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玉座珠帘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632837 [book_dec]历史小说,高阳著。晚清历史全景式画卷、系列史诗巨著《慈禧全传》之二。两宫太后听政以来,温厚的慈安事事交给慈禧决定,军机大臣对慈禧的果决明理也不得不心悦诚服。 同治三年,曾国藩平定江宁之乱,立下大功,接著刘铭传、李鸿章、左宗棠也剿抚捻匪,表面上大清朝似乎国运昌隆,事实上对外割地赔款,对内则争斗不断。 忧心忡忡的慈禧除了日理万机,还得控制想夺回实权的皇帝,她跟前的第一红人太监安德海则乐得趁机兴风作浪!但天命难测,一心要伸展鸿图大志的皇帝竟得天花猝死,皇后也跟著香消玉殒,原因不明。宫闱内幕永远成为秘密,恐怕只有坐在珠帘后的慈禧了然于胸…… [book_img]Z_14598.jpg [book_title]一 飛騎報捷 同治三年六月二十,深夜。 京師正陽門東的兵部街,由南口來了一騎快馬,聽那轡鈴叮噹,便知多外省的摺差到了。果然,那騎快馬,越過兵部衙門,直奔各省駐京提塘官的公所。到了門前,驀地裏把馬一勒,唏㖀㖀一聲長嘶,馬上那人被掀了下來,一頂三品亮藍頂子的紅纓涼帽,滾落在一邊,那人掙扎著爬起身,踉踉蹌蹌走了兩步,還未踏進門檻,一歪身又倒了下去,口中直吐白沫。 公所裏的人認得他,是江寧來的摺差,姓何,是個把總。何把總原是曾九帥的親兵,打一次勝仗保升一次,積功升到三品的參將,但無缺可補,依舊只好當那在他做把總時就當起的摺差。 一看這樣熱天,長途奔馳,人已昏倒,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抬了進去,一面撬牙關,把整瓶的「諸葛行軍散」,往他嘴裏倒,一面把摺包從他的汗水濕透了的背上卸下來。江蘇的提塘官,拆開包裹,照例看一看兵部所頒的「勘合」,然後順手一揭,看到油紙包外的「傳票」,不由得大吃一驚。 傳票上蓋著陝甘總督的紫色大印,寫明是陝甘總督楊岳斌、兵部侍郎彭玉麟、浙江巡撫曾國荃,會銜由江寧拜發。拜摺的日期是六月十六,卻又用核桃大的字特別批明:「八百里加緊飛奏,嚴限六月二十日到京。」 那提塘官趕緊取出一個銀表來看了看,長短針都指在洋字的十一上,只差幾分鐘,一交午夜子時,便算違限,軍法從事,不是當耍的事!怪不得何把總不顧性命地狂奔趕遞。 現在責任落到自己頭上了!一想到「八百里加緊」那五個字,提塘官猛然省悟,失聲喊道:「莫不是江寧克復了?」 這一喊,驚動了別省的幾個提塘官,圍攏來一看,個個又驚又喜。驛遞是有一定規矩的,最緊急的用「六百里加緊」,限於奏報督撫、將軍、學政,在任病故,以及失守或者光復城池,不得濫用。現在江寧軍次負責水師的楊、彭二人,以及攻城的曾九帥,聯銜會奏,可知不是出了甚麼大將陣亡的意外。而且,破例用「八百里加緊」,剋期到京,則不是江寧克復,不必如此嚴限。 「快遞進去吧!」有人說道:「江寧到此,兩千四百四十五里,三伏天氣,四天工夫趕到,簡直是玩兒命!可不能在你那裏耽誤了。」 「是,是!我馬上進宮去遞。」江蘇的提塘官拱拱手說:「這位何總爺,拜託各位照看。真虧他!」說完,他匆匆穿戴整齊,出門上馬,往西而去。 照規矩,緊急軍報遞外奏事處,轉內奏事處,逕上御前。這樣層層轉摺,奏摺到安德海手裏,已經是清晨兩點鐘了。 「甚麼?『八百里加緊』!那兒聽見過這個名目,可不是新鮮事兒嗎?」 見安德海有不信之意,內奏事處太監不能不正色說明:「我也問過外奏事處,沒有錯兒!江蘇的提塘官親口說的,還說江寧來的摺差,為了趕限期,累得脫力了,從馬上摔了下來,昏倒在那兒。」 說得有憑有據,不由人不信,但安德海仍在沉吟著。天氣太熱,慈禧太后睡得晚,天色微明,又得起身,準備召見軍機,也就只有這夜靜更深,稍微涼快的時候才能睡兩三個時辰。突然請駕,擾了她的好夢,說不定又得挨罵。 內奏事處的太監有些著急,他不肯接那個黃匣子,自己的責任未了,而這個延誤的責任,萬萬擔當不起,所以催促著說:「你把匣子接過去吧!」等把黃匣交了出去,他又加了一句:「快往裏送,別耽誤了!」 安德海正在不痛快,恰好發洩到他身上,「耽誤不耽誤,是我的事兒!」他偏著頭把微爆的那雙金魚眼一瞪,神情像個潑辣的小媳婦,「你管得著麼?」 「我告訴你的可是好話!這裏面說不定就是兩宮太后日夜盼望的好消息。要耽誤了,你就不用打算要腦袋了!」安德海又驚又喜:「甚麼?你說,這是江寧克復的捷報?」 「我可沒有這麼說。反正是頭等緊要的奏摺。」 「何必呢?」安德海馬上換了副前倨後恭的神色,陪著笑說:「二哥,咱們哥兒倆還動真的嗎?有消息,透那麼一點半點過來,有好處,咱們二一添作五。」 一則是不敢得罪安德海,再則也希望報喜獲賞,奏事處的太監,把根據奏摺傳遞遲速的等次,判斷必是奏捷的道理,約略告訴了他。 「慢著!」安德海倒又細心了,「怎麼不是兩江總督出面奏報?別是曾國藩出了缺了?」 「曾國藩在安慶,又不在江寧。再說,曾國藩出缺,該江蘇巡撫李鴻章奏報,與陝甘總督楊岳斌何幹哪?」 「對,對!一點都不錯。」 於是,內奏事處的太監,由西二長街出月華門回去。安德海命小太監依舊關好敷華門,繞著四壁繪滿了紅樓夢故事的迴廊,到了長春宮後殿,喚起坐更的太監,輕輕叩了兩下門。 等宮女開了門,安德海低聲說道:「得要請駕,有緊要奏摺非馬上回明不可。」 那宮女也是面有難色,但安德海已是長春宮的首領太監,正管著她,他的話就是命令,不敢不依,只好硬著頭皮去喚醒了慈禧太后。 「跟主子回話,安德海說有緊要奏摺,叫奴才來請駕。」 「人呢?」 慈禧太后剛問得一聲,安德海便在外面大聲答道:「奴才有天大喜事,跟主子回奏。」 一聽這話,慈禧太后睡意全消,卻不作表示,先吩咐: 「拿冰茶來喝!」 等宮女把一盞出自太醫院特擬的方子,用祛暑清火、補中益氣的藥材,加上蜂蜜香料所調製的冰鎮藥茶捧了來,她好整以暇地啜飲著。其實她急於想知道那個好消息,卻有意作自我的克制,臨大事必須鎮靜沉著,她此刻正在磨練著自己。 喝完了冰茶,由宮女伺候著洗了臉,她才吩咐:「傳小安子!」 安德海應召進入寢殿,望著坐在梳妝台前的慈禧太后,把個黃匣子高舉過頂,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低著頭說道:「主子大喜!江寧克復了!」 「你怎麼知道?」 冷冷的一句話,把安德海問得一愣,好在他會隨機應變,笑嘻嘻地答道:「主子洪福齊天,奴才猜也猜到了。」 「猜得不對,掌你的嘴。打開吧!」 於是安德海打開黃匣,取出奏摺,拆除油紙。夾板上一條黃絲繩挽著,結成一個龍頭,只輕輕一扯,就鬆了開來,從夾板中取出黃紙包封,裏面是三黃一白四道奏摺。 黃的是照例的請安摺,兩宮太后和皇帝每人一份,慈禧太后丟在一邊,只看白摺子。看不到兩行,嘴角便有笑意了。 安德海便悄悄退了出去,輕輕拍了兩下手掌,等召來所有的太監、宮女,才又重新進屋,一跪上奏:「請主子升座,奴才們給主子叩賀大喜!」 慈禧太后沒有理他,只這樣吩咐:「你到『那邊』去看看,如果醒了,就說請在養心殿見面。」 「喳!」 「還有,派人通知值班的軍機章京,去告訴六爺,說江寧有消息來了!」 安德海答應著飛奔而去。慈安太后住在東六宮的鍾粹宮,繞道坤寧宮折入東一長街,第一座宮殿就是,原叫他看一看,他卻叩開了宮門,自作主張告訴那裏的總管太監,說有緊要奏摺,請慈安太后駕臨養心殿見面。 兩三年來一直如此,凡事以「西邊」為主,「東邊」成了聽召。慈安太后不敢怠慢,但梳洗穿戴,也得好一會工夫,及至到了養心殿,天色已明,皇帝已上書房,慈禧太后也等了一會了。 先在西暖閣見過了禮,慈禧太后很平靜地說:「我唸江寧來的奏摺你聽。」接著朗聲唸了其中最要緊的一段: 十五日李臣典地道告成,十六日午刻發火,衝開二十餘丈,當經朱洪章、劉連捷、伍維壽、張詩日、熊登武、陳壽武、蕭孚泗、彭毓橘、蕭慶衍,率各大隊從倒口搶入城內。悍賊數千死護倒口,排列逆眾數萬,捨死抗拒。經朱洪章、劉連捷,從中路大呼衝殺,奮不顧身,鏖戰三時之久,賊乃大潰……。 唸到這裏,慈安太后打斷她的話,急急問道:「妹妹,是奏報江寧克復了嗎?」 「才克復了外城。不過外城一破,想來內城一定也破了。」 這是應該高興的絕大喜事,但慈安太后深深地嘆了口氣,忽然傷感了,卻又不肯讓眼淚流落,只拿著一塊繡花絹帕,不住揉眼睛、擦鼻子。這個舉動,把伺候的太監們,弄得驚疑不定,但誰也不敢去探問。站得遠些的便竊竊私議,長春宮傳來的消息不確,江寧來的奏摺,怕不是甚麼好事,否則,「東邊」何以傷心呢? 慈禧太后是瞭解她所以傷心的原因的,必是由這個捷報想到了先帝。十一年的皇帝,幾乎沒有一天不是在內憂外患之中。由得病到駕崩,雖說是溺於酒色所致,但那種深夜驚醒,起身看各省的軍報,不是這裏兵敗,便是那裏失守,儘是些令人心悸的消息,加以要餉要錢,急如星火,這樣的日子,也真虧他挨了過去。 「唉!可憐!」慈安太后終於抒發了她的感慨,「盼望了多少年,等把消息盼到了,他人又不在了!」 「過去的,過去了!姐姐,今天有許多大事要辦,你別傷心了!」 就這一句話,把慈安太后的心境,暫且移轉。她的傷感來得驟然,去得也快,歡喜讚歎地說:「皇天不負苦心人,曾國荃到底立了大功,也真虧他!」 慈禧太后的想法有些不同,她認為江寧的克復,不應該遲到現在。曾國荃早就下了決心,要達直搗金陵的殊勳。四月裏李鴻章收復常州,朝命進軍江寧會剿,李鴻章遷延不進,理由是兵士過勞,須得休息,其實是不願去分曾國荃的功。倘或沒有這些打算,會師夾攻,江寧早就該拿下來了。 「看這樣子,仗打得很凶!可不知道人死得多不多?」 「那還少得了嗎?」 「咳!」慈安太后又憂形於色地,「仗是打勝了,收拾地方,安撫百姓,以後這副擔子還重得很吶!」 這又與慈禧太后的看法不盡相同,但一時也無法跟她細談,此刻要召見細談的是軍機大臣。 「叫起吧!」她說了這一句,便即站起身來,略停一停,等慈安太后走到她旁邊,才一起緩步到了東暖閣,升上御座。 全班軍機大臣,恭王、文祥、寶鋆、李棠階、曹毓瑛早就在軍機處待命,喜訊雖好,苦於未見原奏,不知其詳,內城破了沒有?洪秀全雖已於四月下旬,服毒自殺,他的兒子,被「擁立繼位」的洪福瑱,可曾擒獲?尤其是偽「忠王」李秀成,此人雄才大略,不可一世,如果他漏網了,太平天國便不算全滅。 大家正這樣談論著,寶鋆忽然想起一件事,「今天該遞如意吧?」 「啊呀!這倒忘了。」恭王說,「趕快派人去辦。」 這是多少年來的規矩,凡是國家有大喜慶,臣下照例要向皇帝遞如意,像今天這種日子,如意是非遞不可的。 就在這時候,軍機處的「蘇拉」來稟報:兩宮太后已臨御養心殿,傳旨即刻進見。時間倉促,即使像恭王那樣,府裏有現成的如意,也來不及取用,只好作罷。 如意雖不遞,頌聖之詞不可少,所以一到養心殿東暖閣,恭王首先稱賀。兩宮太后自然也有一番嘉慰之詞,然後把原奏發了下來。殿廷之上,不便傳觀,由寶鋆大聲唸了一遍,殿中君臣,殿外的侍衛、太監,一個個含著笑容,凝神靜聽。 由於慈安太后不明白江寧的地勢,於是籍隸江陰的曹毓瑛,作了一番「進講」。他為兩宮太后指陳,曾國荃奏摺內所稱的「外城」,就是明朝洪武年間所建的都城。原有十三個城門,本朝封閉其四,剩下正陽、通濟、聚寶、三山、石城、儀鳳、神策、太平、朝陽等九門,用火藥轟開的倒口,是在太平門,正當玄武湖東南。再往東去,就是鍾山,洪軍在此築了兩個石壘,稱為「天保城」、「地保城」。這年春天,曾國荃奪下「天保城」,江寧合圍之勢已成,五月間再奪下「地保城」,則江寧的克復,不過遲早間而已。 「那麼內城呢?」慈安太后又問。 「內城就是明太祖的紫禁城,本朝改為駐防城,那是不相干的!外城周圍九十六里,城基是花崗石,城牆是特製的巨磚,外面再塗上用石灰和江米飯搗成的漿,堅固無比,這一破了外城,江寧就算克復了。」曹毓瑛以他在軍機處多年的經驗,復又指出:「想必就在這一兩天,曾國藩還有奏摺來,那時候克復江寧的詳情,就全都知道了。」 「那麼,」慈禧太后問道:「咱們眼前該怎麼辦呢?」 「當然是先下個嘉慰的上諭。論功行賞,總要等曾國藩把名單開了來,才好擬議。」恭王這樣答奏。 「好!馬上寫旨來看了,讓江寧的摺差帶回去。」 於是曹毓瑛先退了出去,擬寫諭旨,除了對曾國荃所部不滿五萬,在兩年的工夫中,將江寧城外的「賊壘」,悉數蕩平,現在復於「炎風烈日之中,死亡枕藉之餘」,力克堅城,歸功於曾國藩的調度有方,曾國荃及各將士的踴躍用命,表示建此奇勳,異常欣慰以外,特別許下諾言:「此次立功諸臣將偽城攻破,巨憝就擒,即行漏沛恩施,同膺懋賞。」寫完送進殿去,先交恭王看過,然後呈上御案,兩宮太后一字未動,原文照發。 「江寧克復,差不多就算大功告成了。」慈禧太后看著恭王說道:「這幾年的軍餉,全是各省自籌。現在要辦善後,可不能再叫地方上自己籌款了,戶部該有個打算!」 「臣已經打算過了。」恭王答道:「偽逆這幾年搜括得不少,外間傳言,金銀如海,只要破了他的偽府,辦理善後的款項,自有著落。」 「怕不能這麼打算吧?」慈禧太后疑惑地。 「現在只好先這麼打算。」恭王極快地回答,語氣顯得很硬,「戶部跟內務府,每個月都是窮打算,京裏的開銷也大,還得想辦法省!」 內務府只管支應宮廷的用度,說內務府還要節省,等於要求宮廷支用,還要撙節。慈禧太后已不止一次聽得安德海報告,說長春宮向內務府要東西要錢,恭王難得有痛痛快快撥付的時候。她雖也知道,恭王不是肅順,並非有意跟她為難,但是,他也並不見得如何尊崇太后! 最使她耿耿於懷的是,上個月裏,有個名叫賈鐸的御史,上了個摺子,說風聞有太監演戲,一賞千金,並且用庫存的綢緞,裁製戲衣,請速行禁止,以期防微杜漸。這是那裏的話?自從國喪孝服滿了,每月初一十五在漱芳齋唱唱戲是有的,何至於「一賞千金」?既然演戲,就得要行頭,不能像道光年間那樣,戲台上不管帝王將相,還是才子佳人,都穿的是破破爛爛的行頭,身上東一片,西一片,滿台搖晃,簡直就是花子打架,那又何必唱戲?因此,慈禧太后覺得賈鐸是吹毛求疵,非常不滿,但恭王卻回護著他,不能不下個否認的批諭。 這些回憶加在一起,愈覺恭王剛才說的話刺耳。不過在今天這樣的日子,那份不快很容易掩沒,對恭王的芥蒂也不難容忍,所以還附和著他說:「是啊,該省的一定要省。大亂一平,那就要『百廢俱舉』了,處處都要花錢。而況捻匪還在鬧,軍費也少不了的。」 聽得慈禧太后如此明理,軍機大臣們無不心悅誠服。退出養心殿後,又到軍機處集議,把曾國荃的原奏,重新細細研究,得出一個相同的看法:曾軍圍城已久,糧道久絕,城內餓死的人,不知其數,卻拚死頑抗,鬥志不衰。而曾軍在炎暑烈日下,圍攻四十餘日,死亡枕藉,艱苦萬狀,則一破城以後,必然是一場窮砍猛殺的惡鬥,地方糜爛,難以善後。 因此,這個捷報對執掌國柄的軍機大臣來說,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但無論如何,這是開國以來第一場大征伐,也是第一場大功勳。乾隆朝的「十全武功」,固然膛乎其後,就是康熙朝的平三藩之亂,論規模、論艱難,也都不如。戡平這場大亂,自然要數曾國藩的功勞第一,真值得封一個王。 可是沒有人肯作此倡議。 這時外面也已經得到消息了,起初還將信將疑,等軍機大臣和軍機章京退值回家,紛紛都來打聽,正式證實有此捷報,於是奔走相告,傳遍九城。這天晚上從王公府第到蓬門篳竇,在納涼閒談時,無不以此作為話題。 當然,對此捷報的想法,因人而異。流寓在京的江南人,念切桑梓,自然欣喜若狂。再有是兵部和戶部的司官,特別興奮。功成行賞,六部中兵部的司官,直接參與軍務,陞官一定有望。戶部的司官和書辦,則可以發財,軍務結束,要辦報銷,江南大營的老帳,且不去算它,光是曾國藩弟兄經手的軍費,何止數千萬兩。