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现代奇人传 [book_author]平江不肖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6587 [book_dec]能十八般武艺,运千斤石如飞,当场献艺,一座俱惊,此非现代之奇人乎?曰:“否!此江湖卖艺之流,不足称也。”然则攀绳走索,疾若猿猴;吞火纳剑,诡同妖魅,此又非现代奇人乎?曰:“否!此眩人术士之流,更不足称也!”然则畅谈术数,追踪鬼谷,详论休咎,接轸君平,斯于奇人之称,或可当之无愧乎?则更曰:“否,否!星相之流,徒仗巧言诡辩以欺世,非真具先知之术,能识过去未来也。” [book_img]Z_14611.jpg [book_title]序 能十八般武艺,运千斤石如飞,当场献艺,一座俱惊,此非现代之奇人乎?曰:“否!此江湖卖艺之流,不足称也。”然则攀绳走索,疾若猿猴;吞火纳剑,诡同妖魅,此又非现代奇人乎?曰:“否!此眩人术士之流,更不足称也!”然则畅谈术数,追踪鬼谷,详论休咎,接轸君平,斯于奇人之称,或可当之无愧乎?则更曰:“否,否!星相之流,徒仗巧言诡辩以欺世,非真具先知之术,能识过去未来也。” 彼所谓奇人者,盖以武侠之行,具仙佛之志,上通天文,下识地理,旁谙三略六韬以及阴阳消息之事,刀兵所不能伤,水火所不能害,而具千里眼、顺风耳,诸光大神通于其一身者也。顾此言一宣,群乃哗然而笑曰:“嘻,有是哉,此言耳!”当此科学昌明之世,一切均当以科学为准则,此等怪诞不经之说,岂容轻易宣之于口乎? 虽然,余非好为怪诞不经之说也,固亦准乎实际而立言,与科学家所取之态度初无二,致实际者何?即此不肖生所著之《现代奇人传》是,诚能取而一细读之,当知余言之非妄发。而科学家得此一资参考,或更能建立一确切而不可动摇之理论乎? 是为序。 民国十七年九月苕狂序于海上 [book_title]第一回 热心革命豪士倾家财 盛德移人众星拱北斗 话说熊静藩是湖北一个富家子,论文学虽是少小时曾延师在家中,教读了好几年,只是仅读到文字清顺而已,并没有了不得的才名;论武艺更是一个完全的外行,一手拳脚功夫也不曾学过,也无意结交江湖上的好汉。然江湖上的头等好汉,偏是接二连三地到湖北去结交他。要说他是富家子,家中产业多,手头肯挥金如土,学小说书中的赛孟尝吧,而他出名使江湖上好汉到湖北去结交他,却在他倾家荡产、一贫如洗之后,他为什么事倾家荡产呢? 说起他那回的事来,他的亲戚故旧不以他为然,是不用说了;就是一班认识他的人,也都背地里骂他比猪还蠢。他家的动产与不动产,总共算起来虽不多,也有四十多万,熊静藩本人不嫖不赌,更没有其他耗费银钱的嗜好,只因清朝末年,他有一班图谋革命的朋友,但是他也没有拿出多少银钱来,帮助革命的事业。 民国元年,他的朋友在武汉起义,组织了军政府,大家都要拉他出来做官。他虽是个读书人,手中又有的是钱,若换个别人一定是要趁此过一过官瘾的了,他却不然,一口回绝了,什么官也不肯做。 癸丑年袁世凯派人把宋教仁刺死了,这时的革命党变成国民党了。国民党人在江西独立,湖南已响应了,熊静藩的那一班革命朋友,又极力怂恿他,要他出来做反对袁世凯的事业。他此时也觉得袁世凯的行为卑劣可恶,就毅然出来从事反袁的运动。怎奈当时大借款成功了,袁世凯有的是钱,四省独立的局面只是昙花一现,就被袁世凯用金钱买得烟消火灭了。那些出头露脸的革命伟人,多少不等地各自卷了些盘缠,一溜烟儿到东、西洋亡命去了。对于平日跟着他们出生入死的部曲,自然一股脑儿撇下不管了。至于独立时与袁家军鏖战阵亡的官佐兵卒,更是白送了性命。 一班伟人谁也没将这些不相干的事,放在心上,唯有熊静藩就因他自己部下的官佐兵卒,共被打死了三四百,受重伤以致残废的,也有几十人。他原可以也和那些伟人一样,一同逃走到东、西洋去的,只为放不下这许多阵亡官兵的遗族和几十个受伤的,只好悄悄地在汉口租界上住着。料知袁世凯一时是不会倒的,想等到国民党在国中活动的时候,再设法来抚恤伤亡,更是河清难俟的。他部下的官兵,又都是由他自己在家乡地方招募的,他想若就是这么看着他们死的死、伤的伤,不设法抚恤安慰,他们都是由我招募出来的,又在我部下,受我的指挥和袁家军拼死血战,我问心如何过得去?于是就决心自己变卖产业,拿钱来抚恤。 他是在本地方招募的人,各人家里的情况,他也都知道得详尽。这一场抚恤办了,四五百官佐兵卒的家中,皆受了实惠,他本人便从此成为一个没有产业的人了。好在他平日富裕的时候,自奉并不丰厚,所以虽一时将产业荡尽,也不觉得拮据难堪。然而江湖上的好汉,就因听得他有这番举动,都很钦佩他,专诚到汉口拜访他,殷勤和他结交。 便在他所结交的好汉当中,有些奇人奇事,不可不记载出来,以见中国地大物博,真是无奇不有。寻常小说书上所写的剑仙侠客,一般人都视为纸上空谈,向壁虚造的人物,近十年来熊静藩都一一亲眼见识了。只有各小说上不曾写尽的,没有小说上写了为现在所无的,在下曾由友人唐君介绍,在汉口与熊君会过几次。 以下所记的奇人奇事,有得自熊君口述的,有得自唐君口述的,在下皆能相信绝无虚妄,诸位静静地听在下一段段地述来就是了。 [book_title]第二回 寂寂门庭何来不速客 嶷嶷德宇暗有保镖人 话说与熊君结交的,正是分剑仙、侠客两派。侠客的首领,姓金,名秀山,山东人,年龄总在六十以上了,生得魁梧奇伟,神采惊人。初次来会熊静藩的时候,事前并没人来通知,熊静藩心中也不知道,中国真有专以行侠作义为职务的人物。至于行侠作义而有组织、有团体、有首领,尤其是他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回事。 他初见“金秀山”三个字的名片,觉得这姓名很熟,但是自问没有姓金名秀山的朋友,既是投刺来谒,且会面再说。及会面倒把熊静藩吃了一吓,原来金秀山仪表非常,银丝也似的一部胡须,飘拂胸际,两道扫帚一般的眉毛,也是根根如雪;两眼神光充足,使人一见就知道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加以宽袍大袖,衣履鲜明,不是达官贵人,没有这般气概。熊静藩自倾家抚恤伤亡之后,富贵中人因他已由富家公子变成了一个平常小百姓,多不与他往来了;门前达官贵人的车辙,久已绝迹。于今忽然来了这般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物,教他心里安得不大吃一吓呢? 金秀山发声如雷鸣地先开口说道:“久仰大名,钦佩得了不得!这回因有事到了武昌,特地转到汉口来瞻仰瞻仰,望恕我鲁莽。” 熊静藩听他说话是山东口音,然并不知道山东金秀山是何如人,只得胡乱谦让了两句,接着请教他的来历。 金秀山见熊静藩完全不知道他,还得请教他的来历,似乎有些诧异的神气,一点儿不藏头露尾,很慷爽地说道:“此刻在山东的张怀芝,正悬重赏要捉拿我,老哥不知道吗?”说时抬头连打了几个哈哈道:“他张怀芝如何配捉拿我?我上午在山东,下午就到了吉林。我站在他跟前,他都不知道,他如何配捉拿我呢?他的左右有八成是我手下的人,他只要动一动念,我顷刻便得着消息了。也不仅张怀芝左右,有八成是我手下的人,各省会、各大码头,以及现在一般人所认作大人物的部下,何处没有我的人坐守在那里,专探消息?我生平佩服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孙中山,一个是康南海。他两人无论有什么主张,我总是赞成的。并不是我一味盲从,因为我实在信服他两人,是天地间正气所结聚。他两人所有的主张,不问是与不是于国家有不有利益,总不和旁人一样,是为自私自利而主张的,是正大的,是光明的。我二十年来,就认定了他两个人,是我辈以行侠作义为职务的人,所应该拥护,不使他受生命危险的;所以不断地打发我最精干的徒弟,在他两人跟前,随时随地地暗中保护,他两人至今还不知道呢!” 接着又哈哈哈地笑了一声,道:“我原是不教他两人知道啊,上次闹张勋复辟的时候,康南海不是有我那几个徒弟跟着,他能出京吗?我辈的行动,只能认人,不能认事。我辈认定了这人是光明正大的,就处处帮助他成功,防御反对他的侵害。至于这人所做的什么事,我辈不过问,哪怕是一桩于国家极重要的事,倘主持其事的不是光明正大之人,我辈决不因事之重要而出力帮助。为的是国家大事,是非曲直,不是我辈没有学识的人所能判断,各人的主张不同,所见的也就有了分别了,所以只能认人不能认事。” 金秀山一张口,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一大篇的话,熊静藩听了,因是初次会面,不知道金秀山的底蕴,心中不免有些疑信参半的地方,当下也不能辩论诘问,只是听到耳里,记在心里罢了。彼此又随便谈论了一会儿,金秀山便告辞走了。 熊静藩问他的寓处,他仿佛觉得熊静藩是打算去回拜,即抱拳说道:“你我相交,不在行迹。我到处都是来来去去的,不能抽工夫在一处久留,今天这时分在此地拜你熊先生,明天这时分在山东老家里坐着也说不定。只是我有一句话得说,我此后有信来问候你,你不要吃惊,也用不着回信,有什么吩咐,只须对送信的人说说便了。送信的都是我手下亲信之人,他们不敢胡言乱道。”熊静藩满口应是,心里却不敢相信明天在山东老家里坐着的话。 不知金秀山这话确不确,且俟第三回再写。 [book_title]第三回 一纸书来故人无恙 数声枪响逻士遭殃 话说金秀山走后,光阴容易地过了三个多月,熊静藩已没有把这回事放在心里了。这日忽来了四个关东大汉,一式地穿着灰色长袍,口称奉金爷的命,特地送信来问候熊先生的。 熊静藩出来,四大汉同时打跧请安,一个从怀中取出信来,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送上。熊静藩打量这四个人,体魄雄壮是不待说,眉目之间,都现出一种精悍之气;衣服也非常宽大,各人腰间都好像带了什么东西,不过非仔细定睛看不出。看金秀山的信,虽只有几句问候的话,然文字皆极隽雅,是一个擅长文学的人的手笔。 熊静藩见信中没有要紧的事,就懒得写回信,口头对四人说了一番感谢金爷存问,并问候金爷的客气话,拿了四十块洋钱赏给四人。四人初推辞不敢收,熊静藩再三勉强他们才收了,重新打跧谢赏。 四人刚走了不到三小时之久,熊静藩偶然出外,便听得马路上的人纷纷传说,一码头有强盗打死了一个印度巡捕。熊静藩心想:青天白日,怎么会有强盗打死巡捕的事发生呢?随即向一码头走去,想打听是怎样一回事。 走到一码头看时,马路上果然还有血迹不曾洗去,打死的印捕已经用汽车运往验尸所去了,马路上停留看热闹和探消息的人,比平常增加了几倍。 熊静藩走到一家熟识的店里去打听,这店里的人说:“我亲眼看见两个身穿灰布棉袍的男子,年纪却不过三十来岁,身材高大,一面并肩走着,一面谈话,从我这店门口经过。横过马路到对门街沿上,好像掳起棉袍,待从里衣口袋取什么东西出来。一个不留神,‘当’的一声从棉袍里面,掉下一件很重的东西在水门汀上,我赶着立起身看时,原来是一杆七八寸长的手枪。当时恰好有个印度巡捕,一步一步地在马路旁边踱着,忽见这大汉有手枪掉下,也不说什么,只用眼向大汉盯住。 “那大汉并不惊慌,更不急于拾手枪,还回头望着这巡捕笑了一笑,才行若无事地弯下腰去。刚将手枪拾到手,这巡捕已擎自己的手枪在手,指着大汉喝道:‘不许动!’大汉哪里作理会呢?只见他连腰都没伸直,两脚一蹲,就和飞得起的一样,身体腾了空。我还没看得仔细,那大汉便已纵身到了第三层楼上的屋檐边坐着。这巡捕见一个已逃上了屋,正待转枪头对同行的这个开放,只是哪里来得及呢?这大汉早已挺枪在手等着的神气。这么枪头还没掉转,大汉的枪声已响,巡捕应声而倒,枪弹正从太阳穴进,穿脑而出,简直手脚都不曾挥动就死了。 “大汉将巡捕打死,也是一蹲身就腾空而上,但是双脚一着屋檐,不知怎的又掉了一杆手枪下来。坐在屋檐边的那个大汉,见同行的手枪掉了,随即往下一跳,正落在手枪旁边,拾起手枪还看了一看,复望了望巡捕头上的伤处,方重新一跃上房,二人头也不回的,只几纵便不知去向了。等到两头的巡捕听得枪声赶过来时,只看见这个被打死的巡捕,创口流血不止,气是已经咽过了。平常若是遇着有强盗和巡捕开枪,马路上的人,总是吓得向两头飞跑,恐遭殃误伤;唯有今日不同,两个强盗都行若无事的,一点儿不慌乱,看的人也没有惊慌失措的,不仅不分头向两边飞跑,反而大家立住脚看强盗蹦上蹦下。” 熊静藩自然很佩服这两人的本领高强,只是听得两人一般的三十来岁年纪,一般的身材高大,一般地身穿灰布棉袍,不由得心里有些着惊。 不知这打死印捕的两个人,是否就是金秀山差来的人,且俟第四回再写。 [book_title]第四回 防身有器两杆盒子炮 酬德无由一幅米公书 话说又过了些时,又有人送金爷问候熊先生的信来了。熊静藩看来的也是四个,也是一般的三十来岁年纪,不过衣服的颜色材料不同,四人都穿了马褂而已。细看四人腰间,也微微地有些显露,好像是带了和那四个一般的东西。 熊静藩看过了信问道:“前次送信的这回没有同来吗?”其中一个答道:“金爷每月有几次派人到汉口来办事,不知道前次送信给熊先生的是谁?” 熊静藩因不知道那四人的姓名,不便紧接着将打巡捕的事说出。直到后来送信的次数多了,彼此亲热无话不谈了,熊静藩问他们腰间带了什么东西,他们揭开长衣取出来。原来每人身上带了两杆盒子枪,枪上子弹都装好了,拦腰捆着一条皮带,带里一排一排地插满了子弹,并且有一大半是软鼻弹,弹尖有十字缝的。 据说这种软鼻弹,就打在不重要的地方,也得永远成为残废的人,因为软鼻弹的尖头是铅的,约有半分深,以下就是钢的;铅头上还锯了两条十字交叉的口子,一着肉便开花,哪怕近在咫尺,也不至穿透过去。据说这种弹子,是要在被围不得已的时候,才可使用。为的被围自是敌人太多,若一弹送一个敌人性命,金爷说杀人过多,有伤上天好生之德;然不下辣手不能突破重围,钢弹打在不致命的所在,当时还有开枪抵抗的力量,只有这种弹子,就打在手脚上,也得登时倒地。我们打人第一个要穴,就是太阳,一着便昏倒不能开口,免得从被打的口中说出容貌装束来。 熊静藩问道:“现在各码头、各口岸都有人检查,你们是这般全副武装的来来去去,如何不被检查出来呢?”他们笑着摇头道:“怕什么!”究竟他们何以不怕,大约有关于他们内部的秘密,他们不肯说,熊静藩也不便问,只问了那次打巡捕的事。 据说那两个大汉,就是前次送信的,因那两人有一次在汉口短少了盘缠,曾押了一只金戒指在一码头当店里,那回每人得熊静藩十块钱的赏号,就打算到当店里去赎取金戒指。走到离当店不远,想从里衣袋中取出当票,谁知腰间挂手枪的钩不曾套牢,以致闹出那么大的乱子。两人回去,都被金爷重重地责罚了。 依得金爷那时的性子,定要开枪的那个人自行投案办抵,亏了大家求情,才责罚了事。然他两人就因那回的事做得荒唐鲁莽,直到于今,金爷还没有派差到他两人名下。金爷平生最痛恨的,就是拿人命当儿戏,有时却杀人不眨眼。 熊静藩有个朋友是康南海的小门生,就是绍介在下和熊静藩会面的唐君。唐君与熊静藩往来最密,知道金秀山的事也最详。 一日,在上海见了康南海,想起金秀山的话来,便说道:“有一句话,多久就想问太老师,那年复辟不成之后,太老师出京有人同走么?”康南海道:“没人同走,我改了装束,谁也不知道!”唐君又道:“也不觉得暗中有人跟随么?”康南海听了很诧异地说道:“你这话提起来,我倒想起一桩很奇怪的事来了。你何以忽然问我这话?”唐君因将金秀山所说曾派徒弟暗中拥护的话说了。 康南海点头道:“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若不说出来,我心里的疑团,将永远不得解释。我那次走上津浦车的时候,就有一个形色很匆忙的汉子,走近我身边,打了一个跧,低声说道:‘康大人请坐过那边去。’旋说旋指着车厢角上的一个座位,我看他没有恶意,即移到厢角上坐了。那人离我四五个座位立着,同时在车厢中立着的,还有五六个人,似乎是相识的,却不交谈。我因怀着戒心,所以对厢中人的举动,都很注意。只有这几个立着的,看不出他是哪一类人。而那人又认识我,究竟猜不透他请我移座位,是好意呢还是恶意。车到浦口以后,便不见那人的踪影了。” 康君复将金秀山之为人,并崇拜南海的话说了,康南海很高兴地取了一张玉版笺,挥毫题了四个大字,并很客气地书了上下款,交唐君转托熊静藩送给金秀山。唐君因一时有事不能到汉口去,那字至今还存在唐君行箧中,然金秀山早已得着消息了。唐君还不曾写信告知熊静藩,熊静藩就接了金秀山的信,中述康南海赐字由唐君转交的事。 不知以后尚有什么奇事,且俟第五回再写。 [book_title]第五回 石尤无阻神仙显神通 二竖交缠异人医异疾 话说熊静藩结识金秀山不久,又有一个姓周的来拜访他。姓周的叫什么名字,在下却忘记了,于今在汉口凡是与熊静藩交好的朋友,无不认识这姓周的。大家都称他“周神仙”,他也受之不辞。在下记述他的事迹,也只好跟着称呼他周神仙。 周神仙是湖南人,初次拜访熊静藩的时候,便直言无隐,说自己是练剑的人,世俗所谓剑仙的便是。剑仙也有组织、有团体,也和侠客一样,各省会、各码头,都派了人坐守。凡是练剑在他这个团体之内的,每年定了日期,到四川峨眉山聚会一次,所有重大问题,都在这聚会的时候解决。他是刚才被派到汉口来,坐守汉口码头的。至于他担负的是些什么任务,他不肯说。 据他说在他之前坐守汉口这码头的姓刘,在汉口三年,每日摆一个测字摊在大智门旁边,替人测字,三年没有能看出他是个剑仙的人。 周神仙有一个朋友在岳州,交情最厚,每一个月得去岳州看那朋友一次,熊静藩曾同去过。那朋友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道人,不但没有练过剑,什么学问也没有,什么本领也没有,言谈相貌都很鄙俗,不知道周神仙何以这么对他殷勤亲切。周神仙和那道人都欢喜吃鸭,每次会面总得吃完几只鸭子。 周神仙去岳州也不坐轮船,也不乘火车,只是雇定一只双飞燕的划子,议妥价目,来回多少钱。从来坐民船行到一百里以上的水路,便不能算定时日来回。因为风色不能一定,若是遇着倒风,或狂风,常有停泊在一个汊港里,好几日不能行动的。唯有周神仙雇船,能算定来回的时日,尽管刮倒风,或中途遇了狂风,江里没一条船敢走,独他的船好像能避风的一样,照常行走。 熊家有个老妈子,颈项上生了一个酒杯大小的疮,痛得不能动,躺在床上整日整夜哼声不止,外科医生费尽了气力治不好。熊静藩听了那哼痛的声音非常难过,偏巧这老妈子在熊家服侍十多年了,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婆婆,不能遣送到别处去。 周神仙来了,熊静藩便问他道:“你是个有道法的人,我家老妈子颈项上生了个疮,日夜哼痛的声音最惨,你能替她治好么?”周神仙道:“且看看,或者能替她治好。”熊静藩因老妈子起床不得,就引周神仙到床前。周神仙看了看笑道:“治好是立刻可以治好的,不过这里找不出替她的东西。”熊静藩问:“要什么样的东西便可替?”周神仙道:“鸡鸭猪狗都能替得,只是她这疮的毒太重,恐怕鸡鸭猪狗都受不住,因替她病而伤其生,是不可以的。老婆婆你得依我一句话,我包你就好!” 老妈子正痛得没奈何的时候,忙答应什么话都依得。周神仙点头道:“我方才进大门的时候,恰好看见你家里的厨子,提了一篮黄鳝回来,想必是安排今日午饭用的,去选一条活的,用木盆盛了来。” 熊静藩叫当差的去办,没一会儿就捧着木盆来了。周神仙问老妈子道:“你会念往生咒么?”老妈子还没答出来,熊静藩已抢着说道:“往生咒会念。我老太太当日持往生咒最诚虔,每逢月半、月底烧起往生钱来,全家的人都得帮着念。她是念惯了的。”周神仙道:“那就好极了!你这疮好了之后,每日须念一百遍往生咒,三年不能间断,念时心中须回向这条替你受苦痛的黄鳝,念满三年,就可不念了。从今日起,到死不许吃黄鳝,你依得么?依得便心里发这誓愿,我即刻替你治好。” 这有什么依不得呢?老妈子自然满口答应:“依得。”只见周神仙将黄鳝捉在手中,口里默念了一会儿,陡然伸手向老妈子颈项上一抓。 不知有何校验,且俟第六回再写。 [book_title]第六回 闲闲致词暗弹乡愿 草草走笔惊退正人 话说周神仙伸手向老妈子颈项上一抓,并不曾沾到疮上去。道法的妙用,真不可思议,仿佛抓着了什么东西的样子,在黄鳝头以上二三寸远的地方一敷,登时肿起一个疮来,与老妈子颈项上的一般无二;再看颈项上不红不肿,已完全恢复了原来未生疮的皮肉。因有这种神异的事迹,所以大家称呼他“神仙”。 有一个湖北人姓陈的,与熊静藩是同乡,时常到熊家来玩耍,和周神仙也见面多次。熊静藩每喜要求周神仙占课,断得灵验异常,不过一日只能占一课,占过了绝不再占。占课的时候,无论什么人在房中都不要紧,唯有这姓陈的一来,周神仙便立时停止不占了,也不肯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多是推诿他自己心里有事不诚虔,暂时占不得。 姓陈的虽与周神仙见过多次,并没看见过什么神异的事,因此心里不服。他也是个读书人,平日自谓是上流人物的,遂到处毁谤周神仙,并说熊静藩没有见识,容易受人的骗。世间哪有什么神仙?就是会些邪术,也只能称为“妖人”。常言邪不胜正,见了正人,所有的邪术便都使不出来了。所以每次有我在跟前,他立刻规规矩矩地坐了,连课都不敢占一个,是什么神仙? 拿着这类话说的地方多了,当日又有不服姓陈的人,传说给周神仙听。周神仙笑道:“我本不是神仙,也没自称神仙,旁人随便称呼有什么要紧!我看他姓陈的本不是正人,要自称正人,倒是有些使不得。” 周神仙这话,也有人搬到姓陈的耳里去了。姓陈的最欢喜充正人,听了说他本不是正人的话,这一气非同小可。这日打听得周神仙到了熊家,就跑到熊家去,熊静藩正陪着周神仙在自己读书的房里闲谈,姓陈的也做作闲谈说笑话的神气,对周神仙说道:“静藩和一班朋友,都称呼作神仙,你也公然答应,我想世间哪里真有神仙,便是有神仙,也应住在天上,不应终年还是和凡夫俗子在一块,与凡夫俗子一般地饮酒食肉。你到底是什么神仙,请说给我听听。” 周神仙大笑道:“还是你这人爽快!我前日就听得说你自称正人,我觉得你这正人,和我这神仙一样,都不甚妥当。不过我是旁人称呼,没有你这自称的来得爽快些。”姓陈的生气道:“我如何不是正人,你何以见得我不是正人?”周神仙仍是嬉皮笑脸地说道:“我又如何不是神仙,你又何以见得我不是神仙呢?” 姓陈的愤然道:“你既是神仙,就使出一点儿神仙的本领我看。”