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瑶华传
[book_author]丁秉仁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77748
[book_dec]清代白话长篇神魔小说,十一卷四十二回。题“吴下香城丁秉仁编著”, “茂苑尤夙真阆仙评”,首有尤夙真,冯翰等序,作者自序,作者丁秉仁,书叙明末福王女瑶华,乃南山雄狐转世,自幼好道,拜剑仙无碍子为师,修文习武。时福王因出师不利,奏明崇祯帝,由瑶华带兵入川,生擒敌首奢崇明,班师回京,被封“宣文耀武一等坤德侯”。后与周君佐结婚。瑶华因嫌君佐粗俗,常令婢女梅影代己,己则随师无碍子云游天下。无碍子嘱其一戒骄贵,二戒沉湎,三戒浮躁。后至峨眉山空空洞,脱却凡胎,修成剑仙。本书虽叙明末事,但不依史实,多言灵怪,号称劝世戒淫,而独于淫秽描写为多,格调低下。有涛音书屋刊本,约刊于嘉庆间,有嘉庆八年(1803)自序。另有道光十八年(1838)刊本及道光二十五年慎修堂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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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香城者,姑苏之名彦也,恂恂儒雅,霭然可亲,万象包罗于胸次,古今融贯于毫端,每出绪余,遂成卷册。惜其优于才而穷于遇,然著作宏富,香城当不穷矣。所著《瑶华传》一书,余于庚申夏日,在温陵传舍偶见一斑,兹寄迹三山,复向香城案头携来,得窥全豹。既已独出心裁,不落寻常科套,且自始至终,虽头绪甚繁,而其间情文相生,回还照应,竟能一气呵成,恍若天衣无缝,深佩学术自有真也,因援笔而为之序。
嘉庆乙丑上元武进冯瀚苇村漫题
自序
或问鉴世间莹莹碌碌,旦晚不惮烦劳,而了无休息,此为何耶?曰:总不离酒、色、财、气四事耳。然四者又孰重?曰:尤重于色。何以起之?曰:余幕游而历览者,将及四十季,天下所不至者,不过六七省。所止之处,常阅录囚秋谳,为女色事十居其七;财则十居其二;至酒气二事,仅及一分。可见“色”之一字,犯者尤重。故吾先子不云乎:未有好德如好色者也。先圣一言,可垂万世,于此可见矣。迨按其所犯,乃尽然无制者,且皆知而故犯,乐此不疲,虽罹分身惨戮,亦所甘为,彼不知尚有身后妻拏之报,复尤甚于身受,岂不痛哉!每见恣情恋色,视如常经,谏而不悟,辄为之忿懑,意欲效世之刊刷,如《太上感应篇》、《敬传录》以及《戒淫》诸文,广为施送,窃恐此诸老生常谈,说志与说质,如不寓目何,不但无益,反恐污亵字纸。因特假借一事,谬撰因由,于客馆公余之暇,酒阑人静之时,自剔青灯,酌为编录,如是者自己未夏至癸亥冬,寒暑无间,积四载而始告成。先于漳郡忽晤同窗阆仙,互相考订,复加评语。继承社友孙星躔两审校阅。又得邱仰斋代为誊清,并缀后序,有似乎成书矣。其间虽亦有荡心悦目之事,无就于引人入胜之意,当赖同好诸君子共发慈心,再加□铴沙石以琢磨之,俾痴迷者得燔然悔悟,于百行不无又有加焉。
嘉庆八年仲冬月英下丁秉仁香城书于福塘官舍。
弁言
余一身落落,四海飘零,亦自莫知定所,由楚而至豫章,再由豫章而游三浙,今且又至八闽矣。每到一处,哄传有《红楼梦》一书,云有一百余回,因回数烦多,无力镌刻,今所流传者,皆系聚珍版印刷,故索价甚昂。自非酸子纸裹中物可能罗致,每深神往。
[book_title]第一回老狐禅微言皆中小妖魅改念受诛
长短句古风曰:
不说鬼,不说人,只说狐狸前后身。前身能守乃祖训,何来罪孽如鱼鳞。雄狐欲速,雌狐愿后,但须识得机关透。雄者不察,雌者知言,言俱入禅中彀,只争一念之差池,致使风人握笔闲穷究。
凡走兽中之最灵者,莫如狐狸。出世儒,知瞻邦,四方经营窟穴,窥人辄生忻幸心。每欲窃效,故常攫塚中骷髅,顶于其首而望月求,似非有以遵之也,盖其天性使然。稍有知觉便思媚人,黄河以北尤多。雄狐媚女人,雌狐媚男子。其修炼深者,则能幻化人形;道行不足者,止能乘人梦寐而祟之。年深月久,竟可白昼幻形,交接应酬,与常人无异。
闻北五省,有持本行贾者,惯在市廛之经纪,颇能辨识之,只不可道破。或遇酌筹货价低昂,预计年岁丰欠,将言探之,确有效验。此则修有德行而归正者。其次则惟媚人为事,每亦被人求善敕勒之术者,往往戕其生命。亦有可以抵御而逃窜者,莫可测其行径。
江北亳州与安庆毗联,其地有座南山,皆高崖峻岭,但系荒山,并无所产。其中毒蛇猛虎,狐群兔队,各安其族类,除了猎户,罕有人到。这里面就有一伙狐狸,最称蕃盛也。不知几千百年修有道行者,则远窟穴而另入深山。修而未成者,亦有游道远方。稍有知觉,而将欲修炼者,则尚处其中。以下凡无知识者,不计其数,无非窃食肆淫,安其常性而已。
凡山之高远者,无有不具灵秀之气,如人处其中,则钟于人,此山因无所产,无人开辟,其灵秀之气,则钟于禽兽矣。此山惟狐狸最盛,这几千百中也不知修出多少狐属。但山灵之气,亦只有这许多,渐渐拔去,少不得也渐微薄。成道者自然越修越进,而近今族类,自不能如前数百年之道行高深矣。现在所存,不过是些将欲修炼而未成者。内中一狐,竟被其苦修而得其觉,不屑与众无知识之类同处穴中,将欲远离而入深谷。尚有一雄一雌,略有知识,见其欲去,亦有希冀之心,叨其底蕴。那将去之狐道:“我的道行狠浅,所以要去之意,一则要潜修养真,二则曾闻那前几辈的老祖宗在此说过,隔数百年后,此间恐有劫数到来。但不知如何劫数,可是这几年上的事,所以要去请问请问。你们若要讨论修炼之法,可同我到彼一问,再无不肯教导之理。”那一雄一雌听了,甚觉有理,遂一同启行前去。
那将去之狐又道:“我稍得道术,行法不同,恐你们赶不上。我先对你们说了,往西望去,有白云遮护的那个最高的山头上,就是我们前几辈的老祖宗修炼之处,你们只管上去就是了。”说罢腾空而去。这一雄一雌两个狐狸,看了那个的光景,十分羡慕,于是修道之心十分坚固,虔虔诚诚的趱行前去。
也不知走了多少日子,这一天已到山脚之下,望上去约有整百里之高。这两个又歇息了一两日,才发狠的上山。真个千辛万苦,方到得山顶,果见有个倒败的草棚,面前的荆棘足有一丈多高,无路径可入。周围走了一转,只有北面的荆棘似乎拔除了些,可以容身入去。他两个想道:必是同来的那个先来请问了。遂就照这一条路进去。走了一回,方见有个老狐,跏趺的坐在草棚之下,身子还是原形,惟毛片纯黑了,黑毛里又生出些长白毛来,约有五六寸长,闭目冥坐。那雄雌二狐见了,即时伏地,把心上的意思祷告了一番。只见那老狐醒过来了,便问:“你两个也是我的后代子孙么?”那雄雌二狐答应了。那老狐道:“你们方才祷告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但是修道这件事,也同江流之水,日趋日下。记得我的上几辈修炼道行,甚觉容易,如今证入仙籍的早已成功了。其次脱离躯壳,逍遥海山之上,何等乐逸。我们这一辈,也是一般的苦修了数百年,连这皮毛都不能蜕去,可见一辈不如一辈。我想大千世界,第一算天地人三才,第二算龙凤龟麟四灵长,第三就算我们族类最称灵异,天付其性,不思而得,若就出世潜修,自易入道。无如近今一辈,日惟窃物适口,畏难喜乐,并不想要脱离畜道,故修炼成功者少,仍入轮回者多。若再造下些力,只在屈身降志,耐性受劳,留心访一位仙真,师事服役,曲意奉承,希冀得其欢心,求其传授元妙,再加刻苦工夫,得其耳提面命,较之自为揣摹者,究竟易入,且得真诠秘要,可免雷霆之击。”雄雌二狐道:“但是我们形体丑陋,仙真不肯收录,为之奈何?”老狐道:“我属要仙真来物色,那是必无此理,所以说要耐性受劳。我挨身进其洞府,何敢即时是望其收录。须要不待驱遣,而自为其致力,不烦绳督,而守其清规。彼仙真岂无心者哉?必有恻怜超度之心,那时日亲其侧,至于刻不可离焉,岂有不收录之理?你们不听见洞宾仙师,有个柳树精服役之说么?”
雄雌二狐道:“这个也曾听见过。还有那第三层,一发请求指示。”老狐道:“那第三层就不脱我属的行径了,这只算得旁门左道,倘得气候,仍须积功累行,可复前愆,亦未为不可。如雄的媚得一百个童女的元阴,补我的阳气,亦能幻形解脱,雌者媚童男亦复如是。但总非正道,且生命有在呼吸之间者,不可不防。”
雄狐道:“如童女有何作为,乃有性命之忧?”老狐道:“童女本无作为,但自有父兄辈保护,倘被知觉,岂肯干休,必致访求有道术之人,作法行诛。还有一等剑仙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此皆意中事也,岂非性命之忧乎?”
雄雌二狐道:“这三层修道之底蕴,已蒙指示,子孙们自当遵奉潜修。但闻得所居山中,这数年内将有劫数到来,不知如何趋避,还望老祖宗一并示知。”那老狐道:“这劫数两字甚费解释,如上天杳杳冥冥,可以无虑了,然也有混沌之时,这混沌就是上天之劫数。如地兀然不动,但也有沧桑之变,沧桑就是地之劫数。在人的劫数更多,如改朝易代,就是天下的劫数;猝遇谋叛锋刃,便是一方的劫数。又如疾病灾伤,就是一身之劫数,也是趋避不来的。只消存心向善,虽有劫数到来,也轮不到他身上,这就是趋避的法子了。”
雄雌二狐听了老狐一番议论,甚为欢喜,遂即拜辞。老狐道:“你两个来此也觉艰辛,我如今教你们倾刻到家,免得途路奔走,可好么?”二狐听了更自欢喜,又叩谢了。
老狐站起身来,在地下挝了一把土,默诵了一回,遂对二狐道:“我这法叫做土遁,于奇门遁甲内学来的。我把土往前一洒,你们跟着这土往前纵去,倾刻可到巢穴之内。这是学道的入门第一法也,教你们得知修炼的妙处。”雄狐道:“老祖宗何不把此法教导了我们,岂不更好?”老狐指着雄狐道:“你存心急燥,恐难入彀,况你一些影响全无,就想要学这个法子,你没有静心,就传法子与你也不效验,下次要改悔才是。”说罢将泥土往前一洒,他俩个纵身跟去,真个转眼之间,已到巢穴了。二狐惊喜非常,又望空拜谢。
雌狐道:“得有道行,便如此神妙,这真不可不修。”雄狐道:“老祖宗说有三个层次,你意中要遵那一层?”雌狐道:“自然第一层最好。”雄狐道:“好是好,只是成功不易。”雌狐道:“拼着熬清苦,管他易不易。”雄狐道:“第二层也还可以,也不过是耐些勤劳。”雌狐说:“这却不犯着,虽成了功,只落得下贱出身。”雄狐道:“我想第三层不但不受清苦,不落下贱,还得多少的受用。”雌狐道:“这只好让你去干。”雄狐道:“怎么你就干不得?”雌狐笑道:“所以要修道者,原要脱离畜道,若我们要去媚一百个童男,岂不是同人间的娼妓一般了。他虽是人,实与禽兽无二,我虽是畜,却羞与为伍。我的主见定了,你要遵那一层,你自作主见便了。”说罢,自往窟穴内遵法修炼去了。
这雄狐听了雌狐的一番议论,甚觉有理。若行第三层的法子,又恐有性命之忧,只得也随着雌狐一同修炼。
差不多也修炼了百余年,虽未深得道行,而物理常情,日见通达。雌狐则心志弥坚,而雄狐则时生急燥。又隔了几十年,忽然改变,做起第三层的法子来,果真得多少受用。先还在近处采取童女原阴,以后就渐渐出远了,这数百里中,俱已采遍。屈指算来,已有八十多个童女,一百之数所亏无几,可冀成功,甚觉得意,于是时刻留心,将图圆满。此时约在前明嘉靖、万历之间,且搁过一边。
再说有个官宰,姓许名青选,江南人氏,本是个富户,因这几年屡遭饥馑,割舍家财,报官赈济,如此者不止一次,大吏将他名字入奏,就奖赏了一个同知职衔。以后家业凌替,无以为生,只剩了这个职衔,因思不如降级补个实缺,也好养活家口,遂去面求大吏。因他乐善好施,以致家道式微,就应许了,代他奏闻,朝廷也就念他前番这段好意,准了以通判选用。这是特旨人员,自比他途选得迅速,不过半年之间,选了大同府通判,十分欢喜,遂谢了大吏,收拾赴任。
这许通判本无子嗣,只有一女,名唤凤姑,年将及笄,尚未字人。挈同夫人周氏,又有妻舅二人,并家人仆妇辈,一共十五六口上路。先自水路起行,到了浦口,遂雇下骡驴夫轿,一同起旱,欲由河南省城,再至山西,直抵大同。
行了数日,这日过了信阳关,还是下午光景,驴夫们说可以赶过亳州,到尤家镇腰站上驻宿。于是匆匆趱行。但见路上多有水洼,问起土人,知为黄河发水,方才消涸。瞬息间已过了亳州,再行四五里,日将啣山,路上泥泞难行,牲口都有滑倒者,驴夫们要觅一处所歇下,许通判忙道:“我们眷属多,不便随路住宿,必要找一妥当寓所才歇。”驴夫们道:“老爷放心,这条路是我们走惯的,包你安稳。”又走了数里就住下了。
那许通判出轿来一看,是几间破草屋,家人们已在那里喧嚷说:“这几间草房,我们如何住得下!”要催着驴夫们到下站去,众人只是不肯。那做官的看见旁边有几个老者在那里闲话,就上前问他们道:“前途可有好店么?”那老者们道:“这一站只有这些草房,下去要到龙家镇才有歇店。老爷们有这些眷属,这里如何住的下。我替你们想,离此五里多路,有个尼姑庵,还宽绰些,可以住宿得的。”那许通判听了,就叫驴夫们赶上尼姑庵去。驴夫们问那些老者道:“你说的可是前面的再生庵么?”老道道:“正是这个庵。”那些驴夫轿夫一齐嚷起来,道:“这庵里常常有强盗来打劫,倘有失事,岂不累我们吃官司么!”那些老者笑道:“你不要着急,从前果真住不得,如今那庵里来了一个师父,十分慈悲,又好道行,强盗上了一次以后,再不敢去惹他。你们放心,只管去住宿。”驴夫只是不信,那许通判道:“你们虽是走熟的,那有他们住在此的得知详细,你们若不前去,难道就这露天里住下么?”驴夫们无奈,只得勉强上路。不过走了五六里,已到庵门口,天已将黑,见家人们同一个老尼在门伺候,即时下轿来与尼姑礼说。那老尼倒也和气,遂请家眷下轿,一同进去。一面令家人卸下行李驮子,自己走到里面,看是五间大殿,殿上佛龛内供的是送子观音,两边都有厢房,还有厨灶,可以做膳,遂各占住房头,搬入行李,一面赶着做饭。
周氏同凤姑被老尼邀入禅房闲话,不一会晚膳有了,周氏同凤姑已从里面出来,遂就房间内一同用膳。周氏道:“里面有一个后生女人,生得甚好,也会做人,却不是尼僧。”许通判道:“既不是尼僧,在这里做什么?”周氏道:“我也问过,他说是带发修行的。”凤姑道:“母亲问他年纪,他说五十多岁,脸还粉嫩,绝标致的。”许通判道:“怪不得前头店里人说他是有道行的。”周氏道:“我看他不似寻常女人的样子。”许通判道:“他可曾穿耳裹脚?”凤姑笑道:“爹爹错会意了,母亲说那师父行动居止来得异样,那装束打扮也同我们相仿。”许通判笑道:“真个我错会意了。”
说话之间,膳已用完,各人收拾铺陈睡下,那做官的又到妻舅房中看了一遍,才回来闭门就寝,他另在一铺,路远辛苦,倒下就睡着了。周氏和凤姑慢慢的收拾安寝,暂且放过一边。
再说这个尼庵的处所,离龙家镇尚有四五十里,此处正是那雄狐出入之所。适才凤姑的轿子歇在草屋边的时候,早被雄狐瞧见,一等人静就来魘魅。其时凤姑虽也辛苦,尚在将睡未睡之时,忽觉一阵骚气扑上脸来,正要侧入里床,才欲转侧,即有一物魘住胸口,十分气闷,又觉用手来解他的小衣,心上却也明白,急急用手阻挡,那知再抬不起,已被他退去小衣,渐有一物直抵其si处,十分着急,尽力叫喊,只不能出声,继而渐渐昏迷,竟不知所之了。
一宿已过,鸡声初唱,驴夫们催起身,众人烧水备点心,一面收拾行李,将次完了,才来上房,请做官的起来。周氏听见,亦即穿衣起身,忽然不见了凤姑,房内即时喧嚷,妇女们接二连三的来请,许通判急急走进房来,周氏忙道:“凤姑不知何处去了?”许通判道:“胡说,同住一房,那会不见?”大家都道:“现在没有在铺上。”许通判忙持灯烛,往铺上一照,只剩下了衣裤,并不见个人影,不觉大惊失色,究不知是何缘故,遂叫妻舅家人们找寻,毫无影响,急得周氏叫苦起来。驴夫们听说,也各称奇。早惊动了老尼,开门出来,问了详细,也代他们各处寻找。那许通判便也两泪交流,呆坐不动,周氏就大哭起来。
其时天已发亮,忽见老尼急忙赶出来,拉着周氏道:“夫人快来!”周氏觉得有些蹊跷,急住了哭,随着老尼趋入后殿。老尼一边走一边告诉道:“不知你们小姐,怎么赤条条的睡在后边菜园里墙脚下。”周氏听得心慌,急急令老尼领着,七折八曲的走出厨房,才到菜园,果见凤姑还倒在墙下。丫头仆妇也随同进来,一齐上前,将他抱到厨房内一个空板床上,周氏赶近身来,周围细看,幸无伤损,惟si处有些红肿,还有血水流出,人似昏迷一般,口角边白涎糊住。按其胸口,倒还温热,忙令丫头取了衫裤,替他穿上。许判也进来看视,竟不知是何缘故,各人呆看。老尼便叫妇女们取滚汤来灌救,又去请那老师父出来,许通判只得避出去了。周氏急将凤姑夜来之事一一说知,那老师父也不言语,走到凤姑睡的板床前,看了一看,向脸上喷一口气,遂令老尼引至凤姑昨晚所卧之处巡视了一回。忽闻凤姑醒了过来,倒在周氏怀里,号啕大哭,意欲寻死。这老师父悄令周氏私下问明昨所遇缘由告知,周氏急忙阻住凤姑哭泣,问了情由,托老尼转告老师父。
去不多时,只见那老师父从房内走将出来,怒容满面,大声的说道:“我在这里,这逆畜还敢如此胡为,断断不能饶恕!”遂走出园里,用手向腰间摸出一个铄亮的似金非金、似银非银的弹丸来,往空一掷,只见同闪电样的一道白光,往南飞去了。又在四下里望了一望,复又高声道:“这等可恶!”又向腰间取出一个弹丸,照前掷去,不多一回,只听得一声响亮,空中落了一件东西下来,又将手往空中一招,两道白光飞入手中,仍是两个弹丸,藏在腰边,遂进房去了。
众人都出园子里,看那空中掉下来那个东西,是毛乌乌、血淋淋的一个首级,也不是狗,又不像猪,大家在那里乱猜。周氏领了凤姑,到老师父房内拜谢与他报仇的恩意。那老师父也甚逊谢,又付了两个药丸与凤姑,道:“这是辟邪丸,分作四次服下,身子就好了。”周氏问老师父道:“所斩的究竟是什么妖怪?”那老师父回,说不过是个狐精。
许通判闻知,十分感激,要进来当面叩谢,托老尼道意。一会儿老尼来复道:“不消了,前途保重。”许通判才收拾起程上路。在路大家猜这个老师父,也有说神仙的,也有说是佛转世的,惟许通判知道是剑仙。
不说他们一径上路,再说那雄狐,又多得了一个童女原阴,补着自己的阳气,资其修炼,十分欢喜,摇头摆尾的回巢穴,将到洞口,只见雌狐采了些松籽柏实,也从山上回来,恰好遇着,见雄狐得意洋洋,遂问道:“你从何处回来,这等乐意?”雄狐道:“各干各的道行,你问他怎么?”雌狐道:“既然与道行有益,应当欢喜,但不知怎样与道行有益?所以要问一声。”雄狐道:“你自不肯取乐,要徒然自苦,如我,道也得了,还落一个快活。”雌狐道:“大约又得一个童女的汞水了。雄狐笑道:“你好猜吓。”雌狐道:“近处已被你采完,那里还有剩下的与你滋补?”那雄狐将昨晚的情事说了一遍,不觉手舞足蹈的称快一番。那雌狐听了,登时色变,大声的说道:“不好了!”雄狐忙来叩问。不知雌狐说些什么?且听下回便知。
[book_title]第二回能聚神魂方说剑指明罪孽使投胎
七律诗曰:
仇怨无如被杀身,狐魂底事反相亲?
