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玉玦金环录 [book_author]平江不肖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02116 [book_dec]又名《江湖大侠传》,小说以清代发生存湖南桃源县的一件颇为奇特的谋反大案为背景,以众多江湖人士为了帮助彭服筹报杀父大仇为主要线索,讲述一批以活跃在湘川黔等地的哥老会成员为主的江湖人士,在一个相对平静的承平时期是如伺掀起场血雨腥风的江湖恩怨,最后又参与到一场土司之争中,最终获得了地盘、获得了生存空间的故事。 [book_img]Z_14602.jpg [book_title]序 传漾 平江不肖生以《留东外史》名满中国。盖海客谈瀛,已胜虞初寓言之凿空;而刻画羁人浪漫之迹,复有生花之笔以济之,宜其传矣。然不肖生有奇技伟才,能写江湖异人,虎虎有生气,直近唐人传奇精神;则《江湖奇侠传》所以与《留东外史》并驾齐驱也。其后落寞海滨,交游结广;为新闻报之副锓日撰《江湖大侠传》,首尾都十余万言。国人之读新闻报,几以此詹詹之作与专电、要闻同其贯注,锲而不舍;盖此书包含之事实,不啻清季政治之禹鼎,而中国特别社会之秦镜也。书中有人呼之欲出;其颠沛流离,实逼处此。作者非有太史公传《游侠》、《刺客》之胸襟,非有施耐庵传《水浒》之手腕不办;则其心弥苦,其志弥可佩矣。故读《江湖大侠传》后,有不投袂而起、回肠荡气者非丈夫也。 去夏日长如小年,平君襟亚以此书散漫之稿,属为整理;并分为若干章回,便于寻绎;彷佛以宋之说书人话本排比为演义之工作也。自愧不能读书,于书中精窔茫然弗识,徒为割裂裁补如成衣匠。说者谓小说之有回目,如人之有眉;秋山一抹,图画天开。余病未能副之,只可比诸张学士之妆台供奉而已。唐突作者,罪过罪过! 吴江范烟桥 [book_title]校勘后书 予乡读不肖生《江湖奇侠传》,觉其写豪杰侠烈之事,为蛟为螭;状儿女缠绵之情,为云为雨。此中有人呼之欲出,靡弗跃然纸上。虽托之小说家言;然其发隐抉伏,慷慨激昂,髣髴太史公《游侠列传》写朱家、郭解之徒,浩浩乎如天马行空,游刃有余。殆亦欲以其悲天悯人之志,发为文章;上通古今之变,自成一家之言,其用心顾不亹哉! 予始自孩提,即好读稗官野史;于武侠小说,尤喜涉猎。往往悲謌赞叹,拍案惊奇,流涟不能自已也。心中常慕先生之为人,意必狂放不羁,如古方山子一流人物。欧阳修上梅圣俞文曰:“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 此意亦犹之乎“物不得其平则鸣,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相彷佛。 兹者先生《江湖大侠传》一书,又以付梓;觉其写情之迷离恍惚,与夫叙事之峥嵘骨突,较之前书,尤胜一筹。胜清一代恢宏壮烈之士,泯泯然不得申其志于时者,先生烘之托之,煊之染之,起死人而肉白骨;其足慰英灵而补史实之不足者何其盛焉!校勘既竟,因书其弁首如此;亦所以见先生之抱负不凡,而使读者于字里行间默觇先生之为人有若书者。 吴门陈子京识 [book_title]第01回 教书匠投机成首富 守财奴挨骂发天良 桃源县在湖南省属七十五县当中,只算是一个很小的县;地位既不当交通要冲,又没有特殊的出产,因此商务终古不得发达。湘西本是多山之地,然桃源的山水,虽不十分蛮恶,但也绝少秀丽,足供骚人雅士流连欣赏的所在。一县之中,就只有名叫仙人岩的一个地方,比较的能使人惊异。 那仙人岩在一个绝大绝高的石壁当中,那石壁在沅水江流最阔最深、又最湍激之处,光平如镜。从壁巅到江面,足有十多丈高。下半壁中一个石岩,立在石壁的对面。远远望去,那岩就和一间小小的房屋一般;立在石壁之下的人,抬头向上面望去,却一点儿看不出甚么。凡是从那地方经过的人,看了那个石岩,都生一种同样的疑问:这岩是天然的呢?还是凭人力造成的呢?说是天然的吧,立在远处所看得见的,分明是一间小小的端正房屋,天然的没有这般巧!待说是凭人力造成的吧,那石岩离水面有七八丈高,绝无一点可以攀手踏脚的所在。 偏巧那一段江流,惟有石壁下最深最急。有许多好奇的人,想尽了无穷方法,只希望到石岩中探看一遭,尚且办不到;因为用木搭架,水深了不能生根,船又不能在急流中停住不动。石壁顶上,虽有可以立足之处,然十多丈的石壁,下临不测之渊;无论如何胆壮的人,一到上面,只朝下一望,就不由得心虚腿软了。想用绳索把人从顶上垂下来,不但没人敢下去,并没人敢在上面担任收放绳索的职务。并且这样光平如镜的一片石壁,即算有大本领的人,能在中间凿这么一个石岩,然凿成了又有甚么用处呢?这种心理,只要是亲眼见过仙人岩的人,无不如此。 仙人岩下离水面二丈来高之处,刻了十四个见方二尺的大字道:“桃源曾义士以十万谷活一郡饥民”。下面刻着一行小些儿的是:“嘉庆二年某月日湖南巡抚部院某某题”。 在嘉庆二年以后,见过仙人岩的人,当然都见过这种石刻。见了这种石刻而不知道曾义士是谁的,也都有一种同样的感想:以为曾义士必是一个疏财仗义的人,才肯单独拿出十万石谷来,救活一郡饥民。既是由一个堂堂巡抚部院出名,刊碑勒石称为义士,又能单独捐助十万石谷救饥;“仗义疏财”四个字,自是受之无愧。 不过在富有财产的人,遇人有急难的时候,慷慨拿出钱或米来救济人的,古今以来指不胜屈。在当时身受其惠,与目击其事的人有感念的、有钦佩的;而在数十百年以后的人,就听说有如此这般一个仗义疏财的人物,也不过随便谈论一会儿罢了,绝没有多大感人的力量;没有多大感人的力量,便没有使人追思纪述的价值。 然则在下却为甚么巴巴的提出这十四个字的石刻来,做这部“玉玦金环录”的开场情节呢?这其间有两个原因:一则这个仗义疏财的曾义士和从来所有的义士不同,而这十四个字的石刻,其感人力量之大,足抵得十万雄师;二则这部“玉玦金环录”的情节,就发生在这十四个字上面的仙人岩内,而情节中的主要人物,又恰巧是曾义士的孙儿。有这两种原因,就不得不请这位义士来敬登场人物了。 曾义士名汉卿,是桃源县的土著。曾汉卿当三十岁的时候,还是贫无立锥的一个乡村中蒙馆教书先生。他的蒙馆,起首就开设在离仙人岩十多里路的一个观音庙内。观音庙附近,有一座很高的白石宝塔;这宝塔建筑的年代,已很久远了。塔边有一条山涧,附近的居民,都顺口叫这地方为“白塔涧”。白塔涧的观音庙,规模并不甚小,也有五开间的两重大殿。庙背后紧靠着一座高山;这山也陡峻非常,俨然与一架屏风相似,围着观音庙背后左右。 三方庙里只有一个年已五十多岁的老庙祝,照顾神前香火,顺便做点儿香烛生意。庙里并没有产业,庙祝全赖敬神的多少给点香赀,做他一身一口的生活。只是这庙里的观音大士,大概不曾显圣;香火极是冷淡,香赀不敷庙祝的生活,庙中的董事只得把余屋召租,租金给庙祝餬口。 这时曾汉卿已有三十岁了。曾家历代种田,只汉卿是读书的;然就因汉卿读书的原故,不曾发迹,便不能生利。混到二十岁,曾家已是一贫如洗了;夫妻儿女简直无法生活。有人劝他设馆教书,他就租了观音庙的余屋,收纳左近人家的子弟;三五串钱,教一年诗云子曰。这种生活自是艰苦极了! 然而这人命里应该做个富翁,尽管艰苦到极处,自有种种发财的机会来。曾汉卿带着妻室儿女,住在观音庙里教蒙馆。第一年的束修,仅够一家人生活。第二年就比较的宽裕了些。夫妻节了又节,省了又省,恨不得连饭都不吃饱。教过五年蒙馆之后,居然被他夫妇节省下一百多串钱来。 这年因桃源一县的收成极好,谷价大跌,仅卖四百文一石;一串钱能买二石半谷。曾汉卿知道谷价不能再贱,只有增高的了,便将所有积蓄全数囤了谷子。果然不久就因搬运出境的太多,本地倒缺少了食谷;价值一日一日的向上飞涨,到年底已涨到一串钱一石,曾汉卿还不肯卖出去;直到次年二三月,谷价已涨到四倍,每石卖一串六百文,曾汉卿才将囤谷发卖。就这一次生意,曾汉卿的本钱更充足了。自后无论囤甚么货物,无不利市三倍。他夫妇并不因手中有了钱,改变节俭的常态。曾汉卿整整的教了十年蒙馆,每年已有三四千石谷的出息了,因教书妨碍他经营生意的时间,才把教蒙馆的事业停止了,一意做囤买囤卖。 三十年工夫,曾汉卿已成了桃源一县的首富。白塔涧左近七、八里的房屋田地,九十都是曾汉卿的产业。桃源人称曾家为曾百万家。百万的家资,在民国成立后,一般吃人不吐骨的大军阀当中,算不了大财产;前清时候又在很小的桃源县中,确是了不得的豪富了。然而曾汉卿虽有这么豪富,年纪也有六十零岁了,却是俭啬成了天性,非但不肯浪费一文钱;他夫妇的衣服饮食,仍和在观音庙教蒙馆的时候一般无二。 他一个儿子,不到三十岁就死了,留下一个五岁的孙儿,曾汉卿看待得比甚么宝贝还珍重。恐怕寡媳年轻贪睡,孙儿在半夜醒来,受了委屈,亲自带着孙儿同睡。替孙儿取个名子叫彭寿,也是怕孙儿和儿子一般短命的意思。因父亲的身体孱弱,先天也不充足,曾汉卿尤其虑着他不得永年,打算将来不教他让书。 凑巧曾汉卿的女婿,是桃源一个武举人,姓成,单名一个泽字。成泽的儿子成章甫和曾彭寿同年,成泽想把儿子走自己这条道路,寻个出身,便劝曾汉卿也教曾彭寿习武,正合了曾汉卿不教孙儿读书的意思。曾彭寿十二岁的时候,曾汉卿就把外孙成章甫接到家中,聘请了一个最有名的武师,教这两个姑表兄弟的弓马。 在曾汉卿并没有望曾彭寿科名发达的心思,只求能把曾彭寿的身体练习得强壮点儿就于愿已足了。因此又恐怕练苦了,曾彭寿的身体吃不住,有时自己须去甚么地方,总得带箸曾彭寿同走。曾汉卿活到七十来岁,在陆地上行走,一次也不曾用过车轿骡马代步。每年到府里完粮,务必亲自用包袱驮着银两,并携带来回几日需用的干粮,从来不舍得在饭店里买一顿饭吃。后来田地越多,完粮的银两也跟着增加了。渐渐不能包袱驮着走,便做两个麻布袋装了,一肩连干粮挑起来。虽是年纪老了,挑的很觉吃力,然情愿挨着苦,将一日的路程,慢慢的分做三五日走。 这年,曾汉卿已有七十一岁,曾彭寿也有十四岁了。到了应去府里完粮的时候,曾汉卿要带着曾彭寿同去;为的防自己快要死了,死后的粮便须曾彭寿经手去完;不趁这未死之前,想带曾彭寿阅历一番,恐怕将来上人家的当。 祖孙两个分挑了四袋银子,缓缓的向府里行走。曾汉卿因爱惜孙儿,怕他吃不来干粮,平生只这一次,在饭店买饭吃。只是饭虽在饭店里买了吃,下饭的菜却仍是不舍得买,仅买了一碗豆腐、一碗白菜。在曾汉卿的心中,已自以为是穷奢极欲的了。 曾彭寿正吃着,见坐在旁边吃饭的客人,除蔬菜之外还有一碗蛋。小孩嘴馋,遂向曾汉卿说道:“我也照这人的样,买一碗蛋来吃好么?” 曾汉卿听得,看了看旁边桌上,半晌叹了口气说道:“小孩子真不知道物力艰难,你要知道这饭店不比家里,家里养了鸡鸭,要吃蛋不花钱买。我家还有蛋卖给人。这饭店里的蛋,不但要花钱,并卖的比我家贵些!五文钱才能吃一个蛋,吃下去一点儿不饱肚。拿这五文钱买饭吃,能买一碗半,我一顿还吃不了。好孩子!将就点儿罢。等回到家里,那怕你每天要吃一个蛋,我也拚着给你吃。” 曾彭寿听得祖父这般说,虽不敢再说甚么,然望着旁边桌上那碗蛋,简直熬的馋涎欲滴。 那吃蛋的客人,好像很注意曾汉卿祖孙二人的言动,至此忽仰天长叹了一声,接箸对同桌的说道:“听得么!这种守财奴,活在世界上,也能算得一个人么?” 同桌的高声答道:“岂但不能算一个人!像这老吝啬鬼这般把应该在世上流通的钱,整千整万的背在手中,一文也不肯放松出来;使地方上的钱都似石沉海底,休想有见面的时候,其罪恶实在比强盗还来得厉害呢!” 这话一说出来,隔座又有一个吃饭的客人,接声说道:“一点儿不错!一点儿不错!即如今年这么厉害的虫荒水荒,府里的太爷出了告示,教一般富人捐钱米办赈,听说富户人家捐助的钱米,已经不少了。不过一府的地方太大了,离接新又还有好几个月,终嫌捐助的不够。这个老吝啬鬼,因府里派人劝他乐捐,好不容易才劝得他捐了一百石谷。他捐了一百石谷之后,立刻把他的谷价抬高,并好意思对人明说那一百石谷价,照理应该在谷里面收回来。像这样的行为,我看稍微有点儿天良的强盗,也绝不出此!” 曾汉卿从来也没被人当面这么责骂过,心中好生难受。满拟回答几句,只是他一看在这饭店里同吃饭的旅客共有二十多个,都像是认识他的;一个个横眉怒目的望着他,觉得回答起来,彼众我寡,必讨不了便宜。再看有两个种田的人,认得是离他家不远,时常到他家籴谷的,实时心里作念道:“这两人每次到我家籴谷,我并不曾抬高过价,有时短少几文钱,我也没扣减他们的谷。” 这么一想,他的胆气便略壮了些儿;以为若彼此对骂起来,这两个人必然因有过这点儿好处,出头帮他说几句公道话。 谁知他刚把这念头转了,便见其中一人笑嘻嘻的望着方才说话的三人,说道:“你们当着曾百万骂曾百万,未免太给曾百万过不去了。我是受过曾百万好处的人,心里倒有点儿替他难受。你们若不相信曾百万是个好老人家,不妨听我将所受他老人家的好处说出来。据我想来,和我一般曾受他老人家好处的,绝不止我一个。” 曾汉卿一听这几句话,心中说不出的畅快,面上不知不觉的露出笑容来。即听得最初开口骂他的人,鼻孔里冷笑了声道:“从来没听得人说过老吝啬有好处给人,你既说受过他的好处,我倒要请教请教!看毕竟是甚么好处。若果是我错骂了他,就教我立刻向他叩头陪礼也使得。” 这种田的人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家每年吃饭的谷不够,多是到曾家去籴,价钱往不比别家高;就只解桶比平常每斛小半升,每石谷少两升。然而我情愿每石谷吃两升亏,不愿意到别家去籴。是甚么道理呢?只因我那白塔涧的田都是曾家的产业,周围二、三十里路,除了曾家,没第二家能有多少谷出籴。要我为几石谷跑到几十里路以外去籴,耽搁工夫太不合算,所以情愿吃亏。这一层免我跑到远处籴谷,已算是受他曾家的好处了。 “还有一层,去年我到他家籴谷,一进门他就说道:‘你是来籴谷的么?偏巧我家的长工有事出去了,一时恐怕不得回来,没人开仓量谷给你,这却么好呢?’我说长工司务不在家,我既来了,也只好在这里多等一会;若回去再来更得耽搁工夫。这时就承他老人家的盛情,连忙说道:‘很好很好!若等到了吃饭的时候,你不嫌没好菜,便在我家吃了饭,再搬谷回去。’我当时见他老人家对我这么客气,我们穷家小户的人,见有人肯留着吃饭,可以捞得一顿饱,那有不欢天喜地答应的?当下就把谷价交了给他。 “他老人家见我答应了,便对我说道:‘你们下力的人,没闲坐得惯;教你闲坐着等,我真知道你反不舒服。我这后园里有一块菜土,多久应该锄松锄松,就因长工太忙,一向没工夫去锄。这是很轻快的勾当,不到吃饭的时分就锄好了,你就替我去锄锄何如呢?’ “我见他老人家这般说,心想我吃他家一顿饭,本也应该替他家做点儿事才对;横竖坐着也是白闲掉了时光,锄松一块菜土,打甚么紧!随即答应了。他老人家亲自带我到后园里,指点我那块菜土,给了我一把锄头,他老人家自带上园门出去了,我就动手锄起来。那块菜土,又长又宽,累得我出了一身大汗。好容易锄得快要完工了,只见园门开处,他家的长工走来向我招手道:‘不用锄了,不用锄了!来来来!我已开好了仓,量谷给你去罢,不要耽搁了你的工夫。’ “我听了,不由得怔住了;但是他家长工既这么说,我却如何好意思说定要吃了饭去呢!不过一顿饭没有捞着,倒赔了半天的气力、一身的臭汗,终觉有些不甘心。即问长工道:‘此刻是甚么时候了呢?” 长工连连说道:‘早呢,早呢,我家的饭还不曾开火;你搬了谷回家,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我东家因不肯耽搁你的工夫,我在山里砍柴,特地把我叫回来,教我赶紧开仓量谷给你。’