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珍珠舶 [book_author]徐震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5013 [book_dec]全称《新镌绣像珍珠舶》,题“鸳湖烟水散人著”。烟水散人,即徐震,字秋涛,浙江嘉兴人,以写才子佳人小说闻于时。原刻本未见,仅见大连图书馆藏日本抄本。共6卷,每卷演一故事。卷1,叙华亭县商人赵相外出贩米,结义兄弟蒋云,先后与其母、其妻勾搭成奸,后又设法诬赵,使之入狱,赵母悔恨而死,其妻子被骗为娼,最后冤情大白,赵家又复渐兴。卷2,叙江都县秀才金宣10年落魄,经苏秀玉私助资斧,得中举人、进士的事。卷3,叙黄阿喜溺死,魂归附主人杨敬山家,助杨料理门户,杨帮其成亲的事。卷4,叙明末苏州才子谢嘉与无锡才女杜仙佩的爱情故事。卷5,叙崇祯年间太平府秀才东方白与陈留贾琼芳的婚姻纠葛。卷6,叙松江府僧人证空私通尼姑,又与赵氏妇偕逃,最后被发配赤城的事。 [book_img]Z_14614.jpg [book_title]第一回 真结义赵大郎托妻寄母 诗曰: 谁云结交易,结交苦不深。 结金罕结义,结面难结心。 羊左久不作,范张莫望今。 平时酒肉眼不白,才遇孔方心便黑。 纷纷翻覆似波澜,多少良朋变仇敌。 请君满泛手中觞,听我新编畅胸臆。 这一首诗,是说那人心叵测,交友最难。盖因朋友列在五伦之一,无论士农工商,以类相从,少不得各自有个相与的朋友。只是古道日非,人情浅薄。那仗义疏财,慨然诺急患难的绝少,以黄金多寡,为交谊浅深的最多。所以富贵与富贵交则终,富贵与贫贱交则不终。先富贵而后贫贱,则亦不终。当其显达与殷厚相等,则意气类洽,把臂订盟,以为同胞,始可拟管鲍不足尚也。及至事变临身,一朝颠沛,休指望赤胆相扶,就把那脸儿翻转,视如陌路,甚而惟恐祸害牵连,逢人推说从来不曾相识,这也还算是厚道的了。每见今世险刻之徒,往往乘友落难,阳为排解,阴实从中取利,更或假意说盟说誓,专等堕入局中,即便下手,有田产则利其膏腴,有妻妾则乱其闺阁。交道至此,岂不深可痛惜。所以昔贤曾有翟公署门、朱穆著绝交之论。还有一个杜工部,在长安时,每为旧交所薄,做下古体一章云: 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据着这首诗意,可见人情恶薄,交谊鲜终,自古迄今,大都如此。然虽是这般说,难道世间,果然没有一个言必信,行必果,重义轻财,有肝胆的真丈夫么?只因损友多,益友少,与人相处,也要察其贤否,方可定交。决不宜轻信受欺,以致厚始隙终,噬脐莫及。 近今有一少年,也只为一时误信,结交匪类,惹来夫妻子母分离,身陷囹圄,几乎性命不保。 这段话文,出在松江府华亭县,有一人姓赵,名相,号唤君甫。在十二岁上,父即见背,其母王氏,年仅二十七岁,苦撑门户,抚养赵相成人。那一年,已交弱冠,娶妻冯氏,颇有五六分姿色。至亲三口儿,靠着祖遗房产过活。忽一日,壁邻有个做裁缝的,唤做董近泉,在里党中,恃着自己有了一把年纪,凡系邻居有什么冠婚丧祭,礼应贺吊的,那董近泉惯会敛银买礼,做个公分头儿。你道众家之事,为何近来独肯效劳?只因那分金,也有一钱的,也有加厚至二钱、三钱的,若做了头儿,不但省了自家的一分,连那众人的公分中,还要把礼物克减些,落下几分使使。及至本家备酒,吃了正席,次日洗厨,还要请他独吃一杯。因有这些肥水,所以董近泉每常探听某家上寿,某家生子,他便撇了门前生意,往来奔走不迭。 这一日,急忙忙跨进门限,对着赵相说道:“东首卖酒的李家,昨已搬去,今晚就有一个姓蒋的朋友,自南门迁到这里。闻得那蒋大郎,年纪不多,倒也老成世事,我们这几家邻近,斗一公分作贺,要你也出一分儿。”赵相道:“这是该贺的,每分应派多少,就称了去罢。”董近泉道:“照众,先出一钱五分,等待备完了再算。”当下近泉取银,自去买办礼物,不消细说。 且表那姓蒋的,讳云,排行第三,乳名佛哥,表字公度。祖父三代,俱充本府吏员,遗下房产,也有千金家当。只为蒋云幼孤失教,嫖赌兼全,不上三载,竟把祖业花费罄尽。自此日渐无聊,单靠包揽词讼,为人衙门打点,并写几张呈状糊口。那一晚迁徒进门,董近泉就把贺礼送过,蒋云欣然收领,择日具东相邀,酒果肴馔,备极丰盛。当夜饮酒中间,那众邻居,俱是个经纪手业之人,免不得四个字,唤做粗俚朴实,碗酒块肉,是其所乐。若用水磨工夫,行令掷色,绝不在行。那蒋云又是一个假斯文,假世事的。只一张嘴,谈天说地,娓娓不休。致令四座寂然,莫措一语。惟有赵相,粗谙文理,温雅脱俗,兼值年卑,坐在席未,恰好与东家共桌,所以两个说得最是投机。话休絮繁。 当夜席散之后,赵相回家,向着王氏,备称蒋云衙门识熟,是一个能干的人,且又一团和气,待人礼数周匝。王氏道:“你既没有弟兄,这样人系在邻居,也该结识他。”次日早起,赵相独自过去谢酒。蒋云笑道:“深愧薄设简慢,殊为负罪不浅。幸获赐顾,樽中尚有余沥,屈兄少坐一谈。”赵相慌忙站起身来,再四推却。蒋云坚不肯放,便把董近泉邀过,一同坐下,直饮至日中始散。自此以后,酒杯往来,遂成莫逆。 忽一日,蒋云为有讼事在县,清晨梳洗,打从后门出去。只见井栏边,站着一个后生俊俏妇人,提桶汲水。近前仔细一看,那妇人果是如何?但见: 轻盈态度,袅娜身躯。只须这脸晕桃花,自应愧宋玉;堪羡那眉横纤绿,何必倩张郎。虽则云鬓蓬松,越显得天然媚丽;惟此綦巾缟服,却偏有别样风流。 蒋云立住了脚,直等那妇人汲了水,跨进门去,把众邻居屈指一数,才晓得就是赵相的浑家。一头走,一头暗想道:“怎知赵大的妻子,却有这般美就,必须寻计弄他上手,方遂我愿。”自后,不时买些新鲜果品,送与王氏。每事假效殷勤,与赵相愈加亲密。也是事该凑巧,赵相为因父亡,借了一主官债,历年还过本利,尚有债尾未清,意欲求让。怎知宦家的帐目,岂肯容你欠少分毫。当下差一管家,唤做顾敬,率领众仆到门厮闹。那赵相又是少年性子,执意不还。只是一人怎敌得几个狼仆,竟把一根麻索,套在赵相颈上,便要扯去禀官。隔壁董近泉,与对门几家邻舍,虽则上前相劝,都晓得是乡宦的势头,谁敢拦阻。里面王氏急了,也顾不得体面,直走出门外叫屈。正在分解不开,恰好蒋云同着一伙朋友回家。挤开众人一看,见是赵相,不觉吃惊道:“原来是赵君甫,为甚遭此殴辱?”便奋勇向前,把那几个扭住赵相的,夹耳根一连数掌,打得放手不迭。顾敬道:“蒋三官,不要管这样闲事。我们这个墙门,也不是好惹的。”蒋云回头,认得是顾敬。便道:“顾老兄,大家通是相识的。这个赵大官,是我表弟,也是一个有体面的人。纵或宿逋未清,那有讨债就如捕盗的一般。凭你什么显宦,我蒋公度也是一个丧门吊客,那势焰是压我不倒的。幸得老兄曾经会过几次,且到城内去,待我做个薄东,大家讲一明白。”众人听说,俱道有理有理。遂至普照寺内,拣一个幽静的酒馆坐下。饮至半酣,顾敬道:“这项债负,年远利多,要让也是说得过的。只是赵君甫须要央着原中,或求家老爷的至戚,当面说明,取出借契,方为了局。岂有关了门自改年号,并不曾说个明白,蛮做主要让。殊不知差了我们弟兄,若是帐目不能清楚,家老爷须要见责。及至催逼要紧,又道弟辈改有情面。终不然,难道我这几个弟兄,代你赔了不成。幸得遇着蒋三官,是个世事朋友,天大的人情,俱卖在他面上。只是古语说得好,还债须还债尾巴。若不还去根头叫绝,那时差着愚弟兄,再来冒犯,休要见怪。”蒋云道:“承教,足见厚情。今日已晚,诸兄且请回去,只在明日饭后,小弟自来见你家老爷。但求诸兄从中帮衬,家表弟决当重谢。”原来蒋云专管闲事,兼以写状出名,在郡乡绅,凡有讼事,都来相请。所以顾敬不敢违拗,只得唯唯作别,各自散去。 当晚无话,次早王氏催唤赵相起身,着到蒋云家里作谢,并求周旋完事。刚欲出门,只见蒋云已到,连忙邀进。王氏亲自出来,谢了又谢。蒋云道:“昨据顾敬的帐上,总结欠银十一两七钱,那里肯让这许多,只怕一半是决要还他的。那顾敬与众人,也须总谢他一两。惟恐吾兄一时措备不及,特向敝友处借得五两在此。待少顷,小弟自去面求一番。倘获停妥,就来回报。”说罢即欲起身。赵相一把留住道:“便饭已备,虽不是请兄的,聊表寸意耳。”蒋云道:“蒙爱,岂敢固辞。实因今早有一敝友,在总捕投文,约准厅前相会。且待调妥之后,那时叨扰郇厨未晚。”遂急急进城而去。王氏道:“难得蒋三官这样厚情,只怕嫡亲弟兄,还不能够如此出力。他既不肯吃饭,必须备下几品肴果,屈过晚间一叙,就与他八拜结为兄弟,方好往来,藉他照顾。”赵相点头道:“不待母亲慈谕,孩儿意亦如此。”遂持银出门,即时买办,无过是鸡肉鱼虾,以至时果小菜之类。那冯氏就往厨下整理,王氏暖酒。 正在忙做一堆,忽闻门响,赵相掀起布帘一看,只见蒋云已是笑嘻嘻的走进客座。便问道:“所托贱事,曾仗鼎力调停否?”蒋云道:“小弟一到厅前,会了敝友,即往见渠。初时坚执不允,被我力恳,要他全让。那顾敬亦从旁赞襄,说兄实系窘寒无措,始有肯让一半之意。弟又再四恳切相求,才允十分之六。连谢顾敬,共去银五两六钱。那原备契,亦被小弟立等检付。兄请验明收下。”赵相接过手中,略略看了一看,便即扯毁,一边自在客座里说话,里面婆媳已站在帘边听得明白。王氏心下十分欢喜,整衣而出,向着蒋云谢道:“孤寡无靠,每每被人欺侮,若非托庇周旋,岂免鱼肉。其银当即加利措纳,尚容图报。只是老身更有一句说话奉闻,未识可否?”蒋云慌忙站起身来,笑容可掬,着地深深一揖道:“有甚尊谕,但说何妨。”王氏道:“老身已备下三牲酒果,不揣寒微,意欲屈与小儿结为弟兄,万勿见却。”蒋云正患无路进身,听得说到结为弟兄,不胜欢喜。掬着腰,连忙点头道:“贱意久欲如此,为恐家下穷寒,难以结纳。今既蒙爱提携,幸出望外。”赵相遂把牲礼捧出,摆在桌上,点起香烛,共向神前设誓。蒋云年长五岁为兄,赵相为弟。两个拜毕,随即请出王氏相见。王氏道:“只消常礼罢,不要折杀了老身。”蒋云慌忙跪下去,纳着头拜了四拜。又请冯氏出来,亦相见毕。遂把酒肴罗列,尽欢而饮,直至更阑始散。只因这一番结义,险教赵相母妻不保,家破身危,几乎死于非命。曾有一诗为证: 自家骨肉尚难言,何必轻将异姓联。 千古英雄千古少,今人岂易说桃园。 二人自结义之后,比前愈加情密,俱不消细说。那一年,忽值荒旱,米价腾贵至四两一石。赵相打从城里走了一遭,回到家中,闷闷不悦。王氏再三诘问其故,赵相答道:“孩儿非因别事,只为天旱年荒,米珠薪贵,似此坐吃山空,将来何以度活。意欲出外为商,又虑家内没人照管,所以进退两难,踌蹰不定。”王氏道:“我亦久欲令汝做些生意,只虑你从幼不曾远出,况兼行业颇多,不知做那一件,可以趁些利息。今汝既要出外,岂不闻男儿志在四方,我岂阻你。即家内之人,倒也不消忧虑,少不得自有蒋三官看顾。但不知去到何处地方,置那一件货,可是稳当的么?”赵相道:“闻得湖广米贱,有一朋友与儿同姓,唤做赵云山,家累千金,向在六陈行内撺贩。儿已与他计议,若到彼处籴归,算来倒有五六分利息可趁。”王氏喜道:“既获好友提挈,不须疑虑,即应相约起程,我亦收拾些钗环典押,与汝凑作本资,多籴得几担也好。” 当晚母子二人,商议停当。次日早起,先到赵云山家里,约准了起身日期。随后又去请着蒋云,午后小酌。遂即置备鱼肉等件,买了一坛好酒。到得下午时分,整理齐备,就把蒋云请了过来,摆开桌子,捧出杯盘,却是时果五色,小菜十碟,荤菜十碗。蒋云道:“今日此酒,不知贤弟请着那一位尊客,却是这般丰盛?”赵相道:“愚弟不材,全赖仁兄覆庇,为此特设蔬觞,屈作片时闲话。”蒋云道:“自家弟兄,只须便饭,若用客礼相待,下次便不敢叨扰了。”就此坐定。初时,把些衙门中事情闲叙,以后酒过数巡,赵相取出大杯斟满,双手递与蒋云道:“请兄满饮此杯。”蒋云再三推谢道:“贤弟,你悉知做兄的贱量最浅,为何今日把酒相劝,反是这般客套起来。“赵相道:“吾兄尊量,弟岂不知。只是这一杯鲁酒,非比等闲,兄若肯饮,小弟才敢有事相托。设或固辞,必然见怪,弟亦不敢启齿了。”蒋云只得勉强饮干,乃问道:“酒已领命,愿闻所谕。”赵相道:“弟因先父早背,老母相依,虽则痴长二十,未尝远越闾里。曾闻男子悬弧以志四方,况值先业飘零,若仍株守,岂为长策。今又蹇值荒旱,米价骤贵,幸有敝友相挈,偕诣楚中。所恋恋者故乡亲友,一旦远别,岂能无感。所放不下者,老母弱荆,无人照顾。天幸仁兄谊同手足,向叨荫庇,谅不以弟出而即见疏,故特备一卮,屈兄言别。弟若出门之后,倘或有甚外事,并薪水空乏之处,俱赖一力周全,使老母得托惠存,荆人不致浩叹,皆出于仁兄之大渥也。倘蒙金诺,足荷□鉛。”蒋云听罢,欣然笑道:“某虽谫劣,素以侠义自许。况与贤弟,曾经订誓,言犹在耳。尔母即我之母,尔室即我之婶也。但请放心前去,不必系怀。”赵相大喜道:“既蒙兄见许,望乞上坐,请受小弟一拜。”蒋云慌忙用手搀起,赵相已是拜了下去,遂一同拜了两拜。赵相不觉泪流满颊,蒋云解慰道:“吾弟挟计然之谋,此行必然得意,何乃效儿女子之态乎。”王氏亦再三叮嘱道:“吾儿但要途中保重,早去早回。若外面杂务,自有尔哥哥照管,家中薪水,吾自把持。只望你多趁得几分利息,也不枉辛苦一遭。”蒋云道:“吾弟主意既决,不知订于何日挂帆,劣兄当以杯酒作饯。”赵相答道:“只在明早起程矣。”蒋云道:“既已刻期,容当买舟相送。” 时已日暮,遂作谢而去。当晚,赵相又向冯氏,叮咛:“早晚谨慎门户,后生家切不可出头露脸。”冯氏道:“吾看蒋公度,虽则小节儿志诚可托,及细察其言貌动静之间,恐非良善君子。但虑君去之后,未必有益于吾家耳。”赵相笑道:“公度侠丈夫也,我试之已久,汝何多疑耶。”至晓起程,彼此互相嘱付,俱不消细叙。 单说蒋云回去,连夜整理酒肴,顾了船只,并那赵云山,一齐邀过舟中,殷勤相劝,直送至秀州始别。正所谓: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客情。 要知赵相去后如何?下回自见。 [book_title]第二回 假肝胆蒋佛哥禅室偷香 诗曰: 浮生能得几多时,须学杨公畏四知。 綦缟足娱休妄念,不渔美色是男儿。 当下赵云山、赵相,过了自己的船,前往苏州进发。按下不题。且说蒋云,自从见了冯氏,时刻想念不忘。到得结义之后,虽则每日相见,怎奈赵相是个不出门的主顾,那冯氏又极贞慎,凭你着意殷勤,微言挑拨,并不肯轻露半点笑容。以此只得眼饱,无由着手。 那一日直送赵相,到了秀州分别。一路回来,心下暗暗欢喜,不住的想道:“纵使冯氏心肯,有那王氏碍眼,毕竟未易就谐好事。不如先把王氏揿倒,那雌儿就是我手中物了。”算计已定,只等船到岸边,先去回复了王氏。才进家里,收起盘盏,打发了船家,就去买了一尾鲜鱼,一只大鸡,一盘茶食,着令浑家杨氏巧姑,打从后门送到王氏家里来。王氏婆媳,殷殷致谢,就把鸡鱼整理,留着巧姑,吃了夜饭,一同送他回家。巧姑又将婆媳留住吃茶,盘桓至更余天气,蒋云亲自点灯送转进入门内。低声嘱道:“没有男子在家,须防小人暗算。倘有什么响动,只宜侧耳细听,切不可就说是猫鼠。”王氏道:“多谢好话,夜深了,去罢。”蒋云走了四五步,复又转身唤道:“油虽贵,须要点着一盏灯儿,也觉胆大些。”王氏从楼上应道:“晓得了。”自此蒋云每日间,只在赵家走动。早间缺柴,就去买柴。晚上要酒,就为打酒。王氏十分欢喜,亲做一双鞋袜,送与蒋云,蒋云把来放在家里。