灵机不昧能深度,道术难明强歛神。
座下皈依诚服善,生前罪孽肯披陈。
而今托体叨培植,舍此皮囊理夙因。
话说那雌狐大惊失色的道:“不好了,你到别处去取觅也罢,怎么惹起他来?”雄狐道:“他那里有什么惹不得?”雌狐道:“这庵里常常有宝气直冲霄汉,必有异人在内,你不依老祖宗教训,恐怕这劫数就是你承当了。”雄狐道:“便把我怎么样?”话犹未了,忽见一道白光照咽喉下划来,雄狐急将身一躲,把那口飞剑接住,仔细一看,光耀惊目。那洞穴的老小狐狸早都吓走了,那雄狐意欲放剑逃遁,说时迟,来时快,又见白光射至,飞剑又到,躲闪不及,早已身首异处。
原来这雄狐平时修炼的工夫也不叫浅,头颅枭去,腔中一气直透出来,迎风旋绕了一回,神魂依然凝聚一处,伏在尸旁,渐能明了,因思何人有此飞剑,可以千百里之外枭取首级,这个必定是庵中有宝气透出之人了。他的道行实非等闲,我且收歛神魂,寻到彼处,认个明白,如何修炼,可能提拔我出这幽冥之苦。主意定了,遂随风荡漾,只往北首行来,已是尼庵,仍越墙过菜园里来,见首级尚存,依傍了一回,一径寻到禅房,见这位剑仙端坐榻上,已入定去了,且伏在禅榻之旁,候其神返而叩之。
再说这剑仙是谁,原来是赵州仁厚村人氏,生长农家,父姓计,兄弟姐妹共五人,剑仙居二,也曾字人,因望门寡了,仍然待聘,偶在村口顽耍,被拐子用药迷住,直拐到北京城里,卖与人家作使女。忽有个异人在那里经过,见了剑仙眉间有一股清气,知有夙根,遂用重价买回,收养在家,作为义女,朝夕授以修炼之术,历四五十年,尽得异人秘传,炼得两口飞剑,后值异人飞升,嘱其修功积行,也可上列仙班。剑仙遵异人所嘱,由近而远,先在河朔之间广行功德,济困扶危,后来遍行天下,遨游四海,功行累积,渐能轻身云上,神飞舍外。其道号不一,到处更改。今从东海云游而来,见河南风气朴实,暂为停留,栖止此庵中,自称为无碍子。凡所到之处,有不公不平、王法所不及之事,即代为雪忿报复。如有善良之家不能度日,即取强横不法之家财物,悉与接济,并不留名遗迹,所以世人知者甚少。他虽说五十余岁,其实百有余龄矣。
那雄狐采取元红的那一日,他在一个滴滴岩处分些不平的事,故未得知。自诛雄狐之后,这日出神返舍,嗅有狐骚气,睁开慧眼,见有狐魂伏在榻旁。其雄狐之魂,已知剑仙神回,遂趋而叩曰:“异类淫魂,昨蒙飞剑诛戮,钦佩道德,特来皈依。”无碍子叱曰:“汝即是采取元红修炼之雄狐耶?竟能凝魂前来见我,当之道行也不浅薄,何故不改邪归正,而作此孽障,汝之来意云何?”狐魂曰:“无他,我虽异类,修炼则同,不过工夫在深浅之别耳。至于邪正两字,何尝不曾辨别,但近朱近墨,各有所自来,我类亦有深功高行者。但所习之正,无非仙佛两家,至于异端,则鬼怪两途。鬼乃有影无形,适足骇人而已;怪则非禽即兽,聚精歛神,皆能变易其形。我狐属天性自然,更胜他类,然不闻有飞剑随身,可以百里之外取戮首级者。此意一萌,神魂强为凝聚,欲叩吾师原委,我已形离魂荡,岂有他想哉。”
无碍子曰:“汝欲悉原委,不怀恶念,即是改邪归正之端,可以皈依吾道。汝欲知原委,我当为汝剖悉之。我道并无怪异,实皆统于儒释道三教之中。”狐魂曰:“此言似乎欺罔。吾闻自有天地以来,只知三教,未闻有总统三教者。”无碍子笑曰:“三教自在三教,统者,乃统而遵之,非反统三教也。故曰统三教之中。”狐魂曰:“何为三教之中?”无碍子曰:“吾道所行之事,不离仁义礼智信,是遵儒教也。积功行于此中,置皮囊于度外,是遵释教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挥金如土,解难拯危,是遵道教也。岂非徜徉于三教之中乎?”狐魂叹曰:“妙哉!此论诚乃开豁心胸,悉归于正。如狐属则罪不容诛矣。”
无碍子曰:“吾道虽极纯正,然习者甚少,古来相传,只有黄石公一事,此外虽有神仙两途,无藉于此,若人怪鬼,则无门可入。吾之所以遍游天下者,无非欲传吾道于人间耳。岂料无一人一怪一鬼而求之者,岂吾道之不足传于世耶。”狐魂曰:“人自一途,鬼自一途,怪者我属也。然我今则鬼怪尽属一身,未识可得授否?”无碍子曰:“收汝传授甚易,但汝乃全邪,我乃纯正。邪不胜正,恐难入彀。”狐魂曰:“固如是,但我皈依之意甚切,岂因一邪字,遂麾出门墙之外?”无碍子曰:“入道者既罕,岂有复拒之理?吾当代汝筹计,是须两番工夫才能入吾道,恐非汝心所愿。”狐魂道:“只求收录,岂敢畏难。”
无碍子曰:“你采阴济阳已得几何功次矣?”狐魂曰:“我属修炼,自有生而得采一百个处女元红,便能幻形。我止得八十九人,故尚施魘魔之术。”无碍子曰:“汝等之属,出世即以此为事,尚可稍从未减,但行所事亦能知其善恶乎?”狐魂曰:“也略知其皮毛,如前在此间所行,还在善恶之间,曾记那年有一处女,因欲情而命在呼吸,我与之一度,即能济我之功,亦能援彼之命。”无碍子曰:“虽非尽恶,亦非至善。”狐魂曰:“记得近年遇一处女,私奔于人,其情不过为此耳,我即迷其去路,一合而返,遂其欲念,保其丑行,或可为善乎?”无碍子曰:“彼以邪入,汝以邪制,在汝则为善,在天仍为恶。”狐魂听说大恸曰:“若如此我属有恶无善矣,安能入道?”无碍子曰:“汝不闻天道好还乎。汝能偿还夙孽,改邪归正,吾道亦能容。”狐魂曰:“我将入轮回,岂能再偿孽债?大师如肯发个慈悲,求全其事,我当一遵所命。”无碍子曰:“我见你灵气不昧,自属易为,但你夙孽实深,非寻常可以偿满,若不于富贵两全之家,功行有为之地,断难完满。你前身为雄,必转身为女,再得富贵拥护,消除尚易。然这番磨折,却也非同小可。”狐魂曰:“但不知如何偿法?还求明示。”无碍子曰:“汝坏了八十九个处女元身,亦当按偿其数。”狐魂曰:“若欲按数偿之,岂不同于娼妓烟花队里,堕落更深,还思其次。”无碍子曰:“所偿虽有此数,然亦不必尽以身偿。或拯一命,或雪一耻,或保全名节,或成人之美,皆可消除一孽,此又在汝所为也。要知污秽之地,不加粪除,则日积月满,若复不堆积,又加粪除,何患污秽之地不改为洁净之所耶?”狐魂五体投地而叩曰:“大师棒喝,直透灵关,但不知处之何地而可?”无碍子曰:“吾知汴梁福藩,已是尸居余气,不久败亡,彼韩嫔有孕,将次临盆,汝可往投胎。吾得乘间保护,有此终归散漫之财,甚可济汝功德之用,仍为汝布置铸剑之基,以授汝剑术之要。”狐魂复又叩拜,愿即往投,尚祈法力保佑。无碍子曰:“此其时矣,随我剑光所指而去。”说罢腰间掣出弹丸,望北一掷,狐魂追之而往。忽然堕地,已在襁褓中矣。
看官,你道这福藩是谁,乃万历皇帝之子,名常洵,久已分藩在河南省分。因其不理政事,日惟酒色是娱,故不令至汴。辇毂之下,不畅所欲,因而转求于朝宰,代为个具奏归藩,已在万历四十二年上,才到汴梁。此人身虽帝胄,实同下愚,秉性奢侈,耽于酒色,嫔妃满前,犹不足意,每于民间拣选美色,不从者辄破人产业。这些百姓,人人痛恨,因他身子肥胖,称之为猪王,奈他是个藩王,只得含忍。他宫中也有家臣十余员,最大的是五品前程,名为长史,又有令史,也食正八品俸禄,其余九品未入流还有数人,管理藩王府中内外大小之事。他是亲王,拨收五县一州钱粮漕米,还拨淮扬盐赋三十余万。地方紧要事,也得会议入奏,十分受享。
那年元宵佳节,府中大放花灯,引得举国若狂,无论男女均准入宫观赏,真果人山人海,拥挤不开,直到寝宫门首,男人就不许进去了,只可远望。只见寝宫里面是一座七间大楼,楼下灯彩也不过与前边一样,那高楼上所挂的灯讲究异常,而且又多,楼前一色是朱漆栏杆,西边有一班女乐在那里鼓吹。满楼来往者,都是宫嫔秀女,其冶艳自不必说。居中一间,只有一个女人坐着,旁边立有四五个丫鬟伺候,灯光之下,美态四流,满楼佳丽一概不及,只有贴身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可以相并。把这些看的人,个个颠倒。内中一个悄悄的向众人道:“中间坐的这位就是徐氏王妃娘娘。”又一个道:“这位王妃也就算个绝色了,怎么这个王爷尚不知足,今日要人家的女儿,明日要谋人家的妻子,他收进来的这些妇女,我都见过,那有这位妃娘娘这样标致,这不是舍了肉盘,去吃豆腐么?”又一人道:“你看旁边的那个小丫头,说笑起来真真画也画不出,有这样的人物不受用,倒喜欢吃那残盘冷汁,真不可解。”各人先是低低的议论,说的高兴,忘其所以,不防被守宫太监听见了,就打将起来,众人恐怕打着,拼命往外挤出,一时哄闹起来,长史不知何事,连忙阻住太监,不许混打,然后渐渐的散了。
再说那藩王,却在一个僻静处,不张灯火,偷窥女色,如遇佳者,令人登记,又雇当地之地里鬼,专于打听,一经登记,即须查其底里。准准看了数千,其最佳者,挑不上十一二个,内中止有一个最为合意,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穿着一身缟素,面庞却不甚白,而多丰韵,身裁恰好,所谓不可再长一寸,又不可再短一寸,洵为十分美色。早有地里鬼打听明白,是王家续娶的妻子。这姓王的也做过官,娶了四五年,丈夫贪他美色,因而身死,母家姓韩,也是书香人家,这寡妇身上有三件妙处,第一件身上气味最香,如出汗更甚。第二件,面色虽不白,而从头至脚浑身绝无一点疤瘢,肌肤如同羊脂白玉,滑腻非常。第三件更妙,竟是夏姬再世,内生三膜。此皆其夫说出,所以人都知道。新寡后原欲立志守节。
福王听说,恨不得立刻唤来,拿一碗水来吞他下肚。当夜就请长史,吩咐务于三日内娶进宫来,如迟,先将长史责罚。长史如何敢违王命,遂于明晨同地里鬼鑽头觅缝,才到得他家,将王之意说知。岂知这寡妇大有主见,说王爷之命,自不敢违,但要依我三桩事。长史请问,他道:“第一桩,不愿入宫,要另外居住;第二桩日食起居,要同嫔妃一样;第三桩要用鼓乐花轿来接。如依这三件,不拘何时就去。倘王爷用强不依,今晚就寻死路。”
长史复命,福王只要到手,那有不依,遂与长史计议,另居何处?长史道:“先赁民房暂居,一面收拾庄子上房屋,作为别墅。王爷于收租时,或射猎,或游戏,倒甚便易。”福王听了大喜,遂令长史赶办。
到第三日,私行出府,韩氏进门参拜了,用过晚膳,即催促安寝登床,毫无温存风雅之态。这韩氏是个书礼人家出身,见了这样蠢俗,心中甚是不乐。所幸这福王平日只讲究这件事,能征惯战,是其所长,妇人水性杨花,自然安帖。福王验其三件,无一件虚谬,后宫虽有若干嫔妃,那有兼此三件者。于是宠冠一时,言听计从,无一事违拗。韩氏可称安心是意,所嫌者王性太淫,不战则已,战则通宵,而大白日里还贾余兴。韩氏自幼从未见过,深觉其非,然渐而视如常套矣。
不一日,王庄修好,长史择吉禀知。福王恐庄上人粗夯,另于宫中选择男女使令之人,大队迁居,虽三四日路程,而州县伺应,随路俱有行馆,也不觉劳累。一日到了庄上,韩氏见房屋高大,前后共有七大进,每进七间,厢房耳室不计其数,围墙内周围都是仓厫及宿卫房。第四进是上书房,院落十分宽展。第五进是寝宫,一发华丽。后两进皆宫女职司之局。韩氏独居一处,十分欢喜。王又嫌庄上人少,重又另拨宫嫔,并拨长住令史一名,管事两名,太监两名,居然与宫中款式无二。王爱韩氏如掌上之珠,一住数月,竟忘回省。其时韩氏已受孕了,极谏福王回宫,以免物议。长史亦时时禀请,遂择日还宫,临行甚不割舍韩氏。自此合庄上人俱恭维韩氏。
福王至汴城,恰值万寿,遂进京称祝,又留在朝领班,不觉又是数月。其时韩氏将次临盆,令史欲禀请福王来庄,而福王恰好自京回汴,一得此信,遂即赶来,韩氏已经分娩。福王询其情由,韩氏云:“于十一月十二日半夜,将临盆时,见有白光一道,直射窗棂,产下来可惜是个女的。”福王道:“男女一般,有何分别。”抱起一看,十分清秀。原来福王尚无庶子,因而心中大喜,赐名曰瑶华,又赏了多少金银缎匹。
韩氏因产后不善调理,于是常常多病,而福王淫性不改,仍须缠绕。韩氏不堪,遂暗嘱令史,禀请回宫。忽闻得川省不靖,复又进京讨差,奉旨令其往四川监军。韩氏正好安闲养病。两三年后,病亦就痊。从前嫌福王缠绕不清,今则闲旷日久,颇怨孤帏寂寞。
王庄原近尤家镇,镇上尼庵甚多,内惟永宁庵的尼僧最多,常在富贵人家走动,韩氏到庄后,即有庵内尼僧打通令史,许其出入。这尼僧人品俊俏,语言伶俐,法名叫做静缘,常常到庄趋奉,韩氏允代其披剃一徒,骗得银钱却也不少。这年七月十五日,是盂兰盆会,大是热闹,先期来请。这韩氏也想出门走走解闷,遂吩咐令史备轿,明日往尼庵烧香。
次晨梳洗了,奶娘带了瑶华郡主,一同来到尼庵,不消说是迎接趋奉,请各处拈了香,遂请斋堂坐下,吃过茶到各处游玩了一回,见静缘房内雅致,遂就外间坐下。侍女们报说,里间有个妇人坐着。韩氏遂唤静缘邀来闲话,不一时走将出来,韩氏把他上下一看,委是一个俊俏佳人,忙与见礼,及至坐近,观其眉目之间,有一股清气逼人,十分爱慕。
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无碍子,要识认韩氏,好保护瑶华,故先在此。韩氏与他言语,简而且明,并无寻常妇女气局。于是绵绵问答,气味相投,众尼会意,就把斋供设在此间,韩氏就留无碍子一同坐食。
韩氏因问道:“师父,你从何处到此?”无碍子道:“云游无定,随遇而安。”又问起出身处所,母家姓甚,曾字人否,法名叫做什么?”无碍子道:“我本赵州人,母家姓计,也曾许字方姓,望门寡了,故就学道,自家起个道号,叫做无碍子。”韩氏道:“今年多少法算?”无碍子道:“五十六岁。”韩氏同这些尼僧妇女都吃一惊,都道:“我们只估这位大师二十余岁。”无碍子道:“方外人却无事萦心,故不见老。”
正说着,只见乳母抱了瑶华来。无碍子见了道:“这位是谁?”韩氏道:“是郡主。”无碍子抱将过来一看道:“好个有福气的郡主,只不要与等闲人抚养,恐坏了他的前程。”那瑶华见了无碍子,嬉笑自若,说:“到我家去耍。”无碍子道:“好,我也要来耍耍。”韩氏道:“师父有暇,肯到我庄上暂住几天么?”无碍子笑道:“有甚不肯,但恐王府上礼节多,容不得我们野性的人。”韩氏道:“我们王爷平时也讲究这些,况现在往四川监军去了。我明日打轿来接你。”无碍子道:“我不在此间住。”韩氏道:“师爷住在那里?”无碍子道:“离这里四五十里,有个再生庵,在那里住着。”韩氏道:“这也不远,明日务必光降。”无碍子道:“且容再商,尚有小事,不得奉陪了。”遂起身而去。韩氏送至大殿方回。众尼又请游庵,这房里坐一会,那房里坐一会,看看天将就晚,这静缘摆下供来,亲自把盏劝餐,语言调笑,无非是一派奉承,韩氏如何不快乐。不一回,又唤徒弟们来轮番把盏,说不尽许多殷勤俗套,直饮到更深时候方才完席。韩氏即令侍女传知副史,打轿伺候。静缘坚留暂宿庵内,明日竟同那位师父一齐回庄也好。韩氏道:“这个使不得,我明日另行打轿,来这里接他。你们看他不来,可差个人到原住的庵里,催他务必早来。”静缘答应了,小尼来报:“轿夫伺候齐了。”随即起身上轿,众尼直送出山门才回。