周神仙笑道:“你要看我神仙的本领么?这房里没有外人,倒不妨使一点儿给你看看。”一面说,一面从桌上取了一支笔,在他自己的大指上画了几画。 熊静藩顺便看他画的是两笔眉毛,两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口,画得又草率、又不匀称,也猜不出是什么用意。画完了将笔一掼,即竖起这只大指头,朝着姓陈的大声喝道:“来了!你看吧,我是不是神仙,你是不是正人?”姓陈的对指头望了一眼,脸上就吓变了颜色。周神仙接着喝道:“看仔细么?”姓陈的到这时也顾不得有熊静藩坐在旁边了,身体筛糠也似的抖着,连忙跪倒在地叩头道:“你老人家确是神仙,只求你老人家……” 周神仙不待他往下说,急伸右手将他拉起,用舌头在左手大指头上一舔,连连赔笑说道:“逗着你开心的,也这么认真做什么呢?请坐,请坐!”姓陈的好半晌还痴痴地坐着,如失了魂的人。周神仙端了一杯茶给他喝了才好。 姓陈的去后,熊静藩问周神仙用什么法子把姓陈的吓到这样,周神仙摇头道:“没有什么,他是读书人胆小,容易使他害怕。”熊静藩知道这是掩饰的话,定要他说出画的那面孔,怎么能使他看了害怕的理由来。周神仙仍是摇头道:“何必追究呢?” 熊静藩当时虽不能再问,然怀着好奇之心,总想将来遇着机会,追究他一个所以然出来。 不知追究出来没有,且俟第七回再写。 [book_title]第七回 黑幕重重自陈隐史 恶因种种又蹈覆车 话说过了些时,熊静藩会着那姓陈的,姓陈的深深作了一个揖道:“我那次见周神仙的事,求你不要对外人说,好么?”熊静藩道:“要我不对外人说是可以的,不过你得将所以然说给我听,你当时看见他大指头上画的是什么东西?” 姓陈的问道:“周神仙不曾对你说出来吗?”熊静藩道:“他若说过,我也不问你了呢!”姓陈的道:“好在你不是外人,又是亲眼看见我对周神仙的情形,说给你听无妨,不过这事关系极大,须求你代守秘密。”熊静藩点头道:“我绝不拿着去胡乱对人说便了。” 姓陈的道:“我前年续弦的这个内人,你是见过的,你可知道她的来历么?”熊静藩道:“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刚死丈夫不久的寡妇,旁的来历不知道。”姓陈的道:“她嫁我的时候,还带着一个拖油瓶的五岁儿子,去年死掉了,你知道么?” 熊静藩道:“我如何不知道,不是害痢症死的吗?”姓陈的道:“害痢症是害痢症,但是那痢症并不至送命,这事我实在做得太恶毒了。我因为那儿子不亲热我,跟他娘到我家来一年多,无论她如何打他骂他,他只不肯叫我一声爹。我说我本不是他的爹,就叫我一声伯伯或叔叔都使得,可恶那孩子,连伯叔都不肯叫,并且看见我就像见了鬼的一样,赶紧躲开。 “他人虽只有五岁,背地里对家下雇的长工老妈子,说出些话来,简直和大人一般。他对老妈子说:‘他娘没有天良,他爹才死,家里不是没有饭吃,又有他这般大的儿子,不应不顾他张家祖宗香火,带着他嫁到陈家来。’老妈子见他五岁孩子能说这种话,很稀奇地拿着四处传说,弄得左右邻居的人,都说他娘不是好货,见面都不打招呼。他娘固然是气得要死,我心想这孩子既不肯亲热我,又是这么乱说,他的居心就不言可知了。他于今只有五岁,羽毛未丰满,只好跟着他娘在我这里混衣食;若我将他养成人了,他思念前情,心目中还有我吗?我家有吃不完的饭、穿不尽的衣,情愿拿去赏叫化,也不应给他穿吃。但是他娘因为张家没有肯担任抚养他的亲族,所以带到我家来。我于今留母去子,待打发他到哪里去呢?若没有妥当的地方,他娘决不肯让他去,一时想不出安置他的法子。 “凑巧他在这时害起痢症来了,也是他该死,他娘要我去药店里配药他吃,我暗中放了几钱巴豆在药里,几天就泻死了。这事除我自己而外,连我内人都不知道,想不到周神仙那日大指头上画的,就是那小孩儿的面孔。初落眼还只有些相似,细看眉眼简直是活的,横眉怒目地望着我,口里还在咬牙切齿,你说我看了如何不害怕?” 姓陈的说时虽曾要求熊静藩代守秘密,只是他自己既拿着向人说,旁人安得替他绝对守秘密?不多几时,平日和姓陈的有交情的都知道了,因此在下才有这事实供记载。 从这回起,姓陈的再也不敢去熊家,怕和周神仙见面;而周神仙的神仙之名,更加传闻遐迩了。 有一个姓赵的湖南人,在外省做官赚了三四万块钱,年纪也有五十多岁了,打算回湖南安享余年。遇着那时交易所的潮流极盛,一班商家仿佛发了狂的一样,都认定交易所只不开,开了是无不利市三倍的,有许多变卖田产来开交易所的。本钱足的人,嫌湖南的局面太小,不足发展,不能赚多钱,一窝蜂跑到汉口来,买地皮造房屋。 那时汉口的空气,完全是交易所布满了,那姓赵的原打算靠着三四万洋钱安享的,经不起一班亲朋的劝诱,情愿提出一半入股,也到汉口来开交易所。起初赚了些钱,大家嫌资本不充,不好大做,姓赵的赚得两眼发红了,将所有的洋钱,全数提出来充股本,这番大做起来了。 谁知交易所的潮流,竟好像专为要骗姓赵的银钱而来的一般,银钱一拿了出来,生意就亏本了。那种交易所,原来是完全的赌博性质,赚起来快,亏起来更快,不到两个月工夫,三四万块钱,亏了个一干二净。俗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姓赵的亏了本,又险些儿被汽车撞死了。 这日他乘着他自己的包车到交易所去,不提防在六码头附近被汽车撞跌了一跤。包车撞得稀烂,倒也罢了,汽车轮盘从他右腿上轧过去,登时把他的右腿碾成两段,骨头被轧得粉碎。当时已昏死过去,不省人事了,扛到医院里,灌救了好一会儿才醒转来。外国医生看他的伤处,说非索性将右腿割断,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姓赵的听了外国医生的话,把右腿割断没有,且俟第八回再写。 [book_title]第八回 奇术如神生死肉骨 大恩在念顶礼焚香 话说姓赵的听说要割断这右腿,他心想割断了一条腿,岂不成了一个残废的人?我记得初到汉口来的时候,某人请我在海天春大菜馆吃饭,有一个姓周的在座,某人给我介绍,说这位是周神仙,神通广大得了不得。人身上生了疮疖,以及一切无名肿毒,只须周神仙的手一抓,立时就抓得没有了。后来我又在旁的地方会过他几次,他为人和蔼极了,我这腿何不去求他治治看。他能治自是我的福气,即算是他治不好,不得已再到这医院里来割断,也来得及。我这腿是汽车碾伤的,又不是有毒在内,为什么不割连性命都难保呢?姓赵的主意已定,即教人扛回自己寓处,打发当差的去请周神仙。 当差的到周神仙住的地方一问,知道到熊静藩家去了,当差的就赶到熊家来,周神仙果在熊家谈话。当差的说明了来意,周神仙挥手道:“你先回去对你东家说,我立刻就来。”当差的应是去了。 熊静藩问周神仙道:“腿被轧断了,也能用法术治好么?还是用药呢?”周神仙道:“须看过伤势,方能定治法,你高兴同去么?这姓赵的虽和我会过几次面,然是一个语言无味的人,有福不知道安分享受,做了一辈子的官,到晚年却跑到汉口来与商人争利,不是自寻烦恼吗?他既知道我,来求我,我并不费事,不能不去行行方便。”熊静藩笑道:“我正想要求同去见识见识。”于是二人同到姓赵的寓所。 这时是十一月间,天气很冷,姓赵的躺在床上,用毛毯盖了,只痛得哭泣不止。周神仙揭开毛毯看伤处,乃是从膝盖以下碾断了,并没有鲜血流出,但是紫肿得不堪了。周神仙只略看了看,便对姓赵的说道:“这很容易治好,不过你须听我的话。” 姓赵的道:“既求先生替我治伤,自然得听先生的吩咐。”周神仙道:“我叫你起来,你不能踌躇,就得坐起来;我叫你下来,你就得下床;我叫你走,你不能站住不动;我叫你跑,你得尽力量往外跑。” 姓赵的苦着脸道:“我只要心里一想动,就痛彻肺腑,怎么能由先生叫跑就跑呢?”周神仙道:“我叫你跑,若还是痛得不能跑,又何必要我来治些什么呢?教人弄一碗清水来吧!”当差的在旁,即去端了一碗清水来。 周神仙接在手中,将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跪着,伸起大小指、食指端着碗底,口中一面念咒,一面右手伸中指向水中画符,右脚也在地下画个不住。画念了一阵,喝了一口清水,对床帐上喷去,又喝了一口,喷在姓赵的身上,其实只喷落在毛毯上。 周神仙伸右手在碗里蘸了一手的水,离姓赵的右腿约有二三寸高下,由上至下顺摸过去,摸到膝盖以下,忽然停住手,似乎吃惊的神气问道:“胫骨已碎了么?”姓赵的道:“大约是已经碎了,怎么呢,碎了便不好治么?”周神仙也不回答,将右手缩回来,偏着头好像想方法,随即将水碗放下,一声不言语,径从床头开后门走出去了。 熊静藩没有跟去,便问赵家当差的道:“这后门通什么地方,不是街上么?”当差的道:“后头是一个院子,没有门通街上。”熊静藩猜不透周神仙到外边去做什么,忽听得后院里鸡叫,那叫声可听得出是被人捉住了。熊静藩问道:“你家养了鸡么?”当差的道:“不是我家的鸡,我老爷是寄居在我姑老爷家里,姑老爷家里养的鸡。” 话才说到这里,只见周神仙仍从床头走出来了,右手握了一根三寸来长的鸡腿骨朵,急忙走近床前。左手揭起毛毯,右手连鸡腿骨伸进去,并不用眼睛去看,也不知那右手在毛毯里如何动作了一会儿,就缩了出来,重新端起水碗,重新蘸了一右手的水,在伤腿上顺摸。不但手没沾着伤腿,并没沾着毛毯,约莫了数十下,再喝一口水朝姓赵的脸上喷去,喷了大喝一声:“起来!”作怪就像有人帮扶的一样,应声而起,直挺挺地坐着。 周神仙又喝一口喷了,喝道:“下来!”姓赵的自然能将毛毯一掀,两脚在踏板上立着;喷第三口水喝:“走!”便能提步;第四口水喝:“跑!”绕着房子跑了几转。 周神仙将水碗放下,姓赵的已喜滋滋地跑过来,作了一个揖,还待下跪叩头,周先生连忙扶着笑道:“不要这么客气。”姓赵的不依道:“我叩头不仅表示感激,我实在是佩服得不能不五体投地。若此时定不许我叩头,我此后就供奉你老人家的长生禄位牌子。” 周神仙大笑道:“这算得了什么事,值得这般小题大做?”姓赵的道:“我要拿银钱或别的物件来谢,倒是亵渎了神圣;而受大恩不报,我怎么能算得是人呢?唯有一瓣心香,朝夕顶礼,求你老人家寿与天齐。” 周神仙慌忙掩着两耳辞也不作就走了,熊静藩也跟着就走。等姓赵的追赶出来时,周神仙脚步飞快,已走去好远了。 不知以后还有什么奇事,且俟第九回再写。 [book_title]第九回 工搬运朋俦齐咋舌 擅土遁茶役暗称惊 话说熊家自产业变尽以后,门庭原甚冷落的,因为时常有剑侠两派的人,到他家中来,至此又渐渐地热闹起来了。有些好奇之士,听得说有周神仙这么一个人,常在周家闲坐,也都常到熊家来。有想亲近周神仙的,也有想看周神仙神异举动的,也有喜听周神仙所谈奇怪事迹的。周神仙也不夸张炫耀,也不故意隐藏。 一夜已经十一点钟了,熊家有二十多个朋友,都因听周神仙谈话,不知不觉地夜深了,加以下起倾盆大雨来,大家被困在熊家不能回去;并且多半觉得肚中饿了,熊家取办不出这多的点心,又夜深雨大,不能打发当差的去买,面面相觑的不得计较。中有一个朋友笑向周神仙道:“神仙总应该有办法。我们因贪着听神仙说话,以致如此,神仙不应望着我们为你挨饿。”这朋友这样一说,其余的都笑着附和起来。 熊静藩也笑道:“我做东家,没点心款客,神仙也是我家的客,诸位怎的倒向他啰唣呢?等雨略小点儿,我就打发人去宵夜馆里叫面来,望诸位少安毋躁。” 