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生活本来简单
[book_author]梁实秋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15437
[book_dec]《生活本来简单》一书,有梁实秋先生对儿时北平年景、戏园听戏、放风筝、东安市场的美好回忆,有对市容、骂人、谈话、搬家等生活常态的趣味漫谈,有对烧鸭、酱菜、汤包、核桃酪、满汉细点的深切眷恋,有对猫、狗、树、花等世间万物的喜爱与怜悯……时而陶情遣兴,时而醍醐灌顶,没有生之无聊死之激烈的大悲大喜,而是在朴实简洁的文字中透出一种高雅、平和以及积极温暖的情味。 生活本来简单,简单生活,就是一件值得赞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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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梁实秋先生的话
人类最高理想应该是人人能有闲暇,于必须的工作之余还能有闲暇去做人,有闲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我们应该希望人人都能属于“有闲阶级”。有闲阶级如能普及于全人类,那便不复是罪恶。人在有闲的时候才最像是一个人。手脚相当闲,头脑才能相当地忙起来。我们并不向往六朝人那样萧然若神仙的样子,我们却企盼人人都能有闲去发展他的智慧与才能。
人生的路途,多少年来就这样地践踏出来了,人人都循着这路途走,你说它是蔷薇之路也好,你说它是荆棘之路也好,反正你得乖乖地把它走完。
我看世间一切有情,是有一个新陈代谢的法则,是有遗传嬗递的迹象,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如是而已。
人世间的声音太多了,虫啾、蛙鸣、蝉噪、鸟啭、风吹落叶、雨打芭蕉,这一切自然的声音都是可以容忍的,唯独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音波和人手操作的机械发出来的声响,往往令人不耐。
有时候,只要把心胸敞开,快乐也会逼人而来。这个世界,这个人生,有其丑恶的一面,也有其光明的一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随处皆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鸟跳跃啄食,猫狗饱食酣睡,哪一样不令人看了觉得快乐?
醒来听见鸟啭,一天都是快活的。走到街上,看见草上的露珠还没有干,砖缝里被蚯蚓倒出一堆一堆的沙土,男的女的担着新鲜肥美的菜蔬走进城来,马路上有戴草帽的老朽的女清道夫,还有无数的青年男女穿着熨平的布衣精神抖擞地携带着“便当”骑着脚踏车去上班——这时候我衷心充满了喜悦!这是一个活的世界,这是一个人的世界,这是生活!
寂寞是一种清福。我在小小的书斋里,焚起一炉香,袅袅的一缕烟线笔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顶棚,好像屋里的空气是绝对的静止,我的呼吸都没有搅动出一点儿波澜似的。在这寂寞中我意识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立的存在。
我所谓的寂寞,是随缘偶得,无须强求,一霎间的妙悟也不嫌短,失掉了也不必怅惘。但凡我有一刻寂寞时,我要好好的享受它。
人的身与心应该都保持清洁,而且并行不悖。
旧的东西之可留恋的地方固然很多,人生之应该日新又新的地方亦复不少。
退休不一定要远离尘嚣,遁迹山林,也无须隐藏人海,杜门谢客——一个人真正地退休之后,门前自然车马稀。
四十开始生活,不算晚,问题在“生活”二字如何诠释。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地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
真正理想的伴侣是不易得的,客厅里的好朋友不见得即是旅行的好伴侣,理想的伴侣须具备许多条件,不能太脏,也不能有洁癖,不能如泥塑木雕,如死鱼之不张嘴,也不能终日喋喋不休,整夜鼾声不已,不能油头滑脑,也不能蠢头呆脑,要有说有笑,有动有静,静时能一声不响地陪着你看行云,听夜雨,动时能在草地上打滚像一条活鱼!这样的伴侣哪里去找?
常听人说烦恼即菩提,我们凡人遇到烦恼只是深感烦恼,不见菩提。快乐是在心里,不假外求,求即往往不得,转为烦恼。所谓快乐幸福乃是解除痛苦之谓。没有苦痛便是幸福。再进一步看,没有苦痛在先,便没有幸福在后。
好的习惯千头万绪,“勿以善小而不为”。习惯养成之后,便毫无勉强,临事心平气和,顺理成章。充满良好习惯的生活,才是合于“自然”的生活。
人不读书,则所为何事,大概是身陷于世网尘劳,困厄于名缰利锁,五烧六蔽,苦恼烦心,自然面目可憎,焉能语言有味?
一个人在学问上果能感觉到趣味,有时真会像是着了魔一般,真能废寝忘食,真能不知老之将至,苦苦钻研,锲而不舍,在学问上焉能不有收获?
我常幻想着“风雨故人来”的境界,在风飒飒雨霏霏的时候,心情枯寂百无聊赖,忽然有客款扉,把握言欢,莫逆于心。