过了两日,王氏问道:“我做的鞋袜,怎么不穿?想是做得粗糙,不中你的意么?”蒋云道:“蒙娘厚恩见赐,只宜簇新珍藏笥箧,以便时时须戴,岂可放在脚下踹着。”又一日,蒋云拿了一匹绵绸,央着王氏裁剪,故意把那尺儿掉在地下,假做寻尺,将王氏的脚尖,捏上一把。王氏笑道:“你错了,那根不是尺儿,为何倒捏了我的脚尖。”说话的,若是王氏果系贞洁,此时就该发话,使蒋云没意思,也便绝了他的邪念。怎反说是错捏,岂不是明明有意的了。原来王氏,年虽三十五岁,姿容白嫩,倒像三十以内的。自从守寡,已经八载。既当久旷之际,又值一个光棍后生,终日在家,娘长娘短,肉麻亲热。不要说王氏,就是贞节妇,只怕也着了邪魔。倒亏冯氏做人正气,在旁碍眼,不便勾搭。闲话休提。 且说王氏,为因自己的生辰已近,要请观音庵尼姑,唤做静照念经。预托蒋云,置备蔬果香烛等物。蒋云暗喜道:“只在这尼姑身上,便可以成就我的好事了。”遂将银二两,即日到庵,送与静照,要他如此如此。 原来静照虽入空门,却惯会与人做那马泊六的。见了一锭雪花细丝,满口许允道:“不劳居士费心,只凭我三寸舌,包你成就。但事谐之后,还求重谢。”蒋云笑嘻嘻的应了一声,即作别而回。当日午后,静照一径走至赵家,见了王氏,嘻嘻笑道:“别来未久,不觉尊容比前愈加肥嫩了许多,想是喜气冲冲,以致精神旺相。”王氏叹口气道:“穷居孤寡,有甚喜来。”静照道:“闻得大官人与蒋居士结为弟兄,得人扶助一喜也。又闻大官人出外为商,必获厚利,二喜也。目下更值寿诞伊迩,三喜也。还有意外之喜,难以枚数。”王氏笑道:“多谢师父,但知我的喜,怎知我忧柴忧米,支持门户,若不可言。日来正为贱诞偶临,已买下些香烛,意欲屈请贤师徒二位到舍,念经一日。尚未专人相约,谁想顺风儿吹得来。”静照道:“我亦正为此特来相请。若到宅上,打搅不便。不如赍了香烛,光降荒山,待与家师静悄悄的多诵几卷经,倒觉省便些。未知尊意若何?”王氏道:“如此甚好,至期容当早起叩刹。“遂欲具斋相款,静照推谢而去。只因此一来,有分教: 寿辰翻作鸳鸯会,尼刹新开方便门。 到了那一日,王氏清晨梳洗,留着冯氏在家,同了蒋云,并蒋云家里一个小厮,拿了香烛蔬果,来到尼庵,周围一看,果然好一所幽雅禅室。但见: 门外水浮绿藻,篱边烟锁垂杨。 只有白云一片,时同野鹤回翔。 当下静照接进殿上,只见佛座前烛火辉煌,香烟缭绕。那师徒两个,早已念完了一卷药师经。王氏向佛参拜礼毕,老尼就来邀进房内吃茶。静照道:“蒋居士也到里边,一同吃了茶罢。”王氏道:“多谢师父,总没有外客,只该一处同吃了。“既而早饭已过,静照与老尼,自在佛前诵经。蒋云领着王氏,四围闲看。每每将些风情说话勾引。王氏只是笑而不言。停了一会,静照又来催唤吃斋。等得王氏和着蒋云,进入房中,静照道:“二位且请宽坐,待我去佛前添了香烛,再来奉陪。”转身向着蒋云,丢了一个眼色,遂将房门反掩而去。蒋云带着笑,走近王氏身边,双膝跪下道:“这段苦情,娘可得知么?“王氏便将肩上打了一下,带笑骂道:“活贼囚,你的歹意,我久已猜着你了。只是这个所在,怎么使得。万一静照闯将进来,却不要羞死了人。”蒋云道:“实不相瞒,这个静照,也与我相处的,故把房门反锁而去,明要撮合尔我的好事。倘获娘肯见怜,感恩不尽。”当下王氏已是欲火难按,凭着蒋云抱到禅榻之上,解开裙带,霎时间云雨起来。一个是轻薄少年,一个是久旷孀妇,正如干柴烈火,自然尽兴极娱。不觉香汗透衣,芳魂欲失矣。曾有一诗,单骂蒋云的负义短行。道是: 神前枉结弟兄盟,人面那知是兽心。 可惜维摩清净地,却将禅榻恣奸淫。 且说蒋云,自在尼庵,得遂奸媾,满心欢喜。以后不隔数夜,捉着空儿,即踅到王氏房中,云情雨意,十分浓快。只是婆媳两个,卧房只隔着一层板壁,凭你做得隐瞒,未免淅淅索索,有些响动。那冯氏伏在壁上,子午卯酉,早已一一听得仔细。况兼蒋云,实欲假途伐虢,既得与王氏通奸,便觉胆大。每每见着冯氏,捏手捏脚,戏言挑拨。冯氏又不敢声张,只好暗暗气恼。 一夕,云雨毕后,王氏搂着蒋云,低声说道:“虽获与你绸缪数夜,唯恐隔壁听见,曾没有一遭像意。就是说话,也说不得一句儿,这却怎处?”蒋云道:“便是这样干事,我也甚觉气闷。今后就放荡些,料想不妨。”王氏摇首道:“这个怎么使得,倘被听见,教我怎样嘴脸。”蒋云笑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任你做得隐藏,只怕瞒不到底。倒不如拖在浑水,塞住了他的口,就使日后兄弟回家,也还可乘间往来,不致与你断绝。”王氏沉吟了半晌道:“这个意思,倒也不差。只是太便宜了你。”两个说得兴浓,又云雨一次。以后蒋云搭着冯氏说话,王氏便远远的闪了开去。自古道:“上梁不正下梁参差”,那冯氏虽极正气,怎当蒋云日逐引诱,到得睡时,又听着些淫声谑语,情欲久疏,熬煎不过,怕不走了邪路。那蒋云又胡诌哄道:“昨日有人自武昌回来,说在同寓中有个姓赵的朋友,与一妓女留恋,亏折本钱,回家不得。我想此去湖广路程不多,况且籴米是一件极易的交易,为何耽搁许久,杳无音信。或者果有此事,亦未可知。”冯氏听说,也不辨真假,就怀着醋意。心下转道:“他就在外作乐,并不顾我,我又何必苦苦的守着他。”原来妇人家,随你贞慎端方,偏是那妒心最重。当下冯氏念头一转,对着蒋云就有几分好意。王氏在旁,又絮絮的说着蒋云许多好处。 一日,偶然谈起西厢故事,冯氏道:“崔莺是个失节之女,说他甚的。”王氏变色道:“男女之间,大欲存焉,你看世上妇人,那不失节者能得几个。只要择人相处,不致淫滥,也就够了。那个马儿不吃草,这样满话,是说不尽的。”冯氏低着头,便不做声。当日傍晚,蒋云买了一尾鲜活青鱼,拿进厨下。恰值冯氏独自立在灶前,蒋云道:“闻得婶婶爱吃鲜鱼,特买得这一尾,把来与婶婶做夜饭。”冯氏道:“有甚好处到了伯伯,只管要你费钞。”一头说,一头伸手接鱼。蒋云随手,就将那雪藕相似的玉腕,捏上一把。冯氏含着笑,佯做不知。蒋云觉有几分光景,心下暗喜,就把些闲话鬼诨了一会。只见冯氏低着头,两手托在腰眼,急急的走上楼去。蒋云随后潜步而上,伸首看时,原来冯氏为着小便要紧,进得房门,开了便桶的盖儿,朝内就坐。及至撒完了尿,掀起那肥肥嫩嫩的屁股,拈纸揩抹。不提防蒋云站在背后,看了好不动火,连步向前,拦腰抱住,急得冯氏双脸涨红,低声喝道:“青天白日,这是什么勾当。我若叫喊起来,只怕丧尽了你的体面。”蒋云道:“我爱婶婶十分标致,若能亲近玉体,死亦甘心,何况体面。“冯氏又再三哀恳道:“既要如此,须放了手,待夜间来和你同睡。”蒋云笑道:“只怕你骗脱了身,就要变卦。”冯氏道:“若我翻悔,不得好死。”蒋云才肯听信,虽即放开。裤腰尚未穿上,露出那嫩松松的话儿,已被蒋云摩弄了好一会。 那一夜,巫山有路,果然成就了云雨之梦。正所谓: 水性妇人难保节,贪淫男子会偷情。 蒋云既把冯氏一并勾搭,每夜婆媳两个,轮流淫媾,自此进出,益无忌惮。虽则被窝中做事,怎瞒得隔壁对门几家邻舍的耳目。那做裁缝的董近泉,常把微词取笑,思欲起发蒋云的酒吃。蒋云若是一个知事的,就请他吃了一杯,也免日后多少是非。只因自恃衙门走动,结识绅衿,眼里那有董裁,怎肯费着东道。近泉见不招揽,心下愤愤不悦,只等赵相回来,指点捉奸,且按下不题。 再说赵云山同了赵相,自从起身去后,一路无话。到了湖广省城,投入牙行,正欲置货,忽因小衅斗殴,犯了一头假人命。赵相虽幸从宽拟杖,却因云山陷入囹圄,日常送饭,还要与他衙门打点。自六月初旬到彼,直至九月终,囊资罄尽,方获审豁。两个怏怏失意,只得收拾起程,连夜赶回,已是十月中了。先到云山家里,放下行李,云山取出碎银一包,付与赵相道:“虽是你我晦气,遭了这场屈官司。然兄是折不起的,怎教你费尽而归。可将这几两碎银,回家使用。待我催讨帐目,再借些与兄作本。”赵相因以离家日久,记念母妻,巴不得一步跨到家里。急忙忙接放袖中,背了被囊,作别而归。到了自家门首,时将亭午,门犹扃闭未开。连连弹叩数下,里面婆媳两个,因与蒋云鬼混了一夜,睡到巳刻起身,正在梳洗。忽闻门上敲响,侧耳细听,知是赵相回来。不觉吃了一惊。说话的,你说错了。大凡久出乍归,室家相会,自有一段跃然欣喜之状,为何倒说吃惊?只因心下虚怯,虽欲勉强装出笑容,怎奈忸怩情态,终不能掩。就是做客回家,少不得雇人搬运货物,热热闹闹,也有一番得意光景。却因赵相犯了官司,资本丧尽,虽则到家,神气消沮,不觉垂头叹息。当下相见毕,王氏就盘问道:“你为何羁留湖广,直到今日才回?置得什么货物?何不令人搬取到家?”赵相便把前后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冯氏道:“我不信,偏有这样横祸。你莫非在花街柳巷,迷恋娼妓,折了本钱,反捏这无影的话儿,归来搪塞。”赵相正欲分解,忽闻门响,却是蒋云时来探望。赵相慌忙延入,再三致谢。蒋云道:“适间偶在路上,遇着赵云山,始知贤弟已经回府。又闻在彼遭了一场屈事,此真意外之变,殊可扼腕。然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贤弟前程远大,亦何必以此介怀。”赵相连声叹息道:“小弟是个失时落运的人,料想决无好日。”说罢,又把些闲话叙了一会,连忙置备鱼肉酒果,烧个利市,就把来请着蒋云。 当晚,饮酒中间,婆媳两个相继出来,带着笑,连连斟酒相劝。赵相心下就有几分猜疑。到得睡后,云雨之际,冯氏反若勉强迎接,并不像往时有许多贪恋欢喜情状。及至事完,又只管称赞蒋云的好处。赵相十分不快。将到黎明,即起身梳洗,遍向邻居探望。落后才到董裁家里。董近泉一把拖进店后,揖毕坐下,问过寒温,董裁道:“自从大官去后,瞬息半年,使我两口儿时常挂念。谁想晦气,折了本钱,家内又没人照顾。老朽虽你紧邻,各自门各自户,怎好管得。今后大官切不可再要出去,早晚有人来往,亦须防察。后生家,体面是要紧的。这是老朽的好话,休得见怪。” 赵相听了这一番言语,益觉怏怏不乐,遂即起身回到家里。恰值赵云山同着几个心腹朋友,设酒在白龙潭船内,要与赵相解闷,遣人相邀,立等同去。赵相不能推却,即时迤逦出城,来到船中。早饭已备,饭后把那象棋,略略消遣了几局。时未过午,将酒饮起,直至黄昏始散。赵相已是十分沉醉,一路踉跄而归。将次到家,偏那心上的事儿,却又记得明白。遂不向前门,竟悄悄的打从后门而来。伏在门上,侧耳听时,蒋云果然在内说话。初时模糊,听不明白,只听得落后两句道:“撞着了不好意思,我向后门去罢。”赵相此时,酒已全醒。不觉怒从心上起,正欲敲门进去,猛听得门栓一响,里面蒋云又闯将出来,两个劈头一撞,赵相立脚不住,竟是翻身一跤。蒋云认道是邻舍人家听他动静。勃然大怒,竟把赵相按在地上,着实打了数拳。恰好婆媳两个,把着灯盏送出。听得有人跌倒在地,连忙移火一照,却是赵相。惊得蒋云放手不迭,飞步而去。王氏冯氏慌忙出来,把赵相扶起,搀到楼上卧房,和衣睡倒。婆媳两个重又下楼,收拾碗盏。停了一会,只听得连声唤茶。冯氏急忙泡了一碗,拿上楼来,双手递去。赵相睁圆双眼,接茶在手,向着冯氏,就是劈面一掷。幸得连忙闪开,那只碗儿,跌下楼板,打得粉碎。冯氏道:“好好出外半年,本钱虽折,却会撒起酒风来了。”赵相大怒道:“会养汉的贼淫妇,我且问你,方才从后门出去的,是那一个?”冯氏道:“啊呀,好不胡说,你自家吃得烂醉,跌倒在地,我与婆婆两个,扶你进来,却有何人出去,你莫非眼花了。”赵相厉声骂道:“贼淫妇,你这养汉的事情,我已备细晓得。只在早晚间,少不得把你这贼淫妇,处置一个死。”一头说,一头伸手把冯氏的头发,一把揪来,揿在身底下,提起拳头,一口气打上五六十拳。王氏还在楼下收拾,听得冯氏连声叫喊,慌忙上楼,和身劝解。怎奈那把头发紧紧捏住,再拆不开。王氏急了,把赵相的手腕,咬上一口,才得放松。冯氏得脱,竟一溜烟奔到楼底下去了。赵相愈加恼怒,又欲赶到楼下来打,王氏将身拦住不放。赵相道:“我自打那会偷汉的贼淫妇,好扯淡,谁要你劝。想是你与他做一路的了。”只这一句话,打着了王氏的心窝,便插胸跌脚,放声大哭道:“好一个没廉耻的乌龟畜生,我做娘的在家熬苦受淡,巴不得一日的饭做两日吃,你却把二百两细丝出去,不知怎么样弄完了,刚刚剩得一个被套子回来。我不埋怨你也够了,你反平白地生言造舌,捏出无影无踪的话儿来屈陷人。就是打老婆也罢了,怎么连我也拖在浑水内。我自你十二岁上守寡起,直到如今,你见做娘的偷着几个汉子,曾亲眼撞过几遭。你这忤逆畜生,说出这样话儿,只怕要死快的了。”千畜生,万畜生,足足骂了更余天气。赵相和衣睡在床上,又恼又恨,等到晓钟初动,就起身出门,走到赵云山家里商议。不知王氏起来,更有什么话说?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堕烟花杨巧姑现偿夫债 诗曰: 上有青天在,何须巧用心。 花开宜对酒,月满且弹琴。 我妇虽荆布,彼姝有藁砧。 岂无思慕意,首恶重奸淫。 且说赵相出门去后,渐渐天色将明。王氏亦即起身下楼,遍寻冯氏不见。走到后门一看,却是半开半掩,惟恐一时气恼跳入井中。便把一根晒衣的竹竿儿,放向井内捞拨,却并无影响。王氏心下十分着急,慌忙走到蒋云家里计议道:“短命畜生,天尚未亮,就起身出门,不知又到何处去了?谁想媳妇又遍寻不见,这件事怎处?”蒋云道:“人是决有下落的,不消忧虑。但这件根由,必系赵云山晓得你家有些汤水,故既把他二百余金局弄完了,昨日又来请去吃酒,决定还有什么局面做出来。惟恐你不肯,遂生起这个风波,吵闹一场,使你不好开口。就是那件事情,即使有人搬弄是非,常言道捉奸捉双有何把柄。据我的主意,必须到县告了忤逆,把他惩责一番,下次便不敢违拗。不然,长了他的志气,将来必致自由自主,不放你在眼内,还要被那赵云山局骗,你我亦从此断绝了。”王氏点头道:“你的主意不差,快替我写下一张状子,我就到县里去来。”蒋云道:“这张状子,我却不好写得。我有一个朋友,住在县前,唤做唐子山,你只消到他家里,央他写了,就要他指引进去。此时官将坐堂,事不宜迟,作速入城为妙。”王氏连忙回来,取出一个旧包头,齐眉兜裹,将门锁闭,央着邻近一个卖花的孙媪作伴,自去赴县告状。不题。 再说蒋云,打听得赵相的丈人,唤做冯伯元,住在东察院前桥南台下,一径走到冯家,向着伯元道:“小侄无事不敢轻造,因有一件冤屈的异事,特来报闻老丈。自令婿赵君甫远商楚地,令爱在家,足迹不出中门,邻里罕见其面。谁料令婿直至前晚始归,带去的二百余金,决在青楼迷恋,以致花费一空。在令爱不悦之意,未免有之。岂想令婿以此衔恨,昨晚在白龙潭饮酒醉归,霹空将一件奸情事体,冤陷令爱,自黄昏时打起,直至二更,致令爱气恼不过,于半夜开门走出,今早遍寻,杳无下落。据令亲母说起来,遍身都带着肿,头发去其半,十分冤惨,令闻者莫不酸鼻。他夫妻反目,原与侄辈无干。设有人命不测,必致累及邻舍,为此特来相报。”冯伯元听罢,禁不住扑簌簌流下泪来道:“老汉年近六旬,只有这点骨血,却被畜生如此凌贱。料想半夜出门,万无生理。老汉即当告县究偿,岂肯干休。幸蒙吾兄仗义相报,感德不尽。少顷状上,就欲借重尊号,做一证见,未知可否?”蒋云道:“小侄因以邻居,不得不来相告。若进状词,还望老丈斟酌。设或令爱无恙,仍系儿女至戚,何可以一时之气,伤了日后翁婿之情。”说罢,正欲起身作别,忽见一人汗流满面,也来报信,其言与蒋云所说,一一相同。