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现代日本小说集 [book_author]周作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149978 [book_dec]一九二三年六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发,署周作人编译,其中鲁迅十一篇,周作人译十九篇。《现代日本小说集》的目的是在介绍现代日本的小说,所以这集里的十五个著者之中,除了国木田与夏目以外,都是现存的小说家。至于从文坛全体中选出这十五个人,从他们著作里选出这三十篇,是用什么标准,我不得不声明这是大半以个人的趣味为主。但是我们虽然以为纯客观的批评是不可能的,却也不肯以小主观去妄加取舍;我伞兵方法是就已有定评的人和著作中,择取自己所能理解感受者,收入集内,所以我们所选的范围或者未免稍狭;但是在这狭的范围以内的人及其作品却都有永久的价值的。 [book_img]Z_14612.jpg [book_title]序 我们编译这部小集,本可以无需什么解说。日本的小说在二十世纪成就了可惊异的发达,不仅是国民的文学的精华,许多有名的著作还兼有世界的价值,可以与欧洲现代的文艺相比。只是因了文字的关系,欧洲人要翻译他颇不容易,所以不甚为世间所知。中国与日本因有种种的关系,我们有知道他的需要,也就兼有知道他的便利:现在能够编成这部创始的,——虽然是不完善的小集,也无非只是利用我们生在东亚的人的一个机会罢了。 我们现在所要略加说明的,是小说的选择的标准。我们的目的是在介绍现代日本的小说,所以这集里的十五个著者之中,除了国木田与夏目以外,都是现存的小说家。至于从文坛全体中选出这十五个人,从他们著作里选出这三十篇,是用什么标准,我不得不声明这是大半以个人的趣味为主。但是我们虽然以为纯客观的批评是不可能的,却也不肯以小主观去妄加取舍;我们的方法是就已有定评的人和著作中,择取自己所能理解感受者,收入集内,所以我们所选的范围或者未免稍狭;但是在这狭的范围以内的人及其作品却都有永久的价值的。此外还有许多作家,如岛崎藤村里见■谷崎润一郎加能作次郎佐藤俊子诸人,本来也想选入,只因时间与能力的关系,这回竟来不及了,这是我们非常惋惜的事。 还有一件事,似乎也要顺便说明,便是这部集里并没有收入自然派的作品。日本文学上的自然主义运动,在二十世纪的“初十”盛极一时,著作很多,若要介绍,几乎非出专集不可,所以现在不曾将他选入。其次,这部小集原以现代为限,日本的现代文学里固然含有不少的自然派的精神,但是那以决定论为本的悲观的物质主义的文学可以说已经是文艺史上的陈迹了,——因此田山花袋的《棉被》(Futon)等虽然也曾爱读,但没有将他收到这集里去。 这里边夏目森有岛江口菊池芥川等五人的作品,是鲁迅君翻译,其余是我所译的。我们编这部集的时候,承几个日本的朋友的帮助,总说一句以志感谢。 一九二二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周作人 [book_title]少年的悲哀 国木田独步 “少年的欢喜倘是诗,少年的悲哀也是诗。宿在自然的心里的欢喜若是可歌的,那在自然的心里低语的悲哀也是可歌的了。 总之我现在想将我少年时候的悲哀之一,讲给诸君听听。”……一个男子这样的说。 “我从八岁起到十五岁止,养在叔父的家里;其时我的父母都在东京居住。叔父的家是那地方的一个大家,有许多山林田地,家里的男女用人,平常也总有七八人。 我的父母使我在乡村里过了我的少年时代,我不得不感谢他们的好意。倘若我八岁的时候同父母一起住在东京,我今天的情形恐怕很要不同了罢。无论如何,我的知识即使比现在或者更进步,但我的心却未必能从一卷威志威斯(Wordsworth),享受高远清新的诗思罢。 我在山野间随意奔走,过了七年的幸福的日子。叔父的家在小山的脚下,近郊多是树林,有河有泉有池,而且相距不很远便是濑户内海的湾港。山野,树林,溪泉,河海,都于我没有一点不自由的地方。 我记得这是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名叫德二郎的用人来约我,说今夜带你往有趣的地方去玩,去不去呢? “什么地方呢”我问。 “你不必问什么地方。无论那里,都有什么要紧呢?阿德带你去的地方,没有不有趣的”,德二郎微笑着说。 这德二郎在那时大约二十五岁,是一个倔强的少年;原是孤儿,从十一二岁的时候起,便在我叔父的家里做事。颜色浅黑,容貌整齐,喝了酒必定唱歌,便是不喝也唱着歌劳动,兴致总是很好。不但他的样子常是高兴。便是他的心事也很正直;叔父常说在孤儿里是很难得的,本地的人也没有一个不佩服他的。 “但是对叔父和叔母,须得秘密才好呢,”德二郎说了,便唱着歌爬上后山去了。 这正是盛夏中间,月色鲜明的一夜。我跟在德二郎的后面,来到田间,沿着稻香馥郁的田塍走去,走上河边的堤上。堤比别处原要更高一级,所以上了这堤,便可以望见广漠的田野的一面。这虽然还是黄昏时候,高寒明净的月光,漫盖山野;田野尽头冒着薄霭,如在梦里;树林含烟,仿佛浮着一般;低的河柳叶源尖的积露,珠子一样的发光。小河的末尾便是湾港了,正满涨着晚潮。用船板拼合了驾着的桥,这时候看去忽然觉得很低,便因为水面高了的缘故;河柳也一半浸在水里了。 堤上虽有微风,河里却毫没有波纹,水面像镜子一般,映出澄清的天空的影。德二郎下了堤,解开系在桥下的小船的绳索,一脚跳下去;本来静着的水面,这时候忽然起了波纹了。 “哥儿,快点快点!”德二郎催着我,便驾起橹来。我急忙也跳下船去,不一刻这小船已向着湾港的方面溜下去了。 渐渐的同湾港相近,河身也渐渐的广阔起来:月将他的清光浸在河面,两边的堤愈走愈远,回顾上流,已经被薄霭遮掩,我们的船早已进了湾港了。 在这时候横渡这湖一般广阔的湾港的,只有我们一只小船。德二郎在今夜,不像平常的高声,只用了小声唱着歌,静静的摇橹。退潮的时候差不多像沼泽一样的湾港,现在因为高潮与月光,完全变了模样,在我看去也觉得不是平常见惯的那泥臭的湾港了。南方山影,阴暗的倒映在水里;东北两面的平野上,月光苍茫,更辨不出那里是水陆的界线;我们的小船,正向着西方前进。 西方是湾港的入口,水狭而深,岸促而高;在这里下锚的船数目虽然不多,形状大抵是西洋式帆船,所装的货物是此地出产的食盐,此外本地的做朝鲜贸易的人所有的船舶,也颇不少,也还有往来内海的客船。两岸的人家,高高低低,据山临水,约有好几百户。 从湾港的内部望出去,舷灯高高的点着,几乎疑是星光;灯影低低的映着,又像是金蛇:寂寞的山色,浮在月影里,看去真同绘画一般。 小船渐渐前进,这小港里的各种声音也愈加听得清楚了。我现在虽然不能将这港的光景详细说明,但是那夜的情形还是历历的在我眼前,可以说个大略:这是夏放的月明的一晚,船里的人都走到甲板上,家里的人走出门外来,临海的窗户也都开了,灯火在风中微漾,水面平滑如油,有吹笛的,有唱歌的,又有夹着三铉的音的喧笑的声音从临水的妓楼起来,很是快乐热闹的样子;但包住这一幅繁华的画图的寂寥的月色,山影与水光,我却也不能忘记。 在帆船的影底下钻过去,德二郎便将小船在一处阴暗的石级面前停住了。 “请上来罢!”德二郎对我说。他只在堤下说了一句“请下船罢,”以后在船里不曾开过口,所以我毫不知道他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但我也就依着他的话,出了小船。 德二郎系了船索,也跨上石级,侭向前面走去,我也不作一声,只跟在后面走。石级宽不到三尺两旁都是高的墙壁。我们走完了石级,似乎到了人家的一个院子里了。院子的角里放着太平水桶,四面用板壁围着;一面的板壁上边,露出繁茂的树顶,似乎是一株香团树。月光印在地上,寂然无人。德二郎暂时立定,仿佛静听模样,随即走近右边的板壁,向里推去;原来这里是一个小门,那扇黑门不响的张开了。门里面就是一座楼梯。门开的时候,便听得有脚步声悄悄的下那楼梯来。 “德爷么?”一个年青的女人窥探着说。 “等了好久了罢?”德二郎对女人说,又回顾着我道,“哥儿也带了来了。” “哥儿请上来罢!你也快点上来,在这里耽阁是不行的,”女人催着德二郎,他便走上楼梯去,只对我说了一句, “哥儿,这里暗呢。”他同女人已经上了楼,我没法也只得跟着爬上暗而且狭,又颇峻急的楼梯去。 原来这家也是妓楼之一,现在女人引导我们进去的屋子是临海的一室,凭栏望去,不但港内的情形,就是湾港的内部,田野的尽头,以及西边的海岸,都能看见。但是这间屋里,铺着的六张席子已经古旧,看去不像是一间华丽的屋子。 “哥儿,请这里坐。”女人将垫子掷在栏杆底下,又拿了香橙与各种果子点心劝我吃。打开间壁的门,那边预备着酒菜;女人便搬了过来,同德二郎对面坐下。 德二郎现出平常没有的懊恼的样子,将女人所斟的一杯酒一口喝干了,注视着伊问道,“终于决定在几时了?” 这女人大约十九或二十岁模样,脸色苍白,仿佛毫无力气,我看了几乎疑心伊是病人伊,伊屈指数着说, “明天,后天,大后天;决定在大后天了。但我到了此刻,又有点迷惑起来了。”说着垂了头,偷偷地用袖角揩眼;德二郎在这时候独自斟酒,尽量的喝下去。 “到了此刻,岂不是没有法子了么?” “这虽是如此,——但想起来觉得倒不如死了,却要好的多呢。” “哈哈哈,……哥儿,这个姐儿说死了好,你看怎样办呢?——喂,喂,前回所约的哥儿现在带来了,你不好好的看么?” “我从先便看着呢。心想这长的真像,正佩服着哩。”女人说了,含笑向我注视。 “像谁呢?”我急忙询问说。 “像我的兄弟,说哥儿和我的兄弟相像,虽然是唐突的事,你请看这里。”伊从衣带中取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哥儿,这个姐儿将照片给我看,我说这和家里的哥儿一般无二,伊託我一定带来要看一看,所以我今晚带了哥儿到这里来的;你非要教伊好好的款待不可呢。”德二郎说着话,还只是尽量喝酒。女人挨到我的近旁来,很和气的微笑着说, “那自然要好好的款待;哥儿你要吃什么呢?” “什么都不要。”我说着,转过脸去。 “那么,坐船去罢,和我坐船去罢。呃,这样好罢?”伊起身出去,我便也跟着下了楼梯,德二郎却只是带笑望着我们。 走下前回的石级,伊先将我放在船里,解了船索,随后飒的跳下船来,很轻便的摇起橹来了。我那时虽然还是儿童,看了伊的举动,也不禁觉得惊异。 离了河岸,回头仰视楼上,只见德二郎靠着栏杆,向下眺望;里面点着灯,外面又受了月光,所以他的姿势很分明的可以看出。 “小心!怕危险呢。”德二郎从楼上说。 “不要紧!”伊从下边答应。“立刻就回来的,请你等一会罢。” 我们的船暂时在六七只大船小船中间,曲曲折折的行了一刻,便出到广阔的河面上。月光愈加清寒,几乎是秋夜模样;女人停了橹,坐在我的旁边,又仰视月光和四周的景色,对我说道, “哥儿,你几岁?” “十二。” “我的兄弟的照片,也是十二岁的时候照的;现在是十六,……是的,虽然十六岁了,但是十二赚钱的时候分别之后,便不曾会见过;所以到了此刻还觉得他是哥儿一般模样呢。伊注视着我的脸,忽而流下泪来,在月光底下显得伊的颜色更加苍白了。 “死了么?” “不,倘若死了,倒也就断念了;分别以后,还不知道他的下落与情况呢。两亲早已死别,只胜了姊弟两人,正是互相靠傍着过活,现在却又分散了,连生死还不明白。而且我不久也要被人带到朝鲜去了,恐怕在这一生中已经不能再会了。”伊的眼泪沿着面庞流了下来,伊也并不揩抹,只望着我的脸低声啜泣。 我向着河岸眺望,不作一声,听伊这番说话。人家的灯火映在水里,闪闪的摇曳着。缓缓的响着橹声,大传马船开驶过去,船上的男子用了清亮的声音唱着船歌。我在这时候,觉得在我幼稚的心里感着说不出的悲哀。 忽然有人操着小船,飞奔而来的,却正是德二郎。 “我拿了酒来了!”行二郎在一二丈以外大声的说。 “好呵!我正和哥儿讲我兄弟的事,哭着呢。”伊正说着,德二郎的小船已经到了。 “哈哈哈,我也正想大概是这样罢,所以拿了酒来了。喝酒罢,喝酒罢!我给你唱歌!”德二郎似乎已经醉了。女人拿了德二郎给伊的一只大酒杯,注了满杯的酒,一口气喝下去。 “再一杯!”这回是德二郎替伊斟满了;伊拿来又一口喝干,呼的将酒气对着月光喷去。 “这就好了。现在我唱歌给你们听罢。” “不,德爷。我想尽量的哭一场。在这里没有人看着,也没有人听见,请让我哭罢。请让我尽量的哭罢!” “哈哈哈,……那么,你便哭罢。我和哥儿两人听着就是了。”德二郎对着我笑。 女人俯伏着,哭泣起来。但是也不便发出大声,所以只见伊背上抽搐,很是痛苦的模样。这时候德二郎忽然变成一副庄重的相貌,看着伊的这情形,随后突然回过脸去,对着山看,也不作一声。过了一刻,我就道, “阿德,回去罢!” 这时候女人连忙抬起头来,说道, “对不起,哥儿看着我哭,真无聊了。……我因为哥儿来了,仿佛已经得同兄弟会见过了的样子。哥儿,也请你健康,快点长大起来,成为伟大的人。”伊用了悲切的声音说。“德爷,时候太迟了,恐怕家里对不起,你早点带了哥儿回去罢。我现今哭过了,昨天以来的那种心里的闷气都已消散了。” 伊跟了我们的船,送了三四町,后来被德二郎阻,方才将橹停住;两只小船便渐渐的离远了。小船将要分开的时候,女人对我反复着说, “请你不要忘记了我!” 以后过了十七年,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的记着当夜的情景,想忘记也忘记不得。那可怜的女人的容貌,至今还映出在我的眼前。这一夜里,淡霞似的包着我的心的一片悲哀,跟着年岁逐渐的浓厚起来;即在此刻回想起那时的心情,也感着一种不可堪的,深而且静的,无可如何的悲哀的情绪。 以后德二郎因了我的叔父的帮助,成为像样的农夫,如今已经是两个小孩的父亲了。 那个飘流的女人。转到朝鲜去之后,又漂泊在什么地方,过那不幸的生活;还是已经辞了这人世,到静肃的“死”的国土去了呢:在我固然不能知道,便是德二郎也似乎不曾知道了。” [book_title]巡查 国木田独步 我在近时,偶然和一个名叫山田铣太郎的巡查相识,年纪大约三十四五岁,是骨格雄伟,身体高大的堂堂的伟丈夫。 我不很知道面相的事,但是圆的脸,嘴上和两颊的胡须都黑黑的,鼻子眼睛很大,看去不能说是柔和的相貌,实际却是很忠厚的人,在世间原是常有的,这巡查似乎也属于这一类。 倘若这样的人是沉默的,那也不是很惬意的面相,但是他很能说能笑,笑起来眼边现出一种爱娇,说话的时候,也不管别人的窘不窘,随意的说,又时常用了想不到的比喻,很是得意,两三遍的重复的说。这样的人,如何?他会讨人家的憎恶么? 有一天,他说明天不是值日,一定请过来,殷勤的催促,我于是便在那天的下午一点钟左右去访山田巡查。 “一定请过来。没有什么东西,因为天气冷,我们这样的谈天罢。”他说着用手装出喝酒的样子。 小器作铺的楼上的一间房,是他的住室。从作场旁边走上急而且狭的楼梯,当面便放着炭篓。皮靴像虾蟆似的睡在角落里,一枝粗的棍子竖在旁边看守着,这大约便是行仗罢。另一间房里,或者是住着一个书生,漏出微吟的声音来;走过这房前阴暗的板廊,对面的房便是山田巡查的寓了。 “呀,来了么?请这边坐,请!”他说着急忙站起,从壁厨里拿出一个垫子,抛在长火炉的那边。 他正在饮酒,已经是略有醉意的时分了。 “独身的生活是这个样子。