再说韩氏到家,即吩咐令史说:“明日一早备轿去尼庵里接一位道姑来庄上嬉耍。”令史即时答应,才回寝宫安歇。一觉醒来,日已横窗,似乎宿醒未醒,意欲再躺一回,只见奶娘鲍氏,抱着瑶华哭进房来。韩氏忙问为何?鲍氏道:“昨晚郡主回家后,只管说,在庵内所见的那个师父,夫人说要请他来,郡主十分挂念,又不知夫人所说是真是假,夜间连睡都不安稳,今早天才发亮就起来了,只管催婢子来看,可曾去接否。婢子打听得,夫人尚未起身,故不即来,郡主就不依,哭泣不止,故尔抱来。夫人可吩咐一声,郡主就信了。”
韩氏道:“我道为什么,我说了接他来,有什么假的?”遂令侍女去问令史,可曾去接。侍女去不多时,来复道:“已去半日,想必就来了。”韩氏听说,即时起身,赶着梳洗,方才完毕,早有太监们在宫门口回道:“这位师父没有来,倒是永宁庵尼姑来回夫人的话,可要叫他进来?”韩氏道:“那位师父为什么不来,必有缘故,快叫那尼姑进来,我有话问他。”太监们答应了。
一回儿,那净缘已到寝宫,韩氏接着,先谢了昨日的打搅,尼姑也道了不安,韩氏就问:“怎么那位师父不来?”净缘道:“夫人不知,这位师父,着实有些道理,轻易不肯到别家去闲走。昨日是夫人有缘,恰好遇着,我听见他言语与夫人十分合意,估量打发轿去,必然就来。我还恐他耽搁,于昨日晚上,就打发道婆去知会。那道婆的脚力本好,今日饭前已赶回来,说那师父没有回庵,不知往那里去了。那本庵的住持尼僧,叫做能觉,是个不会造谎的。”韩氏道:“他既说在再生庵住,怎么又不回庵?以你这样说来,连轿子都没有打到那里去?”净缘道:“轿子来时也不狠早,我家道婆已赶回来了,所以不叫他们空走这一趟。”韩氏道:“这不来的意思,实在不懂。”净缘道:“以我想来,他不像我们,走千家要募化衣食的人。夫人昨日所言,他也不曾一口应承,恐不能一招就来。若必定要他来,也还容易。”韩氏道:“我是见他别有一种可爱的意思,所以要招他来盘桓盘桓,也不是什么紧要。可怪我那个郡主,不知怎样,见了他,安心乐意得了不得,今早奶娘来说,昨日睡多不安稳,恐怕我哄他,一早就累着奶娘,抱到我房中,催着去接。你说怪也不怪?”净缘道:“就是这师父也从未到我庵里过,因我五月间化斋回来,打从再生庵走过,就在那里耽搁了一晚,才认得的,不知他怎么,昨日就一个人摸了来,恰好夫人也到,倒像有意要会夫人的样子。”韩氏道:“这也是前缘夙世的事,也未可知。但你说要他来也容易,怎么个容易法子?你且讲来我听听。”那尼姑做了一个手势,讲出一句话来,直教剑仙久久归王府,狐魂欣欣习异能。要知端的,再看下回。
第二回能聚神魂方说剑指明罪孽使投胎
七律诗曰:
仇怨无如被杀身,狐魂底事反相亲?
灵机不昧能深度,道术难明强歛神。
座下皈依诚服善,生前罪孽肯披陈。
而今托体叨培植,舍此皮囊理夙因。
话说那雌狐大惊失色的道:“不好了,你到别处去取觅也罢,怎么惹起他来?”雄狐道:“他那里有什么惹不得?”雌狐道:“这庵里常常有宝气直冲霄汉,必有异人在内,你不依老祖宗教训,恐怕这劫数就是你承当了。”雄狐道:“便把我怎么样?”话犹未了,忽见一道白光照咽喉下划来,雄狐急将身一躲,把那口飞剑接住,仔细一看,光耀惊目。那洞穴的老小狐狸早都吓走了,那雄狐意欲放剑逃遁,说时迟,来时快,又见白光射至,飞剑又到,躲闪不及,早已身首异处。
原来这雄狐平时修炼的工夫也不叫浅,头颅枭去,腔中一气直透出来,迎风旋绕了一回,神魂依然凝聚一处,伏在尸旁,渐能明了,因思何人有此飞剑,可以千百里之外枭取首级,这个必定是庵中有宝气透出之人了。他的道行实非等闲,我且收歛神魂,寻到彼处,认个明白,如何修炼,可能提拔我出这幽冥之苦。主意定了,遂随风荡漾,只往北首行来,已是尼庵,仍越墙过菜园里来,见首级尚存,依傍了一回,一径寻到禅房,见这位剑仙端坐榻上,已入定去了,且伏在禅榻之旁,候其神返而叩之。
再说这剑仙是谁,原来是赵州仁厚村人氏,生长农家,父姓计,兄弟姐妹共五人,剑仙居二,也曾字人,因望门寡了,仍然待聘,偶在村口顽耍,被拐子用药迷住,直拐到北京城里,卖与人家作使女。忽有个异人在那里经过,见了剑仙眉间有一股清气,知有夙根,遂用重价买回,收养在家,作为义女,朝夕授以修炼之术,历四五十年,尽得异人秘传,炼得两口飞剑,后值异人飞升,嘱其修功积行,也可上列仙班。剑仙遵异人所嘱,由近而远,先在河朔之间广行功德,济困扶危,后来遍行天下,遨游四海,功行累积,渐能轻身云上,神飞舍外。其道号不一,到处更改。今从东海云游而来,见河南风气朴实,暂为停留,栖止此庵中,自称为无碍子。凡所到之处,有不公不平、王法所不及之事,即代为雪忿报复。如有善良之家不能度日,即取强横不法之家财物,悉与接济,并不留名遗迹,所以世人知者甚少。他虽说五十余岁,其实百有余龄矣。
那雄狐采取元红的那一日,他在一个滴滴岩处分些不平的事,故未得知。自诛雄狐之后,这日出神返舍,嗅有狐骚气,睁开慧眼,见有狐魂伏在榻旁。其雄狐之魂,已知剑仙神回,遂趋而叩曰:“异类淫魂,昨蒙飞剑诛戮,钦佩道德,特来皈依。”无碍子叱曰:“汝即是采取元红修炼之雄狐耶?竟能凝魂前来见我,当之道行也不浅薄,何故不改邪归正,而作此孽障,汝之来意云何?”狐魂曰:“无他,我虽异类,修炼则同,不过工夫在深浅之别耳。至于邪正两字,何尝不曾辨别,但近朱近墨,各有所自来,我类亦有深功高行者。但所习之正,无非仙佛两家,至于异端,则鬼怪两途。鬼乃有影无形,适足骇人而已;怪则非禽即兽,聚精歛神,皆能变易其形。我狐属天性自然,更胜他类,然不闻有飞剑随身,可以百里之外取戮首级者。此意一萌,神魂强为凝聚,欲叩吾师原委,我已形离魂荡,岂有他想哉。”
无碍子曰:“汝欲悉原委,不怀恶念,即是改邪归正之端,可以皈依吾道。汝欲知原委,我当为汝剖悉之。我道并无怪异,实皆统于儒释道三教之中。”狐魂曰:“此言似乎欺罔。吾闻自有天地以来,只知三教,未闻有总统三教者。”无碍子笑曰:“三教自在三教,统者,乃统而遵之,非反统三教也。故曰统三教之中。”狐魂曰:“何为三教之中?”无碍子曰:“吾道所行之事,不离仁义礼智信,是遵儒教也。积功行于此中,置皮囊于度外,是遵释教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挥金如土,解难拯危,是遵道教也。岂非徜徉于三教之中乎?”狐魂叹曰:“妙哉!此论诚乃开豁心胸,悉归于正。如狐属则罪不容诛矣。”
无碍子曰:“吾道虽极纯正,然习者甚少,古来相传,只有黄石公一事,此外虽有神仙两途,无藉于此,若人怪鬼,则无门可入。吾之所以遍游天下者,无非欲传吾道于人间耳。岂料无一人一怪一鬼而求之者,岂吾道之不足传于世耶。”狐魂曰:“人自一途,鬼自一途,怪者我属也。然我今则鬼怪尽属一身,未识可得授否?”无碍子曰:“收汝传授甚易,但汝乃全邪,我乃纯正。邪不胜正,恐难入彀。”狐魂曰:“固如是,但我皈依之意甚切,岂因一邪字,遂麾出门墙之外?”无碍子曰:“入道者既罕,岂有复拒之理?吾当代汝筹计,是须两番工夫才能入吾道,恐非汝心所愿。”狐魂道:“只求收录,岂敢畏难。”
无碍子曰:“你采阴济阳已得几何功次矣?”狐魂曰:“我属修炼,自有生而得采一百个处女元红,便能幻形。我止得八十九人,故尚施魘魔之术。”无碍子曰:“汝等之属,出世即以此为事,尚可稍从未减,但行所事亦能知其善恶乎?”狐魂曰:“也略知其皮毛,如前在此间所行,还在善恶之间,曾记那年有一处女,因欲情而命在呼吸,我与之一度,即能济我之功,亦能援彼之命。”无碍子曰:“虽非尽恶,亦非至善。”狐魂曰:“记得近年遇一处女,私奔于人,其情不过为此耳,我即迷其去路,一合而返,遂其欲念,保其丑行,或可为善乎?”无碍子曰:“彼以邪入,汝以邪制,在汝则为善,在天仍为恶。”狐魂听说大恸曰:“若如此我属有恶无善矣,安能入道?”无碍子曰:“汝不闻天道好还乎。汝能偿还夙孽,改邪归正,吾道亦能容。”狐魂曰:“我将入轮回,岂能再偿孽债?大师如肯发个慈悲,求全其事,我当一遵所命。”无碍子曰:“我见你灵气不昧,自属易为,但你夙孽实深,非寻常可以偿满,若不于富贵两全之家,功行有为之地,断难完满。你前身为雄,必转身为女,再得富贵拥护,消除尚易。然这番磨折,却也非同小可。”狐魂曰:“但不知如何偿法?还求明示。”无碍子曰:“汝坏了八十九个处女元身,亦当按偿其数。”狐魂曰:“若欲按数偿之,岂不同于娼妓烟花队里,堕落更深,还思其次。”无碍子曰:“所偿虽有此数,然亦不必尽以身偿。或拯一命,或雪一耻,或保全名节,或成人之美,皆可消除一孽,此又在汝所为也。要知污秽之地,不加粪除,则日积月满,若复不堆积,又加粪除,何患污秽之地不改为洁净之所耶?”狐魂五体投地而叩曰:“大师棒喝,直透灵关,但不知处之何地而可?”无碍子曰:“吾知汴梁福藩,已是尸居余气,不久败亡,彼韩嫔有孕,将次临盆,汝可往投胎。吾得乘间保护,有此终归散漫之财,甚可济汝功德之用,仍为汝布置铸剑之基,以授汝剑术之要。”狐魂复又叩拜,愿即往投,尚祈法力保佑。无碍子曰:“此其时矣,随我剑光所指而去。”说罢腰间掣出弹丸,望北一掷,狐魂追之而往。忽然堕地,已在襁褓中矣。
看官,你道这福藩是谁,乃万历皇帝之子,名常洵,久已分藩在河南省分。因其不理政事,日惟酒色是娱,故不令至汴。辇毂之下,不畅所欲,因而转求于朝宰,代为个具奏归藩,已在万历四十二年上,才到汴梁。此人身虽帝胄,实同下愚,秉性奢侈,耽于酒色,嫔妃满前,犹不足意,每于民间拣选美色,不从者辄破人产业。这些百姓,人人痛恨,因他身子肥胖,称之为猪王,奈他是个藩王,只得含忍。他宫中也有家臣十余员,最大的是五品前程,名为长史,又有令史,也食正八品俸禄,其余九品未入流还有数人,管理藩王府中内外大小之事。他是亲王,拨收五县一州钱粮漕米,还拨淮扬盐赋三十余万。地方紧要事,也得会议入奏,十分受享。
那年元宵佳节,府中大放花灯,引得举国若狂,无论男女均准入宫观赏,真果人山人海,拥挤不开,直到寝宫门首,男人就不许进去了,只可远望。只见寝宫里面是一座七间大楼,楼下灯彩也不过与前边一样,那高楼上所挂的灯讲究异常,而且又多,楼前一色是朱漆栏杆,西边有一班女乐在那里鼓吹。满楼来往者,都是宫嫔秀女,其冶艳自不必说。居中一间,只有一个女人坐着,旁边立有四五个丫鬟伺候,灯光之下,美态四流,满楼佳丽一概不及,只有贴身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可以相并。把这些看的人,个个颠倒。内中一个悄悄的向众人道:“中间坐的这位就是徐氏王妃娘娘。”又一个道:“这位王妃也就算个绝色了,怎么这个王爷尚不知足,今日要人家的女儿,明日要谋人家的妻子,他收进来的这些妇女,我都见过,那有这位妃娘娘这样标致,这不是舍了肉盘,去吃豆腐么?”又一人道:“你看旁边的那个小丫头,说笑起来真真画也画不出,有这样的人物不受用,倒喜欢吃那残盘冷汁,真不可解。”各人先是低低的议论,说的高兴,忘其所以,不防被守宫太监听见了,就打将起来,众人恐怕打着,拼命往外挤出,一时哄闹起来,长史不知何事,连忙阻住太监,不许混打,然后渐渐的散了。
再说那藩王,却在一个僻静处,不张灯火,偷窥女色,如遇佳者,令人登记,又雇当地之地里鬼,专于打听,一经登记,即须查其底里。准准看了数千,其最佳者,挑不上十一二个,内中止有一个最为合意,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穿着一身缟素,面庞却不甚白,而多丰韵,身裁恰好,所谓不可再长一寸,又不可再短一寸,洵为十分美色。早有地里鬼打听明白,是王家续娶的妻子。这姓王的也做过官,娶了四五年,丈夫贪他美色,因而身死,母家姓韩,也是书香人家,这寡妇身上有三件妙处,第一件身上气味最香,如出汗更甚。第二件,面色虽不白,而从头至脚浑身绝无一点疤瘢,肌肤如同羊脂白玉,滑腻非常。第三件更妙,竟是夏姬再世,内生三膜。此皆其夫说出,所以人都知道。新寡后原欲立志守节。
福王听说,恨不得立刻唤来,拿一碗水来吞他下肚。当夜就请长史,吩咐务于三日内娶进宫来,如迟,先将长史责罚。长史如何敢违王命,遂于明晨同地里鬼鑽头觅缝,才到得他家,将王之意说知。岂知这寡妇大有主见,说王爷之命,自不敢违,但要依我三桩事。长史请问,他道:“第一桩,不愿入宫,要另外居住;第二桩日食起居,要同嫔妃一样;第三桩要用鼓乐花轿来接。如依这三件,不拘何时就去。倘王爷用强不依,今晚就寻死路。”
长史复命,福王只要到手,那有不依,遂与长史计议,另居何处?长史道:“先赁民房暂居,一面收拾庄子上房屋,作为别墅。王爷于收租时,或射猎,或游戏,倒甚便易。”福王听了大喜,遂令长史赶办。
到第三日,私行出府,韩氏进门参拜了,用过晚膳,即催促安寝登床,毫无温存风雅之态。这韩氏是个书礼人家出身,见了这样蠢俗,心中甚是不乐。所幸这福王平日只讲究这件事,能征惯战,是其所长,妇人水性杨花,自然安帖。福王验其三件,无一件虚谬,后宫虽有若干嫔妃,那有兼此三件者。于是宠冠一时,言听计从,无一事违拗。韩氏可称安心是意,所嫌者王性太淫,不战则已,战则通宵,而大白日里还贾余兴。韩氏自幼从未见过,深觉其非,然渐而视如常套矣。
不一日,王庄修好,长史择吉禀知。福王恐庄上人粗夯,另于宫中选择男女使令之人,大队迁居,虽三四日路程,而州县伺应,随路俱有行馆,也不觉劳累。一日到了庄上,韩氏见房屋高大,前后共有七大进,每进七间,厢房耳室不计其数,围墙内周围都是仓厫及宿卫房。第四进是上书房,院落十分宽展。第五进是寝宫,一发华丽。后两进皆宫女职司之局。韩氏独居一处,十分欢喜。王又嫌庄上人少,重又另拨宫嫔,并拨长住令史一名,管事两名,太监两名,居然与宫中款式无二。王爱韩氏如掌上之珠,一住数月,竟忘回省。其时韩氏已受孕了,极谏福王回宫,以免物议。长史亦时时禀请,遂择日还宫,临行甚不割舍韩氏。自此合庄上人俱恭维韩氏。
福王至汴城,恰值万寿,遂进京称祝,又留在朝领班,不觉又是数月。其时韩氏将次临盆,令史欲禀请福王来庄,而福王恰好自京回汴,一得此信,遂即赶来,韩氏已经分娩。福王询其情由,韩氏云:“于十一月十二日半夜,将临盆时,见有白光一道,直射窗棂,产下来可惜是个女的。”福王道:“男女一般,有何分别。”抱起一看,十分清秀。原来福王尚无庶子,因而心中大喜,赐名曰瑶华,又赏了多少金银缎匹。
韩氏因产后不善调理,于是常常多病,而福王淫性不改,仍须缠绕。韩氏不堪,遂暗嘱令史,禀请回宫。忽闻得川省不靖,复又进京讨差,奉旨令其往四川监军。韩氏正好安闲养病。两三年后,病亦就痊。从前嫌福王缠绕不清,今则闲旷日久,颇怨孤帏寂寞。
王庄原近尤家镇,镇上尼庵甚多,内惟永宁庵的尼僧最多,常在富贵人家走动,韩氏到庄后,即有庵内尼僧打通令史,许其出入。这尼僧人品俊俏,语言伶俐,法名叫做静缘,常常到庄趋奉,韩氏允代其披剃一徒,骗得银钱却也不少。这年七月十五日,是盂兰盆会,大是热闹,先期来请。这韩氏也想出门走走解闷,遂吩咐令史备轿,明日往尼庵烧香。
