟怎生知道。”因问:“几时死的,得何病症?”张轨如道:“死是去年冬间,大都女子有才,不是好事,白小姐自恃有才,终朝吟咏,见了那些秋月春花,好不感伤,又遇着这等一个强倔父亲,一个女婿,选来选去,只是不成。闺中抱怨,染成一病,恹恹不起,医人都说弱症,以小弟看来,总是相思害死了。”
苏友白听说是真,不觉扑簌簌落下泪来道:“小弟迟归者,为功名也。为功名者,寔指望功名成,而侥幸小姐一日之婚姻也。今日功名虽成,而小姐已逝,则是我为功名所误,小姐又为我所误也。古人云:‘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寔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负此良友,正今日小弟,与白小姐之谓也,宁不痛心乎!”
张轨如道:“公庭之上,士民观瞻,兄翁似宜以礼节情。”苏友白道:“古人有言:‘情之所锺,正在我辈。’又言:‘礼岂为我辈而设。’小弟何人,仁兄奈何不谅?”张轨如道:“兄翁青年科第,岂患天下无美妇,而必恋恋于此。”
苏友白道:“小弟平生所慕白小姐一人而已,今白小姐人琴俱亡,小弟形影自守,决不负心而别求佳丽。”张轨如道:“一时闻信,自难为情也,怪兄翁不得。凡是一身上关宗祧,中系苹藻,岂当为硁硁之言,兄翁亦当渐渐思之。”
苏友白道:“仁兄爱我,话出至情,但我心匪石,恐不能转也。”张轨如道:“兄翁过悲,到是小弟多言了,小弟且别去,改日再来奉慰。”苏友白道:“方寸之乱,不敢强留,容日奉扳,再领大教。”说毕,二人相送别去。
[book_title]第十八回 山水游偶然得婿
诗曰:
物自兮兮类自通,难将要事语水虫。
绝无琴瑟音相左,那有芝兰气不同。
鲍子所知真不朽,锺期之听却何聪。
果然伯乐逢良马,只在寻常一顾中。
却说苏友白遇见赛神仙起了课,说得活活现现,只得依了他。往西兴一路而来。恐怕人知,隐起真名,因与白小姐和新柳诗,就说姓柳,逢人只说是柳秀才。
不数日到了山**上,真个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无穷好境,应接不暇。苏友白心下甚是爱恋,就在形胜之处,寻了一个古寺,叫做禹迹寺住下。日夕游赏,不期白侍郎游禹穴回来,也在这禹迹寺中。
一日饭后,二人都出来游玩景致。忽然撞见,苏友白抬头一见,恰是老者。头上戴着一顶葛巾,身上穿着一件白衣布道袍,生得清秀古怪,不是寻常。苏友白心下暗想赛神仙之言,不胜惊讶,就立定了脚不走。
白公看见苏友白青年俊秀,一表人才,甚是欢喜,又见苏友白立定看他,白公也就立住了脚,二人两目相对,大家就拱一拱手,你看我,我看你,不忍别去。白公因笑说道:“仁兄独散步于此,山水之兴甚豪。”苏友白亦答道:“晚生岂敢称豪,亦步老先生之后尘耳。”白公见路旁长松数株,历落可爱,同是山水中人,何不松下稍坐一谈。
苏友白道:“固所愿也,只恐不敢抑扳。”二人游入松间,寻了两块石头坐下。苏友白道:“请问老先生高姓贵乡,因何到此?”白公道:“学生覆姓皇甫,金陵人氏,因慕山阴禹穴之妙,故漫道至此。不知仁兄贵姓,到此贵干?我听仁兄声音,似是同乡。”苏友白道:“晚生贱姓柳,亦慕此地山水而来,正也是金陵人,在本乡到不曾拜识荆州。不意于此得奉台颜,可谓厚幸。”
白公道:“学生老人无用于世,故借此山水,聊以娱情。柳兄青年秀美,自是金马玉堂人物,何亦徜徉于此?”苏友白道:“晚生闻太史公,游遍天下名山大川,胸襟浩瀚,故文章擅千古之奇,正老先生今日之谓也。晚生未学,虽窃慕之,而愧非其人。”
白公道:“大才自有大志,非老朽之夫所能知也。但游人子有戒,柳兄独不闻乎?”苏友白道:“不幸父母双亡,只身未娶,故得任意飘流,重蒙台诲,不胜凄感于怀。”白公道:“原来如此。”友白道:“请问老先生尊府,住在城中何处,明日归去时,好来趋谒。”白公道:“我学生居乡,离城六七十里,叫做锦石村。”
苏友白道:“原来就是锦石村,村中白太玄工部曾相识否?”白公见问,心下想笑道:“他也来问,莫非此人也是赵千里?”因答道:“白太玄正是舍亲,怎么不认得?柳兄问他,想是与他相好?”苏友白道:“不是相好,晚生因素慕其高风,故偶尔问及。”
白公道:“白舍亲为人最是高傲,柳兄何以慕之?”苏友白道:“俗则不能高,无才安敢傲,高傲正文人之品,晚生慕之,不亦宜乎。但则是此公,也有一件不妙处。”白公道:“那一件?”苏友白道:“无定识,往往为小人播弄。”白公道:“正是,我也是这般说,柳兄既不与交,何以知其详也?”