你所看见的,这屋也狭小,而且家常器具都放在这里面,简直是猪圈罢了,是猪圈,……”他四边探望,好像搜寻什么东西,忽然的将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了,(又斟上了酒,)说道, “喝一杯罢!倘若已经吃过饭,单喝酒罢这酒决不是那些喝了会到头里来的酒呀”。 我接了酒杯,放在膳台上。这房间确是狭小,却收拾得很整齐。一个悬挂的壁厨突出在房子里,纸屏上都是补缀,壁上涂抹得很脏,席子乌黑,纸窗也熏昏了,确是很龌龊的房间,但到处都打扫得很干净,怎么说是猪圈呢? 窗下是一张短几,右边一个书箱,横边是长火炉,并排的放着膳台,靠右手的壁是衣箱食厨,上头是卍字厨,都是旧的,却都很清洁。烟草盆,点心合,茶叶瓶,盖碗,书帙,都适宜的整齐的排着。书箱上放着三四个盆栽的小花盆。 我将酒杯还他说道, “到底是警官,所以很喜欢清洁哩。” “哈哈哈,也不能算是喜欢清洁,这是我的脾气,是不大好的脾气,别人做的事情总是不中意,所以很窘哩。至于食器,尤其如此,无论饭碗或是什么,叫别人去洗了,总觉得不放心,所以一切都是自己动手做……” “那么,这正是天生的独身者的脾气了,哈哈哈。” “的确是这样,所以家乡里虽然有老婆在那里,却不去叫,因为一个人也并不觉得什么不便。” “有夫人在那里么?那么,也不必甘心过这样独身者的寂寞生活罢。还有,小孩呢?” “小孩也有。有一个五岁的男孩。但是,总还是一个人更舒服。”一面独酌着说,“只是我不叫妻子来,原来也还有别的理由。” “虽然不知道有怎样的理由,但我想既然有了妻子,却不享一家团圆的快乐,总不是正当罢?你不觉得寂寞么?” “不,并不是全不觉得寂寞,我也时常回去,妻也时常来的呵。趁了火车,一天里可以来回,正是便当的世间呵。请你不必挂念,铺盖也有两份备着呢?哈哈哈。” “哈哈,既然这样的悟彻,那也没有什么了。” “请吃点什么罢!虽然没有什么好的东西。怎么样,豆呢,还是桔子?” 膳台上拉杂的摆着煮豆,青鱼子,桔子,醋乌贼之类。挂在柱上的花瓶里,插着聊以塞责的松枝。冬天的日脚已经倾斜,正射着西窗。主人的脸红了,眼睛迷蒙的,到底是正月的情景。 主人从搁在专卖特许的风炉上的铁壶里,取出暖酒瓶来,接续说道, “的确还是一个人更为快活。——趁热吃一杯罢。——而且我本不是自己愿意娶妻的。偶然被一处人家要去做赘婿,倘若不是这样,至今还是独身罢。第一件,做了巡查,想养活妻子,享受快乐,是不大容易的把戏。这要比蛇的走索更困难。——你曾经看见过蛇的走索么?我却见过一回。姓名不好说出来,在我们的同僚中间,有这样的一位,养活他的妻,三个小孩和他的母亲,而且颇爽快的过日子。可以佩服罢?原来他不喝酒,也不吸烟。这样的人是个例外,是我们所做不来的把戏。” “但是将夫人放在乡间,费用还是要的,可不是一样么?不必再推托了,住在一处罢。夫人也是可怜呵。” “哈哈哈,你倒很是孝妻哩。其实就是我也何尝不爱我的妻呢,但是,在乡间还有一点财产,而且父母也还在,所以伊住在那边,倒是两边都方便的事情。像我这样,实在是当作一种游戏,才干着这个职业。倘若厌倦了,便放了手回到乡间去,还不至于没有饭吃呢。” “那是很舒服呵。” “真是很舒服!所以酒也是这样的从石崎整桶的买来,啯啯的喝下去。泽之鹤(一)也好,不过在我们似乎略甜一点,所以还不如起字号的适口。至于菜馆里的混成酒,那可是要不得了。” 他开始酒的品评与混成酒的攻击,他的醉意也似乎更加发出来了。 “如何?请拿出一点隐艺(二)来罢。我么?我是全然无艺的,只有饮了则眠,便即睡着罢了。”他这样说,眼睛迷迷蒙蒙的,确有点喝睡的样子。 “我要是同你们一样的能够做文章,也有许多事情想写他出来,但是不成!” 他闭了眼暂时沉默着,忽而微笑说道, “哼,是了。有一件要请你看的东西。”从书桌抽斗里拿出五六张仿佛是草稿的东西,将其中的一张放在我的面前。原来是一篇汉文, (一)泽之鹤与起字事情都是酒的名目。 (二)平常不为人家所知,独自学会的技艺,谓之隐艺(Kakushigei)。 题曰“题警察法”。 “夫警察之法,以无事为至,”他用了一种声调,摇着身子,将汉文朗诵起来。 “治事次之。——如何?” “赞成赞成。” “以无功为尽,立功次之,故——如何?——故日夜奔走而治事,千辛万苦而立功者,非上之上者也。” “这样,所以睡着的么?” “哈哈哈,请你再听下去。——最上之法,非在治事,非在立功,常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以制其机先。故无事而自治,无功而自成,是所谓为于易写,而治于易治者也。——如何,是名论罢?——是故善尽警察之道者,无功名,无治迹,神机妙道,存乎其人,愚者所不能解也。子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文章虽然拙,主意如何?” “文章也妙,主意更是大造成。” “神机妙道,存乎其人,愚者所不能解也么,哈哈哈。”他说了很得意。“先喝了酒,养足了精神,以制其机先罢。如何,趁热再喝一杯?” “我尽够了!此外还有什么妙的东西么,像诗这一类的东西?” “诗么?有的。说是有的,未免太威严了;叫作幼学便览成绩的,却有两三打在这里。”他拿出四五张謄在格纸上的稿子给我看,却又说道, “不给你看了很见笑,我来吟一两首罢。那么,可是都是拙劣的。春夜偶成罢。)——朦胧烟月下,一醉对花眠;风冷梦惊觉。飞红埋枕边。——如何?下田歌子所做的歌里,有叫作什么的一首。嚄,那叫做什么呀,现在恰巧忘记了。这是翻译那首的意思的,却完全比不上。那个奶奶,这样的称呼虽然失礼,做的歌确是很好哪!”他将身子左右摇动,又将春夜偶成重吟一遍。“这里有一篇别致的东西,题曰权门所见,——权门昏夜乞怜频,朝见扬扬意气新,妻妾不知人马倒,醉夫满面带髯尘。如何?” “很痛快。” “这是做某大臣的警卫的时候所作。醉夫满面带髯尘——么?” “再吟一首罢。” “好罢,”他翻着草稿,随后突然的吟道,“故山好景久相违,斗米官游未悟非,杜宇呼醒名利梦,声声复唤不如归。——哈哈,终于说出本怀来了。” “哈哈,本怀终于露出来了。” “哈哈哈,”山田巡查也笑了随即闭了眼睛,也并不想念着什么,茫然的坐着。他已经半分睡着了,突然的又叫道, “不,到底还是这样舒服。”张开眼睛看着我,微微的笑,又便打起磕睡来了。 我暂时静静的等着,但叫醒他也觉得对不起,便悄悄的站起来,走出房外去。 从小器作铺走过四五十间(三)的路便是十字路。我走到这里的时候,向后边回顾,却见山 (三)一间长六尺,六十间为一町。 田巡查的胡须蓬松的脸出现在小器作铺的楼窗口,向着我只是点头。 我对于这巡查,觉得完全中意了。 [book_title]挂幅 夏目漱石 大刀老人决计在亡妻的三周年忌日为止,一定给竖一块石碑。然而靠着儿子的瘦腕,才能顾得今朝,此外再不能有一文的积蓄,又是春天了。摆着赴诉一般的脸,对儿子说道,那忌日也正是三月八日哩,便只答道,哦,是呵,再没有别的话。大刀老人终于决定了卖去祖遗的珍贵的一幅画,合来做用度。向儿子商量道,好么?儿子便淡漠到令人愤恨的赞成道,这好罢。儿子是在内务省的社寺局里做事的,拿着四十圆的月给。有妻子和两个小孩子,而且对大刀老人还要尽孝养 ,所以很吃力。假使老人不在,这珍贵的挂幅,也早变了便于融通的东西了。 这挂幅一尺见方的绢本,因为有了年月,显着红黑颜色了。倘挂在暗的屋子里,黯澹到辨不出画着什么东西来。老人则称之为王若水所画的葵花。而且每月两三次,从柜子里取了出来,拂去桐箱上的尘埃,又郑重的取出里面的东西,立刻挂在三尺的墙壁上,于是定睛的看。诚然,定眼的看着时,那红黑之中,却有瘀血似的颇大的花样。有几处,也还微微的剩着疑是青绿的脱落的斑痕。老人对了这模糊的唐画的古迹,就忘却了似乎住得太久了的住旧了的人间。有时候,望着挂幅,一面吸烟,或者喝茶。否则单是定晴的看。祖父这,什么?孩子说着走来,想用指头去触了,这才记起了年月似的,老人一面说道动不得,一面静静的起立,便去捲挂幅。于是孩子便问道,祖父,弹子糖呢?说道是了,我买弹子糖去,只是不要淘气罢,嘴里说,手里慢慢的捲好挂幅,装进桐箱,放在柜子里,便到近地散步去了。回来的时候,走到糖店里,买两袋薄荷的弹子糖,分给孩子道哪,弹子糖。儿子是晚婚的,小孩子只六岁和四岁。 和儿子商量的翌日,老人用包袱包了桐箱,一清早便出门去,到四点钟,又拿着桐箱回来了。孩子们迎到门口,问道,祖父,弹子糖呢?老人什么也不说,进了房,从箱子里取出挂幅来挂在墙上,茫然的只管看。听说走了四五家骨董铺,有说没有落款的,有说画太剥落的,对于这画,竟没有如老人所豫期的致敬画礼的人。 儿子说,古董店算了罢。老人也道,骨董店是不行的。过了两星期,老人又抱着桐箱出去了。是得了绍介,到儿子的课长先生的朋友那里去给赏鉴。其时也没有买回弹子糖来。儿子刚一回家,便仿佛嗔怪儿子的不德义似的说道,那样没有眼睛的人,怎么能让给他呢,在那里的都是赝物。儿子苦笑着。 到二月初旬,偶然得了好经手,老人将这一幅卖给一个好事家了。老人便到谷中去,给亡妻定下了体面的石碑,其余的存在邮局里。此后过了五六天,照常的去散步但回来却比平常迟了二时间。其时两手抱着两个很大的弹子糖的袋。说是因为卖掉的画,还是放心不下,再去看一回,却见挂在四席半的啜茗室里,那前面插着透明一般的腊梅。老人便在这里受了香茗的招待。这比藏在我这里更放心了,老人对儿子说。儿子回答道,也许如此罢。一连三日,孩子们尽吃着弹子糖。 [book_title]克莱喀先生 夏目漱石 克莱喀(W.J.Craig)先生是燕子似的在四层楼上做巢的。立在阶石底下,即使向上看,也望不见窗户。从下面逐渐走上去,到大腿有些酸起来的时候,这才到了先生的大门。虽说是门,也并非具备着双扉和顶;只在阔不满三尺的黑门扇上,挂着一个黄铜的敲子罢了。在门前休息一会,用这敲子的下端剥啄的打着门板,里面就给来开门。 来给开的总是女人。因为近视眼的缘故罢,戴着眼镜,不绝的在那里出惊。年纪约略有五十左右了,想来也该早已看惯了世间了,然而也还是只在那里出惊,睁着使人不忍敲门的这么大的眼睛,说道“请。” 一进门,女的便消失了。于是首先的客房——最初并不以为是客房,毫没有什么别的装饰,就只有两个窗户,排着许多书。克莱喀先生便大抵在这里摆阵。一见我进去,就说道“呀”的伸出手来。因为这是一个来握手罢的照会,所以握是握的,然而从那边却历来没有回握的时候。这边也不见得高兴握,本来大可以废止的了,然而仍然说道“呀,”伸出那毛毵毵的皱皮疙瘩的,而且照例的消极的手来。习惯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 这手的所有者,便是担任我的质问的先生。初见面时,问道报酬呢?便说道是呵,一瞥窗外边,一回七先令怎么样,倘大贵,多减些也可以的。于是我定为一回七先令的比例,到月底一齐交,但有时也突然受过先生的催促。说道,君因为有一点用度,可以付了去么等类的话。自己从胯子的袋里掏出金币来,也不包裹,说道“K物”的送过去,先生便说着“呀,对不起”的取了去,摊开那照例的消极的手,在掌上略略一看,也就装在胯子的袋里面了。最窘的是先生决不找余款。余将款入下月分,有时才到其次的星期内,便又说是因为要买一点书之类的催促起来。 先生是爱尔兰人,言语很难懂。倘有些焦躁,便有如东京人和萨摩人吵闹时候的这么烦难。归而且是很疏忽的焦急家,一到事情麻烦起来,自己便听天由命而只看着先生的脸。 那脸又决不是寻常的。因为是西洋人,鼻子高,然而有阶级,肉太厚。这一点虽然和自己很相像,但这样的鼻子,一见之后,是不会起清爽的好感情的。反之,这些地方却都乱七八糟的总似乎有些野趣。至于鬚髯之类。则实在黑白乱生到令人悲悯。有一回,在培凯斯忒理德(Becker Street)遇见先生的时候,觉得很像一个忘了鞭子的马夫。 先生穿白小衫和白邻子,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始终穿着花条的绒衫,两脚上是臃肿的半鞋,几乎要伸进暖炉里面去,而且敲着膝头,——这时才见到,先生是在消极的手上戴着金指环的。——有时或不敲而擦着大腿,教给我书。至于教给什么,则自然是不懂。静听着,便带到先生所乐意的地方去,决不给再送回来了。而且那乐意的地方,又顺着时候的变迁和天气的情形,发生各样的变化。有时候,竟有昨日和今日之间搬了两极的事情。说得坏,那就是胡说八道罢,要评得好,却是给听些文学上的座谈,到现在想起来,一回七先令,本来没有可以得到循规蹈矩的讲义的道理,这是先生这一面不错,觉得不平的我,却胡涂了。况且先生的头,也正如那鬚髯所代表的一般,仿佛有些近于杂乱的情势,所以倒是不去增加报酬,请讲更其高超的讲义的好,也未可知的。 先生所得意的是诗。读诗的时候,从脸到肩膀边便阳炎似的振动。——并非诳话,确乎振动了。但是归根究底,却成了并非为我读,只是一人高吟以自乐的事,所以总而言之,也还是这一面损。有一次,拿了思温朋(Swinburne)的叫作罗赛蒙特(Rosamond)的东西去,先生说给我看一看罢,朗吟了两三行,却忽而将书伏在膝髁上,说道,唉唉,不行不行,思温朋也老得做出这样的诗来了,便叹息起来。自己想到要看思温朋的杰作亚泰兰多(Atalanta)便在这时候。 先生以为我是一个小孩子。你知道这样的事么,你懂得那样的事么之类,常常受着无聊不堪的事的质问。刚这样想,却又突然提出了伟大的问题,飞到同辈的待遇上去了。有一回,当我面前读着渥忒孙(Watson)的诗,问道,这有说是有着像雪黎(Shelley)的地方的人和说全不相像的人,你以为怎样?以为怎样,西洋的诗,在我倘不先诉诸目,然后通过了耳朵,是完全不懂的。于是适宜的敷衍了一下。说这和雪黎是相像呢还是不相像,现在已经忘却了。然而可笑的是,先生那是照例的敲着膝头,说道我也这样想,却惶恐得不可言。 有一日,从窗口伸出头去,俯视着忽忽的走过那辽远的下界的人们,一面说道,你看,走过的人们这么多,那里面,懂诗的可是百个中没有一个,很可怜。究而言之,英埕利人是不会懂诗的国民呵。这一节,就是爱尔兰人了得,高尚得远了。——真能够体会得诗的你和我,不能不说是幸福哩。将自己归入了懂诗的一类里,虽然很多谢,但待遇却比较的颇冷淡,我于这先生,看不出一点所谓情投意合的东西,来觉得只是一个全然机械的在那里饶舌的老头子。 然而有过这样的事。因为对于自己所住的客寓很生厌了,就想寄居在这先生的家里看,有一天,照例的讲习完毕之后,请托了这一节,先生忽然敲着膝髁,说道,不错,我给你看我的家里房屋,来罢,于是从食堂,从使女屋,从边门,带着各处走,全给看遍了。本来不过是四层楼上的一角,自然不广阔。只要两三分时,便已没有可看的地方。先生于是回到原位上,以为要说这样的家,所以什么处所都住不下,给我回绝了罢,却忽而讲起跋尔忒惠德曼(Walt Whitman)的事来。先前,惠德曼曾经到自己的家里来,逗留过多少时,——说话非常之快,所以不很懂,大半是惠德曼到这里来似的,——当初,初读那人的诗的时候,觉得有全不成东西的心情,但读过几遍,便逐渐有趣起来,终于并非常之爱读了。所以…… 借寓的事,全不知道飞到那里去了。我也只得任其自然,哦哦的答应着听。这时候,似乎又讲到雪黎和谁的吵闹的事,说道吵闹是不好的,因为这两人我都爱,我所爱的两个人吵闹起来,是很不好的,颇提出抗议的话。但无论怎样抗议,在几十年前已经吵闹过的了,也再没有什么法。 因为先生是疏忽的,所以自己的书籍之类很容易安排错。