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也是蒋云央来,冒认邻舍相报的。当下冯伯元,登时写了状子,奔到华亭县来。恰值知县坐堂,王氏告准,已差人把赵相拿到,正在审问。说话的,你说错了。怎么堂上状词,这般容易就审。原来告忤逆,与别样讼事不同。别样讼事,须要投文听审,耽延时日。若使差人受了贿,还可以寝捺搁起。惟有忤逆不孝,立刻差拿,就要开劈的。当下知县,先叫王氏,细细的问了一会,就唤赵相上去说道:“你拿了二百两银子,出外半年,不惟不趁利,反剩得一双空手而归,明明就是一个不孝了,况且到家两日,就酗酒凌妻,为母亲的自应正言规劝,你反出语无状,似此逆亲背本,其与禽兽,相去几何?”赵相方欲诉辩,那知县早已掣签四根掷下,两边皂隶一声吆喝,就把赵相拖翻在地。可怜娇嫩皮肤,何曾受杖。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知县又唤王氏分付道:“不孝忤逆,本县向来痛恶。本该立毙杖下,姑念你丈夫早丧,只存此子,薄施惩责,以儆将来。你也要尽心教导,勿使有亏慈爱。”说罢,就叫赶出。 此时,冯伯元已站在月台上,等得审完,奔进卷篷,连声叫屈。巡风的慌忙拦阻,早已跪在案边。知县接上状子一看,又是告赵相的。便分付原差,速把王氏、赵相带转,厉声喝问道:“你把妻子打在那里去了?现有冯伯元以人命告你,这怎么说?”赵相道:“小的把妻子打是打的,以后妻子下楼去了。小的被着母亲拦住在房,到了五更时分,就起身出门。其实妻子不见情由,尚未曾晓得。”知县随又掣签,速唤两邻来问。不多时,众邻舍二十余人,俱到堂上,一齐跪禀道:“昨夜更余时分,赵相夫妻厮闹,众排邻通是听得的。若问冯氏去向,果系今早王氏寻唤,方才晓得,其实不知下落。”知县一时难以审究,便把赵相收监,以俟缉着了冯氏,另行挂牌候审。 发放已毕,众人各自散去。只有赵相,带着两腿鲜血,进入监门。到了狱堂之上,禁不住泪流满颊,一堆儿蹲倒在地。牢头禁子,都来问起根由,亦为之怜悯叹恨。忽听得监门首连声叫唤,却是赵云山,带着一个小厮,拿了一壶酒,几碗鱼肉,进来慰问。赵相一时气愤填胸,带着两行珠泪,刚举箸夹持一块肉,忽又发昏晕倒。赵云山再三抚慰道:“贤弟既已当堂受责,谅尊慈决已解怒。就是尊阃,自有下落,指日就应释放,何消如此忧苦。”又向禁子李敬叮嘱道:“这赵大官,乃是无妄之灾,暂行监禁,须比不得别样罪犯。我有白金一两,你可拿去买些福物,大家吃碗酒儿。更有二金送与足下,全仗每日间,用情照顾。倘有人来见你,要你把他谋害,这却断乎不可。设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与你计较。”李敬满面堆笑,唯唯应诺。因此赵相在狱,不致十分受苦。 且说王氏,初意不过要把儿子当官儆戒一番,谁想弄假成真,把来监禁在狱。那媳妇又遍处访问,影迹无踪。每夜独自上楼,睡在床上,翻来覆去,自嗟自叹,十分懊悔。 一日早起,又走过去与蒋云商议。蒋云道:“除非把些银子送官,就可保出。”王氏便将衣饰珠翠等件,约有四十余金,一齐交付蒋云。蒋云把来付与巧姑收拾,却去见着李敬道:“早晚间,若把赵大安排处死,谢仪十两,决不爽信。”又去寻见冯伯元道:“令爱一事,经今半月,尚无踪迹,必系屈死无疑。若不具诉禀县,作速拷究成招,将不使令爱含冤于九泉之下。”冯伯元惨然道:“老汉为欲访问一个真确,是以迟迟未诉。幸蒙赐教,足见厚情。日后听审,还求公言扶助。”蒋云唯唯而去。 那冯伯元,果于当日,就进了一张投状,少不得编审挂牌。知县重吊一干人犯,当堂鞫究。又把 赵相打了二址,套上夹棍。赵相死去复苏,哀哀哭禀道:“老爷就要夹死小的,倒也情愿。若要究问妻子去向,实系不知,教小的怎好招认。”知县也觉惨然,便叫放了,仍行监禁,另候复审。当下王氏亲见赵相受刑,心下十分疼痛。回到家里,把蒋云埋怨道:“我央你把那衣饰变卖送官,你道已经送进,为何得了贿,反加极刑。”蒋云道:“官若不得你的东西,今日就要拷打定罪,怎肯朦胧宽缓。只是官虽用情,还要根头叫绝。那冯伯元处,决要与他说明才好。”王氏就向箧内,捡出十亩田一张文契,交付蒋云,着令变价,把与伯元买息。蒋云赚得文券到手,即往乡间,着租户另立认契。又往见顾敬道:“前番赵君甫的那纸借票,小弟抄出一张还彼,那原契尚在弟处。如今君甫犯罪系狱,其母寡妇身边,颇有财帛。兄若同着几个弟兄,到他家内吵闹,那寡妇必来寻着小弟,就好从中处还所处之物,愿与吾兄均剖。”顾敬欣然道:“承爱敢不领教。“登时纠率数人,到门喧嚷。王氏一时着忙,果即央求蒋云调处,把那椅桌器皿,准折偿还。只这一番,又费了十余金的家伙。自此,王氏愤懑日深,饮食少进,不上一月,恹恹成疾。到了临死那一夜,切齿怨恨蒋云道:“若非此贼,我一家怎有今日。”遂大叫一声,呕血数升而死。曾有一诗,单把王氏叹惜道: 子陷囹圄媳未旋,谁知恩爱作冤愆。 当时若把春心锁,岂至含羞向九泉。 王氏已死,不消细说。单表赵相,自从冤系,倏忽半年。虽经几次勘问,那冯氏并无着落,竟成疑狱。忽一日,本县监下一个粮房外郎,唤做周青霞。为人轻财好友,极有义气。在狱数日,单与赵相意气相投。一日赵相作东,请着青霞饮酒中间。周青霞备问所以被罪之故,赵相便把前前后后,备细述了一遍。周青霞慨然叹息道:“原来吾兄蒙此不白之冤,使弟闻之,五内皆裂。”随即低首沉吟了一会,又问道:“尊阃姓冯,那乳名可唤七姐?狭长面儿,左手臂弯曾有一个黑痣的么?”赵相泫然下泪道:“拙荆果系排行第七,左臂有痣,不知仁兄怎么晓得?”周青霞连忙取过酒壶,斟一大杯,递与赵相道:“既系不差,则尊阃现在,吾兄释狱有期矣。可喜可贺。”赵相听罢,不胜惊喜道:“仁兄既知拙妻所在,愿乞指示,生死不敢忘德。”周青霞道:“小弟有一敝友,唤做沈球仲,住在上海县,离城十里,地名叫做李家村。弟于半月前,曾经到彼,蒙敝友款留至晚,对弟说道:‘此间有一丽人,吾兄欲得一见否?’弟即询其名色。敝友道:‘此女非青楼所比,乃良家妇也。姓马名唤二娘,因以夫陷狱中,暂时寄托此地李惺吾庄上。既系妙龄,更有倾城艳色,只是索价颇高,非相知亦罕得见其一面。’小弟闻而心醉,即浼偕往。既而敝友辞归,弟即留宿,至夜深时分,此女哭向弟道:‘妾实嫡姓冯,乳名七姐,丈夫赵相,成亲甫得一年,祸被蒋公度局骗至此,又逼妾做此道路。郎若倘能报得一信,没齿沾恩。’弟怜其污陷,彼时曾许救援。岂料抵舍之后,忽因漕务被累,今幸与兄谈及。事既吻合,则为尊阃无疑矣。” 赵相就问:“拙妻既在彼处,计将安出?”周青霞道:“弟即为兄写一呈词禀县,就托小价周孝,认作干证领拘。但少一个抱呈人,这却怎么处?”正在计议,恰好赵云山进来探望。赵相备告其故,赵云山欣然道:“抱呈不难,小侄赵元可托。“周青霞登时写下呈词,付与云山。又写一书,嘱托经承,著令即日出牌,移关上海。其事不消细叙。 单说差人,去了两日,只带一个管庄人李太回复。知县备细鞫问,李太道:“小的庄上,并无冯氏,只有家主李春元,于数月前,曾将一个苏妓马二娘,留住半月,只今回去已久。忽蒙差唤,家主有一名柬,拜上老爷,尚要自来面说。”知县便把李太发回,又将赵相打了二十。干证周孝,也是十板。赵相回到监内,愈加气苦,放声大哭,周青霞反觉不安。自此无话。 又将月余,周青霞释放出狱,与赵相作别道:“只在五日之外,小弟决要访一实信,再来相报。”及至第六日傍晚,周青霞果然来到狱中,笑嘻嘻的对着赵相道:“今番小弟到彼,再四访问,始知又换了一个所在,已有着落。适才见了赵云山,约定明早具控,特来报知吾兄。俟尊阃一到,就要对理鸣冤。“赵相听罢,不觉流泪道:“多谢吾兄,热肠超救,岂不知感。只是小弟狗命,应沉狱底。万一仍旧拘拿不着,岂惟有负雅爱,更使小弟徒受一番血杖耳。”周青霞变色道:“此番小弟自为证见领拘,决无错误。况一片热心,无非怜尔夫妇,一作羁囚,一为娼妓。所以抛了正务,不惮遍行访实,岂兄反不能相信耶!”赵相慌忙双膝跪下道:“蒙兄如此用情,誓作犬马相报。“当下周青霞出了监门,就约准了赵云山,并把董近泉一齐邀到普照寺内,酌议状词。把蒋云做了头名,李太第二,现窝冯氏的房主周顺为第三,连着冯伯元、冯氏,共是五名被犯。董近泉做了邻证,依旧赵元为抱告。周青霞自己做了证见领拘,一一准备停当,只等拘到了冯氏,然后另行各犯。 话休繁絮,不消十日,已把冯氏缉获带到。当日午后,知县坐堂,就把一干人犯拘齐听审。先叫冯氏上去,拍案大怒道:“你这淫妇,为何背夫逃走,甘作娼妓,致令赵相被告坐狱,从实招来,免受刑法。”冯氏道:“爷爷在上,容俟小妇人实诉冤情。那一夜,氏被丈夫毒打情极,思欲投井而死。讵料开得后门,遇恶蒋三,站在壁边窃听。见氏出来,便一把扯氏到家,对氏说道:‘有甚大事,休要短见,不如依我,将你送到一个亲眷人家,暂住几日,待把你丈夫劝解息怒,方好回来。‘小妇人一时失了主意,被恶徒诱信,即于半夜,唤了船户方明,同妻杨氏将氏载到上海县离城下乡寄居李家庄上。过了一日,恶徒始到庄,那时氏即欲归。恶徒又说道:‘尔夫被告忤逆,已禁狱中,且再消停,方可回去。’自后又将半月,恶徒乃同一后生钱选,下来对氏说道:‘尔夫已问重罪在狱,缺少使用,若得五十金送官,便可审豁。这个钱秀才,家私巨万,如肯依我,与彼相交,则丈夫可救,尔亦可归’此时小妇人揣知恶徒意,号哭不从。岂料恶徒与李太相谋,手持树棍毒打,威逼受污,经今已有数月。计恶徒所得不下百金,只此是实,伏乞青天详察。”知县又问道“夫妻反目,乃人家常事,你何必就要寻死。况与蒋云无干,何故倚墙窃听,你再据实说来。“冯氏便把赵相出外为商,蒋云先奸王氏,后又逼己行奸,自始至末,备细诉了一遍。知县就唤蒋云上去,微微冷笑道:“你这奴才,既把他婆媳奸污,复又乘机诱匿,威逼为娼。似此穷凶极恶,真死有余辜了。”说罢,又唤冯伯元问道:“你怎么不详真假,辄敢以人命诳告,岂不闻法重刁诬,律严反坐么?”冯伯元慌忙叩头道:“青天爷爷,小的翁婿,无有异言。也都是蒋云报信,唆某告状的。”知县便叫赵相道:“你计前后,共打了多少?”赵相道:“计受老爷恩责,共打了一百零五板。”知县道:“既如此,那恶奴才,我也不打你多,只照赵相,打了一百零五板罢。”当下蒋云自知罪重。并无一言执辩。虽则壮勇过人,刚刚打到七十六板,已是气绝身死。知县又叫赵相问道:“汝妻业已身辱名毁,可即断开?还要完聚?“赵相泫然泣下道:“小的家事已尽,母氏又死,举目无亲,乞赐完聚罢。”知县便把李太、周顺、冯伯元每人打了十板,分别拟罪。又唤冯氏道:“你这淫妇,本该打你二十个板了。看你丈夫面上,姑免。”当下赵相领了冯氏回家,众邻舍都来慰问。说起蒋云,无不切齿痛骂。 以后,赵云山将银二百两,借与赵相开个店面营生。冯氏亦追悔前事,勤苦帮助。不上三年,仍挣了数百金家计。曾有一诗为证: 结义谁知反结冤,圜扉终日泪潸然。 若非天意诛凶恶,岂得明珠去复旋。 一日仲春时候,赵相到苏贩货,就邀周青霞同去游泛虎丘。那周青霞年纪虽将四十,却惯在花柳场中走动,挥金如土,到处就要盘桓游衍。以此虎丘游罢,就把赵相邀入一个妓家。鸨妪唤做褚秀,手下只有姊妹两个,一唤来香,一唤云倩。当晚二人进去取银一两,着办东道。四个人坐定,直饮至夜阑始散。周青霞要了云倩,赵相携着来香,各自归房。少不得解含羞之扣,吹带笑之灯,云雨绸缪,俱不消细叙。自此,一连住了三日,赵相货已置完,拟于次早解维。当夜更深时分,云雨毕后,来香泣向赵相道:“郎君籍系松江,妾亦彼处人氏。实良家女也。自堕火坑,已经二载。时刻思欲从良,苦无可托。今幸荐枕于郎,辱蒙情爱娓娓。倘能出妾污泥,愿侍巾栉。”赵相因问道:“贤卿既系良家,何致沉迷(彳元亍)(彳元亍)?就欲赎身,不知要价几许?”来香道:“妾杨氏,名唤巧姑,丈夫蒋公度,犯了重罪,被县官当堂杖死。奈缘父母双亡,祸遭旋恶为主,贪图厚利,赚妾卖归褚母。曾有徽商,意要赎妾,因母索价百金,以致不果。今妾之私蓄,将有一半。郎君倘得五十金之数,便可以携妾同去矣。”赵相道:“此来虽有百金,奈因交易已就。容俟归去月余,再来与卿商议。”来香临别,又再四叮嘱,唏嘘含泪,若不胜情。赵相心下暗暗嗟呀,以为天理报应,果然半点不差。回到家里,即与冯氏说知其事。冯氏力劝赎取为妾,又与周青霞、赵云山计议,二人亦欣然相劝。其后月余,赵相到苏,果费了六十余金,竟把巧姑赎回。自此妻妾和顺,并无半句说话。每每谈及蒋云,巧姑亦咨嗟不已。后闻冯氏已生二子,巧姑亦有一女。夫妻至今犹无恙云。 [book_title]第四回 穷秀才十年落魄 词曰: 纵抱长卿才,运也须来。只今何处觅琴台?举世漫逢青眼少,玉韫珠埋。穷达信难猜,不用伤怀。天公有意会安排。一旦齑盐辞破瓮,身近蓬莱。 ----右调《浪淘沙》 尝谓人生在世,富贵贫穷,无不关乎命运。那富贵的,必至骄奢,骄奢已极,势必流于贫贱。那贫贱之家,必然勤苦,勤苦之后,自生富贵。总之循环流转,都有一定之数。所以古语说得好,朱门生饿殍,白屋出公卿。然以愚意看来,则又不然。无论富贵贫贱,总要修德为主。若富贵而能修德,自应泽及子孙。所以古人曾有九世同居,三世皆为宰相。然则富贵原可以长享,若贫贱而不修德,一味怨天尤人,愤愤不足,或凯觎非分之福,或强求意外之财,岂知富贵未来,而祸已旋踵而至。那时节即欲求为贫贱,而不可得。然则居乎贫贱者,不以勤苦为难,而以不滥为贵。看官,你道为何说此一番议论?只因有一秀才,十年坎坷,偏能乐道安贫,竟得擢第春宫,联姻宦族,直到了七十岁,更有一番好运。且待敷演出来,以供那未得时的,展眉一笑。 却说扬州府江都县,有一个旧家子弟,姓金名宣,表字集之。早岁游庠,颇有文誉。兼之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就是先达名流,亦莫不推重以为士林翘楚。单有一件毛病,恃才傲世,遇着些不通子弟,腐烂文章,他便掉首不顾。若说起举人进士,就如拾在手掌之内。所以年交二十,不肯轻易议婚。 一日,同着几个朋友,渡江至苏,在虎丘盘桓了数日,复又泛舟直到武林,把那六桥杨柳,三竺烟霞,到处游了一遍。将整归桡,听得杭人说道,于少保墓上,祈梦最灵。即日就向于坟拜谒,题诗一律道: 乱鸦竞噪夕阳中,为慕精诚拜谒公。 吾国有君凭一语,神京无恙赖孤忠。 血流西市功难泯,魂冷荒原爵始封。 下马读碑重叹息,萧萧碧树起悲风。 金生题毕,随又暗暗祈祷,恳求显示终身。当夜睡去,直至五更时候,始见一皂衣吏,向前稽首,持一小简以付金生。接来一看,上有四句道: 黄金翻作石,遇假却成真。 春风三十载,桃李更蟠根。 金生看毕,正欲扯住再问,忽见一人,把着玉杯一只,擦身经过。金生误把衣袖一拂,那只杯儿落在地上,跌得粉碎。那人大怒道:“这只玉杯,价值百金,须要偿我方休。”金生正在慌急,忽听得炮声三响,那人道:“好了,都爷将次坐堂了。我与你同去见那都爷罢。”就把衣袂扯住要走。金生死命一挣,忽然惊醒,时已东方微旭,想起梦中之事,心下转道:“我本姓金,却说道黄金翻作石。下面三句,虽不能一一详解,只这头一句,就非吉兆了。况且玉杯倾碎,亦岂有甚好处。难道我眼空一世,竟没有个龙骧凤举之日么。”转展踌蹰,十分不快,即日雇舟回去。刚欲出关,忽听得有人连声叫唤,仔细一看,却是家人寿智。惊问道:“你怎么也到这里?”寿智背了包裹,便跳过船来说道:“相公兀自不知,家中被着一伙大盗,于半夜间,明火执械,打从后门杀入,直进卧房,把那金珠细软,馨劫一空。