我听得这么说,再也不好开口说甚么了;惟有感激他老人家体恤我,怕我闲坐着不舒服,和不肯耽搁我的工夫的好处。” 同在饭店里吃饭的二十多人,听完这人的话,都大笑起来。曾汉卿万想不到这人更骂的厉害,只骂得低着头,那里还敢回骂半句?急匆匆的付了饭钱,带着曾彭寿,挑起布袋就走。曾彭寿此时的年纪虽轻,然眼见饭店里这些客人,对他祖父的神情言语,心里也免不了有些气忿,在路上问曾汉卿道:“那些在饭店里的人,都是和我们家里吵过嘴,有些嫌隙的么?一个个多望着你老人家有气的样子,是甚么道理呢?” 曾汉卿平日原是极痛爱曾彭寿的,这时因在饭店里呕了那种无处伸诉的气;而呕气的来由,又系为曾彭寿要吃蛋而起,所以对曾彭寿也没好气。恨了一声说道:“你这畜牲还问我呢?不为你这畜牲要图口腹快活,我那来的这些气呕!” 几句话骂得曾彭寿不敢开口了。 曾汉卿从骂过曾彭寿这几句话之后,直到完了粮回家,几日间总是闷闷的不说甚么,彷佛有极大的心事,不得解决似的。平时他因为图省灯油,夜间睡得最早,只待天光一黑,就上床睡了;家里人若有点着灯,天黑了好一会还不睡的,他知道了,必起来责骂一番。这回自呕了那些气,半夜还在房中走来走去,不肯上床。平时他吃饭最快,不停箸的一口气吃完;这时吃几口,忽将碗箸放下,起身绕着桌子打几个盘旋,一只手不住的揉摸着肚皮,是这么闹一会又吃。他的老婆也七十来岁了,据说做了五十多年的夫妻,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态度。问他到底为着甚么,他只是把头摇摇,不肯说出来。 如此起居变态、茶饭无心的闹了三昼夜,忽然独自拍着巴掌,哈哈大笑,对着他的老婆和寡媳说出一番话来。究竟说些甚么?须待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02回 仙人严朱履炫奇观 音庙青衣闹事 话说曾汉卿受了饭店里一般人的嘲骂以后,回到家里忽然大彻大悟,不禁自打巴掌,哈哈大笑,对他的老婆和寡媳说道:“怪不得地方上人都骂我,原来都是我自取的!银钱谷米,我生不曾带来,我死不能带去,聚积这么多,有甚么用处?眼睁睁望着许多人,为得不着银钱谷米,或父子兄弟离散,或饥寒交迫而死;而我将无数的银钱谷米,置之无用之地,不肯拿出去救人,怎能怪人家骂我?我若再不悔悟,将来岂但受人家的骂,只怕全家有死无葬身之地的这一天呢。” 曾汉卿既已大彻大悟了,实时动身,到长沙去求见湖南巡抚。那时巡抚的地位何等尊严!一个土老百姓,没有先容的人,好容易求见巡抚!衙门的门房看了曾汉卿那种土头土脑的模样,连眼角也不肯瞧他一下。曾汉卿一无手本,二无名片,只凭口说要见抚台,门房当然将他当疯癫看待。曾汉卿料知是要需索门包,便在口袋内抓了一大把瓜子金,放在门房内桌上,道:“我曾汉卿是桃源一县收租最多的人,特来这里报捐的,并非请托求差事。” 门房何曾见过这样大出手?从来银子说话都很灵验,何况一大把金子说话呢!有了这一大把金子,求见自是不成问题了。 曾汉卿见了巡抚,自请捐十万石谷助赈。事后巡抚保奏清廷,清廷因曾汉卿的功绩很大,要给官他做。他说:“我快要死了,我孙儿的年龄太小,用不着官爵。” 巡抚见曾汉卿如此清高,只得亲笔题了十四个大字,招集湖南有名的石匠,费了许多周折,刻在仙人岩石壁之上,就算是酬庸之典了。 曾汉卿自受了这隆重的荣典,益发乐善好施了。地方上骂他的人,都掉转头来,歌功诵德不置。曾彭寿因偕同表兄成章甫练武的缘故,体质也一天强似一天了,曾汉卿足足活到八十岁才死。后来有一部份粤匪,从桃源经过,原打算进白塔涧乡村掳抢的,就因看见仙人岩下的石刻,粤匪头目说道:“此地既有了这个有大功德在地方的人,必能得一般百姓拥护之力;我们进去,估料得不着甚么好处,没得倒被百姓齐心合力的赶了出来。” 遂领着那一部份粤匪,秋毫无犯的过去了,白塔涧因此得以保全。然这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石刻上面的仙人岩,终年是空空洞洞的,里面从来不曾发见过何等异状。因为那岩的地位,本是人迹所不能到的;一般人的心里,也都以为里面不发生何等异状,是当然的事。想不到一日有人坐船在石壁下经过,偶然抬头,竟发见从岩里伸出一只脚来;脚上穿着朱红缎鞋,比寻常男子的脚略大些儿。这人一发见了这只脚,自然很觉得奇怪,连忙叫同船的人,以及附近的人都来观看。 这种奇异消息,传播得比电还快,霎时就来了千数的人,个个抬起头,踮起脚看。只是除这只脚而外,不见一点儿别的东西。这脚伸在岩外,也不动弹,也不伸缩。看的人越来越多,就有说:“这岩名叫仙人岩,这脚必是仙人的脚;我们还不快拿香烛来磕头求福!” 一人说了出来,千百人便都附和说:“这一定是仙人的脚,我们都应该点香烛跪拜。” 不到一刻工夫,船上岸上便香烟缭绕,烛影荡摇;叩头默祷的,黑压压挤满了数亩地大小。风声所播,专从数十里以外来看这奇事的,也就不少。 这日直纷扰到红日西沉,仙人岩里没有灯光,那脚是不是还在岩外?对岸拜祷的人相隔太远,看不分明,才渐渐的散了。次早天光还没有亮,来的便已比昨日更多。大家都抬头望着仙人岩里;只等日光一升出地平线,就能争先快睹了。数千只眼睛正在各人试验各人视察力强弱的时候,日光渐渐的要冒出地平线来;岩的地位高,受光较早,一般人都能辨得出岩的形式了;但是看见那岩口光光的。一个个交头接耳;你问我看见了仙人的脚没有?我问你看见了仙人的鞋没有?问来问去,竟没有一个人看见。 大家见仙人脚忽然没有了,自不免很失望;只是都因为天光不曾大亮,恐怕是各人的眼力不济,没看出来,无人肯就此回去。朝曦初上,如火如荼,千万缕红光,一齐射在仙人岩上;彷佛岩口也有千万道霞光反射出来,照映得一般人的眼睛,都昏花不敢逼视。各人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岩口如火如荼的千万缕红光之中,巍然端坐着一个须发如银的老叟;两手据在膝盖上,闭目垂肩;左脚盘在右股下;右脚着红缎鞋,伸出岩外,与昨日所见的仙人脚一般。 当下众人既同时发见了这个老叟,不约而同的齐声说:“仙人岩的仙人显圣了。” 其中有些自谓有知识的便说:“仙人身上穿的是五光十色的无缝天衣,所以有霞光万道,照映得凡人的肉眼发花。” 更有些自夸目力过人的说,看见仙人坐五色祥云之中,随着日光冉冉而至,直到岩口坐下,伸出一只仙脚来;所以在仙人未到以前,大家看岩口空无一物。又有些年事已高的,要借此显出自己的见识比一般后生宽广,就说这仙人并不是随着日光来的,原来是住在这岩里面,五百年显圣一次,所以这岩历来叫做仙人岩;若平时没有这仙人在内,怎的远近都称为仙人岩呢? 数千人中议论虽各有不同,然没有一个敢持反对论调的。在昨日听得宣传发见仙人脚的人,固有一大半深信不疑,从家中带了敬神应用的香烛果品,前来拜祷的;也有些是心存疑虑,且来瞧瞧的。及见仙人居然全体显形出来,就是那些心存疑虑的,也立时更换了一片虔诚信仰之心,来不及似的磕头礼拜。在大众拥挤在一块抬头向岩里望着的时候,谁实信仰?谁实疑虑?外面没有表示,看不出来;一到这时分就能一望分明了。 凡是各人面前香烛果品全齐的,当然是存心信仰的人;面前没有敬神的物事,而跪拜甚虔诚的,便可知道是临时发生信仰心的了。只是数千人当中,却有一个独异乎众的人。那人手中提的香烛果品,比一般人的都整齐丰盛;但始终提在手中,不在当地陈列,一任数千人在他左右前后跪拜、口中喃喃默祷。他只矗然立在人丛之中,昂头望着岩里的仙人,面上露出惊诧的神气,不是寻常敬神的人所应有的态度。那人既有这种独异乎众的表示,一般在他左右背后的人看了,也都很惊诧他这种离奇的态度。 看那人的年纪,不过三十四、五岁。生得眼正而清,眉长而秀,身高体壮,背阔腰圆。虽杂在数千人当中,而一种正大光明的气概,盎然呈露于外,如鹤立鸡群。靠近那人左右的人,有许多认识那人的,就挨近身问道:“曾大老爷也是拜仙人求保佑的么?怎么还不把香烛点起来呢?” 那人微微的笑着点头道:“家母背上生了个背疽,听说这里仙人显圣,所以特地前来求治。” 左右问的人笑道:“像曾大老爷这般豪富、这般福泽的人,已差不多是一个活神仙了;活神仙求活神仙,一定会替老太太将背疽治好的。但为甚么不把香烛点起来、叩头默祝一番呢?” 听这问话人的口气,看官们大约已都知道这个独异乎众的曾大老爷,便是曾百万曾汉卿的孙子曾彭寿了。原来曾彭寿的母亲,是个妙龄守节的节妇。家财虽是富足,然在妙龄的时候,就把丈夫死了,心中那里能免得了忧伤抑郁呢?几十年郁结于中,无由宣泄的怨气,到老发为背疽,自是当然的事。 曾老太太自从生了这个背疽,便痛得日夜不安,连下来几个月,一日厉害一日。凡是闻名的外科医生,不论远近,曾彭寿无不亲身迎接来家,殷勤求治。无奈一般纯盗虚声的外科医生能力有限,都不过用些拔毒生肌的例药,如何能治得好这根深柢固的背疽呢? 曾彭寿天性笃厚,事母很能尽孝;见用尽了方法,治不好这背疽,只急得每夜躲在无人之处哭泣。 这日忽然听得仙人岩里,伸出一只仙人脚,已有许多人在那里拜祷的话;曾彭寿心想:那仙人岩下面是我祖父的功德碑,那岩里面从来是空洞无物的;于今忽然有一只穿红缎鞋的脚伸出来。我记得我祖父临去世的时候,神志清朗,地方上人都说是已成了神;去年成姑爷家扶鸾,听说他老人家还降了乩呢! 又想:他老人家装殓的时候,我在旁看见脚上正穿一双红缎寿鞋;于今从岩里伸出来的,也是红缎鞋;或者就是我祖父成神之后,特地在他老人家自己的功德碑上显一回圣,也未可知。若果是他老人家显圣,我去求保佑我母亲的背疽快好,必有灵效。 曾彭寿主意已定,即禀知了他老太太,备办了敬神的物品,亲手提着,半夜就动身到仙人岩来。及至朝曦既上,仙人岩里的老叟,全体显出来,一看才知道不是他自己的祖父。既看明了不是他自己的祖父,那信仰祈祷的诚心,便不因不由的减退了八成;只管仔细定睛的望着那老叟。 他觉得那老叟虽是垂眉闭目,不言不动的坐在那里;然面貌神气之间,自然呈露出一种凶横的意味。再看那两只据在膝盖上的手,粗壮有筋肉暴起,更像是少年时候曾下苦功夫练过武艺的人。身上穿一件五光十色的衣,大家争说是天孙织的无缝天衣,才有霞光万道;而在曾彭寿眼里看来,以为五光十色的绸绫,在日光下照映,是应该有回光的,并非奇特。因此心中顿生疑惑,不肯冒昧拜祷。只是又转念:若不是神仙,这样石壁上的危岩,谁有这大的本领能自由自在的上下?并能使几千人都不知他适从何来呢?这不很可怪吗?有此一转念,所以他面上现出惊诧的神气。 左右认识他的人,问他为甚么还不把香烛点起来,叩头默祷一番?他不便说出他自己心中的疑虑;只说相离太远了,求不着仙丹,默祷也是无用。 曾彭寿这话才说完,紧立在他身旁的一个身体十分强壮的少年,突然用两手向天乱舞,口里狂呼:“不得了,不得了!” 呼了两声,仰面往后便倒,着地就直挺挺的不动;眼鼻歪斜,口中喷出许多白沫来。曾彭寿不禁吃了一惊,忙说:“这是害急痧症。有谁会治痧的?请来救一救。” 这话一说出,就有些自命会挑痧的跑过来视察。 那少年喷了一阵白沫,忽睁开两眼,望着曾彭寿说道:“我在这仙人岩里,修持了一千三千百余年;在二百年前已受上帝勒封为广德真人。千几百年来我因怕世俗的人惊骇,不肯现形给世人看见。近年来,上帝因住居白塔涧一带的富人,居心行事太恶,按律应使都遭瘟劫;特地于昨日派遣瘟疫使者,率领瘟部众神下降,到白塔涧完此劫运。 “上帝派遣瘟疫使者的时候,我正在灵霄殿站班,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想趁这劫运之中,度脱有缘的人;特请药王菩萨商量,药王菩萨已许共同成此功德。此后你们家里,若有人发了瘟疫,或经多少医生治不好的疑难杂症,都可以到白塔涧观音庙求治。有缘的就能治好,无缘的求也枉然。” 少年说至此,截然停口不说了;仍直挺挺的紧闭两眼,口中喷出白沫。 众人听了这一段神话,无不惊奇道怪。有人俯下身体,凑近少年耳边问道:“观音庙是观音大士,是教我们去求观音大士治病吗?” 少年的两眼又睁开了,对着那问话的呸了一口道:“我正在睡得好好的,你在我耳跟前吵些甚么?把我的瞌睡吵醒了。” 一面骂,一由揉着眼皮起来。 又有个心直口快的拉住少年问道:“刚才岩里的仙人附在你身上说话,你难道一点儿不知道吗?” 少年又向这人呸了一口道:“怕你活见鬼呢!我因立久了,两腿发软,不由自主的倒在地上睡了一觉;连梦也没做一个,那来的仙人在我身上说话呢?” 少年正和这人争论,人丛中又忽然发出一种惊呼之声;原来大家都注意听少年说神话的时候,没人肯将视线移到仙人岩上去;等到少年醒后再看时,岩口空空的,早已一无所有了,因此不由得不惊呼起来。仙人既已忽失踪影,数千敬神的人没了目的物,都只得各自归家。 曾彭寿对于岩里仙人,原是有些疑惑的。眼见那少年说过一篇神话之后,他心想:白塔涧一带为富不仁的实在太多!我家将钱谷看得很轻,不和人锱铢计较;在他们一般富家,背地里反骂我有意讨穷人的好,使他们不好为人。那个朱宗琪,更是恨我得厉害;不论公私大小的事,只要勉强可以牵涉到我身上,他无不从中兴风作浪和我过不去。但我是有钱的人,不过因他呕点儿气罢了,处处让他些,给便宜他占,也只有这么大的事。 又想:最可恶的就是,他也有十来万的财产,尚不知足,一心专计算如何盘剥穷苦人的钱。照他平日作恶的情形,也实在应受上帝处罚一番,方可使一般曾受过他盘剥的穷苦人快意。曾彭寿有这种念头,对于岩里的仙人,复把疑虑的心消灭了,自悔所疑虑的孟浪。以为屠子放下屠刀,尚可立地成佛;面貌神气生得凶横,与成佛成仙有何妨碍! 过了数日,白塔涧周境数十里,果然瘟病大发,并传染得极迅速。这家不问有多少口人,只要有一个人发了瘟病,不到一日工夫,全家都得传染。发了的人,千人一律的上吐下泻,水米不能沾牙;寻常止吐止泻的药,任凭你吃多少下去,没一点儿效力。于是都想起那仙人附在少年身上所说的话来,跑到观音庙去求治。 及至跑到观音庙,只见庙门紧紧的关着,里面好像连庙祝都没有了;听凭敲门叫唤,没人睬理。来人都觉得诧异,齐说这观音庙的门素来开的很早,为甚么今日这时分还关着呢?性急的主张劈开门进去;也有赞成的,也有说使不得的。 大家正在门外徘徊无计的时候,忽听得里面有咳嗽的声音,夹着脚步的声音越走越近;门响处,豁然开了。众人看开门的是才更换不久的新庙祝,脸上的神情,大异寻常;翻起两眼望着众人,好像甚是惊讶的样子。 众人向庙祝问道:“今日庙门怎的开得这么迟呢?” 庙祝且不回答,反问众人道:“你们都是来求活神仙治瘟疫病的么?” 众人道:“不错!你怎么知道?活神仙已在庙里吗?” 庙祝哈哈笑道:“这才真是活神仙呢!我若不是这活神仙把我救活,休说这时分没人来开门;只怕除了活神仙亲自来开,永远也没人来开呢!” 众人问这话怎么说;庙祝让这些人进庙,说道:“昨夜这庙里来了窃贼,把神座上的铜锡器皿,和搁在我房里的神帐灯彩,一股脑儿偷去了。不知是用闷香,还是用迷药?将我弄得不省人事,一任那些贼骨头搜索。 “我直迷糊到这时候,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前日在仙人岩看见的仙人来了,对我说道:‘你还在贪睡么?你应该看守的甚么东西、甚么东西都被窃贼偷去了。你快起来出去开庙门!外面求治瘟疫的人,已等得不耐烦,将要劈门而入了。’我在梦中就问仙人:‘这观音庙里从来没有药签,求治病的来了,教我如何发付呢?’ “仙人随手指着丹墀里说道:‘那几大缸清水,就是观音大士的杨枝水。