倘若寻不见,便很焦急,仿佛起了火炎似的,用了张皇的声音叫那正在厨下的老妪。于是那老妪也摆着一副张皇的脸,来到客房里。 “我,我的威志威斯(Wordsworth)放在那里了?” 老妪依然将那出惊的眼,睁得碟子似的偏看各书 架,无论怎样的在出惊,然而很可靠,便即刻寻到《威志威斯》了。于是Here Sir的说着,仿佛聊以相窘似的,塞在先生的面前。先生便掣夺一般的取过来,一面用两个手指,毕毕剥剥的敲着腌脏的书面,一面便道,君,《威志威斯》是……的讲开场。老妪显了愈加出惊的眼退到厨下去。先生是二分间三分间的敲着《威志威斯》。而且好容易叫人寻到了的《威志威斯》竟终于没有翻开卷。 先生也时时寄信来。那字是决计看不懂的。文字不过两三行,原也很有反覆熟读的时间,但无论如何总是决不定。于是断定为从先生来信,即是有了妨碍,不能授课的事,省去了看信的工夫了。出惊的老妪偶然也代笔,那就很容易了然。先生是用着便当的书记的。先生对了我,欢息过自己的字总太劣,很困窘。又说,你这面好得多了。 我很担心,用这样的字来起稿,不知道会写出怎样的东西来呢。先生是亚覃本《沙士比亚集》(Arden Shakespeare)的出板者。我想、那样的字,竟也会有变形为活版的资格么?然而先生却坦然的做序文,做札记。不宁惟是,曾经说道看这个罢,给我读过加在《哈穆列德》(Hamlet)上头的绪言。第二次去的时候,说道很有趣,先生便嘱咐道,你回到日本时,千万给我介绍介绍这书罢。亚覃 《本沙士比亚》集的《哈谟列德》,是自己归国后在大学讲讲义时候得了非常的利益的书籍。周到而且扼要,能如那《哈谟列德》的札记的,恐怕未必再有的了。然而在那时,却并没有觉得这样好。但对于先生的《莎士比亚》研究,却是早就惊服的。 在客房里;从门键这一边弯过去,有一间六席上下的小小的书斋。先生高高的做巢的地方,据实说,是这四层楼的角落,而那角之又角的处所,便有着在先生是最要紧的宝贝在那里了。——排着十来册长约一尺五寸阔约一尺的蓝面的簿子,先生一有空一有隙,便将写在纸片上的文句钞入蓝面簿子里,仿佛悭吝人积蓄那有孔的铜钱一般,将那一点一点的增加起来,作为一生的娱乐。至于这蓝面簿子就是沙翁字典的原稿,则来此不久便已知道的了。听说先生因为要大成这字典,所以抛弃了威尔士(Wales)某大学的文学的讲席,腾出每日到不列颠博物馆去的工夫来。连大学的讲席尚且抛弃,则对于七先令的弟子的草草,正不是无理的事。先生的脑里,是惟此字典,终日终夜槃醒磅礴而已的。 也曾问过先生,已经有了■密特(Schmidt)的《沙翁字典》了,却还做这样的书么?于是先生便仿佛不禁轻蔑似的,一面说道看这个罢,一面取出自己所有的《■密特》来给我看。先生其时颇得意。君,倘若做点和《■密特》一样程度的东西,我也不必这样的费力了,说着,两个手指又一齐毕毕剥剥的敲起乌黑的《■密特》来。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来做这样的事的呢?” 先生站起身,到对面的书架上,仿佛寻些什么模样,但又用了照例的焦躁的声音叫道,全尼(Jane)全尼,我的《道覃》(Dawden)怎么了?老妪还没有出来,已经在问《道覃》的所在。老妪还没有出来,已经在问《道覃》的所在。老妪又出惊的出来了。而且又照例的Here Sir的相窘一回退了回去。先生于老妪的一下并不介怀,肚饿似的翻开书唔,在这里《道覃》将我的姓名明明白白的写在这里;特别的写着研究沙翁的克莱喀氏这书是一千八百七十……年的出版,所以我的研究还在一直以前呢……自己对于先生说着将《道覃》放在原处所。 我此后不久便不到先生那里去了。当不去的略略以前,先生曾说日本的大学里,不要西洋人的教授么?倘我年纪青,也去罢。颇显着无端的感到无常的神色。先生的脸上现出感动,只有这一回。我宽慰说,岂不还年轻么?答道那里那里,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什么事,因为已经五十六岁了,便异样的入了静。 回到日本之后,约略过了两年,新到的文艺杂志上,载着克莱喀氏死掉的记事。是沙翁的专门学者的事,不过添写着两三行文字罢了。那时候我放下杂志想,莫非那字典终于没有完功,竟成了废纸了么。 [book_title]游戏 森鸥外 木村是官吏。 或一日,也如平日一样,午前六点钟醒过来了。是夏季的初头。外面是早就明亮了的,但使女顾忌着,单不开这一间的雨屏。蚊帐外是小小的燃着的洋灯的光,这独寝的闺,见得很寂寞。 伸出手去,机械的摸那枕边。这是寻时表。是颇大的一个镍表,有的说,这就是递信省买给车掌的东西。指针也如平日一样,恰恰指着正六点。 “喂,不关屏门么?” 使女一面拭着手,出来开雨屏。外边照旧是灰色的天空中,下着微细的雨。并不热但是湿漉漉的空气触在脸上。 使女在单衫上,嵌进肉里去的绑了捲袖绳,将雨屏一扇一扇的装进屏箱去。额上沁出汗来了,这上面紧贴着缭乱的短头发。 心里想:“哦,今天也是一运动便热的日子呵。”从木村的租住屋到电车的停留场为止,有七八町。步行过去时。即使出门时候以为凉,待走到却出汗了。就是想到了这件事。 走出廊下洗着脸,记起今天有须赶紧送给课长的文件的事来。然而课长的到来是在八点半,所以想,八点钟到衙门就是了。 于是显着颇高兴的快活的脸,看着阴气的灰色的天空。倘给不知道木村的人一看见,便要诧异他有甚有趣,却装着那样的脸的罢。 出来洗脸的时候,使女便赶忙的叠了蚊帐,捲起被褥来。走过这处所,开了纸障子,便是书房。 两个书几,搁成九十度角的摆着。这前面铺着垫子。坐在这里,擦着了火柴,吸一支朝日。(一) 木村做事,是分为立刻非做不可的事,和得闲才做的事的。将一张几收拾得精空,逢到赶紧要做的事,便拿到这上面去。而且这赶紧要做的事一完结,便将搁在那一张几上的物件,接着拿到这边来。搁着的物件总很多。堆积着的。这是照了缓急积叠起来的,比较的急的便放在最上面。 (一)纸烟的名目 木村拿起那搁在垫子旁边的《日出新闻》来,摊在空虚的一张几上,翻开第七面。这是文艺栏所在的地方。 将朝日的掉下的灰,吹落在几的那边,一面看。脸上仍然很快活。 从纸障子的那边,听得拂子和扫帚的声音很剧烈。是使女赶忙的在那里扫卧房。拂子的声音尤厉害,木村也常常发过话,但改了一日,便又照旧了,不用那扎在拂子上的纸条佛,却用柄的一头拂的。木村称这事为“本能的扫除。”鸽子孵卵的时候,用那削圆棱角的白粉笔兑换了鸽卵,也仍然抱着白粉笔。忘了目的,单将手段来实行。不记得为了尘埃而拂,却只是为了拂而拂了。 但这位使女,虽然躬行本能的扫除。躬行“舌战,”然而活泼,也还中用,所以木村是满足的。舌战云者,是罗曼主义时代的一个小说家所说的话,就是说使女一遇着主人出门,便跑到四近各处去饶舌。 木村看完了什么之后,略略皱一皱眉。大抵无论何时,凡是放下新闻的时候,若不是极Apathigue(漠然)的表情,便是皱一皱眉。这就因为新闻的记载,是成不了毒也做不了药的东西,或者是木村以为不公平的东西的缘故。既如此似乎不看也就是了,然而仍然看。看了之后,显出无动于中的神色,或者略略皱一皱眉,便立刻回复了快活的脸。 木村是文学者。 在衙门里,办着麻烦的,没精打采的,增添补凑的那些事,快要成为秃头了,也历来没有阔,但在当作文学者这一面,却颇也为世所知的。并没有做什么好著作,而颇也为世所知。且不特为世所知而已。一旦为世所知,做官这一面便变了外放之类,被当作已经死了似的看待,一直到将成秃头之后,再回东京,才作为文学者而复活起来。实在是很费手脚的履历。 倘说木村看了文艺栏,觉得不公平是因为自利,被贬便怒,被褒便喜,那怕是冤枉的罢。不论我的事,人的事,看见称赞着无聊的东西,糟蹋着有味的东西,所以觉得不公平的。不消说,遇有说着自己的时候,便自然感得更切实。 卢斯福(Roosvelt)遍地的走,说着“见得不公平就战罢”的道要。木村何以不战呢?其实,木村前半生中,也曾大战过来的。然而目下正在做官,一发议论,便做不出著作了。自从复活以来,虽然坏,也在做著作,议论之类是不能发的。 这一日的文艺栏上,写着这样的事: “在文艺上,有所谓情调。情调是成立于Situation(情况)的上面,然而是Indefinissable(不可言说)的。登在与木村有关系的杂志上的作品,无一篇有情调。木村自己的东西也似乎没有情调。” 约而言之,就是这一点。而且反之,还揭着所谓有情调的文艺的例,但这些也并不是木村一一佩服的东西。这之中,连木村以为体面的作家,不做那样的文章才好的东西之流,也举在例子里。 要之写在那里的话,在木村是不很懂。即使看了“成立在Situation之上的情调”这话,也是什么都不能想清楚的。哲学的书,论艺术的书,木村也看得颇不少了,但看这句话,却是什么都不能想清楚。诚然,在文艺里,也有着要说是Indefinissable,便也可以说得似的,有趣的地方的。这能想。然而Situation是什么呢?不是说古业的剧曲之类,将人物分配了时候和处所而做成的东西么?这与巴尔(Hermann Bahr)以为旧文艺的好处,在急剧,丰富,有变化,的行为的紧张这些话,岂不是没有差别么?说是单能在这亲友的东西上成立在木村是不懂的。 木村也并非自信有如此之强的人,但对于这不懂,却不以为自己的脑力坏。其实倒反为记者想起了颇可怜而且失敬的事。一看那揭着的有情调的作品的例,便想到尤其失敬的事来了。 木村的颦蹙的脸,即刻快活起来了。而且因了单身人都整饬的牌气,好好的摺了新闻,放在书房的廊下的角落里。这样放着,使女便拿去擦洋灯,有用剩的,卖给废纸担。 这写得颇长了,而实际是二三分间的事。吸一支朝日之间的事。 将朝日的烟蒂抛在当作灰盘用的石块明壳里,木村同时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独自笑着,一棒就捧着积在旁边几上的十几本Manuscrits(原稿)似的东西,搬到衣橱上去了。 这是《日出新闻社》所托付的应募剧本。 《日出新闻社》悬了赏,募集剧本的时候,木村是选者。木村有着连呼吸也运不过来的事务,没有看应募剧本的工夫。要匀出这样的工夫来,除了用那吸烟的休息时间之外,再没有别的法。 在吸烟休息时候,是谁也不愿意做不愉快的事的。应募剧本之流,看了觉得有趣的,是十分中说不定是否有一。 而竟答应了看卷者,是受了托,勉勉强强的答应下来的。 木村常常被《日出新闻》的第三面上说坏话。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用“木村先生一派的风俗坏乱”这一句话的。有一回,因为有一个剧场,要演西洋的谁所做的戏剧,用了木村的译本的时候,也写着这照例的坏话。要说起这是怎样的剧本来,却不但是在Censure(检阅)严到可笑的柏林和维也纳,都准印成书本去发行,连在剧场扮演,也毫不为奇的,颇为甜熟的剧本罢了。 然而这是三面记者所写的事。木村不明白《新闻社》里的事情,《新闻社》的艺术上的意见,没有普及到第三面也并不见怪的。 现在看见的却两样。在文艺栏,即使有着个人的署名、然而并不加什么案语,便已登载的议论,则也如政治的社说一般,便当作该社的文艺观来看待,也就无所不可罢。在这里,说木村所做的东西没有情调,木村参与选择的杂志上所载的作品也没有情调,那就是说木村是不懂文艺的了。何以教不懂文艺的人,来选成虫本的呢?倘若没有情调的剧本入了选,又怎么好呢?这样做法,对得起应募的作者么?作者那边固然对不起,而于这边也对不起的,木村想。 木村是被称为坏的意义这一面的Dilettant(游戏于艺术的人)的,以此即使不落这样的难,来看并不有趣的东西,也还可以过活。总而言之,廓清这一大堆的事,是敢敢谢不敏了,这样想着,所以搬到衣橱上去的。 写起来长了然而这是一秒间的事。 隔壁的屋子里,本能的扫除的声音停止了,纸障子开开了,搬出饭来了。 木村用那混着芋头的酱汤来吃早饭。 吃完饭,喝一杯茶,脊梁上便沁出汗来。夏天究竟是夏天哪,木村想。 木村换上洋服,将一个整包的朝日塞在衣袋里,走向大门去。这里已经摆着饭包和洋伞,靴子也擦好了。 木村撑了伞,稾稾的出去了。到停留场去的路,是一条店铺栉比的狭路,经过的时候,店主人要打招呼的店是大坻有一定的几家的。这里便留心着走。这四近,对木村怀着好意来打招呼之类的也有,冷淡的装着不相干的脸的也有,至于抱着敌对的感想的人,却仿佛没有似的。 于是木村先推察这些招呼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第一,他们确乎想,做小说的人是一种古怪人。以为古怪人的时候,立刻又觉得是可怜的人,所以来给一点Protégé(惠顾)的。这在招呼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木村对于这事,并不以为可憎,但不消说,自然也不觉得多谢。 正如邻近的人的态度一样,木村这人,在社交上也不很有什么对头。也只有当作呆子看,来表点好意的人,和全然冷淡,置之不理的人罢了。 加以在文坛上,双时时被驱除。 木村想,只要人们肯置之不理,这就好了。虽说置之不理惟有著作却要请准他做做的。心里想,不要看错了东西,便破口骂倒等等就好,倘有和自己有着相同的感的人,那就运气了。这是在心的很深很深的地方这样想。 到停留场的路走了一半的时候,从横街里走出一个叫作小川的人来了。这人也在同衙门里办事,每三回里大约总有一回遇在路上的。 “自以为今天早一点,却又和你遇着了。”小川说,偏了伞子,并着走。 “这样的么,……” “平常不是总是你先到么。想着些什么似的。想着大作的趣向罢。” 木村每听到这样的话。便感着被搔了养的心情。但仍旧摆着照例的快活的脸,不开口。 “近来,翻了一翻《太阳》,里面有些说你在衙门里的秩序的生活和艺术的生活,是正相矛盾,到底调和不得的这类话。见了么?” “见过了。说的是坏乱风俗的艺术和官吏服务规则,并无调和的方法这等意思罢。” “原来,是有着风俗坏乱这类字面的。我却没有这样的去解释。单当作艺术和官吏了。政治之流,倘尽着现状这样下去,是一时的东西,艺术是永远的东西呵。政治是一国的东西,艺术是人类的东西呵。”小川是衙门里的饶舌家,木村始终觉得讨厌的,但努力不教露出这颜色。他仿佛老病复发似的,响亮起来了。“然而,你看着卢斯福在各处讲演的演说罢。假使依了此公所说的来做,政治也就不是一时的东西了。不单是一国的东西了。再将这事高尚一点,政治便成为大艺术哩。我想,这和你们的理想倒许是一致的,怎样?” 木村以为很胡涂,极要皱一皱眉了,却熬着。 这之间,到了停留场。因为是末站,所以早出晚归,便正须坐在满座的车子上,两人在红柱子下,并撑了伞立候着,走过二辆车,好容易才挤上了。 两人都挽在皮带上。小川似乎饶舌还没有够。 “喂,我的艺术观如何?” “我是不去想这些事的。”木村懒懒的答。 “怎样想,才动笔的呢?” “并不怎样想。要做的时候便做。可以说,仿佛和要吃的时候便吃差不多罢。” “才能么?” “也并非本能。” “何以?” “意识了做的。” “哼。”小川显了异样的脸色说,不知道怎么想去了,从此直到下电车,没有再开口。 和小川分了手,木村走到自己的房屋面前,将帽挂在帽架上,插上伞。挂着的帽子还只有二三顶。 门开着,挂着竹帘。经过了穿着白制服的听差的旁边,走到自己的桌前去。先到的人也还没有出手来办公,在那时摇扇子。也有交换“早上好”的。也有默默的用下颏打招呼的。所有的脸都是苍白的没有元气的脸。这也无怪,每一月里没有一个不生一回病的。不生的,只有木村。 