到了次日,老相公心上一苦,遂即中风而亡。只今已是二七了。为此老孺人特着小人,前来寻问,要催相公星夜回去。”金生听罢,不觉大惊道:“离家刚只月余,谁想祸事接踵。就是被劫,也便罢了,但不知老相公的丧事,不致草草么?”寿智道:“都是老孺人料理,虽不草草,也觉不十分加厚。”金生着实痛哭了一场,连夜赶回。 到得家里,其母石氏,又因伤感成病,卧床不起。金生昼夜号哭,侍奉汤药,不料日重一日,渐渐气喘痰升,金生看来,决难痊可,慌忙措备后事。及母丧之后,费用一空,到得出殡,就把住房典押。自此三载,终日读着几句死书。中馈既无内助,外又不谙营运,把那房屋田园,卖得罄尽,遂致栖身无所,寄寓僧房。那一年,正值秋试,宗师录科,这一名科举,是稳上有的。偏生作怪,直落在三等之末。要考遗才,又无盘费到省。连连叹息道:“宗师批阅文字,可称最有眼力,但不考我一个六等,不无遗憾。” 且说金生有一族兄,自幼出继于谢氏,讳玄,表唤玄仲。平昔考试,不出三等之内。金生每每轻薄他是“一生不曾见贡院门首”的。谢玄仲因此衔恨。不料那一科,竟获连捷,以庶吉士考入翰林。告假荣归,一时赫奕无比。亲族馈送礼物,阗门塞户,纷纷不绝。金生免不得也把着一个柬儿拜贺,坐在厅上,自饭时等起,直至日中方才出来相见。金生未及启口,谢玄仲便微微笑道:“我只道一生难见贡院,谁想这番侥幸。吾弟乃是沧海遗珠,来科鼎甲,岂敢重辱赐顾。”金生默然,殊有羞愧之意,遂即起身告别。自后落魄无聊,渐至衣食不充,只得到处飘流,卖诗为业。于时扬州府刺吏杜公,慕其才名,差人请入后堂,令诵平日所咏这诗。金生随口念着春日咏怀一律道: 恼杀嘤嘤鸟弄声,春风忽又度江城。 未驱穷鬼书为崇,欲破愁城酒作兵。 十里问花寻野适,五更立月待诗成。 漫嫌举世无青眼,自有文君识长卿。 杜公听罢,(弗色)然不悦道:“汝的知己须待文君,本府乃是扬州刺史,岂能识汝。”也不留茶,竟自退入私衙。金生又讨了一场没趣,愈添烦恼。自此几递乞恩手折,俱不肯准。几番怅悔道:“谁想我如此运低,怎的不念别诗,刚刚咏着这一首,以致触怒了他,使我一发没有指望了。” 忽一日,遇着观音庵内一个长老,唤做悟凡。看见金生衣衫褴褛,不胜叹惜道:“谁想老相公去世之后,相公直恁一贫至此。依着老僧愚见,还该处着一个馆,不惟得了资,兼可以努力攻书。似此东西飘泊,岂为长策。”金生亦喟然叹道:“我也意欲如此,怎奈当时结社同学的,这些朋友,见我偃蹇无聊,惟恐有所干涉,都已遨游远避,谁肯相荐。总有笔底烟云,胸中锦绣,也济不得这贫穷两字了。”悟凡道:“相公既是没处安身,小庵虽则淡泊,尽可权时作寓。只是闲暇悉听读书,倘或老僧遇着施主们请做佛事,那疏文对联俱要仰仗大笔,未知可否?”金生慌忙谢道:“若得老师如此用情,实出万幸了。”当日即使随着悟凡到庵,做了不焚香的和尚,带头发的书记。一住数月,倒也相安无话。忽一日傍晚,听得门上连声敲响,悟凡慌忙启问。只见一人身长面阔,挑着一担行李,走进门来。放下担儿,向前施礼道:“小可乃是江西人氏,为有书信一封要到太爷那边投递。因值天晚,欲向宝刹借宿一宵,幸乞俯允。”悟凡道:“论起十方所在,极该如命。但屡奉宪司严禁,不敢容留。居士还到饭店里去,倒觉稳便些。”那人又再四恳求,决要借住。悟凡执意不肯。正在推却,恰好金生踱出来,问起根由,便从旁劝道:“老师父听我说一个分上,我看此兄决是好朋友,就留他一宿罢。”悟凡只得勉强留下。到了次早,那人临去,又向悟凡说道:“些小行李,还望暂时寄顿。我到府里回来,就要去的。”谁想一去直到午后,竟不见至。看看又是黄昏时分,只听得人声喧沸,却是本府一班鹰捕打进门来,寻着那担行李,便乱嚷道:“真赃已在这里了。“就把一根索子,套在悟凡头颈,不由分说扯了 就走。那众和尚都来埋怨金生道:“我们当家师父,原是执意推阻,谁要你多嘴插舌,只管相劝。今日酿出这场大祸,却教我们怎么处。况你又不是个和尚道人,岂可久住庵中。如今也要请便,省得我们打发,不好意思。”金生无言可对,不觉长叹一声道:“罢罢,总是我命运不济,一时多口,累及你们当家的了。列位也不消发话,只在明早,小生即当告别。”次日起来,尚在犹豫未决,怎当众和尚又絮絮的催促,金生无奈,只得留诗一绝道: 自寄花宫仅一秋,谁知踪迹又难留。 问余此去携何物,只有胸中万斛愁。 且说金生自离了观音庵内,恰似丧家之狗,无处可奔,忽遇着一个相好的朋友,邀到家里,整治肴酒款待,备极丰盛。金生因在庵中数个月的黄齑淡饭,巴不得把那鱼肉,大嚼一饱。谁想坐下刚刚酒过三巡,忽听得一片声乱嚷,却是隔壁人家火起,那主人家惊得慌忙失措,连唤收拾,金生亦即踉跄作谢出门。走不上三十余步,回首看时,其火旋即寝熄。不胜怅怏道:“我才推八斗,志激青云,还指望箏鍃渐脱,际遇将来。谁料这一餐酒饭,尚尔消受不起。我生既已不辰,要这穷命何用。不如投水而死,倒觉干净。”说罢泪如泉涌,就向江心一跳。正是: 献赋莫酬司马志,投江宁伴屈原游。 当下金生一时愤懑,正欲投河,忽值背后有人,一把拖住道:“吾兄为着甚来,这般短见。”金生回头一看,乃是社友张赤城。便把自见杜太守以后,许多蹭蹬之处,备细诉说一遍。张赤城再三宽慰道:“吾兄下笔妙天下,自应前程万里。岂不闻传说,版筑百里饭牛,何乃以小小挫折,遂尔轻视厥躬。非丈夫也。弟有敝戚卢翁,缺少西席,容当一力相荐。不日就把关书送上,切不可再萌此意。”遂向袖中取银二两,递与金生道:“些须之物,与兄聊备目下薪水。若使馆事一谐,来岁便可以稳坐读书了。”金生接着二两白物,又闻荐馆,恰像凭空掇上九霄,心境顿开,殷殷致谢而别。当晚投一朋友陈子敬家里过宿,欣然笑道:“小弟与兄,均系寒士,乃荷蒙雅爱,时时过扰,深愧无以寸芹为答。谁想遇一敝友,慨赠二金,愿与吾兄沽酒一坛,聊作竟夕之乐。”既而饮至兴浓,金生每每抚掌大笑。陈子敬再三盘问道:“吾兄今夕之兴,较之往日,绝不相同。以鄙意揆之,必有所遇,岂可以相知契友乃隐而不露耶。”金生乘着酒兴,便把途遇张赤城,蒙许荐馆之事,细说一遍。因笑道:“我闻卢翁巨富,其馆谷必盛,若能坐得三载,那读书之费,便可以不忧了。”原来陈子敬虽有家室,也是身同范叔之寒,足蹑苏秦之履,正以失馆为忧。一闻了金生所说,口虽答应,心下就怀着谋夺之意。到得次日,急忙倩人作荐,许以重谢。那人就把关约,催促送过。金生犹在梦里,日逐等着赤城回报。 一日,又于路中遇着张赤城,再四埋怨道:“吾好意荐兄,事已妥就。谁料吾兄不能隐密,致被陈子敬暗地倩人谋夺去了。失却这样好馆,如今怎处。”金生大惊道:“小弟恃着同学至交,所以披腹相告,岂意子敬如此心术不端,讵惟有负雅爱,实使小弟绝了糊口之所。不知仁兄更有别路,可以荐拔否?”张赤城沉吟了半晌,便说道:“也罢,吾有年伯苏拙庵,昨已谢事回家,累次托弟觅一朋友,代写往来书笺,吾兄既在落难之时,不妨隐忍曲就,尊意如可,愿即相荐。”金生连声应诺道:“若得吾兄如此玉成,异时倘有寸进,愿图厚报。”这正是: 甘为门下客,岂叹食无鱼。 不知后来如何?且俟下回细说。 [book_title]第五回 老闺女一念怜才 诗曰: 春风吹煞草花香,无那穷愁欲断肠。 笔底漫夸文簇锦,樽前难博酒盈觞。 半生落魄同张俭,长铗奚羞客孟尝。 谁道侯门深似海,一番佳遇在东墙。 却说那苏拙庵,官至太常寺卿,年将耳顺,告病在家,做人古怪执拗,平居无一笑容。单生一女,名唤秀玉。只为遴选东床,那一年已是二十三岁,尚未受聘。当下张赤城,因受金生之嘱,再三力荐。苏拙庵亦素闻其才名籍甚,满口许诺。只是金生害着酒癖诗狂,不修边幅。虽则穷苦备尝,故态犹在。却遇着苏拙庵是一个执古端方的性子,颇觉不能相合。然苏公为重着金生的才学,每每屈意下之。一日仲春天气,苏拙庵置酒后园,同着一个内侄,唤做于三省,并接金生到园游赏。原来苏公这所宅子,前面靠着大街,后面起造一所绝大花园,向东开扉一扇,扉外一条小径,虽与大街相通,却因近田岸窄,盘转路迂,所以人迹罕到。当下进入园来,周围一看,但见腻紫娇红,莺喧蝶舞,果是十分繁艳。有诗为证: 若问园中景,园中景实奇。 桃花红艳艳,杨柳碧依依。 水向幽亭绕,云从画栋飞。 却怜春易去,隔夜订游期。 三人就在竹边亭内,布席飞觞。既而觥筹交错,酒至半酣。苏拙庵向着袖内,取出花笺一幅,以示金生道:“这一首绝句,乃是小女游园偶成俚语,虽非字挟珠玑,却也意含兰蕙,吾兄向号大方,幸为斧削。金生接来看,那诗道: 妆女重插玉搔头,欲到花前步更留。 春色不关女儿事,却因莺语上西楼。 金生细细的哦了数遍,连赞其妙。苏拙庵道:“今日此饮,兴亦不浅,吾兄何不步韵一绝,以纪胜游。”金生不假思索,随即口占道: 红红紫紫满枝头,春色争从绿野留。 溲渤知惭充笼药,也随吟履到西楼。 苏拙庵欣然笑道:“吾兄高才敏思,真足与七子颉顽,惜乎老夫朽迈,不能搜枯肠以和雅作,将不为花神所笑乎。”自此,苏拙庵待着金生愈加优礼,许以秋试录科,决当首荐。金生亦因见了秀玉之诗,不时思慕,又见苏拙庵相待的情分,比前隆重,痴心妄想,认作属意东床。一日偶与于三省闲话中间,微露其意,要求三省代伐。谁知于三省为着自己的才学甚浅,心下每怀妒嫉,巴不得寻着一件短处。那一日忽听见要求姻事,暗暗欢喜。登时就向苏拙庵,备细说知。苏拙庵大怒道:“无耻狂生,绝不思忖,辄敢这般轻薄。凭你什么仕宦门楣,我也不肯容易就许,岂有虎女曾嫁着犬儿的么。”遂含怒进内,向夫人说道:“可笑那金集之,我好意怜他贫乏,收留代笔,他却藐视我女,要求亲事。似此轻薄太甚,俟其来时,我当面辱之。”夫人道:“既是一个狂妄之士,今后只该摈绝他罢了,何消动气。”苏拙庵便叫管门的分付,不许放着金秀才复入。 且说秀玉身边有一侍女翠云,听着这番说话,慌忙走进绣房,一五一十述向秀玉。秀玉便低声问道:“还是那一个金秀才?”翠云道:“就在我家代笔的这个酸鬼。痴心梦想,反把老爷触怒。连这只饭碗儿也打断了。”秀玉道:“劣丫鬟,你也不要把他藐视。秀才家若肯向上,少不得自有发迹之期。况闻此生才貌双全,敢向我家求亲,也是一个抱负不常的了。”只因秀玉年已过时,未免因春惹恨,所以说着金生,便是这般殷殷赞慕。闲话休提。 再说金生,自被那苏拙庵摈逐之后,不胜愤愤道:“瞎眼老奴,那晓得怜才重貌。只怕你招着我这样一个女婿也就罢了。难道我金集之这般才学,中不得一个进士么。”遂立誓不从苏拙庵门首经过,往往抄转宅后小路而行。此时已是三月中旬,宗师发牌县考,遂有几个朋友,邀着 金生,同在一个庵内读书。庵之左侧,有一文昌阁,内供梓童纯阳二像。每日清晨,金生梳洗毕后,就去焚香拜祝。到了黄昏时候,仍复礼拜如初。自此月余,晨夕无间。那几个同读的朋友,俱暗暗窃笑道:“金集之这样虔诚祷告,想是要中今科的解元哩。”遂戏拟闱题七个,将一张黄纸,端楷细书,把来压在香炉底下。 一日早起,金生跪在案边,细细的祝告了一会。抬起头来,忽见香炉脚底,纸角微露。慌忙取出一看,乃是七个题目。以为文昌所赐,心下暗暗欢喜。每日闭着门儿,坐在房内,把那七篇文字,仔细精研,足足费了半月工夫,方才完构。那几个朋友,无不背面揶揄。金生却自以为此番必中,镇日把那七篇,咿唔朗诵。到了得意之处,每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时已府县考毕,金生俱得取在前列。及至宗师出着两个题目,曾经窗下做过,一发得意。到了出案,果然拔在一等七名。俄而槐黄将近,那同社的几个朋友,也有取得科举的,也有落在孙山之外,要去求考遗才的,俱纷纷然买舟赴省。单有金生,并无盘费,遍向亲友借贷,其如十处九空。看看到了七月中旬,尚无措得之路。忽一日,打从苏拙庵宅后经过,只见靠东两扇竹扉,半闭半掩,走出两三个美丽丫鬟,笑嘻嘻的东张西望。见了金生,俱指手画脚,向着竹扉里面,说一会,笑一会。金生走过了十余步,复又掇转头来,看那丫鬟。不提防,一脚跨空,扑通一响,竟落在水沟之内。连忙爬到岸上,已是半身都湿。那破夏布衣,带了泥水,就像蓑衣着雨,一点点儿滚下地来。金生自觉好笑,叹口气道:“我满望今科中个举人,那知晦气尚尔未绝。刚把那丫鬟看得一眼,就罚我跌这一跤。若与他成了亲事,不知还要怎么样哩。”正在自言自语,只见那个丫鬟,走近身来,低声唤道:“金相公,你的造化到了。俺家小姐适才偶在扉边闲望,亲见你跌下水沟。俺们就说,你曾在我家与老爷代笔过的。为此小姐一时间怜悯你是个饱学秀才,已到绣房里面,把些东西送你。你且消停等着。金生听罢,便着地深深一揖道:“敢问姐姐唤甚芳名?”那位小姐可会吟诗做赋?就是苏老爷的女儿么?”那丫鬟道:“俺唤翠云,前番奉着夫人之命,曾把一件旧锦被送你,难道就忘记了。若问起俺家小姐,吟诗作赋,件件俱能,果是一个扫眉才子。你为甚也晓得么?”金生正欲细问,忽听得连声唤道:“翠云姐快来,小姐唤你哩。”金生便随着翠云,走近扉边。只闻扉内唧唧哝哝说了几句,便见翠云拿着一封银子,近前说道:“小姐着我问你,可曾取得科举么?若有科举,只今试期已近,聊奉白金二十两,以为进京盘费。须要作速起程,倘能夺得锦标回来,也不枉了俺家小姐一片好意。”金生再三谢道:“小生虽获侥幸,取了一名科举,怎奈缺少资斧,以致狼狈莫前。忽蒙小姐这样厚情,使小生因以福星所赐,而博得一第,此恩此德,没齿难忘。烦乞小娘子致意小姐,愿求面谢一声。”翠云笑道:“俺家小姐,岂肯容易与人见面的。你快些去罢,省得人来遇着了不好意思。“金生立定,要求面谢。只见左首扉边,露出那羞花闭月的半个脸儿,向着金生秋波一转,低声唤道:“翠云进来,掩了门罢。”金生急欲向前相见,那秀玉已为群婢簇拥而退矣。遂回至庵内,取出那封银来,拆开一看,都是雪花细丝,又有素笺一方,上题绝句道: 文章枉得十年名,犹为饥寒锢此身。 月窟漫嫌天路杳,嫦娥应与桂花邻。 金生看罢,不胜感叹道:“细观诗意,小姐的芳心已见。但恐朱衣不肯点头,则嫦娥未易得近耳。”遂收拾起身,星夜赶至南畿,恰好遇着初九头场。只见主考发下题目,四书三个,经题四个,与前时所拟七篇,一一相符。遂信笔录出,毫不费力。心下愈信以为文昌默佑,决中无疑。俄而二三场毕后,那表判策论,俱觉推敲尽意,文理精工。到了月尽放榜,果获中在十名之内。那同在庵中肄业的几个朋友,见了题目,无不暗暗惊讶道:“一时戏拟以与集之取笑,谁想弄假成真,竟有如此异事耶。”及至揭晓,三报已捷,寄诗一首道: 只道神明无足信,谁知遇假却成真。 鹿鸣此日承恩宴,羞杀同窗下第人。 金生得诗,欣然笑道:“虽为汝等戏弄,然安知非神明鉴我愚衷,阴遣相告耶。”到得鹿鸣宴过,谢了房师,回至维杨。就有一个富户金仲开,要求通谱,送着一所绝大的房子,价值千金。遂竖立旗竿,收了几对仆妇,登时门庭赫奕,馈贺纷纭。 当日,先去拜着苏拙庵。苏拙庵直到门外相接,满面堆笑道:“向时读着吾兄的文字,就道是必中之才,谁想今科果获高捷。讵惟乡闾拭目,实副当宁得人之庆。”即而茶过两次,金生起身告辞,苏拙庵一把挽住道:“老夫年近六旬,只生一女,虽云愚陋,颇有咏絮之才。只为老夫要求一个名士为婿,以致遴择数年,尚未受聘。今以吾兄乡闱高荐,必作明庭伟器。若把小女见字,可称佳偶。意欲倩媒到宅,倒不如老夫面说的为妙。”金生道:“小侄家世微寒,驽骀下乘,幸藉朱衣暗点,遂获滥竽南闱。老伯不以微贱而鄙弃于门墙之外,已出万幸,岂敢望为东床坦腹。”苏拙庵笑道:“少顷即以庚帖送上,幸勿过谦。”金生心下想起当日把他摈逐一番,意欲不允。