一杯便能治好一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到瘟疫使者上天覆旨的那一日为止。若有瘟疫以外的疑难杂症来求诊治时,你可教他们到观音大士的龛里见我,我亲手替他们诊治;只看有缘无缘。观音大士的龛,经我借来暂用。快去,快去!不可误了众人的性命!’ “我惊醒转来,出了一身大汗;才张眼,就听得你们敲门的声音。我还不大相信,真有这么灵验;及走到丹墀里一看,不由我不怔住了!果有四口大缸,满贮了四缸清水,和我梦中所见的,一般无二。再看铜锡器皿,以及仙人说给我听的东西,也果然都没有了。那四口大缸,不知在何时从何处运来的?庙里失却的东西,也不知在何时偷去的?我正想到观音龛跟前,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仙人坐在里面,只因你们打门太急,不由我不先来开门,所以还不曾去看。” 众人听了庙祝的话,都喜形于色。因众人到观音庙来的时候,都是于无可奈何之中,存一个或然之想;姑且到观音庙来瞧瞧!并没人认那仙人岩下少年的梦话为确实靠得住。及至敲了半晌的门,庙里没人答应,众人心里同时冷了半截,以为此来是白跑,没希望的了。此时忽听得庙祝这般说,竟想不到竟有如此显圣的神仙,安得不喜出望外呢! 当下众人随着庙祝,先到丹墀中看四缸杨枝水。原来四口大缸,一字并排靠后墙根摆着,满满的贮着四缸清水。每口缸的清水中,浮了一根青条绿叶的杨柳枝。 据庙祝说,求水治病的人,取水不可移动杨柳枝。在取水的时候,须以至诚之心,默念家中人病情;默念时两眼注视何处之水,即取何处之水。若有丝毫亵渎不敬的念头,取水归家,不但没有灵验,并且有祸患。众人齐说:“这是自然的道理!仙人赐杨枝水救我们的性命,我们敢不虔诚!” 因此没一人敢以不敬的眼光向水中乱看。 回身到观音裔前面,由庙祝双手撩开神幔。众人举眼看时,只见那仙人岩里发见的仙人,巍然端坐在神龛之内。坐着的神情姿势,和在仙人岩发见的时候一样;也是垂眉合目,两手撑据膝盖;只身上的衣服换了道人装束,不是在仙人岩里的五色无缝天衣了。 众人一见仙人的庄严妙相,不知不觉的两脚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谁也不敢逼视。叩拜后各自取水归家,给患疫症的人服下。果是灵丹妙药!吐的不吐了,泻的不泻了,不过一时半刻,便与未曾患疫的人一般。 疫症传染的区域,日宽一日;来观音庙求杨枝水的人,也日多一日。观音庙的香火从来十分冷淡,自有这活神仙显圣,来庙里求水的人,整日整夜的拥挤不堪。大家都惊怪那四缸清水,只见无数的人连接不断用大壶小碗取出去,却不见一人添水进缸;而缸里的水常能保持原有的状态,一分不增多,半分不减少。 庙祝说得仙人托梦,缸里水一日不干,地方瘟疫一日不止;瘟疫止了,水自然干了。有些疫症治好了,其他杂病非杨枝水所能治的,由病人当面哀求仙人,仙人认为有缘能治的,从袖中取出或丹或膏,或丸或散,分别赐给病人,也有神效。 曾彭寿家是白塔涧一带的巨室。此次的瘟疫,由白塔涧发源,蔓延数十里,曾家人口不少,自都免不了传染。曾彭寿从小练武的时候,就带了一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当差,姓刘名贵,绰号小牛子。因为刘贵生性非常憨直,言语毕动,粗鲁的和牛一般,只死心塌地的服从曾彭寿一个人。他牛性发作的时候,谁也制止他不住;惟有曾彭寿在旁喝一声,他无论如何受了委屈,也不敢申诉一句。 曾彭寿和刘贵,名义上虽是主仆;实际曾彭寿对待刘贵,简直和待自己兄弟一般。曾彭寿娶妻之后,也替刘贵讨了一个老婆。刘贵夫妻两口,即以曾家为家,没有分毫自立门户的意念,和前代的家奴一样。 曾家的人,个个传染了瘟疫,都吐泻的卧床不起;只有刘贵因身体和牛一般强壮,虽也跟着大家上吐下泻,然能支撑得住。听说观音庙的杨枝水,服下确能立时止疫,远近服那水治好了的人,确实不少;便向曾彭寿说明了,携带了敬神的物品,并把一预备盛杨枝水的磁壶,走到观音庙来。 此时敬神求水的人,把一个观音庙挤得满满的。自从观音庙发见了仙人赐水治疫的那日起,敬神求水的人,一日拥挤一日。附近有许多做小生意的人,都赶这热闹的场所,摆设露天摊担,卖种种食物。 这种现象,无论何种神庙,在香火盛的时候,都是有的;而这观音庙因平日的香火过于冷淡,一时有了活神仙,敬神和看热闹的人,特别热闹。这种露天摊担,也就跟着特别加多;从大门直到神殿两旁,和列队一般的,仅留出中间一条通行的道路。因此出进的人,越显得拥挤不堪。 刘贵一手提着敬神物品,一手提着求水的磁壶,跨进庙门;便不由自主,前推后拥,进一步退半步。刘贵虽是性急暴躁的人;然到了这种场所,由不得他分开众人,独自大步跑进去;只得随波逐流也似的,顺应自然的推移。 正在这不能急进、不能遽退的时候,忽觉有人在背上用力推了一掌,开口就大声骂道:“忘八羔子!瞎了眼么?这么乱撞乱碰!” 刘贵冷不防被推得往前一栽,把前面的人也碰得栽了一下。刘贵到这一步,那里还忍耐得住火性?也不管推他、骂他的是谁?为的甚么事?一掉转身来,就手中提的磁壶,待猛力朝背后的人打去。只是磁壶尚未打下,便听得铛鎯鎯一声响,彷佛打翻了一副磁器担;倒把刘贵吓得住了手,不敢认真打下了。 一看身边摆了一副卖锟饨的担子,安放作料碗盏的这一头,已被挤得歪了;碗盏安放不住都滚向地下去了。这卖馄饨的、伙计两个人,就为进出的人拥挤。一个在里面照料买卖,一个立在外面照料摊担;有人挤近摊担,即两手遮护。这也是在热闹场所摆露天摊担的普通现象。刘贵的气力生成比一般人的大;从小就跟随练武的主人,耳濡目染的,也仅得些武艺。纵不存心和人对挤;被多数人挤过来,要想将他拦住,自较寻常人为难。那个照料摊担的见刘贵挤来,阻挡不住,看看要把摊担挤翻;情急起来,即用力推了他一掌,口里还不干不净的骂了他几句。刘贵两眼只顾朝前望着,不觉得靠身边就是馄饨担;在猛然捩转身来的时候,又在担上碰了一下;担子更碰的歪斜了,所以铛鎯鎯滚下许多碗盏来。 刘贵一看这情形也知道是闯了祸,因此没有将手中磁壶打下的勇气。那个照料摊担的伙计,也不伸手去扶那歪斜的摊担,一把就将刘贵扭住;一面揉擦着一面骂道:“那里来的野杂种!你不好好的赔来,休想出庙!” 依刘贵的本性,恨不得三拳两脚将那伙计打翻,也懒得争论甚么道理。无如曾彭寿平日待人接物最有礼让,家里当差的,在外面不问闹了甚么乱子回来,不闹到曾彭寿知道则已;知道就不管闹事的是非曲直,终是贵骂自家当差的不该在外多事。 曾彭寿常说:“我家是桃源一县的巨富,几十年来,又从不敢和人结仇结怨;我家当差的若不倚势去欺人,外人绝没有无端欺负我当差的道理。即或偶有例外,我是个有钱有势的人,便因小事略受点儿委屈,外人也不至笑我懦弱怕事;就是那个真个欺负我当差的人,下次也必不好意思再赶着欺负了。” 刘贵的牛性,就因曾彭寿这种言行,感化了不少。勉强按纳住心头火冒,对那伙计说道:“千千万万的人在这里挤,偏是我挤翻的吗?凭甚么要我赔你!若再扭着不放手,休怪我打了你!” 那伙计也不认识刘贵,那里放在心上,听了刘贵休怪打了他的话,更使劲插了两下骂道:“你这野杂种!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子这生意是谁的本钱做的?你不赔来,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二人这一闹,出进的人都停步观看。刘贵被擂得痛起来,实在无可容忍了,连肩带头撞了那伙计一下。那伙计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受不起刘贵这一撞,只撞得两手一松,仰天向后便倒;幸后面有人挡住了,而倒去的余势未尽,又往旁边一滚,恰巧滚在自己摊担上。这副摊担原来只歪了一头的,此时连这头也打翻了。 刘贵本为遇那伙计翻身跳起来,要与刘贵拚命;立在里面照料生意的伙计,连忙喊道:“不要打!只扭住这杂种,不许他逃走。我去把朱大老爷请来,再和这杂种算账。” 一边喊一边分开众人,向神殿方面跑去。这伙计真个将刘贵牢牢扭住,刘贵怒道:“难道怕我逃了吗?扭着我干甚么!” 这伙计也不理会,只紧紧的扭住不放。正在这般难分解的时候,只见神殿以下的人,如波浪一般的向两边分开,有人一路吆喝着走来。不知来的是何等人物?且等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03回 孝子求医恶因潜伏 仙人降宅横祸飞来 话说刘贵给伙计扭住,正在难分难解,见人潮中有一阵吆喝。刘贵掉转头一看,即见那个照料生意的伙计在前引着两个当差模样的人,气势汹汹的冲到了跟前。那伙计指着刘贵对那两人道:“就是这东西在这里撒野,求两位大爷把他拿到大老爷跟前去,亲自审问。” 刘贵初时听那伙计说去把朱大老爷请来的话,心想此刻做桃源县的就是朱大老爷,难道这卖馄饨的和朱大老爷是亲戚吗?心中也不免有些恐慌。及至看这两个当差的,认识是朱宗琪家里的,才明白原来就是这个朱大老爷。 两个当差打量了刘贵两眼,装做不认识的喝问道:“你这东西是那里来的?为甚么打翻了馄饨担,还敢打人?你可知道这馄饨担是谁的本钱么?” 刘贵见两人装做不认识,说出这些话来,只气得圆睁两眼,也向两人喝问道:“你们脸上没长着乌珠吗?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呢!你们不要狗仗人势,惹发了我小牛的脾气,哼哼!谁怕了谁吗!” 两人冷笑道:“好好!你是好汉同去见我们老爷去。” 说时,教这扭住的伙计放了手。刘贵道:“你们老爷不吃人,吓不倒我小牛。要去就去,看他把我杀了!” 两人也不答话,一边一个将刘贵夹住,仍由那伙计向前,大呼闪开;吓得出进的人,纷纷往两旁躲避。 一路引到神殿后面一间房里,那间房原是准备观音大士寿诞迎神赛会的时候,给地方经理庙务的绅士住的。这回有活神仙来了,香火忽然大盛,平时经理庙务的绅士,也都来经理照料;朱宗琪便是其中的一个。 这回庙中所有摆设的露天摊担,十有八九的本钱,是从朱宗琪手中重息借来的,每日抽还多少。朱宗琪亲自守在庙中,就是为便于收受这项重息。这卖馄饨的本钱,完全是由朱宗琪供给的。借贷的条件,异常苛酷,每日卖出来的钱,有时还不够给利息。今忽然被刘贵挤歪了担子,打破了那么些碗盏,生意看看做不成了,还得赔碗赔钱,教这两伙计如何不着急? 当下那伙计往两个当差的,把刘贵引到朱宗琪跟前。朱宗琪一看,便认识是曾彭寿的心腹跟随刘贵。他本来蓄着一肚皮的怒气,打算非勒令挤翻摊担的人赔偿不可;及见面认出是刘贵,却把个朱宗琪怔住了。一则知道刘贵是有名的蛮牛,除了怕他自己主人而外,甚么也不知道畏惧的;二则逆料这事就闹到责令曾彭寿赔偿,也只有这么大一回事,徒然显出自己重利盘剥的恶名。 他只得望着刘贵假装笑脸说道:“我道是谁有那么鲁莽,将人家馄饨担打翻了,还不肯认赔?原来就是你这小牛子。这就难怪了!” 随着对他自己当差的说道:“你们不认识他吗?他是这白塔涧有名的蛮牛,没道理可讲的。拿他到这里来干甚么?放他求水去罢!” 伙计和当差的都想不到朱宗琪如此发落,大扫其兴。便是刘贵心里,也不免有些诚惶诚恐的;怕这事闹穿了,要受自己主人的责备。此时竟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自是喜出望外,得意洋洋的到神殿上敬了活神仙;再到后殿丹墀中,取了一壶杨枝水,又跟着大众挤出庙来。 谁知才跨出庙门,那两个卖馄饨的伙计,已分左右立在庙门外面等候;刘贵一出来,就抢上前,一边一个,将刘贵扭住,喝道:“你打算就这么走吗?好好把我们的本钱赔来,万事罢休。” 刘贵那里想得到他们会再来纠缠不放,倒怔了一怔,问道:“你们是朱大老爷的本钱,朱大老爷当面说了不教我赔,你们为甚么再来扭住我呢?” 伙计道:“朱大老爷不教你赔,教我们赔,一文钱也不肯少。我们不扭住你,却扭住那个?没旁的话说,你身边有钱就赔出来;没钱时我们同到你家去,不愁你东家不赔出钱来。” 刘贵心想:这朱宗琪真可恶!当面做人情,背后仍不肯放松半点。此刻东家正害疫症,全家病倒在床;我若再从外面兜着乱子回家麻烦,也太没有道理了。没奈何,认点儿晦气罢。 刘贵心中计算停当,即对两个伙计说道:“你们用不着扭住我,我不会逃跑;也逃不到那里去。朱宗琪既是背后仍教你们赔钱,你们毋须着急,我赔你便了;不过我此刻身边实不曾带钱,你们也不必同到我家去,我明日准送钱来,给你就是。但是应该赔多少钱,说不得大家认点儿气;不是别人挤的我立脚不住,也不至碰到你馄饨担上来。 “老实对你说,我一不是怕了你,二不是怕我东家;只因我东家正在害病,我不愿意找麻烦回家。只要你肯大家认点儿晦气,数目不大,我自己拿出钱来送给你。若教我一个人吃亏,我拿不出也是枉然。我东家的钱,不是在路上拾得来的;便闹到他跟前,也不见得你要多少,就赔你多少。” 伙计见刘贵已答应赔偿,当即把手松了说道:“你我都是凭气力讨饭吃的人,我若吃亏得起,也不来扭住你了。我们在这里赶场的小生意人,借朱大老爷的钱,都是一个规矩。每人借三串钱本钱,分做十天还他;每天还钱五百,连本息在内;十天共还五串。你想我们每天能赚多少?今天还没做到两三百钱的生意,就被你把担子撞翻了,又打破了那么些碗盏;眼见得不加两串钱进去,这生意便做不成了;并且今天仍得还五百钱给朱大老爷。这二串五百钱,论理你得全数赔给我;只因你是也帮人家的人,我认吃一串钱的亏,一串五百钱是不赔我不行的。” 刘贵点头道:“这个数目,我愿意赔;不过我素来是吃东家的,穿东家的,手中没有积蓄。我也分做三天赔你,每天赔你五百何如?” 伙计听了,现出不大高兴的神情。 彼此正在磋商议论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男子,身体甚是壮健,生得长眉大目,英气逼人;立在旁边,有意无意的听三人谈话。听到这里,好像忍耐不住了,走过来插嘴向卖馄饨的伙计问道:“借钱给你的朱宗琪,真个仍教你每天还他五百钱,一个也不肯短少么?” 伙计打量了少年两眼道:“你说话不像本地口音,你那里知道朱大老爷的脾气?我若说了半句假话,立刻就遭雷殛火烧!” 少年不待伙计往下说,即从腰间掏出一块银子,约莫有三、四两轻重,随手递给伙计道:“我代替他赔了你,好好的去做生意罢!” 伙计接了,向少年道谢,少年已回转身走了。 刘贵很觉得奇怪,并有些过意不去,赶上前请问那少年的姓名。少年望着刘贵,现出不认识的神气道:“你问那个?我是从这里过路的人,你不要认错了。” 刘贵道:“刚才承情代替我赔了银子,我心里很感激;只是平白无故的破费你,我心里觉得不安,所以赶来请问你的姓名,我以后好搁在心里记念着。” 少年做出全不知情的样子,将脸扬过一边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你认错人了啊!” 旋说旋加紧脚步走了。刘贵倒弄得莫名其妙起来,立着错愕了好一回;因记罣着东家的病,只得提了杨枝水回家。回家后,心里虽时时将那少年的影像牢记不忘;然因想不使曾彭寿知道这回事,便不肯向人提起那少年的话。 曾彭寿自一壶杨枝水治好了全家瘟疫之后,心里转移得很快,已相信这活神仙是有些来历的了。他当日亲去仙人岩的时候,原以为是他的祖父显圣,目的是想求他显圣的祖父将他老太太的背疽治好。此刻既相信这活神仙有些来历;又见老太太为背疽痛楚得日夜不安,心想:这仙人既能为地方治瘟疫,又能施药为人治瘟疫以外的杂症,我何不亲自去恳求些药来治母亲的背疽呢?