周神仙道:“静藩倒不用客气,我们也不做客,你也不做主人,我自从到汉口来,扰你们的回数也太多了,论理我早应该还席请你们,无奈我是一个光蛋神仙,没有还席的资本。你们既是肚里饿了,想吃面,请各自拿出钱来,我尽义务替你们去买来,就算是我还过席了。” 有人问道:“要劳动神仙去替我们买,我们吃了也受折磨……”熊静藩道:“若也得和平常人一般地冒雨跑出去买来,还算是神仙吗?一定有巧妙的法术,你们多久想看神仙法术的,可以趁此偿这希望了,面钱可由我出。”说时,取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来,递给周神仙。 周神仙接了摇头道:“不!他们还是各自拿出钱来的好些,每人不拘多少,三个铜子、五个铜子都使得,不够的由我补垫。”众人听了,都笑嘻嘻地各自从怀中掏铜子。 周神仙道:“拿一口大衣箱和若干只盛面的碗来,自己拿碗去,免得吃后又得还碗给人家。”熊静藩即吩咐当差的照办。 衣箱和碗都拿来了,放在周神仙面前,周神仙揭开箱盖,数了数碗大小共三十四只,做几叠放在箱里,向众人说道:“你们买面的铜子,各自掼进箱里去。”众人都安排了铜子在手,听了这话,都争着掼进箱里。 周神仙扬着手中五元钞票说道:“我觉得这房里的陈设品,少了一口大座钟,若有一口大座钟,安放在这边香几上,岂不美观多了吗?这五块钱,静藩本打算买面给你们吃的,我心想你们已是为贪着听我谈话,以致被雨所阻,不能回家;岂可又为你们不能回家,使东家多受五块钱的损失?所以我思量这个办法,你们每人出几个铜子,算不了什么事,我就拿东家这五块钱,替东家买一口座钟来。”说毕,众人都鼓掌赞成。 只见周神仙将钞票也掼进箱里,合好箱盖道:“请你们大家把眼睛闭了,偷看了不灵验,便不能怪我!”众人同时将眼睛闭了,只有熊静藩的两眼,似闭实张的,看周神仙左手按住箱盖,右手食指在箱盖上连忙画了几画,便说道:“你们可以开眼,不妨事了。”众人静听箱里,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约莫经过了一分钟,周神仙忽然笑道:“来了,来了,拿筷子来吃吧!”旋说旋将箱盖掀开。只见满箱热气,随箱盖烘腾而上,众人一拥上前看时,只见一碗一碗的鸡火面,碗靠碗的排列在箱底,上面碗底,搁碗边的又重叠一层,端端正正的没一碗偏侧。无论有如何研究力学的人,若教他是这般碗底搁碗边,要重力平均,不偏不倚地安放十几碗面,恐怕谁也办不到。 周神仙点了点碗数道:“还好,大小三十四碗,没有短少,你们不可动手,我端给你们吧!”周神仙端出箱之后,众人想照原来的形式,仍将碗底搁在碗边上,只是哪里搁得安稳呢?休说十几碗,一碗也放不稳。端开上层面碗,便发现一口很大的座钟,横放在箱底下,四周都是面碗围着。取出那口钟看时,乃是德国有名的钟表厂里造的,平常到钟表店里去买,足值三十多两银子。熊静藩称谢不置,很欢喜地安放在香几上。当时众宾客中,就有喜占便宜的人,也拿出五块钱来,要求周神仙照样替他买一口。周神仙笑道:“这类事情,可一不可再,常做是有干天谴的。”当差的将箱底下的面碗,都端了出来,箱里不但钞票没有,连一个铜子也没了。 据周神仙闲谈时,也说他们剑仙的团体里,也非常钦佩孙中山,也是已派人在暗中保护二十年了。便是孙中山在欧美各国游历的时候,负责在暗中保护的人,仍是不离左右。周神仙在汉口,凡是和他同道的人,走汉口经过,没有不和他会面的,十有八九由他介绍来会熊静藩,其中以湖南、四川两省的人为最多。 第一次介绍会面的,四川人姓郭,不曾说出名字,因其人身材很矮,周神仙称他郭矮子,他本人也时常对人自称郭矮子,带了四个徒弟,同到汉口。来到就住在汉口大旅馆,也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事的。他独自住一间房,四个徒弟共住一间房,衣服穿得极华美入时,面目也生得清秀,每日早起独自出外,走出自己房间时,叫旅馆的茶房锁房门,茶房照例将客房钥匙带在腰间,免得别人开门进去。 郭矮子每叫茶房锁好门出去了,不多一会儿又在房里喊茶房,有时还有外来的客同在房中坐着。茶房很惊讶地问:“没有钥匙开门,何以能进房?”郭矮子笑道:“你自己不曾将房门锁停当,我如何不能进房呢?”茶房不相信,出来问他四个徒弟,徒弟都笑着说不知道。 郭矮子初来汉口的时候,和周神仙来往很亲密,半月以后,周神仙忽然不去大旅馆看郭矮子了。熊静藩屡次邀他同去,他只是借词推托不去。熊静藩问是什么意思不去,周神仙不肯说,问了多少遍才说道:“女色害人,郭矮子近来在三分里,看上了一个生得极俏皮的姑娘,已结不解之缘了。他与那姑娘虽是前生分定,然既修道有得了,不应该再这么糊涂。我曾苦口劝他不听,只好暂时不与他往来,免受拖累。” 熊静藩问道:“受什么拖累呢?”周神仙摇头道:“这是我们内部里的事,说给你听也不得明白。”熊静藩道:“我与他来往不致受拖累么?”周神仙笑道:“与你有何拖累可受?” 熊静藩因喜郭矮子的谈吐好,性情爽直,每隔一两日,必去大旅馆座谈一次。郭矮子不肯提在三分里嫖姑娘的话,熊静藩也不便过问。 这日刚吃过午饭不久,熊静藩坐在郭矮子房中,郭矮子和四个徒弟同在房中作陪。六人正说笑的时分,只见郭矮子陡然吃了一惊的样子,随即立起身来,双膝朝着窗子跪下,四个徒弟脸上也都吓变了颜色,一个个连忙跪伏在郭矮子身后。 不知郭矮子为何如此模样,且俟第十回再写。 [book_title]第十回 空中显圣小惩淫荒 梦里从师尽传道术 话说郭矮子忽然变了颜色,和着四个徒弟,一齐朝着窗子跪下,郭矮子一面捣蒜也似的叩头,一面自己打嘴巴,并发出哀求的声音说道:“知罪了,下次断不敢了。”如是者连说了好几遍,两脸打得红肿起来。 静藩看窗外窗内,皆空虚没有人物,看不出他们玩的是什么把戏。然看了这种情形,料知必是有重大的缘故,随即又听得郭矮子连声说:“是,是,是!”接着又叩了几个头,立起来已满头是汗,四个徒弟也站起,脸上都微有笑容了。 熊静藩待问为什么,却恐怕郭矮子有不便说的事。郭矮子已抖了抖身上衣服说道:“熊静翁看了我们这情形,多半看不出我们在这里捣什么鬼。”熊静藩道:“我正想问,不妨向我说么?郭矮子道:“我做也做了,说有什么说不得?不过我已不能在此地久停了,一个时辰之内,就得离开汉口,没有工夫多说话了。简单些说,我在三分里嫖了一个小姑娘,名叫玉如意,想不到被我师母知道了,刚才满面怒容地来了,定要取我脑袋。亏我再三哀求苦告,方饶恕了我这一遭,如下次再犯,绝不容情。” 熊静藩问道:“令师母到了什么地方,何以我看不见呢?”郭矮子道:“就立在这方桌旁边,寻常人的眼睛,除非她老人家有意使你看见,才能看见,否则是对面不相逢的。”熊静藩道:“令师母是谁,姓名可以告人么?”郭矮子道:“说起她老人家来,知道的大约不少,就是马提督玉龙的小姐。”郭矮子说完,匆匆检点行李,即时付了旅馆账,由京汉路的火车上去了。 郭矮子去后不久,周神仙忽问熊静藩道:“我邀你同去湖南会几个道友,你有闲工夫同去么?”熊静藩道:“我横竖在家也是闲居,正想去什么地方逛逛,肯带我去瞻仰异人,莫说我本来尽多闲工夫,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搁下来同去;只不知是去湖南哪一县,是不是交通便利的地方呢?并不是我虑及交通不便的地方难走,因为若是去轮船火车不通的所在,就不宜带多了行李。我是一个纯粹的肉体凡夫,出门衣服被褥都是少不得的。” 周神仙道:“行李不妨多带,只去湘潭、醴陵两县。”熊静藩遂收拾行李,与周神仙同坐轮船到湘潭。 在湘潭会见的是欧阳越盦,这位欧阳越盦先生,在下癸丑年在长沙,创办国技学会的时候,曾派人迎接他到会里来往过差不多一月。他的神奇事迹,在下原来知道些,也一般地有记载的价值。近年来的湖南人,少有不知道他的,不过一般人都只知道他是个奇人,是个异人,究竟如何奇,如何异,曾亲眼看见他奇异事迹的也不多;因为他待人非常客气,平常不懂得道家功夫的人去问他,他总是一口回绝,说自己并不修道,也没有会过修道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修道的。 他的年纪,现在至少也有八十岁以上了。他就利用着年纪老,遇有不谙世故的人,逼着他显本领给人看的时候,他不是装耳聋,所答非所问的与人纠缠不清;便说头昏眼花,没精神谈话,因此想看他奇异的事迹,是极不容易的事。只是他若绝对地始终一次也不肯显出来,连口头都不肯承认修道,我们这种纯粹的肉体凡夫,又何以能知道他是个剑仙呢?原来他遇不得已的时候,也还是免不了要显点儿出来的。 据认识欧阳越盦最久,深知他历史的人说:欧阳越盦在十二三岁的时候,生性异常顽皮,专喜出外和左邻右舍的小孩子打架玩耍,不愿读书。他父母只他这一个儿子,希望他读书成名,专延了一个先生在家,教他读书。因为在地下读书,与外边太接近了,外边小孩儿玩耍说笑的声音,容易传达到他耳里,乱他读书之心,特地收拾一间楼房,师弟子两人终日住在楼上,就是吃饭也不许下楼。他心里虽不愿是这么关闭,然也不敢违抗,只得勉强按捺住野性,不出外玩耍。 这日师弟二人在楼上吃午饭,先生不知因什么事,偶然下楼去了,只有他一人边吃饭,边举眼向窗外无意识、无目的地乱看。忽然看见一个白须老头儿,骑马式地坐在墙头上,伸手向他讨饭吃。他觉得奇怪,连忙端起饭碗跑到窗前问道:“你这老头儿讨饭,怎么坐在这高的墙头上呢?我这碗饭不吃了,送给你吃,只是如何得到你手里去咧?” 老头儿道:“你肯送给我吃,我就到你楼上来。”说时一脚踏在墙头上,立起身来,这一只脚就和跨一条小沟相似,随意便从窗口跨到楼上来了。欧阳越盦既是一个最顽皮的孩子,看了这种本领,如何能不羡慕?当下将手中饭送给老头儿,便说道:“你这般容易跨上楼来,是用什么法子的,这法子可以教给我么?” 老头儿接饭在手,两口就抓吃了,说道:“教给你是可以的,但是不许你对人说出来。不问在什么时候,对什么人,只漏出一点儿风声来,我就不教你了。”欧阳越盦道:“我随便对谁也不说,你教给我吧!”老头儿道:“此刻是白天不能教,你今夜在床上不要睡着,我自来教你。咦?楼梯响,你去楼口看是什么人上来了。” 欧阳越盦到楼口看是先生,即忙着回身,待说给老头儿听是先生,但是回头已不见老头儿的影子了。赶到窗口看墙头上,也没看见,心里非常诧异,先生已上来了,又不敢说出来,因为已受了老头儿的吩咐,不许对人说的,心头纳闷了半日。毕竟他是个有根气的人,在这种关头,不与寻常小孩儿同心理;若是寻常小孩儿,遇了这种奇事,绝不能忍住不向人说,夜间更忍不住假躺在床上不睡着。 这夜他假睡到三更时分,果见老头儿到床前揭帐门,一手提着他的臂膊,教他将两眼合上,他只觉得身体微微地荡动了两下,就已脚踏实地了。老头儿叫他开眼看时,眼前景物,完全不是自家的读书楼上了,就星月之光看眼前形势,好像是在谁家花园里。老头儿就此传授他,至于传授了些什么,除了欧阳越盦本人而外,旁人是绝对不得而知的。传授即毕,又提着臂膊,合上眼,如前微微地荡动两下,仍回到床上来了,简直和做梦一般,每夜是这么一次。 经过三四年,书也读清通了,道也学得有门径了,他父亲望他成名的心思太切,逼着教他去应小试。他向老头儿请示,老头儿道:“你虽不是富贵中人,但父母养育之恩,不能不报,你努力去应小试,能得着一名生员,于你是没有用处,使你父母欢喜欢喜,也算尽了人子之道。