却为感念秀玉之情,便即许诺。仍托于三省作伐,择吉送过聘仪,俱不消细说。 时已十二月初旬,苏拙庵主意,欲令毕了姻事,方去会试。金生坚执要待春试,中后归娶。遂与同年张佑,即日公车北上。到了长安,赁房作寓,每日埋头苦读,以期必捷。那房主人,有女名唤丽娥,笄年未嫁,时时潜步出来。秋波偷送,微露殷勤。金生端坐自若,绝不关意。一夕更余时候,忽见丽娥悄悄闯进,金生连忙整衣而起,正色斥之。丽娥羞渐满面,不怿而退,自后便到张佑房中鬼混。 原来张佑的卧房,就在金生左首。少年重色,不能自持,遂与丽娥谐了云雨之会。金生虽微知其事,并不说破。俄而场期已过,当夜睡去。梦入一个所在,宫殿巍峨,往来人杂。忽听得鼓乐喧阗,从西而至。向前看时,却是一班人役,俱是色服披红,帽上簪花两朵。那吹打的在前引导,随后十余人,手中都执黄旗一面。又有两个,抬着牌匾一座,到了殿前,一齐放下。金生慌忙挨入众人队里,看那匾上,书着“进士第”三个大字。前后又有两行细字云:监察御史黄恂为会试中式。七十一名,张佑。金生看了不胜嗟异道:“原来张年兄,已成进士,不知我金集之也曾得中否?”正在踌蹰之际,又见一人,皂衣纱帽,扬鞭骤马而来。向着众人说道:“奉有玉旨,那张佑在京,曾经奸污闺女,罪应褫革,敕令改与同籍金宣。”遂唤从者,捧过笔砚,将张佑除去,换上金宣二字。众人随即起身,照前吹打,向东而去。金生大喜,刚欲跨出丹扉,忽被一人拦腰抱住道:“你为甚么夺了我的进士?”金生举眼看时,却是张佑。便分辩道:“这是玉帝旨意,与我何干。”张佑道:“我与你就去面圣。”金生用力一挣,忽然惊觉,已是鸡声唱绝,天色微明。那一日正是二月初八,早膳过后,急忙打点进场。 不知金生果然得中否?且待下回再说。 [book_title]第六回 贵门生千金报德 词曰: 柳畔淡烟凝碧,枝头好鸟啼红。功名辐辏趣无穷,回首寒窗如梦。既已宫袍换绿,还从绣闱乘龙。画堂此日敌春风,始信文章有用。 ---右调《西江月》 话说金生,倏又三场试毕,等到揭晓,果中第七十一名进士。既而殿试,列在三甲第七。除授福建福州府侯官县知县,钦赐归娶。那一年齐头三十,裁诗一律,遣人驰报出庵道: 春风游遍曲江时,三十功名尚未迟。 漫道文章空白首,已随鹭向丹墀。 金灯赐娶重膺宠,绮阁催妆拟赋诗。 寄语嫦娥休企望,好留翠黛画双眉。 不一日,已到维杨,本县中尊,拨送十名皂快,一路鼓乐喧天,簇拥至家。那苏太常,预把吉期选定。其年秀玉已是二十六岁,当亲迎那一夜,其舆马灯仗,以至婢媵仆从,填溢街衢,十分繁盛。及合卺之后,一对老成夫妇,情性相投,恰似伯鸾孟光,恩爱最笃。为因凭限难违,即日辞别亲知,前往侯官赴任。 原来侯官县土饶民众,号称富庶。金生到任之日,即张示通衢,禁约三事:第一件严禁赌博,第二件革退老年吏役,第三件不许□识,并不许以小作大,告那脱空谎状。政治肃清,阖邑士民,无不畏服。凡遇三六九放告日期,逐一鞫问事情真实,方准提审。其外钱谷,专委二衙,盗情盐务,责任主簿、典史。若院道府各上司,发下呈状,立刻差提,从公研究。既得其情,凭着批驳下来,只依前案申报。所重只有人命、大盗二项,此外田土斗殴等事,惟反复劝谕,蒲鞭示辱而已。自此三年任满,已经给由,行取在即。忽值都院寿辰,各县馈贺,俱有数百礼物。金生检视箧内,只余俸银四两七钱,连忙唤进匠工,着令打造巧样爵杯二只,并将金扇四柄,亲自赍赴辕门。都院见了脚色手本,开呈礼物,只有杯扇二事,不觉大怒道:“怎有这样不晓事的蠢材,不要说别件,把你盖护,就是本院出疏首荐,也值一二千金,怎将这两件龌龊东西来唐突我。”便传谕中军厅,凡有到小文武属官,俱容参贺,惟侯官县知县,不许相见。金生守候数日,只得怏怏而回。都院即暗地差人访着几件过犯,具本参劾。幸奉温旨罚奉三月,改调浙江绍兴府山阴县知县。金狂得了旨意,即日将印交付署县同知林汝鹗,离任起身。那侯官县的士民耆老,攀辕哭送者约有一二千人。金生再三抚慰,亦堕泪而别。及到了山阴,不复以吏治为事,惟时时乘闲出游,遇着山水胜处,便命设酒,尽醉而返。因为自己穷苦备尝,始得进步,所以岁考科试,见着那孤寒的生意,无不提取荐拔。而山阴人氏,感颂德政,亦与侯官无异。 谁料优游县署,倏尔又是六年,金生每每叹息道:“若欲利民脂膏,以奉上官,我所不愿。我岂为五斗米折腰哉。”遂备文通申三院,得准告病回籍。金生大喜,连夜收拾琴鹤,离了衙门,取路过江。忽值家人金玉,背了包裹,走得气喘匆匆,恰好在江头遇着。金玉向前禀道:“老爷离了任所,想是要回到家里去,只怕去不得了。”金生大惊道:“你且喘息定了,慢慢的说来。为什么回去不得?”金玉道:“老爷兀自不知,只为翰林老爷,出使高丽,婪贿事发,致奉圣旨发在锦衣尉大堂勘问,坐赃七万四千两,已将翰林老爷监入刑部牢中。不惟为着赃银,必须贻累亲戚。更闻阖族俱要流徙岭南,所以小人星夜前来报信。”金生听毕,才晓得谢玄仲已经题本改姓,有此奇祸,难免株连。一时间主意不定,连忙与秀玉商议。秀玉道:“既有此事,自然回去不得。幸已谢了县务,据妾愚见,不如易姓更名,就要西湖左右,权时隐迹。”金生低首沉吟了一会,犹豫未决。秀玉道:“妾亦岂不乐归故乡,与父母相见。只为舍此一策,更无妙计。若再迟延,祸必至矣。”金生不得已,便即改姓为余,就在钱塘门外僦居崔氏别业。虽则竹栏花径,靠近西湖,仰而看山,俯而听泉,足以且慕栖迟,拈题课咏。却为九年邑宰,不曾取刘宠一钱,以致坐食年余,渐渐薪水空乏。忽一日,仲春时候,房主崔生,系临安府学廪膳秀才,以游湖便道,到庄相访。金生慌忙延入,备设茗果款待。崔生细看壁上粘贴诗笺,并听着金生议论,出经入史,娓娓不倦。不觉肃然起敬道:“原来余兄乃吾辈中人也。贵籍既系广陵,不知为着何事,寓居敝邑。”金生答道:“小弟虽获早岁游庠,却因功名意浅,山水兴深,所以挈携细居,到处游览。曩自山阴,回憩贵邑,一见西湖如遇故友,为向仁兄假寓,暂作湖山主人。诗有之‘泌之洋洋,可以乐饥。’意斯言也。似为弟咏。“崔生欣然笑道:“弟愧肉眼,不能物色大兄。愿借山水为证,订盟车笠,不知台意允否?”金生亦欣然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自此,二生不时往来,或论文或赋诗,或携茗碗作竟日游,遂成知己。然竟不知金生是个出仕过的进士。又一日崔生出到床上,与金生闲叙多时。金生即命沽酒,携到断桥之下,藉草而坐,慢慢的饮了一会。崔生道:“吾兄自到敝地,已经二载,虽则床头有金,无虞乎瓶罄;然或樽酒易竭,何以应不时之需。据着小弟鄙意,倒不如就在湖上,设帐聚徒,则岁获馆谷,可以少助登山问水之粮。不知仁兄亦曾有意于斯否?”金生愀然道:“小弟迩来正坐穷乡,每以寒荆簪珥易米,极欲相告,而以羞涩不敢出口。今幸仁兄为弟筹及,真骨肉我也。但恐学疏才浅,不足以取信于友,则奈何。”崔生道:“吾兄文誉,久已噪人两耳。若果见允,弟即以关约相订。”话休絮繁,那一年金生果然就在庄上开馆聚徒,自后从游日众,每岁资例获二百余金,除糊口外,更得沽酒醉客,以此久滞湖滨。 光阴荏苒,不觉三十余年。金生已交七十,谁料年纪渐老,则生徒渐幼,馆资渐轻,金生居恒怏怏。一日,对着夫人秀玉道:“我以二十年落魄,始获一第,将谓入玉堂登金马,足以显名当世。岂意官仅七品,倏遭家难,虽脱岭南之徙,意作湖上之囚。只今年交耳顺,犹然伯道无儿,埋骨倩谁,还乡何日,羞杀进士两字,徒作春风一梦。然幸夫人相慰晨夕,不然似此穷居惯懑,我已成疾,弃世久矣。”秀玉听说,亦相顾欷,泫然泪下。到了次早饭后,金生唤着老苍头,持了名柬,随往城内拜客。路经昭庆寺前,忽见一个相士张了布帐,挂一招牌,上面写道: 曾授异人书,愿相天下士。 金生看了,不觉笑道:“好一个大口气的相士。”便立住了脚,向人丛里,伸首看时。但见那相士三言两句将人休咎立断,颇得风鉴三昧。与那寻常方士的口吻不同,听到玄妙之处,不觉一步一步挨了进去。那相士掇转头来,见了金生,连忙拱手道:“这位老先生,是已曾发过的了。久屈林下,可惜可惜。“金生心下暗暗惊异道:“好一个相士,果然有些神异。”便答道:“学生乃是西湖上一个老教授,吾兄不要看错了。”相士摇手道:“老先生休得取笑,据在下细看尊颜,神清气旺,目下正交好运,主有贵子送终。倘不弃嫌,愿请一相。”金生道:“老夫得举癸末进士,尊谕果然不谬。但今年已七十,并无儿女,偃蹇湖滨,一贫如水。若云遇着好运,而有贵子送终,得非戏言相哄么。”相士道:“据着老先生的头圆额阔,目湛眉清,在庠必为名士,出仕必系科甲。这是断断无疑的了。但嫌地阁欠丰,腰软背削,所以官不过七品,产不过千金。而少年不利,晚岁生儿,为此故也。今交七十,正是蛟龙得雨之兆。今日乃是三月初一,不出初九,定有一番际遇,就在这个际遇,内置侧室产贵子,尚有二十三年的好运。保重保重。”金生笑道:“多谢老兄指示,但愿悉如尊谕便好。”随即唤过老苍头,取出相金作榭。相士坚却不受道:“容俟明年七月,小子准到山阴县来,就当叩府领赏。但以明日为始,在初九日,须要逐日出外门走,方得好事临身。没有坐在家里,等着天上跌下来的际遇。千万牢记在心,不可错过。”金生口虽唯唯,心下半信半疑,也不入城拜客,连忙回到庄上,向着夫人说知。秀玉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之,闲在家里,何不出外走走,或者遇着个同年故旧,亦未可知。”金生点头道:“夫人所见不差。”当晚无话。 次日早起,果然带着苍头,迤逦入城。只捡那热闹之处,往来观看。至倦惫时,就向人家门首借坐暂憩。如此一连七日,已是初八傍晚,秀玉倚门而望。只见金生自言自语,徐步回来,慨然叹息道:“我好运蹇,霹空遇着那个游方光棍,哄我走这七日,好不厌烦。时早断不出门了。”及至次日,秀玉又力劝不已,金生只得勉强进了涌金门。打从兵马司前,转出草桥门外,各处走了一遍,并没一个相与,心下不胜气恼。翻身入城,正一步不接一步的向鼓楼前经过,忽见一人,左手挟了锦缎四疋,右手拿着一个紫檀的方匣儿。那人走得快,金生却慢腾腾的,眼睛看了别处。不提防劈头一撞,左边衣袖兜住了那人的右手,用力一扯,竟将紫檀匣儿,拂落在地。那人慌忙拾起,启盖一看,吓得面色如灰,连声叫苦。你道匣内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只雪白的玉碗,已跌做两块。那人一把扭住金生道:“这只玉碗,价值二百余金,是家老爷着我送与都院老爷的,如今被你跌碎,教我怎样回复。性命攸关,须与你同去,见那大老爷。”当下登时簇拥了二三百人,再三劝解。那人涕泪交流,扭定不放。金生道:“我且问你,你家老爷是何处乡绅,如今寓在哪里?”那人道:“家主是绍兴府山阴县人,现任翰林学士,为告终养回籍,寓所就在吴山上城隍庙内。”金生道:“既如此,你也不要着忙,待我自去相见,决不致贻累及汝。“那人便扯了金生,同上山来。着人传报那翰林听说跌碎了玉碗,勃然大怒。正欲诘究其事,远远的望见金生,便趋步下阶,仔细一看,连忙双手扶进,掇着一把交椅,正南摆下道:“原来就是老恩师,渴想多年,无由图报,望乞上坐,容俟门生拜见。”金生道:“学生虽获一第,已作方外散人,老先生你不要认错了。”那翰林道:“老恩师曾作敝邑六年父母,不时晋谒台范,岂有认错之理。”遂又谦逊了一会,金生坐定,从容问道:“老朽曾与两次房考,虽有几个贤契,俱已会过。因值三十年来,遁迹荒林,一概不敢通问只字,今幸仁兄相会,虽则面熟,怎奈一时间想念不起,不知尊姓贵名,是那一科高荐?望乞一一指教。”那翰林道:“门生王士标,七岁丧父,日则肩贩养母,夜借邻烛读书,到了弱冠,业尚未成。幸遇恩师提拔,得以批首进学。其后科试到省,又蒙周济盘费十两,岂料侥幸之后,老师忽已挂冠远去。曾经差人到处打听,杳无信息。今幸获瞻严范,报恩有日矣。但不知向寓何处?师母平安否?”金生道:“向寄湖滨,寒荆幸尚无恙。虽切首丘之念,恐贻窜迹之诛。所以杜门相对,作牛衣泣耳。”王翰林惨然改容道:“老师师母既无家可归,门生有一别墅,近在负郭,愿即迎请到彼,少尽一点孝思。”遂着人到庄,搬取秀玉。次早将欲起身,金生过别崔生,殷勤致谢。时崔至亦已须鬓皓然,直待金生历叙始末,才晓得是出仕过的,一直送至江头,洒泪而别。 且说金生一到山阴,王翰林就着人送过白金五百两,腴田八十亩,每日到床问候一次,或盘桓尽日而去。又因金生乏嗣,将一婢女玉兰送为侧室,甫及年余,生下一男,最是眉清目秀。金生大喜,取名晚馨。到了三朝洗浴,忽闻报进,有一道人求见。慌忙延入看时,原来就是旧年三月间,在昭庆寺前的那个神相。金生殷殷称谢道:“仰赖先生神术,得与敝门相会,又幸举下一男。既蒙赐顾,愿求一相。”即令人把那晚馨抱出,相士仔细看了一会,拱手称贺道:“令郎乃是天上麒麟,异时富贵不问可知,宁啻跨灶已耶。”金生欣然款留信宿,赠以金帛而去。 后来,晚馨十岁游庠,十七岁即中了进士。初授荆州抽分,任满将归。适值金生卧疾日久,夫人秀玉深以不测为忧。忽一日,跃然起坐,呼告夫人道:“吾儿只在今晚到家,可今具汤,为我沐浴更衣,省得儿归,无暇及此。”夫人以为病中记忆,初不相信。既而薄暮,晚馨果以父病垂危,疾驱至家,跪向榻边,问候已毕,金生复令近前,备嘱后事,掀髯长笑而殁,时年九十三岁。其后,晚馨复丁母艰起伏,历官至左都御史。至今子孙犹科第不绝,号称望族焉。 [book_title]第七回 石门镇鬼附活人船 诗曰: 天下有奇事,莫如鬼与神。 阴雨每夜哭,白昼或现形。 慕德曾结草,报怨有彭生。 岂曰皆子虚,为君述异闻。 却说鬼神之事,虽无确据,而理实有之。盖生于阳世的为人,则死入幽冥的为鬼。虽至圣如孔仲尼,也曾说道:“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乃有迂僻之士,执着一番异论。以为人死则已体遗神散,何从有鬼。就是信鬼的,又有一等老生腐儒,以为鬼神无形与声,那些怪诞之事,俱属子虚乌有,未足深信。岂知无形无声者,鬼神之常。其或当昼现形,天阴夜哭者,乃鬼神之变也。盖因忠臣烈士之死,含冤负生,郁勃难伸,以致附物为祟,现影报仇。或为明神,或为厉鬼,此乃理之所有,不足为异。何况恶人现报,曾有变虎变狗。吉士枉死,曾有还魂复苏。其事载诸传记,班班可考,不容诬也。虽然是这般说,那浅识之士,犹以为时远事邈,漫无可据。岂料近今更有一个横亡的鬼,既能现形,复会说话,奇奇怪怪,说来令人骇异,却系目击其事。就在秀州地方,西门外,离城三里,有一小户人家,姓杨,号唤敬山,浑家张氏,俱年五十四岁。单生一男,年甫十七。至亲三口,靠着耕纺起家,买了瓦房一所,就在屋脚底下,一块儿置产五十余亩,备设牛车,自己耕种,只有雇工人顾四,并一小厮名唤阿喜,相帮力作。原来那个阿喜,方九岁时,为值年荒,父母伯叔弟兄,俱患瘟疫而死。其父黄仁,欠存杨敬山的冬麦三石,所以族长做主,写下卖契,听凭敬山收养,作为义男。其年已是十有八岁,与隔港邻舍顾茂生,最是话得投机。那顾茂生,与杨敬山又是中表至戚。所以茂生爱着阿喜乖巧,要将婢女海棠为配,倒是敬山不肯。岂料阿喜早晚捉空,就撑船过去,与那海棠戏狎。尝着甜头,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弄得一团火热。只恨隔着一条江水,不得十分像意。闲话休提。 