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离别的那一刹那像是开刀,凡是开刀的场合照例是应该先用麻醉剂,使病人在迷蒙中度过那场痛苦,所以离别的苦痛最好避免。一个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不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赏识那种心情。
充满良好习惯的生活,才是合于“自然“的生活。
所谓和气是吃饱喝足之后所自然流露出来的一股温暖。
[book_title]PART 01
生活本来简单
北平年景
过年须要在家乡里才有味道
过年须要在家乡里才有味道。羁旅凄凉,到了年下只有长吁短叹的份儿,还能有半点欢乐的心情?而所谓家,至少要有老小二代,若是上无双亲,下无儿女,剩下伉俪一对,大眼瞪小眼,相敬如宾,还能制造什么过年的气氛?北平远在天边,徒萦梦想,童时过年风景,尚可回忆一二。
祭灶过后,年关在迩。家家忙着把锡香炉、锡蜡签、锡果盘、锡茶托,从蛛网尘封的箱子里取出来,做一年一度的大擦洗。宫灯、纱灯、牛角灯,一齐出笼。年货也是要及早备办的,这包括厨房里用的干货,拜神祭祖用的苹果、干果等,屋里供养的牡丹、水仙,孩子们吃的粗细杂拌儿。蜜供是早就在白云观订制好了的,到时候用纸糊的大筐篓一碗一碗装着送上门来。家中大小,出出进进,如中风魔。主妇当然更有额外负担,要给大家制备新衣新鞋新袜大衫,尽管是布鞋布袜布大衫,总要上下一新。
祭祖先是过年的高潮之一。祖先的影像悬挂在厅堂之上,都是七老八十的,有的撇嘴微笑,有的金刚怒目,在香烟缭绕之中,享用蒸烟,这时节孝子贤孙磕头如捣蒜,其实亦不知所为何来,慎终追远的意思不能说没有,不过大家忙的是上供、拈香、点烛、磕头,紧接着是撤供,围桌吃年夜饭,来不及慎终追远。
吃是过年的主要节目。年菜是标准化了的,家家一律。人口旺的人家要进全猪,连下水带猪头,分别处理下咽。一锅炖肉,加上蘑菇是一碗,加上粉丝又是一碗,加上山药又是一碗,大盆的芥末墩儿、鱼冻儿、肉皮辣酱,成缸的大腌白菜、芥菜疙瘩——管够。初一不动刀,初五以前不开市,年菜非囤积集不可,结果是年菜等于剩菜,吃倒了胃口而后已。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这是乡下人说的话,北平人称饺子为“煮饽饽”,城里人也把煮饽饽当作好东西,除了除夕消夜不可少的一顿之外,从初一至少到初三,顿顿煮饽饽,直把人吃得头昏脑涨。这种疲劳填充的方法颇有道理,可以使你长期地不敢再对煮饽饽妄动食指,直等到你淡忘之后明年再说。除夕消夜的那一顿,还有考究,其中一只要放一块银币,谁吃到那一只准交好运。家里有老祖母的,年年是她老人家幸运地一口咬到,谁都知道其中做了手脚,谁都心里有数。
孩子们须要循规蹈矩,否则便成了野孩子,唯有到了过年时节可以沐恩解禁,任意地作孩子状。除夕之夜,院里撒满了芝麻秸儿,孩子们践踏得咯吱咯吱响,是为“踩岁”。闹得精疲力竭,睡前给大人请安,是为“辞岁”。大人摸出点什么作为赏赉,是为“压岁”。
新正是一年复始,不准说丧气话,见面要道一声“新禧”。房梁上有“对我生财”的横批,柱子上有“一人新春万事如意”的直条,天棚上有“紫气东来”的斗方,大门上有“国恩家庆人寿年丰”的对联。墙上本来不大干净的,还可贴上几张年画,什么“招财进宝”“肥猪拱门”,都可以收补壁之效。自己心中想要获得的,写出来画出来贴在墙上,俯仰之间仿佛如意算盘业已实现了!
好好的人家没有赌博的。打麻将应该到八大胡同去,在那里有上好的骨牌,硬木的牌桌,还有佳丽环列。但是过年则几乎家家开赌,推牌九、状元红,呼幺喝六,老少咸宜。赌禁的开放可以延长到元宵,这是唯一的家庭娱乐。孩子们玩花炮是没有腻的。九隆斋的大花盒,七层的九层的,花样翻新,直把孩子们看得瞪眼咂舌。冲天炮、二踢脚、太平花、飞天七响、炮打襄阳,还有我们自以为值得骄傲的可与火箭媲美的“旗火”,从除夕到天亮彻夜不绝。
街上除了油盐店门上留个小窟窿外,商店都上板,里面常是锣鼓齐鸣,狂擂乱敲,无板无眼,据说是伙计们在那里发泄积攒一年的怨气。大姑娘小媳妇擦脂抹粉地全出动了,三河县的老妈儿都在头上插一朵颤巍巍的红绒花。凡是有大姑娘小媳妇出动的地方就有更多的毛头小伙子乱钻乱挤。于是厂甸挤得水泄不通,海王村里除了几个露天茶座坐着几个直流鼻涕的小孩之外没有什么可看,但是入门处能挤死人!火神庙里的古玩玉器摊,土地祠里的书摊画棚,看热闹的多,买东西的少。赶着天晴雪霁,满街泥泞,凉风一吹,又滴水成冰,人们在冰雪中打滚,甘之如饴。“喝豆汁儿,就咸菜儿,琉璃喇叭大沙雁儿”,对于大家还是有足够的诱惑。此外如财神庙、白云观、雍和宫,都是人挤人、人看人的局面,去一趟把鼻子耳朵冻得通红。
新年狂欢拖到十五。但是我记得有一年提前结束了几天,那便是一九一二年,阴历的正月十二日,在普天同庆声中,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袁世凯先生嗾使北军第三镇曹锟驻禄米仓部队哗变掠劫平津商民两天,这开国后第一个惊人的年景使我到如今不能忘怀。
东安市场
许多好吃好玩的事物徒留在记忆里
北平的东安市场,本地人简称为“市场”,因为当年北平内城里像样子的市场就只有这么一个。西城也有一个西安市场,那是后来兴建的,而且里面冷冷落落,十摊九空,不能和东安市场相比。北平的繁盛地区历来是在东城。
我家住的地方离市场很近,步行约二十分钟,出胡同口转两个弯,就到了。市场的地点是在王府井大街金鱼胡同西口的把角处。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常随同兄弟姊妹溜达着去买点什么吃点什么或是闲逛一番。