只要你能时刻存心怕堕落,成功之日自在后头。” 欧阳越盦遂从父命小考,这年果然进了学。他父母不待说是非常欣慰,就是他欧阳家的族人,因读书的太少,宗祠里已多年没有新入学的子弟来祭祖了,这回越盦以幼童入学,合族都觉得光荣。然而越盦自从入了这个学,便见不着老头儿的面了。 他虽与老头儿亲近了三四年,只是不知道老头儿住在什么地方,每次问老头儿的姓名、住处,老头儿总是摇头道:“你用不着问,问了你也不知,你应当见我的时候,我自会来找你;你不应当见我的时候,便知道我的姓名、住处,也找我不着。” 他既见不着老头儿的面,就只能依着老头儿所传授的用功,不能猛进,又因谨守着老头儿的吩咐,不许对一切说,不敢去访求证道的友人,而他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怎肯不给他娶媳妇,希望生孙子呢?他学道既是不肯告人的,自不能向父母说出不娶妻的理由来。好在那老头儿不曾吩咐他,不许他娶妻,迫于父母之命,只得办喜事。 他娶妻之后,仍旧感觉独自修道寂寞之苦。那时湘潭有一个最著名的法师,姓胡行二,大家就称他“胡二法师”,虽不是一个修道的人,然湘潭全县的人,无不知道胡二法师的法术神妙。欧阳越盦也明知胡二法师不是道侣,但是湘潭没有学道的人可交,觉得交胡二法师,比交寻常人于自己有益,遂亲访胡二法师,二人一见如故,就此订交。谁知胡二法师的法术固是高妙,人品却甚不堪。欧阳越盦年纪还轻,阅历更是没有,只知道与胡二法师来往,毫不注意他的行为怎样。越交越密,两人简直情逾骨肉,弄到湘潭的人,凡是知道胡二法师的,都知道他至好的朋友是欧阳越盦。 哪知道如此交不到两年,胡二法师忽犯了盗劫藩库银两的大罪,尽管他的法术高妙,到此时全不中用,一般地被捕快拿获了。 不知欧阳越盦受了他的拖累没有,且俟第十一回再写。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叱鬼呼神齐供奔走 吞烟吐雾幻作龙蛇 话说胡二法师被拿以后,当官虽未供出与欧阳越盦伙通的话来,然因遍湘潭的人,都知道欧阳越盦是他的至好朋友,这种重大的罪犯,与有嫌疑的人,如何免得了不牵连呢?可怜欧阳越盦尚在睡梦里,也糊里糊涂地被捉到官了。幸亏他是曾入了学的生员,一则官府另眼相看;二则同族的人相信他不是做强盗的,邀合通族的人具结请保,也不知花了多少银钱,费了多少气力,才将他保释出来。胡二法师是正名定罪,枭了首级了。 欧阳家通族的人,将越盦保释出来之后,大家就知道他有学道的这回事了,族长当着通族人告诫他道:“胡二法师是湘潭有名会法术的人,谁也知道他的本领了不得,只是毕竟还是弄到身首异处下场,这种人应该引以为鉴戒。你既读圣贤之书,如何也做这攻乎异端的事?这回我们是看祖宗的面子,并知道你尚没有与胡二法师伙通的情事,所以愿全族出名保你;若以后你交游再不谨慎,再犯了这类的事,我们便不问情节何如,不仅不出名禀保;就是你自己能辩白开释,我们族人也得在祖宗堂里,重重地惩办你。你要知道我们欧阳族里,外无犯法之男,内无再嫁之女,你果能安分读书,力图上进,何至受胡二法师这类邪人的拖累!” 越盦听了这番告诫,纵有一肚皮的委屈,也不能申说。不过自己也觉得交胡二法师,是交错人了,从此恢复他未交胡二法师以前的状态,每日只在家中读书修道,一切外事不问,一切外人不交,就是出大门外闲步的时候都极少。 这时他的父母都已去世了,他也生了一个儿子,他家住在离湘潭县城七十多里的乡下,一日天色已将黑了,他母舅忽坐着一乘走长路的凉轿来了,进门便很着急的神气对越盦说道:“我生长到五十岁,今日才干一桩极荒唐的事,我已急得莫奈何了。”越盦忙问是一桩什么荒唐事。 他母舅顿脚道:“我为某处的田事,和某人打官司事,你知道么?”越盦道:“你老人家不是为那官事在县里住了半个月吗?我早已听得说了。现在官事怎么样,已了结了么?”他母舅道:“哪里得了结,官事不了结不要紧,可恶我自己太不留神,我这回在县里落的那个歇家,谁知倒是某人的亲戚,简直和住在对手家里一样。我进的禀帖要歇家盖戳,还不曾递进衙里去,某人倒已完全知道了,你说我这官事打得过人家么?” 越盦道:“你老人家于今既是知道了,赶紧换一个歇家就是,官事没了结,还不妨事。”他母舅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哪里知道我的这桩荒唐事,就是为急于想换歇家,才干出来的啊!我昨夜方打听得歇家与某人是亲,只急得我一夜不曾睡好,今早天光一亮,我便起床雇了一乘轿子坐到你这里来。想不到仓忙急促地动身,将一个要紧的小手巾包儿遗落在歇家了,走到半路上还不曾想起来。直到离你这里二三里的地方,才记起来。天色已这么晏了,无论如何会跑,也不能跑回县里去取,只好打算到你这里请一个人,我拼着多花些钱,务必今夜走一个通夜。明日一早到县城,若歇家的人不曾看见那手巾包,是可以取得转来的。” 欧阳越盦问道:“那手巾包放在什么地方?里面包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呢?”他舅父道:“我是住在西边正房里的,手巾包就放在房的书案抽屉里,是一块罗布手巾包的,里面最要紧的是一个手折的底稿,这手折是托人暗中递给县官的,如果落到了对手家里,不但我这场官事不得好下台,便是这县官的声名,说出来也不好听。你看我怎么不着急?” 越盦点头道:“这事本来关系很大,不过你老人家也用不着这么着急,你老人家还没吃夜饭的,我且去招呼厨房弄夜饭给你老人家吃。手巾包放在那里,大约不会给歇家的人看见,但请放心,我自去设法拿回来。”说着进里去了。 他舅父独自在欧阳家客堂里吃了夜饭,好一会儿不见越盦,以为是他亲自到外边请人去了。约莫经过了半个时辰,忽见越盦仍从里面走出来笑道:“还好,还好!喜得没给歇家看见,已经取得回来了,请看是也不是?”一面说一面将手巾包递给他舅父。 他舅父接过来看了愕然问道:“怎么到了你手里?难道是我自己带出了城,在半路上掉了,你拾起来的么?”越盦笑着应是,他舅父却又摇头道:“不是,不是,这东西我不带在身上便罢,带在身上是绝不至掉在半路上的。你毕竟是怎生弄到手的,里面包的东西一样也不错,你说你毕竟是怎生弄到手的?” 越盦道:“我因见你老人家着急得那么厉害,而失落这东西在歇家的关系又太大了,只得亲自去县里跑一趟,又恐怕你老人家在这里等得心焦,来去在路上不敢停留一步,所以很快。” 他舅父不信道:“你这话真是瞎说,从这里到县城,来回一百五六十里路,你就是在路上不停留,也不能这么快。我今日天明便出城,在路上也没耽搁,不是黄昏时候才到吗?”越盦笑道:“不是我亲自去拿来的,你老人家说是谁拿来的呢?你老人家只求这手折底稿不落到对手家里去便如愿了,我看不必追问是怎生弄到手的。” 他舅父偶然想起越盦曾与胡二法师结交的事,心里才明白,以为是胡二法师传给他的法术,有差神役鬼的本领。从这事传播出来,凡与越盦有戚族关系的人,多知道越盦有神奇的能耐了。但是想要求他显些儿本领出来,给人当把戏瞧,是无论如何要求不答应的。不过有时被纠缠得无可奈何,也还是显过两次,一次在马家河地方,就是越盦的舅父做寿,同时娶儿媳妇,越盦不能不去拜寿喝喜酒。 他的舅父住在马家河小市镇上,他的亲戚凡曾听他舅父说过取手巾包事的,大家逼着要他显神通。有他舅父亲口证实了,无可推诿,加以有许多长亲在内附和着,更使他不便固执不肯。一班人从白天向他纠缠起,直纠缠到夜深,已有几成年轻的以为绝望自去睡了,他才应允道:“即是诸位都要我做把戏,我也只得做一点儿出来。我学会了一样本领,就是会吸烟,可以吸出许多把戏来,诸位要我做把戏,请先拿烟来给我吸吧。不怕多,越多越好!” 有人问他:“要吸什么烟?”他说:“不拘什么烟,只要是人家吸得的,纸卷烟也好,皮丝烟也好,旱烟也好,有多少就拿多少来。”众亲戚踊跃争先地去了,顷刻间便办齐了各种烟来。 马家河小市镇上的纸卷烟少,只买了三四十小盒;十两一包的皮丝烟也只有一两包;旱烟最多,约莫有五六斤,一股脑儿堆在越盦面前笑道:“你说不怕多,越多越好,你看这里多不多呢?” 越盦每样取在手中掂了几掂问道:“尽在这里吗,还可以办得这么多来么?”众亲戚笑道:“你不要拿这个难为我们,好图推托,深更半夜的,又在这小市镇上,怎么还能多办?不是有意出难题目,给我们做吗?” 越盦笑着点头道:“这地方取办不出是实情,至说我有意出难题目,就冤哉枉也。也罢,将就一点儿吧!我吸烟与别人不同,须得几个人帮着我吸,一口气务必将这里所有的烟吸完,那把戏才玩得有趣。” 众亲戚问道:“教我们同吸吗?”越盦笑道:“你们同吸了有何用处?若要你们同吸,只怕吸到明天这时分还吸不完呢!我吸烟要用这么粗一根南竹,将竹节打通,用这么大的瓦罐做烟斗,要两个人装烟,两个人掌火,我只顾张开口吸;还要一张大白纸,贴在壁上,我吸完了,便在白纸上玩把戏。你们照我说的办,保管你们有好把戏看。” 众亲戚听了这类话,已十分纳罕,自然情愿照办。好在南竹、瓦罐和白纸,都是容易取办的东西,不多工夫就办好了。 越盦吩咐将旱烟、皮丝烟同装在瓦罐里,用火把当纸捻,然后自己张开口,衔着这大旱烟管,呼呼地向肚中吸下去,一点儿烟不喷出来。吸完一罐,接着又装一罐。看的人都惊得吐出舌头收不回去,总共六七斤烟,能装多少罐?只一阵就吸完了。随即又将三四十盒纸烟搓散装上,几口便吸完了,笑向众亲戚道:“请看我的把戏。”说时走到张贴的白纸前面,对着白纸凝神注目了一会儿。只见他吹笛子也似的撮聚着上下嘴唇,吹出一股青烟来,如缕不绝地向白纸上盘绕。 最奇的是烟凝聚在白纸上,久久不散,口里不停歇地越吹越有,纸上便凝结得越积越多,渐渐地纸上容纳不下这许多烟了,就仿佛山岫生云,缓缓地向天空舒展。转眼之间,弥漫全室。 将近吹嘘一刻钟,越盦口中的烟,好像已吹尽了。展开两只大袖,飘飘然在房中乱舞了一阵,顿时烟消云散,室内清明,手指着白纸对众亲戚道:“请看我这把戏玩得如何?”众亲戚看白纸上,现出一堆大石头,比什么画家画出来的,都要好看些。墨色的阴阳浓淡,细看竟透入纸中,并不是虚浮在面上的。 亲戚当中也有会画的人,都不由得赞不绝口,说是巧夺天工。中有一人说道:“这一张画,可以裱起来使成一幅绝好的中堂,只可惜没有落款!”越盦笑道:“落款的烟,我早已预备好了,我就落款给你们看。”于是又继续一缕一缕地吹出青烟来,如前一般地在纸上凝聚不散。不到前次十分之二的时间,青烟便消灭了,越盦道:“你们看吧,不仅落了款,还有题咏呢!” 众亲戚看纸上龙蛇飞舞地题了几行草字道:磊磊落落,自矢贞坚;既能填海,又可补天。问君之寿,十二万年;知己者谁,襄阳米颠。下面还有湘潭欧阳越盦六个字。 众亲戚看了,不待说又是一番激烈的赞叹。他从这次显了这点儿本领之后,直到民国元年,在他一个本家的家里,才显出第三次的本领来。 不知显的是什么本领,且俟第十二回再写。 [book_title]第十二回 筵前显绝技举重若轻 室内诉阴谋投明弃暗 话说他第三次所显的虽是硬功夫,不与法术相关,然硬功夫做到他这种火候,也就可以使人疑心他是有神助了。湘潭最有名的豪商欧阳介仁,是他的嫡亲本家,班辈也比他大,欧阳介仁是做鸦片烟土生意发财的,那时所积蓄的,虽不过几十万产业,只因欧阳介仁生性豪奢,又喜结交官府,以至豪富的声名,比有数百万产业的更大。 