次晨梳洗了,奶娘带了瑶华郡主,一同来到尼庵,不消说是迎接趋奉,请各处拈了香,遂请斋堂坐下,吃过茶到各处游玩了一回,见静缘房内雅致,遂就外间坐下。侍女们报说,里间有个妇人坐着。韩氏遂唤静缘邀来闲话,不一时走将出来,韩氏把他上下一看,委是一个俊俏佳人,忙与见礼,及至坐近,观其眉目之间,有一股清气逼人,十分爱慕。
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无碍子,要识认韩氏,好保护瑶华,故先在此。韩氏与他言语,简而且明,并无寻常妇女气局。于是绵绵问答,气味相投,众尼会意,就把斋供设在此间,韩氏就留无碍子一同坐食。
韩氏因问道:“师父,你从何处到此?”无碍子道:“云游无定,随遇而安。”又问起出身处所,母家姓甚,曾字人否,法名叫做什么?”无碍子道:“我本赵州人,母家姓计,也曾许字方姓,望门寡了,故就学道,自家起个道号,叫做无碍子。”韩氏道:“今年多少法算?”无碍子道:“五十六岁。”韩氏同这些尼僧妇女都吃一惊,都道:“我们只估这位大师二十余岁。”无碍子道:“方外人却无事萦心,故不见老。”
正说着,只见乳母抱了瑶华来。无碍子见了道:“这位是谁?”韩氏道:“是郡主。”无碍子抱将过来一看道:“好个有福气的郡主,只不要与等闲人抚养,恐坏了他的前程。”那瑶华见了无碍子,嬉笑自若,说:“到我家去耍。”无碍子道:“好,我也要来耍耍。”韩氏道:“师父有暇,肯到我庄上暂住几天么?”无碍子笑道:“有甚不肯,但恐王府上礼节多,容不得我们野性的人。”韩氏道:“我们王爷平时也讲究这些,况现在往四川监军去了。我明日打轿来接你。”无碍子道:“我不在此间住。”韩氏道:“师爷住在那里?”无碍子道:“离这里四五十里,有个再生庵,在那里住着。”韩氏道:“这也不远,明日务必光降。”无碍子道:“且容再商,尚有小事,不得奉陪了。”遂起身而去。韩氏送至大殿方回。众尼又请游庵,这房里坐一会,那房里坐一会,看看天将就晚,这静缘摆下供来,亲自把盏劝餐,语言调笑,无非是一派奉承,韩氏如何不快乐。不一回,又唤徒弟们来轮番把盏,说不尽许多殷勤俗套,直饮到更深时候方才完席。韩氏即令侍女传知副史,打轿伺候。静缘坚留暂宿庵内,明日竟同那位师父一齐回庄也好。韩氏道:“这个使不得,我明日另行打轿,来这里接他。你们看他不来,可差个人到原住的庵里,催他务必早来。”静缘答应了,小尼来报:“轿夫伺候齐了。”随即起身上轿,众尼直送出山门才回。
再说韩氏到家,即吩咐令史说:“明日一早备轿去尼庵里接一位道姑来庄上嬉耍。”令史即时答应,才回寝宫安歇。一觉醒来,日已横窗,似乎宿醒未醒,意欲再躺一回,只见奶娘鲍氏,抱着瑶华哭进房来。韩氏忙问为何?鲍氏道:“昨晚郡主回家后,只管说,在庵内所见的那个师父,夫人说要请他来,郡主十分挂念,又不知夫人所说是真是假,夜间连睡都不安稳,今早天才发亮就起来了,只管催婢子来看,可曾去接否。婢子打听得,夫人尚未起身,故不即来,郡主就不依,哭泣不止,故尔抱来。夫人可吩咐一声,郡主就信了。”
韩氏道:“我道为什么,我说了接他来,有什么假的?”遂令侍女去问令史,可曾去接。侍女去不多时,来复道:“已去半日,想必就来了。”韩氏听说,即时起身,赶着梳洗,方才完毕,早有太监们在宫门口回道:“这位师父没有来,倒是永宁庵尼姑来回夫人的话,可要叫他进来?”韩氏道:“那位师父为什么不来,必有缘故,快叫那尼姑进来,我有话问他。”太监们答应了。
一回儿,那净缘已到寝宫,韩氏接着,先谢了昨日的打搅,尼姑也道了不安,韩氏就问:“怎么那位师父不来?”净缘道:“夫人不知,这位师父,着实有些道理,轻易不肯到别家去闲走。昨日是夫人有缘,恰好遇着,我听见他言语与夫人十分合意,估量打发轿去,必然就来。我还恐他耽搁,于昨日晚上,就打发道婆去知会。那道婆的脚力本好,今日饭前已赶回来,说那师父没有回庵,不知往那里去了。那本庵的住持尼僧,叫做能觉,是个不会造谎的。”韩氏道:“他既说在再生庵住,怎么又不回庵?以你这样说来,连轿子都没有打到那里去?”净缘道:“轿子来时也不狠早,我家道婆已赶回来了,所以不叫他们空走这一趟。”韩氏道:“这不来的意思,实在不懂。”净缘道:“以我想来,他不像我们,走千家要募化衣食的人。夫人昨日所言,他也不曾一口应承,恐不能一招就来。若必定要他来,也还容易。”韩氏道:“我是见他别有一种可爱的意思,所以要招他来盘桓盘桓,也不是什么紧要。可怪我那个郡主,不知怎样,见了他,安心乐意得了不得,今早奶娘来说,昨日睡多不安稳,恐怕我哄他,一早就累着奶娘,抱到我房中,催着去接。你说怪也不怪?”净缘道:“就是这师父也从未到我庵里过,因我五月间化斋回来,打从再生庵走过,就在那里耽搁了一晚,才认得的,不知他怎么,昨日就一个人摸了来,恰好夫人也到,倒像有意要会夫人的样子。”韩氏道:“这也是前缘夙世的事,也未可知。但你说要他来也容易,怎么个容易法子?你且讲来我听听。”那尼姑做了一个手势,讲出一句话来,直教剑仙久久归王府,狐魂欣欣习异能。要知端的,再看下回。
[book_title]第三回频闻欠岁凶荒至三请明师特地来
五言短歌曰:
一请永宁庵,二请再生刹。
仙师非自高,要觇诚心发。
母因御荒灾,女欲乘慈筏。
各存各肺肠,吾与吾磨刮。
驱驰三请来,绣幄鸣戛戛。
却说那净缘对韩氏道:“既是郡主刻刻思念,必得夫人亲自往请,他自然不能却意。一则夫人得个道友来陪侍陪侍,二则以慰郡主记念之心。但不知夫人肯到那边去么?”韩氏道:“你说这个再生庵,还可以游玩么?”净缘道:“这个庵比我那里大有两三倍,这个庵是亳州城里第一个大乡宦的家庙。”韩氏道:“他怎么取个再生两字?想来有些缘故。”净缘道:“夫人讲的一点也不错,那乡宦的老太爷是个白户,初年先有一个少爷,真真千伶百俐,十三四岁就文名大振,众人都叫他什么神童。后来发身太早,迷恋女色,不过两三年就亡过了。这个老爷好不伤心,特到我庵里,在送子观音菩萨面前许了一个愿,若得这位少爷再来投世,情愿起庙供养。不想回去当年,就又得了一个少爷,就是如今现在京里做官的了。这老爷真个就大大的造了一个庵堂,请了这位送子观音供养在内。先是男僧,以后不知闹了什么事,所以另请女僧主持。这庵堂里的斋供,还是这个胡乡绅家按月给发,并不要自家出来募化。夫人你说好不好?”韩氏道:“这样说起来,比你庵中来得丰富了。”那净缘说:“我这庵比他什么来?若夫人要去,我就奉陪了去何如?”
话未说完,又见奶娘抱了瑶华出来,道:“郡主又要来问夫人,那位师父来了没有?”那净缘连忙接口道:“郡主,我方才从师父那边来,他说还有些事料理了,不过这两三日就会来的,你千万不要性急。”瑶华把那尼姑瞟了一眼,道:“你好会撒谎,方才还要同我母亲去请,这会又这样说法。”净缘听了拍手的笑道:“这郡主实在精细。”韩氏对瑶华道:“你既晓得了,还要来催什么?你只管顽你的去,等我同净缘师议定了,少不得也同你去请就是了。”瑶华听说,仍同奶娘进去了。韩氏便对净缘道:“我们约定几时去?”净缘道:“他庵里有棵大桂花树,如今正开得茂盛,就这一两天去,也可赏赏桂花。”韩氏道:“这么竟是明日去。”遂吩咐丫头,传与令史知道,明日我同净缘师到再生庵去赏桂花,叫他多备一乘小轿,今日打发去的那乘空轿,也随了去,好接那位师父来。丫头出去吩咐了。当下遂同净缘说说笑笑,就留他住这寝宫。
一宵无话,次日起身,赶着梳洗,用过了膳,一同前往。韩氏坐了一乘大轿,奶娘与瑶华同坐一顶大轿,净缘一乘小轿,其余宫女丫头都坐手车,另拨管事两名,在路照应。
出了王庄才有十里多路,忽见乌云蔽日,那云中有嘎嘎之声,野田里又有一大些人,拿着长竹竿乱打,口里乱喊。韩氏不知何事,就叫管事的到轿前问,那管事回道:“这些百姓在那里赶着蝗虫。”韩氏道:“蝗虫在那里,为什么望着空里乱打乱喊?”管事的又回道:“这满天乌云的都是蝗虫,恐怕他下来吃麦子,所以在那里乱打。”韩氏道:“麦子被他吃去,田家岂不要挨饿么。”管事的道:“这蝗虫从京师一直到这里,所过地方,田里都空了,恐怕又要做荒年。”
不说途间蝗虫之事,再说那再生庵的老尼名叫能觉,是个向善修行的一个好尼僧,所以无碍子肯暂住下。能觉招留之后,看见无碍子异样的一种居止,不敢怠慢,另外收拾一间房子与他居住。这庵内本有些香火田,又得胡家按月发斋粮,甚为丰富,就有当地这些赖皮光棍,时生觊觎,不时来庵打搅,虽有绅衿之势,那里只管与他们为仇,能觉亦无法可施。自无碍子到后,这些赖皮误认为带发修行的混帐道姑,又生妄念,被无碍子打得这些赖皮写了甘服状子,才放了去。虽清静了一时,但这班赖皮当时虽服,久后心上总是不甘,然而打又打不过,只得通了一群过路的响马去抢劫。那里知道杀又杀不过,反送了四五条性命,从此才不敢藐视。以后许通判在那里借宿,又斩了狐狸,这一方人那个不钦敬,这能觉更不消说得。
这日无事,正在殿上打扫拂拭,忽闻敲门响,即来开门,乃是净缘,一面邀他进来,仍要将门拴上,净缘道:“师兄不要上拴,福藩王府里的夫人要来这里游玩,是我陪来的,即刻要到了。”能觉道:“他从不曾来过,是特特来游玩呢?”还是有什么别件的事?”净缘道:“他还要拜见你家那位师父。”能觉道:“他俩个几时认识的?”净缘道:“大前日在我庵里会见的,所以当晚就打发道婆来知会,说你家这位师父没有回来,如今可曾回来么?”能觉道:“我却这几日都没有见他。”净缘道:“怎么住在一家,他出入都不知道的?”能觉笑道:“我这位师父神通大着哩。”正说着,听见庵门口人声嘈杂,这能觉赶着穿上大衣,同净缘接出山门。韩夫人正在下轿,连忙上前打了问讯,请进庵门,这些丫头宫女簇拥进来,早有管事人等送进香烛,能觉接了,代为点上,拈了香,又到第二层殿来,礼拜毕,能觉重新上前拜见,各各坐下。韩氏就问:“这位大师就是住持了,请教法名?”净缘连忙代宣了一遍,能觉赶着要起身烹茶,韩氏阻住道:“不必大师赶忙,我自有人料理,你且坐下谈谈。”能觉遂仍坐了,看见瑶华,便问这位是夫人的小姐了?韩氏道:“就是王爷的郡主。”能觉连忙改口道:“吓,是郡主,好个福相!”净缘道:“郡主前日见了你家这位师父,十分记挂,今日特特的来请他去顽耍顽耍。”韩氏道:“那位师父今日是在家了?”能觉道:“这位师父的行踪无定,就是贫尼也不知在不在,请夫人暂歇一歇,再到他房中一看,就晓得在家不在家了。”韩氏道:“他居常也时刻出门么?”能觉道:“这位师父道行高妙,也不敢去察他行径。”韩氏道:“他出入你毕竟知道。”能觉道:“也不能尽悉。”韩氏道:“难道不由门户出入么?”能觉道:“他的武艺高着哩,像这样房屋,值不得他一纵,何用门户出入。”净缘道:“他每常不在家吃饭么?”能觉道:“有时也吃,却不像我们一餐也少不得的。”韩氏道:“实在好道行。他房间在那里?我们就去拜见拜见。”
能觉遂邀着同入,弯弯曲曲转到后边来,将到房门,能觉先去将门推开一看,回顾韩夫人道:“不在家,不在家。”韩氏道:“难道这三四天都不在家?”能觉道:“贫尼轻易也不敢来惊动他,所以不知几时出去的。”韩氏遂同瑶华走入房间内一看,竟是一间空房,只有一张禅床在中间摆着,此外一无所有。净缘也随着进来,看了道:“这位师父实实奇怪,这么空空的,怎样过日子?”韩氏笑道:“这是你们禅门中的两句现成话。”能觉接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韩氏道:“能觉师亦甚通达。”净缘道:“请夫人到他方丈内去赏桂花罢。”韩氏道:“也好。”净缘道:“到你方丈的路径甚是曲折,你倒不妨前走。”能觉道:“如此引导了。”韩氏道:“大师先请。”
真个转弯抹角,走了好些路,才见门上有方丈两个字,能觉先进门去,只听见大声的道:“阿哧,你几时来的?我竟不知道。”净缘在后边道:“想是师父回来了,独自一人倒在这边。”韩氏也道是他,遂急急走入,乃知另是一个尼僧,却不是无碍子。那能觉已把这尼僧拉下来,道:“你来先拜见了夫人。”韩氏上前,看那尼僧,虽然是光头,却生得十分清秀。彼此见了礼,韩氏便问:“这位大师何来?”能觉道:“就是贫尼同门的兄弟。”净缘道:“宝刹在那里?”那尼僧开口答道:“法弟不在此间,出家人从苏州云游到此。”韩氏听他声音娇嫩,另有一种讨人喜欢的样子,遂道:“这么,是远方的大师了。”能觉道:“他在苏州松翠庵出家,大好受用,不知怎么,要出来云游。”
说罢,大家坐定,韩氏细看那方丈,却不甚宽,只有两大间,一间做房,一间做客座,面前倒有一片空场,正中间一株大桂花树,树枝像盘结得一斩齐的,一层一层,约莫有十一二层,犹如宝塔的样子。净缘在旁道:“夫人,你看这桂花树,生得古怪么?”韩氏道:“好一片心思,看来也有百十年了,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得有这样景致。”能觉道:“夫人实在见得真。”
一会儿走了一个道婆出来,摆下果碟,请韩氏坐席吃茶。韩氏道:“今晨是你令弟远来,应该请他首坐。”能觉道:“他是自家人,何敢僭夫人,自然该请夫人坐。”韩氏道:“我们是本地人,如何好僭远客。”静缘又代谦逊了几句,韩氏遂坐了首席,能觉拉静缘坐了二位,请郡主向外坐,他弟兄两个人坐了主位,道婆斟上茶来,能觉按位送茶果,韩氏向能觉道:“你这位令弟的法名我还没有请教。”能觉道:“他叫做能修,我还有一个兄长,叫做能静。我同门只有三兄弟。”韩氏道:“怎么又分做两处,且又相隔甚远?”能修道:“家师也是此间人,带同二兄长到敝地云游,因而拜从的。”净缘道:“也好,留一枝在此间,可为云游歇足之地。”韩氏道:“茶果都已扰了,可以掣去,竟摆饭罢。”能觉道:“且请夫人暂用些须,素斋还早。”韩氏道:“不劳大师费心,我已办了饭菜来的。”遂吩咐丫头上膳。
不一会,接一连二的送上菜来,韩氏请能觉弟兄举箸,都回说是长斋,遂道:“好得狠,足见清修。”又送上酒来,能觉两个也辞道:“从未开戒。”只有净缘陪着饮食,中间又问能觉道:“你家这位师父,日常所到之处,毕竟你也有些影响。”能觉道:“贫尼实也不知,有时听他说起,常在这南山之西,有个滴滴岩,是个石室,甚觉清静,他在那处歇足的多。”韩氏道:“离这里有多少路!”净缘道:“我知道这个地方,约来有二十多里,将近滴滴岩,还有个顾家花园,有景致可以游玩。”能觉道:“不错,这顾家与我的胡檀越也有亲谊,新近又与周皇亲家结了婚姻了,可是这家么?”净缘道:“可不是呢。”韩氏道:“他既在你这里住下,如何又常到那边去?”能觉摇头道:“他的事情难说。”净缘道:“他在那里,日常干些什么?”能觉道:“我听他偶然说起一两件事,都是路见不平,与人报雪冤仇,你说怕不怕。”