东安市场有四个门,金鱼胡同口内的是后门(也称北门),王府井大街的是前门,前门往南不远有个不大显眼的中门,再往南有个更不大显眼的南门。
进前门,左手是市场管理处,属京师警察厅左一区。墙上吊挂着一排蓝布面的记事簿子,公事桌旁坐着三两警察,看样子很悠闲。照直往前走,短短一截路,中间是固定的摊贩,两边是店铺。这条短路衔接着南北向的一条大路,这大路是市场的主干线。路中间有密密丛丛的固定摊贩,两边都是店铺。路面是露天的,可是各个摊贩都设法支起一个布帐篷,连接起来也可以避骄阳细雨。直到民国元年(编者注:1912年)二月间,大总统袁世凯唆使陆军第三镇曹锟驻禄米仓部队兵变,大掠平津,东安市场首当其冲,不知为什么抢掠之后还要付之一炬。那一夜晚,我在家里看到熊熊大火起自西南,黑的白的浓烟里冒着金星,还听得到噼噼啪啪的响。这一把火把市场烧成一片焦土。可是俗语说“烧发,烧发”,果不其然,不久市场重建起来了,比以前更显得整齐得多。布帐篷没有了,改为铅铁棚,把整条街道都遮盖起来,不再受天气的影响。有一点像现今美国的所谓Mall(商场街),只是规模简陋许多,没有空气调节器。
我逛市场总是从后门进去,一进门,觌面就是一个水果摊,除了各色水果堆得满坑满谷之外,还有应时的酸梅汤、玻璃粉、果子干,以及山里红汤、榅桲、炒红果、糊子糕、蜜饯杏干、蜜饯海棠,当然冬天还有各样的冰糖葫芦。这些东西本来大部分是干果子铺或水果店发卖的货色,按照北平老规矩,上好的水果都是藏在里面的,摆在外面的是二等货,识货的主顾一定坚持要头等货,伙计才肯到里面拿出好货色来,这就是“良贾深藏若虚”的道理。市场的水果摊则不然,好货色全摆在外面,次货藏在桌底下。到市场买水果很容易上当,通常两个卖主应付一个买主,一个帮助买主挑挑拣拣,好话说尽,另一个专管打蒲包,手法利落,把已拣好的好货塞到桌下,用次货调包,再不然就是少放几个,买主回家发现徒呼负负而已。北平买卖人道德低落在民初即已开始,市场是最好的奸商表演特技的地方。不过市场的货色,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很漂亮诱人的。即以冰糖葫芦而论,除了琉璃厂信远斋的比较精致之外,没有比市场更好的。再往前走几步,有个卖豌豆黄的,长方的一块块,上面贴上一层山楂糕,装在纸匣里带回家去,是很可口的一样甜点。
进后门右手有一座四层楼,也是火烧后的新建筑。这楼名为“森隆”,算是市场最高大的建筑物了。楼下一层是“稻香村”,顾名思义是专卖南货。当年北平卖南货的最初是前门外观音街的“稻香村”,道地的南货,店伙都是杭州人,出售的货色不外笋尖、素火腿、沙胡桃、甘草橄榄、半梅、笋豆、香蕈、火腿之类,附带着还卖杭垣舒莲记的折扇。沿街也偶有卖南货跑单帮的小贩。“森隆”的“稻香村”虽是后起,规模不小,除了南货也有北货。特制的糟蛋、醉蟹等都很出色。“森隆”楼上是餐馆,二楼中餐,三楼西餐,四楼素食。西菜很特别,中国菜味儿十足,显得土气,吃不惯道地西菜的人趋之若鹜。
进后门左转照直走,就看见“吉祥茶园”。当年富连成的科班经常在此上演,小孩儿戏常是成本大套的,因为人多,戏格外热闹,尤其是武戏,孩子们是真卖力气。谭富英、马连良出师不久常在这里演唱。戏园所在的地方,附近饮食业还能不发达?“东来顺”“润明楼”就在左边。“东来顺”是回教馆,以氽烤羊肉驰名,其实只是一个中级的馆子,价钱便宜,为大众所易接受,讲到货色就略嫌粗糙,片羊肉没有“正阳楼”片得薄,一切佐料也嫌简陋。因为生意好,永远是乱哄哄的,堂倌疲于奔命,顾客望而生畏。“润明楼”就更等而下之,只好以里脊丝拉皮为号召了,只是门前现烙现卖的褡裢火烧却是别处没有的,虽然油腻一点。右边有一家“大鸿楼”,比较晚开的,长于面点,所做的牛肉面,汤清碗大,那一块红亮的大块肥瘦肉,酥烂香嫩,一块不够可以双浇,大有上海的风味,爆鳝过桥也是一绝。
从“吉祥戏院”门口向右一转是一片空场,可是一个好去处。零食摊贩一个挨着一个。豆汁儿、灌肠、爆肚儿、豆腐脑、豆腐丝,应有尽有。最吸引人的是广场里卖艺的、耍坛子的、拉大片的、耍狗熊的、耍猴儿的,还有变戏法的。我小时候常和我哥哥到市场看变戏法的,对于那神出鬼没无中生有的把戏最感兴味。有一天寒风凛冽,一大群人围观,以小孩居多。变戏法的忽然取出一条大蛇,真的活的大蛇,举着蛇头绕场巡走一周,一面高呼:“这蛇最爱吃小孩的鼻涕……”在场的小孩一个个地急忙举起袖子揩鼻涕,群众大笑。变戏法的在紧要关头倏地停止表演,拿起小锣就敲:“镗!镗!镗!财从旺地起,请大家捧捧场。”坐在前排凳上的我哥哥和我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往场地一丢,这时候场地上只有疏疏落落的二三十个铜板,通常一个人投一个铜板也就够了,我们俩投了四五个,变戏法的登时走了过来,高声说:“列位看见了吗,这两位哥儿们出手多大方!”这时候后面站着的观众一个个地拔腿就跑,变戏法的又高声叫:“这几位爷儿们不忙着跑啊,家里蒸着的窝头焦不了!”但是人还是差不多都跑光了。
从后门进来照直走,不远,右手有一家中兴号,本来是个绒线铺,实际上卖一切家用杂货,货物塞得满满的,生意茂盛。店主傅心精明强干,长袖善舞,交游广阔,是东安市场的一霸。绒线铺生意太好,他便在楼上开辟出一个“中兴茶楼”,在绒线铺中央安装一个又窄又陡的木梯,缘梯而上,直登茶楼。茶楼当然是卖茶,逛市场可以在此歇歇腿儿,也可以教伙计买各种零食送到楼上来,楼上还有几个雅座。傅掌柜的花样多,不久他卖起西餐来了。他对常来的茶客游说:“您尝尝我们的咖喱鸡,我现在就请您赏脸,求您品题,不算钱,您吃着好,以后多照顾。”一吃,果然不错。那时候在北平,吃西餐算时髦,一般人只知道咖喱的味道不错,不知道咖喱是什么东西,还以为咖喱是一种植物的果实,磨成粉就是咖喱粉,像咖啡豆之磨成咖啡那样。傅掌柜又说:“您吃着好,以后打个电话我们就送到府上,包管是滚热的,多给您带汤。”一块钱可以买四只小嫩鸡煮的整四只咖喱鸡,一大锅汤。不久他又有了新猷:“您尝尝我们的牛扒。是从六国饭店请来的师傅。半生不熟的、外焦里嫩的、煎得熟透的,任凭你选择。”牛扒是北平的词儿,因为上海人读排为扒,北平人干脆写成为牛扒。“中兴茶楼”又拓展到对面的一层楼上,场面愈大,也学会了西车站食堂首创的奶油栗子粉。这一道甜点心,没人不欢迎,虽然我们中国的奶油品质差一点,打起来稀趴趴的不够坚实。