不管這些軍費來自何處?總要奏銷奉准,才可卸除責任,那時要好好講它個斤頭。 自然也有些比較冷靜,同時瞭解戰局的人,覺得總要等兩江總督節制四省軍務的曾國藩,出面奏捷,勝局始定。而且就算江寧完全克復,大江南北,還有數十萬洪軍,江西和皖南,局勢仍然吃緊。浙江湖州,亦久攻未復,則雖得一江寧,洪軍仍有捲土重來的可能,何況江寧外圍,像下關等處駐屯的洪軍,也仍有反撲的機會,這樣一打濫仗,局勢如何演變,也真難逆料。 在興奮焦灼的心情中,等到月底,曾國藩的捷報終於到了。出人意料的是,領銜的不是一手料理軍務,主持全般戰局的曾國藩,而是坐鎮長江上游,因為倚任胡林翼而得克保富貴的協辦大學士湖廣總督官文。曾國荃拚命爭功,而他的長兄則刻意謙讓,這兩兄弟的性情,何以如此大異其趣,一時都不免困惑。 [book_title]二 金陵血戰 由官曾會銜的奏摺中和摺差所談,京中知道了當時克復江寧的詳情。自龍膊子掘地道,轟出太平門二十餘丈的倒口,是李臣典的倡議,而且就由他在「地保城」與江寧城上,清軍與洪軍炮火互轟、晝夜不絕的苦戰中,加緊開挖。到六月十五,地道完工,隨即填上六百多袋火藥。這天早晨,「忠王」李秀成,還抽調了一批死士,出城猛撲,湘軍幾乎支持不住,功敗垂成。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六,在直射的烈日之下,引發了藥線。事先由曾國荃召集部下諸將,徵詢志願,排定衝鋒的序列。原籍貴州黎平的朱洪章打頭陣,第一隊從倒口衝上去,「忠王」李秀成親自領兵攔截,四百多人,全數陣亡。等前仆後繼的第二隊兩千多人,一鼓作氣衝了上去,才算站住腳,於是後隊續上,分成三路,中路猛衝,左右兩路繞城抄襲後路,洪軍始有崩潰之勢。 血戰到夜,只見各處偽王府,紛紛起火,據說「幼主」洪福瑱闔門自焚,而「忠王」李秀成卻是被擒了。 曾國藩所開的立功將領名單,李臣典第一,他不在「先登九將」之列,只以挖掘地道成功,為大勝的關鍵所在,因而論功居首。其次是蕭孚泗,因為李秀成是他部下抓住的。至於首先登城,首先入「天王府」並擒獲洪秀全次兄洪仁達的朱洪章,列名第四。 這個捷報一傳,又一次震撼了九城。不但江寧盡歸掌握,洪福瑱焚死,李秀成被擒,大江南北的洪軍雖多,失卻憑依,不戰自潰,是這樣才可以說一句洪楊已平,必無後患。 於是許多寄寓京師,有家難歸的江南人,記起陸游「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詩,特為設祭,焚香祝告。宮內也是如此,當捷奏遞到的那一刻,兩宮太后所決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醇王奕譞,恭詣文宗陵寢,申告其事。 第二天七月初一,王公親貴,一品以上的大臣,進宮叩賀,各遞如意。然後就要論功行賞了。恭王與軍機大臣已經密議了好幾次,用本朝從無文臣封王封公的先例為理由,封曾國藩為一等候,錫以佳名,號為「毅勇」,這卻又不像文臣的稱號了。 曾國荃的爵位次一等,封為威毅伯,李臣典是一等子爵,蕭孚泗是一等男爵。此一役中,獲「五等封」的,就只這侯、伯、子、男四個人。曾國藩的侯爵「世襲罔替」,其餘的都是及身而止。李臣典甚至一天的「爵爺」都沒有當過,恩封詔旨到日,他已經在七月初二病故了。 此外東南各路統兵大帥及封疆大臣,普加異數,官文和李鴻章也封了伯爵,獨獨浙江巡撫左宗棠和江西巡撫沈葆楨,不在其內,因為浙贛兩地,尚未敉平,封賞不能不緩。但有江寧克復的煌煌恩典在,左宗棠和沈葆楨自然會格外奮勉。這是朝廷一番策勵的深心。自然,京內軍機大臣,軍機章京,各衙門有功的人員,亦都論功行賞。大致說來,賞得其平,人心大悅。但朱洪章僅得五等封外的一個騎都尉,頗有人為他不平,認為曾國荃因為他不是湘軍將領而有意歧視,李臣典的那個子爵,得來未免容易。 過不多久,曾國藩從安慶到江寧親自視察以後,奏報絡繹,詳情愈明,同時也有許多人從前方到京,細談起來,連蕭孚泗的那個男爵,封得也叫人不服。他的得膺上賞,是為了生擒李秀成的緣故,但不是力戰屈人,只不過李秀成逃到山上破廟裏,為鄉民掩護藏匿,他以隨身所攜珠寶作酬謝,不料另有一批鄉民,見利相爭,結果李秀成倒霉,被捆送到官軍營裏,這一營正是蕭孚泗的部下。所謂「生擒」的真相是如此。 另有許多人相信這一個說法,曾國荃的厚愛蕭孚泗,別有緣故。當城破之時,首先衝入的朱洪章,由中路直攻「天王府」,生擒洪仁達,其時已將黃昏,朱洪章進府搜殺,封閉府庫,緊閉轅門,派兩營兵守護,等待曾國荃來處理。隨後,蕭孚泗便來接防,這一夜工夫,把「天王府」中所積聚的財貨,搜劫一空,到了第二天中午,不知如何,一把火起,「天王府」燒得乾乾淨淨。因為蕭孚泗對曾九帥有這番大功勞,所以借生擒偽「忠王」為名,奏報時列名在第二,恰好輪到一個男爵。 這些話雖言之鑿鑿,到底是道路傳聞,可能出於妒嫉曾國荃勳業的有意中傷,但不久有曾國藩的一個奏摺,似乎證實了道聽塗說,不為虛言。 他的奏摺上說: 「歷年以來,中外紛傳,逆賊之富,金銀如海,乃克復老巢,而全無貨財,實出預計之外。目下籌辦善後事宜,需銀甚急,為款甚巨,如撫恤災民,修理城垣駐防滿營,皆善後之大端。其餘百緒繁興,左支右絀,欣喜之餘,翻增焦灼。」 恭王看到這個奏摺,大為不悅,而且也像曾國藩那樣,「翻增焦灼」。慈禧太后曾經提醒他過,大亂一平,百廢俱舉,要早早準備款項,而他想用接收而得的財貨,用於辦理善後的打算,如今是完全落空了! 不過,恭王在眼前還沒有工夫去追究這一層。在同一個摺子中,曾國藩奏報了「洪秀全、李秀成二賊酋分別處治」的情形。洪秀全的屍體,在「天王府」的一個假山洞中發現,經曾國藩親自檢驗後焚燬,李秀成,則在七月初六黃昏處決。上諭原命戮洪秀全的屍「傳首東南」,李秀成則解到京城行「獻俘禮」,曾國藩都未照辦。還有「偽幼主洪福瑱查無實在下落」,尤其不能令人安心,不得不拿曾國藩抄送軍機處的,李秀成的供詞來好好研究一下。 為了天氣太熱,也為了格外保密,恭王把軍機大臣們邀到他的別墅「鑒園」去小飲,傳觀李秀成的供詞,一共一百三十頁,兩萬八千多字,頗花了一些時間,可是這還不是供詞的全部。 曾國藩到江寧,曾親自提審李秀成一次,隨後便委交他的幕僚主審。而實際上所謂審問,只是讓李秀成在「站籠」中書寫親供,從六月二十七寫到七月初六,也不知寫了多少字?寫完就送了命。因為李秀成幾乎是洪軍中唯一能得到百姓同情的一個人,為了他的被俘,江寧鄉民甚至於捉了蕭孚泗的一個親兵去殺掉,彷彿是要為他報仇似的。同時,李秀成雖然已成「籠」中之囚,而洪軍將領見了他,依然長跪請安,曾國藩「聞此二端,惡其民心之未去,黨羽之尚堅」,怕解到京師的迢迢長途,出了甚麼意外,所以未遵朝命,就地正法。 就因為如此,李秀成的供詞,便顯得特別重要,洪福瑱的脫逃,在供詞中就有詳細的透露。城破之日,李秀成奉「幼主」,儲諸王眷屬,在數千死士護衛之下,準備突圍。由於江寧九門都有湘軍把守,不得已暫且隱藏,到了夜半,剝下陣亡清軍的制服,全體改裝,由太平門倒口衝出。李秀成以他的一匹駿馬,供「幼主」乘騎,自己騎了一匹不良於行的劣馬,竟致落後被俘。 這當然情真事確,但此外可信的有多少呢?供詞的抄本,曾經曾國藩刪節,特別是最後一段,李秀成自言,他可以只手收齊長江南北兩岸,數十萬洪軍投降清朝。收齊部眾後,正蔓延於中原的捻匪,可以舉手而平。又說「招降事宜有十要」,洪秀全有「十誤」,這「十要」和「十誤」是甚麼?鑒園的主賓都不知道,因為已「全歸刪節」了。 「何必如此?」恭王搖著頭說:「莫非有甚麼礙語?」 「諸公請聽此一段。」寶鋆大聲唸著李秀成的供詞:「『李巡撫有上海,關稅重、錢多,故招鬼兵與我交戰。』」 這是指李鴻章用上海的關稅,招募洋人戈登.華爾的「常勝軍」而言。在座的人都隱約聽說過,上海的關稅是李鴻章的一大利藪,現在從敵人口中得到證實。由此來看,李秀成的供詞,另有一種可藉以考察東南統兵大臣的作用,便越發需要閱看全文了。 於是在席間商定,用諭旨飭知曾國藩兩事,一是補送李秀成原供刪節的部分,再是查詢洪福瑱的實在下落。 「李秀成既已伏法,洪福瑱一個乳臭小兒,不足為患。」文祥的思考,一向比較深遠,此時提出了一個極現實的顧慮:「大亂將次戡平,用不了這麼多兵力,湘軍如果不裁,不但坐縻糧餉,而且各處散兵游勇,勢將騷擾地方,須早自為計。」在座的人,都以他的話為然,唯有李棠階例外,「不要緊!」他說,「我料定不必朝廷有何指示,曾滌生自己就會有處置。」 「啊,啊!」恭王像是被提醒了甚麼,雙目灼灼地看著李棠階說:「你早年跟曾滌生是講學的朋友,對於曾氏弟兄,知之甚深。曾老九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話題就這樣輕輕一轉,到了曾國荃身上。李棠階回憶著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徐徐答道:「曾沅甫那時只有十八、九歲,在他老兄京寓中住了不到兩年,功名之士的底子,與他老兄的方正謹飭,根本是兩路。不過曾滌生的品鑒人物,確有獨到的眼光。我記得他送沅甫回湖南,有兩句詩:『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午君是指他另外兩個兄弟,國潢和國華,沅甫如今建此殊勳,真是他曾家的『白眉』。不過,可惜了!」 「怎麼呢?」 李棠階搖頭嘆息:「百世勳名,都為偽『天王府』一把火燒得大打折扣了!」 這一說,正觸及恭王不滿曾國荃的地方,頓時把一雙長眉皺緊了。 大家都不作聲,論人的操守,發言要慎重含蓄,只有寶鋆是個欠深沉的人,大聲說道:「是啊,這些日子南方有人來,說得可熱鬧啦!」 「怎麼說?」 「不但曾老九,湘軍人人都發了大財。偽『王府』,無不燒得乾乾淨淨,只有陳玉成的『英王府』因為空著,沒有燒。」寶鋆又說,「就算全燒了,多少也剩下一點兒,『金銀如海』,一下子化為烏有,這也太說不過去了。」 「奇就奇在這兒。到底是燒掉的呢,還是叫人劫走了?似乎不能不追究一下。」 「怎麼是燒掉的?真金不怕火燒!」 持重的文祥作恕詞:「也許是逃走的那些個『王』,自己帶走了,亦未可知。」 「不對,不對!」寶鋆使勁搖著頭說:「倉卒之間,那帶得完?沒有看見李秀成的供詞,他逃命都是騎的一匹劣馬,可以想見騾馬極少。憑手提肩挑,能拿得走多少?」 這樣一分析,除非承認「天王府」原就一無所有,否則就不能不坐實了曾國荃一軍破江寧以後,搜括一空。而江寧被圍四十幾天,交通斷絕,「天王府」的財貨無從私運出城,然則怎會「原就一無所有」? 「唉!」恭王重重地嘆口氣,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倏地住腳,滿臉懊惱地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如果國庫充裕,也就算了,偏偏又窮得這個樣子,大亂戡平竟無以善其後,咱們對上對下,怎麼交代?」 在座的人都同情恭王的煩惱,然而不免對他的近乎天真的打算,有自尋煩惱的感想。這也怪不得他。以宣宗的愛子,為先帝的同乳,其間雖有猜嫌,而清議認為他是受屈的一方。三年前的一場政變,對社稷而言,正統不墮,有旋乾轉坤之功。這三年來,敬老尊賢,嚴明綱紀,而信任曾國藩,比起肅順來有過之無不及。就因為有此一份魄力,內外配合,各盡其善,得收大功,這是恭王的人所難及的機會與長處。 然而天滿貴胄,不管天資如何卓絕,閱歷到底非可強致,這倒不關乎年齡,在於地位和見聞。他的地位無法接觸到末秩微祿的官吏,他的見聞限於京畿以內的風土人情。因此,他用著曾國藩的眼光來看曾國荃,便構成了絕大的錯誤。 除了恭王以外,在座的人都覺得李棠階指曾國荃為「功名之士」,是個相當含蓄的好說法。因為,不便說他所學的是五代的藩鎮,打勝仗只為占城池,占城池只為封官庫,封了官庫,然後藉故回鄉,求田問捨。在京的湖南人都知道,早在咸豐九年,曾國荃在家鄉構建大宅,前有轅門,內有戲台,搞不清他是總督衙門,還是王府?這個荒謬的笑話,恭王應該知道。李鴻章看他老師曾國藩的面子,賣曾國荃的交情,既克常州,按兵不動,讓「老九」獨成復金陵之功,好為所欲為,這不過是兩三個月前的事,恭王更應該知道。然則看了「宋史」和「十國春秋」上的記載,以為曾國荃克金陵,會像曹彬下江南,收金陵那樣,躬自勒兵守宮門,嚴申軍紀,秋毫無犯,然後把南唐二主之遺,自金銀珠寶到古玩書畫,盡行捆載而北,悉數點交內府。那不是太天真了嗎? 這些想法自然不便說出口,那就只有解勸了。只苦於不易措詞,說是百戰艱難,說是不世勳名,都可以作為恕詞,但有曾國荃的那位老兄,擺在一起,相形之下,反顯得曾老九的不可恕。因此,所有的勸慰,都成了不著邊際的閒話,談得倦了,紛紛告辭。 只有寶鋆留了下來,換了一個地方陪恭王消磨長日。那是竹蔭深處,做成茅屋似的一個書齋。彼此脫略形跡,科頭短衣,在一班慧黠可人的丫頭侍奉之下,隨意閒談,從宮闈到市井,想到甚麼便說甚麼,不用修詞,也不用顧忌。 這一天談的,比較算是正經話,話題依然是在恭王的煩惱上,國庫支絀,而曾國藩要錢辦善後。 寶鋆到底比恭王的閱歷要深些,「理他那些話幹甚麼?曾滌生說偽『王府』一文不名,也不過替他那位老弟,作一番掩耳盜鈴的說詞而已!」寶鋆以戶部尚書的地位又說:「你以為他真會到我這兒來要錢嗎?不會!曾滌生的理學,不是倭艮峰的理學。他是胸有丘壑,是絕大經濟的人,打了這麼多年仗,要兵要餉,還不是他自己想辦法!如今辦善後,本該借助於地方的,難道他倒非要朝廷撥款,才會動手?你想想嘛,這話是不是呢?」 恭王笑了:「你這話,剛才當著那麼多人,為甚麼不說?」 「我為甚麼要說這話?洩了底兒,對我有甚麼好處?」寶鋆又說:「戶部的堂官,實在難當,裏裏外外都不體諒,真是有苦難言。」 恭王聽他的語氣中帶著牢騷,不由得把他的話又玩味了一遍。管錢的衙門,局外人所求不遂,自有怨言,是可想而知的,似乎內部也不體諒堂官,那是怎麼回事呢? 於是他問:「甚麼叫『裏裏外外』?你部裏怎麼啦?」 「還不是為了慈安太后萬壽那天的那一道恩旨。」 這一說,恭王明白了。慈安太后萬壽那一天,特頒上諭一道,軍興以來,各省的軍需支出,無需報銷,但自本年七月初一以後,仍按常規辦理。這道諭旨,表面說是從戶部所請,實際上是恭王的決定。他的想法是,歷年用兵,都是各省自己籌餉,縱有所謂「協餉」,由未被兵災的各省,設法接濟,一半也是靠統兵大員的私人關係,宛轉情商得來。朝廷既未盡到多大的力量,此時自不宜苛求,而且一筆爛帳,不知算到甚麼時候才能了結?倒不如索性放大方些,快刀斬亂麻,一了百了,倒也痛快。 這是個頗為果敢的決定,不但前方的將帥,如釋重負,激起感恩圖報之心,就是不相干的人,也覺得朝廷寬厚公平,顯得是有魄力的宏遠氣局。然而戶部、兵部的司員書吏,正摩拳擦掌,要在這一筆上萬萬兩銀子的軍需奏銷案中,狠狠挑剔指駁,不好好拿個成數過來,休想過關。這一來,萬事皆空,自然要大發怨言。 寶鋆看到恭王的臉色,猜到他的心情,隨又說道:「我也不理他們。這也好,正因為他們大失所望,愈見得這件事辦得漂亮!真的,背地裏談起來都這麼說:除了恭王,誰也沒有這麼大的擔當。上萬萬兩的軍費支出,說一聲算了就算了,這是多大的手面哪?」 隨便幾句話,把恭王心中的不快,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是貴介公子,脫手萬金,引人嘖嘖驚羨的那種得意的感覺。 [book_title]三 初議修園 自從金陵捷報到京,在內務府的人看,天下太平,好日子已經到了。打了十幾年的仗,凡事從簡,大家都苦得要命,如今大亂平定,兩宮皇太后還不該享享福?