想罢,即带了刘贵,步行到观音庙来。 这日敬神求水的人仍是挤满了一庙,并没减少。庙门外面停放的车轿骡马,比往日更加多了;因为这瘟疫越传越远,数十百里以外的人,不能不用代步。 曾彭寿一心只在求药,两眼绝不向左右望一下,直来到神龛前面,朝着端坐在龛里的仙人,叩拜了几拜。正待祝告,听那仙人已开口说道:“你的来意我已明白,不用说了。你母亲的背疽是前生冤孽,无可救药。你尽人子之道,惟有趁他这将尽未尽的限期,好生侍奉了;便求我也不中用。” 曾彭寿听了这话,不由得伏地饮泣起来。哭了一会,继续哀求道:“信士情愿减少自己十年寿数,求真人慈悲,大施法力,转移到信士母亲身上;信士并情愿代母亲受背疽的痛楚。” 仙人微笑摇头道:“我与你无缘,不必多说。” 用两手将自己的身体搀扶,那两手的气力很大,身不由己的就被搀了起来。心里甚是惊讶,刚待回头看时,便听得在背后的人说道:“仙人既已说了与你无缘,你还只管跪着不起来做甚么呢?” 曾彭寿听了这声音口气,才知道是自己表兄成章甫。这成章甫在前回书中,已经说过是和曾彭寿同时练武的。曾彭寿的武艺,因他祖父曾汉卿溺爱,不许他下苦功夫的缘故,不甚高强;只将身体练成很壮健的罢了。 成章甫却不然,他父亲成泽本是个武举人,亲自督责他,已练就了一身惊人的本领了;不过成章甫生性异常鲁莽,脾气更是暴躁,遇了甚么不平的事故,动辄挺身出头,和人作对,一切利害,都不知道顾忌。他父亲在日,他还有一点儿畏惧,不敢多在外面闯祸;他父亲死后,他的胆量就更大了,远近的人无不怕他强横的。只是他却有一种好处,对于贫苦和懦弱的人,不肯欺负;有时还从家里拿出钱来,帮助贫苦不堪的人。 这日曾彭寿带着刘贵进观音庙的时候,他也正骑着一匹马到了观音庙;曾彭寿主仆不曾看见他,他却已看见二人了。他一见曾彭寿,登时想起正有话要和曾彭寿商量,随即跟进庙来。见曾彭寿已跪在神龟前面叩头,刘贵立在一旁,和一个敬神的人说话。他听得仙人开口和曾彭寿交谈,便站着等候;及见曾彭寿再三哀求,就有些不耐烦了,所以从背后将曾彭寿抱了起来。 曾彭寿见是自己表兄,只知道他是这种鲁莽性格,只得回身问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来求水的吗?” 成章甫道:“我不求水,我家里的人都已喝过这里的水好了;另为一桩要紧的事,特地到这里来。遇了你正好同我外面去商量商量。” 曾彭寿道:“甚么事?何妨就在这里说呢!” 成章甫瞪起两眼望着曾彭寿道:“你难道不回去吗?横竖要到外面去的,为甚么要我在这里说?” 曾彭寿道:“我是特地来求药的,话还不曾祝告得完,即被你吵了起来;我还得向真人求求。” 成章甫一把拉了曾彭寿的手,就往殿下走道:“我知道用不着再求了,你就跪到明天,也没有用处。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 曾彭寿没法,只得跟随他挤到庙外没人的所在。以为他说我知道,用不着再求了,就跪到明天也没用处的话,必是有所见而云然的;遂不待他开口先问道:“你何以知道我求不到药呢?” 成章甫道:“你怎么倒来问我?你不是也知道的吗?” 曾彭寿愕然问道:“甚么我也知道?” 成章甫道:“一来舅母的年纪老了,这种老年人的病,原很难治;二来仙人当面说了与你无缘,求他不中用,因此我才说你跪到明天也没用处。” 曾彭寿听了不禁向地下啐了一口,问道:“你有甚么要紧的话,就请说出来罢!” 成章甫道:“我前日因舍间的人也染了这疫症;只我自己因才从常德回来,没传染着。听得左邻右舍的人,都说白塔涧观音庙的杨枝水,治这疫症极灵,我便亲自到这庙里来求水。无意中听了几个人的闲谈,说朱宗琪如何贪利,盘剥做小买卖的人。这庙里摆设的摊担,十九是从朱宗琪手里借来的本钱;三串钱的本钱,十天之内,须还五串。 “我听了这话,心里就不服;只是还疑心说的不确实。特地装做买馒头吃,向那卖馒头的一盘问,才知道还有十天之内,须还对本对利的。我当时本想就去找朱宗琪那东西说话的;只因我不曾带人同来,求的杨枝水,不能不赶紧送回去,只得忍着一肚皮的气归家。昨日家里有事,不能抽身,今日才得出来。我打算去问朱宗琪看他是那里来的律例,敢拿钱放这么重的利息!凑巧到这里就遇见了你,所以想先和你商量一番再去。你说这事应当怎么办?” 曾彭寿道:“只要你不借朱家的钱,管他五串也好,六串也好,你犯不着过问。依我说,同到我家去玩两天,不用多管这些闲事。” 成章甫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素来喜管这些闲事。不听到耳里便罢,听了不管是睡不着的。” 曾彭寿不高兴,还待阻拦;刘贵已跟在后面立着,忽凑上前说道:“朱宗琪今日没来;这里表老爷就去找他,也找不着。我刚才听得庙里很多人说,朱家就在前夜被贼偷了,失去的银钱衣服不少。贼到朱家的时候,朱宗琪还在这庙里,因收这些做买卖的钱,不曾收齐,坐着等候;两个当差的,也跟在他身边。家中只留了一个看门的人,有五十多岁了;以外都是女眷小孩。进去的贼仅有三个,手中都带了明晃晃的刀,将女眷小孩赶在一间小房里,反锁着门,也不知甚么时候走的? “直到朱宗琪收齐了钱,带着当差的归家时,已是三更过后了。见大门开着,朱宗琪一面口中大骂看门的混账,不经心看管门户;一面当先向大门里走。不提防脚下绊了一件东西,向前栽了一个觔斗;当差的忙将手中灯笼照时,只见看门的老头,被捆缚得直挺挺的躺在地下。 “朱宗琪一看,就知道不好了;来不及替看门的解缚,从当差的手中接了灯笼往里就跑。各房中不见一个人,放开喉咙一喊,才听得女眷在小房间里答应。朱宗琪放出来问时,把个朱宗琪气得几乎昏死过去了。好像已去县里报了案,所以昨今两日,朱宗琪亲不曾到庙里来。” 成章甫听了这一段话,直喜得跳起来笑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曾彭寿心里自也是称快不置,但表面上不肯露出得意的神情来;正色向成章甫道:“不可以这么说,传开了不是当耍的。朱宗琪不是个好惹的东西!” 成章甫捋着衣袖,横着胳膊嚷道:“他敢把我怎样?我偏不怕他不好惹!” 曾彭寿看了成章甫横眉怒目的神气,倒忍不住笑道:“朱宗琪此刻又不在这里,要拿出这拚命的样子来干甚么?此地不是谈话的所在,同到我家里去罢!朱宗琪既是家中出了盗案,两日不曾到这里来,就守你在这里也不中用。” 成章甫点头应好,于是一同到曾家来。 曾彭寿回到家中,向成章甫说道:“我原是打算在仙人跟前苦求赐药的,想不到有你来搅扰!仙人不待我禀告,就一口道破我是去求治母亲的背疽,即此可见仙人的神通广大。古人说得好:“至诚可以格天”!仙人虽说与我无缘,然大半也是由我的心不虔诚,不能感动仙人垂怜赐药。我决心从今日起,斋戒沐浴三日,再膝行到观音庙去;非得仙人允许,誓不回来。这三日之中,我只一心祈祷,家务一切不问。请你在我这里住几日,帮我照料照料。” 成章甫知道曾彭寿事母从来孝顺,动了这念头,是要这么办的,当下就答应帮着照料家务。曾彭寿便从这日起,虔诚斋戒了三日。第四日天还没亮,就下起倾盆大雨来,曾家的人都劝曾彭寿不可膝行;曾彭寿不听,跪在泥涂之中,爬一步,叩拜一下,七、八里路远近,直行了大半日才到。 这日敬神的已减少十之八九了,曾彭寿浑身成了个泥人,跪在神龛前面,只是叩头礼拜,并不说甚么。仙人闭着双眼,似不理会。曾彭寿为一念孝思所驱使,也不觉得身体疲乏,直拜到天色已渐就昏暗了;所有敬神的人,也都已散去。 那仙人忽然从龛里走了出来,说道:“不用叩拜了。你母亲的病,原是冤孽,无可药救的。难得你这样纯孝,我若不尽我的力量,将你母亲的背疽治好,将使天下的人,疑心至诚不足以感动天地;更无人肯对于父母尽孝了。你母亲的背疽,非我亲去不能治,就此去罢。好在瘟疫使者已上天覆旨,我救济的事已经完了,不妨去你家耽搁些时。” 曾彭寿听了仙人的话,真是喜出望外,只着急自己是膝行而来的,没有车马。入夜的时分,又在乡僻之地,一时雇不着轿夫,抬仙人到家里去;教仙人步行,心里实在有些过不去。 那仙人看了曾彭寿又欣喜又迟疑的神气,好像已知道他的用意,伸手挽起曾彭寿说道:“毋须迟疑,你先回家去,我随后便来,不用你迎接;不过你须切嘱家中男妇仆婢,不可将我到你家治病的话传扬出去,恐将来于你不利。你只准备一间静室,我每日除给你母亲治病而外,就在静室中,不许一切人来扰我。” 曾彭寿这才欢天喜地的重行叩谢了仙人,飞也似的跑回家中。先将仙人允许亲来治病的话,禀知了老母;然后将仆婢都传到跟前,吩咐了些严守秘密的话。一面打扫静室,一面在大门外摆设香案,预备率领全家跪接仙人。 曾彭寿诚心敬意的率领家人鹄立大门外,拱候仙人降临。立了好一会,不见到来,正自有些疑虑;忽见刘贵从里面飞奔而来,口里喊道:“老爷、太太还在这里等候甚么?仙人早已在刚才打扫干净的那个房里坐着呢!” 曾彭寿等人听了,都惊喜非常,大家奔到静室,果见观音庙神龛中所坐的那个仙人,端坐在原来准备给仙人坐的皋皮太师椅上。曾彭寿率领妻子刘氏,和一个才三岁的小儿上前叩拜,仆妇辈都在房外叩头。 仙人现出不愉快的颜色,责备曾彭寿道:“我早吩咐你不许张扬给外人知道,你偏要在大门外摆设香案,以致下人们也跑到大门外大惊小怪的叫唤。我本来与你没有缘法,我到你家来,于你必不利;所以你初次到观音庙求药,我一口回绝。今天为你一念孝心所感动,不能不来;然这风声一张扬出去,你我都不免有些麻烦。” 说罢,悠然一声长叹。 曾彭寿心里也不明白仙人说这些话的用意,只是连忙谢罪道:“此后当谨遵恪遵,严令家人不许在外透漏半个字。” 仙人点了点头,望着刘氏身旁立着的小儿,端详了几眼说道:“这孩子骨秀神清,将来必成大器,不过十六岁以前的命运太坏,过了十六岁,便是一路坦途了。左耳上怎么带这么一个耳环?这是谁教你给他带上的?” 曾彭寿答道:“这耳环是在他周岁的时候,有个算八字的先生,替他写了一本流年送来;说这小儿的八字太硬,在十岁以前,不克死父母,便须自己破相;若不克不破,就难得成人。八字既生成如此,不如由父母使他破相,替他穿破一只左耳,打一个金环给他带上,就可以免除一切恶运了。内人觉得小儿耳上带了金环,恐怕被无赖的人看见了,因财起意,甚至将小儿的耳朵撕破,因此不敢打黄金的。先祖传下来的,有一个乌金戒指,随便看去,和铁的一样,内人就拿起戒指,改了一只耳环,替小儿穿耳带上。” 仙人便不说甚么了,教曾彭寿引去瞧老太太的背疽。曾彭寿原打算叫几个老妈子将老太太抬到静室来就诊,不敢劳仙人大驾的;今见仙人教他引导,他便将自己打算的意思说了。仙人已立起身说道:“年老有病的人,岂可轻动!我去并不费事。” 曾彭寿真是感激涕零,当下教刘氏先去老太太房里通知,然后自己侧着身体在前引导。 老太太是个最迷信神佛的人,见有活神仙亲来替他治这诸医束手的背疽,心里也不知如何高兴、如何感激;更不知应如何诚敬才好!定要跪在房中等候;亏得刘氏将仙人所说不可轻动的话说了,才敢坐着等候。 曾彭寿引仙人进房,老太太待勉强挣扎起身;仙人摇手教曾彭寿止住,就背疽处细看了一遍,从衣底摸出一个小包裹来,教老太太闭上眼,不可回头反顾,才将包裹打开。曾彭寿在旁边看着,包裹内全是普通外科医生用的药瓶刀剪之类。只见仙人从好几个药瓶之中取出一个来,拔开瓶塞,就背疽上倾了些药末。药才着肉,就听得老太太说道:“是仙丹啊!我已不觉得背上生着疽了。” 仙人放下药瓶,教曾彭寿捧一个大磁盆伺候着,又从包裹中取了两把小刀,在疽上划豆腐似的划了一阵。曾彭寿见划的血脓涌出,以为老太太必痛不可当;谁知竟像毫不觉着的,哼也不哼一声;并彷佛睡着了的神气。 仙人用银匙将脓血腐肉尽行取出,倾入磁盆,换一种药敷了疽口,拿膏药贴上,才对曾彭寿说道:“此时所以不痛,是药力使痛处麻木所致,过一会仍是免不了痛的;只是小心伺候着,绝无妨碍。” 仙人施诊的手续完毕,即返回静室,关门打坐;也不要床帐睡觉,也不要茶饭吃喝,一些儿没有饥饿劳倦的表示。曾彭寿夫妇和成章甫,每日早晚在静室门焚香叩拜,仙人也不禁阻;一日替老太太施诊一、二次,或三、四次不等,背疽居然一日好似一日了。 这日仙人正在替老太太敷药的时候,忽有个当差的立在房门外报道:“现在来了一个道人装束的少年,声称是仙人岩广德真人的徒弟,因有要紧的事,特来此地,要叩见师傅。小的回说此地并没有广德真人,请他往别处寻找。他说若真人果不在此地,我也不到此地来了;快去你老太太房里禀报,此刻真人正在替老太太敷药。小的见他说的和亲目所见的一般,知道不是仙人的徒弟,必没有这大的神通,不敢再回说没有的话了;只得请他在门外等着,抽身进来禀报。” 曾彭寿听了望着仙人,仙人一面治疽,一面随口说教他到这里来便了。曾彭寿忙说道:“信士理应出外恭迎。” 随即走了出来,只见一个丰神飘逸的少年,年龄大约二十六七岁,长眉俊目,顾盼不凡。身着玄色道袍,将下半截掳起,扎在腰间丝带之内,背驮包袱,脚穿麻织草鞋,一望就知道是行长途的打扮。曾彭寿忙迎上去作揖道:“真人正在寒舍,请即进去。” 随引少年道人到广德真人跟前。 只见广德真人问道:“药已照我的单子寻得齐全了么?” 少年道人垂手鞠躬答道:“已寻得齐全了。” 广德真人微点其首,又问道:“寻药时不曾遇着魔劫么?” 少年道人道:“托恩师的福庇,魔却不曾遇着;只黑灵芝在云雾峰最高之处,有五鬼看守。弟子原可暗取,不惊动五鬼;因见五鬼没多大本领,不足畏惧,径上前取了,以致五鬼和弟子恶斗了一边夜。幸赖恩师的神威,将五鬼杀败了,因此前来缴旨。” 说时将背上包袱解了下来,双手捧在头顶上。 广德真人伸手接过去,也不开看,只含笑说道:“辛苦了你,去休息休息罢!我在这里还有几日耽搁,须待背疽全愈了,才得回山烧丹。你可先回山去,将我前次烧九转还魂丹的鼎灶,安置妥贴,静候我回来。” 少年道人诺诺连声的答应。 道人去后,广德真人仍回静室打坐。曾彭寿和成章甫都亲耳听了广德师徒问答的话,觉得全是仙人口吻,信仰的心思,不由得益发增加了。 大凡要秘密的事,绝不能经多人知道;若知道这事的人,在三人以上,便保不住能长久秘密了。广德真人自从那日黄昏时候,与曾彭寿同时离开观音庙之后;次早有来观皆庙求药的,一看神龛里不见了仙人,自然甚是诧异。问庙祝,庙祝也不知道;只说仙人初来的时候,曾托梦说瘟疫没有了,丹墀中的杨枝水也就没有了。今早不见了仙人,看杨枝水时,果然连四口大缸,都不知去向。 求药的人大失所望,回家不待说逢人便传播这消息。求药的不止一人,传播的也就多了,不须一日工夫,周近数十里都知道观音庙的仙人去了。 普通一般人听了这消息,只要各自家中人的疫症治好了,便不发生何种感想;惟有朱宗琪一个人,一得这消息,心里很是难过。因他是个一钱如命的人,就为这仙人到了观音庙,他才带了两个得力的当差,坐守在观音庙里,以致家中被强盗劫去了许多金银饰物;虽报由桃源县来他家勘验了,只是几日不曾侦查出丝毫纵影。 他问家中人被盗劫时情形,家中人都说只见三个强盗,年纪都只二十几岁,形像并不凶恶,身体也不魁梧,手里也没拿甚么兵器,听口音不像是本地方的人。朱宗琪更觉得若是自己和两个得力的当差在家,只三、四个手无寸铁的强盗,万不能由他们将这许多金银饰物,容容易易的劫了去;可见此番被盗,完全是由于观音庙来了这仙人所致。 从这上面已经不满意这仙人了;而因为有这仙人在观音庙里施水,不曾说出截止的日期,以致他放出许多钱给做小买卖的人。在他当是以为本息都收得回来了的;谁知放出的本钱,尚不曾收回一半,仙人就信也不给一个走了!做小买卖的赔了本,那有力量还他呢?