“中兴”的后身有两座楼,一个是丹桂商场,一个我忘了名字。这两座楼方形,中间是摊贩的空场,一个专卖七零八碎的小古董小玩意儿,一个是卖旧书。古董里可真有好东西,一座座玻璃罩的各种形式的座钟,虽然古老,煞是有趣。古钱币、鼻烟壶、珠宝景泰蓝等也不少。价钱没有一定,一般人不敢问津。北平特产的小宝剑小挎刀是非常可爱的。我在摊子上买到过一个硬木制的放风筝用的线桄子,连同老弦,用了多少年都没有坏,而且使用起来灵活可喜。我也在书摊上买到过好几部明刻本诗集,有一部铅字排的仇注杜诗随身携带至今,书页都变成焦黄色了。
斜对着“中兴”,有一家“葆荣斋”,卖西点,所做菠萝蛋糕、气鼓、咖啡糕等都还可以,只是粗糙一些,和法国面包房的东西不能比。老板姓氏不记得了,外号人称“二愣子”,有人说他是太监,是否属实不得而知。市场里后起的西点还有两家,“起士林”和“国强”,兼做冷饮小吃,年轻的人喜欢去吃点冰淇淋什么的。有一家“丰盛轩”酪铺,虽不及门框胡同的,在东城也算是够标准的了,好像比东四牌楼南大街的要高明些。
越过“起士林”往南走,是一片空地,疏疏落落的,有些草木,东头有一个集贤球房,远远的,可以听到辘辘响,那是保龄球,据说那里也有台球。我从来没有进去过。那个时代好像只有纨绔子弟或市井无赖才去那种地方玩耍。
逛市场到此也差不多了,出南门便是王府井大街,如有兴致可以在中原公司附近一家茶馆听白云鹏唱大鼓,刘宝全不在了,白云鹏还唱一气,老气横秋,韵味十足。那家茶馆设备好,每位客人占大沙发一个,小茶几一个,舒适至极。
听完大鼓,回头走,走到金鱼胡同口,“宝华春”的盒子菜是有名的,酱肘子没有西单天福的那样肥,可是一样地烂,熏鸡、酱肉、小肚、熏肘、香肠无一不精,各买一小包带回家去下酒卷饼,十分美妙。隔壁“天义顺酱园”在东城一带无人不知,糖蒜固然好,甜酱萝卜更耐人寻味,北平的萝卜(象牙白)品质好,脆嫩而水分少,而且加糖适度,不像日本的腌渍那样死甜,也不像保定府三宗宝之一的酱菜那样死咸。我每次到杭州我舅舅家去,少不了带点随身土物,一整块“宝华春”青酱肉,一大篓“大义顺”酱萝卜,外加一盆“月盛斋”酱羊肉,两个大茎蓝,两把炕笤帚。这几样东西可以代表北平风物之一斑。
现在的北平变了。最近去过的人回来报道说,东安市场的名字没有了,原来的模样也不存在,许多许多好吃好玩的事物也徒留在记忆里,只是那块地无恙。儿时流连的地方,悠闲享受的所在,均已去得无影无踪。仅仅三四十年的工夫,变化真大。
北平的零食小贩
北平小贩的吆喝声给市声平添不少情趣
北平人馋。馋,据字典说是“贪食也”,其实不只是贪食,是贪食各种美味之食。美味当前,固然馋涎欲滴,即使闲来无事,馋虫亦在咽喉中抓挠,迫切地需要一点什么以膏馋吻。三餐时固然希望青粱罗列,任我下箸,三餐以外的时间也一样地想馋嚼,以锻炼其咀嚼筋。看鹭鸶的长颈都有一点羡慕,因为颈长可能享受更多的徐徐下咽之感,此之谓馋,馋字在外国语中无适当的字可以代替,所以讲到馋,真“不足为外人道”。有人说北平人之所以特别馋,是由于当年的八旗子弟游手好闲的太多,闲就要生事,在吃上打主意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各式各样的零食小贩便应运而生,自晨至夜逡巡于大街小巷之中。
北平小贩的吆喝声是很特殊的。我不知道这与平剧有无关系,其抑扬顿挫,变化颇多,有的豪放如唱大花脸,有的沉闷如黑头,又有的清脆如生旦,在白昼给浩浩欲沸的市声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给寂静的夜带来一些凄凉。细听小贩的呼声,则有直譬,有隐喻,有时竟像谜语一般耐人寻味。而且他们的吆喝声,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有过改变。我如今闭目沉思,北平零食小贩的呼声俨然在耳,一个个的如在目前。现在让我就记忆所及,细细数说。
首先让我提起“豆汁”。绿豆渣发酵后煮成稀汤,是为豆汁,淡草绿色而又微黄,味酸而又带一点霉味,稠稠的,浑浑的,热热的。佐以辣咸菜,即棺材板切细丝,加芹菜梗,辣椒丝或末。有时亦备较高级之酱菜如酱萝卜、酱黄瓜之类,但反不如辣咸菜之可口,午后啜三两碗,愈吃愈辣,愈辣愈喝,愈喝愈热,终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止。北平城里人没有不嗜豆汁者,但一出城则豆渣只有喂猪的份,乡下人没有喝豆汁的。外省人居住北平二三十年往往不能养成喝豆汁的习惯。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其次是“灌肠”。后门桥头那一家的大灌肠,是真的猪肠做的,遐迩驰名,但嫌油腻。小贩的灌肠虽有肠之名实则并非是肠,仅具肠形,一条条的以芡粉为主所做成的橛子,切成不规则形的小片,放在平底大油锅上煎炸,炸得焦焦的,蘸蒜盐汁吃。据说那油不是普通油,是从作坊里从马肉等熬出来的油,所以有这一种怪味。单闻那种油味,能把人恶心死,但炸出来的灌肠,喷香!