正说着,只见一个宫女来禀道:“方才令史赶来说:汴梁宫中打发长史来庄上,为北路年岁荒了,没有口粮接济,要来庄上来运米麦,请夫人回庄发钥匙开仓。”韩氏道:“晓得了,叫令史先回庄去,我下午就回来。”宫女去不多时,又来禀道:“管事们说:这里离庄有六十多里路,就是这时侯起身,也要走夜路,请夫人竟在这里住宿,明日一早起身的好。”韩氏道:“就走些夜路也不妨。”宫女道:“婢子听见令史同管事两个商量,说夜晚间恐路上有歹人,还是明日早走的安稳。”韩氏抬头,看那太阳已过西了,遂道:“也罢,竟是明日早走,再打搅能觉师一晚。”能觉道:“这也狠便,就恐怕床铺不洁净,讨夫人的嫌。”韩氏道:“你们出家人有什么不洁净。”遂令丫头们斟酒,道:“索性放量醉他一醉。”
净缘道:“夫人的量大,可惜没人陪得过。”韩氏道:“你的量也不浅,好意思叫我一人独醉?”丫头们会意,早又送上一满杯来,大家照饮。
能觉道:“夫人,王庄上我从未到过,那里还闹热么?”韩氏道:“孤零零的一个庄子,有什么闹热。”能觉道:“庄上自然还有积蓄。”韩氏道:“你不听见,汴梁宫里要到庄上来打粮食。”能觉道:“现在存多少谷麦?”韩氏道:“也有个四五十万多。”能觉道:“阿哟,如此年岁,狠不放心。”韩氏道:“我也在此担忧,回去就要知会营里,拨兵来看守。”能觉道:“拨兵看守,不要与他口粮么?”韩氏道:“这恐不能免。”能觉道:“若得我们这位师父到庄,就有个整千的强人,他也能够抵挡。”韩氏道:“这位师父的武艺,如此高强么?”能觉道:“夫人你不知道,他的本领多着哩。”
能修道:“师兄,你说的是那位师父?”能觉道:“这位师父现在挂搭在我这里,他名叫无碍子,是个带发修行的道姑。”能修道:“可是白白净净,绝标致的一位?据他说有五十余岁,望去只好三十来岁,可是这位么?”能觉道:“一些也不错,你在那里见过来?”能修道:“前年秋间,我往南海普陀山朝香,在山上就遇着他,因见他脸上另有一股清气,我就估量他是个非凡的人,当下就与他见礼问讯,却又一团和气,但他不叫无碍子,另有个名儿,我一时想不起了。我就与他一处住下,盘桓了十余日。他身边有两个金弹丸,据他说是两口剑,好不利害,常常为着别人的事,要他干生气,想来被他杀的人也不少了。”韩氏道:“他杀了人,难道不要偿命么?”能觉道:“他这两个弹丸会飞去杀人的,那知道是他。”韩氏道:“吓!这怪不得你说可抵挡得整千人,如此,我急急要去请他到庄。”净缘道:“明日夫人先要回庄,然后再来请他,可是么?”韩氏道:“自然先回庄去,把粮食发运了,再往滴滴岩去请他,以见我的虔诚。”能觉道:“狠是,这位师父断不可错过了。”
净缘道:“夫人回庄了,约莫隔几天来?”韩氏道:“今日是十八,大约二十三四之间。”净缘道:“这几日我庵中正有事,恐怕不得奉陪。”韩氏道:“你有什么要紧事?”净缘道:“中秋节要到了,过年的粮食还欠缺,不免要收拾些小菜、果品,到各家去送送,也好化些斋粮度日。”韩氏道:“这却少不得的。”能觉道:“既是师兄不暇,夫人竟可一径来小庵,待贫尼奉陪了如何?”韩氏道:“也好。”
讲了半日的话,连酒多搁住了,忙唤丫头们斟酒,道婆又点上灯来,韩氏即令瑶华先取饭吃,奶娘鲍氏即忙盛上。瑶华吃饭后,先同奶娘去歇宿了。韩氏同净缘畅饮了一会,然后用膳毕,又讲了些闲话,才各安寝。
一夜无话,次晨韩氏赶早起来梳洗,用些点心,即时起身回庄。在轿内见田地上麦子、高粱依然长得好好的,遂问管事道:“你们说年岁大荒,你看田地上都有粮食,怎么叫做荒欠?”管事回道:“夫人在轿内看不仔细,如今田内的麦子、高粱只有秆子,穗头早被蝗虫吃得干干净净,那里还有人吃的?”
正说着,只见斜刺里一群男妇飞奔往的前去了。韩氏道:“这一群人赶着往那里去,这等匆忙?”管事的回道:“都向归德府里,去告荒求赈的。”韩氏心下想道:果真大荒了。不一回已到庄上,遂发钥匙与令史们,开仓照数发兑,赶运汴梁去了。
次日一早,只见守宫太监来禀道:“外间多少饥民来求施舍,令史来请夫人示下,每人给他多少粮食?”韩氏道:“叫令史酌量着发就是了。”
隔了一回,又听见人声沸腾,韩氏心上十分惊慌,直到下午才静,因令丫头去问令史,发了多少粮食去。停了一刻来回道:“饥民每人发一升,去了五石的光景。”韩氏又令去问道:“如今田地上麦子、高粱被蝗虫吃去了,还能补种得别样杂粮么?”丫头答应了出去,记不清楚这些话,到是宫门上太监听见,传了出去,复又同丫头进来道:“据令史说:如今还是秋天,正好补种杂粮,因天干旱,不能下土,只要一场大雨才好补种。”
韩氏听了,望那天上,一点云彩也没有。每日一早,就有饥民来扰吵,韩氏坐立靡宁,不知不觉,挨过了四五日,当晚就吩咐令史雇夫,仍往再生庵去,并令将空轿仍旧同往,旁边丫头道:“前日婢子知道,夫人隔几天仍要去请师父,故叫管事将空轿寄在庵中。”韩氏听了道:“狠好。”随即安寝。次晨早起梳洗,竟往再生庵来。
且按过一边,再说那滴滴岩在于何处?就是从前雄狐所穴之南山一带,相离不过三十余里,因山势趋西,渐渐低下,山岩中有个石室,相传有人于此修炼飞天,因山泉下流,滴滴不止,人都呼为滴滴岩,又叫珍珠泉,居人于春秋扫墓时,都往游览,平时人迹罕到。这无碍子虽寓再生庵,究属大路口,欲代人报仇雪恨,恐骇人听闻,不便作为,故常在滴滴岩举行,却不知韩氏迭次来请,然保护瑶华,却时刻在意。
这几日处了好几件事,作意回庵,行至顾家花园,忽然大雨如注,遂趋入花园门道,暂时躲避。远望一簇轿车,飞奔而来,先有数人赶来,敲开了花园门关,说欲入避雨,管园人听说福王府中内眷,不敢怠慢,赶着拂试打扫,转眼间轿车齐到,因园门窄小,大轿不能抬入,遂于门首下轿。韩氏甫出轿门,已见无碍子远立在园门首,急忙招呼道:“师父,你倒在此间!”无碍子回头,见是韩氏,亦即趋上前来道:“夫人有何贵干,直到此间来?”韩氏道:“师父,你叫我寻得好苦!”无碍子道:“外间雨大,我们且到园内慢慢的讲。”
一会儿能觉也到,奶娘抱了瑶华也出轿来,遂一同趋入园门,在三间的一座花厅内坐下。韩氏忙令丫头传知管事备茶,一面就端整午饭来吃。回过头来,见了能觉,忽然道:“阿哟!”不知韩氏为何惊讶起来?管教座客长斋无下箸,主人偶忆自惊心。毕竟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邀得剑仙来府第创成艺圃启蒙童
调倚〔满宫花〕词曰:
晤萍踪陈意气,胜似到门投刺。真言指点再三邀,别自一番情致。得旷基从布置,开花圃于斯地。便教顽石也点头,况是精灵狐魅。
话说韩氏回过头来,见了能觉道:“阿哟!我们备的多是荤菜,叫能觉师吃什么呢?”能觉道:“多谢夫人挂心,贫尼也带有饭菜。”遂于袖内取出个包来,韩氏接过手来,打开看时,多是极精致的小菜,遂道:“能觉师好用心。”
正说着,茶已送到,韩氏便令丫头们移椅就桌,请无碍子坐了首席,能觉第二位,韩氏外向,瑶华下陪。先吃了茶,饭菜亦即连连而上。韩氏又送了无碍子的酒,那无碍子并不推辞,想来荤也吃的人,遂一递一杯的饮着。韩氏开言道:“师父,你叫我寻的好苦。”无碍子道:“何敢劳动夫人见访。”韩氏道:“那日在永宁庵别后,约请师父到庄上玩耍,故第二天一早,就发轿来。以后静缘来复,师父并未回再生庵,我又隔了一日,复同净缘再到再生庵能觉处奉请,知道尚未回庵。因欲兑发粮食,不得不回庄一走,不然那日就要来滴滴岩相请,因而又耽搁了数日。我望师父,已是度日如年,岂知我那郡主望得尤切,故特持今日赶来相请,到庄上顽耍顽耍。务望师父鉴我母女诚心,切勿再有推托。”能觉亦代为传述了一遍。
无碍子笑道:“难得夫人美意,自然要来庄一走。”韩氏道:“不用另作主意,我请师父的那乘轿子,已空抬了三回了。”无碍子道:“真如此费心么,这断不好却意,待天晴了,就一同回庄就是。”韩氏道:“足见师父慈悲。”瑶华听了,也就嬉笑起来。能觉道:“你看,听说师父同回庄上,连郡主都嬉笑了,实实乖巧。”
无碍子对韩氏道:“郡主的福命甚好,够他一生受享,但他前生孽债甚重,须要积功累行,方能消除。”韩氏道:“但求师父着实指示明白,我好遵教,替他祈禳。”无碍子笑道:“也好,也好。”
韩氏又令宫女们斟酒上菜,与无碍子一杯照一杯,十分欢畅。能觉在旁看天道:“雨到止了,我们吃完饭也到各处游玩游玩,看看他们的园景何如,夫人也难得到此的。”韩氏道:“这个自然。”韩氏还要劝无碍子的酒,无碍子道:“今日且游玩花园,俟到了贵庄,正有得奉扰奉陪哩。”韩氏道:“既如此,我们竟吃饭罢。”丫头们听见,送上饭来,不一会就吃完了,催令宫女、丫头们赶快吃,好同去游玩。
无碍子道:“这园内我常来的,路径都熟,由他们去吃饭,我们竟先去游起来何如?”韩氏道:“很好。”能觉道:“我来抱了郡主一同去。”
于是无碍子前走,韩氏其次,能觉同瑶华又在后。往西走去,劈面一座大假山,山上也盖着两间小房子,无碍子回头对韩氏道:“夫人可能上山去游玩?”韩氏问道:“怎么不能,只要师父走得慢些就好。”无碍子道:“我是并不快走,时时等着夫人哩。”能觉道:“师父你也是一双三寸金莲,怎么就会坦然而行?并不像裹脚的样子。”无碍子笑道:“如今这些裹脚的女娘,自有手下人搀扶,自然从小就惯了,我们出了家,孤身只影,还有那个来搀扶。不知不觉,一天一天的也就惯了。”
话未说完,只听得后面呵唷一声,回头一看,已见韩氏坐在地下,上不上山了。无碍子忙道:“夫人为什么?”韩氏笑道:“就是师父所说,手下人搀扶惯了,所以上得不多点山冈,就上不去了。”无碍子道:“如此,夫人搀着我的腕子,且上那小屋里坐了,等他们来再走。”韩氏道:“这如何使得。”无碍子道:“这怕什么。”遂用手将韩氏拉起,一步一步的扶上了山,转到小屋内坐下。韩氏看是三间小书屋,收拾的极其精雅,挂着许多名人字画,两间是敞的,一间是住房,门儿锁着,舐开窗往里一看,架着满满的一房书。能觉将瑶华放下,请韩氏同无碍子一齐坐了,韩氏道:“看来这个花园也还宽大。”无碍子道:“大却不大,从前布置的好,所以显不出底蕴来。”
正说着,只见奶娘同着宫女、丫头找寻来了,无碍子道:“我们转到花楼上去,眺望一回。”遂各起身,仍是无碍子前走,反从书房后走出,下了几级山冈,就有粉墙拦截,略转一点小弯,就有一个小门,将门推开,只见是五间大楼,楼上也铺设得齐整,遂各走到当面,凭栏眺望,看得甚远。韩氏指着南首道:“这一带乌簇簇的,好像是个镇市。”能觉道:“那块相近信阳关,原是一个镇市。”
往下一看,乃是一个大鱼池,池内还有两只游船,泊在楼下石砌边。无碍子道:“夫人可要歇足?”韩氏道:“这时候还可以走得。”无碍子道:“如此,我们下楼,到池那边雪洞里去歇足罢。”遂先下楼梯,韩氏同能觉随着下楼。
到得楼下,只有三间起座,两头的两间,也来做住房,遂又从西边转出,即是一条九曲石板桥,逶逶宛宛的过了池塘,对面是雪洞,走入里边,乃是曲房深院,甚觉深邃。各走了一遍,看不尽许多陈设事件,仍回到前间内,大家坐下歇脚。韩氏看上面挂着一幅横披,乃是雪景,遂对无碍子道:“雪洞里边必定要挂雪景的画儿,才衬得起这个雪字来。”无碍子道:“夫人没有细看,虽布置的雪景,其实是画的一桩古典。”韩氏道:“怎么不见人物?”无碍子道:“好几个人物,在茅舍边。”遂将手指道:“这不是么?”韩氏立起身来,走近画边一看,果真有两个人,三匹马在墙外,又见墙内草堂中,也有两个人在那里坐着,但不知是何古典,遂问无碍子道:“既师父说是古典,自必有名有姓了,我却看不出来,请师父指示明白。”无碍子道:“这是三国时古典,墙内草堂坐的两个人,上首一个是刘玄德,下首就是诸葛孔明。墙外的两个人,一个是关夫子,一个是张将军。这是刘皇叔三顾茅庐的故事。”韩氏听说,也就懂得了,又细看了一回。
无碍子道:“我们再到后边,枕漱亭上游玩罢。”韩氏答应,随各起身,又从雪洞沿墙梧桐树下往东,约来一箭之地,早见一个亭子盖在池塘边,靠着右边是座假山,看那山石,甚觉玲珑剔透。能觉道:“那座假山有这样的玲珑的山石,只怕是凿成的罢?”无子碍同韩氏一齐大笑道:“那里有假山是凿成的?”能觉道:“若不凿成,那里有天生这样玲珑的?”无碍子道:“天生玲珑的山,也不知多少,却不能载来堆假山。这堆假山的,乃是太湖石,将大块的青石,沉在太湖内,由水流冲激,年深月久,就能如此玲珑了。”能觉道:“这也奇怪,水何等柔弱,石何等坚硬,到能穿凿得如此玲珑。”韩氏道:“所以说,柔能克刚。”
正说着,已到亭子上,有一个宫女抬头一看道:“夫人,天色变了,恐怕又有雨来。”于是大家抬头一看,韩氏道:“我们走罢,若再阻雨,今晚就不能去庵中了,铺陈俱未带来,如何歇宿。”无碍子道:“可惜花园只游得一半。”韩氏道:“改日再来畅游一回。”无碍子道:“这么就从山洞里出去,就是我们吃饭的地方了。”
仍是无碍子先走,曲曲弯弯的走出山洞来,真个就是花厅。韩氏即吩咐宫女,传知府史,打轿回再生庵去。大家仍在花厅上坐了一坐。
一会儿,宫女来报齐集了。遂同出园门,各各上轿,宫女丫头也坐上了车。夫人们恐怕淋雨,飞的赶回,不过一个时辰,已到再生庵了,自有道婆出来开门,能修也随着出来,在大殿檐下站着。无碍子同韩氏等下轿进庵,一眼就看见能修,道:“你也来了么,几时到的?”能修一一见了,忙回答无碍子道:“别了师父,又将两年了,再不晓得又在此地会着。”韩氏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大家都道山水也有相逢日,人的聚散是不能预料的。”能修又对无碍子道:“弟子才来不过几天,闻得师父到来久了。”无碍子道:“我同你别后,原要到山陕去一游,路过此间,风俗到还淳仆,故暂停足。”韩氏道:“师父实实快乐,想是天下都游遍的了。”无碍子道:“也还有未曾到的。”韩氏道:“游得倦了,也须安息安息。”能觉遂邀入方丈坐谈。
其时已将黄昏时候,不多时,点灯摆膳。席间言来语去,甚觉投机。膳毕后,韩氏邀无碍子同榻,无碍子道:“请夫人自便,我有禅床,可以打坐。”遂各回房安置。
一宵无话,次早韩氏起身,宫女、丫头们伺候梳洗了,出房来看,那天又晴正了。已见无碍子同能觉、能修都来方丈,在那里谈论,说:“这一场透雨入土,还可救得过荒来。”又闲谈了一回,韩氏即时邀了无碍子,一同回庄。
能觉道:“路途甚远,再无不用了早饭去的。”能修也再四款留,韩氏不好却意,只得住下,早又摆下膳来,各人坐下,韩氏同无碍子先吃酒,能觉、能修与瑶华即时用饭。无碍子对能觉道:“我承夫人来意真诚,不能不往庄上去盘桓盘桓。若我去后,还有那些无赖棍徒来此作践,你可打发个人来知会一声,我再来处治他们。”能觉道:“自从师父前番举动了两次,他们已知利害,故一直清净到如今。倘再复萌故技,自然要请师父护法。”无碍子道:“还有件事嘱咐你,厨房离你方丈太远,柴火务要小心。”能觉答应了几个是,遂各膳毕。宫女、丫头各各收拾,韩氏吩咐道:“你们赶看吃完了,快传知管事的,唤起人夫伺候。”