这里面的损失,在朱宗琪这种一钱如命的人受了,觉得非常呕气;只恨自己不知仙人的去向,又没力量能奈何仙人,只好搁在心里难过。 曾彭寿虽曾一再叮咛家中仆婢,不许宣扬出去,其实何尝能做到守口如瓶的这一步?人多口杂,各仆婢都有亲戚六眷,各自以为自己的亲戚六眷不比外人,主人叮咛不许向外人宣传,亲戚六眷应不在不能宣传之内;又是这种奇特的事,谁不想说给和本人有关系的人听?因此不宣传的宣传,一地方知道这事的就很多了。 其中也有害了病要求仙人医治的,便携带香烛果品到曾家来,定要见仙人求药。曾彭寿既受了广德真人的吩咐,当然对外人不承认有这一回事;但是这消息已经由自己家下人传出去了,来求药的人,不能因曾彭寿不承认就信以为实,于是有些人在曾家吵闹,骂曾彭寿不应将仙人藏匿在家,不与人家方便。 曾彭寿见事情已闹到这一步,秘密是不能秘密了,徒然得罪地方人;只得到静室陈明这种情形。广德真人倒不拒绝,亲自出来见了那些求药的人,有给药的,有说无缘不能治的,一会儿都打发走了。 朱宗琪这时正想打听广德真人的下落,一知道隐藏在和他有嫌隙的曾彭寿家中,登时就起个借此陷害曾彭寿的念头。究竟他的念头如何?能否陷害曾彭寿?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04回 衙前密告一奸人 塔下流星三侠客 话说那时白莲教的余孽,还有些在湖南各府县妖言惑众,煽动人心。啸聚几百人、几千人,小而打家劫舍,大而攻城夺地的事,时有所闻。官厅防范得非常严密,悬赏要人民密报;只要有人报告,没有不雷厉风行调兵剿办的。 朱宗琪这类鱼肉乡民的绅士,平日自然巴结官府;凑巧那时桃源县的知事也姓朱,朱宗琪便拿钱运动,与朱知事联宗。朱知事是个捐班出身,见钱就开笑口,与朱宗琪联宗之后,上下呵同一气;因此朱宗琪胆量越大,在乡下作威作福,甚么也不知道畏惧。 他自己也想不到居然会有大胆的强盗,敢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前来劫抢他的金银饰物,他知道强盗既不是本地方的人,这案子要办实是不容易的。他这类作恶的人,绝不因自己遭逢意外,就从此恐惧修省,以图补救的;一心只计算如何能弄到一笔横财,好弥补那劫抢的损失。在平时怀恨曾彭寿独为君子,就苦无法可泄胸中之恨;今一旦得了这个隐匿妖人、图谋不轨的大题目,当然喜不自胜。 星夜赶到桃源县,他一见朱知事的面,就拱手堆笑说道:“恭喜老叔祖,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 朱宗琪和朱知事联宗的时候,硬说自己比朱知事小两辈,应称呼叔祖。朱知事忽然听到朱宗琪这么道喜,自是摸不着头脑,忙问有甚么机会可以升官发财? 朱宗琪求知事摈退了左右的人,才将曾彭寿隐匿妖人的话说了。接着说道:“曾彭寿有百万的家财,家中蓄养的武士极多;三年前已从外府外县雇来了数十名铁匠,藏在家中制造兵器。这回在仙人岩发现的妖人,原是曾彭寿的党羽。因怕一旦突然起事,地方上人不肯依附,所以特地是这般的做作,使地方上愚夫愚妇,都认他为真正有神仙;以为神仙尚且帮助他曾彭寿起事,一般愚夫愚妇自然不敢不依附他了。 “就是地方上的瘟疫,也是那妖人有意做成的,好借此施水诊治,卖恩于本地方的人。此刻妖人隐匿曾彭寿家,本来就要起事的;但不知因那一项还不曾准备齐全,不敢实时发动。曾彭寿平日在地方好行小恩小惠,也就是收买人心,图谋不轨。 “侄孙因与曾家居同里板,并无嫌怨,只为这种是叛逆大事,关系匪轻;若任其一旦暴发,不仅侄孙家免不了池鱼之殃,便是在桃源境内,老叔祖也担着极大的干系。那时老叔祖责备侄孙与曾家近在咫尺,何以事前毫不察觉?即蒙老叔祖恩宽,不说连坐;而这疏忽的罪,侄孙便有一百张口,也申辩不了。因此侄孙费了许多心思财帛,方将曾家谋叛的情形,探明确实。探明了,即刻就动身赶到老叔祖这里来禀报。 “趁他不曾发动的时候,去捕拿他还容易;若等待已经发动,就为祸不小了。地方百姓受苦,尚在其次;在老叔祖辖境之内,出了这样重大的反叛案,于老叔祖的前程,实有极大的妨碍。” 朱知事听了朱宗琪郑重其辞的报告了这一段话,心里甚是惊骇,随即问道:“照你这样说来,曾家既蓄养了许多武士,又有妖人在他家中,虽还不曾发动;然要去捕拿他,已不是寻常几个捕快所能办得到的了。在势不能不呈报上司,调兵前去;只是万一你探听的不实在,曾家为桃源首富,不比普通没有力量的小民;若兴师动众的,办不出一点儿谋叛的证据来,事情不是糟了吗?” 朱宗琪正色说道:“侄孙岂敢以无稽之谈,欺骗老叔祖!此事千真万确;因他谋叛的情形,已经表露,侄孙才敢前来禀报。不过此时趁他没有发动,还用不着调集大兵,只派遣十几名精干的捕快,前去拘拿足矣!他敢于拒捕,就是谋叛的确证了。侄孙预料这案在老叔祖手里办下来,可以得极大的好处,所以侄孙见面就向老叔祖道贺。” 朱知事是个专一研究捞钱的官,有甚么窍妙不懂得呢!当下便出了一张拘票,轻轻的加了曾彭寿一个煽惑人心、图谋不轨的罪名。派了十几名捕快,直奔白塔涧曾家来。 且说曾彭寿这日陪着广德真人,替老太太换了背疽上的药。只见广德真人说道:“这背疽已治好八成了,我因为你的至诚所感动,原打算逆天行事,将背疽完全治好,才回山去的;无奈你我的缘分已尽,不能再留,就此告别了。” 曾彭寿一听这话,只急得跪地哀求道:“蒙真人生死肉骨之恩,信士惟有终身供养,略表感戴之意。家母的体气衰弱,虽蒙真人治好了八成;然这两成未竟之功,一落到庸医手里,仍是不能望好,甚至前功尽弃。” 广德真人拉起曾彭寿说道:“你初次到观音庙求我的时候,就对你说过了:我和你没有缘,逆天而行,于两方都必不利。于今祸事已将临头了,不是感恩戴德的时候。我不在这里,你的祸还小;若定要勉强留住我,后患便不堪设想了。” 曾彭寿道:“信士为留住真人受祸,就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是真祸避不了,避得了的不是真祸。无论如何,在家母背疽不曾完全治好以前,不问有甚么大祸,也不能故真人回山去。” 广德真人点头叹道:“事情已弄到了这一步,也只好尽人事以听天命。我脱身事外,使你一家因我受累,我也不忍。” 曾彭寿听了也不知道广德真人说这话的用意,更猜想不到究竟有甚么大祸?正待陪着广德真人退回静室,才走出老太太的房,就听得刘贵、成章甫二人的声音,在外面厅上和人吵闹。曾家的房屋很大,在里面只听得吵闹的声音,看不见和甚么人吵甚么事。刚要开口叫人来问,广德真人已回头微笑说道:“真祸果然避不了。捉拿你我的人,此刻已到了外面。你须吩咐自家人万不可乱来,中奸人的恶计。” 曾彭寿突然听了捉拿你我的人到了外面的话,不免吃了一惊。暗想:我安分守己从来不做非法的事,怎得有人前来捉我?并且真人在这一方广行功德,妇孺都知道是个活神仙,怎么敢有人前来捉拿呢?心里一面是这么思量,一面走向外面厅上去打听。 才走过一条甬道,只见刘贵神色惊慌的迎面奔来,险些儿和曾彭寿撞了个满怀。曾彭寿忙让开一步,喝住问道:“甚么事?这般大惊小怪的模样!” 刘贵气吁吁的说道:“不知是那里来的十几个痞棍,假冒县衙里的捕快,一窝蜂似的,直向这里面冲进来。门房阻挡不住,亏得表老爷出来,才把那混账东西,拦住在大厅上,放我进来禀报。” 曾彭寿道:“胡说!县衙里的捕快,也好冒充的吗?你为何也不问问他们是来干甚么事的?我到厅上去瞧瞧!” 说着待往外走,刘贵抢上前说道:“老爷不可出去!那些东西就不是假冒的,也不怀好意;各人都带了单刀铁尺,锁炼镣铐,其势汹汹。老爷出去,难说不吃眼前亏。不如暂时避开一点,回他们一个不在家;等表老爷问明了情由,再作计较。” 曾彭寿一口将刘贵叱开说道:“不用你多话,我家祖居此地几十年,不曾做过犯法的事,为甚么要躲着不见捕快的面?” 旋说旋拔步向外面走。刘贵被叱得不敢开口,只得紧跟在曾彭寿背后。 十几个捕快正在大厅上和成章甫争论,因为知道成章甫是桃源一县内有名的好武艺,捕快们没多大的本领,不敢用强。并知道办这种案子是好差使,可以多捞几文上腰,所以只拿着恐吓的话向成章甫说,并不动武。及见曾彭寿出来,捕快中有个为首的,便上前对曾彭寿胡乱拱了拱手,说道:“我们无事不敢轻造贵府,今日奉官所差,身不由己,只得来惊扰大驾。” 说时向两边捕快使了个眼色,便有四、五个抢上前来;只一抖铁链,就把曾彭寿头颈套住了。 刘贵、成章甫都过来解夺,已有两个捕快被成章甫提起来攒在地下,大叫哎哟!曾彭寿连忙喝住道:“不可无礼!有话好请到里面说个明白。” 随望着那捕头说道:“兄弟祖居在此,不是没有身家可以逃走的人。如果兄弟做了犯法的事,或是被人诬攀了,应该随同诸位到县里去诉个明白,绝不至私逃拖累诸位。承诸位到寒舍来,很辛苦了,请去里面喝一杯水酒,休息休息,再一同到案不迟。” 捕头含笑答道:“本来不仅请大驾一个,还有个住在府上的仙人,也得请他同去。” 曾彭寿引众捕快到里面客厅坐下问道:“兄弟从来安分居家,素不与闻外事,不知究竟为着甚么事,辛苦诸位特地到寒舍来拘捕?拘票上想已写得明白,可以将拘票给我看看么?” 捕头道:“要看票可以,不过先得把住在你家的仙人请来再说。” 即伸手指点了八个捕快,吩咐去各房搜捕妖人。曾彭寿这才急了说道:“广德真人在寒舍给家慈治病,并未出门一步。凡事有兄弟担当,真人万万捕拿不得。” 被指点的八个捕快,那里肯听呢?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冲向各房搜捕,只急得曾彭寿忍不住跳起来说道:“真人有甚么过犯?你们敢加以无礼!” 话没说了,广德真人已缓步从容的走进客厅来,笑向曾彭寿点头道:“何如呢?我原对你说了,勉强留住我是有祸事临头的,你不相信。于今事已到了这一步,惟有同去到案的了,还有甚么旁的话说呢?你刚才说得好,真祸避不了,避得了的不是真祸,好好一同去罢!” 那八个捕快见广德真人不待捕拿就走了出来,都跟在后面准备动手;广德真人只是不觉得的样子。 曾彭寿见了这意外的情形,又听了广德真人这番话,心里比尖刀戳着还难受,不知不觉的双膝跪在广德真人跟前泣道:“受真人天高地厚的恩,涓埃未报;反拖累真人受这种牵连。信士就粉骨碎身,也不能抵偿这大的罪过!” 说罢伏地痛哭,广德真人倒哈哈大笑道:“这算得甚么事!只怪你命里应该遭这劫数,纵有回天的力量,也无可奈何。” 说话时,成章甫已安排了酒菜上来,款待众捕快,并封了一大包银两,暗地送给捕头。要求捕头方便,回县里禀报广德真人早已离开曾家,不知去向;曾彭寿也出门不曾回来。捕头受了银包,说道:“这事只怕办不到,因为案情过于重大,不能马虎过去。不过我们吃这碗公家饭的人,得人钱财,与人济灾;老爷的刑具可以不上,这妖人便不能容情了。” 成章甫又替广德真人说了一会容情不上刑具的话,捕头只是摇头不答应。成章甫心想广德真人的神通广大,捕快是凡夫俗子,绝不能奈何他。越是对真人无礼,越增加自己的罪过,真人断不肯听凭他们锁拿的,遂不认真要求。 成章甫随同捕头回到客厅时,只见广德真人颈上,也和曾彭寿一般的锁了一条很粗壮的铁链;广德真人谈笑自若,好像并不觉着有铁链锁了的一样。曾彭寿就忧愁满面,眼泪断断续续的往下掉。众捕快都全不客气,狼吞虎啖的抢着酒菜吃喝,一会儿便吃喝完了。 捕头亲自动手,将曾彭寿颈上的铁链取下来,说道:“我知道你是个有身家的人,绝不会逃走,不用这东西也罢了!” 曾彭寿对捕头作揖道:“我锁与不锁倒没要紧,真人颈上的炼条,无论如何得求你除下来。” 捕头冷冷的道:“那可不行,这案的要犯就是这个妖人,我担不起这重大的干系。不但铁链不能除下,并得加上手铐,在路上才不怕他逃跑。” 旋说旋回头向一个捕快使了使眼风。那捕快即凑近广德真人,从袖中取出一副铁手铐来;旁边的捕快,帮着将广德真人两手捉住。 广德真人笑容可掬的说道:“不用费事,套上去就是了。我犯了谋反叛逆的大罪,是免不了要套这东西的。” 随将两手向前伸直,任凭捕快把铁铐套上了。曾彭寿这时正咬着成章甫的耳根,嘱托些紧要的话,捕头不容耽搁,逼着就走。曾彭寿隐隐听得刘氏在里面哭泣的声音,惟恐哭得自己老母知道,惊骇忧伤,于衰病之体不利,要求捕头许可到里面安慰一番。捕头不肯,只得听凭众捕快推拥出门。 走不上一、二百步,迎面就遇着几个手擎香烛的人,立在路旁。那几个人看见广德真人上了刑具,被众捕快推拥着走,都现出很惊怪的神气,也没有一人敢上前追问缘由,只一个个忙将手擎的香烛往地下掷了。曾彭寿见了这情形,料知必是来广德真人跟前求药的,也不在意。 又走了一会,已近白塔涧的白石宝塔了。忽听得远远的有锣声响亮,接着就起了一阵呼号的声音;但距离得远,听不出呼号的甚么。一处锣声响后,跟着就有三、四处的锣声响,也是一般的呼号。心里正自有些觉得奇怪,捕头已在前面立住脚,回身向众捕快说道:“诸位兄弟当心点儿,这声音来得好蹊跷,敢莫是纠众前来劫犯的?且把姓曾的刑具上起来。” 那些捕快听了,各人脸上都露出惊慌的神气,抖出铁链,仍将曾彭寿锁好。各人都亮出单刀铁尺,准备厮杀的模样。捕头见大家都已了,才在前面引着急走。刚走近白塔底下,四面的锣声和呼号的声音,已渐渐的包围会合拢来了。捕头又停了步,向左右前后看了看地势,说道:“我们不能再向前走了,此地有这宝塔竖着,我们立在宝塔下面,免得四面受敌。把差使锁在宝塔上,即算是来劫抢的,也难得手些儿。” 捕头的话才说出,大家七手八脚的,将锁广德真人、曾彭寿二人的铁链穿过宝塔的石门锁住。曾彭寿也料知是地方人曾受过真人恩惠的,得了这消息不服气,纠众前来救真人和自己的,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只是看广德真人的面色,却像十分着急,不似初出门时的谈笑自若了。 正在这慌乱的当儿,塔顶上猛然发出了一声大吼,如晴空放了个霹雳一般。随着那吼声,苍鹰扑兔也似的扑下三条大汉来;每人放出一对流星,与六个大车轮彷佛,呼呼的向众捕快打去。那些捕快的单刀铁尺虽都已亮了出来,然那里有他们施展的余地?一碰着流星索,就被绕得把握不牢,破空飞到数丈以外去了。只打得那些捕快,倒的倒,逃的逃! 四下里呼号之声,又已抄围过来,果是地方人闻风前来搭救广德真人和曾彭寿的。见众捕快抱头鼠窜,不由分说的,抓住便打。身体灵便、脚步迅速的,就逃出了重围;笨滞些儿的,都被打得奄奄一息。地方人见所有的捕快,除几个已打得半死,倒在地下不能动弹的而外,其余都已逃跑得无影无踪了,才齐集在白塔之下,向广德真人叩头。 此时曾彭寿和广德真人锁在白塔上的铁链,都已被那三个使流星的少年拉断了。曾彭寿心里很感激那三个少年,正想请问三人姓名,并致谢一番;无奈这时从四面包围拢来相救的乡民太多,拥挤了一大堆,竟不见有那三个少年在里面。 只见广德真人对着许多叩头的乡民叹道:“虽承你们大家的好意,将我二人从捕快手里救了出来,只是这乱子却益发闹大了。你们要知道,我二人并没有犯罪,到桃源县不过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于今经你们这般一打一救,又死伤了这好几个捕快;在此不但曾家逃不了这灭门之祸,便是你们的身家性命,只怕也因此不能保全。” 乡民中有些明白事理的,听了这话着慌起来,只惊得面面相觑。曾彭寿也顿时觉悟了,向众乡民问道:“刚才有三位年龄很轻、手使流星的人,从白塔上跳下来的,是那三位?我一时不曾认明面貌,请大家指点出来。”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回说不知道。 曾彭寿彷佛看见那三个少年的装束,都是短衣窄袖,包头草履,俨然武士的模样。