从下午起有沿街叫卖“面筋哟”者,你喊他时须喊“卖熏鱼儿的”,他来到你门口打开他的背盒由你拣选时却主要的是猪头肉。除猪头肉的脸子、只皮、口条之外还有脑子、肝、肠、苦肠、心头、蹄筋,等等,外带着别有风味的干硬的火烧。刀口上手艺非凡,从夹板缝里抽出一把飞薄的刀,横着削切,把猪头肉切得出薄如纸,塞在那火烧里食之,熏味扑鼻!这种卤味好像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在煨煮熏制中有特殊的风味。离开北平便尝不到。
薄暮后有叫卖羊头肉者,这是回教徒的生意,刀板器皿刷洗得一尘不染,切羊脸子是他的拿手,切得真薄,从一只牛角里撒出一些特制的胡盐,北平的羊好,有浓厚的羊味,可又没有浓厚到膻的地步。
也有推着车子卖“烧羊脖子烧羊肉”的。烧羊肉是经过煮和炸两道工序的,除肉之外还有肚子和卤汤。在夏天佐以黄瓜大蒜是最好的下面之物。推车卖的不及街上羊肉铺所发售的,但慰情聊胜于无。
北平的“豆腐脑”,异于川湘的豆花,是哆里哆嗦的软嫩豆腐,上面浇一勺卤,再加蒜泥。
“老豆腐”另是一种东西,是把豆腐煮出了蜂窠,加芝麻酱韭菜末辣椒等佐料,热乎乎的连吃带喝亦颇有味。
北平人做“烫面饺”不算一回事,真是举重若轻叱咤立办,你喊三十饺子,不大的工夫就给你端上来了,一个个包得细长齐整又俊又俏。
斜尖的炸豆腐,在花椒盐水里煮得饱饱的,有时再羼进几个粉丝做的炸丸子,放进一点辣椒酱,也算是一味很普通的零食。
馄饨何处无之?北平挑担卖馄饨的却有他的特点,馄饨本身没有什么异样,由筷子头拨一点肉馅往三角皮子上一抹就是一个馄饨,特殊的是那一锅肉骨头熬的汤别有滋味,谁家里也不会把那么多的烂骨头煮那么久。
一清早卖点心的很多,最普通的是烧饼油鬼。北平的烧饼主要的有四种,芝麻酱烧饼、螺丝转、马蹄、驴蹄,各有千秋。芝麻酱烧饼,外省仿造者都不像样,不是太薄就是太厚,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总是不够标准。螺丝转儿最好是和“甜浆粥”一起用,要夹小圆圈油鬼。马蹄儿只有薄薄的两层皮,宜加圆饱的甜油鬼。驴蹄儿又小又厚,不要油鬼做伴。北平油鬼,不叫油条,因为根本不作长条状,主要的只有两种,四个圆饱连在一起的是甜油鬼,小圆圈的油鬼是咸的,炸得特焦,夹在烧饼里一按咔嚓一声。离开北平的人没有不想念那种油鬼的。外省的油条,虚泡囊肿,不够味,要求炸焦一点也不行。
“面茶”在别处没见过。真正的一锅糨糊,炒面熬的,盛在碗里之后,在上面用筷子蘸着芝麻酱撒满一层,唯恐撒得太多似的。味道好么?至少是很怪。
卖“三角馒头”的永远是山东老乡。打开蒸笼布,热腾腾的各样蒸食,如糖三角、混糖馒头、豆沙包、蒸饼、红枣蒸饼、高庄馒头,听你拣选。
“杏仁茶”是北平的好,因为杏仁出在北方,提味的是那少数几颗苦杏仁。
豆类做出的吃食可多了,首先要提“豌豆糕”。小孩子一听打镗锣的声音很少不怦然心动的。卖豌豆糕的人有一把手艺,他会把一块豌豆泥捏成为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可以听你的吩咐捏一把茶壶,壶盖壶把壶嘴俱全,中间灌上黑糖水,还可以一杯一杯地往外倒。规模大一点的是荷花盆,真有花有叶,盆里灌黑糖水。最简单的是用模型翻制小饼,用芝麻做馅。后来还有“仿膳”的伙计出来做这一行生意,善用豌豆泥制各式各样的点心,大八件、小八件,什么卷酥喇嘛糕枣泥饼花糕,五颜六色,应有尽有,惟妙惟肖。
“豌豆黄”之下街卖者是粗的一种,制时未去皮,加红枣,切成三尖形矗立在案板上。实际上比铺子卖的较细的放在纸盒里的那种要有味得多。
“热芸豆”有红白二种,普通的吃法是用一块布挤成一个豆饼,可甜可咸。
“烂蚕豆”是俟蚕豆发芽后加五香大料煮成的,烂到一挤即出。
“铁蚕豆”是把蚕豆炒熟,其干硬似铁。牙齿不牢者不敢轻试,但亦有酥皮者,较易嚼。
夏季雨后照例有小孩提着竹篮赤足蹚水而高呼“干香豌豆”,咸滋滋的也很好吃。
“豆腐丝”,粗糙如豆腐渣,但有人拌葱卷饼而食之。
“豆渣糕”是芸豆泥做的,作圆球形,蒸食,售者以竹筷插之,一插即是两颗,加糖及黑糖水食之。
“甑儿糕”,是米面填木碗中蒸之,咝咝作响。顷刻而熟。
“浆米藕”,是老藕孔中填糯米,煮熟切片加糖而食之。挑子周围经常环绕着馋涎欲滴的小孩子。
北平的“酪”是一项特产,用牛奶凝冻而成,夏日用冰镇,凉香可口,讲究一点的酪在酪铺发售,沿街贩卖者亦不恶。
“白薯”(即南人所谓红薯),有三种吃法,初秋街上喊“栗子味儿的”者是干煮白薯,细细小小的一根根地放在车上卖。稍后喊“锅底儿热和”者为带汁的煮白薯,块头较大,亦较甜。此外是烤白薯。
“老玉米”(即玉蜀黍)初上市时也有煮熟了在街上卖的。对于城市中人这也是一种新鲜滋味。
沿街卖的“粽子”,包得又小又俏,有加枣的,有不加枣的,摆在盘子里齐整可爱。
北平没有汤圆,只有“元宵”,到了元宵季节街上有叫卖煮元宵的。袁世凯称帝时,曾一度禁称元宵,因与“袁消”二字音同,改称汤圆,可嗤也。
糯米团子加豆沙馅,名曰“艾窝”或“艾窝窝”。
黄米面做的“切糕”,有加红豆的,有加红枣的,卖时切成斜块,插以竹签。
菱角是小的好,所以北平小贩卖的是小菱角,有生有熟,用剪去刺,当中剪开。很少卖大的红菱者。
“老鸡头”即芡实。生者为刺囊状,内含芡实数十颗,熟者则为圆硬粒,须敲碎食其核仁。
供儿童以糖果的,从前是“打镗锣的”,后又有卖“梨糕”的,此外如“吹糖人的”,卖“糖杂面的”,都经常徘徊于街头巷尾。
“爬糕”“凉粉”都是夏季平民食物,又酸又辣。
“驴肉”,听起来怪骇人的,其实切成大片瘦肉,也很好吃。是否有骆驼肉、马肉混在其中,我不敢说。
担着大铜茶壶满街跑的是卖“茶汤”的,用开水一冲,即可调成一碗茶汤,和铺子里的八宝茶汤或牛髓茶固不能比,但亦颇有味。
“油炸花生仁”是用马油炸的,特别酥脆。
北平“酸梅汤”之所以特别好,是因为使用冰糖,并加玫瑰、木樨、桂花之类。信远斋的最合标准,沿街叫卖的便徒有其名了,而且加上天然冰亦颇有碍卫生。卖酸梅汤的普通兼带“玻璃粉”及小瓶用玻璃球做盖的汽水。“果子干”也是重要的一项副业,用杏干、柿饼、鲜藕煮成。“玫瑰枣”也很好吃。
冬天卖“糖葫芦”,裹麦芽糖或糖稀的不太好,蘸冰糖的才好吃。各种原料皆可制糖葫芦,唯以“山里红”为正宗。其他如海棠、山药、山药豆、杏干、核桃、荸荠、橘子、葡萄、金橘等均佳。
北地苦寒,冬夜特别寂静,令人难忘的是那卖“水萝卜”的声音,“萝卜——赛梨——辣了换!”那红绿萝卜,多汁而甘脆,切得又好,对于北方煨在火炉旁边的人特别有沁人脾胃之效。这等萝卜,别处没有。
有一种内空而瘪小的花生,大概是拣选出来的不够标准的花生,炒焦了之后,其味特香,远在白胖的花生之上,名曰“抓空儿”,亦冬夜的一种点缀。
夜深时往往听到沉闷而迟缓的“硬面饽饽”声,有光头、凸盖、镯子等,亦可充饥。
水果类则四季不绝地应世,诸如:三白的大西瓜、蛤蟆酥、羊角蜜、老头儿乐、鸭儿梨、小白梨、肖梨、糖梨、烂酸梨、沙果、苹果、虎拉车、杏、桃、李、山里红、柿子、黑枣、嘎嘎枣、老虎眼大酸枣、荸荠、海棠、葡萄、莲蓬、藕、樱桃、桑葚、槟子……不可胜举,都在沿门求售。
以上约略举说,只就记忆所及,挂漏必多。而且数十年来,北平也正在变动,有些小贩由式微而没落,也有些新的应运而生,比我长一辈的人所见所闻可能比我要丰富些,比我年轻的人可能遇到一些较新鲜而失去北平特色的事物。总而言之,北平是在向新颖而庸俗方面变,在零食小贩上即可窥见一斑。如今呢,胡尘涨宇,面目全非,这些小贩,还能保存一二与否,恐怕在不可知之数了。但愿我的回忆不是永远地成为回忆!