宫女们答应了,不一会来回明,都伺候齐了。韩氏即令宫女搬出礼物来,无碍子处是一柄玉如意,一串伽南数珠,四匹浅淡颜色濮院绸,四匹本色濮院绸,代瑶华送贽见礼白银四十两,赤金元宝两个,各重十两。能觉处送密蜡数珠一串,镀金袈裟如意钩一枝,蓝布十匹,白布十匹,香金四两。能修处送椰瓢数珠一串、羊脂玉戒指一事,沉香色素杭绸一匹,白布一匹。将礼物配好,一分一分的当面致送。无碍子笑道:“我要这些西何用?且从无箱笼,也无处收藏,请夫人仍旧收了。”韩氏道:“我也知师父不稀罕这些东西,但我们俗家只可送这些东西,但我们俗家只可送这些东西,以见诚意。不然何以为情?师父原不在此,然亦须监收耶,不自用也可转送做个人情。”无碍子道:“既夫人如此说,我在此间打扰了能觉多时,可将贽见礼内白银四十两送与他,聊尽我意。此外东西,只算我收了,或到贵庄别有用处,再取去何如?”韩氏道:“这却使得。”能觉、能修也推逊了一回,也只得取了,各各拜谢。遂邀无碍子一同上轿起身。能觉、能修送上了轿才回。
且按过这边,再说无碍子同韩氏、瑶华一经回庄,九月内天时甚短,六十多里路走到庄时,已将近点灯了,管事人等早先赶回,备了灯笼火把接来,遂一同进庄,在大殿上下了轿,邀请无碍子到了寝宫,各人见过了礼,然后归房卸妆。外边已摆晚膳了,遂入席用膳。
韩氏道:“今晚匆促,暂请便饭,隔一日再专诚奉请。”无碍子道:“夫人可以不必,我是云游之人,那些饮食不甚着意,休要暴殄天物。”韩氏道:“也不过尽一点礼。”
不一会膳毕,大家坐着闲话,韩氏把瑶华想念的一番意思说了,我意欲屈留法驾在庄,令郡主拜从,不知师父可肯收纳否?”无碍子道:“有何不肯,只是须先禀知王爷,方敢应承。”韩氏道:“师父放心,我的话说去,王爷再无不从的。”无碍子道:“原来如此,那就可以。但我爱清净,不耐繁冗,未识府中有多少房屋?须先领我周围看视,择个静处,方可住下。”韩氏道:“这都容易,待明日请师父看视。”
当下就令奶娘携了瑶华,与无碍子拜了八拜,无碍子直受无辞。拜完了,就搂在身旁,抚摸着,又对韩氏道:“这郡主天分清高,大来狠做得一番事业。”韩氏道:“女子济得什事,师父直得如此奖他。”无碍子道:“非奖他,恐非夫人所知。”韩氏遂吩咐宫女,于对房这一间收拾干净,请无碍子住下。遂各安寝。
第二日早膳后,引着无碍子前后周围巡视了一遍,回到寝宫,无碍子道:“府中房屋都不叫清净,且将来也不能教习技艺。”韩氏道:“女孩子家要习何等技艺?”无碍子道:“夫人不知,这郡主不是凡胎俗子,将来可冀仙籍,若不习到文武全材,如何教他积德累行?”韩氏惊喜道:“师父之言果真么?”无碍子道:“夫人要想,若是寻常之人,我何肯轻入府中,讨此烦恼?且我超拔一人,也为自家功德。”韩氏听了,不觉动心,遂忙起身拜谢,又问道:“若府中无有静处,恐王爷不肯教师父带他远去。”无碍子笑道:“不但王爷不肯,就是夫人那里就舍得相离。我见西边有个箭厅箭道,想是王爷在里边习射之所,不便僭他的,这东边也有相仿的一处,现系空旷之所,若于此处,另盖五间大厅楼并厢间、耳房,狠够住下了,读书骑射,件件皆可。夫人以为何如?”韩氏道:“这也极易之事,只要孩子得以造就,那在乎此,一遵师父之命便了。”遂传与令史,画成图样送阅,仍令管事人购买砖瓦、木植,听候兴工。
一日无碍子与韩氏闲谈,遂问:“现在府中库藏几何?”韩氏道:“此间库藏无多,无非粜卖历年租谷,存贮约来不过十余万两,仓贮谷麦,合来约有五十万石。”无碍子道:“王爷以此为别墅,也应将宫中所有搬运于此间分贮,以备意外之虞。”韩氏深以为然,便道:“师父所虑甚是,俟王爷来庄,当为提及。”旋据令史呈到图式,两人按图更改定了,即发出,择吉兴工。王府作事自是迅速,转眼之间,又交十一月十二日,是瑶华的生辰。韩氏备办筵席,款请无碍子,恣请畅饮。瑶华是年已交四岁,语言对答甚是清爽,席间坐了一回,同乳母去睡了。
韩氏酒兴甚浓,欲令无碍子一醉,殷勤劝敬,无碍子并不推辞,也无醉意。韩氏遂道:“师父酒量大佳。”无碍子道:“吃也可,不吃也可。”韩氏笑问道:“若酒字之下,这个字也能够如是么?”无碍子道:“有甚不能。”韩氏道:“师父自然还是童身。”无碍子首应。韩氏道:“平时也有动心的时候么?”无碍子道:“有,我能运气,可以克制。”韩氏道:“何为运气?”无碍子将胸前衣襟袒开,露出雪白的两个奶来,先令韩氏将手抚摸,韩氏用手摸弄,真个腻滑如绵,又令使女们来试摸,皆说与寻常人一般。无碍子忽然一挺胸脯,两奶硬如生铁,众以为异。无碍子道:“你们不拘用何物搥打,都不妨。”就有一个蠢丫头,拿了一根铁戒尺,敲上一下,訇然有声,到把铁戒尺击将转来。几乎把头敲破。于是人人悦服,愈信不是等闲之人。
韩氏又想,他既是女身,怎么同我们各样,我且留心看他,从此每夜必着使女探其动静,个个回报说:师父晚间并不脱衣卸妆,只是打坐,到天将亮就起来了,也末见他梳洗过。说来都是一般,韩氏从此更加悦服。
隔数日,走到无碍子这边来,问:“可要衣服替换?”无碍子道:“我从不替换衣服。”韩氏道:“穿久了,岂不肮脏?”无碍子翻过衣袖与韩氏道:“可与新洗的一般?”韩氏用手展看,果然白净,又嗅那气味,另有一种幽香,却与自家身上不同,更觉诧异。无碍子早已知觉,笑道:“夫人身上的气味,自是不凡,现在享着荣华富贵,就从此气而得。我这气味,是工夫修炼成的,皆从夙根上发生,大不容易。”韩氏点头称善。
正说着,只见一个使女来报到道:“方才管宫门的太监来说:令史在外边禀知,新造房屋俱已完备了,请夫人看验收工。”韩氏道:“晓得了,叫他候着。”使女自去回复。
韩氏对无碍子道:“师父可高兴同去一看?有什么不合意处,好教他们更改。”无碍子道:“使得。”韩氏便吩咐使女,令传轿夫伺候,一面回到房中,装束更衣,邀同无碍子一起上轿,出了上书房,就转东首,小门内早已望见新造的楼屋,周围是一圈白粉墙,正中开两扇门,约有两箭路就到了。轿直抬进门内才下。
韩氏同无碍子下得轿来,看上面是五大间楼房,十分高敞,两旁另有四间耳房,往下一看,东西各有厢房七间,门道屋也是七间,俱是回廊款式,四围上下都有朱漆栏干,其中椅桌床铺,日用什物,无不周备。两人于堂中坐下,韩氏道:“这些房屋,师父与郡主如何住得去?”无碍子笑道:“我两人只两间足矣。但另有使令之人,分派起来,恰好够住。”韩氏道:“如此就请师父分派起来,好传与他们知道。”无碍子令使女备下笔砚、纸张,自己走过书案边坐下,又请韩氏对面坐了,执着笔正要对韩氏说话,只见使女说道:“令史在宫门上说:回明夫人,汴梁长史与他们信,说王爷已从四川回到京中了,皇上不叫回藩,故在京中耽搁。先有谕帖回来谕知。”韩氏道:“晓得了。若王爷有信回汴,叫他们预先报知。”使女传出去了。韩氏不知无碍子说什么话来,且听下回便知。
[book_title]第五回 选子女满堂学艺 贪色欲一剑除根
第五回选子女满堂学艺贪**一剑除根
七言截句两首曰:
选奴择婢共珠帷,不学拈针理绣丝。
岁月潜修文武艺,要将名姓唱丹墀。
笑尔迷花滋味长,如天色胆正飞扬。
幸逄一剑除根早,免似雄狐隔世偿。
话说无碍子见韩氏吩咐去了,遂道:“我闻得皇家制度,子女上了书堂后,就要拨人伺候伴读。”韩氏道:“有的,前次听见王爷说过。”无碍子道:“既有这个道理,夫人可吩咐令史去对长史说,往宫中家奴名下,要与郡主年纪相仿的家生子女,挑二十名来,待我选择清秀有福分的,男女各四名就够了。上房使令与那伴读的子女,收拾头面、裹脚的女人,也得四名。”韩氏道:“要得狠,师父只管开在单上。”无碍子遂提笔了,又对韩氏道:“浆洗衣服,粗用打扫,也得四个妇人。”韩氏道:“必定要的,只是此间离大厨房甚远,只好另设一个厨房了。”无碍子道:“这也是一定要的,又须庖妇两名,守门太监两名,担水抬物太监两名。”照单开来,已有二十二名。韩氏道:“可要买办一名?”无碍子道:“我可不必,这屋内都是妇女,买办必是管事人,不便出入,只要就上房使令的妇女内拣选一名,总理其事,日常需用什物,开单令太监传递出去,也甚便易。”韩氏道:“甚好。”遂接过所开单子,令使女传与令史,照单拨齐,送到寝宫内,拣选定了,再行分拨。遂令传齐轿夫,仍回寝宫,与无碍子闲话。
无碍子又递一单与韩氏看道:“这些东西一件也少不了。”韩氏接来一看,都是书籍,文房器具,并定做小弓箭,枪刀戈矛棍棒,无一不备。纸尾又开琴棋画具,碑帖及双陆、投壶、秋千轲索、画板之类,下层又开沙囊、沙袋、木桩、铁桩、石球、短石柱、高低板凳、大小木梯、竹签等物,总共有五六百件。韩氏笑道:“这些武艺如何都学得来?师父所望过奢了。”无碍子道:“这还是急用的东西,往后所需尚未开出来哩。”韩氏遂令使女传出去置备。当日无话。
却说韩氏与无碍子往看新造楼屋时,那伺侯人内,有一个管内务的副使张超然的儿子,叫做张其德,年才十**岁,初知人道,即仰慕韩氏的姿容,眠思梦想,不能够一为亲近。这日出来,喜出望外,挤在众人内,看他一眼也是好的。遂伸长头颈,望那第一乘轿必是韩氏,岂知是无碍子,不看尤可,看了魂飞魄散,再看第二乘轿,乃是韩氏,觉得不及了,竟把想韩氏之心,顷刻移到无碍子身上去了。随着轿,不转眼的看他入去,又呆呆的等他出来,直送进宫内,神魂颠倒,竟欲随轿进去,被守宫太监打将出来,方才知觉。遂细细打听,就是此人搬入新屋内住,又不觉手舞足蹈。原来,他家就住在东首小门口的侧厢内,自谓可以到手,日日打听搬的日期,犹如得了做亲的日子一样快活。你道可笑不可笑。也是他命该如此,所以发此奇想。此是后话,且搁过了另说。
再讲令史将发要派宫女及挑选子女的原单,写信寄与汴梁,长史不敢迟延,赶着派齐送来庄上,令史随往宫门禀知。韩氏邀同无碍子到书房坐定,先叫挑选的子女进来。一会儿都来,齐齐叩见。韩氏叫他们走近无碍子身边,听候挑选。无碍子一个个问些闲话,抚摩头面,又拉手细看,挑来挑去,选了四男四女,都是眉清目秀,体态端庄的。韩氏看了也觉可爱,其余的发还本家。就这选定的八个子女,看那单上开着名字,第一个男童名焦叶,是陈家次子;第二名男童名桃红,是毕家四子;第三名男童名荷香,是祁家的次子;第四名男童名柳枝,是阮家第三子。韩氏道:“这原来的名字都好,不必改了。”
再看那四个女童,第一个名叫素兰,第二个名叫梅影,第三个名叫梨云,第四个名郁李。无碍子道:“题的名字都好,一发不用改了。”韩氏道:“不但人儿好,连名儿都取得齐整。”遂唤使女们领他们去见郡主,一同顽耍。
又看所拨上房使令的宫女四名,单上开着沈翠眉、黄金钏、苏远香、裘素蟾。遂令进见,无碍子都令立近身来,一一问话。韩氏从旁观看,沈、黄、裘三人都生得面貌端方,身材袅袅,惟苏姓这人较众粗卤,及听其声音,破而且大。无碍子问道:“你是自幼进宫的呢,还是长大了选的?”苏远香道:“是缘坐人犯家属,分派入宫的。”韩芪道:“如此,你不是闺女了?”苏远香红了脸道:“没有嫁过人。”无碍子道:“眉散腰粗,必不是童身。”苏远香低头悄说道:“路上被人糟蹋过,其实没有嫁人。”韩氏道:“在郡主那边伺候却不便。”遂令传于守门太监,转发令史,将苏远香仍令回宫,另换一人抵缺。
无碍子道:“且点验完了,恐怕还有掂掇,亦未可知。”韩氏点头,遂令站在一旁,又看单上所拨浆洗粗用宫女四名:潘桂儿、林绿环、花见羞、白于玉。韩氏唤令进见,遂鱼贯而入。无碍子挨排看去,都在二十以外,忽见第四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来体态不同,眼眉秀朗,而左眼角有朱砂瘢一点,甚觉俏丽。韩氏亦笑指白于玉道:“这人怎么派入浆洗粗用单内?”无碍子道:“如何,正好与苏远香对调。”韩氏遂将单子递与无碍子换正,也令站在一旁。
又看司厨宫女两名,单内写着:罗纨儿、周青黛。唤令入见,到也洁净,面庞都有三十来岁。无碍子问周青黛道:“你们在宫中派何职事?”周青黛道:“本是司厨的。”声音十分清亮。韩氏道:“你若大年纪,声音倒这样轿嫩?”青黛低头不语,罗纨儿忽笑一声,无碍子道:“你这笑,必定有因,可说与我知道。”罗纨儿初时不肯说,被韩氏盘诘不过,只得悄悄的道:“他是石女。”遂大家都笑起来。无碍子道:“这才是得用的人,狠好。”
韩氏又看守门太监两名,粗用太监两名,遂道:“这臭太监也不必看他,遂传与令史,将拨来宫女、太监都发在新屋内居住。使女们即领出,交与令史去了。
又传进选择迁移吉日的帖子进来,韩氏看是十二月十四日戍时,进屋大吉。遂传递无碍子看了,又在指尖上抡了一轮道,“这日子甚好。”韩氏遂叫传与令史知道,就是这日迁移。
无碍子道:“还少了一件事。”韩氏道:“何事?”无碍子道:“这新造楼房,没有题个名字,只叫新屋两字,觉得不雅。”韩氏道:“就请师父题个名儿也好。”无碍子想了想道:“有了。这屋原为郡主学习武艺之所,总名就叫艺圃,就写个匾额,用润泽青石镌刻,嵌在墙门顶上。”韩氏道:“楼上楼下索性也题个匾儿悬上。”无碍子道:“也有了。楼下匾额,题个‘崇本堂’三字,用楠木洋青字。楼上题‘好居楼’三字,用洋青底黑漆字。对联留着,等郡主大了,自家题罢。”韩氏笑应一声。无碍子另写一单,递与韩氏,遂令传与令史赶做,要悬挂好了才迁移。使女接着,随即传出去了。
又有使女来请用膳,韩氏邀了无碍子,回到堂中,刚要坐下,忽见瑶华飞跑的哭将出来,满地乱滚,吓的韩氏连忙抱起,正要问明缘由,早有宫女来报:郡主奶娘死了。韩氏道:“他好端端的,是什么病,死得这样快?”宫女们回道:“像个急中疯。”韩氏听了,不免流泪嗟叹。无碍子从韩氏怀中将瑶华抱来,不知报说何语,安慰了一番,不知不觉,瑶华就肯听了,一同用膳。韩氏即令管事,备办身后一切。自此瑶华竟依傍无碍子眠食。
隔了七八日,已是迁移之期,人手众多,已先摆设得齐齐整整,到了那个时辰,韩氏送无碍子同瑶华进屋,俱坐轿到了艺圃,各各拜了屋神,遂同韩氏周围看视,一进墙门,就有两耳房,东边是守门太监居住,西边是粗用太监居住。东边厢房上两间,是洗浣宫女住下,往下数间,俱堆积日用一应食物,西边上两间也是粗用宫女住下,下边数间就是庖厨。走上厅堂,俱有槅扇妆在二枋上,空出一条回廓,走入西边两大间,与耳房通连,共有四间,是上房使令之宫女所居,瑶华同四男四女的衣服什物,都安放在此。又从西房走到东边,只见头一间就是无碍子做房,中有隔扇分别内外。次间是瑶华做房,中间用细巧短槅扇隔开,另有房门,内房是瑶华一张大炕,靠左另有一张小炕。韩氏问道:“何人在此伴他歇宿?”无碍子道:“我已拨白于玉在此伴他。”韩氏称善。外间有两个炕,是四个女婢睡的。又到通连的两间耳房内,看是每间有一炕,是四个男童住的。
看完之后,又到楼上眺望了一回,见左右楼房内,所贮皆是置备的家伙什物,韩氏道:“这些孩子还小,恐要隔了两三年才能上学。”无碍子道:“小时有小时的功课,我欲过了新年,就要开馆。”韩氏笑道:“但凭师父的主意。”说罢遂各下楼。韩氏见铺设整齐,各物完备,十分欢喜。当晚就在无碍子这边用膳,才回寝宫。
转眼之间,已近年下,府中大小事件,不消说是忙个不清,直到元旦过了,遂各清闲无事。合府妇女,无非是耍钱、吃酒,终日顽皮。
不觉又到上灯了,韩氏备了酒筵,专请无碍子赏灯。瑶华同八个子女,一齐到寝宫来,已是灯月交辉,观看移进,即便上席。韩氏兴致浓郁,吃个淋漓尽致。一交二鼓,无碍子同瑶华告退,韩氏趁着酒兴,必定要送他们过来,也不坐轿,只扶着两个使女步行。前后殿上都张着灯彩,又看了一回,才同到艺圃。韩氏一路趁着月光,说笑不休,大家也只得随着,到了大楼下,不想酒忽涌上心来,吐了个干净,头重脚轻,就在西首沈翠眉床上睡下。