木村从贴着“特别案卷”的签条的,熏旧的书架上,取出翻潮的文件来,在桌子上堆了两大堆。低的一堆,是天天办去的东西,那上面,有一套拖着舌头似的,贴着红签的文件。这就是今天必须交给课长的要紧的事情。高的一堆,是随时慢慢办去便成的公事。除了本发的分任事务之外,因为要订正字句,从别的局所里,也有文件送到木村这里来。那些东西,倘有并不紧急的,便也归在这里面。 取出了文件,坐在椅子上,木村便摸出那照例的车掌的表来看。到八点还差十分。等课长到来为止,还有四十分。 木村翻开那高的一堆的上面的文件来,看了一回,便用糊板上的浆糊,贴上纸条,在这里写上些什么去。纸条是许多张的用纸捻子穿着,挂在桌子旁边的。在衙门里,称之为附笺。 木村泰然的坐着,飒飒的办公,这其间,那脸始终很快活。这样的时候的木村的心情,是颇有些难于说明的。这人不论做什么事,总抱着孩子正在游戏一般的心情。同是游戏,有有趣的,也有无聊的。这办事,却是以为无聊的这一类。衙门的公事,并不是笑谈。那是政府的大机关的一个小齿轮,自己也在回旋的事,是分明自觉着的。自觉着,而办着这些事的心情,却像游戏一般。脸上之所以快活者,便是这心情的发现。 办完一件事,就吸一支朝日。这时候,木村的空想也往往胡闹起来。心里想,所谓分业者,在抽了下下■的人,也就成了很无聊的事了。然而并没有觉得不平。虽然这样,却又并不怀着以此为己的命运的,类乎Fataliste(运命论者)的思想。也常想,这样的事务,歇了怎样呢。于是便想到歇了以后的事。假定就目前的景况,在洋灯下写,从早到晚的著作起来罢。这人在著作时候,也抱着孩子正在闹心爱的游戏似的心情的。这并非说没有苦处。无论做什么Sport(玩耍,)都要跳过障碍。也未尝不知道艺术是并非笑谈。拿在自己手上的工具,倘交给巨匠名家的手里,能造出震惊世界的作品的事,是自觉着的。然而一面自觉,一面却怀着游戏的心情。庚勃多(Gambetta)的兵,有一次教突击而气馁了,庚勃多说吹喇叭罢,但是进击的谱没有吹,却吹了Réveil(起床)的谱。意大利人站在生死的界上,也还有游戏的心情。总而言之,在木村,无论做什么都是游戏。同是游戏,心爱的有趣的这一种,比无聊的好,是一定不易的。但倘若从早到晚专做这一种,许要觉得单调而生厌罢。现在的无聊的事务,却也还有破这单调的功能。 歇了这事务之后,要破那著作生活的单调,该怎么办呢?这是有社交,有旅行。然而都要钱的。既不愿用旁观别人钓鱼一般的态度,到交际社会去;要做了戈理基(Gorki)那样的Vagabondage(放银)觉得愈快,倘没有俄国人这样的遗传,又仿佛到底不行似的。于是想,也许仍然是做官好罢。而这样想来,也并没有起什么别的绝望憔悴的苦痛的感想。 有时候,空想愈加放纵起来了,见了战争的梦,假设着想,喇叭吹着进击的谱,望了高揭的旗。快跑,这可是爽快呵。木村虽然没有生过病,然而身材小,又瘦削,不被选去做征兵,因此未曾上过阵。但听人说过,虽曰壮烈的进击,其实有时也或躲在土袋后面爬上去的,这时记起来了。于是减少了若干的兴味。便是自己,倘使身临其境,也不辞藏身土袋之后而爬的。然而所谓壮烈呀爽快呀之类的想像稀薄了。其次又设想,即使能够出战,也许编入辎重队,专使搬东西。便是自己,倘教站在车前就拉罢,站在车后便推罢。然而与壮烈以及爽快,却愈见其辽远了。 有时候,见着航海的攀。倘凌了屋一般的波涛,渡了大洋,好愉快罢。在地极的冰上,插起国旗来,也愉快罢,这样架空的想。然而这些事也有分业的,说不定专使你去烧锅炉的火,这么一想,Enthousiasme(热诚)的梦便惊醒了。 木村办完了一件事,将这一起案卷,推向桌子的对面,从高的一堆上又取下一套案卷来。先前的是半纸的格子纸,这回的是紫线的西洋纸了。密密的贴在手掌上,宛然是和竹竿一同捏着了的蜗牛的心情。 这时为止,已经渐次的走出五六个同僚来,不知什么时候桌子早都坐满了。摇过八点的铃,暂时之后,课长出来了。 木村当课长还未坐下的时候,便拿了贴着红签的文件过去了,略远的站着,看课长慢慢的从Poretfeuille(护书)里取出文件来,揭开砚匣的盖子,磨墨。磨完了墨之后,偶然似的转向这边来了。是比起木村来,约小三四岁的一个年青的法学博士,在眼鼻紧凑,没有余地,敏捷似的脸上,戴着金边的眼镜。 “昨天嘱咐的文件……”说了一半话,送上文件去。课长接了,大略的看完,说道,“这就好。” 木村觉着卸了重担似的心情,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一回通不过的文件,第二回便很不容易直截了当的通过。三回四回的教改正。这之间,那边也种种的想,便和最先所说的话有些两样起来。于是终于成为无法可施。所以一回通过便喜欢了。 回到位子上一看,茶已经摆着了。八点到地的时候一杯,午后办公时候三点前后一杯,是即使不开口,听差也会送来的。是单有颜色,并无味道的茶。喝完之后,碗底里沈着许多滓。 木村喝了茶,照旧泰然的坐着,不歇的飒飒的办事。低的一堆的文件的办理,只要间或拿出簿子来一参照,都如飞的妥贴了。办妥的东西,加了检印,使听差送到该送的地方去。文件里面,也有直送给课长那里的。 这其间又送来新文件。红签的立刻办,别的便归入或一堆中;电报大抵照红签的一样办。 正在办事,骤然热起来了,一瞥对面的窗,早上看见灰色的天空的处所,已经团簇着带紫的暗色的云了。 看那些同僚的脸,都显着非常疲乏的颜色,大抵下颚■缓挂下了,脸相看去便似乎长了一些了。屋子里潮湿的空气,浓厚起来,觉得压着头脑。即使没有现在这样特别的热的时候,办公时间略开头,从厕所回来,一进廊下,那坏的烟草的气息和汗的气味,也使人有要噎的心情。虽然如此,比起到了冬天,烧着暖炉,关上门户的时候来,夏天的此时又要算好得多了。 木村看了同僚的脸,略略皱了皱眉,但立刻又变了快活的脸,动手办公事。 过了片时,动了雷,下起大雨来了,雨点打着窗户,发出可怕的声音。屋里的人都放下事务向窗户看。木村右邻的一个叫山田的人说, “正觉得闷热,到底下了暴雨了。” “是呵,”木村向右边转过快活的照例的脸去说。 山田一见这脸,仿佛突然想到了似的,低声说道: “你固然是迅速的办着事,但从旁看来,不知怎的总仿佛觉得在那里开玩笑似的。” “那有这样的事呢。”木村恬然的答。 木村被人这么说,已经不知多少次了。说这人的表情,言语,举动,都催促别人说出这样的话,也无所不可的。在衙门里,先代的课长也说是欠恳切,很厌恶。文坛上,则批评家以为不认真,正在贬斥他。娶过一回妻,不幸而走散了,平生因为什么机会恸突起来的时候,说道,“你只在那里愚弄我,”便是那细君的非难的大宗。 木村的心情,是无所谓认真认假的,但因为对于一切事的“游戏”的心情,致使并非哪拉(Nora)的细君,也感到被当作愧儡,当作玩物的不愉快了。 在木村呢,这游戏的心情是“被给与的事实。”和木村往还的一个青年文士曾经说,“先生是欠缺着现代人的紧要的性质的。这是Nervosité(神精质)呵。”然而木村也似乎并不格外觉得不幸。大雨之后,接着小雨,但也没有什么很凉。 一到十一点半,住在远处的人便进了食堂吃饭去。木村是办事办到放午码,于是一个人再吃饭的。 雨三个同僚走向食堂的时候,电话的铃场响起来了。听差去听了几句话,说道“请候一候”便走到木村这里来。 “日出新闻社的人,说要请说几句话。” 木村走到电话机那里。 “喂,我是木村,什么事呢?” “木村先生么?劳了驾,对不起的很了。就是那应募的剧本呵,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看了呢?” “是呵。近来忙,还不能立刻就看呢。” “哦。”怎么说才好,暂时想着似的。“那就再领教罢。拜托拜托。” “再见。” “再见。” 微笑的影,掠过木村的脸上了。而且心里想,那剧本,一时未必走下衣橱来哩。倘是先前的木村就会说些“那是决定不看了”之类的话,在电话上吵嘴。现在是温和得多了,但他的微笑中,却有若干的Bosheit(恶意)在里面。然而这样的些少的来意,也未必能成为尼采主义的现代人罢。 午炮响了。都拿出表来对。木村也拿出照例的车掌的表来对。同僚早已收拾了案卷,一下子退出去了。木村只和听差剩了两人,慢慢的将案卷收在书架里,进食堂去,慢慢的吃了饭,于是坐上了汗臭的满员的电车。 [book_title]沉默之塔 森鸥外 高的塔耸在黄昏的天空里。 聚在塔上的乌鸦,想飞了却又停着,而且聒耳的叫着。 离开了乌鸦队,仿佛憎厌那乌鸦的举动似的,两三匹海鸥发出断续的啼声,在塔旁忽远忽近的飞舞。 乏力似的马,沉重似的拖了车,来到塔下面。有什么东西卸了下来,运进塔里去了。 一辆车才走,一辆车又来,因为运进塔里去的货色很不少。 我站在海岸上看情形。晚潮又钝又缓的,辟拍辟拍的打着海岸的石壁。从市上到塔来,从塔下到市里去的车,走过我面前。什么车上,都有一个戴着一顶帽檐弯下的,软的灰色帽的男人,坐在马夫台上,带了俯视的体势。 懒洋洋的走去的马蹄声和轧着小石子钝滞的发响的车轮声,听来很单调。 我站在海岸上,一直到这塔像是用灰色画在灰色的中间。 走进电灯照得通明的旅馆的大厅里,我看见一个穿大方纹羽纱衣裤的男人,交叉了长腿,睡觉似的躺在安乐椅上,正看着新闻。这令人以为从柳敬助的画里取下了服饰一般的男子,昨天便在这大厅上,已经见过一回的了。 “有什么有趣的事么?”我声张说。 连捧着新闻的两手的位置也没有,换那长腿只是懒懒的,将眼睛只一斜。“Nothing at all!”与其说对于我的声张,倒不如说是对于新闻发了不平的口调。但不一刻便补足了话:“说是椰瓢里装着炸药的,又有了两三个了。” “革命党罢。” 我拖过大理石桌子上的火柴来,点起烟卷,坐在椅子上。 因为暂时之前,长腿已在桌子上放下了新闻,装着无聊的脸,我便又兜搭说: “去看了有一座古怪的塔的地方来了。” “Malabar hill(一)罢。” “那是甚么塔呢?” “是沉默之塔。” “用车子运进塔里去的,是甚么呢?” “是死尸。” “怎样的死尸?” “Parsi(二)族的死尸。” “怎的会死得这样多、莫非流行着什么霍乱吐泻之类么?” “是杀掉的。说又杀了二三十,现载在新闻上哩。” (注一)马剌巴冈,马剌巴是地名,在印度。 (注二)派希是一种拜火教徒。 “谁杀的呢?” “一伙里自己杀的。” “何以?” “是杀掉那看危险书籍的东西。” “怎样的书?” “自然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书。” “真是奇怪的配合呵。” “自然主义的书和社会主义的书是各别的呵。” “哦,总是不很懂,也知道书的名目么?” “一一写着呢。”长腿拿起放在桌上的新闻来,摊开了送到我面前。 我拿了新闻看。长腿装着无聊的脸,坐在安乐椅子上。 立刻引了我眼睛的“派希族的血腥的争斗”这一个标题的记事,却还算是客观的记着的。 派希族的少壮者是学洋文的,渐渐有些能看洋书了。英文最通行。法文和德文也略懂了。在少壮者之间,发生了新文艺。这大抵是小说;这小说,从作者的嘴里,从作者的朋友的嘴里,都用了自然主义这一个名目去鼓吹。和Zola(左拉)用了Le Roman exprimental(《实验的小说》)所发表的自然主义,虽然不能说是相同,却也不能说是不相同。总而言之:是要脱去因袭,复归自然的这一种文艺上的运动。 所谓自然主义小说的内容上,惹了人眼的,是在将所有因袭,消极的否定,而积极的并没有什么建设的事。将这思想的方面,简括说来,便是怀疑即修行,虚无是成道。从这方向看出去,则凡有讲些积极的事的,便是过时的呆子,即不然,也该是说谎的东西。 其次,惹了人眼的,就在竭力描写冲动生活而尤在性欲生活的事。这倒也没有西洋近来的著作的色彩这么浓。可以说:只是将从前有些顾忌的事,不很顾忌的写了出来罢了。 自然主义的小说,就惹眼的处所而言,便是先以这两样特色现于世间;叫道:自己所说的是新思想,是现代思想,说这事的自己是新人,是现代人。 这时候,这样的小说间有禁止的了。那主意,便说是那样的消极的思想是紊乱安宁秩序的,那样的冲动生活的叙述是败坏风俗的。 恰在这时候,这地方发生了革命党的运动,便在带着椰瓢炸弹的人们里,发觉了夹着一点派希族的无政府主义者的事。于是就在这Propagande parle fait(为这事实的枢机传道所)的一伙就缚的时候,也便将凡是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之类有缘,以至似乎有缘的出版物,都归在社会主义书籍这一个符牒之下,当作紊乱安宁秩序的东西,给禁止了。 这时禁止的出版物中,夹着些小说。而这其实是用了社会主义的思想做的,和自然主义的作品全不相同。 但从这时候起,却成了小说里面含有自然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事。 这模样,扑灭自然主义的火既乘着扑灭社会主义的风,而同时自然主义这一边所禁止的出版物的范围,又逐渐扩大起来,已经不但是小说了,剧本也禁止,抒情诗也禁止,论文也禁止,俄国书的译本也禁止。 于是要在凡用文字写成的一切东西里,搜出自然主义和社会主义来。一说是文人,是文艺家,便被人看着脸想:不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么,不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么? 文艺的世界成为疑惧的世界了。 这时候,派希族的或人便发明了“危验的洋书”这句话。 危险的洋书媒介了自然主义,危险的洋书媒介了社会主义。翻译的人是贩卖那照样的危险品的,创作的人是学了西洋人,制造那冒充洋华的危险品的。 紊乱那安宁秩序的思想,是危险的洋书所传的思想。败坏风俗的思想,也是危险的洋书所传的思想。 危险的洋书渡过海来,是Angra Mainyu(三)所做的事。 杀却那读洋书的东西! (注三)拜火教里的恶神 因为这主意,派希族里便学了Pogrom(四)的样。而沉默之塔的上面。乌鸦于是乎排了筵宴了。 新闻上也登着杀掉的人的略传,谁读了什么,谁译了什么,列举着“危险的洋书”的书名。我一看这个,吃了惊了。 爱看Saint-Simon(聖西蒙)一流人的书的,或者译了Marx(马克思)的《资本论》的,便作为社会主义者论,绍介了Bakunin(巴枯宁)Kropodkin(克鲁巴金)的,便作为无政府主义者论,虽然因为看的和译的未必便遵奉那主义,所以难于立刻教人首肯,但也还不能说没有受着嫌疑的理由。 倘使译了Casanova(凯萨诺跋)Louvet de Courvay(寇韦)的书,便被说是败坏了风俗,即使那些书里面含有文明史上的价值,也还可以说未免缺一点顾忌罢。 (注四)俄国内部烟要破裂的时候,政府想出方法来,煽动国民去仇杀异民族和异教徒,以转移他们的注意,世间谓之坡格隆,po是逐渐,Gromit是破灭。 但所谓危险的洋书者,又并不是指这类东西。 在俄罗斯文学里,何以讨厌Tolstoi(托尔斯泰)的几篇文章呢,便因为无政府党用了《我的信仰》和《我的忏悔》去作主义的宣传,所以也可以说没有错。至于小说和剧本,则无论在世界上那一国里,却还没有以为格外可虑的东西。这事即以危险论了。《在战争与平和》里,说是战争得胜,并非伟大的大将和伟大的参谋所战胜,却是勇猛的兵卒给打胜的,做这种观念的基础的个人主义,也是危险的事。这样穿凿下去,便觉得老伯爵的吃素,也因为乡下得不到好牛肉;对于伯爵几十年继续下来的原始生活,也用猜疑的眼睛去看了。 