平山堂记
住过平山堂之后,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我常以为,关于居住的经验,我的一份是很宏富的。最特别的,如王宝钏住过的那种“窑”,我都住过一次,其他就不必说了。然而不然,我住过平山堂之后,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的以往的经验实在是渺不足道。
平山堂者,广州国立中山大学城内教员宿舍也。我于一九四八年十二月避乱南征,浮海十有六日,于一九四九年一月一日抵广州,应中山大学聘,迁入平山堂。在迁入之前,得知可以获得“二房一厅”,私心庆幸不置。三日吉辰,携稚子及行李大小十一件乘“指挥车”往,到了一座巍巍大楼之下,车戛然止。行李卸下之后,登楼巡视,于黝黑之甬道中居然有管理员,于是道明来意,取得钥匙。所谓二房一厅者,乃屋一间,以半截薄板隔成三块,外面一块名曰厅,里面那两块名曰房。于浮海十有六日之后,得此大为满意,因房屋甚为稳定,全不似海上之颠簸,突兀广厦,寒士欢颜。
平山堂有石额,金曾澄题,盖构于二十余年前,虽壁垩斑驳,蛛网尘封,而四壁峭立,略无倾斜。楼上为教员宿舍,住二十余家,楼下为附属小学,学生数百人,又驻有内政部警察大队数十名,又有司法官训练班教室及员生数十人,楼之另一翼为附属中学教员宿舍,盖亦有数十家。房屋本应充分利用,若平山堂者可谓毫无遗憾。
我们的房间有一特点,往往需两家共分一窗,而且两家之间的墙壁上下均有寸许之空隙,所以不但鸡犬之声相闻,而且炊烟袅袅随时可以飘荡而来。平山堂无厨房之设备,各家炊事均需于其二房一厅中自行解决之。我以一房划为厨房,生平豪华莫此为甚,购红泥小火炉一,置炭其中临窗而点燃之,若遇风向顺利之时,室内积烟亦不太多,仅使人双目流泪略感窒息而已。各家炊饭时间并不一致,有的人黎明即起升火煮粥,亦有人于夜十二时开始操动刀砧升火烧油哗啦一声炒鱿鱼。所以一天到晚平山堂里面氤氤氲氲。有几家在门外甬道烧饭,盘碗罗列,炉火熊熊,俨然是露营炊饭之状,行人经过,要随时小心不要踢翻人家的油瓶醋罐。
水势就下,所以也难怪楼上的那仅有的一个水管不出水。在需用水的时候,它不绝如缕,有时候扑簌如落泪,有时候只有吱吱的干响如主人之叹息。唯一水源畅通的时候是在午夜以后,有识之士就纷纷以铅铁桶轮流取水囤积,其声淙然,彻夜不绝。白昼用水则需下楼汲取。楼下有蓄水池,洗澡洗衣洗米即在池边举行,有时亦在池内举行之。但是我们的下水道是相当方便的,窗口即是下水道,随时可以听见哗的一声响。举目一望,即可看见各式各样的器皿在窗口一晃而逝。至于倒出来的东西,其内容是相当复杂的了。
老练的人参观一个地方,总要看看它的厕所是什么样子。关于这一点我总是抱着“谢绝参观”的态度,所以也不便多所描写,我只能提供几点事实。的的确确,我们是有厕所的,而且有两处之多,都在楼下,而且至少有五百人以上集体使用,不分男女老幼。原来每一个小房间都有门的,现在门已多不知去向。原来是可以抽水的,现已不通水。据一位到过新疆的朋友告诉我,那地方大家都用公共厕所,男女不分,而且使用的人都是面朝里蹲下。朝里朝外倒没有关系,只是大家都要有一致的方向就好。可惜关于此点,平山堂没有规定,任何人都要考虑许久,才能因地制宜决定方向。
平山堂多奇趣。有时候东头发出惨叫声,连呼救命,大家蜂拥而出,原来是一位后母在鞭挞孩子。有时西头号陶大哭,如丧考妣,大家又蜂拥而出,原来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被儿媳逼迫而伤心。有时候,一声吆喝,如雷贯耳,原来是一位热心人报告发薪的消息,这一回是家家蜂拥而出,夺门而走,搭汽车,走四十分钟到学校,再搭汽车,四十分钟回到城内,跑金店兑换港纸——有一次我记得清清楚楚兑得港币三元二毫五仙。
别以为平山堂不是一个好去处。当时多少人羡慕我们住在这样一个好地方。平山堂旁边操场上,躺着三五百男男女女从山东流亡来的青年学生(我祝福他们,他们现在大概是在澎湖吧),有的在生病,有的满身渍泥。我的孩子眼泪汪汪地默默地拿了十元港纸买五十斤大米送给他们煮粥吃。那一夜,我相信平山堂上有许多人没有能合眼。平山堂前面进德会旁檐下躺着一二百人,内中有东北的学生、教授及眷属,撑起被单、毛毯而挡不住那斜风细雨的侵袭。
邻居的一位朋友题了一首咏平山堂的诗如下:
岁暮犹为客,荒斋举目非。
炊烟环室起,烛影一痕微。
蛮语穿尘壁,蚊雷绕翠帏。
干戈何日罢,携手醉言归?