各宫女伺候了一天,也各倦了,遂倒的倒,睡的睡,灯烛自灭,人声寂静。这个空里,就掀动了一个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那夜酒后,正无奈何,出了家门口,要看大殿上灯火,突然听得艺圃这边守门太监,知会那边宫内守门太监道:“夫人酒醉,已在艺圃睡下了,可关好宫门,小心灯烛。”守宫门的太监答应了,各自去收拾睡觉。其德听了,淫兴大发,想今晚必有机会可图,遂瞒了父母,换了轻便衣服,束缚停当,悄自一人,打从后屋爬上粉墙,纵身一跳,已是艺圃的空地,直至艺圃墙门,见门已紧闭,四围高墙无处可入,再往门缝内一张,见内里灯火未灭,遂拨下头上挽发的簪儿,用簪脚撬拨门闩,因天时干燥,木闩宽松,竟被他拨开了。挨身悄入,闻这守门太监俱已鼾睡,遂潜至崇本堂中,灯烛俱灭,黑洞洞不知无碍子睡在那一间。遂将东首房门一推,见闩得牢紧,再往西首房间一推,也自坚闭。又顺着西廊下走去,似有一门,用手一推而开,竟挨身入去,往炕一看摸,像是一双小脚,知是一个女人,想必是无碍子了。此时色胆包天,遂轻启其衣,成其好事,一溜而出。你道所奸者何人?乃是苏远香,因伺候一日,十分懒倦,故尔酣睡,被其德轻薄而去,竟不知觉。
却说无碍子打坐出神,神归后,放出慧光一照,知有奸人在室宣淫,乃是副史张超然之子,即欲飞剑斩之,忽又回想,将留为后日之用。且念及张超然止有此子,待其接续后嗣,然后处其罪孽。遂悄然拔关,先出以待。那其德急欲潜回家中,不防无碍子在暗处,手执一剑,一手揪住其德道,“你这贼子,竟敢潜入我室,任意奸淫,罪该万死,快快伸颈受戮,还只一剑之苦。不然我声张起来,还要累你生身父母。”
其德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就是无碍子,心中稍有主张,遂道:“师父,我也有片刻趋奉之劳,你忍心下此毒手?”无碍子道:“你口里胡说些什么,你刚才所奸的,乃是苏远香。你要近我的身,恐怕你转十个娘胎,还不够哩!你快伸直头颈,我只一剑,就断送了你。若再倔强,我就乱砍了!”起手即欲砍下,吓得其德魂不附体,连忙跪下,只求饶命。
无碍子停了一停道:“也罢,饶只饶一命,你若肯从此听我指挥,受我约束,暂宽你一线之恩。”其德叩头道:“多谢师父。”无碍子道:“也还要你伏侍郡主,你依不依?”其德忙又叩头,说:“都依,都依。”无碍子道:“既然依我,你且站起身来。”其德听说,只得爬起,方才站定,忽见一道白光,在眼前闪来,觉得下身冰凉的一过,把yang物剁将下来,却不觉疼痛,突吃了一惊,竟如木偶一般。无碍子从腰间摸出一包末药来,交付道:“快把这药掺上,可保一命,去罢。”无碍子旋转身来,就不见了。
这其德接着这药,意欲解裤,岂知裤已破碎,这件宝贝已落在地上,遂捡出撂了,将药末抹好,依然跳出墙去,从屋后转到家中,悄悄睡下。一夜不睡,又加惊恐,上床就睡熟了。未到天明而疼痛难当,又将末药掺上,聊以止痛。足足的挨了一个多月,方才收口,已成了一个太监了。且搁过一边。
再说韩氏,那晚在无碍子这边,因酒醉了,和衣睡在艺圃,一觉醒来,才知不在寝宫,深自懊悔,恐怕无碍子起来见了笑话。赶着梳洗,就回寝宫。然犹宿酲未醒,依旧躺下。因身子单弱,又感触了旧病,睡了好几日,才得平复,已是落灯时候。
这日恰好永宁、再生两庵的尼姑来问候,韩氏正与闲谈,忽见黄金钏过来,禀道:“师父叫来禀知夫人,今日是好日子,郡主和这些子女们上学,也就裹脚了。”韩氏笑道:“孩子们还小,这师父为什么只样要紧?”金钏道:“师父说:恐迟了不容易学。”韩氏道:“也罢,由着师父就是了。”金钏应了,正欲转身,那两庵的尼僧又寄言请安,金钏又应了便回。
又见侍女来报道:“外边令史传进话来,说王爷已回汴梁,不过数日内,就要起身来庄了。”韩氏道:“晓得了。”这两庵尼姑听见王爷要回庄,知道有此事情,遂告辞回去。韩氏也欲报知无碍子,且要看这些子女们学些什么,故也不留。俟他们去后,却不坐轿,竟自扶了使女,走过艺圃来。不知看些什么?下回自有分晓。
[book_title]第六回福王受剑仙冷落韩氏因劳瘵云亡
调倚《四和香》词曰:
叵耐淫王惟好色,预戒还相忆求见,何其坚且力,有甚的便宜得。别抱琶琵违内则,虽是他人逼。大限来时,徒叹息,悔昔日中心惑。
却说韩氏,缓步走到艺圃,先令一个使女,去把守门太监唤一个来。不多时唤到面前,韩氏道:“我要偷看师父如何教导他们,你且不必通报。”遂闪进墙门,见天井地下排许多板凳,又钉下竹签,只无碍子卸去裙袄,在那里教郡主和这些子女纵跳。要跳过这些板凳,又随手拔那地上竹签。韩氏掩在隐门的门缝内张着,他们一个一个跳跃如飞。无碍子见有跳不过如法者,又自己跳与观看,口里又说着:“身子先要起得高,然后容易跳得过。”
韩氏站得脚酸,遂令报知。无碍子忙入房中,穿好裙袄,出来接见。韩氏道:“师父太费心了。”无碍子道:“也无甚费心,要学这些武艺,须自幼学习,方可成功。”韩氏赞道:“师父实在无事不精,郡主有福,才蒙师父如此教导。待王爷回庄,自然要来面谢。”无碍子问道:“王爷有信回来了么?”韩氏道:“已早回汴城,只在这几天也自来庄了。”又见堂中摆了四张小桌,每桌上俱摊着书,又问道:“他们还要读书么?”无碍子道:“这那叫读书,不过教他们先识几个字儿罢了。”韩氏复令瑶华到身旁,问道:“你好生学着,不要讨师父打骂。”瑶华答应了,又问:“你裹了脚了么?”瑶华道:“用布缠了好几日了。”那八个子女们,也叫过来看了看,都吩咐了话,遂又令使女传知那边说:“我在这边与师父谈谈,晚膳摆过这边来。”使女们传出去了。韩氏又问无碍子道:“前日师父叫备一大些东西,教他们一时那里学得及?”无碍子道:“凡人幼小时,心灵机巧,何事不可学。我每见人家父母,过于姑息,遂令子弟废时失学,实实可惜。故我不留余地,尽情教导,使他们大来成个伟器,岂不是好。”韩氏道:“师父慈悲,肯用心造就人材,也是功德。”
正说着,已摆下膳来,就令瑶华同膳。无碍子催令瑶华,赶着吃了去睡,明日好一早起来用工夫。瑶华吃完了膳,即便辞回,同白于玉进房歇去了。
韩氏且与无碍子对酌,无碍子道:“王爷不日回庄,我先与夫人说知,王爷本性好淫,但见妇女必动邪念,我不耐与他见面,可先代我达知。但我之培植瑶华,也为他日后保庄起见,不为无益。他若另眼相看,自当始终其事,设有别生希冀冒犯,休怪前已做有榜样在那里了,也要叫他晓得。”韩氏愕然道:“前日不见师父做有什么榜样吓?”无碍子笑道:“夫人自是不知,但这小子存心已久。”韩氏道:“是那个小子?”无碍子道:“就是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他先妄想于夫人,以后忽又移到我身上,我知他虽有此心,还不敢妄作,故尔置之,岂知元宵那晚,他忽发高兴,公然撬门越进艺圃来,妄想天鹅肉吃。夫人那晚醉卧在床,幸两边房门紧闭,不然,夫人险作醉鱼矣!他见无从下手,忽把苏远香房门推开,奈远香酣卧不觉,竟被下种而去。我初意,即欲飞剑斩之,因念他是张超然之独子,姑容他留个后裔。然其罪较重,已将他宫刑了,后来可拨与瑶华,做个贴身服役之人。”韩氏道:“怎么不见张超然同苏远香禀及?”无碍子道:“此事须待三四个月后,自然发觉。但王爷不日回庄,我故先为说破,使王爷也知利害。”韩氏虽作点头,而意中甚为靦腆。
无碍子道:“夫人不必挂心,此处歇宿与寝宫有何分别。盖为此辈心存邪念,可以不必尽行告诉王爷,致起疑团。”韩氏听说,方始反忧为喜。膳毕,即回寝宫,暗暗诚服无碍子之作为,且心上自忖,以后不可大意。
又隔了月余,这日忽报福王离庄不过十余里,即刻到了。韩氏自然预先备办了一切伺候,并着人往艺圃知会,令瑶华率领八个子女,到这边一同迎接。不多一会,福王到庄,先在外殿,有令史、副史、管事人等,禀知出门后一切情事,然后转入寝宫来。韩氏同瑶华在正间滴水下伺候,先有宫嫔、使女在宫门接入。等到上殿,在椅上坐定,遂各跪拜请安。福王一见瑶华,便对韩氏道:“这妮子长成得恁了。”韩氏禀道:“今年已是五岁,脚也裹了,现在请个师父教导学习哩。”福王遂抱在身上坐了,问其所学,瑶华一一登答,口齿清朗,心地明白,十分欢喜。又见有八个一般大的子女,问是那里来的,韩氏又细细禀知。又问:“师父在那里请的?”瑶华也就将原委说明。福王意谓凑巧得紧,令瑶华传语,令师父明晨来见。韩氏又将无碍子的许多能处夸述一番,又说:“他轻易不肯见人,是一个有道德的女冠。”正说着,已摆下膳来,韩氏同瑶华陪用了。瑶华先自禀辞,福王令太监们送回,这八个子女也同跟随而去。
新婚不如远归,况这福王平日以女色为第一件要务,一到初更即促就寝,不消说颠鸾倒凤,整夜不休。
次晨起身,已见一群子女拥着瑶华进寝宫来,请安毕,站在一旁,福王遂问韩氏道:“这师父有多大年纪了,生得如何?”韩氏道:“师父年纪已是五十余岁,生得也很齐整,看他面容,只像个二十以外的样子。”福王道:“既然少艾,何不还俗改妆,也做个贵嫔,不强似出家么?”韩氏忙摇手道:“王爷断不可提他,这师父道行深奥,犯他恐有伤损。”福王道:“他断不敢伤我。”韩氏道:“他不慕荣利,又有法术,王爷不能奈他何。”福王道:“他有什么道行法术?你们说得他这般利害。”韩氏道:“我也不知,倒是他自己说起,元宵那晚,有副史张超然之子张其德,撬门越进艺圃,趁宫女苏远香睡熟,竟敢入房玷污。师父恨其不法,已将他净身了。一府中若干人,没有一人知觉的,可是利害么?”福王道:“张超然之子,竟如此大胆,即净了身,待我出去着他报名入宫服役。”
又问道:“这师父平日教这些子女学这些什么?”韩氏道:“据他说来,先学武艺,次即读书,狠觉有条有理,他说庄子落在旷野之外,必得些武艺才能保守。旧年秋间,因蝗虫灾荒,吓得我日夜不安。得这八个子女,不过七八年间,武艺俱各娴熟了,那才有恃无恐。还说:往后时世不靖,汴梁库藏亦可搬运些来此间堆贮,也可放心。”福王道:“库藏贮在汴梁,自有城池,军兵护卫,此间何能积贮?”韩氏道:“王爷还不晓得师父的武艺哩。他若在,虽有三五千人马来,他可以法制。”福王咋舌道:“有这样武艺么?”韩氏道:“王爷狠可放心。”福王道:“既是这等,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待我遣人往汴梁,搬运些库藏,收贮在这里。”遂对瑶华道:“你去请你师父来寝宫,我有话与他谈论,并非是无事动扰他。”
瑶华禀道:“师父叫女儿来,代请父亲的安。他性喜清静,不教人见他。”福王道:“你先去回说,既在我庄,岂有不见面的。师父是方外,不来也罢,我如何不去。且这新造的艺圃,我还未认识,你然先过去罢。”瑶华听了,遂入房辞韩氏,和这八个女簇拥而回,便将王爷要过来见的话,与无碍子说了。
无碍子遂令各执事妇女迎接伺候,并代我谢辞。众妇女答应,各为整备。不一回,那边宫女来报:王爷过来了。瑶华领同众妇女接入中堂,叩见了,福王就问:“这边师父为何不见?”众妇女道:“师父叫奴婢们辞谢王爷。”福王道:“他是师父,自然这样说,你们传我的话,说务必请出来一见。”白于玉同黄金钏进去,一回,出来禀道:“师父说他是方外人,不知礼节,王爷既必定要见,休要责备。”福王不在乎礼节,只管请出来。
只见门帘开处,无碍子穿着道服出来,向福王稽首,福王也站起身来,回了一礼。无碍子就在东边上首坐下,福王把无碍子上下看了一遍,人虽标致,眉间隐隐似有一股杀气,不敢涉邪,遂说了些寒暄暄话,又道及些朝中的事,无碍子只不开口,听了一会,便起身道:“方外人不知世务,不敢奉陪了。”遂走了进去。福王又去楼上看了一回,也就回宫,只有瑶华同众妇女送出来。
福王回到上书房,即传令史、副史们谕话。不消三两刻,齐集阶下。福王唤副史张超然道:“你充当副史,好无法度。”张超然不知何事冒犯,即时跪下。福王道:“你有老大的儿子,怎么不严加管束,致有撬门入室行奸之事,这还成个体统么!”超然道:“副史的儿子,名唤其德,日在身旁使唤,并不敢有犯奸之事。若果有证据,副史即时绑来,请王爷处死,不敢姑息的。”福王道:“你连个儿子都不能管,那里还做得副史来。我且问你,你儿子于正月间,可曾因病睡卧几日么?”超然道:“有半个月没有起床。”福王道:“这么,你就回去,验验你家儿子的下身还有没有,这就是证据了。”超然即时爬起出去了。
福王又唤令史赵成道:“你是个令史官,手下副史都要你约束,怎么全不留心,致有这桩情事,在你也担有几分不是。”赵成也免冠谢罪,福王道:“以后俱要小心在意,再犯并究。”令史同各副史俱各领命。福王遂叫令史写一谕单,差人发与汴梁府中长史知道,教他派拨兵卫将天地两字号金库,同露结两字号银库,一并护送来庄收贮,须要迅速,毋许迟缓。令史答应,出去赶办。
这里张超然已将其子缚送进来,一同跪下请罪。福王道:“你验明了没有?”超然顿首认罪,请将其德即时处死。福王道:“念你平日办事还好,免你儿子一死,可好报名入册,送入宫内服役,如果小心谨慎,照常看待。倘别有违犯,必不宽宥!”其德顿首泣谢。福王即令超然起来,办理报名入册之事。其德发与看守宫门太监教导,并将苏远香发交张超然收领讫。令史们已将谕帖办齐,请福王签发,即时遣人赍往。又将在庄出入租谷、银钱帐目呈送查阅。福王稽查了一会,方退回寝宫。瑶华待已进寝宫请晚安了,仍留一同晚膳毕,才回艺圃。
福王仍要在韩氏处歇宿,韩氏辞以身上不方便,福王只得出往上房住了,传唤这些宫女入侍取乐。每日间清理庄上一切事情,却也忙忙的不得空。
间隔了二十余日,汴梁已将四库金银运到,福王又令正副史于寝宫后进改设库房,西边作为金库,东边作为银库,置备棚栏、橱柜齐全,逐一兑取明白,准准又忙上好几天。
福王在庄,不知不觉住了五十余日,正欲回汴梁府中,忽然汴梁长史报到:万历皇帝晏驾,凡亲王以下都要进京城服限,立刻起身。福王进入寝宫,将此事告知韩氏,当将仓库一切锁钥交与查收,一面促令妇女收拾行装。福王复出上书房,传令史进来吩咐,查明如何盖搭丧棚,及一切仪注开送,以便庄上妇女成服。
韩氏忽差侍女请福王进宫,福王转入,问是何事?韩氏道:“我两日好,三日歹,身子甚觉支撑不住,想成服后,必须每日举哀拜跪,恐劳碌不起,可好叫瑶华代我行礼么?”福王道:“也使得。倘有不晓得的事,可与师父斟酌。”
不一会,车马报齐,即便启行而去。这里令史们又忙个不了,三日后丧事已备办齐备,每日只是瑶华到这边来行礼,合庄人都穿素服,过了四十九日才释。忽又接到汴梁长史来报:立的新君是泰昌皇帝,在位一月又宾天了。重新又办起丧棚、丧服来,足足忙了三个月。