辛亥革命的时候,欧阳介仁恐怕有匪徒乘着秩序紊乱的机会,来家里抢劫,想请保镖的人在家保护,无奈湖南从来没有以保镖为业的人;知道越盦有特殊的能耐,亲自迎接越盦到家里保护。越盦因自己少年时受胡二法师的拖累,性命亏了族人救出来的,所以对于族人有为难的事,他无不尽力帮忙。这番欧阳介仁去迎接他,他挺身出来,一口担保绝不使介仁家受丝毫损失。 湘潭人谁不知道欧阳越盦,是个惹不起的人物,明知有越盦在介仁家里保镖,自然没有人敢转抢劫的念头了。当他初到介仁家的这日,介仁特地办了极丰盛的酒席款待他,并有意请了些外人做陪客。 酒至半酣,介仁笑对越盦说道:“我因为在二三十年前,就知道你有些特殊的能耐,所以今日亲自迎接你到我家来替我保镖。不过我心想你的年纪,今年已有六十多岁了,究竟还有没有少年时的本领,我是个完全的外行,你不显点儿本领给我看看,我是不得而知的。既不能确实知道你的本领如何,我这颗心便有些放不下似的。你我至亲骨肉不客气,此刻就随意显一点儿本领给我瞧瞧,好不好呢?” 越盦笑道:“我因为已有二三十年不做身上的功夫了,究竟还有没有少年时的本领,连我自己都非试验一番不得而知。于今既是你老人家开口教我做,我怎敢说半个不字呢?请吩咐当差的搬出四十串制钱来,我只试试气力就够了。”介仁即吩咐当差的照数将制钱搬出来。越盦向左右张开两条臂膊,教当差的将制钱一串一串地挂在臂膊上,右臂挂二十三串,左臂挂十七串,挂好了说道:“请同到后面花园里去看吧。”于是主客一同走到花园里。 这花园两边都是二丈多高的风火墙,是预防邻居起火,延烧过来的,单另另的一堵墙竖着,两边墙底下都没有房屋。越盦两膀挑着四十串制钱,径走到西边风火墙底下,提起一只脚来,看了看脚上的鞋子笑道:“这鞋底太厚了,笨重不堪,不能穿这东西上高,又忘记了换草鞋,却怎么办呢?也罢!拼着下来换袜子。”边说边从鞋子里脱出脚来,侧着身躯靠墙根站了,抬头仰面望着墙头。 只见他将身体略略往下一蹲,全不费力的样子,就轻轻纵上了墙头立住了。立在墙头上,低头对一个当差的说道:“快把我的鞋子,送到那头墙底下放着。”当差的拈了鞋子,忙向那头跑。越盦在上面也跟着向那头跑,不听得墙头上瓦有些微的响声。当差的刚将鞋子放下走开,越盦已翩然而下,两脚不偏不斜地正套在鞋子里。气不喘、面不红,看的无不惊为神勇。 癸丑年在下创办国技学会,就因听得人说,他这种上高的情形,才辗转请人绍介,将越盦接到会里来住着。只是再三问他,他始终不肯承认有这么一回事。 熊静藩跟着周神仙到湘潭会见越盦,同住了几日,每日也只听得越盦和周神仙谈论些旁人不得了解的话,夜间两人都是坐着不睡的。有时三更半夜的,两人忽然高谈阔论起来,是这般相处了十来日,周神仙又带着熊静藩到醴陵会蓝仙果。 这蓝仙果年约五十来岁,仪表并不堂皇,言谈也不风雅,做道家装束,一眼望去,只像是一个寻常穷苦的道人,绝对看不出是有特殊道行的。熊静藩打听他的历史,才知道他的能为,不在欧阳越盦之下,他的逸事,也有足供记述的。 蓝仙果家祖居在渌口地方,传到蓝仙果十四五岁的时候,家中产业都尽了,一贫如洗,简直无法生活。蓝仙果的父母死后,伯叔兄弟渐渐不愿供养他,既没有钱送他读书,也不说起要他学手艺。小孩子完全不受一点儿家庭教育,专一游手好闲,自然不会向正当的路上走去。这地方只要成了一个市镇,便有许多流氓痞棍混杂在里面,四业不居,每日从清早起来,就张开口向空啄食。 渌口地方所容纳的这类流氓痞棍,比一切小市镇都多些,并且凶狠些。这类流氓痞棍,也有团体,也有很简单的组织,这地方无论大行小店,新开张的时候,总得拿出些钱来,送给流氓团体;并得办些酒菜,请这团体里的重要分子吃喝,方能安安静静地开张做买卖。若鄙视他们,不作理会,那就不问这家行或店有多大的本钱,多大的势力,也休想做一天顺遂买卖。就是住家不做买卖的人,家里也不能有喜事、有丧事,喜事、丧事都得和新店开张一样,送钱请吃喝,不然也不得安静。 蓝仙果那时年纪既轻,又不务正业,就混进这流氓团体之内,充当一个小流氓。这流氓团体当中,很有几个身壮力强,会些把式的,蓝仙果也跟着练些把式。每有江湖卖艺的人,走渌口经过,不停留卖艺便罢,若要卖艺,必先得这团体的许可。 一次来了一个老道人,一到就在码头上围了一个圈子卖艺,并不曾通知流氓团的首领,流氓团的流氓一个个气得摩拳擦掌,一窝蜂拥到码头上,打算将老道赶出渌口地方。只是大家跑到码头上一看,老道正在兴高采烈地显本领,将道袍脱下来,露出形如枯蜡的身体,大声对看的人说道:“贫道并非靠卖艺糊口的人,只因路过此方,一来短少了盘缠,想借小时练的功夫,换几文看钱;二来久闻渌口地方有几个武艺高强的好汉,想趁此领教领教!抛砖引玉,只得先行献丑。我这身体,从外面看虽是枯瘦如柴,里面却还结实,可以听凭人尽力敲打,穿了衣服给人打的不算,会武艺的就可以打得。贫道能脱得一身精光,仰睡在地下,听凭诸公拳打脚踢,武艺高强的朋友,看了贫道不服,存心想来打的,不妨请出来敲打几下看看。”说罢仰面朝天地睡在地下,手脚都放开来,表示无处不能敲打。 在码头上看的人,都望着不敢上前动手,因为安分的人,恐怕打伤了老道受累;唯有这班流氓不怕撞祸,推选了几个武艺好、气力大的,走到老道跟前,各拣要害处拳冲脚撞。老道行所无事地睡着,一不提神,二不运气,拳脚着处,比棉还软。 各人敲打了七八下,同时都觉得不能再打了,挥拳的拳忽不能活动了,使脚的脚也不能自如了,各人望着各人的拳脚发怔。看着红肿起来了,流氓头目知道老道厉害,连忙走出来向这几个动手的流氓喝道:“你们这些东西真混账,我一不在家,你们就跑到这里来胡闹,你们有眼不识泰山,还不赶快叩头赔礼,更待何时?” 肿了手脚的流氓,渐渐痛得受不住了,见自己头目这般说,都向老道叩头。老道翻身爬起来说道:“何必这么客气!你们自己用力猛了些,闪伤了手脚,不要紧,我摸摸就好了。”随即在各人红肿之处抚摸了几下,果然一霎时都红退肿消了。 流氓头目殷勤邀老道到家中款待,老道也不客气,就在流氓家里住下。这流氓头目哪里有真心款待老道,不过知道老道的本领高强,自己手下人不是对手,不能明白报复,只好打算留在家中,冷不防将老道打翻,当众羞辱老道一顿,好泄泄打肿手脚的愤气。 老道住了一夜,次早起来,一个流氓双手捧了一盆洗面水,送给老道。等老道刚伸手接过面盆,又一个武艺好的流氓,手挺七八寸长的尖刀,悄悄地从背后猛然刺去,以为这一尖刀,无论如何也躲闪不了。谁知老道竟和脑后长了眼睛的一样,不慌不忙地端了一面盆水,往旁边一跳,已跳到丹墀那边站着。 拿刀的见一下子不曾刺着,正待也跳过去,流氓头目恰好走出来,看了又大声喝道:“你又敢背着我无礼吗?滚出去!从此不许到我家里来了,是这般暗算人还了得?”那流氓被骂得不敢说什么,羞惭满面地退下去了。 头目又向老道谢罪,暗中仍计算伤害老道的方法。也是蓝仙果合该有学道的缘法,只他一个人认识老道是个异人,不能暗害,这夜他跟着流氓头目,议定了害老道的方法,即私自走到老道跟前说道:“道爷何苦久住在这里?这里的殷勤款待都是假的,实在是想暗害道爷。”老道问道:“他们为什么事要暗害我?”蓝仙果正待说出来,忽听得脚声响,恐怕被人知道,只得匆匆说了一句道:“明日吃早安,不可坐首席。”说毕急抽身走了。 次日吃早饭,流氓头目推老道坐首席,老道仿佛不觉得的神气,安然坐在上面。蓝仙果只急得什么似的,对老道使眼色,老道也不看见,倒被流氓头目看出来了,不由得心中愤怒,暗骂蓝仙果十个指头向外弯,存心将老道打翻之后,再重惩蓝仙果。老道只顾低着头吃饭,冷不防从楼上打下一件东西来,正压在老道头顶上。 不知老道是死是活,且俟第十三回再写。 [book_title]第十三回 轻裘肥马游子回乡 旨酒嘉肴浪人设宴 话说老道正低着头吃饭,忽从楼上打下一件东西来,正压在老道头顶上。这东西若打在旁人头上,无论什么铜头铁额,也得打成肉饼;只是这老道真有能耐,不但不躲闪,反将脖子一硬,这东西倒在桌上,登时将桌子压断了腿,桌上杯盘不待说,都压得粉碎。原来压下来的,是染坊里滚布的元宝形石头,足有四五百斤重。 老道跳起身来怒道:“你们无端要害我的性命,我于今也要取你们的狗命!”这些流氓见又不曾把老道打死,吓得都往门外逃跑,只蓝仙果没有跟着逃出来。大家逃出门还怕老道追赶,跑了多远不见老道的影子,方敢停步。过了好一会儿回家看时,老道和蓝仙果都不知去向了。众流氓正恨蓝仙果走漏消息,巴不得他从此脱离渌口的流氓团体,蓝仙果的叔伯兄弟,更不把蓝仙果失踪当一回事。 悠悠忽忽地过了二十年,蓝仙果忽然回来了。蓝家虽没有产业,然一所住宅是祖传的,蓝仙果名下也有几间房屋。蓝仙果初回的时候,衣服也还穿得齐整,手边也还有些银两,蓝家的人以为他出门得了好差事,乡下人的眼皮浅,不敢再和从前一样,存轻视的心了;本地的商人,也多有与他往来的。及在家住了将近一年,手边的钱使光了,也不提出门谋事的话,仍是每日走东家、游西家,不务正业。有人问他出门二十年,在什么地方停留,如何生活?他只是含糊答应,不肯向人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渌口有一家最大最老的南货店,招牌叫作“罗元泰”。罗元泰的大老板,为人极精明能干,自他经手做买卖,每年至少也得赚几千块钱。蓝仙果虽与渌口街上各家店东多有往来,然独和罗元泰的大老板最要好。蓝家住在渌口对河,蓝仙果时常在罗元泰谈到夜深回家,大老板知道蓝仙果无钱使用,不待蓝仙果开口借贷,每月十两或二十两,情愿送银子给蓝仙果用。 蓝仙果也和用自己的一样,一不推辞,二不道谢,是这般过了两年,罗元泰的兄弟都背地说起闲话来了。怪大老板不应该每年送几百两银子给蓝仙果使用。蓝仙果原是渌口地方的一个游手好闲的痞棍,如何值得每年花几百两银子供给他。大老板说道:“二十年前的蓝仙果,诚哉是渌口地方有名的痞棍,于今却不然了,你们看他的外面,虽像是一点儿能耐没有,但是我细心看他,可断定他有绝大的能耐!” 罗家兄弟不服,问大老板,何以知道他是有绝大的能耐?大老板道:“他虽不曾对我说他有本领的话,然我看他时常在我这里,坐谈到三更以后才回家去,只就这一桩,已经不是寻常人所能得了。”罗家兄弟笑道:“这有什么道理?难道在人家坐到三更半夜回家的,都有本领吗?” 大老板道:“你们又不是外省人,也不知道这渌口的情形吗?渌口的渡船,每夜初更以后,便停泊在对岸,谁也叫他们不过来,你们不知道么?”罗家兄弟道:“这也算不了什么,他是当痞棍出身的人,或者和驾渡船的有交情,每夜约好了三更以后到这边接他,这也算是本领吗?” 大老板没有话辩白了,只得向蓝仙果道:“你我来往了二三年,交情不为不厚,你虽没有在我面前逞过本领,我却知道你确是一个大有本领的人,所以情愿拿我做生意辛苦赚来的钱供奉你。不过我的几个兄弟,多没有眼力,觉得我不应该是这般供奉你,我和他们争论,也争论不过,你得当着他们显点能为出来,使他们相信我的眼力不差才好。” 蓝仙果笑道:“我本来没有什么能为,教我显什么东西给他们看呢?你又何以知道我大有本领呢?”大老板将每夜过河的话说了,蓝仙果道:“你真可以算得我平生第一个知己,你若不是有夙根的人,也没这般眼力,没有这般心思。我此刻虽没有了不得的本领,但只求使他们相信你的眼力不差,那倒不是一件为难的事,我早已听得人说,不以你供给我为然的,不仅你自家兄弟,渌口街上的商家,差不多全是这般见识,越是反对我的人多,越使我感激你不已。