出於這一份「孝心」,於是想到了一個極好的題目。 內務府向來弄錢的花樣,最要緊的就是找題目,有了好題目,把「上頭」說動了心,只須點一點頭,便不愁沒有好文章。現在大功告成,奉養太后,這個題目太冠冕堂皇了!接下來那篇好文章的內容,便是重修圓明園。 自從咸豐十年,英法聯軍一把火燒了圓明園,幾乎「撫局」剛剛有了成議,內務府便在打它的主意了。等了三年,終於等到了機會,這個重修的工程一動,內務府上上下下都有好處,而且好處還不小,因此,這一陣子都在談著這件事。 當然,也不是沒有難處,事實上也只有一個難處。內務府窮,戶部也窮,這個園工一動,起碼得幾百萬兩銀子,從何處去生發? 有個管庫的包衣,想出一條路子,跟他的同事一談,大家都認為很好。於是擬了一個「條陳」,一層層呈了上去,到了掌管印信,負責日常事務的「堂郎中」那裏,又作了一番修正,恭楷謄清,興沖沖地揣在懷裏,去見內務府大臣明善。 明善已經從寶鋆口中,得到恭王的警告,一聽說是建議重修圓明園,連條陳都不看,便搖著手斷然拒絕。 不想這一條妙計,連內務府的大門都出不去。奏事有體制,堂官不肯代遞,便不能越級妄奏,但又不肯死心作罷。聚在一起談論了半天,有個高手提議,找一位「都老爺」代遞,同時最好先在太后面前「打個底兒」。 這個「打底」的任務,自然落在安德海肩上。這天他趁慈禧太后晚膳已畢,輕搖團扇在走廊上「繞彎兒」消食的那一刻,跟在身後,悄悄說道:「奴才有兩件事跟主子回奏。」 「嗯。」慈禧太后應了一聲,「說吧!」 「頭一件──。」安德海裝模作樣地停了一下,「奴才先不說,怕惹主子生氣,飯後不宜,先回第二件吧。那倒是內務府的一番孝心,說全靠主子,才能平定大亂,操了這麼幾年心,皇上也該孝順孝順太后。」 慈禧太后覺得這話很動聽,雖未開口,卻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有了這個表示,安德海的膽更大了:「內務府天天在琢磨,得想個甚麼法兒,不動庫銀,能把圓明園修起來,好讓兩位太后也有個散散心,解解悶的地方。」 「這個──。」慈禧太后站住了腳,「有這麼好的事?能不動庫銀,就把圓明園修了起來?倒是怎麼修啊?」 「當然是按著原樣兒修。」安德海挺一挺胸,加強了語氣說,「偏要爭口氣給燒圓明園的『鬼子』看看!你們不是逞強嗎?現在要修得比從前還要好!」 就這兩句狂言,合了慈禧太后爭強好勝的性格,而且圓明園四十景,洞天福地,也真令人嚮往,所以很高興地吩咐: 「明天叫他們把那個條陳送上來看看!」 「是。」安德海答應著,心裏在考慮,要不要把明善不肯代奏的話說出來? 這時慈禧太后又在往前走了,安德海急忙跟了上去。回到殿裏,她又問道:「到底是個甚麼條陳?」 「那──,」安德海不願在此時說破,因為他怕說得不清不楚,反為不美,「奴才一時也說不上來,反正是不必宮裏操心,不動庫款,挺好挺好的辦法。」 「噢?」慈禧太后欲待不信,卻又不肯不信,「內務府居然還有挺能幹的人!你告訴他們,只要肯巴結差使,實心辦事,一定會有恩典。」 安德海倒像是他自己受了褒獎似地,笑嘻嘻答應著,請了一個安。 「我記得曾見過一本圓明園的圖。你到敬事房去問一問,叫他們找來我看。」 安德海看她的心如此之熱,大事可成,興奮萬狀,趕緊到敬事房傳旨,把乾隆御製的《圓明園圖詠》以及圓明、長春、萬春三園的總圖,都找了出來。拂拭乾淨,攜回宮來,在一張花梨木的大書桌上鋪開,又取來西洋放大鏡,一一安排妥貼,才去復旨,請慈禧太后來看。 這一看直看到晚上。拋下當年在圓明園「天地一家春」備承恩寵的回憶,模擬著未來修復以後,花團錦簇的光景,一顆心熱辣辣地,彷彿沒個安頓之處,恨不得立刻傳旨,剋日興工。 這一夜魂牽夢縈,都在圓明園上。因為沒有睡好,所以第二天起身,昏沉沉地覺得有些頭痛,但是她不願意讓慈安太后一個人臨朝,還是強打精神同御養心殿。 恭王奏事完畢,太監抬來一張茶几,面對御案放下。李棠階把一冊抄本的《治平寶鑒》展開,用銀尺壓好,然後先磕頭,後進講。 「臣今日進講『漢文帝卻千里馬』,請兩位太后,翻到第三十五頁。」 兩宮太后面前各有一本黃綾封面,恭楷抄繕,紅筆圈點的《治平寶鑒》。等翻到三十五頁,慈安太后先問:「漢文帝是漢朝第幾代的皇帝啊?」 「他算是漢朝第五代的皇帝,實在是第二代,他是漢高祖劉邦的兒子。」 於是李棠階先從呂后亂政講起,介紹了諸劉誅諸呂以及文帝接統大位的經過,說他是自古以來,最好的一個皇帝,「文景之治」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一口氣講下來,要喘一喘氣息一下,就這空隙中,慈安太后又問了:「漢文帝比唐太宗怎麼樣?」 「這兩位聖主是兩路人物,漢文帝仁厚,唐太宗英明。不過,」李棠階加重了語氣說:「嘉納忠言,節用惜物,這些地方是一樣的,所以文景之治和貞觀之治,都成美談。」 漢文帝卻千里馬的故事,正好接著進講。他反覆申述,人主不可有嗜好:說天子富有四海,服御器用,不論如何珍貴,國庫總負擔得起,但在上者一言一動為天下法,「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必由此而造成奢靡的風氣。宋徽宗不過喜愛奇花異石,結果「花石綱」弄得舉國騷亂,終於召來外禍。這因為人主一有明顯的嗜好,則左右小人,為希榮固寵起見,一定趁機迎合,小小一件無益之事,可以弄成妨害國計民生的大禍。這決非人主的本意,可是一到發覺不妙,往往已難收拾,就算殺了奸佞小人,究無補於實際,所以倒不如慎之於始,使小人無可乘之機,才是為君之道。 這番話在慈安太后聽來,頭頭是道,慈禧太后卻有警惕,知道修園之議,是不可能的了。 「我也聽先帝講過。」慈安太后說,「漢文帝就跟道光爺一樣,省儉得很。」 「是。」李棠階答道,「漢文帝身衣弋綈,寵姬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帳無錦繡。可是他馭下極寬,省只是省自己。」 「話又得說回來,」聽了半天的恭王,突然接口,「上行則下效,做臣子的,感念聖主,自然不敢也不忍靡費了!這就是君臣交儆的道理。」 「是啊!」慈安太后點著頭說,「凡事總要互相規勸才好。」 說著,她偏過頭來,向她身旁的人看了一眼。 這也許是無意間的一個動作,慈禧太后卻有心了,認為慈安太后和恭王是齊了心來說她的,她不願再聽下去,便把話題扯開。 於是隨意一問:「漢文帝在位幾年啊?」 「在位二十三年,享年四十六歲。」李棠階奏答。 「才四十六歲?可惜了!」 「不過他的太子,教養得很好,」恭王又開腔了,「所謂『文景之治』,景就是景帝。」 「可見得皇帝的書房很要緊。」慈禧太后又問,「六爺,你這一陣子也常到弘德殿去看看嗎?」 恭王一直被命照料弘德殿,監督皇帝上學,現在問到這一層,是他職司所在,便把最近所看到的情形,詳細陳奏。說皇帝的用功不用功,要看時候,大致初二、十六上學,精神總不大好。 慈禧太后馬上就明白了,偏偏慈安太后懵懂,張口就問: 「這是甚麼道理啊?」 話還未說完,慈禧太后悄悄扯了她一下,這是示意她不要多問,但話已出口,來不及了。 恭王不即回奏,停得一息才從容答道:「兩位太后聖明,總求多多管教皇上。」 這話在慈禧太后聽來,大有把皇帝不肯用功讀書的過失,推到自己頭上的意味,所以立刻「回敬」了過去:「你分屬尊親,皇帝有甚麼不守規矩的地方,我們倆看不見,你也可以說他。而況你原來就有『稽察弘德殿』的差使。」 「是!」恭王答了這一聲,卻又表白:「臣奉旨『稽察弘德殿』,不是常川照料的人。而且事情也多,難免稽察不周,加以惠親王多病,奉旨不須經常入直,所以,臣請兩位太后傳旨惇親王,讓他多管點兒事。此外,總還要請兩位太后,格外操心。」 說了半天,依舊把責任都架到別人頭上,慈禧太后心裏很不舒服,但慈安太后對於他們暗中針鋒相對的爭辯,似乎絲毫不曾看出──這使得慈禧太后生了這樣一個想法:應該在她面前下一番功夫,讓她知道恭王的不對,將來遇到要緊關頭,才可以取得她的助力。 等養心殿聽政事完,兩宮太后照例在漱芳齋傳膳休息。七月底的天氣,晚膳過後,將次黃昏,正是一天最好的時候。皇帝帶著小太監到御花園掏蟋蟀去了,但有十一歲的大公主──恭王的大格格和十歲的公主,兩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兒,承歡膝下。慈禧太后總在這時候看奏摺,不相干的便逕自掐指痕作了處理,有出入的順便告訴慈安太后一聲,遇到特別重要的,就要把奏摺唸給她聽,彼此作個商量。 這天因為有心要跟慈安太后打交道,所以事無鉅細,一概商量著辦。偏偏的奏摺也多,第一件是本年正逢甲子年,刑部請停秋審勾決,慈安太后一聽案由便說:「這是好事嘛!」 「當然是好事!今天李棠階不是講漢文帝,一即了位,就下旨減輕刑罰嗎?咱們學他吧!」 慈安太后沒有聽出她話中諷刺的意味,只不斷點頭,於是慈禧太后伸出纖纖一指,用極長的指甲,在原摺上刻了一道掐痕,那是表示「應如所請」。 第二件是恭親王的摺子,請重定朝會的班次。他以「議政王」的身分,一直居於王公大臣的首位,現在自請列班在惇親王之次。 「六爺這是甚麼意思啊?」慈安太后詫異地問。 「這也沒有甚麼!」慈禧太后故意淡淡地說,「本來就該按著長幼的次序來嘛。」 「不過。」慈安太后沉吟著,她心中有一番意思,總覺得恭王應該與眾不同,但拙於口才,這番意思竟無法表達。 「准了他吧!」 「看看,看看!」慈安太后想了想說,「我看交議的好。」 「不然。」慈禧太后搖著頭,「本來是件小事,一交議變成小題大作,倒像是他們手足不和,明爭暗鬥似的。多不合適啊!」 「啊,啊!」慈安太后馬上變了主意:「你這話不錯。」 說服了這位老實的「姐姐」,慈禧太后感到小小的報復的快意。這幾年她已深切瞭解,做官的人,對國計民生,或者不甚措意,但於權貴的榮辱得失,十分敏感。恭王的「聖眷」,一直甚隆,凡有恩典,他自然亦總以「謙抑為懷」,辭親王世襲,襲親王雙俸,不管到最後的結果如何,一開始總是「優詔褒答」。所以這個朝會班次自請退居惇王之後的奏摺,如果依然給他面子,至少應該「交議」,暗示出不以為「五爺」的地位應在「六爺」以上的意思。而現在一請就准,少不得會有人猜疑,恭王的聖眷不如從前了! 讓他們這樣猜去!慈禧太后嘴角掛著微笑。撿起第三件摺子,那是曾國藩所上,接到錫封侯爵的恩旨,專摺奏謝,同時陳明在偽天王府所獲「玉璽」兩方、「金印」一方,已經另行咨送軍機處。 她把這個摺子唸完,不屑地冷笑一聲,作了一個閱過的記號,隨手放在一旁,是預備交到軍機處去處理的,但慈安太后卻有話要說。 「這可有點兒奇怪。」她說,「曾國藩上一次奏報,說那個『天王府』裏,甚麼也沒有,另外一個摺子上又說,李秀成身上帶著許多金子,這不就是在說『天王府』一無所有,是全讓他們那些個『王』,自己帶走了嗎?」 「對了,那意思是燒掉的燒掉了,帶走的帶走了!」 「不對!」慈安太后搖著頭說,「玉璽金印,是多要緊的東西,又不累贅,為甚麼倒不帶走呢?」 慈禧太后笑了,「姐姐,」她說,「連你這麼忠厚的人,都把曾家兄弟──不,曾國荃的毛病看出來了!無怪乎外面有話,說湘軍都在罵曾國荃。說句老實話吧,長毛的玉璽、金印,他是怕砍腦袋,不敢拿回湘鄉,不然,連這兩方玉,一把金子也不會給留下。」 慈安太后覺得她的持論太苛。但不便再為曾國荃辯護。因為他的封爵,原是她的主張,替別人辯護似乎是為自己辯護,那是用不著的,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行了。 「還有,洪家的那個小孩子,到底怎麼樣了呢?」慈禧太后憂慮地說:「非得要把下落找出來不可!不然,總是個禍根!」 [book_title]四 將帥不和 洪福瑱的行蹤,大致是清楚的,由金陵走廣德,經皖南走江西,由新城到石城,江西臬司席寶田,窮追不捨。據說洪軍殘部保護著他們的「幼主」,雜在難民叢中,白天休息,夜裏燃香為呼應的記號,摸黑而行,蹤跡極其隱秘。 上諭一再追索,始終沒有好消息來。到了九月裏,京城裏忽有流言,說洪福瑱已為湘軍營官蘇元春所生擒。席寶田得到消息,派了專差去要人,蘇元春不肯交出,直到席寶田自己去要才要了來。 當時有人為席寶田指出,蘇元春難道不知道這是大功一件,為甚麼有放掉洪福瑱的意思?他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曾氏兄弟的提報中,大張其詞,說偽「幼主」已「閥門自焚」,現在又出來一個偽「幼主」,朝廷追究其事,曾氏兄弟必然遷怒,隨便找個題目,就可致人於死地。因此勸席寶田不要多事。 席寶田默不作聲,把洪福瑱解到南昌,由巡撫沈葆楨親自審問。這已是瞞不了的一件大案,等沈葆楨奏報到京,朝廷不知作何處置?那些對曾國藩、曾國荃不滿或者心懷妒嫉的京官,都在談論此事。旗人中的許多武官,尤其起勁。湘軍的聲名,早成他們痛心疾首的根源,自然是抱著幸災樂禍之心,期待著曾氏兄弟會獲嚴譴。 消息證實了。十月初,沈葆楨派專差繼摺到京,奏摺裏沒有提到蘇元春的名字,說是席寶田部下的游擊周家良──據傳就是奉席之命到蘇元春那裏去要人的那個武官,於「石城荒谷中將洪幼逆拿獲」。這自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恭王和軍機大臣們心裏的一塊石頭可以放下了。 但是,在表面上,恭王把江西的奏摺看得似乎無關緊要似的,這是他故意要沖淡其事,好為曾國藩留下開脫的餘地。他的想法沒有錯,誇大其詞的是曾國荃,曾國藩既未親臨前敵,又何從去考察他老弟的話是真是假?只是依體制上來說,要譴責曾國荃,那曾國藩就逃不掉「失察」之咎。投鼠忌器,為了保全曾國藩,不得不便宜他那個老弟,把金陵城破之日,曾國荃和他的部下,忙著劫取財物,致使首逆漏網的大過失,置而不問。 「曾國荃可以不問,沈葆楨不能不賞。」慈禧太后問道: 「該怎麼樣獎勵,你們計議過沒有?」 「該獎的人還很多。」恭王答道:「像鮑超,他是曾國藩手下第一名驍將,在江西打得很好,也該封個爵。」 「封爵?」 「是,封爵。李臣典都封了子爵,鮑超自然也值。」 「朝廷的恩典,實在要慎重。」慈禧太后慢條斯理地,是準備發議論的神氣,「曾國藩封侯,應該。另外那些伯、子、男,可就太濫了一點兒。你看,那個姓洪的小孩子──。」 「是!」恭王搶過她的話來說,想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一言表過:「曾國荃告病回籍,李臣典已經病故,蕭孚泗丁憂開缺,事情都已過去,請太后不必追究了。」 這種陳奏的態度,慈禧太后大為不快。但不快又如何呢? 難道還能放下臉來說他幾句?只好隱忍在心裏。 「現在東南軍務,大功告成,浙江全省的恢復,左宗棠的功勞,決不下於李鴻章,應如何激勵之處,請旨辦理。」 慈禧太后不即答話,先看了看慈安太后──曾國荃封伯一半是她的主張,自覺做錯了一件事,所以這時不肯開口。 於是慈禧太后故意這樣答覆:「你瞧著辦吧!」 「臣擬了個單子在這裏。」恭王把早捏在手裏的一張紙,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著唸道:「江西巡撫沈葆楨,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給頭品頂戴;署浙江提督鮑超,一等子爵;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左宗棠,一等伯爵;浙江布政使蔣益澧,騎都尉世職。」 唸著單子,慈禧太后在想,恭王原來已有了安排,如何又說「請旨辦理」?這不是明顯著殿廷奏對,不過虛應故事? 