细看众乡民中,没有一个像那种装束的人,心里就很觉得奇怪。只得再问道:“敲锣邀集诸位来相救的,是那几位呢?” 众乡民见问,也都回头寻觅手里提了铜锣的人;但是各人手中全是锄头、扁担一类的农具,临时拿了当作兵器使用的,没一个提了铜锣的。 即有一个乡民说道:“我们正在田里做功夫,并不知道有捕快来曾家捉拿仙人的事。忽然听得有锣声响亮,我们停了工看时,只见一个穿黑衣黑裤、脚套草鞋的后生,一面敲着锣飞跑,一面口里大声喊道:“哎呀!大祸来了呀!救我们性命的活神仙,在曾百万家里被捕快捉去了呀!受过活神仙恩典的人,快去救活神仙呀!” “在田里做功夫的人,都跳上来跟着向这里飞跑,越跑跟的人越多。才跑过这山嘴,就看见十来个捕快,向大路上逃走。那敲锣的喝一声打,也不知是些甚么人打手,一会儿就打得倒的倒了,逃的逃了。我们也没留心看那个敲锣的,不知此刻到那里去了?” 这人说毕,接着又两三个人说所见敲锣的情形也是和这人一样。曾彭寿此时如堕五里雾中,摸不着是怎么一回事。广德真人举手挥着大众说道:“你们上了奸人的当了,快些回去各安耕作。这番的祸事,本是因我而起,我应一身在这里承当;你们须听我的话,以后万不可多管闲事。你们要知道那句‘贫莫与富斗,富莫与官争’的俗语。快去,快去!你们都不是当得起风浪的人。” 众乡民中有一个衣服整齐些儿的人,出头问广德真人道:“真人与曾百万家,都不仅没有犯罪,并是救我们这一方疾病困苦的福星;桃源县为甚么要打发这些捕快来捉拿呢?真人具广大神通,远近百数十里的人,无不知道;怎么听凭那些如狼似虎的捕快肆行无礼呢?” 广德真人笑道:“我何尝犯了罪?罪在不该救你们的瘟疫;曾家又何尝犯了罪?罪在不该号称百万。十几个捕快,我原不难禁止他们在我跟前无礼;但官厅的力量,不仅在这十几个捕快;十几个捕快拏我不去,接着便有多上几倍的大兵到来。以我的神通而论,就有千军万马来,也看得和一群蝼蚁差不多;不过我这回身入尘寰,志在救你们一方的瘟疫困苦;若因我的原故,使你们这一方受刀兵惨劫,岂是我原来入世救人之意!谁知大劫难逃,我尽管如此存心,奸人偏有这般好计较。” 说到这里,悠然长叹了一声道:“事情已闹到了这一步,但怕我一人的力量,挽不回这样的大劫。” 那人奋臂嚷道:“真人不是为救我们一方的瘟疫,不至身入尘寰。于今为救我们获罪;而这回的乱子,又是我们闹出来的,我们怎能脱身事外?就是曾家也是这一方的福星,有谁不称赞他是个善人;他如何会做犯法的事?显见得是有人陷害。我们到这里来的人,有一大半是曾家的佃户,其余也都是受过曾家好处的人。曾家平时帮助我们,于今他家出了这样意外的事,我们也应帮助他才是道理。” 曾彭寿正待发言,广德真人已大声说道:“这岂是你们空口说白话可以帮助的事?你们就此各人回家耕种去罢,刚才已打死打伤了这么多捕快在这里,逃回县城的捕快,必然张大其词的禀报。清平世界出了这般重大的事件,不久必有大兵到来。你们都是纯良百姓,无拳无勇,聚集在一块,不但救不了我们两人,一时大兵到来,看了这种情形,反大中了奸人的圈套了。你们快回去罢!” 广德真人说毕,即有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大汉,举着手中檀木扁担,回身对大众说道:“仙人吩咐的话,是不会错的。我们暂时各人回去,且看桃源躲怎生派兵前来拿仙人和曾百万?那时若我们看了太过不去,就犯罪也说不得,仍须来和他们拚一拚。我是一个不知道怕死的,这句也不知道甚么东西叫做王法;弄发了我的性子,那怕皇帝老子亲身来奈何仙人和曾百万,我也是给他一顿乱扁担砍死。” 曾彭寿看这大汉时,认得是自己的佃户张四。张四有同胞兄弟六个,都是入了哥老会的,不过平身的行为尚能安分,不和寻常的会党一样,无恶不作。张家在曾家当佃户,已有几十年,因为没有甚么过犯,所以曾彭寿不退他。张氏六兄弟之中,只张四的性情最急,一般认识他的人,都替他取个绰号,叫做急猴子。六兄弟因在哥老会中,都练过一会儿武艺,也只这急猴子张四的本领高强些,能使得动二十斤重的铁鞭。 曾彭寿也是个会练武的人,平日对于同道的人,自有一点同情之心。这时见张四当大众说出那番话,心里当然欢喜;但是脑筋中有广德真人反又中了奸人圈套的话,先入为主,知道这乱子已经闹大了,越再胡闹下去,越不可收拾,便呼着张四说道:“你虽是一番好意帮助我,只是像这样帮助,不仅我得不着你的益处,你反害了自己,并害了许多邻居好朋友。万不可如此胡行!我问心没有做犯法的事,不怕见官见府;真人更是专救人疾苦的,官府都是凡人,何能奈何他老人家?请你们大家安心回去,我不待大兵到来,决计自去桃源县投到。这次承了你们的盛情,日后再图报答。” 曾彭寿说了,即向广德真人说道:“此时仍须请真人同到寒舍去,还有些须求指示的事。” 广德真人点头应好,二人遂别了大众回家。在半路上遇着成章甫、刘贵;成、刘二人因得了白塔下打架的消息,特来探看的。曾彭寿对成章甫略说了一遍遇救的情形。 已到了家中,谁知曾彭寿的老太太自经广德真人调治后,本已好过八成了;这日忽听得捕快在外面吵闹,媳妇躲在房里哭泣,遂向房中伺候的老妈子追问原由,偏遇着一个不知轻重的老妈子,直说老爷和仙人都被县衙里派来的捕快,用铁链条锁上了;年老多病的孱弱之躯,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忧伤惊骇?当即吓得痰涌上来,背上将近治好的疽口,也登时破裂了。 老妈子急报知刘氏,刘氏痛上加痛,也只得忍住哭泣前来灌救。此时众捕快已拥着曾彭寿、广德真人去了。刘贵本待追上去,将老太太吓坏了的情形,告知曾彭寿的;刘氏逆料就告知也不能自由回来侍奉,徒然伤丈夫的心,不许刘贵去报。好容易才把个痰迷了的老太太,灌救转来了;不过灌救虽是灌救转来了,活神仙与曾彭寿被捕快捉拿去了的事,已经瞒不过这老太太了。 老太太痛儿子的心切,那里禁得住悲伤呢?广德真人费了多少精神才治好了八成的背疽,疽口一破裂,又是前功尽弃了。正在床上痛楚呻吟,曾彭寿回来了;看了老太太这种奄奄待毙的情形,不由不急得五内摧折。他原打算归家安慰老太太一番,即自去桃源县投案听凭处置的;及归家见了老太太这样临危的神气,就是平常的儿子也不忍在父母临危的时候走开;何况曾彭寿纯孝出于天性呢! 他只得出来和广德真人商量道:“于今已闹成这么大的乱子,我若不急去自行投案,顷刻之间,必免不了又有大兵到来,反使地方无干的人受累。只是家母的病,因惊吓更加重了,我怎能忍心害理,撇了家慈自去投案呢?” 说时已泪流满面。广德真人连忙止住道:“这事如何能教你去自行投案?事原因我而起,投案自有我去。你尽管安心在家侍奉老母,我就去县里走一遭。” 曾彭寿听了,心里当然不安;待用言语劝阻,广德真人不俟曾彭寿说出,已接着说道:“你不用代我担心,县里断不能奈何我!我只去将话说明,县里无论有多少人,也不能把我留住。不过我此去,到县里说明了你我的心迹,我自回山修养,从此不与闻人世之事,也不再回到你这里来了。你为人存心正直,将来必得善报;至于眼前的死生得失,是不足关怀的。” 曾彭寿听说县里奈何不了他,心中才安了些儿,随即双膝跪下来说道:“在真人未来寒舍替家母治疽以前,我原发了一个心愿;不问是何等人,只要能将家母的背疽治好,我情愿将现在所有的财产,平分一半,作为酬谢。于今蒙真人慈悲治好了,在几日以前,我就思量真人绝不希罕我这一点儿酬谢;但是我既发了这个愿,不敢自欺欺天。几番打算请示真人,求吩咐将这一半财产做何种有功德之事;只因私心想待家母的病全好,所以迟到此时。” 广德真人大笑着摇手说道:“我已明白,不用再说了。你须知有钱做功德也得有缘,我早说过与你无缘;不但不可再提酬谢的话,并不可再存酬谢的心。你起来,我就此告别了。” 曾彭寿起来说道:“求真人略等一会儿,我去里面取一件东西就来。” 说着,匆匆的进房里去了。没一会,曾彭寿带着刘氏同出来,夫妇双双跪拜下去。曾彭寿双手捧着两片半圆形的古玉说道:“尘世没有珍贵的东西,可以奉献真人。这两片古玉玦,虽也一般的不足珍贵;但先祖传下来,视为传家之宝,我夫妇只好借此聊表一点诚敬之心。无论如何,得求真人垂怜收下。” 广德真人绝不踌躇的,伸手取了一片说道:“我受你一半,这一半你仍留着罢。” 当下看也没看,就揣入怀中,扬长出门去了。曾彭寿夫妇径跪送到大门外,曾家仆妇也都跪送。广德真人从曾家出来,他的脚步极快,不须一时半刻的工夫,便到了桃源县衙门外。 这时被打得逃回去的捕快,也正不前不后的到了;大家一见广德真人,都不禁吃了一吓。然众捕快的心理,因未见广德真人显出何等本领,在曾家上刑具的时候一些儿没有反抗,便不觉得广德真人可怕;仍是一拥上前,想将广德真人拿住。但是各捕快都是赤手空拳,兵器铁链多被打掉了,只能几个人一起将广德真人捉住。广德真人立着动也不动,笑向众捕快道:“你们到这时候才把我捉住,又是迟了啊!我要逃走,还逃到这地方来吗?” 众捕快也不理会,推的推,拉的拉;只是如蜻蜓撼大树一般,那里撼得动分毫呢?衙门外这么一嚷闹,衙门里面的人都知道了,便跑出来了一群人,也帮着推帮着拉。人虽加多,依然是不得动。 广德真人任凭众捕快推拉了一会才说道:“我若是不敢进衙门里去,便不自己送到这里来;不过你们打算我还是在曾百万家里的时候一样,听凭你们摆布,就错了念头了。我因为曾百万是个善人,是个孝子,不忍拖累他,所以由你们要锁上铁链就锁上铁链。此时,我已到了这里,还许你们无礼吗?我也懒得和你们纠缠,看你们有些甚么能耐,尽管使出来!你们若怕我逃跑,我坐下来罢!” 说着,盘膝往地下一坐,坐了下来。怎生模样?请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05回 闲道包抄官民激斗 托孤郑重主仆伤离 话说众捕快要推动广德真人,却如一座大山,丝毫不能动弹。后来广德真人索性坐了下来。众人中也有头脑明晰些儿的人,知道用强是办不到的,遂改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孔,很殷勤似的说道:“我们怎敢对你老人家无礼?只求你老人家肯进衙门里去,就教我们各人叩几个头都使得。” 这人正在说的时候,忽听得里面升堂的鼓响,广德真人即立起身来说道:“这倒像一句人说的话。大老爷升堂了,我进去瞧瞧罢!” 直向衙门里走去。众衙役左右前后的包围着,径到了大堂之上。 朱知县正在坐了大堂,将要审问旁的案件;尚不曾开口传人,就见一大群衙役,拥着一个宽袍大袖道人模样的老儿进来;大摇大摆上堂,目空一切的气概。朱知丝见衙役中有衣服撕破,头面伤损的,就情形推测,已知这老儿是曾百万家的妖人了。刚待拍几下惊堂木,显出点儿堂威来,把广德真人目空一切的神气吓退;两边站堂的吏役,已齐声向广德真人吆喝。 广德真人只作没听得,几步走到大堂中间,昂头向朱知县说道:“我本一念慈悲,身入尘寰,挽回浩劫;白塔涧附近数十里的瘟疫,全由我治好了。你为一县的父母官,应该感谢我才是道理。曾彭寿的祖父曾捐十万石杀,救活一郡饥民;曾彭寿本人,也力行了半生的善事,白塔涧一方无人不得他的好处。 “你做父母官的,对这种善良百姓,应该奖励他才是道理;谁知你竟听信小人的谗言,派捕快来捉拿我和曾彭寿。曾彭寿是个孝子,他母亲此刻病在垂危,是我不忍见他母子分离之惨,特地将你派去的捕快打得四散奔逃;并打死了几个,留在白塔之下示众。又恐怕被打回来的捕快,向你乱报,诬陷良民,我因此亲自来这里说给你知道。我去了!” 只见广德真人的身体略晃动了一下,便是一条黑影从丹墀里冲天而去。早把个朱知县吓得呆了;堂上站立的三班六房,也都惊得面面相觑,以为是真仙下降。朱知县愕然了好一会,才回复原状。被打得逃回来的捕快上堂,禀报了到曾家捕人,及许多人鸣锣劫犯的情形。朱知县慌了,没有主张。 此时朱宗琪还在衙里,朱知县遇了这大的乱子,也没心情再审问旁的案件了,随即退堂问朱宗琪道:“你说曾彭寿家里蓄养了许多武士,打造兵器,图谋不轨,何以捕快到他家里拿人,往不见有武士出来阻挡呢?曾彭寿和那妖人都俯首就缚,并不抗拒,是甚么道理呢?” 朱宗琪从容笑道:“老叔祖辖境之内,巴不得没有图谋不轨的事;不过曾彭寿和那妖人此刻已经拘捕到案了没有呢?” 朱知县皱着眉摇头道:“这事已弄得糟透了;若再胡乱办下去,只怕连我的前程都不妥当。那妖人确是有些道理,不是假借邪术欺骗乡愚的。他在朝廷法堂之上,居然能身体一晃,就无影无踪,这岂是欺骗乡愚的邪术?并且他见了我的面,神色自若,侃侃而谈,没有一点儿畏惧样子;可见他心有所恃。我们万一斗不过他,岂不是自寻苦恼?” 朱宗琪听了这几句话,倒有些慌急起来,问道:“妖人居然办到了案吗?怎么身体一晃,就无影无踪了呢?” 朱知县这才把广德真人所说的,及捕快禀报的言语,述了一遍。 朱宗琪听罢,才放了心,显出得意的神情说道:“好吗!侄孙初听了妖人见叔祖面的话,心里不由得有些疑惑起来,像这样反形已露的叛逆罪犯,如何几十个寻常捕快,居然能将他们拘捕到案呢?这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吗?谁知道原来是这般一回事!侄孙倒要请问老叔祖一句话,老叔祖说捕快到曾家并不见曾家蓄养甚么武士,曾家既是没蓄养武士,何以有几个捕快被打死在白石宝塔之下呢?于今曾家的逆迹昭著,竟敢率众拒捕,打死捕快,老叔祖为甚么倒责骂小侄孙? “妖人若毫无妖术,怎得称为妖人?身体一晃,就无影无踪,这不过是一种障眼法;在江湖上玩幻术的人,谁也有能隐形遁迹,算不了一回事。老叔祖若因为妖人会点儿妖术便害怕,不敢认真办理这案,这还了得!于今姑无论被大胆的曾彭寿率众打死了几名捕快,在势已经骑上了虎背,不能就此罢休。即曾彭寿和妖人谋反的形迹,已经显露出来;老叔祖不请兵剿灭,将来地方糜烂,老叔祖身为一县之宰,谁能代替老叔祖受过呢?” 朱知县沉吟不快道:“若曾彭寿果是谋叛,因拒捕打死了捕快,那么请兵进剿,何用踌躇!无奈曾彭寿为本县巨绅,历代忠厚居家;他祖父捐谷救荒的事,已上达天听。几十年来,曾家没有过诉讼之事,名字不入公门;可知纵不安分,也未必便至于谋叛。当你来告发他的时候,我心里也原是这么想。不过……” 说到这里,他略停了一停,即接着道:“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对你说明。我不过想借此多捞他几文到手,填补填补我到任以来的亏累,所以依你的话,派捕快去捉他来,以为绝没有捉不来的道理。只那个甚么真人,是个有法术的,派去的捕快,十九捉拿不到。那东西捉不到也罢了,我正好借着要妖人到案,着落曾彭寿限交。弄到结果,不愁曾彭寿不使出大把的银钱来,恳求了案。 “谁知捕快去那里,竟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出来!逃回的捕快还不曾上来禀报,那妖人倒先来了。听那妖人说的话,很有些气魄、有些道理,并说明我不应听信小人的谗言。我再四思量,于今向上头请兵进剿叛逆,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但是请来的兵,不能由我这做文官的知县统率进剿。拒捕打死捕快的事,那妖人已当我的面承认是他干的。 “曾家本没有蓄养多少武士,这里兵队去剿,曾家必没有反抗,将来凭甚么证据,硬指曾彭寿为谋反叛逆呢?谋反叛逆的罪名虽大;然没有确切不移的证据,也不能随意拿这种大罪告发人家。反坐起来,须知也是很重的。所以我觉得这事当初就不应该听信你的言语,于今弄假成真,上不得,下不得!” 