Dostojevski(陀思妥夫斯奇)在《罪与罚》里,写出一个以为无益于社会的贪心的老婆子,不必给伊有钱,所以杀却了的主人公来,是不尊重所有权;也危险的。况且那人的著作,不过是羊癫病的昏话。Gorki(戈理奇)只做些羡慕放浪生活的东西,蹂躏了社会的秩序,也危险的。况且实生活上,也加在社会党里呵。Artzibashev(阿尔志跋绥夫)崇拜着个人主义的始祖Stirner(思谛纳尔),又做了许多用革命家来做主人公的小说,也危险的。况且因为肺病毁了身体连精神都异样了。 在法兰西和比利时文学里,Maupssant(莫泊桑)的著作,是正如托尔斯泰所谓以毒制毒的批评,毫没有何为而作的主意,无道德的。再没有比胡乱开枪更加危险的事。那人终于因为追蹑妄想而自杀了。Maeterlinck(梅迭林克)做了Monna Vanna一类的奸通剧,很危险呵。 意大利文学里,D′Annunzio(但农智阿)在小说或剧本上,都用了色彩浓厚的笔墨,广阔的写出性欲生活来。《死的市》里,甚至于说到兄妹间的恋爱。如果这还不危险,世间便未必有危险的东西了罢。 北欧文学里,Ibsen(易勃生)将个人主义做在著作中,甚而至于说国家是我的敌。Strindberg(斯忒林培克)曾叙述过一位伯爵家的小姐和伊的父亲的房里的小使通情,暗寓平民主义战胜贵族主义的意思。在先前,斯忒林培克屡次被人疑心他当真发了狂,现在又有些古怪起来了,都危险的。 工英国文学,只要一看称为Wilde(淮尔特)的代表著作的,Dorian Gray,便知道人类的根性多少可怕。可以说是将秘密的罪恶教人的教科书,未必再有这样危险的东西了罢。作者因为男色案件成为刑余之人,正是适如其分的事。Show(萧)同情于《恶魔的弟子》这样的废物,来当作剧本的主人公。还不危险么?而况他也做社会主义的议论哩。 在德国文学呢,Hauptmann(好普德曼)著一本《织工》,教他们袭击厂主的家去。Wedekind(惠兑庚特)著了春的觉醒将私通教给中学生了。样样都是非常之危险。 派希族的虐杀者之所以以洋书为危险者,大概便是这样的情形。 从派希族的眼睛看来,凡是在世界上的文艺,只要略有点价值的,只要并不万分平庸的,便无不是危险的东西。 这是无足怪的。 艺术的价值,是在破坏因袭这一点。在因袭的圈子里彷徨的作品,是平凡作品。用因袭的眼睛来看艺术。所有艺术便都见得危险。 艺术是从上面的思量,进到那躲在底下的冲动里去的。绘画要用没有移行的颜色,音乐要在Chromatique(音色)这一面求变化,文艺也一样,要用文章现出印象来。进到冲动生活里去,是当然的事。一进到冲动生活里,性欲的冲动便也不得不出现了。 因为艺术的性质是这样,所以称为艺术家的,尤其是称为天才的人,大抵在实世间不能营那有秩序的生活。如Goethe(瞿提),虽然小,做过一国的总理,下至Disraeli(迭式来黎)组织起内阁来,行过帝国主义的政治之类,是例外的;多数却都要发过激的言论,有不检的举动。George Sand(珊特)和Eugene Sue(修),虽然和Leroux(勒卢)合在一起,宣传过共产主义,Freiligrath. Herwegh. Gutzkow(弗赖烈克拉德,海慧克,谷珂)三个人,虽然和马克思合在一起,在社会主义的杂志上做过文章,但文艺史家并不觉得有损于作品的价值。 便是学问,也一样。 学问也破坏了因袭向前走。被一国度一时代的风尚一掣肘,学问就死了。 便在学问上,心理学也是从思量到意志,从意志到冲动、从冲动到以下的心的作用里,渐次深邃的穿掘进去。而因此使伦理生变化,使形而上学生变化。Schopenhauer(叔本华)是称为冲动哲学也可以。正如从那里出了系统家的Hartmann(哈德曼)和Wundt(鸿特)一般,也从那里出了用Aphorismen(警句)著书的Nietzsche(尼采)。是从看不出所谓发展的叔本华的彼岸哲学里,生了说超人的尼采的此岸哲学了。 所谓学者这一种东西,除了少年时代便废人似的驯良过活的哈德曼,和老在大学教授的位置上的鸿特之外,叔本华是决绝了母亲,对于政府所信任的大学教授说过坏话的东西。既不是孝子、也不是顺民;尼采是头脑有些异样的人,终于发了狂,也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倘若以艺术为危险,便该以学问为更危险。哈德曼倾倒于Hegel(赫格尔)的极左党而且继承无政府主义的思谛纳尔的锐利的论法,著了无意识哲学的迷惘的三期。尼采说的“神死了,”只要一想思谛纳尔的“神便是鬼,”便也不能不说旧。这与超人这一个结论,也不一样的。 无论是艺术,是学问,从派希族的因袭的眼睛看来,以为危险也无足怪。为什么呢:无论那一个国度,那一个时期,走着新的路的人背后一定有反动者的一伙略覗着隙的。而且到了或一个机会,便起来加迫害。只有那口实,却因了国度和时代有变化。危险的洋书也不过一个口实罢了。 马刺巴冈的沉默之塔的上头,乌鸦的唱工在酣畅哩。 [book_title]金鱼 铃木三重吉 一到街上卖金鱼的五月的这样青的长雨的时节,阿房的事又复排解不开的想起来了。今天外边又淅沥淅沥的下着蛛丝一般的小雨。心头只泛着那金鱼的颜色,很是凄凉。想到阿房,更是深切的悲伤了。 那时两人正住在那青山里街的只有两间平房一间楼房的一所小屋里。 我正做我初次问世的著作,除了每晚往夜学校去授课以外,白天是整日的躲在楼上,一字一字的,连血都要变黑了的那样苦心的,只在一个地方涂了又改,仿佛狂人一样的写着。阿房那时便坐在楼下,独自一个人,悄然的习练拙劣的字。现在想起来,这大约一半也是身体不好的缘故罢,在那时候,阿房总是很不高兴的,始终忧愁着。 阿房的这个心情,在我是懂得的。伊自从将伊到我这里来的事情给伊的母亲知道了以后,不断的被来信很固执的责备,一天都没有舒服的心情,这在我也能体察到的。但是无论伊的母亲怎样说,我未曾叫阿房拿出信来。末后母亲索性对我也说起种种的话来了。这些东西我虽然不给阿房看,但伊看见寄来的是伊母亲的信,里边写着什么话,伊自然也明白。因此伊总觉得对不起我,这念头很使伊心痛,我本来也了解的。但是我每当想写的话总写不好的时候,无端的烦躁起来,更不体谅那些事情,便将毫无罪过的阿房拿来出气的事,却是常有。我烦厌的走下楼来,看见阿房似乎只在躭想伊个人的事的样子,伏着含泪的眼,悄然的坐在没有火的火盆旁边,我便觉得阿房对于我和我的事业全没有一点同情,只为了私下的事终日愁闷,好像独自住在土里一般,感到站不住的寂寞,登时烦躁起来,借了阿房俯着的后颈发际的散下的头发做口实,说伊是没有修饰的落拓女人。很厉害的申斥一番。那时正值我住了半年病院之后,箱子里两个人的东西几乎一件都没有了,这贫穷又使我引起了偏见。有一回曲解了阿房的态度,我说既然这样的以贫穷为苦,那么不必留在这样的地方,给我出去罢,在深夜里要将阿房推出的事,也曾有过的。 此外因为种种事情,说着无理的话,狺狺的申斥伊,此刻想起来,都是我的不好,但那时候却只恨着阿房,拿伊来出气。虽然这样,阿房总仿佛是自己不好似的,无论受了怎样待遇,怎样责备,只是默默的忍受。有时候我在很厉害的申斥了阿房之后,随即悔悟我自己的无理,看伊隐藏了眼泪,很勤勉的上街去了,我寂寞的望着伊刚才做着的一点拆洗的衣片摺叠了放着,心里不禁想起给我这样的男子做妻的伊的运命,也是可怜,这样事情也常有。 但是那时候的我,终于还不知道世上有比我自己更为可怜的人。关于以前的那个女人,我又怀着不能对阿房言明的一种深的苦痛。在这样情状之下,我又不能不一行一行的将我的血被他吸取了的那样续做那苦的著作。我有时在申斥了阿房之后,突然握住伊的手,独自流那不绝的眼泪。我哭的时候,阿房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也为了我而含泪。伊知道除了自己以外,更没有一个人可以做我的靠傍的了。我无论怎样做,怎样说,伊都看做当然似的。默默的承受。 但是便是我也并不是始终烦躁的过日子。我们二人到底还是年青的夫妻。仿佛阿房便在现在,也为我忘却了以前的苦辛,只想念着女身所给与的种种的享乐而睡着似的。但在我却似乎对伊未能略尽一点为夫的义务,只记得给伊随的苦劳,怜悯这可怜的伊的不幸的命运。什么是伊所得的享乐呵!像那放在阴影地方的苍黑的盆里的一开便萎的质朴的花那样的寂寞的伊呵! 不幸的阿房在我的著作将要成功的时候,有一天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不舒服,摇摇摆摆的卧倒了。我想这大约是在我专心著作的期间,因为种种的担心,所以倦极了罢,觉得很可怜的,便说不要再愁闷,暂时静静的睡着再看罢,我就恳切的给伊看护。阿房却说牛乳不喜欢,什么不喜欢,一点都不要吃。 “什么东西都不要。只要让我这样静静的休息着,日内就会好的。你不要为了我忧愁,还是趁手早些写完了罢。”伊这样说着,勉强起来,还给我理值饭菜的事,有时候说已经觉得全好了,叠起被褥,坐着做那消遣的编织了。 这正是这样青的小雨接连的下着的一天。我从早上起,躲在楼上面著作。向外边望去,窗前暗黑的屋脊上挂着的蜂蛛网里可以稀疏的兜住的小雨,不绝的绵绵的下降。 到了下午,忽然留心看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了雨后纯青的天空,好久不见的黄色的活泼的日影,正射在逼近窗口的屋瓦的黑的湿气上面了。 那边从底下伸上来的梧桐的枝头,茂密的绿叶的荫下,一只小黄雀,仿佛对于这好容易才得寻到的日光很高兴,从这枝飞到那枝的专心游戏着。 这时节,阿房走上楼来,说天晴了,觉得很舒爽,想到近地买点东西去。我很爽利的答应了,阿房现出小孩似的笑容,下楼去了。但是过了许多时,没有听到门口的铃响。我心里猜想难道已经出去了么,顺便休息就走下来看,却见阿房换了绒布的衣服,上面系了只有这一条的日常的带,在微暗的三张席子的屋里的镜台前面,俯伏的哭呢。我问这是怎么了,阿房抬起带泪的脸,说因为头发脱得很多,所以觉得悲伤了。“这样许多许多的落下来呢,”伊说着,将油润的栉上挂着的头发给我看。一边的手里还拿着积受下的脱发。我故意的笑着说,“为了这种无聊的事,号哭的人那里有呢!”又鼓励伊说,“倘要出去,早点去罢,”将伊打发出去,但是隔着格子门望伊走出去的后影,看见阿房比以前显然衰瘦得多了,仿佛这都是自己所做的事模样,觉着很对不起似的又很可怜的心情。以前看惯了并不觉得怎样,现在留心看来,的确变成了极脆薄的样子了。 “去买什么呢?我也陪伊到那边去一趟罢。”我这样想,但这时候阿房已经走出了小巷了。 我再回到楼上来,然而非等阿房回来为止,不知怎样的总不能安静了。动手写时,笔尖却再也不往下动,只在纸上毫无意义的涂鸦,不知不觉的又想到那可怜的伊的跟着我受了这许多苦劳以后的事情上去了。 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阿房终于还没有回来。屋顶上晒着的日脚已经渐渐的变成傍晚的薄荫了,然而还没有回来。我有点担心,便走出大街,立在雨伞店的前面,望着街的两头。 这时候阿房正从对面街的走来。像是买了金鱼来了。提了用线络着的玻璃缸,伊悄然的回来了。我也从这边迎上前,使两人可以较早的相遇。 我问,“到什么地方去了?”伊说,“我不知怎的了,回来的路上突然的呼吸逼住了,不能再走,暗想这怎么好呢,在那边休息了一会才回来的。对不起,请你给我拿了这个,”说着,便递过金鱼的缸来。伊是一副灰白而且苦闷的脸色。我振作精神说,“那么,不如就此一同到医生那里,看了去,岂不好么?”但是伊说还不如早点回家去睡的好。倘非看医生不可,明天去也就好,所以就此一同回家来了。 我对着攀住纸窗走上来的阿房说,“喂,不要紧么?好好当心!”一面从壁厨里拿出棉被来,给伊铺好。阿房口里说,“呀!对不起,要你给我做这些事,——”便跌倒似的伏在被上,同时突然的在垫被上咯的吐出一口血来。 这时候的我的惊骇,到现在还如昨夜的事一般,显现在我的眼前。“静静的睡着!这什么要紧,棉被那些东西。还要吐么?好了么?”我只说了这几句话,含着眼泪,只是拥抱似的挽着阿房那伏着的背脊。阿房呜咽的哭着说,“我无论怎样都不要紧,只是我若睡倒了,你的著作——”说到这里便气绝似的昏迷的哭起来了。 这一夜里我端正的坐在阿房的枕边,看守着伊闭了无力的眼,渐渐的变成微细的寝息的苍白的睡眠。过了夜半,我毫不合眼,夜渐深了,暗想阿房这模样,再过几天之后,可不是就此要死去了么。枕头旁边,阿房傍晚买来的那金鱼,终夜和药瓶并排的摆着。 金鱼的颜色,什么时候回想起来总悲伤。想到阿房,更是深切的悲伤了。 [book_title]黄昏 铃木三重吉 “你正在寻我么?我刚才到后边的庭园里来的。从后边栗树上,蜘蛛沿了丝,下到水面来,而且在水上结着网了。你虽然瞒着我,不久你就要回到那里去了罢?在晚间,蜘蛛下到水面来,人家说,必定有谁将要远行了。不,这是真的。海边的人们所说的话,无论什么,都是确中的。——小小的蜘蛛。——你也去看了来。你即使没有穿着下驮,①因为是草地的上面,脚也不会弄脏的。就是我也只穿着单袜呢。” 只因觉得离别是不好,所以默著的罢?无论怎样,再五天你未必还在这里罢。……从那边也看得见罢?在那无花果树的底下。已经暗了,所以忙着结网哩,黄的蜘蛛。 姨母么?怎么样呢?对你说过什么话么?或者想着什么,也说不定。就是这两天里缝着衣服的时候,忽然的说,总之是女人到底吃亏;我便问是什么事情,伊回答说,女人只要一回想着别人,到死不会忘记的,所以可怕。我装了不懂的听着,姨母也除了这几句话以外,不再说什么了。 我有什么事瞒了你呢?(你说的是)前天说起又止住了的那件事情么?并不是瞒着。我想是终要说出的。那并不是我的事情,是在我还小的时候过去的母亲的事情。姨母当作没有什么似的说给我听,我觉得起了异样的感情。姨母说母亲担受了许多苦辛,随即死了,很是可怜,便将我还没有生下来以前的种种事情说给我听。就在这两天里,才听说我的母亲正和现在的我同一的年纪,将要嫁去的那个晚上,忽然的自尽了,——在嫁去的晚上呢。 这时候,母亲的实家也还很富裕,所以母亲的妆奁办的十分讲究。到了出嫁的那一天的晚上,家里的人正在忙乱的时候,给母亲穿衣服的女人,嘴里说着现在那里去了呢,到各处找寻母亲。但是母亲到处都不在,伊便同姨母两个人去搜寻;梳头的女人说,刚才梳了头,妆饰好了以后,便一直跑到库楼那边去了,两个人寻往库楼,却正在那楼上呢。姨母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道是因为害羞,逃来躲着的;拿了烛台上得楼来,看见微暗的对面的角落里,放着一副两折的屏风,便说“哪,”笑了起来。“出来罢,这是什么呢。”说着,走到旁边去一望,只见母亲全身穿着白无垢的装束,②俯伏在那里——切断了咽喉,已经死了。 我听了飒的打了个寒颤。我便说请不要再讲下去了,哇哇的哭了起来。姨母说我错了,这些话本来是不应该说的,伊自己也含着眼泪了。 我听了这话以后,心里很是悲哀了,自此以后,正如窥探可怕的物事一般,常常想起这件事,感到血都变黑似的悲哀,所以心里只想怎的能够忘记了,不要再想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近来无端的觉得那个并不是母亲,却是我自己;仿佛只觉得我穿着全白的衣服,染了鲜血倒在那里。 