那年十月间,杨敬山有一姑娘,嫁在石门县内开纸烛铺的陈信家。因值收稻上场,着阿喜到县邀接。当日清晨起身,将隔夜剩下的饭,炊热吃饱,独自一个摇船前去,约定次日准回。谁想一去五日,杳无信息。杨敬山放心不下,又差顾四到县探访。杨氏夫妇吃了一惊道:“那一日何曾见来,这是什么缘故?若说被人谋害,他却并无财物。若是堕河而死,他又惯识水性。况路上来往船多,岂无一人捞救。莫非心怀不善,将着那船逃往别处去了?”顾四摇首道:“他与阿爹,名虽主仆,实与父子无异。若说逃走,决无此事。”遂连夜出城,赶回报信。杨敬山大惊道:“这又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了。”即与顾四,沿着官塘,一路访问。又粘贴招子,着人四处缉探,并无影响。整整的寻了四十余日,只得把来放下不题。 且说顾茂生,其年为着粮长,将那南粮马草,亲自解赴杭州。不消数日,交割已毕,即与同投现年赵敬椿、朱仁甫、何三等,星夜赶回。到石门县,过了一晚。将及五更时候,即令开船。因值风阻难行,到得石门镇上,人家已吃早膳。急忙上岸,买了些鱼肉小菜,下船就开。忽闻后面乱声嚷道:“前边那只小船,慢开慢开,我回去要紧,搭我一搭。”众人回头看那岸上,并没有人叫唤,也不以为异。忽又闻厉声叫道:“顾家三叔与朱仁甫,俱是认得的,快些摇拢,我要趁回家去。”顾茂生便叫停了橹。掇转头来,远远张望,那有一人趁船。何三笑道:“这也作怪,青天白日,莫非遇着鬼了?”吓得朱仁甫与顾茂生面色如土,不敢开口。赵敬椿道:“那里管他是人是鬼,快些摇了去罢。”刚欲把橹摇动,又闻喊道:“慢摇慢摇,省得我赶不上来。”那摇船的朱大、朱二,听着空里唤声不绝,吓得手忙脚乱。又被逆风一荡,竟将船头打拢岸边。只听得“乒其”一响,那船就动了几动,恰像有人跳下来的,便闻叹气连声道:“好了好了,已下了船了。都是相熟邻居,又值便路,凭你乱声叫唤,偏生不睬,却累我多走了二里路程。“只管喃喃的嗟怨,那船板上又淅淅索索响动不已。惊得顾茂生等四个,牙齿相打,一堆儿挤在后舱。又闻唤道:“你们舱内,不要挤做一处,我在船头上将就坐得的。”停了一会,又闻自言自语的说道:“倏又转着顺风了,可惜没有一扇布帆。“话犹未绝,只听得飕飕吹响,果然转着顺风。顾茂生只得大着胆,高声问道:“你还是神是鬼?趁着我船,却要往那里去?”那鬼应声道:“顾家三叔,你为何这等健忘,我曾蒙你另眼看觑,将着海棠许我,我就是杨阿爹家里的阿喜。别来未久,难道声音也听不出了?”顾茂生道:“既是阿喜,闻得杨敬山差你到石门县去接取姑娘,你既会识水性,身边又无财物,为什么死在路上?今已幽明隔绝,还要回去何用?”那鬼道:“说起好苦,我那日独自摇船,怎奈风又逆,雨又大,刚刚过得石门镇上,忽遇海神经过,一阵旋风,船竟覆没。那海神又怪我冲犯神道,喝令左右将那铁鞭挝了数十,以此虽谙水性,命付波臣。那时船既随流远去,尸骸狼籍,谁为收管。只得哀告当方土地,蒙赐一餐。却因横亡新死,鬼簿未登。又念家主厚恩,抛撇不下,矧且没有倚靠,东飘西荡,无处栖身,思欲回到家里。守候数日,又无一只便船。今蒙三叔带我回去,得见家主一面,真是万幸的了。”顾茂生又问道:“家主是人,你乃是鬼,你纵见他,他却不能见你,只怕去也无益。”那鬼哭道:“我自九岁上边就蒙阿爹抚养至今,可惜那老人家,只有一个儿子。家内现放着花米柴糠,多少物件,那里照管得到。我为此放心不下,急要回去,早晚间替他看管,不致被人偷了东西。就是那个顾四,也是一个不长进的。有许多短处落在我眼里,我只是不说他。”赵敬椿道:“每闻落水死的要捉螺蛳,你却怎得工夫回去,替你家主看管?”那鬼道:“虽则均是堕河身死,原有两样。若是前鬼等着后鬼,三年讨替,须要摸足螺蛳三石,方离苦厄。若是阳寿未绝,不幸横亡,这却没处索命,那螺蛳亦不消捉得,随你东西南北,可以到处飘流。为此,我也是个不幸身故的,听凭回去,谁敢拘束。”那朱仁甫等,起初无不害怕,以后互相问答,话得高兴,连着朱大朱二,也忍笑不住。因为转了顺风,将及傍晚,已隐隐的望见三塔,进入浜门。立见杨敬山立在岸上,远远张见。便问道:“三阿弟,你回来了么。”顾茂生笑道:“被着你家阿喜趁船,耽搁了好一会,只得载来还你。”船将近岸,那鬼就嚷道:“先到对门,放我上去。”俄而船头一动,又闻唤道:“我已跳在岸上了,将船放过去罢。”杨敬山呆着脸,看了一会,尚不知什么缘故。只听得面前朗声唤道:“阿爹好么?我就是阿喜,已回来了。“杨敬山抬头一看,那里见个人影,着实吃了一惊。连忙走进家里,将那大门紧紧闭上。张氏惊问道:“日头尚未落山,怎就关门闭户?”杨敬山慌忙应道:“有有有鬼,有鬼。”只听得中门左侧,揶揄笑道:“阿爹不要关门,我早已走进在屋里了。”又卒然向着张氏耳边,高叫一声道:“亲娘,我就是阿喜,那日到石门县去,不幸风急船覆,堕河身死。今早得遇对门顾家三叔的船趁得回来。你们老夫妻两个,不用害怕,特来与你照管门户。”张氏听了许多说话,吓得魂不附体,连忙与杨敬山商议道:“想是他横死在外,没有羹饭得吃,所以到家吵闹。你快去买些纸锭回来,做碗饭儿送了他去,省得在此搅扰不安。”杨敬山听说,一面托着顾四去买纸锭,一面即令张氏烧饭煮肉。那鬼早已窃听明白,走向灶前说道:“阿爹,我是自家屋里人,谁要你费着钱钞。那饭儿我便受你一碗,若是纸钱不须烧化,我是没有罪过的,那要使用。”杨敬山听见,没奈何只得向空哀告道:“你在生时,我待你不薄,虽则是我差你去,致有此祸,然亦是你命中犯定,休要怨我。我今多烧些纸锭与你,还到别处去罢。”那鬼便乱嚷道:“阿爹你好没有情义,我生既为杨家的人,须知死亦为杨家的鬼。况我父母双亡,虽在阴司里面,未曾相会。你若不肯收留,却教我依附那个。况我感戴厚恩,特来与你照管家事,并非索命而来,你何须苦苦推阻。”说罢,又呜呜咽咽的哭了半晌,把杨敬山的两口儿,吓得战战兢兢,缩做一堆,没有理会处。 自此,至亲三个,并着顾四,日常行坐不离。若往田间,张氏也即出到门外坐着,到晚来都在一间房内歇息。每遇有事商量,或与人闲话,中间他便高声接应,剌剌不休。有时风清月朗,便闻他击户而歌,莞然若笑。有时雨惨更残,便闻他啾啾唧唧,如怨如啼。那杨敬山也曾几次哀求,百方禳祷,那里驱遣得去。以后将及半载,也便日渐相忘,不以为异。 忽一日,更余时分,杨敬山已经睡熟,张氏连声唤道:“外面恰像有人脚步走响,那米儿豆儿俱在中间屋内,只怕有个歹人潜在家里,我和你起来,点着灯儿出去一看。”杨敬山自梦中惊醒,模糊未答。那鬼应声道:“适才是我响动,并没有人潜在家里,阿爹你可放心安睡,不要起来罢。”又一日,不见了一把没柄的斧头,杨敬山悄悄的对着张氏道:“这两日只有后面的王阿寿常来走动,那把斧头是我亲手放在厢房里面的,为甚再寻不见?决被那厮掏摸去了。”那鬼从旁嚷道:“阿爹,你不要疑错了王阿寿,那把斧头是前村的张狗郎偷去,藏在门前稻柴底下。我就在那一晚到他家里,亲眼见的。”杨敬山点头道:“是了,是了。前晚黄昏时候,那厮果然在我家里东张西望,想必是他偷去。”连忙走到前村,告诉那张狗郎的父亲张孝,要这斧头。张狗郎道:“啊呀,你这老人家好没正经,自家没了东西,反白白的冤人做贼。怪道你家现放着一个鬼在家里,便会说这样鬼话。”杨敬山见不肯认,就向门前稻柴底下,细细的搜了一遍,那里见个斧头的影儿。没有意思,只得走了回来。那张狗郎看见搜寻不出,就去投了总甲,一同走到杨敬山家里,乱嚷乱骂,要寻厮打。杨敬山不胜气苦道:“平白地撞着这冤魂,镇日在家吵闹不安也就罢了,还要累我惹着这样闲气。”那鬼随口应道:“阿爹你且不要埋怨我,我自当面与他对理,看他怎样赖得。”当下张狗儿正在敲台拍凳,咆哮乱跳。忽被一阵旋风打从屋角吹卷进来,风影里面,只见阿喜乱发披头,血痕满颊,戟手向前道:“你还认得我么?那一晚我亲眼见你偷去藏在稻柴底下,就是你家兄弟也晓得的。你若拿来还我主人,万事全休。设或不肯,我就捉了你去。”急得张狗郎连连叩头道:“饶命,饶命,这把斧儿果然是我偷去的,如今情愿送还,再不敢胡赖了。”那杨敬山并着众人在旁,不见阿喜,只见张狗郎做着这个模样。又惊又怕,又觉好笑。当下张狗郎没命的奔回家里,说与张孝。张孝十分害怕,就把斧头送还,亲自到门谢罪。 话休繁絮,那年十一月间,杨敬山聘着朱仁甫的女儿,做了媳妇。那朱仁甫虽有田产,是个一文不舍的。要了盘盒财礼,并不置备妆奁,竟把一个光身女儿送过成亲。当合卺那一夜,杨敬山生在房里,闷闷不悦。那鬼从旁劝道:“你这老人家何消着恼,虽则费了许多盘盒,没有嫁妆,幸喜大婶人物既好,性又伶俐,只要会做人家,也就够了。我是好话,休要怪我多嘴插舌,强来劝你。”杨敬山听毕,愈加厌闷。 到了次日,置酒会亲。把那媳妇偷眼一看,果有几分姿色,也便欢喜。及至三朝,朱氏亲到厨下,炊煮羹汤。终是后生闺女,不曾做惯。刚刚捏着一只碗儿,失手坠地,跌得粉碎。张氏看见,一时性发,也管不得三朝新妇,厉声叱咤。那鬼忽从灶前叫道:“亲娘,不要淘这闲气。适才是我擦身经过,以致那只碗儿失手打碎,却与大婶无干,休要埋怨错了。”谁想朱氏最是一个胆小的,猛听得虚空说话,惊得心内突突乱跳。那晚头疼身热,就染了一场重病,延医调治,不能痊可。张氏与杨敬山计议道:“从那冤孽进门,搅扰得昼夜不安,生活俱废。刚刚讨得一个媳妇,又被他惊出病来。似此怎生过得。每闻城隍庙内新到一个江西道士,颇有捉鬼灵符,你何不进城,求他驱遣。”杨敬山唯唯应诺。只因此一去,更惹出天大的一番奇祸。 要知端的,下回便见。 [book_title]第八回 邬法师牒谴酆都狱 诗曰: 先生来自龙虎山,腰横三尺芙蓉寒。 悬符能使鬼神哭,摄气直上青云端。 葫芦无药惟贮酒,醉后狂歌频拍手。 岳杨既授吕仙丹,驱雷驾电凭空走。 魔王慑伏区寓清,重向空山一回首。 当下杨敬山夫妇两个,商议停当,急忙进城,到了城隍庙内,寻那道士。恰值东关外朱秀才家里请去,等至傍晚,方见回寓。原来那个道士姓邬,号唤云章,乃是江西人氏。自幼在龙虎山张天师门下,得授五雷正法,以至祈求风雨,遣将除妖,诸般符咒。年才三十,人都尊敬称为邬法师。因欲云游访道,偶抵秀州。当晚回来,杨敬山求请见毕,再三陈诉其事,要求禳遣。邬法师道:“此鬼既能为祟,可曾飞沙走石,驾雾排空,倏去倏来,变幻莫测?或时招呼群孽,将人惊怖否?若有此等神通,必须请着天将斩馘,方可除得。”杨敬山摇首道:“虽则搅扰年余,却未尝有此利害。”邬法师又道:“既不然,可曾披发赤身,青脸绿须,颦眉蹙颊,时露诸般恶相?或时凭高撒瓦,伏路抛砖?或时移运器皿,盗窃饮食?若有此等伎俩,必须建立坛场,按着五方神位,遍插五色旗帜,然后焚符宣咒,遣那值日的六丁六甲,协同擒剿,方可除得。”杨敬山道:“他只会潜伏在家,听人说话,从中接应,却不曾白昼现形,并没有抛砖撒瓦之事。”邬法师笑道:“既是这般,尔亦何消忧虑,若要驱除,直易易耳。”杨敬山便问所以驱遣之法。邬法师道:“也不必到汝家内,不用诸般法物,只消就在庙中行事。明日又值辛酉,最宜禳怪。待我焚符一道,将他拘审究责,再用牒文,发禁酆都地狱,便可以永除此患,保你平安如旧。”杨敬山听说,满心欢喜,那一晚就在庙内借宿。到了次日午后,邬法师即令从者烧汤沐浴,换了法衣,驱出闲人,焚香静坐。将及更余,分付把那香案设在中堂,随即披发仗剑。步罡已毕,便向南坐定,焚着朱符一道。俄而星昏月暗,雾惨风凄。只见那阿喜的鬼魂,早已从空坠下,伏在阶前。邬法师厉声问道:“尔既获罪海神,覆舟身死,只宜伏处洪涛,静候阴司发落。乃敢白昼附船,跳梁为虐,致使前主杨氏一家,被扰年余,不能宁息。我今擒汝正罪,有何解说?”那鬼哀声哭诉道:“彼时偶以无从依附,思主窃归,罪固难辞,情亦堪悯。倘获洪恩起救,敢不遵旨窜伏。”邬法师拍案大喝道:“尔既纵恣为妖,自取罪戾,虽欲曲为宥尔,不能得也。”乃援笔判云: 盖闻阴阳迥别,阳为人而阴则为鬼。死生异途,生相共而死讵相将。乃有杨氏家奴,唤名阿喜,奉主命而操舟远出,值阳九而厄数应终。然舟因风覆,既已毕命于冯夷,而魂逐江流,岂许仍依乎故主。何乃巧舌滥翻,赘空中之影语,甚而向隅声惨,和月下之哀猿。维兹小丑,不无扰乱村墟。眇尔游魂,辄敢擅为妖孽,将谓颠倒阴阳,违条出跳。而三尺可逃于法网,岂知轮回生死,设限森严。而片牒能谴于酆都,律宜按究,罪实自贻。铁案难摇,噬脐已晚。 邬法师判毕,即有一员神将,把那鬼魂锁扭前去。霎时间低微雾散,星月皎洁如初,时已漏下三鼓矣。次早,杨敬山起来,向着邬法师再三叩谢。回到家里,备细述与张氏,就有众邻居争来探问,无不欢喜。那媳妇朱氏的病,旋即霍然痊愈。自此,一连数日,果然寂无响动。张氏劝着杨敬山,置备三牲酒果,献个太平土地。就把来请着亲邻,直饮至黄昏时候,尽欢散去。正欲收拾盘盏,忽听得中间客座,啾啾哭响。那后边房内,又是沸嚷喧哗。也有呜呜咽咽呼儿唤侄,也有厉声怒骂拍案敲扉,也有声似婴儿低低叫着亲兄,也有黑脸黄须现出奇形怪状。更兼几阵阴风,吹得灯火半明半灭,屋檐翻响,掷下瓦片如飞。霎时间,前前后后,哄然喧闹,竟不知有许多鬼在家里。吓得张氏婆媳,牵衣抱头,一堆儿缩在灶前。杨敬山唤着儿子,正要把那瓮中余酒倾出再饮,猛听得前后响动,不觉翻身一跤,惊仆在地,连那瓮儿打得粉碎。当夜嘈嘈杂杂,一直闹至天明。杨敬山向着张氏,不住口的叫苦道:“前番只有一个尚不耐烦,如今满屋通是鬼了,却怎么处?”张氏无奈,只得高声问道:“尔等想是怨鬼,辄敢引类呼号,把我家吵闹了这一夜。可仍是阿喜么?”先是一鬼应声道:“我唤黄仁,那阿喜是我的嫡亲儿子。”又一鬼道:“我即黄二,阿喜是我侄儿。”又一鬼道:“我是阿喜的母亲翁氏。”又一鬼道:“我唤翁忆山,翁氏是姑娘,阿喜是我表弟。”又一鬼道:“我是阿喜的嫡弟阿满。”又有数鬼,一连应道:“我等俱是阿喜的嫡堂兄弟,黄寿、黄五、黄必达、黄应祥。”逐一个应声方毕,那黄仁便呜呜的哭道:“你那为富不仁的杨大,害得我断种绝嗣,苦恼苦恼。”杨敬山忍耐不住,勉强应道:“你的儿子乃是堕河而死的,与我家主何干,反是这等抱怨,却不冤枉。“那黄仁道:“我当初虽则欠米三石,与你转借数年,已是利上盘利。我既阖门遭着瘟疫病亡,只存一点骨血,你偏放他不过,勒作义男。这也罢了,为什么着他独自一个直到石门县去,以致覆舟溺死。及至魂魄无依,仍来归傍,无非念着主仆情义,替你照管门户。既不要你一陌纸钱,又不费了你的衣食,有何罪业。你反狼心愈毒,央着那邬道士将他牒入酆都,使我父子叔侄弟兄,不得会面。你这狠心忘八,还说道与你无干么!”那黄仁哭罢,众鬼又是敲盘击盏,一齐叫屈,连那器皿东西,无不叮当震响。时已日色晌午,张氏只得淘米煮饭,又令顾四买些豆腐烧熟。拿了碗箸,正待吃时,莫想饭与豆腐,连那锅子都不见了。便向前前后后,到处搜寻,那里得见。落后开着后门一望,只见那一锅饭一锅豆腐,热喷喷的俱放在竹林里面,被着两只狗儿吃了一顿,已去了一半了。自此一连闹了数日,儿子媳妇被着丈人家里载去,只有老夫妻两个并着顾四,昼夜担惊,没处躲闪。 一日早起,顾四扯了杨敬山,出到门外说道:“何不仍去求那邬法师,把这些硬鬼,一齐牒入酆都,方得安稳。”杨敬山沉吟良久道:“我也有此意思,只为前番许他重谢,尚未送去,所以不好启齿。如今没奈何,只得老着脸皮,再去恳求一次。谅那法师,也不是个贪图货利的人。”说罢,便即如飞的一直奔到城隍庙内。问那邬法师时,已于三日前收拾行李,转到别处去了。急得杨敬山走头没路,自嗟自叹,怏怏而回。