朱宗琪行所无事的模样笑道:“原来你老人家精细过了头,想到隔壁去了。拒捕打死捕快的事,妖人当着你老人家的面承认是他干的,你老人家便也承认是他干的么?即算他说的不假,可以相信确实他干的;难道朝廷耗国帑蓄养着办案的捕快,应该送给那妖人打死?官府不能过问么?捕快奉着长官谕帖,出差办案,朝廷许可人民格杀勿论的么? “于今妖人既已身体一晃即无影无踪,不是寻常捕快所能拘捕得着;休说曾有拒捕打死捕快的事,就是没有这回事故,也应着落曾彭寿限交妖人出来;何况曾彭寿确是谋叛拒捕的主要犯呢!那妖人不是本地方人,据捕快禀报,当时有人鸣锣聚众。那白塔涧一带居民,有多半是曾家佃户,这种聚众反抗官府的事,岂是不相认识不相关切的人,所能纠合指使的? “你老人家以为曾家蓄养武士,一定蓄养在他自己家中吗?这回鸣锣召集,出头动手打死捕快的,不待说都是他家平时蓄养的武士。至于那三个从塔顶上扑下来,扭断曾彭寿和妖人的炼铁,使动流星打众捕快的,更可知是早已安排好了的武士。曾彭寿就有一百张口,也辩白不了。 “这样逆迹昭著的案子,落到老叔祖手里,你老人家尚且犹疑,不敢请兵剿办;难道要等到城池失陷了,再自请处分的好些吗?如果你老人家存心姑息,小侄孙为保全地方、保全自己身家计,不能不去上头告发;那时于你老人家的前程,恐怕真有些不便呢!” 朱知县原是个捐班官,纯粹由金钱的力量,得到这桃源县知事的任;才干、经验都一些儿没有。起初听信了朱宗琪的话,利令智昏,想借此敲曾彭寿一回竹杠;料不到会闹出打死捕快的乱子来。 他派遣捕快去拘捕曾彭寿的时候,心里明知道朱宗琪告密的话靠不住,又亲经广德真人那么一番告诫,一番神出鬼没的举动,因此不由得有些情虚害怕起来,所以向朱宗琪说出那些责备的言语。及见朱宗琪如此这般一说,胆气又壮将起来了;心里就明知是一件冤诬的事,为已成了骑虎之势,也只得抹煞天良,放开手段做去。当下又与朱宗琪计议了一会,自然张大其词,去呈报上峰,请发兵捕剿。 且说曾彭寿自从广德真人走后,心里十分放不下,随即对成章甫说道:“我再也想不到平白无故的,会闹出这样的大祸事来!据真人说是上了奸人的圈套,究竟陷害我的奸人是谁?真人未曾明言,我也不敢随意猜度。总之,若没人暗害,我历代安分居家,断不至有这飞来之祸。不过要暗害我的,只管暗害;我家几十年住居此地,没人做过半点犯法的事,无论怎生借口害我,我也不怕。 “那三个从塔顶跳下来救真人和我的壮士,与敲锣聚众的几个人,都趁纷乱的时候走了,不使我认明他们的面貌;可知也是暗害我的人,有意做成这种圈套,加重我的罪过,教我无从辩白。其实我此心坦白,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我也不害怕。我所最着急的,就是老母的病,因此事陡加厉害了;我万不能撇下他老人家,自去县里投案。 “于今真人虽到县里去了,只是到县里以后的情形怎样?我十分放心不下。你有几个熟悉的人在县衙里,惟有辛苦你一趟,请你去打听打听。得了甚么消息,便来告我。县衙如有须使费的地方,多少尽管使用。” 成章甫答应着去了。 白塔涧一带的乡绅,也有和曾家交情好的,见曾彭寿忽然被捕,忽然遇救,多来探望;但没有一人能替曾彭寿出主意。曾彭寿见老母病在垂危,五衷纷乱,除打发成章甫去县衙里打听消息而外,就只知道哭泣忧虑,一点儿摆布的方法也没有。就在这夜,老太太竟因惊吓死了。曾彭寿忙着棺殓,更没心情处理官司的事。 成章甫也一连两日没有消息。曾彭寿料知祸已临头,绝不能脱身事外,不敢将老太太的灵柩久停在家,第三日才草草办完葬事。只见成章甫骑着一匹马飞奔回来,累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说道:“旁的话都没工夫说了,全家赶快逃避罢!金银杂物都不能要,只顾性命要紧。快快快!不但你一家要逃,我还得去通知左邻右舍,都非暂时逃避不可,大家死在这一个窟窿里不值得。” 匆匆说完了这几句又待上马。 曾彭寿虽则惊得脸上变了颜色;然他是个安乐家居了半生的人,从来是守静不动的,也未曾遇过急难的事;一时教他撇了家业,率领妻室儿女逃走,一则觉得无处可逃,二则还不曾明白逃避的必要,一手将成章甫拉住说道:“毕竟是如何的情形,要这么急迫干甚么?何妨把原由说明了再商量呢?” 成章甫着急道:“那里还有细说的工夫?来剿这村子的官兵,已快要到了。我与官兵同时出城的,幸亏我的马快,抄小路赶来报信。他们这回来,带了无数的大炮,议定了围住村庄,不由分说,只一阵大炮,就得将村里所有的房屋轰为平地。不问男女老少、士农工商,一个也不许留着。你知道了么?你说除了赶急逃命,还有甚么生路?” 成章甫说罢,也不顾曾彭寿,飞身上了马背,驰向白塔涧一带的邻居报信去了。 曾彭寿听了这消息,又看了成章甫那么慌急的情形,心里自免不了又惊又诧;只是他因为老母的葬事已经办妥!并不慌张害怕。随即传集家中婢仆说道:“成表老爷刚从县里回来报信,说因前日打死捕快的事,官府以为这白塔涧的人存心反叛,已调了大兵前来,打算血洗这白塔涧。此刻兵已到半路上来了,我们若不赶急逃走,大家都保不了性命! “你们在我家中帮忙年数,虽有多有少,然都不曾得着我家甚么好处;今日忽然遇了这种天外飞来之祸,你们只管各自去逃性命,不用顾我。我家中的银钱衣服及一切器具,你们那人拣心里欢喜的拿去便了。我横竖不能携带,终得给外人搬去,不如送给你们,算是我一点酬劳的意思。你们快去拾夺了走罢!我等你们先走了再走。” 曾彭寿说到后来嗓子也硬了,眼眶也红了;众仆婢都变了颜色,面面相觑。只刘贵出来说道:“我们平日吃老爷的,穿老爷的,还得拿老爷的钱养家赡眷;于今老爷遭了祸事,我们若只管各自逃生,撇了老爷、太太、少爷不顾,还可算得是一个人吗?血洗这白塔涧的兵,既已到了半路,老爷是不能不逃走的。我们平日受了老爷的恩典,要报答就在这种时候。我们应该齐心合力的,保着老爷、太太、少爷,一同逃往别处去。银钱衣服,能带的便带,不好带的就给外人搬去,也算不了甚么。” 众仆婢齐声说好。 曾彭寿正待说人多了,便一路同逃,反为不便的理由;猛听得外面人声鼎沸,俨然如千军赴敌,万马奔腾,由大门外直喧闹进来。众仆婢不约而同的惊呼道:“快从后门逃走罢!官兵已杀进来了。” 刘贵顺手从大厅两旁陈设的刀枪架上,取了一把大砍刀在手,义形于色的向曾彭寿说道:“我拚着性命去抵挡一阵,老爷快带着太太、少爷从后面逃走。” 众仆人见刘贵如此忠义奋发,也都从架上抢了一件兵器在手,跟着刘贵去抵杀官兵。曾彭寿生性仁厚,看了这情形,怎忍心将一干义仆置之死地,自己独去逃生呢?只得也把心一横,扎拽起衣服,提了一把单刀,准备死在一块。 主仆数人迎到外面大厅上,只见当先进来的是成章甫和几个与曾家要好的乡绅,后面跟着一大群的农民,约有几百人;有相随进来的,有立在门外晒谷场里的,各人手中都操着铁销扁担。曾彭寿见不是官兵,心里略宽了些。 那几个乡绅对曾彭寿说道:“我们都是这白塔涧的土著,从来安分耕田种地,不做犯法的事。刚才承成先生前来报信,桃源县竟为前日在白宝塔下打死捕快的事,调兵前来血洗我们这一方。我们都有身家财产在这里,一时能逃向那里去?圣人说了的:死生有命。我们命里应该死,逃也逃不了,不如大家聚集做一块,商量一个方法,避开了这一难,再和桃源县去湖南抚台那里算账!看他凭甚么证据,指我们是谋反叛逆,请兵前来血洗?” 这乡绅话才说毕,急猴子张四举手中檀木扁担,往地下一顿,只顿得墙壁都震动起来。紧接着大声说道:“像桃源县这种疮官,比强盗还不讲理。我们千数人的性命,若都冤枉死在这瘟官手里,太不合算。我们特来请曾大老爷作主,看应该如何调度我们去厮杀?我们都听大老爷的吩咐;如有那个敢不听大老爷的话,就请他试试我的扁担。” 同来的农民异口同声的大呼,愿听曾大老爷的号令。 曾彭寿还没开口回答,只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炮响,把大家的耳朵都震得麻了。这一炮才响过,接连又是几炮;炮声过去,房屋倒塌的响声,和老弱妇孺呼号哭泣的惨声,各方同时并作。在曾家屋里屋外的人,各有父母妻子,听了这些声音,也都号哭起来。其中有几个大声喊道:“我们终归免不了一死,不如大家杀到村口去,要死也和他们拚一拚。” 曾彭寿到这时才开口说道:“官府既这般不问青红皂白,凭空下此毒手,我们也只好各拿性命与他们拚了。不过他们在村口架起大炮,对村里乱放,我们若就这么成群结队的迎上去,必被大炮轰成肉泥。我们须分做两路,从两边山脚下,分抄出村口;已抄到了大炮跟前,便可放胆杀上去了。” 众人都依曾彭寿的吩咐,立时将所来的人分做两路,一路由曾彭寿统率,一路由成章甫统率。正在那天昏地暗、鬼哭神号的时候,各人都红了眼睛,奋不顾身的向村口抄去。半途中虽也被炮弹打死了几个人;只是越打死了人,越切齿得厉害。 那些来屠村的官兵,并不是曾经训练、曾经战阵的;以为堵住村口,向村里轰击大炮,是千稳万稳的战略。村里的人,除了束手待系,没有反抗的可能;便是要来反抗也得村口来,才能与官兵接触。官兵堵住村口,炮口全是朝着村里的,就是铜筋铁骨的人,也当不起一炮弹,因此毫不在意。和打猎的人熏狐狸洞一般,只顾对村里发炮;谁也没想到村里的人,竟不怕炮弹厉害!从两旁山脚下,包抄到村口,才齐吶喊一声,冲杀出来。勇敢会把式的当先。 官兵措手不及,炮身又笨重非常,慌忙之际,那里能掉转口径来开放?村中农民为自救生命财产,又拿官兵当凶恶的虎狼一般看待,既杀到了跟前,自然勇气百倍。好一场恶斗!直杀得一营官兵,七零八落的奔逃。带来屠村的十几尊大炮,固是一尊也没有搬去;就是各兵士手中的武器,和头上的包巾、身上的号褂,也遗弃得满地皆是。 这一次的官民决斗,可算是村民大获全胜了。官兵光着身子逃跑,曾彭寿不许众人追赶。众人争着拾起遗弃的衣巾器械,都兴高采烈的到曾彭寿跟前报功,并各自夸张如何动手与官兵相打的情形。 曾彭寿只得向大众慰劳了一番,说道:“我们这一村都是安分的良民,实在料不到会闹出今日这样的大祸乱来。今日来的官兵,虽被我们打跑了;但是我们谋反的罪名,也就因此成为铁案了。我们此刻大家都在这罪名底下,我仔细思量,惟有一条生路可走;仍得要大家努力,才可望保全这一村人的性命。 “那一条生路呢?就是一面推举几个正派绅士,星夜赶到省城去,向巡抚部院呈诉全村被冤抑的情由,求替全村人作主;就须多使费些也说不得。一面仍须大家齐心协力的防守;此回的官兵败去,自免不了跟着又有兵来;我们若不趁早安排如何防守,终不免同归于尽。我们这几百人,从此以后,非等到这祸事已了,断不能各自分开回家,要死也大家死在一块的痛快些。” 中有两个乡绅说道:“乱子已闹到这么大了,不是一个人一家人的事。不过事情是由曾家引出来的,这白塔涧一带,也只有曾家最富;我们此时在这村口,议论不出甚么防守的方法来,且大家回到曾家去商议。今日是绝没有官兵再来的了。” 众人同声应好,于是一窝蜂的拥到曾家。 当下几个乡绅计议了一阵,分派某人去县里探听消息,某人去省里呈诉情由,并设备种种防守的器具;只不敢使用官兵遗弃下来的大炮,恐怕打死多少官兵,乱子益发闹大了,不可收拾。分布防守的人,已经调拨停当了。 曾彭寿思量这事闹到结果,无论湖南巡抚如何肯原谅白塔涧农民的心迹,替农民作主;但他觉得自己是这案的祸首罪魁,是万不能侥幸免罪的。若趁这时候只图自己高飞远走,虽不见得走不掉,不过他心想:“为我自己一个人,已害得全村的人受拖累。于今全村的人,都愿尽力救护村庄,并听我的号令,我反趁这官兵不到的时候,撇下他们跑了,问心也太过不去。只是我不趁逃跑,事情弄到结果,全村的人都可望开脱;惟我一家是绝无开脱之望的。我既没有兄弟,又只有一个年才三岁的儿子,若死守在这里,必是父子同归于尽。我曾家的嗣续,从此而斩,这却如何使得呢?我于今既不能逃走,这三岁的儿子和他母亲留在此地也没用处,不如教刘贵护着他母子,趁这时候逃出去。儌天之幸,我能保住性命,事后不难夫妻父子再图团聚;即不幸能留着一点后裔,也可以存曾家的血祀。” 曾彭寿心中如此计议妥当,遂对他妻子刘氏及刘贵、成章甫几个亲人,说明了他自己这般计算。刘贵即拍着胸膛说道:“我原是要请老爷带着太太和少爷逃往别处去的,那时老爷不肯。此时又闹了这一回大乱子,全村的人都来这里听候老爷的号令;老爷若忽然在这时候逃走,情理上也是有些说不过去。太太、少爷一点儿事不能做,本来可以不必在这里担惊受怕。我受了老爷太太的大恩,我应该拚命保护太太少爷出去;只候老爷吩咐向那方逃走。” 曾彭寿还在踌躇,刘氏已流泪说道:“若是老爷同逃,那怕天涯地角,我也得跟着逃去。于今老爷在这九死一生的地方,不忍撇下全村的人逃跑;我难道是铁石心肠,就忍撇下老爷逃跑吗?我宁死绝不离开老爷一步。” 刘氏说到这里,刘贵的妻子也走过来说道:“我在太太跟前,伺候了这么多年;太太逃到甚么地方,我也得跟到甚么地方。” 曾彭寿向刘氏说道:“你撇下我走,不与我撇下全村人走相同。全村人为我受累,我倒只图脱身事外,这是于情理都说不过去的。我教你走,一则因我家的嗣续不能断绝,你母子离开这凶多吉少之地,可以存我家血祀;二则因你母子在此,不但不能帮着做甚么事,反分了我的心思。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可如此固执。” 刘氏哭道:“不论你如何说,我只知道你在那里,我跟在那里。便有刀架在我头颈上,我也绝不走开。” 曾彭寿道:“你是这么固执,我家的嗣续不因此绝灭了吗?” 刘氏毅然决然说道:“我家若应该因此绝嗣,我就依你的话逃出去,这一尺来长的儿子,也不见得便能养大成人。如果这儿子命不该绝,他于今也有了三岁,早已不吸乳了,随便托一个可靠的人,带出去抚养,也不一定要母亲,才能养活。总之,我儿子可以不在我跟前,我不能不在你跟前。” 成章甫知道刘氏是个三贞九烈的妇人,断不肯撇了丈夫,自顾逃命的。听了刘氏的话,便对曾彭寿说道:“嫂嫂既如此义烈存心,自是勉强不得。只要有可靠的人,能将这孩子付托给他,逃出去抚养;你夫妇的心愿,也就能达到了。” 曾彭寿点了点头道:“我身边可靠的人,本不止刘贵一个,惟是心地纯洁,能始终不变,可以受我这般重托的,仅有刘贵一个我可放心。却不知刘贵愿意受我这种付托么?” 刘贵怔了一怔,才说道:“老爷知道我是个极粗极笨的人,老爷有甚么驱使,不怕是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少爷还止有三岁,虽说早已能吃饭了,究竟不能和长大了的人一样。这回逃出去,好便不久仍可回来;万一不幸,这担负就完全在我身上。我不是畏难推诿,所虑的就是我非精细人;若将少爷抚养不得法,怎么对得起老爷太太呢?这岂是一件小可的事!有太太同走,我只专心伺候,你老人家固可放心,我自己也实在有把握。教我一口担负抚养少爷的事,就得求老爷、太太和表老爷再行斟酌。” 曾彭寿道:“这何须斟酌?凡事尽人力以听天命。你能养活这孩子的一条性命,不冻死,不饿死,使他长大成人;再将今日以前的种种情形告知他,使他知道他自己的来历,你身上的担负便没有了。你能答应我,我再有话和你说。” 刘贵略低头想了一想,慨然说道:“老爷、太太只有少爷这点亲骨肉,于今处在危难的时候,太太又立志不与老爷离开;我从小受老爷、太太的大恩,此时若不答应,也再找不出可以付托的人。我尽我的心力,暂时救少爷逃出去要紧;至于将来伺候少爷长大成人的话,此时还用不着说。因为这回的乱子,原不是老爷有甚么犯法的行动,完全由于有人从中陷害;老爷世间冤枉的事,终久有明白的时候。只要弄明白了,便不干老爷的事;至多一年半载,此事总有了结之时。