苏友白道:“白公有一令爱,才美古今莫伦,老先生既系亲戚,自然知道。”白公道:“这个知道。”苏友白道:“有女如此,自应择婿,奈何择来择去,只有膏粱白衣中求人,而才子当前不问也,故晚生说他个无定识。”
白公道:“柳兄曾去见舍亲么?”苏友白道:“晚生去是去的,见是未见。”白公道:“柳兄也不要错怪了,舍亲也只是无缘,未及与柳兄相会耳。若是会见柳兄,岂有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苏友白道:“晚生何足道,但只他选入幕者,未必佳耳。”
白公暗想到:“天下事最古怪,我错选一张轨如,他偏晓得。注意一个苏友白,他就未必得知。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因问道:“金陵学中,有个苏友白,想柳兄也相认么?”
苏友白听了,心下吃了一惊道:“他如何问我?”因答道:“苏友白与晚生同窗,最相好的,老先生何故问他?”白公道:“且请问柳兄,你道苏友白才品何如?”苏友白微笑道:“也不过是晚生一流人耳。”
白公道:“得似柳兄,其人可知,白舍亲亦曾对学生说,他注意东床之选者苏生也,其余皆游蜂浪蝶,自奔忙耳,柳兄如何说他无定识?”苏友白听了,心下又惊又喜,又不甚叹息道:“原来如此,这是晚生失言了。”
二人说毕,又谈论些山水之趣,只坐到夕阳时候,方起身缓缓同步回寺而别。正是:
青眼共看情不厌,素心相对共偏长。
不知高柳群峰外,鸟去云归已夕阳。
却说苏友白回到寓处,心下暗暗想道:“原来白公胸中,亦知有我,我若早去睹面求亲,事已成了。只因去寻吴瑞庵,遂被功名耽延岁月,归来迟了,以致白小姐含恨九泉。这等看来,苏友白虽死,亦不足尽辜矣。但我初来,原无意功名,却是卢梦梨苦苦相劝。”
又想到:“卢梦梨劝我,也是好意,只说是功名到手,百事可为。谁知白小姐就死,连他也无踪影,总是婚姻簿上无名的,故颠颠倒倒如此。前日赛神仙说,我此来定有所遇,今日恰遇此人。”又叫取历书来看,恰恰是丙寅日,心下甚是奇怪:“莫非婚姻在此人身上?”一夜千思百想。
到次日,忙写了一个乡眷晚生帖子来拜白公。白公就留住不放,二人焚香吊古,对酒论文,盘桓了一日方散。次日,白公来拜友白,苏友白留下饮酒。自此以后,或是分题做诗,或是看花品月,二人情投意合,日夕不离。
白公想到:“苏友白虽说才美,我尚未见其人。今与柳生盘桓数日,底里尽窥,才又高,学又博,人物又风流俊秀。我遨游两京各省,阅人多矣,从未见有此十全者,况他又未娶妻,若再误过,岂不是他笑我的无定识了。只是还有一件,若单完了红玉之事,梦梨甥女,却教我那里去再寻这等一个配他,他们岂不说我,分亲疏厚薄了!若是转先与梦梨,再替红玉另寻,这又是矫情了。我看他姊姐两个,才貌相仿,情意相投,莫若将他二人,同嫁与柳生,便大家之事都完了,岂不美哉!我看柳生异日,自是翰苑之才,功名决不在我之下,舍此人不嫁,再无人矣。”
主意定了,白公便对苏友白说道:“学生有一事,本当托一个朋友与仁兄言之,但学生与仁兄,相处在世俗之外,意欲直告,不识可否?”苏友白道:“有何台谕,自当拱听。”白公道:“非别事也,柳见前日说白太玄择婿,只管择来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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