顾四道:“既是法师已去,也便将计就计,置备三牲礼物,并把细软东西,放在船内。只说要到城隍庙去见那邬法师,把着大门封锁,打从城里转出南门,借一亲眷人家暂住几时。那鬼不见了人,自然散去。此计好么?”杨敬山与张氏,俱点头称善。连夜把那米谷箱笼,要紧物件,寄放在顾茂生家里。次日宰鸡杀羊,把那三牲整备停当,扬言要到城隍庙去。杨敬山扯了张氏,急忙下船。顾四撑开便摇,从着西门入城,转出南关外真如寺前,上南三里,借那族侄杨侍桥家里住下。将及月余,喜得略无动静。只是两家合着一副灶头,甚觉不便。又过数日,密令顾四到顾茂生家,转央茂生开门进去,搬取行灶二只。那一晚,载到门前。刚刚把那锅灶拿进屋内,便闻一片声沸嚷道:“好了好了,已寻着了所在了。你这狠心的贼,真个奸滑异常。只说到城隍庙去,为什么却躲在这里。你道我等决来不得,谁想潜在行灶内,竟自来了。”遂又骂的骂,哭的哭,抛泥掷瓦,比前愈加喧闹。杨敬山同着张氏,面面相觑,又气又苦,又被杨侍桥夫妇十分嗟怨。寻思无计,便大声叫道:“黄仁黄仁,你既放我不过,我要这老命何用,你不如就捉了我去罢。”那黄仁也厉声道:“你既下了毒手把我儿子揿埋黑狱,我也定要将你一家搅散,怎肯干休。”众鬼咬牙切齿,又齐声嚷道:“你在阳世,须使你夫妻子母不得完聚。若到阴间,还要把你乱刀碎剁。”杨敬山含着两行泪,向杨侍桥道:“这是我命中犯着,合该遭此冤业,省得在此带累你们夫妇,我今晚只得回去,死在家里罢。”杨侍桥道:“且再从容商议,何消这般着忙。虽则道,时衰鬼弄人,原非吉兆。然从来鬼神无形无声,就是人家常有怪诞不祥之事,亦不过风雨晦暝,才闻鬼哭,并那远年坟墓,始见磷火夜移,岂有成群作祟,白昼向人说话。此真妖孽,乃耳目之所未经闻睹者。然与他争论何益。据着做侄的愚见,还须买些纸锭,置备牲宰,将他祭献。苦苦的求恳一番,或者得以远去,亦未可知。”张氏亦从旁劝道:“前番只为差了主意,把那孽魅驱遣,致有今日之祸。若徒以口舌争辩,岂能发遣得去。还该做着几碗羹饭,多烧楮帛,以善言苦求的为是。”杨敬山听说,登时置备楮、烛、酒果、鱼肉等件,又请着一个献神的何打笤,等至黄昏时候,铺设酒筵。那何打笤敲动锣鼓,先通了年月日时,姓名籍贯,然后备陈所以致祭之意。杨敬山与张氏,亦连连叩头,恳乞即时远去,保佑安宁的许多说话。既而酒过三献,何打笤又朗声祝告道:“尔等既为溺死男伤的父母亲族,是何病证而亡,因何久羁地狱,未得投生?何得以鬼犯人,兴妖播虐。我今竭诚致献,速宜远徙遐方。”话犹未毕,那黄仁便啾啾哭响道:“某与发妻翁氏,并弟黄二、族侄黄寿、黄应祥等,是瘟疫病死的鬼。族兄黄五、黄必达因值离乱,被盗斧劈破颅,是横亡的鬼。次男阿满,年甫七岁,是夭寿的鬼。表侄翁忆山,是缢死的鬼。彼此断殁,并无嗣胤,谁为荐拔,得转阳间。仅一长男阿喜,又以覆舟溺死,冤遭杨大,反行牒谴酆都,以是报怨而来,并非作祟。今既悔过恳求,我等岂不感动。必须遍请高僧,启建梁王忏道场三日,更要多烧楮帛,使我遍行贿赂。倘获即离黑陷,骨肉相逢,我等便已遨游远去,永不为害了。”杨敬山慌忙下拜道:“只在三日后,情愿延僧礼忏,一一遵依。但乞即时退去,以便从容措备。”那众鬼不复仍前诟詈,连声应诺。便有一阵阴风,打从案后刮起。只闻嘈杂哄笑之声,向着东北隅渐远渐低,隐隐而散。杨敬山与杨侍桥夫妇,沥酒相庆,将银重谢了何打笤,即日收拾回家,准备请僧启忏。 要知后来如何?下回便见。 [book_title]第九回 桃花桥巧续鸳鸯偶 词曰: 昨夜荷风被渚烟,最怜花上露,晓还鲜。小窗笔砚洵悠然,搜异事,遮莫付新编。 式好在当年。漫嗟生死隔,更留连,桃花潮外小桥边。堪羡处,人鬼缔良缘。 ---右调《小重山》 且说杨敬山同着张氏,即日回到家里。一面置备蔬果香烛,一面就请东塔讲寺,请僧六众。到了第四日清早,便即启建道场。自此虔诚礼拜,昼夜香烟不绝。至第三夜,经忏圆满。复请法师登座,把那焰口施食,救济孤魂。将及夜分时候,忽尔风吹雾起,笼蔽星月。只见靠着江边,隐隐现现,若有数人稽首拜谢之状。俄又听得,齐声谢道:“某等即系黄仁、翁氏、幼男阿满等,荷蒙贤夫妇厚恩救拔,并藉大师法力,不惟男喜得释酆都,使某等均获转生人界,为此特来鸣谢。”遂又远远望见,众鬼踊跃而退。自后杨敬山家,平安如故,怪异遂绝。 将及半年,那顾茂生家里的婢女海棠,年已二十一岁。凭媒说合,许配前村张老二之子张云,将欲择日过门成配。忽一晚,杨敬山独自坐在灶边,偶尔抬头一看,只见一人,带着笑容,方巾华服,从外而来。看看走近,仔细看时,原来又是阿喜的鬼魂,不觉大惊道:“我已将汝荐度,并你至亲九口,俱获托生,为何又来寻我。”那阿喜道:“因感厚渥,将来奉谢。自蒙广赐金钱,并获行僧礼忏之后,不惟得离黑狱,更获敕赐,掌管平湖县界新丰镇后一带地方。为值赴任期促,乘此良夜,特来话别。更有三件紧要事情未了,尚望留神料理,则感戴无尽矣。”杨敬山道:“愿闻那三件未了之事,倘有用处,敢不效劳。”那阿喜道:“一则为骸骨暴露,二则为尘缘未满,三则为着那只船儿。自当日,某既溺水之后,那船随流飘荡,遇着石门县南门外一人,唤做曾继文的摇去,彼已费银三两,修理坚固。我因至恩深厚,特于昨晚,托梦继文,喻以祸福,着令送还,料在明日准到。但他虽系贪心,并非攘窃,若果送来,那修葺银三两,决不可相负。”杨敬山道:“感承厚爱,这倒不消挂念。他若来时,岂有负而不还之理。只是骸骨未收,今在何处?尘缘未满,系属何因?尚乞一一剖谕。”那阿喜道:“我的尸骸,随波飘漾,直至石门镇下塘港内,幸有该坊总甲,禀县买棺收贮,只今放在荒崖,可为我换棺,另觅近处隙地埋葬。此件第一要紧,再难延缓。更有一事,是为顾茂生家里的海棠。当时曾蒙见许,虽未成姻,已经私媾。况此后更有十年冥会奇缘,近闻许嫁张姓,可为我致嘱茂生,必须回绝,以待我到任之后,选期婚配。设或不从,则奇祸立至,讵惟张姓罹殃,此女命亦难保,那时休得怪我。”言讫,又再四叮嘱而去。杨敬山忽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便向张氏备细说知其故。张氏道:“既有此梦,你须逐件依他,不惟尸棺要紧,就是海棠 一事,明日清早便须过去叮嘱。闻得他吉期已近,万一送过聘银,便难更易了。”时已夜阑,进房安寝无话。 次日早起,杨敬山先去见了顾茂生。随着顾四,央了朱仁甫,同到石门镇去,领取尸棺,就于附近自己的田侧空地,准备换棺埋厝,俱不消细说。看看下午时候,果见那曾继文将船送至,杨敬山不胜欢喜,连忙整备酒肴款待,留过一晚,取出文银三两,偿还修理之费。曾继文假意推了一会,作谢而去。按下不题。 且说新丰镇后有一富翁,姓钟号唤山甫,年方四十,已生三子。那最小的名唤士开,时年十二,性极顽钝。忽一日傍晚,拿着一根棍儿,走到前边厅上,轮来轮去,舞了一会。霎时,脸色涨红,双眼翻白,掇着一张交椅,向南坐下,高声说道:“我乃姓黄名喜,住在郡城西门外,离城三里地方。不料年才十八,堕河身死,幸蒙地府以我生平好善,并无过犯,敕封为神,即命管摄此地方圆三十里之内,稽查本处。若有为善的,则降之以福,为恶的则降之以祸。但庙宇未坚,难以借寓行事。尔等富者,悉听帮助料价,贫者亦可舍力经营。惟在速成,勿取焕丽。今于次月初八日,有彼处杨敬山,将我尸骸殡敛,即我莅任之时。尔等倘能驾船到彼迎接,必使田禾丰稔,灾眚全消。其或阻抑兴工,恶言毁谤,则必立时殛剪,以警顽憨。为此特行晓谕,我神去也。”只见站起身来,使动木棍,又轮舞了一会。忽然翻身仆地,半晌方醒。此时,早已哄传开去,惊动了几处村巷,扶老携幼,争来观看,足有二百余人,无不骇异。那钟山甫,登时首倡助银十两,又遍传总甲圩长,向着各处募化。不消数日,已有百金,即时相地抡材,鸠工起建。落成之日,远近争来祭赛,称为黄相公庙。又有几个好事的,敛出分金,置备三牲酒果,装着快船数只,候至初八日,一齐摇至西关外,访着杨敬山的住处。果见屋后空地,众人团团围聚,正在那里埋砌棺木。便即一拥上岸,问见了杨敬山。杨敬山也为远远张见。那船上人既众多,又摆列着猪首鸡鱼,许多物件,恰像那赛神的一般。正欲唤问,那船早已泊住。当下各把前后事情,细细的述了一遍,无不叹其灵异。 话休絮繁,再说那顾茂生,正欲把海棠出嫁。忽值杨敬山将梦中所嘱的说话,再四叮咛。顾茂生虽自石门附舟以后,悉知搅扰作祟,许多怪异之事,然以姻联人鬼,似属荒唐,半疑半信。及至当晚,打听曾继文果已将船送到,次日顾四把着棺木载回。又闻新丰镇后建立庙宇,所言一一应验,遂觉十分害怕,即日央人走到张老二家,回绝了亲事,便将海棠悄悄的载至桃花庙桥,藏在沈信家里。那沈信,是海棠的嫡亲堂叔,颇有几分家事,屋宇深邃。海棠过去,初时,潜匿在房,一住半月,没有动静,便觉胆大。一日晚间,同婶谢氏到田岸上,四围看了一遭。回至门首,刚欲跨脚进去,只听得背后有人唤道:“夫人且慢进内,小的们有话奉闻。”海棠回头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头戴红缨满帽,脚穿青布快鞋,恰像公差打扮。立住了脚,再仔细看时,却就是顾茂生家的邻舍,已经死过的。一个唤做王福,一个唤做朱佛奴。海棠一时错愕,已忘着二人是故世的了,慌忙问道:“你们那得知我在此,莫非央你来唤我回去么?”那二人一齐跪下道:“我两个特奉黄总管之命,着来问候夫人,并传喜信。日昨先到顾宅,复至盛族沈玄仲、沈秀元家,寻了数遍,谁想夫人却在这里。”海棠惊问道:“你们俱是我家三叔的邻舍,为什么把着夫人唤我?况那黄总管是谁,有甚喜信?说来全没头绪,岂不可怪。”那二人道:“原来夫人已忘记了。那黄总管,就是杨敬山家里的黄喜,近获阴府敕赐为神,掌管新丰镇后一带地方,已经赴任讫。我两个俱是上年病故的,也只为生前正直无私,幸得充在黄总管手下,做个差役。因夫人与总管尚有未了之缘,特拣在明后夜,前来就婚,先着我们问候,并传吉信。夫人请自保重,我等须索就去回复。”海棠听毕,才觉着王福、朱佛奴俱是死故的了,不觉大叫一声,惊仆于地,登时面色蜡黄,口内涎沫直滚。谢氏与沈信,慌忙扶进榻上,已是昏迷不省人事。原来谢氏与海棠一同跨足进门,独不见着王福与朱佛奴两个,只见海棠立住了脚,向空说话,觉道有些怪异。急忙跑出外边,把沈信唤得回来,那海棠已是双眸紧闭,直僵僵的横在地上了。当夜直至更余时分,连把姜汤灌下,才得苏醒。谢氏问以所见,海棠便将遇着二鬼,备述黄喜为神,准在明后夜要来就亲的说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谢氏惊慌道:“那神鬼可被他进门来吵闹的,这却怎好?”沈信却笑道:“人自人,鬼自鬼,看他怎样结亲?这也是天大的一场异事了。”曾有绝句一首,单赞那人鬼姻缘。其诗曰: 只知神女会行云,死缔生姻实未闻。 料得精灵相洽处,月寒花绮正黄昏。 海棠苏醒以后,想起前时杨敬山家,只闻鬼语,尚未见形,今却亲眼见鬼,又说就亲一事,料想决被捉去成亲,眼见得明后夜是要死去的了。越想越苦,不觉放声大哭。谢氏听见说着,也便流下泪来。当夜展转不能安寝。 将及天色微亮,便闻叩门甚急。原来是顾茂生到来,有话商议。沈信慌忙起身,延入坐下。顾茂生道:“说来实觉可怕,昨晚黄昏左右,听得门上连声敲响。问是那一个,便闻应道:‘我等是你故友王福、朱佛奴两个,快些开门,有事相告。’谁想这二人,俱是后边邻舍,故世已是一年多了。只得顶住门栓,问他为着何事。那二鬼说道:‘为奉黄总管之命,要与你家海棠结亲,烦你速往桃花庙桥,致嘱他叔婶,即日打扫客座,整备卧房,以便舆马一到,好行吉事。我等还有正务在身,不及进来相见了。’说罢,便闻东南一路,犬声乱吠,想必从着那边而去。我为此即于五鼓起身,特来相报。只索依他收拾,再作区处。”沈信叹口气道:“这是前世结下的业障,没奈何只得依他便了。”就留顾茂生相帮料理。顾茂生也为放心不下,先把人船打发回去。过了一晚,不觉又是午后。谢氏就往厨下,整理酒饭,吃饱,等至天色将暗,开了前门,即于客堂内点着巨烛一对。自家夫妇两个,连着顾茂生,俱伏在侧首厢房,以观动静。 初时,海棠扯住了谢氏,行坐不离。以后,脸际晕红,渐觉神气倦惫,隐几而卧。将至起更时候,忽闻西首马嘶人闹,锣鼓喧阗。顾茂生便踅出门外,伏在一株枯杨树下,望着对岸,只见远远的吆喝而来。那执事之盛,以至矗灯火把,前后呼拥,恰像宪司一般。更有青黄旗帜,各五六面,纱灯提炉各十余对。轿后又有两个骑马的,那头一个,顶带皂靴气概冠冕,看看相近。顾茂生仔细看时,却就是朋役好友赵敬椿,不觉大惊道:“闻得敬椿卧病未几,难道已死故了么?”那些人马灯仗到门之后,俱寂然不见,唯闻中间客座,箫管吹响。顾茂生随又潜步走进,向着窗格缝内张看。只见黄喜头上簪花二朵,身穿玄缎里子,外罩大红镶锦马衣。那海棠头戴凤冠,身披彩帔。又见赵敬椿仪容整肃,立于左首,正在那里交拜。再欲看时,旁有一鬼大喝道:“阴府伉俪,生人不得窥探。”顾茂生遂即闪了出来。直至半夜以后,方得悄寂。而茂生与沈信夫妇,亦已不胜倦怠欲寝矣。 次日,候着海棠起身,问以夜来之事。海棠道:“比着人间合卺之礼,一一相同。他来睡时,亦与生人无异,但嫌肢体太冷耳。”顾茂生又道:“可有什么说话否?”海棠道:“他说有银三百两,放在你家主卧房内皮匣里面,可央他造房居住,并置田数亩,以为薪水之费。自此便当晓去夜来,且待十年后,另作商量。又道,感承杨敬山与你家主,相待甚厚,我当重报。此外更无他话。”顾茂生才把鬼胎放下,吃过早膳,即央沈信送回,乘着便路,先往赵敬椿家探访。敬椿方在檐下坐着,见了茂生,欣然笑道:“昨晚突有一桩异事,正欲相告。弟以卧恙在床,似梦非梦,恰像身已跳出外边,遇见一位玉郎,貌极相熟,却一时间不能记忆。岂料路次相逢,再三央弟作伐,就与小弟换了色服,同至一个沈姓家内结亲。那新妇的面貌,绝肖吾兄家里的使女海棠。既而交拜之际,值有一人在外窥探,被那鬼卒厉声喝退。以后酒筵极盛,把着巨觞相劝。弟以不胜杯酌为辞,便蒙鬼卒送归。不料今早贱体顿愈,但不知尊婢海棠不致有恙么?”顾茂生以事关妖异,秘而不露,唯含糊答应而已。及至家,启匣一看,果有白金三百两。即于屋后,起建静室一间。又为置田二十余亩。自此,黄喜往来不绝,亦无他异。海棠至今无恙,人都称为奇异云。 [book_title]第十回 谢宾又洞庭遇故 诗曰: 居贫却不去千人,傲骨雄才岂俗亲。 江上载花闲觅句,杯中余酒醉留宾。 何当邂逅逢知己,每为相思惜艳春。 裘敝黑貂君莫笑,凌云终使达枫宸。 从来姻缘际遇,皆由前定,而不容勉强相求。当其时运未至,则虽有屈宋的词赋,班马的文章,董贾的策论,亦困穷拂郁,而不获舒展其志。假使一旦时来运利,不要说材兼文武,倜傥不羁之士,就是那庸儒残学,亦能高步青云,取富贵而有余。所以战国时的苏季子,起初游说秦王,书凡十上,而不蒙收录。以后卒佩六国相印。又如朱买臣,直至五十岁,方能显达。据着这般论起来,凡在我辈,不患时运未到,所患学业未成耳。假使学业果成,则虽蘅门可栖,箪瓢可乐,唯能守困待时,才是一个真有学问、真有见识之士。至于姻缘,亦与际遇一般,或早或晚,或难或易,莫非一定不移之数。常见人家居近咫尺,男才女貌,门户相当,若使议姻,岂不唾手可就。然非缘分,凭你央媒转托,着意图谋,亦必遇事阻隔,不能配合。如果缘之所在,即使远隔千里,仇如吴越,贫贱与富贵不侔,万无一妥之事,而宛转相逢,卒谐伉俪。