甚麼恩出自上,都是騙人的話! 心裏有氣,臉上便不大好看,拿起「同道堂」的圖章,在白玉印泥盒裏蘸了一下,很快地在那四個名字下面,蓋了過去,鈐印不甚清楚,她也不管了,只把單子往左首一推。 慈安太后倒是很細心地蓋了她那個「御賞」印,同時問道:「席寶田呢?也該有恩典吧?」 「那在曾國藩另保的一案之中。」恭王答說,「臣等擬的是,記名按察使席寶田,賞黃馬褂;游擊周家良賞『巴圖魯』的名號,都給雲騎尉的世職。另外江西全境肅清的出力人員,應該如何議敘,正在辦理。」 「江西是肅清了,」慈禧太后緊接著他的話說,「福建可又吃緊了!」 「這是洪軍餘孽的竄擾。左宗棠已經進駐衢州,他一定辦得了。」 「湖北呢?安徽呢?河南呢?」一聲比一聲高,責難之意顯然。 御案下的軍機大臣們,心裏都有些嘀咕,第一次感受到慈禧太后的「天威」,只有恭王不同,他所有的只是反感。 「那還有新疆、陝西、甘肅的回亂。」他索性針鋒相對地頂了過去,「朝廷只要任用得人,自可漸次敉平,不煩聖慮。」 「這也得拿辦法出來,空口說白話,不管用。」 淡淡的一句話,份量很重。中原和西北的情勢十分複雜,一時那裏拿得出統籌全面的辦法出來?不過恭王自然也不是沒有跟他的同僚和有關部院的大臣們商量過,所以想了想,先提綱挈領說了用兵的方針。 「向來邊疆有事,總要先在內地抽調勁旅,寬籌糧餉,方能大張撻伐。所以平新疆先要平陝甘,平陝甘得先要把竄擾湖北、安徽、河南一帶的捻匪肅清。物有本末,事有終始,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成功的。」 「那麼就說捻匪吧,」慈禧太后用極冷峻的聲音問道:「那兒怎麼樣了呢?僧格林沁和官文都在湖北,一個王、一個大學士,不能辦不了捻匪,你們該想一想,到底是甚麼緣故?」 其中的緣故是知道的,官文因人成事,根本不管用,僧格林沁驕矜自喜,部下已有暮氣,而且軍紀極壞,所以時勝時敗,不能收功。但恭王不肯說這話,一說就要論處分。僧王是國戚,威名久孚,官文則是平洪楊中唯一封了爵的旗人──外間本有流言,說恭王過分倚重曾國藩蔑視旗將,倘或僧王和官文受了處分,蒙古、滿洲各旗必定大起反感,眾矢所集,首當其衝,這關係太重大了。 因此,他疑心慈禧太后的咄咄相逼,怕是一條借刀殺人之計,自己萬不能上她的當。這樣,就只好先虛晃一招了。 「聖母皇太后說得是!」他說,「等臣等研議有了結果,再跟兩位太后回奏。」 等跪安退出,恭王的神氣很難看,說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約了英國公使有「教案」要談,已坐上轎子,又掀開轎簾,囑咐寶鋆約軍機大臣到鑒園吃晚飯,商量剿捻的軍務。 寶鋆答應一聲,匆匆回到軍機處。小陽春的天氣,衣服又穿得多了些,他把暖帽往後掀了掀,從聽差手裏接過手巾,在臉上一陣亂抹──一面抹汗,一面向坐在椅上沉思的文祥,吐一吐舌頭,輕聲說道:「沒有想到,碰『西邊』這麼大一個釘子!」 文祥沒有答腔。他的心境很沉重,隱隱然感到不安,覺得像今天這種君臣相處的態度,不是國家之福,以後辦事,怕會越來越不順手。 寶鋆看出他的神色,與平日不同,也知道這是因何而起?但他沒有再談下去,只把恭王的邀請,轉達了文祥,接著又到外屋,一一通知,約定了從軍機處退值,大家一起赴鑒園之約。 未到鑒園之前,各人都做了一番準備工作,有的叫人撿了檔案來看;有的在口頭上細問了湖北的近況;也有的,就像文祥,只是悄悄地在思考。 因此,下午一到恭王那裏,談入正題,發言極其熱烈。寶鋆的聲音最大,也最率直,「僧王不比從前了!」他說,「他的那一套一成不變的辦法,也叫人看穿了。蒙古馬隊雖快,捻匪也機警飄忽得很,你來我走,你走我來,永遠在人家後面攆,永遠攆不完!」 「僧王的用兵,與曾滌生正好相反,不甚明白以靜制動的道理。」李棠階慢條斯理地,說了與寶鋆約略相同的看法,「但也難怪,他的精銳是馬隊,又來自大漠,追奔逐北,是其所長。叫他擺在那兒不動,那怎麼行呢?」 「照這一說,是人地不宜。可是,怎麼能把僧王調開?調開了又叫誰去?官文決不能獨當一面。我看──,」恭王靈機一動,毫不考慮地就說了出來:「非曾滌生不可!」 他的話剛完,寶鋆脫口喊一聲:「好!而且,曾滌生在江寧也沒有甚麼事了。」 「怎麼能說沒有事?」文祥立即糾正他:「江南的善後,百端待理,繁重得很呢!」 「這有李少荃在那裏,他也辦得了。」 恭王揮一揮手,阻止他們有所爭執,等大家靜了下來,他用正式作了決定的語氣說:「我想,讓曾滌生以欽差大臣,駐紮鄂皖邊境,剿辦捻匪;李少荃暫署兩江,不必兼江蘇巡撫,那個缺──,」他微微冷笑了一下,「有人等了很久了。」 大家都明白,那是指吳棠,沒有一個人願意說破。 「你們看,這樣子辦,如何?」 李棠階和文祥不以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但一時未有更佳的建議,就這沉默間,曹毓瑛說話了。 「這是正辦!」他說:「湘軍正在裁遣,淮軍代興,兩江交給李少荃,最妥當不過,此其一。湘軍劉銘傳、劉連捷,已派到湖北會剿,有曾滌生去坐鎮,指揮靈活,加上僧王的馬隊為奇兵,雙管齊下,形勢必可改觀,此其二。」 事情就這樣定局了。第二天面奏其事,恭王自覺如此調度,面面俱到,所以在御案前侃侃而談,意氣發舒,顯得相當得意。 慈禧太后與他的態度,正好相反,表面彷彿默許,心中不以為然。這三年來她把曾國藩的奏摺看得多了,字裏行間,另有一番認識。曾國藩這個人最謹慎,總記著「滿招損,謙受益」這句話,功名太盛,唯恐遭忌,金陵克復,推官文領銜會奏,就可以看出他的戒慎恐懼之心。目前又亟亟乎裁遣湘軍,為曾國荃奏請開缺回籍養病,處處顯出急流勇退的決心。然則讓他到安徽、湖北邊境去坐鎮,使得僧格林沁在面子上很難看,他肯嗎?他是不肯的。 再說僧格林沁,一向自視甚高,自以為他的威名所播,小丑會聞風而竄。現在派曾國藩去幫他的忙,就跟當初命令在常州的李鴻章領軍赴金陵會剿一樣,其中不獨關乎面子,也怕別人來分功勞。曾國荃所不願見的事,僧格林沁怎會願意? 這話她不願說破,說破了讓恭王學個乖──哼!她在心裏冷笑,恭王自以為本事大得很,讓他去碰兩個釘子,殺殺他的氣焰也好!而且,這對僧格林沁也是一種鞭策:就像當初詔令李鴻章會剿,曾國荃深感刺激一樣,會策勵將士格外用命。既然此舉於國家有益,那就越發不必多說了。 於是兩宮太后認可了恭王的建議,吳棠調署江蘇巡撫,算是慈禧太后意外的收穫。這道旨意連同左宗棠封爵的上諭,定在十月初十頒發,作為慈禧太后聖壽節的一項恩典。 [book_title]五 歌舞昇平 慈禧太后今年三十正壽,安德海早就在宮內各處發議論了,說她操勞國事,戡平大亂,皇上崇功報德,該顯一顯孝心,而況天下太平,正該好好熱鬧一下。慈禧太后本人也被說動了心,有意鋪張一番。但這樣的事,臣下無人奏請,自己就不便開口。當然,有「孝心」的人是有的,只是恭王口口聲聲要省儉,沒有人敢貿然提議。 因此,以國服雖除,文宗的山陵未曾奉安的理由,國家的大慶典,依然從簡。十月初十這一天,跟去年一樣,皇帝一早由御前大臣扈從著,到長春宮來請安,侍奉早膳。然後於辰正時分,臨御慈寧宮,由皇帝率領王公大臣,在慈寧門外,恭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叩賀聖壽的儀典,就算告成了。 當然,宮內有小規模的慶賀節目,在粹芳齋接受福晉命婦的叩祝,接著開戲,皇帝親侍午膳。這一頓飯在戲台前面吃了三個半時辰,從午前十點,到午後五點才罷。 福晉命婦磕頭辭出,兩宮太后命駕還宮。秋深日短,已到掌燈時分,慈禧太后累了一天,原想早些休息,但人聲一靜,一顆心倒反靜不下來了。 在粹芳齋是百鳥朝拱的鳳凰,回到寢宮便是臨流自憐的孤鸞。每到此刻,便是她把「太后」的尊銜,看得一文不值的時候!三年來養成的習慣,凡是遇到這樣的心境,她就必須找一件事來做──甚麼事都好,只要使她能轉移心境。有個最簡單的方法,挑個平日看得不順眼的太監或宮女,隨便說個錯,把他們痛罵一陣,或者「傳杖」打一頓,借他人的哀啼,發自己的怨氣,最見效不過。 但這一天不行,大好的日子,不為別人,也得為自己忌諱。正在躊躇著,不知找個甚麼消遣好的當兒,一眼望了出去,頓覺心中一喜。 是大公主來了!她今年十一歲,但發育得快,娉娉婷婷,快將脫卻稚氣,而說話行事,更不像十一歲的小姑娘。慈禧太后十分寵她,不但寵,甚至還有些忌憚她,因為她有時說的話,叫人駁不倒,辯不得,除掉依她,竟無第二個辦法。 於是慈禧太后自己迎了出去。大公主一見,從容不迫地立定,裊嬝娜娜地蹲下身子去,請了個極漂亮的安,然後閃開,讓跟著來的一名「諳達」太監,兩名「精奇媽媽」跪安。 「諳達」太監張福有,手裏捧著個錦袱包裹的朱紅描金大漆盒,慈禧太后便即問道:「那是甚麼呀?」 「我奶奶,」這是指她的生母,恭王福晉,大公主說:「今兒進宮拜壽,又給我捎了東西來,我拿來給皇額娘瞧瞧。」 「好的,我瞧瞧!」 進屋把漆盒打開,裏面花樣極多,一眼看不清,只覺得都是些西洋玩藝,慈禧太后拿起一具粉紅羊皮鑲裹的望遠鏡朝窗外看了看,隨手放下,又撿起一個玻璃瓶,望著上面的國字問:「這是甚麼玩藝?」 「香水兒!」大公主答道:「是法國公使夫人送的。」 「送給誰啊?」 「送給我奶奶。」 「噢!」慈禧太后又問:「送得不少吧?」 「就這麼一瓶。」 聽說就這一瓶,她心裏的感覺就不同了。如果京城裏就這獨一無二的一份,這應該歸誰所有呢? 她在心裏這樣想著,大公主已經開口了:「我奶奶說,這瓶香水兒不敢用,叫我也留著玩兒,別打開。」 「為甚麼?」慈禧太后愕然相問。 「說是不莊重。讓人聞見了香水味兒,說用鬼子的東西,怕皇額娘會罵。」 「小東西!」慈禧太后笑道:「你捨不得就捨不得,還使個花招兒幹甚麼?」 「我捨得,我也不會使花招,拿這些東西來給皇額娘瞧,就打算著孝敬皇額娘的。」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十分高興,把漆盒丟在一邊,拉著她的手要跟她閒話。 「今兒的戲,你看得懂嗎?」 「看,怎麼看不懂啊?」 語氣未完,慈禧太后隨又問道:「今天的戲不好?」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愛聽。」 這話奇了!從去年十月孝服一滿,初一、十五常在漱芳齋演戲,聽了這麼多天,竟說「反正不愛聽」,那麼:「我看你每一趟都是安安穩穩坐著,彷彿聽得挺得勁兒似的,那是怎麼回事啊!」 「那是規矩啊!」大公主把臉一揚,越顯得像個大人了。 對了,規矩,在太后面前陪著聽戲,還能懶懶地,顯出不感興趣的樣子來?她這一說,慈禧太后倒覺得自己問得可笑了。 「照這一說,你是根本不愛聽戲?」 「也不是。」大公主說,「我不愛聽昆腔──昆腔沒有皮黃好聽。」 「你說說,皮黃怎麼好聽?」 慈禧太后自然不會沒有聽過皮黃,但宮裏十幾年,聽的都是昇平署太監扮演的昆腔,偶有皮黃戲也不多。近年「三慶」、「四喜」兩班,名伶迭出,王公府第每有喜慶堂會,必傳此兩班當差。名為當差,賞賜極豐,演出自然特別賣力,名伶秘本,平日輕易不肯一露的,亦往往在這等大堂會中獻技。大公主從小跟著恭王福晉到親友家應酬,兼以她的外祖父桂良,父子兩代都久任督撫,起居奢華,凡有小小的喜慶,都要演戲,所以大公主在這方面的見聞,比慈禧太后廣得多。 她的領悟力高,記性又好,口齒又伶俐,講劉趕三的醜婆子、講盧勝奎的諸葛亮,把個慈禧太后聽得十分神往,一直到上了床,還在回味。 怎麼能夠聽一聽那些個戲才好!慈禧太后心裏只管在轉念,要把外面的戲班子傳進來,自然不可,聽說那家王公府第有堂會,突然臨幸,一飽耳福,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看起來在宮裏實在無趣! 丟下這件事,她又想到大公主,那模樣兒此刻回想起來,似乎與平日的印象不同。仔細一琢磨,才確確實實發覺,果然有異於別的十一歲的女孩子。麗太妃生的公主,才小她一歲,但站在一起來比,至少要相差三、四歲。不能再拿大公主當孩子來看了! 不知將來許個甚麼樣的人家?此念一動,慈禧太后突然興奮,有件很有趣的事,在等著自己去做:指婚! 大清朝的規矩,王公家的兒女婚配,不得自主,由太后或皇帝代為選擇,名為「指婚」。為大公主指婚,便等於自己擇婿,更是名正言順的事,不妨趁早挑選起來。 心裏一直存著這樣一個念頭,第二天與慈安太后閒話時,就忍不住提了起來,「姐姐,」她問:「你知道那家有出色的子弟沒有?」 慈安太后聽她沒頭沒腦這一句話,一時倒愣住了,「問這個幹嗎?」她問,「是甚麼人家啊?」 「咱們那個大妞,不該找婆家了嗎?」 原來如此!慈安太后笑了:「你倒是真肯替兒女操心。」 「六爺夫婦,把他們那個孩子給了咱們,可不能委屈人家。我得趁早替她挑。」 「到底還小。不過──,」慈安太后停了一下說,「大妞還真不像十一歲的人。」 「就是這話羅。早年僅有十三、四歲就辦喜事的。」慈禧太后自言自語地,「早早兒的抱個外孫子,也好!」 「想得這麼遠!」慈安太后笑了笑,又說:「咱們自己那一個呢?」 「那一個」是指麗太妃所出的公主,慈禧太后的笑容慢慢收斂:「這個,當然也得替她留心。」 「噯!」慈安太后點點頭:「總歸還不忙,慢慢兒留心吧!」 這一番閒話,說過也就擱置了。那知旁邊聽到了的太監和宮女,卻當作一件極有趣的事,在私底下紛紛談論。消息傳到宮外,家有十餘歲未婚子弟的八旗貴族,無不注意,但心裏的想法不同,有些人家認為「尚主」是麻煩不是榮耀,有些人家則怦然心動,頗想高攀這門親事。 想高攀的自然佔多數,其中有個都統,尤其熱衷。他在想,大公主既為兩宮太后所寵愛,又是恭王的嬌女,這比正牌的公主還尊貴,一旦結成這門婚事,成了恭王的兒女親家,外放「將軍」,調升總督,不過指顧間事。這個機會無論如何錯不得! 當然,他所以有此想法,是因為有條路子在那裏。這個都統是鑲黃旗的,名叫托雲保,在密雲捉拿肅順時,很出過一番力,因此為醇王所賞識。托雲保家世習武,醇王又頗想「整軍經武」以自見,便常找他談兵說劍,漸漸把交情培養得很厚了。托雲保心想,醇王福晉是慈禧太后的胞妹,隔不了幾天就要進宮,姊妹的情分,非比尋常,這一條路是一定走得通的。 於是他整肅衣冠,到了宣武門內太平湖的醇王府──來慣的熟客,醇王只是便衣接見,說不到三句話,托雲保站起來請了個安說:「七爺栽培!」 醇王趕緊扶住他,詫異地問道:「這是怎麼說?」 「聽說太后要為大公主指配。七爺總聽說了?」 「是啊!我聽說了。怎麼樣?」 「我那個孩子,」托雲保又請了個安,「七爺是見過的,全靠七爺成全了。」 醇王啞然。心裏在想,托雲保雖隸「上三旗」,家世平常。他那個獨子阿克丹,人品倒還不壞,也生得很雄偉,像是個有福澤的,只是生來結巴,說話說不俐落,這個毛病就注定了不能在「御前行走」,國戚而不能近天顏,還有甚麼大指望?「七爺!」托雲保又說:「我知道七爺聖眷極厚,天大的事,只憑七爺一句話。只要七爺肯點個頭,我那小子的造化就大了。」 醇王讓托雲保這頂足尺加二的高帽子扣住了,心裏迷迷糊糊地,彷彿也覺得這件事並不難,於是慨然答應了下來。 等托雲保千恩萬謝地辭別而去,他一個人盤算了一會,想好一套話教會了他的妻子,第二天醇王福晉便進宮去做說客。 在長春宮閒敘了一會家常,因為有宮女在旁邊,不便深談。慈禧太后對察言辨色的本事,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一見她妹妹那種心神不屬的神氣,心知有甚麼私話要說,便給她一個機會:「走!咱們蹓躂蹓躂去!」 姊妹倆一前一後走出殿來,宮女一大群,當然捧著唾盂、水壺之類的雜物跟在後面,慈禧太后揮一揮手:「你們不必跟著!」 