又一日,汴梁长史又有报来,说:山东贼匪作乱,新皇帝是王爷的侄子,王爷面奉旨意,充作监军,出征去了。有王爷的谕帖,谕知我们在庄内外男妇人等,小心看守庄子。又有一封信与师父的,都传进来了。韩氏一病仍未起床,遂去请了无碍子来坐了,将外边传来的话告知,又将书子递与拆阅。无碍子道:“王爷为搬运库藏在此,托我照管,这不消说是我身上的事。”韩氏道:“师父住在那边,这一边的事,如何照应得过来?不如移到这边宿罢。”无碍子道:“那在乎此,你们庄上的事,我那一件不知,无关紧要者,我落得不管,有大事也不肯看冷眼,夫人放心。”韩氏千恩万谢,无碍子就起身回去了。
看官,大凡做小说的,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自从福王出征,韩氏卧病,这边甚属清静,只有瑶华那边,尽心学业。光阴迅速,倏忽已过了三四个年头。瑶华人本聪明,又加无碍子实心教导,连那八个子女,虽不及瑶华,在子女中也算出类拔萃的了。瑶华自运气、纵跳、拳棒、弓箭、弹子、标枪、流星,以及松刀戈矛锏剑短兵之类,色色精明。这四个女婢中惟素兰、梅影与瑶华武艺相仿,那梨云本来粗夯,郁李年纪更小两岁,所以不及。男童中武艺蕉叶为第一,桃红则在愚蠢一边,荷香是个文武全材,因年纪过小,故也不能赶上,柳枝虽诸般去得,只是不能精熟。就福王出征这一年起,双日练习武事,单日尽心读书,夜间讲解书义。这三四个年头,无一日间断,你想如何不通。
这年瑶华已交十岁,同这四个女婢,个个裹得一双好脚尖,小如竹叶,走跟如飞,盖从纵跳上做下的功夫,全无如今这些女娘的毛病,脚虽小,走不上十步便要人扶。遥华做人,就像无碍子的行径,高似我的,断不肯下气;低似我的,到概不计较。和颜悦色之时,自然居多,而刚气猛烈之时,却也不测,下人们都不敢轻慢一些,他所敬者,只有无碍子一人,余俱不在心上。其识见甚高。
一日,沈翠眉与潘桂儿,因为收藏的海菜霉变,彼此埋怨,不小心潘桂儿出口便骂,沈翠眉不依,要掌他的嘴,两人扰嚷不清。瑶华听见,唤令两人前来,问此项海菜应何人管收?沈翠眉道:“原为婢子管收,到那应用之时,才检出交他们洗净了,才发厨房下锅。年头上曾经检出,交与潘桂儿,他将应用的用了,不应用的就藏在他那边,并不来交还,是我检点少了一件,才去问他,他说已交来了,我并未经手。方才在他屋里检寻出来,已是霉变了,反说经管之人不曾吹晾,所以坏了,还要骂人。因此与他讲理。”又问潘桂儿,你怎么说?潘桂儿道:“婢子记得,已经交还他了,隔了几时,又来问婢子要,这东西忽然走到婢子房内,寻检出来。焉知不是东西坏了,他恐怕郡主责罚,假在婢子房中查出,以卸责罚。他为人最刁,所以骂他,他反要来打婢子,所以吵闹起来。”瑶华对沈翠眉道:“把你收好的别样海菜拿出几件来,把方才在他屋子里检出的,也拿来,两下一比,若是你收藏的与方才在他房里检出来的霉得一样,是你的不是,若两样了,就是他的不是,极容易辨的。”
一会儿,翠眉拿到面前,瑶华令白于玉一包一包的打开,虽有些霉,却都在浮面,中间尽是好的。把那检出来的一包打开,通身霉到底,而且连包纸都潮湿了。瑶华向桂儿道:“你自家去看,你冤屈骂了人,还要吵嚷。”桂儿看了,无言可答。瑶华问道:“你可心服么?”桂儿只得认了个错。瑶华令白于玉把桂儿打了三掌,吩咐道:“再敢倔强,拿来打鞭子。”于是众人都服其高见,暂且搁起。
再说韩氏这边,从福王去后,准准的医治了一年才得起床,而面容消瘦,痰嗽不对,又调养半年,始复本元,精神则大不如前矣。继而淹缠不清,渐成了痨瘵,竟不能起床了。瑶华同这八个子女,殷勤奉侍。无碍子又令令史们,各处延清高明医士诊治,如石沉大海,毫无效验。到第三年交春,日重一日,无碍子情知不起,悄令瑶华写信,禀知福王。
其时山东贼寇已靖,接到瑶华之信,即复一谕道:“一俟处处指后,即便回庄。”韩氏听说,也觉快意。不料复旨后,又接到边报,为四川重庆府奢崇明作乱,天启皇帝旨意,令将山东得胜之兵,移师征剿。福王不敢不遵,仍旧监军,星夜而去,连写信都不及,只差个兵部差官,到汴梁知会。就令汴梁长史,再知会庄上。
无碍子知道,嘱令瑶华瞒着韩氏,不令知此消息。不料未曾嘱咐,梨云尽行告知,韩氏一闻此信,懊恨一声,竟气绝了。瑶华同八个子女哀恸异常。无碍子代其料理丧务,一面飞报福王,交禀明掌理家务。又饬令史请地师择地建坟。庄上做了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瑶华身服重麻,权代子职。凡地方文武各官来叩吊者,俱都一一回礼。
送殡这日,一般丧仗,匍匐哭送,极尽孝道。这永宁、再生两庵的尼僧,都来吊唁。丧事完毕,无碍子说了个议论出来,不知所议何事?请看下回便见。
[book_title]第七回上新坟乍知春色试畋猎埋却前骸
五言绝句两首曰:
春情觉暗生,未见春之处。
俊眼望春郊,和风飘柳絮。
乍显芙蓉面,初登射猎场。
前骸犹暴露,只待自埋藏。
却说无碍子发出一个议论道:“将各子女俱迁回寝宫,艺圃所居太监、宫女不必移动,到双日习武之时,仍到彼处演习,惟将书本、铺陈、衣饰卷收回来,在寝宫下首两间内作房,拨周青黛、张其德两人,在房伺候,仍照大楼下一般铺设。”无碍子两下来往其间,凡所行之事,一皆禀命于无碍子。复将上书房小门闭断,又在寝宫东厢房内,另开一门,以通往来。瑶华因孝服在身,除读书习武外,他事概请无碍子主张。而无碍子也不推辞,照常经理。
这日无事,令张其德于艺圃大楼上,将先备办之琴棋书画、碑帖之类,搬回寝宫。对瑶华同这八个子女道:“你们现俱孝服在身,他事都不能干,与琴棋书画四项,于读书习武之暇,可就各人性之所好,拣习一艺,即可消遣,又可开豁性灵。你们自为择定了,我好将各件图谱授与你们习练。”于是各为指择。
瑶华道:“我先要学琴。”蕉叶道:“我爱学画。”梨云道:“我也要学画。”荷香道:“我爱写字,也爱学琴。”素兰道:“我要学棋。”梅影道:“我同郡主学琴。”郁李道:“我要学棋,也要学画。”桃红道:“我要学字,也要学棋。”柳枝道:“我也同郁李学棋。”
无碍子道:“既各认明,我看荷香笔力较各人来得遒劲、碑帖都交与荷香,凡要学习者,与之一同讲习。瑶华先要学琴,我这本琴谱付你,自为理会,不懂者来问,转说与同学者知道。棋且不用阅谱,常言道:棋从围墙起。闲时只管对局,俟得知死活,再行看谱。画则非稿不可,有稿一束在此,爱学那一种,只拣那一种学,但不可朝更暮改。俟有所得,再临第二稿。”遂各遵依,只领各自揣摹去了。
无碍子又将子女们所需各项书籍开单,令副史们置备。又思子女们渐渐长大,服满之后,一切衣饰俱不相称。细为查检,应备者一一记出,另开总单,着令史拨人,往江南买办纱罗绸缎等类。又往汴梁打造时样钗环首饰,巾帻靴履。各件分派停妥,饬令即行前往照办。只见使女们手中拿着一张纸片来禀道:“外边副史来禀:后日是韩夫人忌辰,理应请郡主上新坟挂帛。应办物件,开有单子,请师父阅定,好预为置备。”无碍子接了单儿看了,说:“照此办了就是。”使女仍将单儿发出去了。随后又有来请示道:“师父自然要同去的。还是坐轿坐车?”无碍子道:“郡主不便步行,只可坐车。我也不必一定坐轿,也备一辆素帷的车儿罢。”当又传出去了。
隔了一日,已是忌辰,无碍子令张其德吩咐令史,拨副史一名,先往坟头备办坐落,以便郡主歇息。又戒瑶华及子女们,不必梳洗,一面赶催早膳毕,即令瑶华易换重服。四小子细麻道袍,孝巾草履。四使女细麻裙衫,罩髻长巾。每两名坐一辆小车。瑶华同无碍子各独坐一辆,周青黛、张其德坐在瑶华车旁,白于玉、黄金钏坐在无碍子车旁。拨两名太监前导,管事人等押祭筵及鼓乐人等后随,派林绿环、花见羞约束局内人等。派拨定了,都出大殿上,登车起发。
坟头只离王庄三里多跑,瞬息便到,先入坐落暂歇。副史人等,将祭筵楮帛铺设妥当,然后禀请,无碍子令四婢扶了瑶华,出到坟头祭奠,鼓乐并作。祭奠后挂了帛,瑶华哀哭半晌,使女们劝止,仍回坐落,歇息了一会、遂各登车而回。
路上见杨柳发青,莺簧巧啭,抬头又见风筝满天,筝声礪唔,真好天气。又见行人皆担簦携榼,像也是祭扫的。车子将近王庄,无碍子令车停住,即下车来相看庄外地势,瑶华等亦各下车趋侍。无碍子对瑶华道:“想是已近清明节气,故路上祭扫者甚多。”瑶华道:“后日就是清明。”无碍子又默想了一回,遂各上车回府。
一到寝宫,即唤张其德,传知令史,于宅沟之外,四围都要栽种柳树,离树一丈周围,起盖楼房,离楼房之外,又种一周围柳树。着照这个意思,先画一个图样,并估计工料银两送核。
令史领命,不两日间送进估计单来。四围共该上下楼房一千六百八十间,每间需银十八两,并栽种柳树两行,总共需银三万四千余两。遂与瑶华说知,转令开库兑出。瑶华意在踌蹰,无碍子道:“你不省得,这宗银子,仍旧归得回来的。”瑶华道:“不知要这些房屋何用?既造了楼房,如何又归得转来?”无碍子道:“往后年岁不好,此时不赶紧造起,将来要造也难了。我要这些楼房,赁与各佃户居住,每间每岁房租只取租米二斗,合来不过数百文,穷苦佃户那有不愿的。我们佃户共有六千余家,有钱者与可以度日者,自不肯迁移,贫者巴不得依到我们庄上来住。一则庄院不落空,二则适有意外之事,便可作为护卫。你们虽是亲王,但不许养兵,找这佃户训练熟了,与兵无二,又省兵粮,岂不一举数得?每间租米每年就多三百余石,十年之后房是白多的,你道何如?”瑶华听了心中甚喜,遂令白于玉即刻开库,兑出银来,交与无碍子。一面令使女传唤令史,领银购料,择日兴工。令史即来领银去了。
无碍子又对瑶华道:“可点管事两名,一名赍银到四川,买小川马二十匹;一名往陕西,买凉州大马四十匹,也好习练骑射,约来也得千金以外。明日叫令史拨人赶办。”瑶华应允。无碍子又说:“四围仓厫墙壁单薄,宜周围再加一道厚厚的砖墙,这到要费万金,便可坚守此庄了。且待楼房造完,再行起工。”自此无话。
到得十月间,楼房已报完工,无碍子率同瑶华,到后楼上一望,王庄不像在旷野之处了。柳树容易长发,也将及一人高了,四围清葱,与沟水相映,另有一种清雅气象。一面俟佃户完租时,大张告示贴出召租,果真日日有佃户来赁房间。有不是佃户也来租赁,令史来请示,无碍子道:“我这楼房独租与佃户住的,若非佃户,不必应许。”令史又传禀进来道:“告示上原有不租与别人的话。那些佃户道:这些房屋,要住到七八百户人家,差不多也成个市镇了,工匠铺户俱少不来,他们意欲暂时居住,自愿持银到我们地上造房,开张铺面,即将屋价扣除地租,也是大家合算得来的。”无碍子道:“既然众人愿意,准他们暂租住下,但速令持银造房,不可误了我们来赁租的佃户。”令史答应去了。
过了一年,房屋皆已住满,各铺户在楼房之外,又造起平屋,挨着照墙两边,各有三四十家,竟成了镇市。居民竟把王庄两字,作为地名了,至令尚有人称呼。
其时两处马匹俱已买回,瑶华们双日又多了一桩功课。白于玉、黄金钏亦随着子女们学习骑射,却也利便。
有一夜,无碍子从寝宫回到艺圃大楼下,走过厢房,听见间壁琴声嘹亮,尚不成声,不知何人在内习学,遂转身走到窗棂内一张,见瑶华同梅影在内和琴弦,都和不上来。无碍子走入房内道:“和琴弦有只‘仙翁’,‘仙翁’的曲儿娴熟了,才能和得准。”瑶华道:“就在这里习这个曲儿,不知怎样声音总不似的。”无碍子道:“走开,待我来和。将轸子捻上数把,弹起来觉得音节就和了。”梅影道:“师父所和的,不知捻几转才准?弟子们不懂这个缘故。”无碍子道:“不是这等说究。和絃之高低,总在自己所定,如一絃和高了,那六絃也要跟着都高,那就准了。总以君絃为主,若是意为高下,就难和准了。这琴理细微,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包括尽的。你们的耳音不熟,盖由平日不常听作乐所致,必须要听熟今时之乐,才能窨入古乐。不知我们庄上宫女内,可有幼时充过女乐的么?”梅影道:“也有四五个会音乐的。”无碍子对瑶华道:“你明日无事,可挑选出这几个人来,叫们时时演习。一则以备王爷筵宴之用,二则使你们耳中识得高下音节,学琴又容易些了。”瑶华答应,无碍子又抚了一曲,才回安寝。
这瑶华凡学一艺,无不专心专意。自那晚和琴絃不上,听无碍子指教以后,渐能理会其旨。梅影亦然。
这日有暇,遵无碍子之教,同白于玉、黄金钏两个,走入洗浣局里,见这些宫女在内操作,内有一个年纪稍大的,令白于玉去唤到身边。瑶华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宫女道:“婢子叫邹素贞。”瑶华道:“你多大年纪了?”素真道:“婢子今年三十五岁。”瑶华道:“你是家生子女么?”素贞道:“正是。”瑶华道:“你可晓得,现在宫中有幼时曾经充当过女乐的人么?”邹素贞道:“有。婢子幼时也曾充过,还有鞠漱芳、张玉蟾、殷碧玉、袁珠儿、夏幽兰、樊山雪、梅近春,这都是女乐部内出身,后因年纪大了,发出来,充当别项差使的。”瑶华道:“这几个中,音乐那个最好?”素贞道:“那七名本事相仿,婢子曾充过教习,比他们又多会些杂曲本头。”瑶华道:“很好,师父叫我来查问你们,如有会者,自明日为始,每日都到上书房西首厢间内,演习娴熟,以备王爷到庄筵宴之用。我仍旧准你做个教习,若果教导得好,我在王爷面前举荐你,另当个好差使。”素贞连忙跪下叩谢。瑶华又令白于玉去谕知那七个,方回寝宫。
自此王庄好不热闹。不知不觉,一日三,三日九,转眼之间,瑶华孝服已满,其年已交十三岁正,前发齐眉、后发披肩之时。身子不长不短,不瘦不肥,大有伊母之身材。其眉目之俏丽,五官之端正,以及皮肤细腻,举止闲雅,又过于其母。无碍子又令熟读唐诗,学做诗句。八个子女也教随同学习。书味贯通,学诗更为容易,半年之间已入格律,又令习学杂作,皆不劳于力。四婢之中,色色也能,惟素兰、梅影直可与瑶华比肩。郁李稍次,梨云又稍次。至梅影更为奇怪,本与瑶华同岁,其身材态度,眉目言笑,以及行动举止,与之一毫无二。幸亏服色分别,若一样打扮,竟无从辨别,性格亦甚相近。所以瑶华与梅影,比大众更为亲热。其四男中,自然数荷香桃红更好,其余亦有可观,却不如四婢。
其时秋高气爽,不暖不寒,无碍子道:“你们只躲在家里骑射,心眼都不旷阔,这样好天气,明日可以率领你们去打一回猎,以试各人的技艺若何。”各人听了,好不喜欢,遂令张其德传知令史,往营中借帐房,备办茶点,往南山打猎,将帐房扎在山下,以待休息。张其德传将出去,令史自去赶办。又拨副史一名,管事两名,到那里伺候。寝宫以内,着沈翠眉、裘素蟾、林绿环、花见羞四名看管约束。宫门上又拨艺圃的四名太监,一同把守。并吩咐令史,备下些银两,交副史带着。安排停妥,遂各寝息。
到第二日,梳洗后,赶着早膳毕,令各人装束。瑶华同四婢头上都札绉纱抹额,带上翠云翘。惟瑶华抹额上多插一朵衔珠翠凤,身上俱穿团花绣袄。瑶华与四婢,恰好分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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