所以古语说得好: 姻缘不用强求,全在赤绳一系。 说话的,为甚讲这一番议论?只因先朝末年,曾有一桩奇异的故事。那人姓谢名嘉,表唤宾又,直隶苏州府吴县人氏。父讳玄锡,曾举乡荐,与无锡杜公亮是同门相厚年家。宾又方九岁时,父即见背,只有继母常氏在堂。那一年宾又已是一十九岁,虽称饱学,只因家业飘零,未曾入泮。就是姻事,亦尚蹉跎。那宾又偏自抱负不常,眼空一世,遇着亲族故旧,谈笑自如,并不道及家内缺柴少米,亦未尝露出羞涩不豫之容。自八股以外,更有三件癖好。那第一件是诗,每遇清风入座,明月在窗,以至知己谈心,山水得意之处,他便拈题缀咏,竟日构思。人都笑他废时失事,妨了正业,他却道是诗以涵养性情,只管终日埋头,死读那几篇时艺,弄得心枯意索,有甚好文字做出来。必须借着吟咏,阐发那做文章的巧思。况文章所以取功名,古作所以垂不朽,宁特无所用心。比之博奕者耶。那第二件是酒,道是酒以与人合欢,宁可不饮,不可饮而不醉。其或良朋在座,或送别旗亭,或风清月白之夜,此时无酒,何以寄怀。所以遇酒必饮,饮必尽量,但不至沉湎颠倒。如刘伶、杜康之已甚。那第三件是美色,道是娶妻欲以偕老百年,宁可终身不娶,不可娶而懊悔。必须贤德足以主频蘩,才色足以冠一世,方称窈窕淑女,而不负寤寐之求。曾读《会真》一传,窃怪那微之寡情。始遇崔氏则倩托侍婢,诱成私媾,以后娶了韦氏,便把崔莺抛弃。反说道:“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又引桀纣为戒,岂不有甚于钓者负鱼,猎者负兽耶。吾若得遇美媛如崔氏,一与之盟,终身不改。但恐此地非蒲东,命薄无奇遇耳。”只因有此三件癖好,人都道他是个狂士。谢宾又亦欣然以狂士自负,每每笑道:“昔之狂者,曾有一个陆通,今之狂者只有一个谢宾又。若有道我是个狂士,真知己也。” 一日,有长沙府太守贾彬,差人致书一封,邀接谢宾又到他任所。原来贾公与玄锡,亦系相好同年。闻得宾又家事浅薄,所以接他到任,思欲寻事眷顾。当下谢宾又拆开来书,看了一遍,心下亦觉欣然。但以继母在堂,无人侍奉,兼虑路途遥远,缺少盘费,便向卦肆中求问一课。那卜者将卦筒摇了几下,取钱布成一卦,即判道:“拆拆单拆拆拆,乃是充宫谦卦。谦者退也,按易六五,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若问出行见贵。据着易理断论,必说道‘驿马不动,主有阻隔,即到彼处,必难见贵。’独我细详爻象,兄弟独发,那出行之意已决。虽则所之之地,贵人不得相会,然于无意中,别有一番际遇。就是功名姻事,皆在此行,宜以速去为妙。”谢宾又主意遂决,即日收拾行李,辞别母氏,带一小厮文寿,起身前往。一路经过之处,遇着名山胜境,俱有题咏,不及备记。 不一日,已到了长沙府,正欲进城,忽听得路上往来经过的人,俱纷纷说道:“好一个清廉正直的尹察院,把那贾剥皮参了一本,奉旨拿问,差着八个校尉到来,想必就在今日起解,真是万民称快的了。”原来贾知府又贪又酷,致被新按台出本参劾。谢宾又闻了这个消息,暗暗惊异,连忙进入城中。贾彬已到察院内开读,等了数日,不及一会,仅得相赠盘费银一十二两,心下不胜纳闷,遂即起程。 一日傍晚,舟次洞庭湖,随着众船泊于浦口。当夜月色澄清,风恬浪息。谢宾又推起篷窗,靠着船舷,独自把酒。慢慢饮了一壶,想起跋涉一番,竟成虚望,黯然叹息道:“想必是我运蹇,以致带累了贾年伯。但那卜者许我,别有一番际遇。据我想起来,只此信宿而归,不知际遇在那里?眼见得又是不足信的诨话了。”自嗟自叹了一会,遥望那七十二峰,黛色连天,浩浩茫茫,碧波万顷。不觉诗兴陡发,朗吟绝句二首道: 日落长沙水拍天,来时曾此泊矶边。 宁知归路凄凉甚,木叶萧萧起暮烟。 其二 白云何处是湘娥,渺渺愁余向碧波。 泪湿青衫肠已断,隔船休唱竹枝歌。 吟咏方毕,忽听得左首船上有人唤道:“隔船那位吟诗的相公,家老爷相请过船一叙。”谢宾又正在无聊之际,也不问是什么官员,遂即跳过船去。走进舱内,只见那个乡绅,阔面修髯,头戴方巾,身穿便服。见了谢宾又,揖毕坐下,欣然笑道:“老夫为着皓月当空,一望千里,波光万顷,郁郁晶晶,所以夜深未寐。拟欲援琴消遣,谁想忽闻佳咏,使我愁思顿开。愿闻高姓尊名,贵乡何处?”谢宾又欠身答道:“晚生姓谢名嘉,贱字宾又,直隶姑苏人也。”那乡绅又问道:“令尊为谁?”谢宾又道:“先父讳叫玄锡,曾领南畿乡荐,只今弃世已久。”那乡绅踊跃而起道:“原来就是谢家年侄。自从令先尊仙逝之后,音问久疏,谁料今夕邂逅相逢,愈觉可喜。”谢宾又亦欣然道:“每闻先父平生契厚,只有无锡的杜老年伯,可即是否?”那乡绅道:“老夫即是杜公亮,与令先尊幸属同门。犹忆清酒吊唁之日,老年侄发尚覆眉,岂虑一别十年,忽尔长成如许。近来家事如何,可曾入泮,此行有何佳况?愿为老夫一一言之。”谢宾又便将父殁以后许多蹭蹬,并到贾知府任上的事,备细述了一遍。杜公亮怆然道:“原来年侄如此不幸,老夫亦因不合时宜,谢事回去。既获一同返棹,愿到敝居暂留数月。年侄才高八斗,何难博一青衿,然或有可效力之处,俱在老夫身上。”谢宾又慌忙谢道:“萍水相逢,荷承老年伯许以青眼盼睐。归既无聊,愿获长侍左右。”杜公亮大喜,即令从者暖酒对酌。既而饮至夜分,联吟一律道: 青山历历水悠悠,(杜) 水接山光一色秋。(谢) 此夜独怜逢皓月,(谢) 故人忽喜共扁舟。(杜) 萧条落木随风下,(杜) 散乱归鸿逐渚留。(谢) 歌罢酒阑犹未寐,(杜) 乡关回首不胜愁。(谢) 吟毕,杜公亮欣然笑道:“月白风清,获与贤侄晤对,诚不负此良夜矣。”于是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谢宾又也不过船,便: 相与枕藉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是早五鼓挂帆,不一日已抵无锡,把谢宾又留寓于厅后之西楼。楼之外即系内花园,园中有桥、有池、有轩、有台,自牡丹亭过西曰芍药圃。芍药圃之后,有一大厅,颜曰迎燕堂。堂之左侧,双角门内,即系内室。原来杜公亮的正夫人毕氏,只生一子一女。子名启祥,年长一十九岁。女名仙癿,亦已及笄,生得如花似玉,识字能诗。杜公亮于诸女中,独加钟爱,所以仕宦求姻,纷纷不绝,而公亮莫之许也。 闲话休提,且说谢宾又。自寓无锡半年,忽传宗师岁考,发牌到县,示期先考童生。谢宾又的才学既优,杜公亮又致书力荐,遂得县取第二,府试第七。俄而宗师考过,竟领了本县批首。杜公亮大喜,即日置酒称贺,谢宾又亦觉十分得意。当夜席散归房,于烛火之下,提起兔毫,向粉壁上题诗一绝道: 历尽芸窗已十年,春风方不负青毡。 广寒纵有云梯在,未必嫦娥即见怜。 自后,谢宾又文誉日盛,远近时髦,无不担簦携笈,投剌访谒,一时间推尊为文坛领袖。杜公亮回进后房,对着夫人亦每每称叹不止,以为必中之才。那谢宾又三字,不觉渐渐的传播在杜仙癿耳内。杜仙癿年已及笄,不无吉士之慕。遂悄悄的唤问侍鬟:“那生文才既妙,态貌如何?”婢女中有一彩燕,年已过时,日常在外行走惯的。便接口笑道:“若说起那谢秀才的风流隽雅,真今日之潘安也。”杜小姐听说,微微含笑,自此留在心上。 话休絮繁,忽一日,杜公亮同着宾又,出到朋友人家赴席。时已过午,杜小姐唤令婢女,扃闭仪门,假说厅前看菊,潜步至楼。只见谢生的卧内,壁挂素琴,案堆书史,床上绣衾文枕,兰麝余香。回首看那壁上,即所题历尽寒窗一绝。字带龙蛇,句敲珠玉,哦咏数遍,不觉技痒难禁。便研墨濡毫,捡出残笺半幅,次韵一章曰: 文章独步十余年,岂久灯窗坐冷毡。 若使蟾宫亲折桂,嫦娥须为玉人怜。 杜小姐将诗和毕,便欲搁笔下楼。忽又转道:“若不写着名字在后,使谢郎看见,岂知是我所和。”沉吟了半晌,即于诗后书着七字道:“杜仙癿次韵偶题。”把来折成方胜,放在砚匣底下。将次下楼,心下忽又想道:“我以一时意兴所至,偶前和题。倘或谢郎不揣其故,将谓我有他意了。况女儿家字迹,亦岂可轻易付人。”正在徘徊之际,忽值夫人连声催唤,遂急忙忙下楼进去。 当晚,谢宾又将及点灯时候,带醉而回,和衣上床。睡至更余酒醒,复又起身,把那残灯挑亮。正欲展卷,忽见砚匣底下,露出草书一行。连忙取出,朗诵一遍,不觉笑道:“我闻仙癿小姐,乃是杜老年伯钟爱之女,才貌两绝。我慕之久矣,岂料今夕亲获琼瑶,我谢宾又好不侥幸。只是老夫人的慈教甚严,兰闺迥隔,何以得降仙軿。况观诗意,感承小姐把我十分冀望。我只道孤生一世,谁想谢宾又的三个字儿,竟得传在那玉琢成、粉捏就的知音耳朵之内。他道蟾宫折桂方近嫦娥,分明许我得中之后可以联姻。天天,若肯平空付我一个举人、进士,便得与仙癿小姐作配了。”又低首沉吟了一会,不觉情兴勃勃,再将前韵,吟成一绝道: 自寓西楼已一年,清风淡月伴寒毡。 何缘亲把香车降,邀得嫦娥纸上怜。 吟毕,又把仙癿之诗,朗朗的哦了数遍,和衣睡倒,自言自语,整整一夜不寐。清晓起来,梳洗毕后,徘徊于步檐之下。也是事该凑巧,只见彩燕鬓发蓬松,手中拿着两枝菊花,笑嘻嘻的从外而来。谢宾又向前一揖道:“敢问姐姐,这菊花儿可是送与小姐插戴的么?”彩燕变色道:“谢相公好不扯淡,我自折花,何劳动问。”谢宾又道:“小生偶有一首诗儿,要烦姐姐转送与小姐妆次。”彩燕道:“谢相公,你一发痴起来了。我们老夫人治家严肃,小姐操凛冰霜,这字迹儿可是轻易传送得的么?”谢宾又道:“姐姐分付极是,小生亦不敢造次唐突。只因昨暮赴席回来,亲见小姐的珠玉在案,为此斗胆辄敢奉和请教,并无他意。谅小姐亦不致见责。”彩燕听说留诗一事,想起仙癿曾经几番相问,未必无心。便假意儿推了一会,接诗放在袖中,急忙带进绣房。候着仙癿梳妆毕后,就把谢宾又再四央他传递诗笺的许多说话,备细述了一遍。杜小姐接诗看毕,低声说道:“好一个轻薄书生,何孟浪至此。幸得是你,若遇着一个不解事的,险些些弄出一桩天大的事来。我只索再做一诗,着你将去叮嘱他一番,今后切宜谨慎,不可胡思乱想,再有什么诗儿传递。”便提笔一挥,顷刻间已做下了绝句一首,付与彩燕。彩燕即又乘间潜上西楼,谢宾又欣然笑道:“姐姐此来,必有好音见惠。”彩燕从容传至仙癿之命,并以诗递过。谢宾又拆开细看,原来仍用前韵。其诗曰: 绣榻花深岂问年,曾无消息到青毡。 请君绝却闲思想,风雨孤灯且自怜。 谢宾又看毕,笑谓彩燕道:“小姐诗中之意,我已了然,备知其详。更有一诗,烦劳姐姐为我善言回复。”即捡出素笺一方,连真带草,登时写付彩燕云: 羡杀盈盈二八年,春风深护绣花毡。 谁知独梦西楼客,空抱相思倩月怜。 杜小姐看毕,掷诗于几,怅然不悦道:“若真狂士也。今后出入,汝宜慎之。倘再欲挽汝说话,并有什么笺纸传寄,必须坚却。若或仍为带进,我必告知夫人矣。”彩燕连声唯唯。自此,月余无话。忽一夕更深人静,霜月满窗。杜小姐独自靠在雕栏,远远听着雁声嘹亮,不觉有感于怀,再拈前韵,赋诗以自遣云: 香闺寂寞自年年,花影空教上绣毡。 此夜断肠拈咏处,拂栏惟有月相怜。 吟罢,取出薛涛笺一幅,端楷细书。次日早起,密令彩燕持出,以付谢宾又。谢宾又展开一看,不觉欣喜欲狂,抚掌笑道:“细观此诗,小姐之芳心毕露矣。”即赓原韵一绝,嘱令彩燕持报云: 未获相逢已问年,更传芳信到寒毡。 殷勤分付楼头月,早为琴心一见怜。 诗去数日,杳无信息。 一日中午时候,忽闻彩燕笑声,连忙趋下楼梯,候至厅左静处,备以衷曲相告。彩燕道:“郎之心事,不待细言,妾知之久矣。但以重门杳阻,莫言其他。惟郎卧后之北窗,即小姐房外之中庭也。虽则锁闭,我能窃钥付君。今夕人静时,可悄然开锁,将窗半启。妾当邀着小姐到庭,行于月明之下,饱睹花容。此则为郎效力之处,其余非妾所能副命也。”(原书下缺) [book_title]第十一回 杜仙癿燕翼传诗 诗曰: 姻缘遇合何所凭?只在绵绵共有情。 海可枯兮石可烂,惟有情根不可断。 失身细柳命莫苏,燕亦相怜俛首呼。 子卿雁帛不足信,此诚目击非虚无。 君不见,虞舜南巡二女哭,至今斑斑泪满竹。 当下谢宾又听着彩燕说罢,不胜欣喜道:“小姐深藏闺阁,何异天上仙姝。我以风尘下士,得一饱睹足矣,还要想着甚来。“既而彩燕去后,将至黄昏人静,轻轻的开锁推窗,屏息以俟。停了一会,猛听得门儿开响,只见杜小姐轻移莲步,走下庭除,彩燕与众丫鬟一齐随步出来。那一夜,恰值月光如昼,谢宾又仔细一看,那杜小姐果然生得如何?但见: 温柔态度,绝如杨柳更妖娆。洁嫩丰庞,仿佛桃花还艳丽。鸳鸯铺锦拖着地之罗裙;鸾凤衔珠披垂肩之霞帔。眉纤纤而若画,发绕绕以如云。漫云秀色堪餐,果尔胡然若□。正所谓:凭伊窈窕神难似,纵有丹青画不如。 杜小姐立在阶除,说说笑笑,徘徊了半晌。顾谓彩燕道:“虽则水蟾可爱,怎奈冷露欺人,进房去罢。”众丫鬟遂一哄掩门而进,但撇下半庭香露。顷刻间,已是重扉杳隔。谢宾又凝坐移时,便即将窗锁闭,慨然叹息道:“小姐,小姐,你自有众鬟簇拥,何愁寂寞。却怎知独眠孤馆,夜长似岁,何以发付小生。”自言自语的嗟叹了一会,不觉隐几而卧。矇眬之间,忽闻低声唤响,急忙启扉相问,却是一个娉婷袅娜,二八丽人。仔细看时,原来即是杜仙也。便深深揖道:“深愧谢嘉,才微貌寝。荷蒙小姐错爱,屡以佳章见晤。今夕又获亲降云軿,此恩此德,使小生何以为报。”杜小姐低鬟微哂,徐徐应道:“家严为重君才,兼以年家世谊,所以馆君西席。则妾与君,实与兄妹相若,故特乘此良夜,潜出深闺,拟与足下剪烛一谈,幸勿疑有他意也。”谢宾又笑道:“小生饥渴之思,已匪伊朝夕。今既相会,可谓天从人愿。若使遇而不遇,其如窗前明月何。”伸手挽着仙的衣袂,仙半推半阻。将在绸缪之际,忽闻彩燕厉声叫道:“小姐快来,夫人寻唤不见,正在那里发恼哩。”杜小姐惊得面色如土,慌忙回身就走。谢宾又亦急急的送至扉边,被着门槛一绊,忽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想起梦中绸缪情态,不觉愁怀愈炽。赋得小词一阕,以自遣云: 昨夜月华满地,亲见兰闺姝丽。真有杨柳轻盈,桃花妖媚。回越寻常,岂浅白深红而已。 欲把洛神赋拟,翻入巫山梦里。正欲牵幌从容,怜香旖旎,咫尺天涯,恨彩燕将人惊起。 ---右调《隔溪花》 其年流贼攻陷全楚,朝廷降旨,起用内外大臣,杜公亮连升三级,以大理寺钦召至京。期限难违,即日束装就道,以俟到京之后,另将家眷择期赴任。当晚置酒,与谢宾又作别道:“老年侄学业已成,今科秋试,决当奏捷。幸获久留舍下,因值老夫俗事多端,失于朝夕请益。今又忽膺内召,虽愧迂儒浅识,只堪于林下栖迟。然以圣恩际重,敢惜犬马之力。但欲相屈贤侄一同北上,一则钦限严促,一则槐黄伊迩,所以留在敝居,且俟夺标之后,再容专人相请。”谢宾又再三谢道:“侄以驽骀下乘,谬荷老年伯破格垂恩。自揣庸愚,莫能图报。兹喜荣膺简命,指日台辅可期。本欲随附至京,以图朝夕省侍,奈缘学道录科在迩,愿俟老年伯荣觐之后,即拟趋聆严范。但骊歌既在明晨,小侄亦不敢再居潭府。”杜公亮道:“非敢屈留,欲使尔之诸弟,获切磋之益耳。”遂向启祥、启祯、启瑞三子道:“我奉简书,不及在家指点尔等入试。故特强留宾又,在□□□□□□明二三场策论,未曾习熟,须要质疑请教,毋得师心自误,以负尔父之望。”于时将及更余,谢宾又不敢久坐,即便起身告退。至晓,同着启祥等三子,一直送到二十里之外而回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