虽然也觉得对别人说了,要被母亲申斥,但是不知怎的总想将这件事悄悄的说给你听;现在说罢,现在说罢,这样的不知道想了多少回了。无论什么时候离别了,也没有别的要说的话了。——我么?并没有哭着。只是说说罢了。 但是,现在讲别的话罢。你看,天这样的暗下来了。蜘蛛的巢已经看不见了。看去在中间的黑的一点,是蜘蛛罢?——我?怎么会忘记你呢。呀,水草的叶流下来了。哪,等着,……人们要看见的。 ①下驮即木屐之和名 ②出嫁时的衬服又为殓时的装束 [book_title]照相 铃木三重吉 因为有什么事情,母亲说要用印章。 抽出了抽屉,拿开杂物,搜寻着的时候,久远以前千代子的照相出来了。全然褪色,成了蜜色,将要消灭了。 已经是多少年了?这浴衣,便正是坐在乘凉的船里的时候穿着的那衣服。千代子那时叫做“小万”,正做艺妓,虽然伊本来不是至于做这种勾当的人。 “哪,好罢?只要不给母亲得知就好了。”那时候千代子白天里在格子门的外边和我这样说。晚间走来,叫道“民哥,民哥。”到得河岸,在船埠的灯笼的影里,看见浮着河岸细沙的退潮,涨满直到脚下。用湖色布做篷顶的小船里,点着白的风灯。 我当时是十五六岁的一个小孩。 怎样的人撑着篙,现在不记得了。 “这像是水漉漉的样子呢。” 千代子说着,拿开了浸在水里的梨子的盘盖。河岸的两边,在暗黑的夜里,旅馆与茶店的楼屋好像舞台的背景一般,明晃晃的接连着。 “呀,你看。这样做,头发便这么多的落下来呢,民哥。我头发很稀少了罢?” “是因为生了病么?” “嗳,——我先前常常背了你走,你还记得?” 随后来的同样的船,已经都向河的下流回去了。千代字却教船向着没有一个灯影的市街尽头的方向上去,不久是在暗黑的水面上了。在河下弹着的三味线,(一)贴近似的从水上渡过来。在河水上面,黑夜的星影只有一颗,很大的映着。 “冷静了,回下去罢,千代字。” (一)三茲一类的乐器,多用于歌舞。 “可是,这里凉快呢。你听着,那只曲子是很好的曲子呀。……散乱的,散乱的,……洒着急飞的小鸟的雨,——民哥,是哪,民哥,……”说着,重复端正的坐好了。 这是故去的千代子当时所穿的浴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呢? 攸忽的消灭下去的照相呵! 搜寻的印章,终于没有找到。 [book_title]第二的母亲 武者小路实笃 (回想片断) 一 我现在想将关于我所称为“第二的母亲”的初恋的女人的事,断片的纪录下来。 我在《忠厚老实人》这篇小说里,将这女人称作月子,虽然关于伊这人并没有说什么。随后在《一日的梦》里称作隆子。在那里记着的回忆都是事实,其中的主感在我当时也都是事实。 在《A与运命》这戏剧里也称作隆子,暂时出现。但是隆子其实却是《忠厚老实人》里的女主人公的本名,并不是我现在要说的初恋的妇人的名字。伊的真名是贞(Tei)。 我在《不见世面的人》里曾说“我认识一个美的女人,”这便是伊了。有一个朋友在二三年前见了这女人,——同我一起到夫家去访问伊的、——那时他说,“想到在日本有那样的女人,我的人生观非改变不可了。”他说,第一声音便很好。这个朋友的庆或者有点夸张也难说,但是在我自己,伊确是将我的人生观都改变过了。伊生了我,使我成为一个新的人,伊锻炼成我的人格了。因此我在《生日的妄想》及其他的文章上,曾经称伊作“第二的母亲。” 二 贞子最初从大贩到东京来的时候,是现在十四年前,那时我正十六岁。自此以后这三年里,除了暑假以外,贞子就寄寓在那住在我家市房里的伯母的家里。后来在去今十一年前,便是当我十九岁的时候,贞子回到大孤的家里去了。贞子的年纪比我要小三岁。 回到大阪去以后,我和贞子曾经见过两次。一回是贞子到了东京,到我家来的时候;还有一回是我在北海道的时候,到伊的夫家去访问伊的。 贞子到我家来的时候。大约是现在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贞子已经是人家的妻了。以后我去访伊,是现在二三年以前。那时已经是两个人的母亲,现在是三个人的母亲了。我自从和贞子离别了以后,爱过两个女人,在去年也娶了妻了。 三 我的关于贞子的回忆,都是断片的,而且又是没有次序的。年月的顺序几乎不曾记得,或者记错的也怕不少。 总之这是三四月里一天晚上的事情 。我和阿哥一起出门,左手转弯,向着拐角的邮筒走去,遇见伯母带了两个姑娘正从对面走来。我心的猜想,这大约是所说的那姑娘们罢。于是便好奇的去留心看那两个姑娘。但是天色有点暗了,容貌不很看得清楚。或者因为我那时已是十六度的近视眼,自己却还未知道,所以不能看见,也未可知的。 我以前听伯母说,有两个大阪商家的女儿,就要来了,便起了一种好奇心与一种预期,很高兴的等着。当时看见了这两个姑娘,便想到“这大约是所说的姑娘们了。” 我在先前也常往伯母那里去游玩,所以和那两个姑娘随即熟识了。两人是姊妹,阿姊名叫静子,比我小一岁;阿妹就是贞子。阿姊有点拘谨的地方。阿妹很有爱娇,大家都喜欢伊。阿姊也是齐整的姑娘,阿妹的身段更苗条,觉得丰艳而且美丽。但是我觉得贞子真是美丽,也是在母亲和伯母谈天的时候,说阿妹真是齐整的姑娘呢,我无意中听见了,方才觉得,以后随即当真的觉得伊很是美丽的姑娘了。 我先前曾经有过私下爱着美丽的男孩的事情,但不曾恋慕过女人。那时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爱上了贞子了。因此几乎每天必定往伯母的家里,和贞子去相会。 四 我原是一个懒人,又性急而且不能镇静的。不能在书桌前静坐着,常常招母亲的怒。这性情,自从恋着了贞子之后,更加不能镇静了。我担着心,走到伯母那里去游玩。又竭力的想洒被人家讨厌,也不要被人家看出,去寻机会,好和贞子谈话。我觉得被人家猜想正恋着贞子,是很可羞的。因此对于别人也一样的亲近,使大家不至于觉得:譬如对贞子讲一句话,对了静子也说一句。我到伯母那里去,很被大家优待。在自己家里,对于阿哥抬不起头来,但是到伯母那里去,却可以做首领了。 阿哥来招我一同去散步,我总回覆了,却往伯母那里去。有时候甚至于早晨中午晚间都到伯母那里去。早晨在没有吃饭以前,装做在院子里散步模样,走向伯母住着的市房的廊前。贞子静子以及比贞子小一岁的堂妹正在那里梳妆,我就也在那里对着三人说笑,或讲真纯的间话。 但是因此倘若在礼拜日贞子为了什么事情不在家,我也就很不平,寂寞,而且生气。 我又恐怕在礼拜日被阿哥招去远足散步。我因为没有回覆的理由,只得一起出去,但是一点都没有趣味,而且急想早点回到家里去。 我在生病的时候,听到贞子兴致很好的唱歌,兴致很好笑声,便有点生气。我对于静子或是堂妹的兴致很好,虽然并不觉得什么,只有贞子一个人,总想伊在我生病的时候能够关心一点才好。 毛病好了一点,能够起身的时候,我便想出去和贞子相会。母亲倘说不要出去招风,我就生气。即使使触了母亲的怒也不要紧,竟自强项的出去了。我走去和贞子相会,倘若贞子对我说“贵恙好了么,”于是我刚才对于贞子生气的事情便都忘记了,觉得很愉快。 我向来没有什么朋友。学校的功课完了,便一直的回家。我从学校往复的时候常常遇见的一个堂妹,说看着我走路要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太赶紧了,头向前,屈着身子走路。我这样的走着,喘着气走回家里来。我几乎绝不到朋友那里去,朋友也绝不到这里来。自从贞子来了之后,我更不要什么朋友了。 五 在暑假的时候,我同平常一样到金田的海岸去。贞子和静子也到金田,停留一礼拜左右,但是住在离开我那边有五六町远的地方,即使偶尔走来游玩,也只是和别的许多堂兄弟堂姊妹作伴,同我坦白的谈天的时候几乎是没有了。以后不久伊就回到东京,又到大阪的家里去了。 九月刚才起头,我也回家了。心想贞子大约已经在伯母家里了罢,很是快乐,岂知还在大阪没有回来。我很寂寞了,一天一天的盼望着伊回来的日子。向伯母问贞子们几时回来,觉得害羞,所以只是独自沉默着等。过了五天,过了六天,还没有回来。我想可不是伊不再上东京来了么。不知怎的觉得伊是不再来了。于是很寂寞了。但是过了十天,伊终于回来了,而且对我也很亲热的谈话,我就安心,而且觉得很愉快了。我在每晚估量了时间,在院子里散步,走到伯母家的近旁,贞子静子与堂妹大抵都在外边。我和大家唱起歌来,或是大声的说笑。我们的家是在稍高的地方,下面的人家的小孩们时常嘲笑我们说,“男人和女人一同唱着歌哩!” 我一个人杂夹在女人队里。阿哥比我大了三岁,没有加到我们的伴侣里来。我便做了大家的首领,做跳绳或是捉迷藏的游戏。 六 每年春秋两季,学校里都要出去行军。我以前差不多没有一回不去的,但在那年秋季,借一点事情告了假。那不必说是因为要和贞子离开三四天,觉得很难耐的缘故了。但是行军可以不去了,却不知怎的有点惭愧,觉得自己太是不中用,而且在贞子的旁边守候着也似乎太无聊了。不但如此,我还觉得有点羞耻了。所以我虽然好容易的辞绝了行军,却说要去保养身体,动身往金田去。我在金田住了将近一礼拜,和贞子离开得比去行军更长久,我很是后悔。 七 不久这一年已将过去、年假来了。在我个人所有最快乐的时节,要算这年假了。正月近来了这一件事,不知怎的使我们很高兴;而且正月近了,在我又是可以去和贞子游玩的一个很好的口实了。于是我便放心的到伯母那里去,同大家抹纸牌,玩“百人一首,”或是打鞬子。(一)我任意的从早晨游玩到晚,就是在晚间也可以安心的在伯母那里玩到十点钟。 到了正月,心情便更为热闹了。 元旦这一天,从清早起在伯母那里和大家玩“百人一首,”掷双陆,又围着被炉,读新年美装的少年少女杂志给大家听。 晚间在我家玩“百人一首,”阿哥也加在里边,母亲担任读歌的事情。我去招集大家,跑到伯母那里去。 初二初三初四,直到学校开课为止,几乎每天接着都是快乐的时光。每晚我当使者,去叫贞子静子以及从妹。我对于做使者这一件差使,觉得是非常的愉快。 学校开了课以后,我还是常常过去游玩,但是不能像先前那样热闹的喧扰了。可是在正月里。每礼拜六的晚间,我总当做使者。去叫三个人来在家里玩“百人一首,”或是抹纸牌。 (注一)百人一首本是一百首和歌的选集,后来变作一种竞争的游戏:将歌词印在纸牌上,散布席上,一个人在旁读着,大家便争取所读这一首的纸牌,以多得者为胜。鞬子本称羽根或羽子,用无患子钻孔插鸡毛数枝,以羽子板击之,能多击不落地者胜,系女孩的游戏。 自从和贞子离别了以后,正月在我变了寂寞的东西了。玩“百人一首”这一件事,特别是难堪的寂寞。我和贞子离别后的三四年里,对于“百人一首”仿佛是禁忌食物一样的竭力戒避。即使阿哥来招我,也回覆了,回到自己的房里去。贞子在这里的时候的正月,是那么愉快的。我每当回想起这快乐,对于没有知道这个快乐而空过了少年时代或是少女时代的人们,怀着痛切的同情。 八 我愈加爱着了贞子了。 遇时我看见贞子兴致很好的和别个男人讲着话,心里理很是不快活。那时候有两个男人常常到伯母那里来游玩。一个是比我要大六七岁,是伯母家的亲戚;还有一个是和我同年纪或是小一岁,是贞子的学谣曲的同伴。这两人或者因为有别的事务到伯母家里也未可知的,但在我总以为他们是到贞子这里来游玩的了。 我不喜欢他们来,更不喜欢贞子在我的面前天真的而且快活的和那些人去说话。 我愿意贞子只想着我一个人,但是我不敢希望。我的不敢希望,因为我对于自己没有自信的缘故。我从小时候便被大家说是丑陋,这样的养大的。我的脸上有些雀斑,面颊上有疮疤,从小时候便被大家嘲弄,称作“馒头馒头”的。即使没有这些东西,我也是很落拓,在许多堂兄弟中间被大家当作最丑陋的小孩的。而且我的衣服的穿着很是不整饬。总之在我是没有一点潇洒的地方的。我的说话很性急,又是神经质,想将许多话一齐说出来,发音很快,然而舌头又不能如意的运转,因此不甚容易听清。我是向来被人家当作一个迟钝懒惰,难看而且不善于交际的小孩,这样的被待遇下来的。 因此在我这里有了一种乖僻的脾气。我被贞子爱着这一件事,便是在梦里也没有想到的,但是我想伊爱我,而且愿意伊只爱我一个人。 贞子决不会嫌憎我。但是伊的对我的亲切,和对别人的亲切一点都没有区别,便是用了自负的眼光去看也仍旧是无区别。即使竭力的想像伊单是对我亲切,也是徒然的。这件事使我很寂寞了。而且好胜的贞子对于谣曲更加专心,不在家的时候也更多了。这在我想来,又似乎贞子是在那里避我了,我又猜想这不是因为喜欢了那些谣曲的男朋友的缘故么。我这样想着,怀着寂寞的心情,常常和静子说着种种的间话,专心等候贞子的回来。 我也喜欢静子。当作谈天的对手,还不如静子倒很说得来。贞子对于静子真是阿姊般的尊伊,静子也将贞子当妹子看待,爱怜伊或者申斥伊。 但是无论怎样,贞子倘若不在,总是很寂寞。我不给别人觉察,偷偷的爱着贞子,又偷偷的想念着伊,这样的一种寂寞也渐渐的熟习了。但是那个寂寞却实在受不住的。只在贞子和我很随意的说着话的时候,我才能够从那个寂寞里逃脱了,而且能够从心底里发出喜悦来了。 像先前一样的心情生活下去,不知不觉的暑假又来了。我照常年的例往金田去,贞子也回大阪去了。我在那时候是很怕羞的人,所以即使写着日记,但是自己爱着贞子这一件事,一丝一毫都不敢写。除了记一点静子或堂妹的事情以外,什么事都不敢写的,我在清早起来独自立在海边的时候,在傍晚离开了大众独自在海边走着的时候,偷偷地在波浪到的地方写下了贞子的名字。但便是这事在我也从心底里感到羞惭,而且也觉得很愉快。 九 我自从爱着了贞子以后,比先前更真切的想到自己的事情了。我试将自己当作贞子的丈夫去想。每一想到,觉得贞子是为我的手所不能及的一件极高上的东西,而且觉得自己没有为贞子所爱的资格。 在那时候我想,要做内阁总理实在是很容易的事情,虽然并不就此满足了。但是无论怎样,我总不能相信我有为贞子所爱的资格。我觉得这样无比的美的贞子肯和我这样难看的男人亲切的讲话,我已经不可不感激,倘若此外还有什么期望,那便不免是太不知道自己的身分了。 我后悔我先前的懒惰。我心想从此竭力用功,保养身体,勉为一个不愧为贞子的朋友的体面的人。在当时十七岁的我,更不能在此外有什么希冀了。 就在现今我也有这种倾向,每看见了美丽的女人,就将伊看做自己的手所不能及的尊贵的东西,心想崇拜伊,不论那个人是什么身分的女人。 十 九月里我回到东京,同前回一样的怀着不安,但是没有多久两人都从大阪回来了。 我同先前一样的生活过去。在这时候,实践女学校迁移到远地去了。这一件事在我是一个颇大的打击。早上和贞子谈天的事,自然是不行了。虽然如此,还时常装作早起的模样,走到那边去,但却也不好意思每天去。贞子回家的时刻,因此也就更迟了。 我还同先前一样走到门外,等候贞子的回来。一看见穿着实践女学校的制服的贞子的影子,便安心了,回到自己的房里。因此贞子穿着实践 女学校制服的影,便到现在,还是最清楚的留在我脑里。和贞子离别后三四年之间,看见实践女学校学生便想起贞子的事情,感到苦痛的寂寞。 十一 这时候一年也将尽了。快乐的正月到来了。 正月里阿哥的朋友聚集在我家里,玩那“百人一首,”贞子和静子以及堂妹也都加入。好胜的贞子专心的练习“百人一首,”这个效验很明显的现出来了。 在正月的某日,阿哥的一个朋友拿了点心或是什么包到贞子姊妹那里来。我便想到,这个人正同我一样的恋着贞子罢。但是对于这人也并不感到什么妒忌,或者到还同情于他的恋爱之不能满足。为什么呢,因为他比我更难看,而且比我大七八岁,是二十五六的年纪,但看去却像三十岁,头顶也有点秃起来了。 我只对于常常到伯母那里来的两个男人,尤其是那个谣曲的朋友,感到妒忌,而且也明白的觉得他也对我怀着妒忌呢。 