宮女們遵旨住足,慈禧太后走得遠遠地,才放慢了腳步,回頭看著醇王福晉。 「聽說太后要給大公主指婚?」 「你怎麼知道?聽誰說的?」慈禧太后很有興味地問。 「外面都傳遍了。」醇王福晉又說:「七爺有幾句話,讓我當面說給太后聽。」 「怎麼著?他想做這個媒?」 「是!」醇王福晉笑著回答,然後把托雲保父子形容了一番,自然是怎麼動聽怎麼說。 「托雲保這個人我倒知道。不過──。」 「太后是嫌他家世平常?」 「可不是嗎?」慈禧太后說:「那麼多王公大臣的子弟,怎麼輪得到他家。那阿克丹現在幹著甚麼?」 「是個三等『蝦』。」 「可又來,連個藍翎侍衛都沒有巴結上!且不說委屈了孩子,叫我跟老六夫婦怎麼交代?」 「上頭的恩典,六爺、六嫂子也不能說甚麼!」醇王福晉思索了一會說,「當年雍正爺還把包衣家的女兒,指給了那一位『鐵帽子王』做嫡福晉呢!」 「雍正爺怎麼會做這種事?」慈禧太后近來常看歷朝實錄和起居注,笑著糾正了她的錯誤,「那是康熙爺,把織造曹寅的女兒,指了給平郡王做嫡福晉。這種事兒少見,當不得例!」 這一句話把她的嘴封住了,她還有些話在肚裏,但對不上榫,便接不下去,只站著發愣。 慈禧太后又看出來了,為她開路:「七爺還說些甚麼?」 「七爺是為太后打算。」醇王福晉趕緊答道:「他說:太后給人的恩典不少,可是得了恩典的人,也不怎麼感激,就像是分內應該似的。這都因為那些人本來就挺好的了,把上頭的恩典,看得不過如此。若是托雲保那種人,能夠高攀上了,那份兒感恩圖報之心,格外不同。」 慈禧太后默不作聲。遇到她這樣的神態,不是大不以為然,便是深以為然。姊妹相處這麼多年,醇王福晉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偷眼看了一下,知道回家向丈夫交得了差了。 「擱著再說吧!」慈禧太后對籠中那頭善於學舌的白鸚鵡,望了一會,終於作了這樣的表示。 醇王福晉知道她姐姐的性格,對自己娘家的人,總是說得少,給得多。所以能有這樣的表示,已經很不錯了,欣然辭別,回家告訴她丈夫:「八成兒是行了!」 這個看法沒有錯,慈禧太后心裏確已有了八分允意。過了幾天,找個空跟慈安太后又提到了這件事。 「托雲保,噢,我知道這個人。」慈安太后娘家與托雲保同旗,所以她知道,「他家上代,是從吉林『挑好漢』挑來的。」 「那好啊。」 才說了這一句,慈安太后就攔她的高興:「不!我看,要慎重。又不是功臣之後,又不是人才出眾,也許大妞不願意,還是先問問她自己的好。還有六爺、六奶奶!」 這話讓慈禧太后聽不入耳,不過商量家事不能硬不講理,說指婚原是太后的特權,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 看看她不作聲,慈安太后知道她心裏不舒服,怕自己的話說得過分了,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於是笑了笑自己轉圜。 「我看先把那個孩子找來看一看再說吧!」 「是的。」慈禧太后在語氣中也作了讓步,「先找來看一看再說。」 不過,就這一句話,也不容易實現。阿克丹是個三等侍衛,不在乾清宮當差,就在乾寧宮當差,品級甚低,輕易到不了御前,如今忽然說要召見,會引起許多無謂的猜測。果真人才出眾,一見就能中選,倒也罷了,事或不成,留下個給人在背後取笑的話柄,對誰來說,都是件很不合適的事。 這一下,慈禧太后的一團高興,大打折扣,擱下此事,好久不見提起。托雲保「佇候好音」有如熱鍋上的螞蟻,等了半個月不見動靜,又來見醇王府探問消息。 他倒也懂竅,輕易不肯開口。只是醇王年輕好面子,也沉不住氣,知道他的來意,心裏拴了個疙瘩,反倒自己先表示,就在這一兩天替他再去進言。 醇王福晉再度進宮回來,才知道了慈禧太后的想法。醇王踱來踱去思索了好一會,突然喜逐顏開地說道:「有了,有了!咱們請太后來玩兒一天,把阿克丹找來,就在這兒見太后,不就行了嗎?」 這一策很不壞!慈禧太后欣然接納,並且很坦率地指明,臨幸的那一天要聽戲,得把盧勝奎和劉趕三傳來伺候。 於是醇王府裏大大地忙了起來,一面裱糊房子,傳戲班,備筵席;一面定了日子,具摺奏請,並且親自通知近支王公和內務府,準備接駕扈從。 到了這一天清早,內務府、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紛紛派出官兵差役,在宣武門內清掃蹕道,驅遣閒人,展開警備,靜待兩宮太后和皇帝駕到。 這一天慈禧太后遣安德海到弘德殿傳懿旨,皇帝的功課減半,到了九點鐘左右,便已回到宮內。兩宮太后一早召見軍機,也只把特別緊要的政務問了問,匆匆退朝,重新更衣梳妝,準備妥當,等皇帝一到,立即吩咐起駕。 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鑾儀衛和內務府的官員,一大清早就在伺候了。即使事先有旨,儀從特簡,依舊擺了一條長街,一共三乘明黃大轎,慈安太后帶著公主坐第一乘,慈禧太后帶著大公主坐第二乘,皇帝坐最後一乘。由西華門出宮,沿長安街迤邐而西,直到正在內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侍衛,一撥一撥來到醇王府前下馬,等大轎剛入街口,諸王貝勒已經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堂兄弟,由惇王領頭,然後是恭王、醇王、鍾王、孚王,再以下是宣宗的長孫載治、惇王的長子載漪、恭王的長子載澄、次子載瀅。頭兩乘大轎,將次到門,大家一起在紅氈條上跪下,這是接太后的駕,太后的大轎一過,惇王五弟兄隨即起身,扶著轎槓,一直進門。「載」字輩的小弟兄依舊跪著,等接了皇帝的駕,三乘大轎都到二廳停下,這裏才是諸王福晉接駕的地方。 廳上已經設下御座,但兩宮太后吩咐只行「家人之禮」,略敘一敘家常,慈安太后便向慈禧太后說道:「你快辦事吧!等你來就開戲。」 這是預先說好了的,要辦的事就是召見阿克丹。為了不願張揚,只由慈禧太后一個人召見。醇王早就秉承懿旨預備好了,在西花廳設下一張御座,等御前侍衛用個銀盤,托上一支粉底綠頭簽來,她接在手裏,把寫在上面的阿克丹的履歷略看一看,說了一聲:「叫起!」 托雲保早就帶著兒子在等著了,但他本人不在召見之列,等「帶引見」的御前大臣伯彥訥謨祜走了來,還未開口,他先笑臉迎著,兜頭請了個安說:「爵爺!你多栽培。」說著又叫阿克丹行禮。 伯彥訥謨祜為人厚道謙虛,趕緊還了一揖,把阿克丹上下看了一轉,微笑著誇獎:「大侄兒一表人才。好極了,好極了!」 一聽這話,托雲保喜逐顏開,不住關照阿克丹:「好好兒的,別怕,別怕!」 越是叫他「別怕」,阿克丹越害怕,跟在伯彥訥謨祜後面,只覺得兩手捏汗,喉頭發乾。等到了西花廳,只見靜悄悄地,聲息不聞,及至侍衛一打簾子,才看出花翎寶石頂的一群王公,侍奉著一位雍容華貴,雙目炯炯的盛裝貴婦──太后原來這麼年輕!阿克丹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動作便遲鈍了。 「行禮!」伯彥訥謨祜提醒他。 見太后的儀注,早在家裏演習了無數遍,但此時不知忘到那裏去了?阿克丹一直走到太后面前,才撲通一聲跪下。 照規矩應該一進門就跪請聖安,然後趨行數步,跪在一個適當的地點奏對,他這樣做法,已經算是失儀。等到一開口奏報履歷,說了個「臣」字,下面「阿克丹」那個「阿」字是張口音,要轉到「克」字特別困難,於是:「臣阿、阿、阿──。」越急越結巴,連伯彥訥謨祜都替他急壞了。 侍立的大臣面面相覷,尷尬萬分,慈禧太后卻是硬得下心,有意要看阿克丹出醜,聲色不動地靜靜等著。直到阿克丹急得滿臉通紅,幾乎喘不過氣時,她才輕輕說了一聲:「叫他下去吧!」 於是伯彥訥謨祜伸手把他的頭一撳,同時說道:「給太后跪安吧!」 這一下阿克丹如逢大赦,摘掉暖帽,磕了個頭,等抬起臉來,只看到了慈禧太后的一個背影。 「唉!」伯彥訥謨祜嘆口氣說:「滿砸!」 他在外面嘆氣,慈禧太后在裏面冷笑,雖無怪醇王的意思,醇王卻覺得異常窩囊。又因為大公主就在旁邊,也不便多說。因此本應很熱鬧、很高興的一個場面,突然之間變得冷落了。 小皇帝卻不知道有這件事,跟他那班堂兄弟玩了一會,忽然問道:「怎麼還不開戲?」 開戲要請懿旨,由張文亮轉告安德海,安德海去請示,慈安太后一迭連聲地說:「開,開!」 這下才把那一段不愉快揭了過去。醇王引領著兩宮太后和皇帝,到了戲廳──戲台朝北,戲廳朝南,五開間的敞廳,槅扇都已拆除,當中設一張御案,是皇帝的,後面用「地平」填高,東西分設兩張御案,是兩宮太后的。兩面用黃幔隔開,是諸王、貝勒、貝子、公以及扈從大臣的席次。 未曾開戲,醇王先奏,這天的戲是由皂保和崇綸提調。這兩個人都是內務府出身,現在都在當戶部的滿缺侍郎,京城裏出名有手面的闊客,於是傳了這兩個人上來,並排跪下,由崇綸陳奏戲目。 「今兒伺候兩位皇太后、皇上五齣戲。」他把手裏的一個白摺子打開來,一面看,一面說:「第一齣《四郎探母》。春台班掌班余三勝的四郎,胡喜祿的公主。京城出頭一份。」 一聽這話,慈禧太后把從阿克丹那惹出來的氣,消失得乾乾淨淨,因為大家都知道她最愛聽《四郎探母》,於今首演的就是此戲,不但投了所好,而且也見得她比慈安太后更受人尊敬。 「第二齣是齣玩笑戲,劉趕三的《探親相罵》,這也是頭一份。」崇綸略停一停說:「第三齣是盧檯子的《空城計》,慶四給他配司馬懿。這又是頭一份。」 「你倒是有多少『頭一份』哪?」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又問:「盧檯子是誰?」 「喔。盧檯子就是盧勝奎。」 「原來盧檯子就是盧勝奎。」慈禧太后問:「還有呢?」 「盧勝奎跟劉趕三,今兒個都是雙出。」崇綸答道:「《空城計》下來,先墊一齣小戲,好騰出工夫來讓盧勝奎卸裝,扮下一齣戲。這墊的一齣戲,也是京城裏的頭一份。」 崇綸是有意帶些「耍貧嘴」的意味,好博太后一笑,果然,連慈安太后都被逗樂了:「怎麼全是頭一份啊?」她忍俊不禁地問。 「不是頭一份,不敢伺候兩位太后和皇上。」崇綸精神抖擻地說:「這齣戲叫《時遷盜甲》。」 「那不是昆戲嗎?」 「是。唱這齣《盜甲》的,就是個『蘇丑』,叫楊鳴玉,他的絕活挺多,這一齣《盜甲》是專為給皇上預備的。再下來就是大軸子了,《群英會》!程長庚的魯肅、盧勝奎的諸葛亮、徐小香的周瑜、劉趕三的蔣幹。」 「程長庚!」慈安太后以略帶訝異的聲音問道:「他還在京裏?」 「他還在京裏,還是『三慶徽』班的掌班。」崇綸又把一個戲摺子高捧過頂:「還留著富餘的工夫,預備兩位太后點戲。」 「這樣就很好了!」慈禧太后說:「傳膳開戲吧!」 於是,一面是太監遞相傳呼,搭膳桌,抬食盒,依上方玉食的規矩供膳,一面是笙簧並奏,鑼鼓齊鳴,由昇平署的太監演唱吉祥例戲,滿台神佛仙道,只是熱鬧而已。兩宮太后和皇帝,把這些戲都看得厭了,但規矩必須如此,便只好由他們去。 「趁這會多吃一點兒!」慈禧太后向跟她在一桌的大公主說:「吃飽了好聽戲──你不是說不愛聽昆腔,愛聽皮黃嗎?」 「是!」大公主很馴順地答應著,把一碟蜜汁火方移到慈禧太后面前。 這是她喜愛的一樣食物,為了酬報大公主的「孝心」,她先嘗了一片火腿,然後轉臉對侍立在旁的安德海說道:「拿這個送給六爺。不必謝恩!」 話是這麼說,並不用在御案上撤走這個菜,御膳照例每樣兩份,一份御用,一份備賞,備賞的一份,送到黃幔外面,恭王聽說不必謝恩,也就坦然接受了。 等安德海回到慈禧身邊,例戲已經唱完,台上貼出一張黃紙,大書:「奉懿旨演《四郎探母》」。然後是內務府的兩名司員,從「出將」、「入相」的上下場門走了出來,在台柱前相向而立,這是內廷的規矩,名謂「帶戲」。 「討厭!」慈禧太后輕輕咕噥了一聲。 這兩個字只有大公主聽見,好好一齣戲,有這兩個官員站在那裏,搞成格格不入的場面,確是討厭。大公主懂得她的意思,便招一招手把安德海叫到跟前,有話吩咐。 「這兒不是宮裏,用不著『帶戲』。讓他們走開!」大公主極有決斷地吩咐。 「是。」安德海答道,「我馬上去告訴他們。」 他用不著去看臉色,就知道大公主的話,必是慈禧太后的意思。他在宮裏,連皇帝都要欺侮,就只忌憚大公主。她說話厲害,不問在甚麼地方,更不管他面子上下得來、下不來,若惱了她時,憑藉身分,佔住道理,一頓申斥讓人無法申辯。當然,那是由於慈禧太后的寵愛,而照安德海的想法,大公主的得寵,是因為恭王掌權,如果做父親的垮了下來,做女兒的那也神氣不到那兒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這樣在想,尋著了崇綸,傳到了話,台上的兩名內務府官員,隨即悄悄退下,剩下楊四郎與鐵鏡公主,從容自在地去「猜心事」。 「這才好!」慈禧太后越發高興了,聚精會神地看完這齣戲,回頭說一聲:「賞!」 安德海是帶了銀子來的,賞了一個五十兩的「官寶」,於是余三勝與胡喜祿到台前來謝了賞。接著便是劉趕三的《探親相罵》,盧勝奎和旗人慶四的《空城計》,兩宮太后,無不有賞。第四出《時遷盜甲》,楊鳴玉那翻騰跌扑,落地無聲的武功,把個小皇帝看得幾乎在御座上都坐不住,也放了一回賞。 大軸上場,天將黑了,明晃晃點起無數粗如兒臂的紅燭和明角宮燈。程長庚的魯肅和盧勝奎的孔明,固然各擅勝場,但慈禧太后激賞的卻是徐小香的周瑜,扮出來一望,不但丰神俊朗,一舉手、一投足,才看出別具風流,開到口時清剛絕俗,轉眼神、舞翎子,竟活畫出睥睨一世的公瑾當年。慈禧太后心醉不已,「甚麼叫儒將?這就是!」她這樣跟大公主說,也不問她懂不懂「儒將」這兩個字。 慈安太后所欣賞的,卻是與李鴻章並稱「皖中人傑」的程長庚,其實這一半也出於念舊之情,程長庚早在咸豐年間,就被好聲色的文宗召為「內廷供奉」,所以在《群英會》唱完,放賞之時,特別吩咐,召見程長庚。 程長庚曾被賞過「六品頂戴」,備有一份朝冠補服。他為人謹飭識大體,平日決不敢穿來炫耀,但預料到這天要謝恩見駕,自然要衣冠整肅,所以把那套「行頭」也在衣箱裏帶著。此刻穿戴整齊,「做此官、行此禮」,況是扮慣了王侯大臣的,加以在宮中見過世面,所以趨蹌拜起,氣度雍容,比由軍功保升到二三品大員的湘軍將領,更像個官兒。 當然,所謂「召見」也不過跪得近些,自陳一些感激天恩的話,慈安太后拙於言詞,又是在這樣的場合中,也真沒有甚麼好跟人說的。所以應個景,便由崇綸帶了下去。 這該起駕回宮了。就在兩宮太后要離座的那一刻,安德海走過來,悄悄奏報:「啟奏兩位主子,五爺有事要面奏。」 「好,好!」慈安太后對這幾個小叔子最客氣,「請過來吧!」 惇王已經在廳前聽到了,不等召喚,自己便走了上來。這時兩宮太后已起身離座,惇王請個安說:「臣請兩位太后賞個面子。」 兩宮太后都知道這個小叔子賦性粗荒,書也讀得不好,說話常是沒頭沒腦的,所以慈安太后便問一句:「倒是甚麼事兒啊?」她還不敢隨便答應,「說出來咱們商量著辦。」 「也沒有別的事兒,臣想跟老七今兒個一樣,奉請兩位太后,到臣那兒玩兒一天。」 原來如此!兩宮太后相視一笑,但彼此的表情不同。慈安太后笑雖笑,卻是微皺著眉,略有難色。歷朝的規矩,要是太后親生之子,封了王分府在外,可以常常奉迎太后臨幸,以敘母子之情,不然就除非有喜慶大事,太后輕易不幸王府。這一天算是偶一為之,且有「相親」的作用在內,猶有可說,但如接著再臨幸惇王府,演戲作樂,則與上年所下的上諭,說喪服雖滿,而文宗顯皇帝尚未安葬,「遙望殘宮,彌深哀慕;若將應行慶典,一切照常舉行,於心實有未忍。」所以「昇平署歲時照例供奉,」等大行皇帝安葬後,再「候旨遵行」的話,大相違背,怕又引起御史的議論。 