盖纪实也。我于一九四九年六月离平山堂,到台湾。我与平山堂实有半年之缘。现在想想,再回去尝受平山堂的滋味,已不可得。将来归去,平山堂是否依然巍立,亦不可知。半年来平山堂之种种,恐日久或忘,是为记。
有时候,只要把心胸敞开,快乐也会逼人而来。这个世界,这个人生,有其丑恶的一面,也有其光明的一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随处皆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鸟跳跃啄食,猫狗饱食酣睡,哪一样不令人看了觉得快乐?
忆青岛
久居之地,缥缈之乡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我尚未去过。《启示录》所描写的“从天上上帝那里降下来的圣城耶路撒冷,那城充满着上帝的荣光,闪烁像碧玉宝石,光洁像水晶”。城墙是碧玉造的,城门是珍珠造的,街道是纯金的。珠光宝气,未能免俗。真不想去。新的耶路撒冷是这样的,天堂本身如何,可想而知。至于苏杭,余生也晚,没赶上当年的旖旎风光。我知道苏州有一个顽石点头的地方,有亭台楼阁之胜,纲师渔隐,拙政灌园,均足令人向往。可是想到一条河里同时有人淘米洗锅刷马桶,不禁胆寒。杭州是白傅留诗苏公判牍的地方,荷花十里,桂子三秋,曾经一度被人当作汴州。如今只见红男绿女游人如织,谁有心情看浓妆淡抹的山色空蒙。所以苏杭对我也没有多少号召力。
我曾梦想,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安然退休,总要找一个比较舒适安逸的地点去居住。我不是不知道随遇而安的道理。
树下一卷诗,
一壶酒,一条面包——
荒漠中还有你在我身边歌唱——
啊,荒漠也就是天堂!
这只是说说罢了。荒漠不可能长久地变成天堂。我不存幻想,只想寻找一个比较能长久地居之安的所在。我是北平人,从不以北平为理想的地方。北平从繁华而破落,从高雅而庸俗、而恶劣,几经沧桑,早已无复旧观。我虽然足迹不广,但北自辽东,南至百粤,也走过了十几省,窃以为真正令人流连不忍去的地方应推青岛。
青岛位于东海之滨,在胶州湾之入口处,背山面海,形势天成。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德国强租胶州湾,辟青岛为市场,大事建设。直到如今,青岛的外貌仍有德国人的痕迹。例如房屋建筑,屋顶一律使用红瓦片,山坡起伏绿树葱茏之间,红绿掩映,饶有情趣。民国三年青岛又被日本夺占,民国十一年(编者注:1922年)才得收回。尔后虽然被几个军阀盘踞,表面上没有遭到什么破坏。当初建设的根底牢固,就是要糟蹋一时也糟蹋不了。青岛的整齐清洁的市容一直维持了下来。我想在全国各都市里,青岛是最干净的一个。“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北平不能比。
青岛的天气属于大陆气候,但是有海湾的潮流调剂,四季的变化相当温和。称得上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的好地方。冬天也有过雪,但是很少见,屋里面无须升火,不会结冰。夏天的凉风习习,秋季的天高气爽,都是令人喜的,而春季的百花齐放,更是美不胜收。樱花我并不喜欢,虽然第一公园里整条街的两边都是樱花树,繁花如簇,一片花海,游人摩肩接踵,蜜蜂嗡嗡之声震耳,可是花没有香气,没有姿态。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日本和我们有血海深仇,花树无辜,但是我不能不连带着对它有几分憎恶。我喜欢的是公园里培养的那一大片娇艳欲滴的西府海棠。杜甫诗里没有提起过它,历代诗人词人歌咏赞叹它的不在少数。上清宫的牡丹高与檐齐,别处没有见过,山野有此丽质,没有人嫌它有富贵气。
推开北窗,有一层层的青山在望。不远的一个小丘有一座楼阁矗立,像堡垒似的,有俯瞰全市傲视群山之势,人称总督府,是从前德国总督的官邸,平民是不敢近的,青岛收回之后作为冠盖往来的饮宴之地,平民还是不能进去的(听说后来有时候也偶尔开放)。里面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还有人说里面闹鬼。反正这座建筑物,尽管相当雄伟,不给人以愉快的印象,因为它带给我们耻辱的回忆。其实青岛本身没有高山峻岭,邻近的崂山,亦作崂山,又称牢山,却是峻峥巉险,为海滨一大名胜。读《聊斋志异·崂山道士》,早已心向往之,以为至少那是一些奇人异士栖息之所。由青岛驱车至九水,就是山麓,清流汩汩,到此尘虑全消。舍车扶策步行上山,仰视峰嶝,但见参嵯翳日,大块的青石陡峭如削,绝似山水画中之大斧劈的皴法,而且牛山濯濯,没有什么迎客松、五老松之类的点缀,所以显得十分荒野。有人说这样的名山而没有古迹岂不可惜,我说请看随便哪一块巍巍的巨岩不是大自然千百万年锤炼而成,怎能说没有古迹?几小时的登陟,到了黑龙潭观瀑亭,已经疲不能兴。其他胜境如清风岭碧落岩,则只好留俟异日。游山逛水,非徒乘兴,也须有济胜之具才成。
青岛之美不在山而在水。汇泉的海滩宽广而水浅,坡度缓,作为浴场据说是东亚第一。每当夏季,游客蜂拥而至,一个个一双双的玉体横陈,在阳光下干晒,晒得两面焦,扑通一声下水,冲凉了再晒。其中有佳丽,也有老丑。玩得最尽兴的莫过于夫妻俩携带着小儿女阖第光临。小孩子携带着小铲子、小耙子、小水桶,在沙滩上玩沙土,好像没个够。在这万头攒动的沙滩上玩腻了,缓步踱到水族馆,水族固有可观,更妙的是下面岩石缝里有潮水冲积的小水坑,其中小动物很多,如寄生蟹,英文叫hermit crab,顶着螺蛳壳乱跑,煞是好玩;又如小型水母,像一把伞似的一张一合,全身透明。孩子们利用他们的小工具可以罗掘一小桶,带回家去倒在玻璃缸里玩,比大人玩热带鱼还兴致高。如果还有余勇可买,不妨到栈桥上走一遭。桥尽头处有一个八角亭,额曰回澜阁。在那里观壮阔之波澜,当大王之雄风,也是一大快事。