我有一次在伯母家里,在贞子旁边和那个玩着“百人一首”的时候,我在心里感着了一种真正的角逐了。 有一天的午后,我到伯母那里,贞子正不在家,只有静子一个人。我和静子说着话,等候贞子的回来。等了许多时,贞子还不回来。我这样的等着,贞子却是很宽心的,没有回来,我这样想着,便生起气来了。我对静子说道, “虽然你是可以放心的,但是贞子是务外的,有点危险呢。” “没有这样的事。阿贞是不要紧的。”静子确信似的回答说。我觉得说错了话,就将话头转换了。 十二 我有一天在贞子外出的时候,到伯母那边去,看见贞子的一本笔记簿放在那里。我翻开来看,里面写着学校的作文。我读了一遍,在那后边将我的意见添写了五六行。虽然已经记不起来了、总是什么“女人的职务”这一类的题目。我便将爱最是要紧这些话添写上去了。过了五六天,会见贞子的时候,伊对我说, “因为你的缘故,我出了丑来了。”伊说和朋友读着笔记簿里的作文,见了我的戏写的文句,被他们所笑了。但是贞子这样说,却并不生气。 我觉得惭愧了,但是见贞子不曾生气,很是高兴。我又想或者是贞子故意的给朋友去看,也说不定呢。我这样想着,更觉得高兴了。 十三 二月里一天晚上的事情。我正同阿哥在一间房里,坐在书桌面前,读着学校的教科书。到了九点钟,忽然警钟响起来了。“火着了!”我和阿哥面面相觑,侧了耳朵听着,却是“警钟”的声音。 “近地的失火。” “去看去罢?”我们二人立起来,开了栅门出去了。贞子与静子也正站在那里,看那火 灾。在南边望见许多大火花,看去像是三四町外的地方正烧着。阿哥对我说道,“看去罢,”又对二人说道,“不去看去么?” 静子与贞子都答道,“去罢。”我很是欢喜,于是四个人同去看火着去了。我因为能够在贞子的旁边,比去看火烧更高兴。我们在望见烧着的人家的地方,站在一家屋檐下,看那火烧。人们交错的奔走着。消防队感到兴奋与权威,在那里力作,长的吸水管在我们面前蜿蜒的过去,从裂缝里漏出水来。 我们兴奋着,看着那些景象。也有回过头来,看贞子和静子的人。我自己觉到能够和世上最美的女人站在一处,感着一种荣誉。火不久便衰下去了。阿哥说“回去罢,”我虽然还想多留一刻,但是只得回去了。走了半町的路,有一个从对面跑来的男人踹了我的脚。 “呀痛!”这样说的时候,那男人早已跑去了。我的脚趾上流出血来了。 静子最初看出这血来,贞子也问道,“痛不痛呢?”静子拿出自己的手帕来,立即撕下一条,要替我裹那受伤的脚趾。我心里想,“倘若贞子肯像静子这样的待我,……”却任凭静子替我裹好了。阿哥一个人先回去了。我望着阿哥孤独的回去的后影,同我自己相比较,心想一定很寂寞罢,不禁同情于他了。我的脚裹好了以后,本来不很疼痛了,因为从那里到家里的路,是几乎没有行人的暗黑的街,我便拖着一双脚,将手搭在贞子和静子的肩上,走了回来。我对于自己受伤的事反觉得幸福了。 十四 这年的三月里,静子学校毕业了,四月里便回到大阪去了。这很使我寂寞,但又使我很高兴,因为静子不在了,我以为可以单和贞子去谈话了。 但事实却不如此。贞子的不在比以前更多,我和伊谈话的机会也比以前更少了。有一天,我在间壁的空地上,同阿哥和堂兄弟们摹仿着庭球游戏,贞子也到那里来,我们打球。那时候,贞子对我说,现在阿姊不在这里,再没有可以亲密的说话的人,很寂寞,只有你是自己的依靠了。我听了非常高兴,一心想念着这件事,但是那时我太高兴了,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所以只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罢了。 然而以后贞子也不再说起这样的话来,于是这一番话也就从此打消了。而且贞子的不在还同先前一样的多,至少在不满于贞子的外出的我总觉得伊的不在是很多罢了。这是由于贞子的愈加专心于谣曲,以及近来伯母家里的人全体热心于淘宫术(注二)的缘故。这当静子还在这里的时候,已经如此,我因为这淘宫术使贞子不在,也就很不高兴,所以常常和静子议率淘宫术的是非。 这是一天晚上的事情。我乘贞子在伯母家的栅门前擦着皮靴的时候,走去和伊谈天。母亲也来到那里,动手采摘旁边树上的花椒。母亲一个人采摘不完,便叫使女的名字道,“阿贞,阿贞。”那时候我家里有一个使女,名字正叫做阿贞。当时贞子便对着我笑道,“叫着我呢,因为我也叫做阿贞呢。”我对母亲道,“阿贞在这里呢。”说着也笑了。母亲不曾叫贞子帮伊去摘,但我和贞子却自己过去帮着母亲摘花椒的实。我这时候心里想,倘若贞子是我的妻呢,……而且我又猜想,贞子被我和母亲叫做阿贞,可不是也很喜欢么,(注三)我这样想着,觉得很高兴了。 (注二)淘宫是一种星相之术,以为各人的性情应了诞生时日的干支,各有缺陷,用术推知,将他淘去,可以开运纳福云。 但是怯懦的我此外不能再说什么了。在我的心底里,仍然将贞子看作我的手所不能及的一种高上的东西。 十五 但是我对于贞子,愈加不能淡然了。我竭力的想得到证据,证明贞子只想念着我一个人的事情。 这证据有时候觉得似乎有了,但仔细看去,又渐渐的消灭了。贞子对于无论什么人,都是亲切的。在我生病的时候,也仍然兴致十分了。我走过去,又时时觉得烦厌,而且同先前一样不在的时候还很多。 (注三)日本的古礼,姑和丈夫对于新妇都呼名。 我有三天想去会贞子,却终于不能见。后来好容易会到了,贞子似乎是在回避我,走到厨房里去做事了。我也生起气来了。渐渐猜想到,可不是贞子侮弄着我么;这大约是因为我过于游惰的,屡次往伯母那里去,所以大家对我烦厌起来了。 我以后努力的不进伯母家里去。只我傍晚,在伯母家的周围随便散步,等候贞子走出家里来。平常在这时候,贞子总走到伯母家的后边去,差不多是成了一种习惯了。但是倘若我在那里,伊似乎便故意的不出来了。我于是更觉得贞子是有点嫌憎我了。 我从那时起,又很觉得非去竭力用功不可了。这样游惰着过日子,终不是事情。都因为我迷着贞子,所以会如此。我一面疑着贞子对我的态度,一面也很强烈的感到自己成为伟大的要求。我想照着现在的情形决不是事了。我一面愈加相信的事情,但同时也很想对于贞子断了念,竭力的去用功。 这是一天晚上的事情。隔了许多日子之后,我在伯母家的院子里会到贞子。我对贞子说了什么没道理的话,已经不大记得了,仿佛是说我命令下去,伊能够抗着扫帚在街上去走么。贞子笑着说,能够拿了走,伊又将当场走过的伯母叫住了,说我教伊拿了这扫帚在街上去走一趟,说得伯母都笑了。我听了觉得受了侮辱,默然的回到房里去了。 于是我便写了一张绝交书,说我不再和贞子相会,因为我现在非用功不可,因为我不愿意永久的做被人家所侮弄的人了;写好了随即拿到贞子那里,一句话都不说,将信交给贞子,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里来了。 我很是不镇静,而且很兴奋。我推想贞子见了那信,不知怎样的想呢。我只当作没有这事似的,不介意的看着罢。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我不能再镇静了,随便的向着伯母家里走去。贞子出来,写了一点回信,伊说道“我想不到会是那样的信呢,”随将伊的信交给我了。在贞子的这信里,写着看了来信实是出于意外,自己觉得并没有被怒的理由,但如果生了气,请饶恕,我只是倚靠着你呢这些话。我看了很高兴,而且兴奋了,便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新诗似的一篇东西,意思里说,请你想念我如阿哥一般,也请你许我阿妹似的想念你。 以后不久我从学校回来,母亲变了颜色叫我去一趟,因为有要说的事情。 我不知道是什么,便走到母亲的房里。母亲变了颜色说道, “我以为你还年青,可以放心,听说原来你却有信给贞子呢。信落在地上,被伯母拾着了,大家都诧异着哩。你为什么做这样的事呢?”我说自己觉得并没有写着什么不好的话。母亲便说贞子的坏话,说是商人的女儿,到底是轻贱的。我听了生起气来。母亲说以后最好不要再到伯母那里去了。我哭了,很愤怒了。我哭着,渐渐的哭得更没有干休了。母亲倒反觉得担心起来,对我说道,也不必这样的着急,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在这口气里仿佛是说贞子和我已经有了肉体的关系。我答说我并没有被人家说这样的话的记忆,我并不为了这样的事而哭的,我并不以为我所做的是坏事。我又说此后还要不论多少次的往伯母那里去,而且去会贞子。母亲终于也哭了。于是这回的话便嗳昧的完结了。 我以后虽然仍旧往伯母那里去,但是觉得已经为大家所觉察,为大家所嫌憎了,而且明白的感到被大家心里说“他又来了”了。我想努力的不去,又觉得走去和那会将人家要紧的信落下给别人拾去的人相会,也不免蠢笨了。但是倘若一天不会见,便寂寞得难堪,所以还是担心着去相见。 十六 时日已经忘记了,有一天,华族女学校出身的人们因为什么理由,要在某处为下田歌子氏开一个余兴会,这是收了钱给人家看的游艺的会。 伯母家里的堂妹和贞子豫定去演“仕舞,”他们二人每天出门练习“仕舞”去了。在实演的两三天以前,先在我家的客室里试演一番,那时候贞子也演“仕舞”给我们看。我看着,心里觉得这是很美的了。 但是从第二天起,贞子便生病了,随后知道是流行感冒。在演“仕舞”的那一天,因病就不能去了。贞子对于这一件事,觉得很惋惜。我时时去访问贞子的病,但后来听说这是流行感冒,发热很高,或者要变肺炎也难说,那时候母亲对我说道, “不要到贞子那里去,因为你的身体虚弱,患了流行感冒那就了不得,因为一定要变肺炎的了。”但是我强硬的答道。 “母亲倘若在小孩生病的时候,人家说不准到小孩的旁边去,那么你怎样想呢?”我的这个心情在母亲是不能了解的,所以伊无论如何总想设法使我不要到贞子那里去。但是我也无论如何总不听。母亲哭着,请求我不要去,但我也哭着一定说要去。后来我终于走出,到贞子那里去了。 我恐怕病的传染,但觉得倘是贞子的病,那就是传染了也还不妨。我以后也谨慎着到贞子那里去问病。但是伯母那边的人们对于我的访问,显然是很烦厌的了。我屡次心里想去,想到那种情形,十次之中只去一次罢了。我怀着寂寞的心情,独自安慰自己。我没有可以告诉心事的朋友,此外也没有可以遣闷的东西。我只是独自想念着贞子,想去和伊相会,却没有去会的勇气,大抵是茫然含泪坐着的时候多。又因了没有什么关系的无聊的事情,时常和母亲起冲突。 贞子的病很长久,但是总算没有变成肺炎,也就好了。 十七 不久夏天来了,而且又是秋天了。 我还是忍耐着一种不快之感,时常到伯母那里去。倘若贞子将很高兴的脸来对我,我便很愉快。但在我的心里,寂寞是盘结不去的。我对于独自在这寂寞里哭泣的事,很以为苦,但也很以为乐了。 有一天,贞子对我说道,“请你行那冷水摩擦,也算是为了我的缘故。”那时候贞子自己正行着冷水摩擦。我被伊这样的说的时候,心想贞子对于我还是很有好意呢,觉得很高兴。我答说道,“我一定去做。”从第二天早晨起,我便开始冷水摩擦了。每回冷水摩擦的时候,我记起贞子的话来,不禁微微的笑了。 十八 秋季学校里举行运动会了。贞子平常喜欢到热闹的地方去,这些地方是一定到场的,所以那时贞子也到学校里来看运动会。 贞子在那里遇见一个以前相识的人。他本来是阿哥同级的同学,年纪比我大五六岁,在那时候已经不在学校了。贞子遇见了他,承他招致到他那里去游玩;运动会开了之后没有几时,贞子便往那人的家里游玩去了。 贞子以后还到那人的家里去了一两回。伯母有点担心了,便问我那人是怎样的人,我自然是不喜欢贞子往他那里去的,我想这件事在我太是显露了,而且伯母也应该明白我的这种心情,因此我反觉得不便说那人的坏话了。我只说道,“我不大知道,大约是一个温和的人罢。”后来伯母又向阿哥问那人的事情,阿哥便将那人的坏处明白的揭出,批评他的不好。我听着的时候,我心里惭愧了,因为我虽然说是爱着贞子,却恐怕自己受嫌疑,仅说些冠冕的话来敷衍,并不真为贞子计算,这些缺点我都明明白白的感到了。 有一天我去看邮函的时候,函里放着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的是贞子的名字,我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事,却终于将信上的话看了。明信片上写着疑及贞子品行的话,又说这件事情在学校里将要喧传出来了,又说有人看见贞子和男人走路,又说非要小心不可,末了署名是“忠告生。”这写法很卑劣,而且写在明信片上,使别人容易看见,写信的人的心思很明白的暴露出来了。我一面猜疑贞子莫非真有可以被人说话的事情,又起了妒忌的心情,但是对于写这明信片的怀着卑劣而且显露的嫉妒的人也生气了。我恐怕贞子知道我看见了这明信片,因为我想贞子或者不免因此对我要觉得惭愧,觉得有点对我不起罢;而且在我这一方面,对于这样的事情装作绝不知道模样,也和我的寂寞的心情正相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并不虑到因此在贞子的身上引起物议;并不想由我亲手将这明信片拿去消毁了,却瞒了别人将明信片交给了伯母。我的妒忌心或者无意识的叫我这样做,也未可知的。 我后来听说,贞子看了明信片,说伊晓得这是谁所写的。我知道这明信片的事实是无根的,也就放了心,但一面知道贞子写讨厌的东西所恋慕,又觉得有点不愉快。 这到近来才知道,原来贞子以为这明信片有七成左右相信是我所写的。总之伊说知道是谁所写这句话是正指着我。但是我自己猜想受着这样的嫌疑,实在与我当时的心情相距太远了,所以我直到近来为止,一点都没有觉到。等到知道了的时候,这才对于贞子在那个事件发生以后对我的态度也完全明白了。 贞子以后就不再往那男人的家里去了,而且对于我也很分明的疏远起来了。即使我过去和伊说话,贞子也借了各种事务避到别处去。我在那里真是成为一个惹厌的人物了。但是我还怀着希望,并不因此灰心,仍旧谨慎的走到那边。可是每回都觉得贞子对我的态度有点改变,更加谨饬了。我时时想以后可以不再来了,但是一天不和贞子相会便有点难过。末了,过去的回数也渐渐减少了,我努力的忍耐那寂寞的心情,当作我的每天的功课一样。 我自此以后渐和文学接近了。先前阿哥进大学文科的时候,我还嘲笑,说世间那里有不进法科去的蠢人,现在自己却渐渐的和文学接近起来了。 十九 第二年的三月里,贞子在学校里毕业了。贞子就要回大阪去,贞子的父亲来接伊来了。 我是依然为贞子所冷遇。我努力的不往贞子那里去。但是在贞子就要辞别了伯母的家,移往贞子的父亲住着的旅馆,第二天早晨离东京而去的那一天,在晚饭前我却走去会贞子。我立在伯母家的板廊前面,和立在廊下的贞子讲话,贞子用了数月以来我所求而不得的亲切的态度对付我,于是我的直到现在幽闭着的心情便立刻消散了,而且能够真心的高兴的和贞子谈话了。但是还未谈到三十分钟,晚饭的时候到来了。贞子说,“随后还过去告辞。”我也回来吃晚饭了。 我吃了晚饭回到房里。阿哥正不在家。母亲来到我的旁边,对我讲起什么话来。我正想着种种事情,心里塞住了。我对于母亲的来讲无聊的话觉得很不愉快,所以极粗鲁的回答。我在心里只是挂念着“贞子就来么,就来么,”这一件事。我很想母亲能够走出我的房去,我希望至少在临别的时候能够让我们二人从容的谈话。但是母亲似乎是意识着这件事,故意的不肯离开我的旁边。我觉到母亲的意思,伊不肯容许我独自和贞子相会。这个心思在我觉得有点残酷,于是我生气起来了。我想要是想在这里,请任意罢;倘若要使我悲哀,使我痛苦,而且要永久为我所怨恨,那么请任意留在这里罢。