慈禧太后卻是根本就不曾想到這道上諭,她笑是笑惇王眼皮子淺,看見醇王的這番榮耀,忍不住要學樣。這也好,有人尊敬,並且有好戲可看,何樂不為?所以看著慈安太后說道:「咱們不能不給五爺這個面子吧?」 聽了這話,慈安太后如果不允,便是不給惇王面子,她只好也點一點頭。 「那麼,」惇王緊接著說,「請兩位太后賞日子下來,臣好預備。」 這一下,慈安太后搶在前面說了:「不忙,不忙!年下的事兒多,慢慢兒再看。」 惇王心想,照這口氣,就算年內不行,一過了年,必可如願。大年正月,能把兩位太后迎請到府,這就更有面子了,因而欣然答聲:「是!臣另外具摺奏請。」 [book_title]六 宮廷暗鬥 於是兩宮太后帶著皇帝和兩位公主,由原路啟駕回宮,一路上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出警入蹕,常在日間,像這樣的現象,甚為罕見,因此第二天頗有人議論其事。等一傳入宮中,安德海自然要獻慇勤去說給慈禧太后聽。 她心裏當然不高興,寒著臉問:「倒是些甚麼人在嚼舌根子啊?」 一問到此,安德海計上心來,說了幾個御史和翰林的名字。這些人,慈禧太后是約略知道的,平時常站在恭王那一面。 「不過也就是那幾個人。」安德海又說,「別人可不像那些人這麼糊塗,都說兩宮太后操勞國事,教養皇上,比誰都辛苦!七爺跟五爺,奉請兩位太后到府,不過聽個戲,這如果算過份,王府裏三天兩頭擺酒或者唱戲,那該怎麼說呢?」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那個王府常常擺酒唱戲呢?」 「那個王府都一樣。」 慈禧太后有句話在心裏盤旋又盤旋,終於問了出來:「六爺呢?」 安德海早在等著她問這句話,隨即以毫不經意的語氣答道:「六爺不在府裏玩兒。」 「在那兒?」 「主子沒有聽說過?」安德海故意訝異地問,「六爺有個園子。」 「是『鑒園』嗎?」 「就是鑒園,大著哪,在後湖,大小翔鳳胡同。鑒園有一寶,宮裏連熱河行宮算上,全都給比下去了。」 「噢!」慈禧太后越發注意了,「是甚麼寶啊?」 「好大好大的一面水晶鏡子,擱在樓上,鏡子裏船啊、人啊、水啊,清清楚楚的,簡直就是把個後湖搬到六爺園子裏去了。」 慈禧太后想像著那鏡中的景致,心裏說不出的一種酸酸的滋味,同時嘴角現出冷笑,那雙鳳眼,看上去也格外地往鬢邊拉長了。 「又是王府、又是園子,給他『雙俸』可又不肯要,我就不明白了,他怎麼才夠開銷?」 「六爺就要了『親王雙俸』,可也不夠開銷啊!」安德海慢吞吞地說,「那就不如不要,還落個名兒。」 話中有話,而且所關不細,慈禧太后不免考慮,是開口問他,還是讓他自己說? 自然是讓他自己說!但這得有個駕馭的方法。略想一想,她說:「你也別聽那些人的謠言。」 小小的一條激將之計,就把安德海的話都擠出來了。他把恭王府「提門包充府用」的公開秘密,加油加醬地形容了一遍。事情是有的,當國的恭王,有許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天兩頭就有的恩賞,那怕是御膳房所裝的四樣點心,太監奉旨頒到府裏,就算一大恩典,必須厚犒使者。因此,恭王常苦財用不足。他的老丈人桂良,出了個主意,把來謁見恭王的官員,賞賜王府門上的「門包」,提出一個成數繳到帳房裏,補助王府的開支。這一來,「門包」自然加大了,成為變相的納賄。 慈禧太后對此原有所聞,現在知道了詳情,不住冷笑。快過年了,她在心裏想,且擺著,慢慢兒來,總有一天要讓恭王知道利害。 這一個年自然過得特別起勁。宮中歲時令節,原有許多熱鬧好玩的節目,往年喪服未滿,大難未除,一概蠲免,這一年可得好好鋪張一番了。 安德海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藉著過年添新換舊為名,開了長長的一張單子,去找內務府的官員要東西。 單子打開來一看,把內務府的司官嚇了一大跳,「我的安二爺,」他苦著臉說,「這差使叫我們怎麼當。」 「怎麼?是多了不是?」他很輕鬆地說,「好辦得很,你拿筆畫一條紅槓子,我把單子拿回去跟兩位太后交了差,不就沒事了嗎?」 這明明是拿「大帽子」壓人,內務府的司官,不敢答腔,唯有忍氣吞聲,跟他慢慢兒磨。但一場冗長的談判,幾乎並沒有甚麼結果,安德海口口聲聲「太后交代的」,所作的讓步,非常有限。 承辦的司官無可奈何,只能好茶好煙奉承,先把安德海穩住了,然後拿了那張單子去見堂官──內務府大臣明善。 明善也感到為難,但他能作的主,又非司員可比,指示了一個宗旨,凡是庫裏現成,不必支款購置的,不妨盡量撥給。於是又要先查庫帳,正搬出一大堆帳簿與單子上所開列的品目數量在查對時,有個蘇拉來報告明善,說恭王來了。 恭王兼領著「管理內務府銀庫」的差使,實際上等於內務府的第一號權力人物。當明善起身迎接,還未出屋時,他已走上了台階,從窗戶中,一眼望見大批帳簿,便不回自己屋裏,一腳跨了進來,卻又不問帳簿,只說:「我看見小安子在外面大模大樣坐著。他來幹甚麼?」 明善不敢隱瞞,照實答道:「他奉了懿旨,來要過年的東西。已經商量了半天了,商量不通。」 「怎麼叫商量不通?」恭王心裏已有些冒火了,「他要甚麼東西?拿單子來我看!」 語氣冷峻嚴厲,明善頗為失悔。他不想得罪安德海,但話已出口,再要為他回護,那是欲蓋彌彰,不但沒有效果,而且可能會引起恭王的懷疑,把自己牽連在內,太不智了。 於是他把單子送了上去,恭王接在手裏一看,臉上越繃越緊,雖未發怒,卻比發出怒聲更令人畏懼。 「拿『則例』來!」他說。 各衙門都有「則例」,詳細記明本衙門的職掌和辦事的程序。內務府的則例中,有太后、皇帝、皇后、妃嬪和皇子、皇女按日、按月、按年所應得到的供給。恭王等把則例拿了來,看著單子一款一款地問,該給的畫個圈,不該給的,老實不客氣,取筆一槓子把它勾銷。這樣親自處理完了,把筆一擲,吩咐明善:「照這個數給!有例不減,無例不興。你告訴小安子,他再要借事生非,小心他的腦袋!」 明善和他的屬官,不敢把恭王的話照實傳給安德海聽,反倒賠上不少好話。同時看庫中有富餘的東西,悄悄地又添上些,但是恭王大刀闊斧地刪減得太多了,小小的添補,無濟於事。 安德海心裏雖有些懊悔,順風旗不該扯得太足,搞出這麼一場沒趣,可是這絲悔意,一現即沒,接下來便是又氣、又恨、又著急。 著急的是,第一,在慈禧太后面前交不了差,要東西要不來,顯得不會辦事;其次是已經在宮裏誇下海口,說只要他到一趟內務府,不怕他們不給。而現在呢?依然只是一份任何人都可以要得到的例規,這面子可丟得大了! 這一急非同小可!而且因為恭王還在內務府,他也不敢發牢騷,說氣話,只鐵青著臉,連連冷笑,把恭王親自勾過的單子,拿了就走。 剛走出大門,只聽得有人在喊:「安二爺,安二爺!」一面喊,一面已走上來拉住了安德海的衣服。 回頭一看,是內務府一名打雜的筆帖式,名叫德祿,也算熟人;安德海便皺著眉問:「幹嗎?」 「知道你今兒不痛快,」德祿陪笑道:「想請安二爺喝一鐘。」 「那兒有跟你喝酒的工夫?」 「我知道。不是這會兒。」德祿把聲音放低了說:「快到年下了,不弄兩子兒,這個年可怎麼過呀?」 這句話說到了他心裏,想了想問道:「甚麼事兒?費挺大的勁,弄不著幾兩銀子,我可不幹。」 「當然不是百兒八十的。也不費勁,只要安二爺你到一到,就有這個數!」說著,伸出一個手指來。 「一百?」 德祿使勁地搖著頭,並且矜持地微笑著,彷彿覺得他所見太小似地。 「一吊?」 「對了!」 「一吊」就是一千,只到一到就掙一千兩銀子,世上那有這樣的好事?安德海不由得也搖頭。 「安二爺你不信是不是?那也不要緊,今兒晚上咱們『老地方』見,喝著酒,我細細說給你聽,你要覺得不行,就算我沒說。反正喝酒消寒,總是個樂子。」 聽他的語氣,看他的神色,是那種極有把握的泰然,安德海心想:管他呢?且擾他一頓,聽他說些甚麼再作道理。 於是點點頭說:「好,今兒晚上,老地方。你要冤我,你看我可饒得了你!」 德祿笑笑不答,安德海也管自己走了。因為有了這一個意外的機會,同時打了一會岔,心裏便覺得好過得多。回至長春宮,先不到慈禧太后那裏,在宮後自己起坐休息的那間屋子裏,找了個小太監來,先打聽打聽慈禧太后在幹些甚麼? 「主子上『東邊』去了。怕得到晚上才會回來。」 「怎麼啦?」 「咦!」那小太監詫異地問道:「怎麼,二爺你還不知道嗎?『東邊』娘家的老太太,今兒個沒了。」 「啊!我真還不知道。」說著,已把身子站了起來,「我到『東邊』去看看。」 「二爺!」小太監拉住他說,「我還告訴你,老五太爺也差不多了,外面傳進來的話,只不過拖日子,拖一天是一天,反正是年裏的事。主子直嘆氣:『好好一個年,都叫喪事給攪了!』看樣子心裏挺不痛快的,你上去可當心點兒!」 明明是一番好意,安德海覺得最後兩句話不中聽,倒像受了侮辱似的,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罵道:「去你娘的,你可當心一點兒!」 小太監挨了罵,還不知道他的氣從何而來?望著他的背影,咬著牙低聲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走著瞧吧,總有一天,皇上要你的腦袋!」 安德海卻是揚長去了。到了「東邊」,剛一踏入綏履殿,便聽見哭聲,殿外太監、宮女一個個神情哀戚,他也被提醒了,趕緊拉長了臉,悄悄挨近東暖閣。從窗戶中望進去,只見慈安太后掩臉大哭,慈禧太后拿著手絹,正在陪淚,兩位公主也是眼淚汪汪地,卻不斷勸慰慈安太后。唯有小皇帝沒有掉眼淚,站在一邊,怔怔地望著,彷彿還不解出了甚麼事似地。 這時候內務府大臣明善也已得到消息,趕來照應。太后的寢宮,不得擅入,只在門外候旨,讓那裏的總管太監進去奏報。 於是慈禧太后出臨,就在廊上吩咐,召見明善。 安德海一見這情形,搶步上前,請著安說:「奴才早在這兒伺候了。」 「嗯。」慈禧太后問道:「去過內務府了?」 「是!」 「怎麼樣啊?」 安德海不便在這時候多說,而且知道她這時也無心細聽他的話,所以這樣答道:「回頭等奴才細細回奏。」 這時明善已奉召而至,跪在院子裏聽慈禧太后問道:「榮敬公夫人故世了。該怎麼辦吶?」 慈安太后的父親,曾任廣西右江道的穆揚阿,被追封為「三等承恩公」,謚「榮敬」,所以慈禧太后稱慈安太后的母親為「榮敬公夫人」。太后、皇后的父母去世,該有甚麼恤典,明善已查了舊例來的,當即把前朝的成例,一一說了給她聽。 別的都沒有甚麼,只另撥治喪銀兩一千兩,慈禧太后覺得太少了,「多送點兒行不行呢?」她問。 明善不敢說不行,也不敢說行,怕凡事撙節之際,恭王會責備他慷公帑之慨。所以想了想答道:「那全在皇上的孝心!」 「這樣吧,」慈禧太后想了想說,「送三千兩好了。廣科沒有當過甚麼闊差使,境況也不怎麼好。」 「是!」明善答應著。看看沒有別的指示,便跪安退了出去。回到內務府立刻通知「廣儲司」,打了張三千兩銀子的銀票,親自送給慈安太后的哥哥,襲封承恩公的廣科。 在綏履殿的慈禧太后,忽然想起,太后的尊親病故,皇帝該有優詔。於是招招手把安德海叫來吩咐:「你到軍機處去看看,有誰在?」 「是!」安德海問道:「主子在那兒『叫起』?是養心殿還是這兒?」 「就在這兒好了。」 安德海便又趕到軍機處,沒有軍機大臣,卻有值班的軍機,他本想把慈禧太后的話,傳了下去,但又轉念,不如趁此機會先替恭王找點小麻煩! 這樣想定了,轉身便走,回到綏履殿向慈禧太后稟報: 「甚麼人也沒有!」 「奇怪啊!知道這也算一件『大事』,必有旨意,怎麼不見人呢?難道是不知道消息嗎?」 「六爺就知道。」安德海極有把握地說。 「怎麼呢?」 「六爺在內務府。」安德海說,「奴才打內務府來,親眼得見。」 這就不對了,慈禧太后有些不平,不論如何,太后是他的嫂子,那怕就是民間,嫂子娘家父母去世,姻親晚輩也該來慰問一番,看看有甚麼事可以效勞奔走?這樣子不聞不問,未免差點理! 已是對恭王深為不滿了,當天晚上又聽到安德海的報告,說送到內務府要東西的單子,為恭王絲毫不留情面地大事刪減。這一下把多少天來所積在心裏的怨恨,化成熊熊的怒火,肝氣雖不曾發,卻也氣得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起身,自然精神不振,肝火上升,引起了偏頭痛,脾氣越發不好,遷怒到太監、宮女身上。爐火不旺、茶水不燙,都受了責罰,甚至有個鄉音未改的太監,在被問到天氣時,說了句「今兒個生冷生冷的」,嫌他「生冷生冷」不中聽,也挨了一頓板子。以致於長春宮裏的太監、宮女,個個惴惴不安。 這驟然而臨的脾氣從何而來?安德海心裏明白,也暗暗高興,但他又怕此時發作,變成打草驚蛇,無益有害,得要設法先壓一壓。 於是在傳早膳時,他親自盛了一碗蓮子粥,捧到慈禧太后面前,輕聲說道:「主子也犯不著為他生氣。只看著好了,三年前不有個樣子擺著嗎?」 「三年前?」慈禧太后看著他問。 「是!」安德海聲音很輕,但相當清晰:「三年前,在熱河。」 這是非常明白了!慈禧太后把雙金鑲牙筷放了下來,剔著牙細細在想,想當初制裁肅順的經過。將及三年半的時間,想到肅順便會冒火的情形,早就消失了,此刻就像想別人的事那樣,極冷靜,也看得極清楚,當初那種動輒衝突,公然不滿的態度,實在太危險了!如果不是天譴肅順,叫他驕狂自大,從未認真想過她與恭王聯結在一起所能發生的作用,只怕真有不測之禍。 於是她懂得自己該怎麼做了。依然扶起筷子,等從從容容把一碗蓮子粥吃完,臉色不但變得和緩,而且看上去顯得很愉悅似的。 「你到東邊去看看!」她向安德海說,「就說我說的,要是今兒精神不好,就不必到養心殿來了。好在今天也沒有要緊事。」 果然沒有甚麼要緊事。慈禧太后單獨召見恭王和軍機大臣,倒是把慈安太后娘家的喪事談了半天,說起后父封為「三等承恩公」的由來。恭王回明瞭這個典故:后父封為「承恩公」是雍正年間的事,到了高宗晚年,把這個例封的公爵,定為「三等」,理由是不勞而獲的「承恩公」,與櫛風沐雨,出生入死,在軍功上得來的公爵,不可同日而語。 在說這個典故的同時,恭王附帶提到了本朝對於外戚宦官之禍,特加警惕,以及高宗多方裁抑后族的故事。 這些故事雖然說得隱隱約約,不露痕跡,但慈禧太后聽入耳中,自然惱在心頭,只不過表面一絲不露。不但不露,還顯得比平時親切,絮絮地問起老五太爺的病情,也問起皇帝在書房的功課,甚至還問起各人家中過年的情形和用度。 恭王只當她想要有所賞賜,趕緊攔阻,卻不明言,只說財政困難。找到個談及軍務的機會,提高了聲音說:「目前新疆甘肅兩處,只要糧餉不斷,軍務一定會有起色。甘肅的協餉,山西負擔最重,『解池』的鹽課四十幾萬,掃數撥歸慶陽糧台,另外還有各省的協餉。各省的協餉,亦不儘是甘肅一處,新疆南北兩路,亂勢猖獗,派兵出關,也要各省籌撥。」 他不自覺地微喟著,「噯!真是難得很。」 他說難,是籌餉的困難,慈禧太后卻故意裝作不解,當他是說難以調兵,於是問道:「不是已有定議了嗎,派鮑超的『霆字營』出關?」 「是。」恭王答道,「鮑超所部,原有八千多人,另調川兵四千,再招募步勇、馬隊,總得要兩萬人。這筆糧餉,每月就是十幾萬。臣想由各省自行認定數目,按月如數撥解。」 他根本未說「請旨辦理」的話,慈禧太后也就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地點一點頭。 「還有定陵的工程,盛京太廟和福陵的工程,處處要錢!各省也很為難,唯有精打細算,能省一文就省一文。」 又說到慈禧太后不愛聽的話了!不過這一天與往常不同,她覺得不愛聽便不作聲,不是一個好辦法,至少應該問問各省的情形,誰好誰壞,心裏也有個數。 因此她說:「各省督撫,官聲不一,到底實心辦事的有那幾個?」 這話大有出入,恭王想了想才回答:「最得力的自然是山西。」 「嗯!