我同少爷暂时只须逃出桃源县境,打听得事情了结,即可送少爷回来。” 曾彭寿扬手止住刘贵说道:“巴不得祖宗有灵,神明庇佑,能如你这样心愿。但我绝不敢存此想望,因为广德真人早已向我说过,桃源村的大劫,是数由前定,神力都无可挽回的。不过这些话,现在也毋庸说了;我也不因有这种定数,便不努力自救。你既答应我带这孩子逃出去,这事关系我曾家的宗嗣,不比等间,我就此拜托你了。” 说着朝刘贵拜了下去,吓得刘贵往旁边便跑;成章甫拉住说道:“你受他的重托,他应得拜谢你。” 曾彭寿起来随手拖了把椅子,拉刘贵坐下道:“我和你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名虽主仆,实则和兄弟一样;只是究竟还存了个主仆的名分。自今日起,不但主仆的名义,应得消灭;这孩子托你带出去,并得求你认他做你自己的儿子。” 刘贵失声说道:“阿弥陀佛,折杀我了!” 曾彭寿道:“不是这般说法。一则这孩子此番托你带着逃出去,他父母有不有重逢之日,得听天命;你心中若尚存着认他是小主人的念头,非特养育督责不便,在外人看了也无端要惹多少麻烦。二则他从兹受你抚养,也应将你作父亲尊敬,才是道理。 “这孩子只得三岁,并没给他取乳名;因这里的习惯,小孩初生,都顺口叫毛儿,家里用人叫毛少爷,这孩子也就是这般叫到今日。此刻他要离开他亲生父母了,我得替他取个名字。我已思量妥当了,取名叫做服筹;衣服的服字,筹算的筹字。你须记着,虽是这服筹两字,却含了报复仇雠的意思在内。得神明庇佑,服筹能长大成人了,请你相机将这复仇的意思教给他。毕竟教他复甚么仇呢?这得请我表老爷详细说给你听。于今外面知道的人大约已不少了,只是究不如表老爷在县里打听得确实。” 成章甫紧接着说道:“朱宗琪和曾家有嫌隙,刘贵是早已知道的。平时但是可以使曾家吃亏的事,他无不从中挑拨主使;不过这回他所用的手段,太恶毒了些,受害的不仅曾家。白塔涧一带的人,若知道这回乱子内里的情由,都应得吃朱宗琪的肉才甘心。你成天的在外面跑,你可知道这回的大祸,完全是由朱宗琪一人造成的么?” 刘贵摇头道:“我只听说朱家因被强盗抢劫之后,朱宗琪对人说这白塔涧不能住了;几十年不曾出过窃案的,于今竟有强盗出来了,这地方还能住家吗?随即就把搬到桃源县城里去了。我想朱宗琪既不在白塔涧住家,从前和我家虽有些嫌隙,那不过为些零星小事,并无深仇大恨,何至于就造这么大的孽呢?” 成章甫笑道:“朱家的田产,都在白塔涧一带,暂时搬到县城里去,就可算是不住在这里了吗?他不为要造这么大的孽,也用不着搬全家到县城里去住了呢!我在县里探听得仔细,朱宗琪近来坐守县衙里,专一刁唆朱知县陷害你主人。朱知县本来是没主张的人,只要捞得着钱,甚么事都能做。 “你主人吃亏在曾百万三个字上,平日为人又老实,又不走动官府,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桃源县;所以朱知县敢听朱宗琪的话,想借这藏匿妖人、谋为不轨的大罪名,在你主人身上发一笔大横财,却并没有害你主人性命的意思。没想到捕快到这里来,无端闹出半途劫犯、打死公差的乱子。朱知县是弄假成真,倒吓了一跳,已后悔不该听信朱宗琪的话,恐怕有碍他自己的前程。 “谁知朱宗琪一听了劫犯杀差的消息,反喜得甚么似的,说这正是曾彭寿谋为不轨的铁证,竭力怂恿朱知县请大兵前来捕剿。统兵的是一个姓武的游击,我并探得朱宗琪在武游击、朱知县二人跟前献计,说:‘白塔涧一带的农民,十有八九是曾百万家的佃户,入了哥老会的人也十居八九;平日种田之外,都是专练武艺。练武的教师,尽是曾百万家蓄养在家的武士;其中还听说有不少的江洋大盗,所以教出来的武艺,很可惊人。用兵去围剿,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前次只有十几名捕快,又没有准备,他们竟有拒捕的胆量;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回来,倒不算事。于今劳师动众,去剿这一点点么么小丑,理应可以一鼓荡平;但是曾逆武勇绝伦,逆党又都凶悍,若稍失之大意,后患便不堪设想了。那白塔涧一带的形势,我非常熟悉,村里农民出入,只有一条大路。村口就是白塔竖立的所在,只须将村口堵住,用大炮向村里冲放,就可以聚而歼之了。任凭曾逆如何武勇,逆党如何凶悍,一遇这无情的炮火,也就没有他们施展的分儿了。’ “朱宗琪献了这个恶毒计策,武游击、朱知县都称赞不已。在朱宗琪何尝不知道曾家并没有甚么武士,白塔涧的农民也没有专练武艺的。其所以要这么虚张声势的缘故,就因为恐怕大兵一来,村里的人不敢反抗,竟将你主人和一干农民办到了案;除杀捕劫犯以外,寻不出谋为不轨的证据。这种大逆不道的案子,非同小可,万不能由桃源县一手遮天的,马马虎虎办了完事,必得详解上去三推五问。如问得朱宗琪挟嫌陷害,与朱知县狼狈为奸,激成民变的情节来,不是害你主人没害成,反害了他们自己吗? “朱宗琪料定村里的人不敢反抗,以为只一阵大炮,一个个冲成了肉泥;你主人的百万家私,他和朱知县便可以为所欲为,不愁有活口与他对质了。他那里料得到这样恶毒的计策,仍归无用呢!此后他再怎生设计,须我再去县里打听。我们于今已成了骑虎之势,桃源县若不逼迫我们,不胡里胡涂的要我们性命;我们本来都是驯良百姓,绝不违抗他。好在此刻已推举了几个正绅,去省城里申诉去了;若再和他这番一般的不由分说,开炮就打,我们左右是免不了一死,为甚么不和他们拚一拚呢? “你此时承受你主人主母的托付,将少爷抱着逃出去,切不可在桃源的周围邻县停留久住。最好是就此离开湖南省的境界,免得万一落到仇家眼里,又担凶险。你虽在外省,家乡的情形,没有完全打听不着的;到可以回来的时候,你自知道带你少爷回来。所虑就是朱宗琪那恶贼,刁钻狠毒,我们到底弄不过他;那么就非待少爷长大,已有报仇的力量,不能轻易回来。你只记着我方才所说的情形,看时机告知你少爷,并勉励他以报仇为志便了。” 成章甫在说这一大段话的时候,刘氏已替刚才取名服筹的三岁小孩,更换了一身破旧衣服。因为曾彭寿夫妇只有服筹这一个儿子,异常钟爱,家中富足,有的是绫罗绸缎;服筹自出娘胎起,无一日不是遍身绫锦。平时在这般富足的人家,身上无论如何穿着得华丽,在保母或自己母亲手里抱着,旁边看见的人,不过随便望两眼,知道是富家的小孩子罢了,没人特别注意;此时却由当差的抱着去逃难,若一般的穿著得花团锦簇,必易惹人盘诘。 刘氏替服筹打扮之后,家人骨肉,死别生离,就在俄顷,自免不有一番悲哀号哭。曾彭寿也挥了几点眼泪,向刘贵说道:“金银珠宝等类值钱的东西,带多了在身上,一则累赘走不动,二则反为惹祸;只能略带些儿盘缠。我家有一件传家之宝,须得带去,以便后日有个纪念。” 要知是件甚么东西?待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06回 玉玦金环长离而去 敝衣恶食旁观不平 话说曾彭寿对刘贵说道:“我曾家几代传下来,算是宝贵的物件,就只一双玉玦。广德真人曾有大恩于我,临别的时候,我送了一片给他老人家,还有一片在这里。本来须等待服筹成人,能经管家政的时候,才传给他的;于今是等不得了,连同服筹一并付托给你。望你慎重保守,不可半途遗失了。” 说时解开外衣,从胸前贴肉的一个衣袋内,掏出那玉玦来,很郑重的递给刘贵。 刘氏也同时从臂膊上捋下一对金镯,给刘贵道:“这一对金镯,值不了甚么,不过还是我陪嫁来的。那时我住在常德,所以这金锡里面,有常德聚宝银楼的印你可套在臂膊上,以防有缓急需用的时候。若能留待服筹成人时传给他,也是一点儿遗念。” 刘贵都收了,藏在贴肉之处。刚待拜别曾彭寿夫妇,抱服筹逃走;只见一个当差的立在房门口,形色惊慌的说道:“请老爷快出去,不知从那里来的一大群大汉?甚么人也阻挡不住,直冲进大门来了。” 成章甫接口问道:“来人都带了兵器没有?” 当差的道:“各人都带有短兵器,绑在包袱上;两手是空着的。” 曾彭寿听了惊诧道:“防守村口的人干甚么事的!为何没有通报,便直进了我的大门?” 旋说旋向刘贵挥手道:“快抱服筹走罢!不问外面来的是谁,终是凶多吉少的。” 曾彭寿望着刘贵含泪抱起服筹,从后门走出去了,才折身出来。 只见一群尨形大汉,约有二、三十人,一色的青衣青裤,青布裹头,草鞋套脚,排立在大厅上。个个精神抖擞,器宇轩昂;却没一个人走动,也没一个人开口说话,都挺胸竖胁的站着,连左右也不乱望一眼。曾彭寿初听得当差的报告的时候,心里还有些疑惑是官府派来办这案的人;及见了这般情形,虽知道不是官府方面派来的,然也看不出是一群甚么人?来此何干的?只得大踏步上前,想问个来历。 忽有一个年约二十岁,书生模样的少年,从大汉队中走出来,迎着曾彭寿拱手道:“久仰老大哥豪侠的威名,时常想来亲近;无奈没有机缘,不敢冒昧进见,直到今日,才得遂兄弟的心愿。兄弟姓李,单名一旷字;在辰、永、郴、桂各府属,薄薄有点儿声名。承那一带的兄弟们不嫌我少不吏事,推我为首;我也只得勉强替众兄弟效劳。 “前日有在桃源县内的弟兄,星夜前来敝处报信,说老大哥横被冤抑,白塔涧全村的弟兄们,性命危在旦夕。兄弟思量上天有好生之德,嵝蚁尚且贪生。全村男女老幼,一千数百条性命,岂可平白无辜的断送在强盗不如的官府手里!而兄弟袖手旁观,不来相救?并且这白塔涧地方,在兄弟手下的,男女共有三、四百人;中有十之之八,是老大哥的佃户。平时感老大哥的德化,从来不肯非分胡为。只要有一个死在官兵手中,我便对不起辰、永、郴、桂各府属的众弟兄。 “因此这消息一来,兄弟来不及等待传齐各属,先带了常在跟前的二十几位弟兄,连夜赶到这里来。临动身的时候,已派遣了四班人,昼夜兼程去各属送信。不论次序,谁先得着兄弟的信,便谁先动身到此地来,相助一臂之力。 “兄弟方才已在村口,及村内各处巡视了一遍,足见老大哥知兵善战,调度有方;不过村口防守的人太单薄,且没有防守的器具,全靠人力,是可一不可再的。兄弟对于守险以及攻城器具,平时略有心得;可绘出图形来,教木匠、铁匠赶造几件出来应用,可省多少人力了。这村里的人数有限,官兵一到,只有减,没有加;若不仗着厉害的器具,帮助防守,人力终有穷尽的时候。不知尊意以为何如?” 曾彭寿听完了这一大篇话,口里只好唯唯应是,心中却暗自思量道:“我这白塔涧抗拒官兵,并不是有意造反;不过一面自救性命产业,一面仍举绅士去省里呈诉冤抑情由。这李旷我虽不曾见过,但他的声名连三岁小孩也知道。他是一个哥老会的大头目,湖南抚台悬一万串的钱赏捉拿他,没人能将他拿住。 “他的本领究竟怎样,我不知道;然看他这一点点年纪,这一点点身材,居然能使辰、永、郴、桂各府县的哥老会都俯首愿听他的号令,推他为头目;可见得他的本领,必不等闲。就是这二十几个雄赳赳气扬扬,如金刚一般的大汉,要使他们受指挥号令,也就不是没有大本领的人所能做到的。 “现在哥老会极多,如果各属府县的会党,都能听这李旷的号令,同来白塔涧只抗官兵,是不愁打官兵不过的;但是我们并不存心造反,只求保全这村里人的性命产业。至于他们哥老会,平日本来多是不安分的人;若和他们做一块儿闹起来,就说不定闹成一个甚么样的结局。 “只是于今既承他们的好意,星夜前来相救,而我们又正在进退为难的时候。待不受他们的帮助罢,这村里就有好几百是哥老会中的人,我们不能不许他救他自己的人,更不能离开他们逃往别处;受他们的帮助,这乱子便越闹越大了。” 曾彭寿心里在这么踌躇,李旷似乎已明白了曾彭寿为难的意思,即挺了挺胸膛说道:“老大哥不用如此踌躇。事情已弄到了大众的生死关头,还用得着多少顾虑吗?兄弟平日与老大哥少亲近,老大哥便知道我李旷,也不过仅知道姓名,和知道我李旷是哥老会的头目罢了!至于我李旷究竟是个何等样的人,原来是干甚么事出身的,断不知道。老大哥若能知道我的生平,就能知道我虽是哥老会的大头目,却不与寻常哥老会的头目一例行为。 “我这番不辞辛苦,远道奔来,用意只在救出我会中弟兄,不屈死在官府手里。如到了紧要的时候,我李旷的性命可以不顾,不妨挺身到案。就凭我李旷这个名字,也能替众弟兄担当多少罪名;在此刻的官府但求有人能将我李旷办到案,其余一切的事都好商量。 “我李旷本是早已应该死的人,就因托哥老会的福,得活到今日,并受会中弟兄这般推崇。所以我的心中,除了时刻思量如何替会中众弟兄出力,使大家都得过安乐日子而外,甚么念头也没有。我现在既经到这里来了,老大哥能相信我很好,大家合力同心干下去;若不相信我,也不勉强,老大哥尽管请便。” 李旷说这段话的时候,激昂慷慨,斩截异常。曾彭寿不由得连连作揖说道:“兄弟正苦没人帮助,事已成了骑虎之势,欲罢不能。难得有众英雄拔刀相救,方且感激不暇;那有不相信的道理?此地不便商议事项,请进里面,由兄弟邀集各绅耆来,听候指教。” 曾彭寿当即教当差的好生招待这二十多个大汉,自己和成章甫引李旷入内室,计议一切应付官府方法。 这李旷和二十几个大汉突如其来,在诸位看官们心理中,必然都觉得十分诧异。不但觉得这李旷一干人来的诧异;必然连那广德真人种种神出鬼没的举动,和杀捕劫犯时候,从白塔顶上飞身扑下的三个少年、敲锣聚众的几个后来不知去向的人,以及从怀中掏银子,替刘贵赔偿损失的那少年,在此刻在下还不曾交代明白以前,也都是使看官们纳闷的。 诸位不用闷破了肚皮,到了必须交代的时候,在下自不能和现在那些有大军阀做护身符的厅长、局长一样,贪恋肥缺;在应办移交的时候,抗不交代。于今且将这李旷的来历表明出来,诸位便知端的了。不过要表明李旷的来历,须从李旷的父亲写起。 李旷的父亲名叔和,是一个极精明能干的读书人,胸中非常渊博。只是从十八岁上进了一个学之后,三回五次观场,不曾中得个举人。学问、才情都好的人,当然不甘埋没,便变卖了家中田产,捐了一个知县,在南京候补。因为他办事能干,很能得上司的欢心;一个候补知县的前程,在南京城里算不了甚么,只是李叔和就为办了几件出力讨好的差使,得了上司的赏识。 在当时一般候补知县当中,没有比李叔和再红的了。人在走红运的时候,趋奉的人自然很多;在许多趋奉李叔和的人当中,有一个姓刘,名达三的四川人,也是一个候补知县。为人粗鄙恶俗,一句书也不曾读过,除巴结夤缘外,一无所长。刘达三初次与李叔和见面谈话,李叔和就极瞧他不起,存心不和他接近。无奈刘达三却是真心要巴结李叔和,凡是可以讨李叔和欢喜的,无所不至。遇了上司委任李叔和去办甚么案件,刘达三最肯竭力帮助;贴钱劳力,皆所不计。 刘达三跟前有几个当差的,倒是个个机警,个个老练;不问如何难办的案件,有刘达三几个当差的出面承当去办,终得办出一点儿眉目。那几个当差的也都是四川人。据刘达三说,是从小时候就带在跟前长大的,主仆的感情融洽,所以有差遣,虽赴汤蹈火不辞。李叔和因此很注意观察他主仆的情形,实在和普通官场中的主仆不同,丝毫没有官场习气。 有时刘达三做错了甚么事,当差的竟当面批评不是,刘达三也无可如何。刘达三在南京虽不曾得过差事,使费却很阔绰,起居服御,就是走红的候补道,也不及他的排场。他的住处与李叔和紧邻,李叔和每得了为难的差事,他必悄悄的打发当差的去;办得有些儿头绪了,他才亲自到李叔和跟前来献殷勤。李叔和之所以能得上司的欢心,虽由于本人的才情、学问;而得刘达三暗中帮助的好处,也委实不少。 刘达三既存心是这么巴结李叔和,久而久之,李叔和自不觉得刘达三粗鄙恶俗了。有时上司委任李叔和办案,李叔和估料这案非刘达三办不了,便索性保举刘达三去办,不埋没他的功劳;渐渐刘达三也在上司跟前红起来了。二人益发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