我并不窘,至少也不教人家看出我的窘来。由我看去,母亲的在那里,是专为故意的虐待我而来的,因为那时我对于母亲的在我旁边觉得有如此之难堪而且悲愤。 贞子许久还没有来。我心里挂念着,便门的开门的声音就在此刻罢,而且每听得门声,便想贞子现在终于来了,又想到辞别之后,一生里便不能再会了。我这样提倡心吊胆的不知道有多少回,待到知道来的并不是贞子,一面也略略安心,但也不免颇失望。随后贞子终于来了。伊对母亲行礼,又对我行礼,说些什么“很长久的承蒙照应”的话。我几乎没有什么话要说了,看着母亲说些普通的客气话,又说似乎惜别的话头,觉得非常之可恶。我因此更加故意的沉默着。贞子来了不到十分钟,随即辞别而去了。母亲并不送,我也不曾送伊到便门口去。不久便听得贞子和堂妹堂弟等辈热闹的笑着出门去了。我不要使母亲知道我的下泪,便低着头,咬着嘴唇,装出看书的模样。 母亲也很担心,固执的坐在我旁边。但是这事在我是非常的难受。 这天的晚间,上床安睡,将灯吹熄之后,我独自哭了,使别人不会听到的静静的哭着。我觉得寂寞孤独而且悲哀得不堪了。 但是第二天我仍然起来,随又往学校去了。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母亲告诉我说,贞子传语问询,已经从新桥出发了。 母亲又说,贞子说今天早晨坐在旅馆的帐房里,看见我从门前走过往学校去,本想叫住,但是觉得失礼,所以中止了。我听了这话极后悔,而且觉得很对不起贞子了。 我知道贞子和伊的父亲前晚宿在这旅馆里,但是在这旅馆的门前走过的时候,却全然忘记了。我只是这样的想,以后与贞子永远分别了。倘若那时略一回顾便好,笑着行一个礼便好了,我为什么不是这样办的呢!贞子一定生气说我无情罢。我这样想,到于自己的愚蠢非常之生气了。仿佛是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对于自己很恼怒,又是很寂寞。我很感激贞子的亲切,估量我从门前走过的时刻,到旅馆门口来看我,但是我却将伊的亲切抹杀了,因此觉得对不起伊,而且也很可惜了。 二十 我以后独自想念着贞子的事情。我并不告诉一个人,只是想念着。但是贞子那里,却又并一张明信片都不寄。第一层,我就不能决心去打听贞子家里的门牌号数。我以前原是阴郁的人,自此以后更加一层阴郁了。有人说,和我讲话要觉得寂寞起来的;也有人说,我的神气是对于什么东西都不满足。那时候藤村操在华严的瀑布里投身的事情正成了世间的问题,便有人说我们里边倘有投身华严的人,那一定是武者了。可是他们并不曾知道我的恋爱,更没有人知道我的失恋,他们只将我当作一个乖僻方正的人罢了。有一个朋友曾对我说,“像你这样的人去恋爱一回就好了,因为这样你可以更开通一点了。”我那时寂寞的微笑着答道。“或者如此也难说。” 过了一二年之后,日俄战争起来了。有一天,伯母拿了贞子和静子的看护妇装束的照相来,给母亲看。这大约因为社会交际的关系,二人当作什么名誉看护妇或是有志看护妇,曾去访问过负伤兵士,在那时候所照的罢。母亲又拿来给我看。我见了照相,觉得非常寂寞,再也不能安生了;我突然立起,急急的走到隔离的房里、而且哭了。母亲也着了急,跟着走来,看见我哭得太多,很是出惊了。“你这样的想念着贞子么!”母亲说。我不回答,只是哭着,许久没有歇。 自此以后母亲在我的面前不再提起贞子的事来,我也不去询问关于贞子的一切消息了。 暑假的时候,我仍然往金田去。有一天,有贞子的一封信寄到也在那地方避暑的堂妹那里来、我无意的拿起来看,却见贞子的姓已经改过了。我在那时才知道贞子已经出嫁了。我走到外边,怀着寂寞的心情,在海岸边走。在那时候我已经惯于寂寞,我的心也惯于孤独了,而且愈加觉得贞子是好的人了。 自从和贞子分别以来,我渐渐决定去治文学了,对于托尔斯泰也崇拜起头,而且亲密的朋友也多起来了。我在寂寞的里面看出了严肃与希望了。在和贞子别后的第三年的春天,我又为可怕的寂寞所袭,坐着立着都寂寞。我在那时候怕遇到与贞子分别的春天,比什么都厉害。但是这个寂寞,因了在我家里的十四岁的上房使女(四)得到几分的消遣。我对于这使女的瘦小伶俐可爱的小孩似的地方,感到同情,而且不久自己觉得渐渐的爱着这女人了。 但当拘谨的我还在那里计算、看彻了伊的性质与运命,使伊和我的运命相交涉,这件事究竟是好是坏的时候,家中已经发生了流言,说伊与那时我家的书生,(五)因为和女人的关系从自己家里被驱逐出来,比我更小一两岁的一个男人,仿佛夫妇一般的生活着,虽然当初听说那男人种种的挑逗伊很烦厌。 (注四)“小间使”(Komadzukai)是专在主人旁边,做另碎事情的人。 (注五)书生(Shosei)寄食于主人家里,帮助家事,一面研究学问,位置在仆役与宾客之间,大抵以苦学的青年为多。 母亲颇说伊的坏话。我听了想起以前母亲曾经讲过贞子的坏话的事情,便猜想伊现在也因为要使我断念,所以说这些坏话的,于是生起气来了。我便写了一封信给母亲,告诉伊说我爱着那使女、而且不愿意人家说我所爱的人的坏话。 母亲见了信,自然是很出惊了。因为母亲梦里也不知道我爱着那女人,而且也没有能够知道的理由:我不曾告知别人,也不曾告知对手的女人,只是独自私下远远的爱着罢了,以后书生和那女人的交情更加明显而且放肆了。母亲趁这机会,借了不利于女孩子的教育这一个理由,打发那少女回家去。我后来不久也就爱上了一句话也未曾交过口的住在近地的一个姑娘(《忠厚老实人》里的女主人公)了。 二十一 我以后也时常想起贞子的事来,在梦中看见的时候,更感到一种无可挽回的寂寞。我心里想,人是决不可失恋的了。 这是七年前的二月八日的事情。我吃过午饭后想往正亲町那里去,先去打电话通知他,但是中途忽然转念,恐怕妨碍他的事情不大好,还不如不去罢,于是随便转到祖母那里去了,我在那边知道贞子有电话来,给那时住在我家的堂妹,说今天下午到我家里来。我的心跳跃了。我还觉得那时忽然不高兴打电话给正亲町,却往祖母那里去,似乎是或物的一种指使了。总之我觉得,听到了这信息,真是好极了。 那时候阿嫂已经来到我家,我同祖母将原来的两所市房修理好了。并排的住着。我这边与祖母那里的中间,有一带短的板廊接联着,不着鞋子也可以过去,而且祖母那边谈话的声音,在我的房里也能听到。堂妹正寄住在祖母的那房里。那时候伯母已经移到别处去了。 我在自己房里、竖起耳朵听着。我不能静定了,我心里想,已经四五年不见了,而且做了人妻的贞子,不知道怎样的变了样子了罢。到了两点,到了三点,伊还没有到来。三点半钟时候,我从窗口望见将有十天不会见面的《忠厚的老实人》的女主人公从学校回来的后影。我觉得自己还是深深的爱伊,而且暗想幸而有这个人在,我今天会见贞子的事情也可以安心了。但是到了四点、到了五点,以至六点七点,贞子终于不来。 我当七点钟在日记上写道,“岂终不至乎?”七点半左右了,贞子的华丽的声音听到了,于是堂妹的高兴的声音听到了,祖母那里栅门拉开的声音也听到了。贞子似乎进了祖母的房里了。我静静的起立,略为踌蹰,终于决心过去会伊去了。 一眼看去贞子似乎略略变丑了,但是说着话的时候,却又看出伊与原来的贞子一点都没有变更。我毫无拘束的和贞子以及堂妹谈话。贞子听说我进了大学的文科,便说道,“我也推想一定是进了文科哩。”谈了一回闲话之后,我心想贞子是久别以后来和堂妹相会的,我在这里岂不是妨碍么,所以便先行回到自己房里去了。但是我不能静定,过了十分钟,无论如何再也按捺不住了。我吹熄洋灯,决计在贞子留着的期间我也留在祖母那里,便走出房外,在黑暗的廊下摸索着正将走去,听得祖母的声音道,“你到实笃的房里去看看罢。”贞子和从妹似乎是就要到我房里来的样子。我慌忙的回到房里,将还是很热的灯罩悄悄的拿下,点上灯火,又在书桌前面坐下了。贞子和堂妹来了。三个人在火盆上烘着手,说着闲话。我是高兴的了不得了。又看见贞子不曾忘记先前的事情,很是欢喜。我想去触着烘在火盆上的贞子的手,装出小孩似的样子,压住贞子的手要拿他到火里去,想恐吓贞子,并且小孩似的使伊发怒,但是贞子见我的手搁在上面也是毫不介意,即使我将伊的手轻轻的捺到火的上边去,伊也并不逃避,只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 这一点半钟的时间里,三个人复回到以前的时代去了,三个人都很亲密的讲着种种真率的话,大家笑了。时光的过去也不知道了。贞子忽然注意,拿出表来看时。已经是九点过了,说道,“那可不能不告辞了。”堂妹竭力的劝伊在这里过了夜去。贞子说,即使留到什么时候,也是没有了结的。我并不挽留,因为我的对于贞子的丈夫的道德心不肯容许我去真率的挽留贞子的止宿了。 我说倘若回去,那么去叫车子罢。于是便差人叫车子去了。车子没有来的期间,三个人还是说着闲话。我因为贞子肯这样温和亲密的待我,十分高兴,而且对于前回分别时候的我的冷淡,第二天早晨走过贞子的旅馆前面也不回头去看一眼,以及贺年片也不寄一张这些事,贞子并不怀着一点恨意,我更觉得非常的喜欢。 这时候车子来了。分别极是难受。我送贞子到栅门口,又装作有什么事情模样。独自穿了木屐走出门去。两个人以外更无别人。贞子忽然的回过身来。我的右手不知在什么时候与贞子的右手互握着了。两个人仿佛是心里谢罪似的。贞子道,“大家那里都请代候。”我答道,“将来再会。”两个人分别了。我那时喜悦的兴奋,比离别的寂寞还要强盛。我想倘若在那与贞子握着手的一瞬间被杀了,这是怎样的幸福呢。那天晚上醒来的时候想着贞子的事情,不禁觉得寂寞。第二天起来,也还是寂寞。我想遣散这寂寞,竭力的在想念《忠厚老实人》的女主人公,但是无可挽回的寂寞动不动就将我的心捕捉住了。 但是过了两三天以后,与前回分别时的情形不同,我对于这寂寞渐渐的习惯,而且想起来的时候,感到喜欢了。我一天一天的更加强烈的爱那《忠厚老实人》的女主人公,又明瞭的觉得自己想和伊结婚了。但想到贞子却仍是寂寞,而且在梦中看见也难过。这种难过的心情一直接续着,直到去年我结婚了的时候为止。 我还有想写的事情,但是那些只能等将来的机会了。至于这回的恋爱在我有怎样的影响,那是用不着多说的了。 一九一四年二月二日原作。 [book_title]久米仙人 武者小路实笃 近来见到一本书,说久米仙人从天上跌下来的原因与以前所说的不同。在这书上写着这样意思的话。 “久米仙人厌弃这世间生活的原因是不很明白,但是他对于人生的空虚觉得寒心,那是无疑的了。有的说这是失恋的结果。有的说是因为不能如意的发迹的缘故,但这些话都是不足取的。倘若不是还有更深的原因,不会发生想成仙人这样的决心。成仙这一件事并不是容易的事业,乘云升天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这都不是用了寻常的一番苦心就能成功的。要成仙人不可不离弃五欲,执着是尤其不行。百年的修炼,只要有一点儿疏忽,便前功尽弃了。久米仙人也不是只有一次便顺利的成了仙人的,以前大约也经过了两三回以上的失败罢。但是无论失败了多少回,他总怀着一个不成仙不止的要求。以及足以完成这要求的勇猛心。他不是什么寻常的人,也不是从那见了洗衣的女人的腿从天上跌了下来的故事可以想像出来的那样的汉子。他为什么便是那样的辛苦也想成仙呢?做个凡人,愉快的过日子,岂不也很好么。但是只做一个平常的人,在他是忍受不住的了。他同释迦一样大约真是感到人生的无常了。他所以想将自己做成一个活着而不死的东西,没人在无论怎样的天灾人祸来了都不惊惶的世界里,与宇宙和大生命共活着,呼吸不死不灭的东西而活着,要死也不会死,被杀了也不会死的人;他想就以这肉体化成这样的一个人,就此回到天上去。他对于人类似乎是没有什么感情了。由他看来,人类与昆虫是一样的,——不,或者是比那些更为罪业深重的东西。人类每日每时的劳动着,只是为着戕杀他类自己罢了,而且他们完全藐视不灭者的意义。是一种到死为止自以为不会死的任意的东西,他并不是不想去救别人、但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救他自己了,照他的思想说来,他是想只依了宇宙的本能去生活;动物的本能与人类的本能在他看来是空的,不可倚靠的,而且又足为自己修成不灭的障碍的。他的心是青空一样的清净,他的朋友是空中的星与地上的花。他呼吸着平和与美,专一的清洁他的心灵,将委身于毫无阴翳的生命。他以为这样他可以尝到无限的平和与喜悦之味了。 他虽然一切的欲望执着与不净,入于以水与空气为生活的境地了。“爱”在他是禁物。凡能失却他的心的平和者在他都是禁物。他对于世间对于生命都已没有留恋。超越了生死之境。离开人间界,早已进到天人界里去了。于是他不复是凡人,却已成了仙人了。他身体变轻,青空成了他的故乡了。他终于要乘着云独自归于应归的地方去了。天上界,星一般的辉煌的世界,美与调和的世界,无我无心的世界,超越了苦乐爱憎的世界,这样的世界许可他进去,他也自然的向着这方面前进了。云听从他的意思——不,那时在他也并没有意思这东西了。云是他么,他是云么,天是他么,他是天么,已经是辨别不来的完全同化了。但是在这时候,不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在刚要离开地上的这一刻,他忽然的想起世间的事情来了。他大约也还没有完全的失却了人性罢。本来这也只是一些极微淡的气分罢了。然而他终不曾完全的忘却了大地。他看着地上的时候,对于地上的美不禁感到惊异了。这起初也是极淡的。但是他心里想到这是很美的时候,赐才往上升着的云就徐徐的往下界落下去了。这实在是很静的,是和他的心相适应的那样安定。 山呀河叫海呀,森林呀野呀小河呀,以及地上的人家,在他的明亮的眼睛里看得很清楚。他想刚才毫无留恋的忘却了的地上,原来是这样美丽的东西么?他于是静静的祝福这世间了。 在这时候,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呢,他想起人类的事情来了。但是现在想来,人并不是完全可以轻蔑的东西,不是丑陋的昆虫一般的东西了。这无宁是被想作一个可爱的东西,可怜的东西。这个念头自然是不很强的,当初实在只是极淡的一点,但是这淡的念头并不消散,而且反而一点点的加浓起来了。云慢慢的降下来了,可是也还不至于明显的着目。他现在看见人们美而平和的劳动着的样子了。 “人们是怎样可爱的东西呵。” 他忽然这样的想了。但是那时了在云上踏了一个空,好容易才算罢够站稳了。他的现在的身分是对于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可超过了或一限度感到更深的爱着的,他自己知道这道理,所以他又向着天看了。 那是怎样的美呵,他又能够忘却下界的事情了,同时他乘着的云又向上升了。但是他还禁不住再向下界去一看。 在那里,人们都很汙秽的劳动着。男人女人以及老人,不知抱着什么愿望,正在劳动着。小孩们喧闹着。 他沉默的看着这些。 不思议的事情当真也会有的!他的完全干枯了的眼睛发起润来,而且两滴眼泪噗托的落在地上。这时候云也非常急速的降下去,久米仙人立刻一直线的向着地面倒撞了下来了。 久米仙人跌下的地方是在一处河岸上,他的头磕在那里的岩石上,即刻死去了。 这件事情却使在那里洗衣的女人们大出一惊了。 那些自己以为了不得的女人们后来将久米仙人跌下来的理由归于他们自己的腿的美丽,都很得意。他们各自以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