聽說沈桂芬清廉得很。不過,」慈禧太后說,「這也是山西地方好,沒有遭甚麼兵災,當然應該多出點兒力。還有呢?」 是問還有甚麼好督撫,恭王卻突然想起了兩廣總督毛鴻賓和廣東巡撫郭嵩燾,心裏仍不免生氣。毛鴻賓和郭嵩燾,曾捐俸助餉,同時聲明,不敢接受任何獎勵,事情做得很漂亮,話說得更漂亮,所以恭王與軍機大臣商量的結果,依舊「交部從優議敘」,另外前任學政王某捐的銀子,則移獎其子弟,以為激勸。 那知上諭一下,毛鴻賓和郭嵩燾奏請仿照王某的例子,所得的「優敘」也移獎其子弟。這一下,不但顯得他們以前的漂亮話,言不由衷,而且是變相的為其子弟捐官。恭王一時發了大爺脾氣,拍桌大罵:「誰希罕他們那幾個臭錢,還了給他們!」當然,不光是「發還」,毛郭二人以「所見甚為卑陋」和「不知大體」的理由,「交部議處」。 吏部已經議定,尚未奏報,恭王忽然想起,特為在這時先作面奏。 吏部擬的處分是,照「不應重私罪例,降三級調用,無庸查級紀議抵」。這就是說平時有「加級」和「紀錄」的獎勵,可以抵銷而不准抵銷。 等恭王陳奏了這個擬議,慈禧太后心想,降三級調用,則兩廣總督和廣東巡撫便都要開缺,也許恭王夾袋中有人在圖謀這兩個肥缺,所以藉故排擠。偏要教他不能如願! 於是她說:「郭嵩燾這個人,我是知道的,他雖跟肅順有往來,可不是肅順一黨,前兩年在兩淮整頓鹽務,很有點兒勞績,在廣東跟英國人打交道,也虧他肯爭。」 說到這裏,她看著恭王沒有再說下去。這不贊成如此處分郭嵩燾的態度,是很顯然的。恭王原也很欣賞郭嵩燾是個洋務人才,所以退讓一步,應聲:「是!」 「毛鴻賓這個人怎麼樣呢?」 「這個人,才具不怎麼樣。」恭王答道:「聽說他在廣東,官聲也不好。」 「他是甚麼出身?」 「道光十八年的翰林。」 「那不是寶鋆的同年嗎?」慈禧太后打斷了他的話,直接向寶鋆垂詢,「你這個同年,居官如何?」 寶鋆不能不出班回奏,毛鴻賓是山東人,憑借湘軍大老起家,為人實在不堪當封疆之任,但既為同年,不便說他的壞話,只好這樣答道:「臣與毛鴻賓雖是同年,平素不大往來。曾國藩也是道光十八年戊戌正科出身,毛鴻賓跟他拜過把子,常在一起。」 「跟曾國藩一起的人,大概錯不到那兒去。」慈禧太后很容易地否定了恭王的本意,「不過處分當然該有,我看:改為革職留任吧!」 「革職留任」只須遇到機會,或者國家的慶典,大沛恩綸,或者本人的勞績,照例議敘,一道上諭便可消除處分,絲毫無恙。倘是降三級調用,從一品的總督,外用則降為掌理一省司法的臬司,內調則為「三品京堂」,也只有通政使,大理寺正卿這少數幾個缺好補,那時再要爬到原來的位子,可就得要大費氣力,所以輕重出入之間,關係甚大。但有「革職」的字樣,也算「嚴譴」,恭王沒有理由堅持非降調不可,只好遵旨辦理。 退朝以後,慈禧太后回想經過,十分得意。同時也有了極深的領悟,話要說在前面,才不致受制於人,以太后的地位,就算稍微過份些,臣下也一定勉強依從,如果有人反對,一定要在他們把反對的話說出口以前,便設法消弭。這個方法就是像這天利用寶鋆那樣,以甲制乙,以乙制丙。每個人都有愛憎好惡,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惡,也可以用他人所愛成自己所好,只在自己細心體察,善為運用,一定可以左右逢源,無往不利。 此刻她才真正瞭解了「政柄操之自上」這句話的意思!甚麼叫「政柄」?就是進退刑賞的大權。錢,誠然在別人手裏,不容易要得到,但只要用人的權在自己手裏就行了!要用自己沒有主張,唯命是聽的人,那一來要甚麼有甚麼,豈僅止於錢而已? 如果恭王不聽話,就讓他退出軍機,找肯聽話的人來。他決不會比肅順更難對付。她這樣在想。 [book_title]七 小人得志 德祿的約會,安德海不曾忘記,但一則是真抽不出空,二則也要擺擺架子,所以那天說定以後,結果讓德祿白等了一晚上。第二次再有機會遇到他,已是臘月十幾的事了。 「我的安二大爺,你冤得我好苦!今兒個讓我逮住,可不放你了!」 德祿當時拉住他,就要找地方去細談。安德海奉了懿旨到內務府來辦事,那有功夫跟他糾纏?說好說歹,賭神罰咒,一準這天夜裏赴約,德祿才肯放手。 這一次他未再爽約,倒不是想補救信用,是看德祿如此認真,可見得他所說的「弄幾兩銀子過年」的話,不是胡扯。而且,看樣子要弄這幾兩銀子,還非自己出面不可。看錢的份上,且走這一遭。 一到起更,六宮下鑰,安德海便趁這空檔,向屬下的太監,悄悄囑咐了一番,從後門溜出長春宮,迤邐而至內務府後身,西華門以北的地方。那裏有一排平房,作為內務府堆積無用雜物,以及吏役值班食宿之處,西六宮的太監也常在那裏聚會消遣。等他推進門去,只見屋裏生著好大一個火盆,桌上有酒有菜,還有幾個素來跟他接近的太監和內務府的筆帖式,散坐在四周。一見他到,紛紛起身招呼,看樣子是專等他一個,安德海心裏歡喜,對德祿的詞色便大不相同了。 「來吧,來吧!喝著,聊著!」安德海一面說,一面把腿一抬,老實不客氣高踞上座,順手把帽子摘了下來,往旁邊一伸,有人巴結他,慌忙接了過去,放在帽架上。 這算是做太監的,一天最輕鬆的一刻,但得有頭有臉的「人物」,才有資格在宮門下鑰之後,到這裏來喝喝酒,聊聊天,推幾方牌九,擲兩把骰子。可是也不能太肆無忌憚,鬧出事來,處分極重。 這天因為有事談,不賭錢。起初談的也不是「正事」,想到那裏,聊到那裏,真正是「言不及義」。這不盡關乎太監的智識,而是他們的秉性與常人不同,天生就歡喜談人的陰私,最通行的話題是談宮女,誰跟誰為了一隻貓吵架,誰偷了誰一盒胭脂,誰臉上長了疙瘩,甚至於誰的月經不調,談來無不津津有味。若是那個宮女認了那個太監做「乾哥哥」,更是一件談不完的新聞。 就這樣胡言亂語耗了有個把時辰,德祿向安德海使了個眼色,趁大家正在談放出宮去的雙喜,特為進宮來叩見慈安太后,談得十分起勁時,兩個人一先一後,溜了出來,在廊上密語。 「有個土財主,也不怎麼有錢,想弄一張太后賞的『福』字,肯出四十兩銀子。」 「就為這個啊?」安德海訝然相問,毫不掩飾他的失望的態度。 「這不相干!能辦就辦,不能辦就算了。」 「不是不能辦。」安德海說,「我不少這四十兩銀子花。」 「那就說正經的吧!」 德祿所說的「正經」事,是為人圖謀開復處分。有個姓趙的候補知縣,在咸豐九年分發江蘇,奉委辦理厘捐,第二年閏三月,洪軍十餘萬猛撲「江南大營」,官軍四路受敵,提督張國梁力戰不支,與欽差大臣和春退保丹陽,在城外遇敵,官軍因為欠餉緣故,士氣不振,一戰而潰,張國梁策馬渡河,死於水中。和春奪圍走常州,督兵迎戰受了重傷,死在無錫滸墅關。 「江南大營」就此瓦解,常州、蘇州,相繼淪陷,於是由蘇而浙,東南糜爛。地方官吏死的死,逃的逃,倒霉的自然不少,但也有混水摸魚,就此發了財的,那姓趙的候補知縣,就是其中之一。 辦厘捐並無守土之責,姓趙的原可到新任兩江總督曾國藩的「安慶大營」去報到,聽候差遣。只以他原有一件勒索商民的案子在查辦之中,同時還有十幾萬銀子的厘捐,未曾解繳,所以不敢露面。等江南的戰局告一段落,曾國藩與新任江蘇巡撫薛煥,清查官吏軍民殉難逃散的實況,那姓趙的經人指證,攜帶了大筆稅款,逃往上海,於是被列入「一體緝拿,歸案訊辦」的名單之內。可是在上海,在他的原籍,都不曾抓到這個人。 「你知道他逃到那兒去了?」德祿說:「嗨!就逃在京裏。你說他膽子大不大?」 「這小子挺聰明。他逃對了!」安德海點點頭,頗為欣賞其人,「天子腳底下,紅頂子得拿籮筐裝,誰會把這麼個人看在眼裏,去打聽他的底細?不是逃對了嗎?」 「對了,這小子是聰明。他看這半年,好些個受了處分的,都開復了,他也想銷銷案,出出頭,然後再花上一兩萬銀子,捐個『大八成花樣』,新班『遇缺先補』,弄個實缺的縣太爺玩兒玩兒。」德祿緊接著又說,「二爺,這小子手裏頗有幾文,找上了咱們哥兒,不是『肥豬拱門』嗎?」 「嗯。你說,怎麼樣?」 「能把他弄得銷了案,他肯出這個數。」德祿放低了聲音說,伸出來兩個手指。 「兩萬?」 「兩萬。」德祿說:「二爺,辦成了你使一半,我們這面還有幾個經手的,一起分一半。」 一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安德海怦然心動!但是這幾年他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摺,對這些情況已頗有瞭解,心裏在想,當時的兩江總督何桂清,已經因失地潛逃,砍了腦袋,江蘇巡撫徐有壬早就殉了難,能夠出面替姓趙的說話的人,一個都沒有,這就難以措手了。 「他打過仗沒有?」安德海問,如果打過仗,有統兵大員為他補敘戰功,奏保開復,事情也好辦些。 「沒有。從沒有打過仗。」 「那──,」安德海突然靈機一動,「吳棠一直在江蘇辦『江北糧台』,那跟辦厘捐的可以扯得上關係,吳棠的面子好大好大的,能讓他給上個摺子,一定管用。」 德祿苦笑了:「第一個要抓那姓趙的,就是吳棠。」 「這可難了!」安德海使勁搖著頭,「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不管它了,揭過這一篇兒去,沒有辦法也能掙他一吊銀子。」 「噢!」安德海詫異,「有這麼好的事?」 於是德祿又說了第二個計劃。這就完全是騙局了!德祿也跟人請教過,知道開復處分這一層,不容易辦到,所以對安德海並未存著多大的希望。剛才只不過把前因後果談一談,倘或安德海能辦得到,自然最好,辦不到再講第二個計劃也不遲。這個計劃非安德海不可,而且他也一定辦得到。 「現在外面都知道,西邊的太后掌權,也都知道你安二爺是西太后面前,一等一的大紅人。」 「好了!好了!不用瞎恭維人!」安德海其詞若有憾地揮著手說:「談正經的吧!」 德祿尚未開口,只覺眼前一亮,門簾掀開,有人走出來大聲說道:「怎麼回事?我們酒都喝完了,你們還沒有聊完?來,來,我做寶,來押兩把。」 「不行!」德祿答道:「你們玩兒去吧,我跟安二爺還有事要談。」 「有事要談,也何妨到屋子裏來?外面挺冷的。」 不說還好,一說果然覺得腳都凍麻了。好在別人要賭錢,不會注意他們談話,德祿和安德海便進屋來,就著剩酒殘餚,繼續密議。 德祿能從姓趙的那裏,兜攬上這筆買賣,就因為有安德海這條路子,而姓趙的並不懷疑安德海的神通,卻懷疑德祿是不是走得通安德海的路子?所以只要證明了這一點,姓趙的便會上鉤。 「二爺!」德祿說明了經過,問一句:「你看怎麼樣?」 安德海把事情弄清楚了,通前徹後想了一遍,唯有一層顧慮,「拿了他的錢,事情沒有辦成,他不會鬧嗎?」他說,「這一鬧出來,可不是好玩兒的事。」 「你放心,他不敢!他是一個『黑人』,一鬧,他自己先倒霉。再說,咱們用他的錢也不多,他這個啞巴虧吃得起!」 「嗯,嗯!」這一下提醒了安德海,別有會意,但在德祿面前,決不肯說破,簡簡單單答了一個字:「行!」 「那麼,二爺你那一天有空,說個日子,我好讓他請客。」 「請客不必了。後天下午,我到一到,照個面兒就得走。那一天我要上珠寶市。」 「上珠寶市幹嗎?」 「上頭有幾件首飾,在那兒改鑲,約了後天取。」 「好極了!」德祿高興異常,「二爺,事兒準成了!你先上珠寶市,取了首飾就到我家來。」 事情說停當了,安德海不肯虛耗工夫,忙著要睡一會,好趁宮門剛開,就回長春宮去當差。可是心裏是這樣打算,歪在裏間的一張炕床上,卻是怎麼樣也睡不著;他是在想著那一萬兩銀子!倘或不是恭王掌權,憑自己在慈禧太后面前的「面子」,這樣的事一定辦得成功。而現在,就算「上頭」給面子答應了,依然無用,因為恭王那一關,必定闖不過去。 安德海越想越不服氣,但又無可如何,只好強自為自己解勸:恭王的人緣不好,老是得罪慈禧太后,風光的日子想來也不久了,且等著看他的。 拋開了恭王,又想自己,瞻前望後,忽然興起一種百事無味,做人不知為了甚麼的感想。他在想:妻財子祿,第一樣就落空!雖聽說過,有些太監照樣娶了妻妾,那也不過鏡花水月的虛好看,不如沒有倒還少些折磨。他又在想:也不知從前是誰發明了太監這麼個「人」?這個混帳小子!他在心裏毒罵:活著就該千刀萬剮,死了一定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頭一天晚上萬念俱灰,第二天早晨卻又精神抖擻,把夜來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等兩宮太后退了朝,在長春宮伺候著傳過中膳,慈禧太后問道:「我的月例關來了沒有?」 「早關來了,還有年下分外的一千兩銀子,都收了帳了。」 「你到方家園去一趟。」 這是她對娘家又有賞賜。安德海最樂於當這種差,可以借此機會在外面散散心,辦一辦自己的事,同時打聽些消息來報告,博得慈禧太后的歡心。但年下雜務甚多,這一天到了方家園,第二天又要出宮到珠寶市,再赴德祿之約,耽誤的時間太多,不如並在一起辦,豈不省事? 既然如此,又不如索性回一趟家。他想定了主意,等慈禧太后把賞賜的銀兩、衣飾、食物等等打發下來,便即說道:「跟主子回話,送去改鑲的首飾,原約了明兒取,也許今天就好了,奴才順便去看一看,把它取了回來,也省得明兒再走一趟。」 「好啊。」 「要是今兒還沒有好,奴才就在那兒坐催,讓他們連夜趕工,明兒一早,奴才帶回來。」 「你說在那兒坐催,是在那兒坐一夜嗎?」 安德海話裏玩弄的花樣,又讓她捉住了,趕緊跪下來答道:「快過年了,奴才家裏有些個帳要料理,原想請主子賞一天假,看宮裏事兒多,不敢開口。今兒奉旨辦事,奴才求主子准奴才抽個空兒回家看一看。」 「那自然可以。你要請假回家,那一次我沒有准你?為甚麼要撒謊?」慈禧太后罵道:「下賤東西,滾吧!」 安德海一向以為挨「主子」的罵,是看得起他的表示,所以高高興興地磕了頭。一面派人挑了東西,先到敬事房領了攜物出宮的牌票,一面又通知德祿,把約會的日期,提前一天,並且說明了要到德祿家吃晚飯。 坐車出宮先到方家園,把慈禧太后的賞賜,一一交代清楚,遣回了跟去的小太監和蘇拉,然後趕到珠寶市。慈禧太后討厭綠的顏色,因為通常嫡室穿紅,側室著綠,所以綠色在她成為忌諱,所有鑲翡翠的首飾,都改鑲紅寶石,卻又嫌內務府的工匠,墨守陳規,變不出新樣,特意命安德海拿到外面來鑲。宮裏的委任,又是御用的珍飾,珠寶鋪一點不敢馬虎,早已趕辦完工,安德海一去就取到了手,工價到內務府去領,二八回扣卻先上了他的腰包。 由珠寶市到德祿家並不遠,安德海散著步就走到了。進胡同不遠,遙遙望見德祿在迎候,彼此目視招呼,德祿快步迎了上來,極高興地說:「好極了,好極了!我就怕你來得晚了費手腳。」 「怎麼回事?」 德祿朝他頭上望了一下,低聲答道:「我給你預備了一枝花翎。」 安德海會意,是要叫他裝得闊些。裝窮非本心所願,或者不容易,裝闊在他來說,是不必費心的,肚子裏裝滿了說出來可以擺闊的珍聞軼事,隨便談幾件就能把人唬倒。 一到德祿家,就聞見一股油漆味道,大廳剛剛修過,新辦了一張紅木大炕床,牆上一面是張大壁畫,畫的一株楓樹,樹下繫一匹白馬,樹上有隻猴子,正伸下長臂,在撩撥那匹白馬,角上題了四個大字「馬上封侯」。這面牆上是四張條幅,真草隸篆四幅字,上款題的是「祿翁大兄大人法正」,下款署名:潘祖蔭、許彭壽、李文田、孫詒經。 「乖乖!」安德海做個鬼臉,指著牆上說:「這都是頂兒尖兒的名翰林,三個在南書房,一個是左副都御史,這四條字,名貴得很吶!靠得住嗎?」 德祿臉一紅:「我那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廠甸的榮胖子給我找來的。一共才花了八兩銀子。」 「不貴。」安德海笑一笑,「只怕是沖那姓趙的小子,趕著辦來的吧?」 德祿也報以一笑,領著他到了「書房」,從抽斗裏取出一枝花翎,替他把暖帽上的藍翎換了下來。又取一面鏡子照著,「伺候」安德海「升冠」。