你就不教我显本领,我不久也得玩点儿把戏给他们瞧瞧,使你不致得浪交匪人的恶名,才对得起你。不过我所踌躇的就是,一时还想不出一个显的方法来。” 大老板道:“应该如何显法,是非由你自己斟酌不可,因我究竟不知道你有些什么本领。”蓝仙果低头思量了一会儿笑道:“有了,有了!我想了一个法子,做起来虽近于招摇,然既是有意做给人家看,招摇是免不了了的。我打算借你这房子请一回客,将渌口街上大行小店的老板和账房都请来,我安排二三十席上等酒菜,大家欢呼畅饮一天,你说这法子好不好?” 大老板道:“法子虽好,只是太劳神费事了,并且二三十席上等酒菜,就得耗费不少的钱,无名无色地给他们一顿吃喝了,也太不合算。” 蓝仙果道:“要劳神费事,耗费银钱,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为的是正要借此显一点儿手段给他们看看。不请他们吃酒席,不好意思无端把他们都邀到这里来,看我显本领。我回想二十年前在这里住着的时候,随便一举一动,都有些对不起这里的人,于今我自谓改邪归正了回家,本应该办点儿酒菜,接大家来欢叙一番,算是我蓝仙果向他们道歉的意思。只是用我一个人的名字,发帖给他们,而所请的地方,又在你家里,似乎不大妥当,我想用你和我两个人的名字。好在此刻正是二月,就当作请春宴吧,你只须预备桌凳和几个斟酒送菜的人,酒菜、茶饭、点心,你多不用过问,我自去向酒席馆借来。” 大老板道:“这渌口是个小地方,菜馆虽有,如何能包办二三十桌上等酒席?我看这事你得斟酌妥当,我并不是因为在我家里请客,怕劳神破费,原是为要显本领给他们看,不要弄巧反拙才好。” 蓝仙果笑道:“你尽管放心照我说的办便了,请客的日期,可以随便你定,我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办到。若将客请来了,没有二三十桌上等酒席开出来,我何苦无端出丑,反使你为难呢?”大老板听了虽相信蓝仙果不至于荒唐,但也不知道他将怎生办法,只好依他说的,用两人的名字发了二百多份请帖。 请春宴发到二百多份帖,这种大宴会,不但渌口地方不曾有过,就是长沙省会之地,也少有这般的豪举。这帖发出去,已是很使人注意了,而请喜宴的主人,又有蓝仙果的名字在内。蓝仙果是渌口人人知道的光蛋,有什么钱能请客呢?更是使人特别注意。 到了请酒的先一日,罗元泰厨房里还是冷清清的,毫无准备。渌口街上几家酒菜馆里,也不见罗、蓝两家的人去定酒席。被请的人多方打听,才知道这番请春宴,是蓝仙果有意借此显能为给人看。请酒的日期到了,蓝仙果早饭后就到了罗元泰,对大老板说道:“我今日定的酒席,是长沙大酒菜馆里的,钱虽花得不多,然我这番意思,不能谓之不诚。因我没工夫在席上陪客,你可将我这话在席上表白一番。” 大老板望着蓝仙果发怔道:“长沙的酒席,怎么能叫到渌口来吃?即算你有法术能搬运得来,只是你说没工夫在酒席上陪客,你到哪里去呢?”蓝仙果听了,知道大老板的意思,无非怕坍台,便笑着说道:“我连陪客都没有工夫,还有工夫到哪里去吗?你给我一间僻静而有窗孔的房子,将我反锁在房里,客来了要吃茶、要点心,以及杯筷酒菜,只须打发人到窗孔外边来搬就是了。非等到吃喝完了,我不能出房,因此我没有工夫陪客。” 大老板这才安心,腾了一间僻静的房子给蓝仙果。蓝仙果进房的时候,吩咐不许人在外边窥探,他吩咐虽是这般吩咐,然罗元泰全家三四十口人,听了这种奇事,如何能忍得住不窥探呢? 不知窥探得了些什么,且俟第十四回再写。 [book_title]第十四回 世乱年荒殷勤筹巨款 腊残岁迫慷慨代长征 话说蓝仙果进了那间静房,罗元泰全家的人,忍不住都前去窥探。只见蓝仙果进房之后,整了整身上衣服,朝着长沙这方面,连作了三个揖,口中好像同时念着咒语。念完之后,从身上脱了一件长衫下来,抖开覆在地下,然后端了一张椅子,坐在覆衣服的前面,闭目不言不动。 不一会儿,外面客来了,罗家当差的到窗孔外要茶、要烟、要点心,只见蓝仙果两手从衣服底下一件一件地拿出来,茶和点心都是热腾腾的,越拿越有。比雇了许多厨子在家中办的,还来得整齐迅速些。看那些盛点心的盘碟上,都刻了“天然台菜馆”的招牌字样。天然台是那时在长沙最著名的大酒菜馆,凡是到过长沙的人,无不知道。二十多桌上等翅席,都是由蓝仙果两只手,从一件长衫底下端出来的。应冷食的冷、应热食的热,连出菜的次序,都没有错乱,各人喜滋滋地吃喝得酒醉饭饱,大家才恭维罗大老板有眼力。蓝仙果的声名,就这回传遍醴陵全县了。 当蓝仙果没有显本领得声名之前,渌口街上除了罗元泰的大老板,谁也不肯拿出一文钱来接济蓝仙果;就是蓝仙果因闲着无事,去这些人家闲坐,这些人家也不大招待。自显了这回本领,许多人便争着延请来家款待,争着问是否需钱使用。蓝仙果却绝迹不到这些人家去了,也不用人家的钱。自己没钱使用的时候,仍是向罗大老板开口。 罗大老板问他是什么道理,前后改变了态度。他说:“看我有这些法术,始殷勤款待我的人,十九想利用我得些好处;即算这人有品格,不想利用我得什么好处,想我随时玩些把戏给他们看的心思,是免不了的,我何苦自讨麻烦呢?”渌口人听得了这种言语,才不争着延请了。 一日,蓝仙果忽然对罗大老板道:“今年湖南的局面,很难安静,你家的生意,在渌口街上首屈一指,今年却不可和往年一样放手做去,最好把范围缩小些,第一现款不宜多留在店里。” 大老板问什么缘故,蓝仙果道:“你照我所说的注意便了,不用追问缘故,更不可将我说的去向外人说。”大老板是最相信蓝仙果的人,听了自然非常注意。 果然这年南北战事发生,生意上大受影响,南兵溃退的时候,攸、醴一带都遭了劫掠,渌口街上仅罗元泰一家因事前得了警告,损失极少,不过罗家的生意大,因湖南全省被兵的关系,放出去的账项,到年终十有七八收不回来,而所欠汉口的货账,是照例不能拖欠过年的。大老板亲自出门收账,直到十二月二十五日方回渌口,计算偿还汉口的货账,尚少五千元,已是罗掘俱穷了,把个罗大老板急得无可奈何。 蓝仙果虽是时常到罗元泰来,但是彼此所谈的从来不关生意上的事,大老板因蓝仙果平日尚且受人的接济,不待说是没有力量帮助人的,所以也懒得对蓝仙果提起短少五千元还账的话,只是愁眉苦眼地唉声叹气。 蓝仙果是何等精明的人,看了大老板这般焦急的神情,便问他为什么事。大老板见问,遂很简单地说了原因。蓝仙果道:“既是你自己的账收不回来,将欠人的稍缓偿还,大概人家也可以原谅你。一则因你平常不是不重信用的人,二则今年湖南的商家,差不多没一行不受战事的影响,年终不能偿还货款的,估量必不止你一家,你何必急得这样?” 罗大老板摇头道:“做生意的谁肯用这般心思原谅人?明年不打算做生意了,今年不偿还便不要紧;生意不能停歇,信用是万不能失的。时间欠账不还的人,谁说不出一篇可以邀人原谅的理由呢?我家七八十年的老店,于今在我手里坍这么大的台,我此后不但对不起同行的人,连死了都没有面目见开设罗元泰的祖先。”说时,更加急得如热锅上蚂蚁。 蓝仙果道:“迟还几千块钱的账,就有这么大的关系吗?既是如此,你不用着急,你只说至少要几千块钱,方能保全你历来的信用?”罗大老板道:“已计算了,非五千块不行。”蓝仙果道:“你供给了我几年的衣食,你于今有为难的事,我若袖手旁观,论情理也太说不过去了,你不用着急,我决计帮你的忙。” 罗大老板笑道:“你快不要存心和我客气,你我相处几年,我岂不知道你的境况,你何必和我客气呢?” 蓝仙果道:“你是这般说法,我在渌口是个有名的光蛋,平日专受你的接济,今日岂有力量接济你?不过为一时权宜之计,我却有方法能帮你的忙。我自己因为没抵款,不能约期偿还,所以不能借钱。你于今是有确实抵款的,只不过受了战事的影响,一时收不回来,我敢大胆代替你去借五千块钱来,只问你打算约什么时候还人家,约定了是不可展期的,利息一文也不要。” 罗大老板半信半疑地说道:“虽承你的好意,肯代我去借,但是今年的银根,紧得非常,还汉口的账,全要现款,此刻想在湖南办五千块现洋钱,无论如何有信用的殷实大商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不是生意场中的人,不知道这种情形,所以看得这般容易。” 蓝仙果笑道:“你是最知道我的人,最相信我的人,怎的今日倒说出这些话来了?若依照平常借贷的手续,在湖南借钱,难道你不会自己去借吗?你的信用倒不如我吗?不用多啰唣,耽搁时间,你只快些打算,这款项在明年什么时候一定可以偿还?时期约远一点儿不要紧,到期时不能展缓的。” 罗大老板见他这么说,始欣然说道:“既不妨约远,就约明年端午节还偿吧!”蓝仙果点头道:“不是我小气,不相信你,你用罗元泰的名义写一张五千元的借字给我,非经过这手续不足以昭慎重。因五千元在我等小民眼中看了,不是小款项。” 罗大老板也猜不出蓝仙果将向何处借贷,只得随即写了五千元的借据,并盖好了罗元泰的图章。蓝仙果接了揣入怀中道:“你那间僻静的房子,再借我一用。”罗大老板便将他引进那房间,照前次的样把房门反锁了。约莫经过一点钟的时间,蓝仙果即在房里叫开门出来,只见他脱下了身上的长衫,裹了一大包东西,抖开来看时,一色是汉口的钞票,点数恰恰五千元。 罗大老板看了,欣然向蓝仙果作揖道:“你帮了我这五千块钱的忙,我真感情不浅,我有了这款子,立刻就得亲自动身到汉口去,可恶这个月偏是小建,今年十九不能赶回家过年,我们明年再见吧!”蓝仙果道:“有钱还账,何必要亲自去呢?”罗大老板道:“年终岁暮,湖南的银钱又如此艰难,几千块现洋,托人送去,如何能放心?我家往年照例是二十四以前,汇款去汉口还账,今年已经过了二十四日,只余四天就是明年元旦了,非我亲自去不妥当。” 蓝仙果道:“你是一家主持的人,岂可不在家里过年?我索性替你去跑一趟吧!你将簿据和来往的折子给我,比你自己去得迅速些。” 罗大老板踌躇道:“有你替我去,自是千妥万妥,不过这么风雪的天气,害你辛苦一遭,我心里总觉有些不安,你打算乘火车去呢,还是搭轮船去呢?” 蓝仙果望着罗大老板笑道:“轮船、火车的费用,留在这里办吃喝的东西过年,我还是只须借你那间僻静的房子坐坐。” 罗大老板即将汉口往来店家的簿账交给蓝仙果,并简单地说明了一遍。这回就关在房里坐了三点多钟才出来,交簿据给罗大老板看道:“不但簿上盖了各店家如数收讫的图章及正式收条,我并且要各店都回一个电报给你。你这下子可以放心了么?” 不知罗大老板如何回答,且俟第十五回再写。 [book_title]第十五回 求贤士秉节顾衡庐 退敌军卜龟得预朕 话说罗大老板听了这话,当然没有话说。到了次日,罗大老板果然接了几个电报,都说承派蓝某来,尊账已如数收楚。罗大老板因此感激蓝仙果是不待说,一家的人,简直把蓝仙果当天人看待。渐渐有些显宦,因闻蓝仙果的名,特地到醴陵拜访他,他并不拒绝。不过有些纠缠着他,要跟他学法的,他便用种种的言语推诿;只有醴陵的叶能珂,是一个学陆军的人,和他的交情独好。 这年南北战争的结果,张敬尧做了湖南督军,南军退到衡州以上驻扎。那时叶能珂在赵恒惕跟前当参谋长,因自家军队打了败仗,图谋报复的心思,十分急切,知道蓝仙果多神奇的法术,占卜更是异常灵验,遂与赵恒惕商量,要迎接蓝仙果到军中帮忙。 赵恒惕也久想见见这个异人,当下就派了一个副官,带了叶能珂亲笔写给蓝仙果的信,并极隆重的聘礼,到渌口来欢迎。 