太監戴花翎,連安德海自己都覺得好笑,但關起門來,不怕有人看見,只要能把姓趙的唬住就行了。 「姓趙的甚麼時候來?」 「還有一會兒。」德祿答道,「我特意叫他晚一點兒來,咱們倆好先商量商量。」 「對了!我該談些甚麼啊?」 「那還用我說嗎?反正一句話,要叫他相信,天大的事,只要錢花夠了就有辦法。」 話中有了漏洞,安德海趕緊問道:「他倒是預備花多少錢吶?」 「我不早說過了,要真能辦成了,他肯出二萬。現在,只好先叫他付一成定,也只能用他這麼點兒錢,心太狠了會出事。」 安德海不甚相信他的話,但此時也無從究詰,心裏想,先不管它,把一千兩銀子弄到了手再說。倘或德祿有不盡不實之處,隨後再跟他算帳。還有姓趙的是個「黑人」,看情形另外可以設法敲一筆。這件「買賣」,油水甚厚,值得好好花些心思在上面。 「安二爺!」德祿問道:「明兒把銀子拿到了,我打一張銀票,送到府上,還是等你來取?」 「我到內務府找你去好了。」安德海又問:「這姓趙的住在那兒?」 「啊!住得可遠著吶。」德祿顧而言他地說,「安二爺,你坐會兒,我到外面去看看。」 兩個人都是「狠人」,一個想探出了姓趙的住處,好直接打交道,一個猜到了心思,偏不肯說。這一下安德海越發懷疑,認定了德祿另有花樣。 坐不多久,聽得腳步聲響,抬眼望去,只見德祿陪著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子走了進來,那自然是姓趙的。他生得極粗濁,青衣小帽,外套一件玄色摹本緞的羊皮坎肩,那樣子就像油鹽店管帳的,怎麼樣看,也不像能拿出兩萬銀子來打點官事的人。 推門進來,德祿為姓趙的引見:「這位是長春宮的安總管。」 「安總管!」姓趙的異常恭敬,請個安說:「您老栽培。」 「不敢,不敢!」安德海大剌剌地,只拱拱手就算還了禮,接著轉臉來問德祿:「這位怎麼稱呼?」 「姓趙,行四,趙四爺。」 「喔,趙四爺。台甫是那兩個字?」 「不敢,不敢!」不知是他有意不說,還是聽不懂「台甫」這兩個字,只說,「安總管叫我趙四好了。」 安德海作了個曖昧的微笑,轉臉對德祿說道:「你說趙四爺有件甚麼事來著,得要我給遞句話,自己人不必客氣,就說吧!」 「不忙,不忙,咱們喝著聊著。」 於是就在德祿的「書房」裏,搭開一張方桌,上菜喝酒。安德海上坐,德祿和趙四左右相陪,敬過兩巡酒,德祿開始為他吹噓。 「趙四爺,今兒算是你運氣好,也是安總管賞我一個面子,才能把他請了來。」他向趙四說,「你從沒有到宮裏去過,那知道安總管在裏頭那個忙呀,簡直要找他說句話都難。我說,安總管,」轉過臉來,他向安德海努一努嘴,「你讓趙四爺開開眼!」 安德海會意,矜持地笑道:「能拿到外面來拾掇的,還不是甚麼好東西。也罷,拿來給趙四爺瞧瞧吧!」 於是德祿去把安德海帶來的那個布包捧了過來,打開來,裏面是個黃緞包袱,包著個紫檀嵌螺甸的首飾盒,大盒子裏又是許多小錦盒,安德海一一把它揭開,寶光耀眼,美不勝收。趙四臉上,頓時有了肅然起敬的神色。 「請教安總管?」趙四指著一盒翡翠說:「這全是上好的玻璃翠,怎麼,一塊沒有用上?」 「我們太后不愛綠顏色的東西。」 「喔,為甚麼呢?」 「這──」安德海又是一個矜持的微笑,「這可不便跟你說了。」 「宮裏有許多機密,連我們在內廷當差的都不知道。」德祿向趙四湊過臉去,放低了聲音,顯得極鄭重似地,「趙四爺,你回頭聽安總管跟你說說兩宮太后跟皇上的事,不過,你可得有點兒分寸,別在外面多說,那可不是好玩兒的事。」 「是,是!」趙四拚命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於是由德祿穿針引線,很巧妙自然地讓安德海得以大談官闈秘辛。一開始就很成功,因為談的是肅順的往事,安德海是身歷其境,而且發生過作用的人。談到與慈安太后的心腹宮女雙喜,合演「苦肉計」那一段,連德祿在內務府多年,也還是初聞,所以停杯不飲,聚精會神地傾聽。這樣一襯托,越發顯出安德海的「權威」。趙四大為興奮,自以為找到了一條最靠得住的路子。 「你看!」等他談得告一段落,德祿指著放在茶几上的暖帽,對趙四說,「就為了安總管立下這麼一件大功,恭王面奏兩宮太后,賞了咱們安二爺一支花翎。」 轉眼望去,金翠翎羽中,燦然一「眼」,花翎比藍翎不知好看多少倍!趙四做過官,知道它的身分,對安德海越發仰之彌高了。 「這也不過虛好看!不掌實權,甚麼也沒有用。」安德海說,「譬如兩位太后吧,不管是口頭上,還是字面上,東邊的那位太后一定在前,可是,誰也不怕她。」 「外面都這麼說,實權在西太后手裏。我就不明白了,」趙四問道,「東太后難道就那麼老實?真個一點兒都不管?」 「也要管得了才行啊!」 趙四對這句話非常重視,因為祛除了他心中的一個疑團,怕兩宮太后中慈禧太后畢竟是「西邊」的,凡事落後一步,外面的傳說,不盡可信。現在聽安德海的解釋,是慈安太后根本就管不了事,那就只從這條路子上下功夫就是了。 於是談到正文,但以不是甚麼光采的事,所以提到他在江蘇的情形,吞吞吐吐,不能暢所欲言。好在有德祿作必要的補充。而安德海亦根本未打算替他從「正路」上去辦,所以就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必去多問,唯唯然裝作已懂了的樣子,才得略減趙四所感到的,不能畢其詞的為難。 「您老哥的事兒,我算是明白了。麻煩是有點麻煩,不過──。」 安德海故意頓住,讓德祿去接下文:四目相視,會心不遠,該接話的人便說:「不過,總有辦法好想是不是?」 「走著瞧吧!」安德海說,「反正我有多大能耐,你總也知道。」 德祿點點頭,裝得面有喜色,卻故意轉臉看著趙四,遞過去的那個表情是:事情成了!等趙四點了頭,答以笑意,他才向安德海使個眼色:「請到這面來,咱們說句話。」 兩人站起身來,在遠處的椅子上坐下,隔著一張茶几,把頭湊在一起,低聲密語。在趙四看,他們是在為他籌劃路子,其實全不是那回事。 「看樣子,這小子是死心塌地了。」德祿問道,「你看,我該怎麼跟他說?」 這一問,安德海不免發愣,他原以為德祿早已想好一套話,只不過叫自己出面裝一裝幌子,誰知臨時問計,這倒把人難住了。 「我倒有個主意,」德祿的聲音越發低了,「就說走的曹大人的路子,你看行不行?」 「曹大人」是指曹毓瑛。安德海心想,要讓趙四心甘情願地捧銀子出來,自然得要個有名望、有實力的人作號召,假借軍機大臣的名義,當然最好,就怕風聲傳到曹毓瑛耳朵裏,必然追究,那時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因此,他搖搖頭說:「不妥,不妥!」 既然別人的辦法不妥,那自己得拿出辦法來!德祿心裏的這個意思,在他的沉默中就充分表示了。安德海心裏有數,骨碌碌轉著眼珠,苦苦思索要找個能叫趙四相信,卻又無可對證真假,能為自己脫卸責任的人。 「有了!」他終於想到,情不自禁地一拍茶几,大聲叫了出來,惹得趙四格外矚目。 看到他渴望得到結果的眼色,德祿揚一揚手笑道:「你先別忙,等我聽聽咱們安二爺的高招。」 「是這一個人,」安德海舉手遮著嘴唇說,「吳棠!你就這麼跟他說,他這個案子要從吳棠那兒報上來,才是釜底抽薪的辦法!吳棠不是正跟他作對嗎?不要緊,有我。吳棠常從清江浦派親信來給我們太后進東西,歸我接頭,太后有話給吳棠,也是我傳給來人,讓他帶回去。個把候補知縣開復處分,事兒太小了,算不了甚麼!」 一面聽,德祿已忍不住一面浮露了笑容。當下回到席面上,把安德海的話,照樣說了給趙四聽,唯一的改動,是把「吳棠」稱作「漕運總督吳大人」。 趙四一聽這話,又興奮又憂慮。興奮的是,這樣辦等於有慈禧太后仗腰,真正是「天大的面子」;憂慮的是,這一來把行蹤洩漏了出去,而吳棠是恨極自己的人,萬一指名索捕,豈非惹火燒身? 看他遲遲不語,德祿倒奇怪了,「怎麼樣,趙四爺?」他忍不住催問。 「我是怕,怕吳大人知道了,會不會行文到順天府衙門。」 「這甚麼話?」安德海臉色一沉,似乎生了極大的氣,「是太后的面子不夠,還是不相信我?」 太后的面子是一定夠的,只要交代下去,吳棠不敢不遵,就怕安德海沒有那麼大面子,所傳的話,吳棠不相信出於太后之口,這是很明白的道理。德祿便埋怨趙四,趙四便急忙賠罪。而經過這一番做作,趙四的疑慮反倒消失了。 「那麼,」等安德海氣平,趙四看著德祿問道:「總該──。」 「我知道,我知道。」德祿亂以他語,「咱們回頭談。」 過了第二天下午,安德海抽個空到內務府,德祿把他邀到僻處,遞給他一個封套,裏面是一張銀票,他略微抽出來瞄了一眼,不多也不少:一千兩整。 「我是這麼跟他說的,」德祿低聲說道:「安總管不要錢,軍機處先要鋪排一下,不然,就吳棠的奏摺來了,照例批駁,太后也不能為一個候補知縣掃軍機大臣的面子。」 安德海始終有這樣一個成見,認為德祿從趙四那裏拿的錢,決不止二千兩,現在聽他又搬出軍機處的招牌,這個地方豈是二千兩銀子所鋪排得了的?越發可見自己的看法不錯。不過他也知道,即令直言說破,德祿也決不肯承認,徒然傷感情而已!這樣,就只好旁敲側擊來套他的底細了。 他的心思極快,念頭轉定,隨即問道:「兩千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那小子總有一番話要說吧?」 「還就是以前那些個話,把他身子洗乾淨了,出兩萬銀子。」說著,德祿把一個「節略」遞了給他。 「那麼兩千就是一成。」安德海緊接著說,「這算是咱們收他的『定錢』?」 「不是,不是!」德祿很得意地笑道,「這兩千是額外的。我跟他說,這不算正項,馬上過年了,得先送年禮。他問要多少錢?我說兩千,他就給了兩千。」 錢來得容易呀!安德海心裏在想,那趙四的荷包跟他的人一樣,肥得很,只弄他一千銀子,實在不能甘心。不管它,他對自己說:先把網撒出去再作道理。 於是他問德祿:「你可知道吳棠的事兒?」 「怎麼不知道?有西太后就有他,好比有西太后就有你安二爺一樣。」 「你知道就好,我告訴你吧,吳棠快當總督了。」 「他本來就是漕運總督嘛!」 「我是說有正式地盤兒的總督。我看──,」他想了想說,「多半還是兩廣。毛鴻賓差不多了。」 「喔!」德祿不解地問,「吳棠調了兩廣怎麼樣呢?」 安德海把早想好了的一句話,放著不說,作出鄭重考慮的神氣,好半天,彷彿下定了決心,很有把握地說:「你跟他說,如果他想到廣東去補個實缺,連開復處分在內,一共叫他拿三萬銀子來。我全包了。」 德祿一聽這話,再看一看他的臉色,不由得又驚又喜: 「安二爺,你,你真能辦成?」 「你不信就等著瞧!」 「我信,我信。就這麼說了。明天就有回話。」 話是說出去了,安德海回來想一想,事情也真的大可以辦得。吳棠在江蘇的官聲,好不到那裏去,常有人告他的狀,那些劾奏的摺子,往往留中不發,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如果能讓吳棠知道,他的官運亨通,雖由於慈禧太后的特加眷顧,卻也因為有人幫著他在慈禧太后面前說好話,幫著他凡事遮蓋,這一來,吳棠必存著感激圖報之心,自己為趙四說話就有效用了。 這算是安德海自己琢磨出來的,「交通外官」的訣竅。想到就辦,第一步是到內奏事處查檔,把歷年來參劾吳棠的奏摺,都摘錄了事由,或「留」或「交」,一一說明。「留」是留中,不必再問,「交」是交到了軍機處,自然還有下文,得要往下再查。好在「交」的不多,很快地都查明白了。 這時德祿也有了回話,趙四願意照辦,但銀子一時還湊不齊,好在等託好了吳棠,奏報到京,一來一往也得一兩個月的工夫,到那時一定籌足了數目送上來,不會耽誤。安德海心裏明白,這是託詞,趙四要等有了真憑實據,才肯付款。照這樣看,就全在自己了,有辦法,還有上萬的銀子進帳,否則就只是這一千兩。 過年只有半個月了,快到「封印」的那幾天,大小衙門,無不格外忙碌。各省的專差,也絡繹到京,年下的「公事」與平日不同,第一樣是「進貢」,都歸內務府接頭;第二樣是「送節禮」,王公大臣的府第,特別是恭王府,真個其門如市,大致各省凡是要進貢的特產,恭王那裏照樣有一份;第三樣是「送炭敬」,翰林、御史,不管事的各部司員,那些窮京官,全靠各省督撫司道,按時脂潤,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數目不一,看各人的力量、身分、交情而定。最闊的是閩浙總督左宗棠送工部右侍郎潘祖蔭的「炭敬」,每年照例一千兩,這因為當年官文參劾駱秉章「一官兩印」,左宗棠獲罪,是潘祖蔭所力救的緣故。 當然,還有些饋贈,近乎賄賂,或者另有作用,贈者受者都諱言其事的,吳棠就是這樣。為了報答慈禧太后的特達之知,逢年過節,必有上萬銀子送到方家園「照公府」。巧得很,他派的差官到方家園時,恰好安德海在那裏「傳懿旨」,一談起來,那差官自然知道慈禧太后面前有這麼個得寵的太監,頓時肅然起敬,說了許多恭維仰慕的話。 安得海覺得這意外的邂逅,也有不巧的地方。如果事先知道有這麼個差官到京,可以經過德祿的安排,裝一番場面,使他望之儼然,說話就比較顯得有力量。現在憑空要把自己的架子裝點起來,倒是件不容易的事。 因此,他一面聽那差官在恭維,一面在心裏轉念頭,想來想去總覺得先要用個甚麼手段,把他唬住了,下面的戲才好唱。 於是他先按兵不動,甚至連那差官的住處都不問。等從方家園回宮,他在路上想好了一條移花接木之計,他告訴慈禧太后,說吳棠的差官遇見了他,異常高興,那人正不知如何來找他。 「找你幹甚麼」慈禧太后訝然相問。 「也不是他找奴才,是吳棠有一番孝心要上達,叫他找著了奴才轉奏給主子聽。」 「喔,」慈禧太后很感興趣地問:「吳棠有甚麼話?」 「吳棠說,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不知怎麼樣報答?除了照例的貢品以外,太后想吃點兒甚麼,用點兒甚麼,儘管吩咐下去,他盡心盡力辦了來孝敬太后。」 「難為他,算是個有良心的。」 就這一句話,不能達成他的效用,所以安德海便慫恿著說:「難得他這番孝心,主子倒不可埋沒了他。」 慈禧太后想了想,隨口說了句:「『蘇繡』不是挺有名的嗎?看有新樣兒的衣料沒有?」 「是!奴才馬上傳旨給他。」 有了太后的這一句話,安德海便是「口銜天憲」了!按著規矩來辦,先到敬事房傳旨「記檔」,接著派一個蘇拉到內務府通知,傳喚漕運總督衙門的差官,第二天一早到隆宗門前來聽宣懿旨。 那是「官面」上的一套,另外他還有一套。找到德祿,悄悄囑咐,要他設法把那傳喚的差使討了下來。這件事不難,德祿回到內務府,不須稟明司官,找著被派去傳喚的同事,私底下就把那個差使討過來了。 到了兵部街提塘公所,尋著那名差官,德祿交代了公事,那差官大為緊張,「請教,」他問,「不知道是甚麼事兒?」 德祿歉意地搖搖頭:「那可誰也不知道了。再老實說一句吧,這種事兒,我們內務府也是第一次遇見。那當然是因為『上頭』對你們吳大人,另眼看待的緣故。」 「是,是!」聽得這句話,那差官放了一半的心,為了想多打聽些內廷的情形,他跟德祿大套交情,彼此通了姓名、職銜,這差官自道姓吳,是個漕標的記名守備。 德祿也是有意結納,出以誠懇謙虛的態度,頗有一見如故之感。他為吳守備說了許多宮內的規矩禮節,附帶也大捧了安德海一番,說慈禧太后對他,言聽計從,最後還加了句: 「甚麼事兒你只聽他的,準沒有錯!」 吳守備自然深深受教。第二天一大早到內務府,由德祿領著,到了隆宗門外,找間僻靜的朝房,德祿把他一安頓下來就先走了。殿閣巍巍,氣象森嚴,吳守備第一次深入大內,怕錯了規矩,一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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