蓝仙果看了信对那副官笑道:“叶先生弄错了啊,我是一个山野之夫,疏散半生,懒惰成了习惯,如何能到他军队里面去呢?” 副官忙说道:“叶参谋长曾说过了,他知道蓝先生是修道清高的人,厌恶尘嚣,他已准备了几处房屋,都是极幽雅僻静的,听凭蓝先生的尊意,喜欢住哪处就住哪处。军队里面嘈杂不堪,怎敢留蓝先生住呢?” 蓝仙果道:“我从来是住在市镇之中的,尘嚣并不厌恶,我其所以说不能到军队里面去,是因为我疏散了半世,什么学问也没有,军队中哪有用得着我的事?我不曾读书,也不会写信,就请你口头回复叶先生,承他的好意提拔我,无奈我是福薄的人,不能受他的栽培抬举。郴州是我旧游之地,我若因私事到了郴州,必去看他。此时因此间未了的事尚多,委实不能奉命。” 那副官说了许多敦劝的话,都是枉然,结果连聘礼也不肯收受,副官只得扫兴而回。 叶能珂见派人聘请不动,仍不死心,亲自到渌口来,直到蓝仙果家里。蓝仙果好像预知叶能珂会亲自来接,先一日忽然吩咐同住的人说,出门须几个月才能回来,匆匆驮着一个包袱走了。 叶能珂到蓝家问知了这种情形,若是旁人必然又失望而去,叶能珂却心里明白蓝仙果是有意躲避,不肯随即离开蓝家。对蓝家的人说道:“我辛辛苦苦地跑到这里来,是为有要紧的事,非亲见蓝仙果先生不可,这回见不着,下次还是要来的。与其长途跋涉,来回的辛苦,不如索性借住在这里等他,这是他的家,他免不了要回的。好在我随身带了马弁,可以借这里的锅灶,自己办火食。” 蓝家的人认识叶能珂是蓝仙果的好友,又是醴陵的有名人物,不便推托不肯,于是叶能珂就占据了蓝仙果的住宅,作久居之计。连住了四日,蓝仙果似乎知道躲避不了,第五日仍驮了那包袱回来,进门见了叶能珂便说道:“你我既属要好的朋友,又何苦定要使我为难呢?” 叶能珂道:“于今北兵蹂躏湖南,全境土匪蜂起,我湖南的人民真是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可终日。我们的军队,虽不敢夸口说是吊民伐罪的义师,然上自司令,下至兵卒,绝对不是因与北兵争地盘而出于一战。你是醴陵人,去年我醴陵所遭北兵焚杀掳掠的惨劫,是你亲眼所看见的,在你虽有道术,知道是天数注定了,应该受此魔劫;然不能因知道天数如此,便不尽人事以图挽救。圣贤仙佛何尝不知道凡事都有定数,然救世度人的念头,并不因之少歇。你是我湖南特出的人物,你却操着手,眼睁睁望着湖南人受北兵和土匪的蹂躏,不出来救援,我湖南三千万人民,不将死无葬身之地吗?” 蓝仙果见叶能珂说得这般慎重,即点头答道:“你的话不错,但我生不读书,既不知军事,复不知政治,你教我凭什么东西去救人于水火呢?” 叶能珂道:“你对我说这话,未免太欺我了!我千个门闾不下马,万个埠头不泊船,单单跑到你这里来,你还可以拿这些话来推诿么?老实对你说,你这回不同我到郴州去,我情愿先死在你面前,不忍心望着三千万同乡人日受屠戮之惨。”说时猛然从怀中拔出一杆手枪来,对准他自己的太阳穴,要扳机子。 蓝仙果忙伸手将手枪夺过来说道:“何必如此!我定同你去就是了,你以为我不肯同你去,是有意高蹈,殊不知我有很多的难处。我明白你定要拉我出来的意思,无非因为略懂得一点儿道法,以为可以利用这点儿道法,在两军交战的时候,暗助一阵;其实这是办不到的事。” 叶能珂听了,仿佛吃惊的神气问道:“何以是办不到的事呢?”蓝仙果道:“办不到的原因,不止一个,总而言之办不到就是了!庚子年的义和团,能枪炮不入,并不是骗人的话,西太后是何等精明的人,这种枪炮不入的不近情理之谈,若不曾当面试验有效,岂肯轻易相信?至于端王他本人的拳脚功夫,是杨班侯传授的,在当时没有对手,义和团神拳之说,若不在端王面前试验有效,端王又不是一个乡下小孩子,何至于相信到那一步呢?八国联军所持的就是枪炮,义和团的人应该不怕,然其结果一般地被打得血肉纷飞,即此可知道法在平日尽管灵验,一到两军对垒的时候,便不能作用了。” 叶能珂道:“我们要借重你的地方很多,如果不能用道法助阵,不用就是了。”蓝仙果推辞不得,只好同叶能珂到郴州。 当时湘军中一班官长,对他无不推崇备至,但是问他吉凶休咎的话,他并不肯直说。只有刘建藩战死的这一次,事前他曾说了,这次战争可望胜利,只是须损一员大将。几个高级军官,知道他有飞剑杀人的本领,三番五次地诚恳要求他帮助一阵,他始终不肯答应。 一次北军由张怀芝带了两师人来攻攸、醴,赵恒惕迟疑不能决,遂亲自到蓝仙果的住处,将情形对蓝仙果说了,请他占一课,看是战的好呢,还是退的好?蓝仙果即时占了一课说道:“用不着退却,一战包可胜敌!”赵恒惕笑问道:“蓝先生能保险么?”蓝仙果正色答道:“若千万生命所系,岂敢儿戏?准备迎敌便了,一定打胜仗。” 赵恒惕因此才决心一战,立刻回司令部发号施令,分左右两翼应战,赵恒惕自当中路。湘军虽能奋勇,无奈子弹缺乏,两翼仅支持了一昼夜,就没了子弹,不能不溃退。两翼既退,中路如何能独支得住?把个赵恒惕急得什么似的,在无可奈何之际,便又到蓝仙果的住处说道:“蓝先生是主战的,说一定打胜仗;于今两翼都不能支持地退了,我们中路还是战的好呢,还是退的好呢?” 不知蓝仙果听了这话,如何回答,且俟第十六回再写。 [book_title]第十六回 奇术巧施转败为胜 重谴立降非人实天 话说赵恒惕这话虽说得很和平,然埋怨蓝仙果的神气,已完全露在面上了。蓝仙果绝不踌躇地愤然立起身说道:“战,战,战!我陪司令一同督战去,不胜有我在。”说罢,挽了赵恒惕的手,往外便走,率了一连卫队,直到前线督战。 前线的兵士,本已支持不住,将要退败的,因见赵恒惕亲自带了蓝仙果前来督战,不知不觉地增加了勇气,抵住北军死战。不过北军中也似乎看见赵恒惕到了前线,益发增加了几门大炮,专向赵恒惕、蓝仙果同立的一座小山头轰来。 一颗炮弹从赵恒惕头顶上飞将过去,落在背后田里,炸成了一个丈多口径的大窟窿,泥屑直溅到赵恒惕身上。有一颗炮弹的碎片,将赵恒惕身边的一个马弁,两腿炸断了,赵恒惕虽则是身经百战的勇将,然到了这步田地,总不免有点儿胆寒。而敌人炮火的力量,更一阵密似一阵地增加了,不由得用失望的眼光,望着蓝仙果说道:“蓝先生看怎么办?死伤太多,怕不能不退了。” 蓝仙果脸上忽然改变了颜色,横眉怒目地望着敌军那方面,口中好像念着咒语,只见他脚尖一动,随即挥手向赵恒惕道:“我已将敌人的炮口移换了方向,赶紧冲锋过去,可以大获全胜。” 赵恒惕听炮声果然稀少了,且不见有一颗炮弹飞过来,遂亲自督队冲锋。这一仗毕竟转败为胜,杀死北兵一千五六百名,俘虏二千余,获野战炮十多尊,北兵退三十多里还不敢住脚。据俘虏的军官说:“正在炮战剧烈的时候,十几尊大炮,忽然无端歪倒了,多少人扶不起来。刚待报告炮兵司令,这边的兵已冲锋过去了,措手不及,只得各自弃下大炮逃跑。” 湘军中官佐听了这种供词,益发钦敬蓝仙果如天人。但是蓝仙果自从前线回到住处,就闷闷不乐的不大言笑,仿佛心中有重大忧虑之事。一班湘军官长问他为什么事这么忧虑,他只摇头说没有什么忧虑的事。唯对林支宇及叶能珂说道:“我甚悔此行太孟浪,然于今已没有方法可以挽回了,就为前日助阵一事,已遭天谴,幸尚有半年可活,足以勾当我生平未了的事。” 林、叶二人听了吃惊问道:“只助了一阵,先生并不曾动手杀伤敌人,何以便遭天谴?”蓝仙果道:“我岂肯向两位说假话,我辈修道必先练就剑术及各种法力,并不是为要对肉体凡夫使用的,如果可以拿剑术及各种法力,对付肉体凡夫,那么只要有我一个人,就足够对付在湖南的北兵而有余了。为的是修道的人,无论深藏在什么地方做功夫,照例有种种魔障前来妨碍进步,剑术法力,是在这时候使用的。因妄用剑术法力,以致伤害了凡人生命,无不立遭天谴。此中利害,我早已知道,其所以不愿意跟叶先生出来,就是为明知叶先生看得起我,并不是看得起我本人,乃是看得起我的剑术、法力。我使用则得罪于天下,不使用则得罪于人,左右为难,只以不出来为好。无如你叶先生不知道我为难之处,亲自来舍间坐守,逼得我不能不出。然我抱定了主意,出来尽管出来,绝不轻易使用剑术和法力。想不到这次因一念私心作祟,以致铸成大错,虽追悔如何来得及啊?” 叶能珂问怎么是一念私心作祟,蓝仙果叹道:“这回的战争若发生在外省,便是叶先生到我家坐守,也不能逼我出来;若战争火线不在攸、醴境内,不怕桑梓地方再受北军糜烂,也不致弄到今日的结果。因存了怕桑梓糜烂,希望湘军胜利的念头,占课也就得了胜利之兆。或战或走的关系,何等重大?赵司令既取决于我一句话,我岂可不负责任地乱说。我平日占课,从无不验之事,所以敢大胆主战。谁知就因心中有一点希望湘军胜利的私念,占出课来也随着念头转移了。若果为我主战的一句话,使湘军丧师失地,使家乡地方受敌人蹂躏,教我此后如何做人?我知道赵司令同立在那小山上,正当情势危急的时候,赵司令问我怎么办,我这时明知助战必遭天谴,但也顾不得了。原打算吐剑出来,向敌军横扫一阵,如敌军不该死在飞剑之下,剑一到喉管中,便横梗不能动了,至今喉管刺痛。当时只得发愿以身相殉,才得将敌军的炮口移动。此生既是仅有半年的寿命了,未了的事尚多,委实不能再在军中效力了。并且我有一个同道的朋友,已从汉口动身到醴陵来访我,快要到醴陵了,我更不能不回家等候,就此与二位先生告别了。” 叶能珂心里很不安地说道:“我真害了你了,难道就不能禳解吗?”蓝仙果摇头笑道:“与你有何相干?牺牲我一条性命,能使湘军不致丧师失地,家乡地方不受敌人蹂躏,也算死得很有价值的了。孔夫子说过的:‘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只是这些话无须说了,我这回从军,和两位相处得最密,也是有缘,此时别离在即,后会无期。我凭着一线之明,想援临别赠言之例,赠两位几句话,望两位记在心里。” 林、叶二人很高兴地静听,蓝仙果先对叶能珂说道:“你近年的命运,不甚佳妙,最好不在军政两届讨生活,家居五年之后再出来,便是一路坦途,没有妨碍了。”叶能珂点头笑道:“当军人的在战争的时候,危险自是时刻难免的,只是何能由我家居不出来呢?” 蓝仙果道:“当军人的能死在火线上,是极端荣幸的事,所可虑的,就是不死在敌人之手,而死在自家人手里,那便不值得了。”随即掉转脸对林支宇道:“你此后的运命,也不甚佳,不过比较叶参谋长的好些。此去五年之后,最好也要家居两年不问国事,过了那两年,方可望事业成就。运命如此,是勉强不来的。”说毕即起程回渌口。 湘军中官长虽不舍得放他走,然既知道他因助战受了天谴,也就不便强留了。叶能珂虽是很相信蓝仙果,但因不能遵守他的临别赠言,后来毕竟在别后第四年,因程、赵之争,被赵恒惕杀了。临死时方想起蓝仙果“死在自家人手里,不值得”的话,已是追悔不及了。 蓝仙果回渌口的这日,正是周神仙带了熊静藩到渌口的这日。二人竟像约会了的,在路上相遇了,一同到蓝家,在蓝家住了几日,仍回汉口。在船上无事,周神仙才将蓝仙果助战遭天谴的话,详详细细说给熊静藩听。 熊静藩计算时日,周神仙在汉口邀他一同动手到湖南来的这日,正是蓝仙果助战大破北军的第二日,那时周神仙,便已知道蓝仙果犯了天谴的事了。可见他们这类异人,对于千里以外的事,有如目睹一般。 此外还有许多现代奇人,留待将来有空的时候,再把他们的事迹,细细叙述出来,本书却就在此暂告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