人类最高理想应该是人人能有闲暇,于必须的工作之余还能有闲暇去做人,有闲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
汇泉在冬天是被遗弃的,却也别有风致。在一个隆冬里,我有一回偕友在汇泉闲步,在沙滩上走着走着累了,便倒在沙上晒太阳,和风吹着我们的脸。整个沙滩属于我们,没有旁人,最后来了一个老人向我们兜售他举着的冰糖葫芦。我们在近处一家餐厅用膳,还喝了两杯古拉索(柑香酒)。尽一日欢,永不能忘。
汇泉冬夜涨潮时,潮水冲上沙滩又急遽地消退,轰隆呜咽,往复不已。我有一个朋友赁居汇泉尽头,出户不数步就是沙滩,夜闻涛声不能入眠,匆匆移去。我想他也许没有想到,那就是观音说教的海潮音,乃觌面失之。
说来惭愧,“饮食之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总是不能忘情口腹之欲。青岛好吃的东西很多。牛肉最好,销行国内外。德国人佛劳塞尔在中山路开一餐馆,所制牛排我认为是国内第一。厚厚大大的一块牛排,煎得外焦里嫩,切开之后里面微有血丝。牛排上面覆以一枚嫩嫩的荷包蛋,外加几根炸番薯。这样的一份牛排,要两元钱,佐以生啤酒一大杯,依稀可以领略樊哙饮酒切肉之豪兴。内行人说,食牛肉要在星期三四,因为周末屠宰,牛肉筋脉尚生硬,冷藏数日则软硬恰到好处。佛劳塞尔店主善饮,我在一餐之间看他在酒桶之前走来走去,每经酒桶即取饮一杯,不下七八杯之数,无怪他大腹便便,如酒桶然。这是五十年前旧话,如今这个餐馆原址闻已变成邮局,佛劳塞尔如果尚在人间当在百龄以上。
青岛的海鲜也很齐备。像蚶、蛤、牡蛎、虾、蟹以及各种鱼类应有尽有。西施舌不但味鲜,名字也起得妙,不过一定要不惜工本,除去不大雅观的部分,专取其洁白细嫩的一块小肉,加以烹制,才无负于其美名,否则就近于唐突西施了。以清汤氽煮为上,不宜油煎爆炒。顺兴楼最善烹制此味,远在闽浙一带的餐馆以上。我曾在大雅沟菜市场以六元市得鲥鱼一尾,长二尺半有奇,小口细鳞,似才出水不久,归而斩成几段,阖家饱食数餐,其味之腴美,从未曾有。菜蔬方面隽品亦多。蒲菜是自古以来的美味,《诗经》所说“其蔌维何,维笋及蒲”,蒲的嫩芽极细致清脆。青岛的蒲菜好像特别粗壮,以做羹汤最为爽口。再就是附近潍县的大葱,粗壮如甘蔗,细嫩多汁。一日,有客从远道来,止于寒舍,唯索烙饼大葱,他非所欲。乃如命以大葱进,切成段段,如甘蔗状,堆满大大一盘。客食之尽,谓乃平生未有之满足。青岛一带的白菜远销上海,短粗肥壮而质地细嫩。一般人称之为山东白菜。古人所称道的“春韭秋菘”,菘就是这大白菜。白菜各地皆有,种类不一,以山东白菜为最佳。
青岛不产水果,但是山东半岛许多名产以青岛为集散地。例如莱阳梨。此梨产在莱阳的五龙河畔,因沙地肥沃,故品质特佳。外表不好看。皮又粗糙,但其细嫩酥脆甜而多浆,绝无渣滓,美得令人难以相信。大的每个重十台两以上。再如肥城桃,皮破则汁流,真正是所谓水蜜桃,海内无其匹,吃一个抵得半饱。今之人多喜怀乡,动辄曰吾乡之梨如何,吾乡之桃如何,其夸张心理可以理解。但如食之以莱阳梨、肥城桃,两相比较,恐将哑然失笑。他如烟台之香蕉、苹果、玫瑰、葡萄,也是青岛市面上常见的上品。
一般山东人的特性是外表倔强豪迈,内心敦厚温和。宦场中人,大部分肉食者鄙,各地皆然,固无足论。观风问俗,宜对庶民着眼。青岛民风淳厚,每于细民中见之。我初到青岛,看到人力车夫从不计较车资,乘客下车一律付与一角,路程远则付二角,无争论者。这是全国所没有的现象。有人说这是德国人留下的无形的制度,无论如何这种作风能维持很久便是难能可贵。青岛市面上绝少讨价还价的恶习。虽然小事一端,代表意义很大。无怪乎有人感叹,齐鲁本是圣人之邦,青岛焉能不绍其余绪?
我家里请了一位厨师老张,他是一位异人。他的手艺不错,蒸馒头,烧牛尾,都很擅长。每晚膳事完毕,沐浴更衣外出,夜深始返。我看他面色苍白消瘦,疑其吸毒涉赌。我每日给他菜钱二元,有时候他只飨我以白菜豆腐之类,勉强可以果腹而已。我问他何以至此,他惨笑不答。过几天忽然大鱼大肉罗列满桌,俨若筵席,我又问其所以,他仍微笑不语。我懂了,一定是昨晚赌场大赢。几番叮问之后,他最后迸出这样的一句:“这就是一点良心!”
我赁屋于鱼山路七号,房主王君乃铁路局职员,以其薄薪多年积蓄成此小筑。我于租满前三个月退租离去,仍依约付足全年租赁,王君坚不肯收,争执不已,声达户外。有人叹曰:“此君子国也。”
我在青岛居住四年,往事如烟。如今隔了半个世纪,人事全非,山川有异。悬想可以久居之地,乃成为缥缈之乡!噫!
听戏听戏,不是看戏
一两段韵味十足的歌唱,便使人如醉如迷
从前在北平,大家都说听戏,不大说看戏。这一字之差,关系甚大。我们的旧戏究竟是以歌唱为主,所谓载歌载舞,那舞实在是比较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从小就喜欢听戏,常看见有人坐在戏园子的边厢下面,靠着柱子,闭着眼睛,凝神危坐,微微地摇晃着脑袋,手在轻轻地敲着板眼,聚精会神地欣赏那台上的歌唱,遇到一声韵味十足的唱,便像是挠着了痒处一般,从丹田里吼出一声:“好!”若是发现唱出了错,便毫不容情地来一声倒好。这是真正的听众,是他来维系戏剧的水准于不坠。当然,他的眼睛也不是老闭着,有时也要睁开的。
生长在北平的人几乎没有不爱听戏的。我自然亦非例外。我起初是很怕戏园子的,里面人太多太挤,座位太不舒服。记得清清楚楚,文明茶园是我常去的地方,全是窄窄的条凳,窄窄的条桌,而并不面对舞台,要看台上的动作便要扭转脖子扭转腰。尤其是在夏天,大家都打赤膊,而我从小就没有光脊梁的习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赤身露体怪难为情,而你一经落座就有热心招待的茶房前来接衣服,给一个半劈的木牌子。这时节,你环顾四周,全是一扇一扇的肉屏风,不由你不随着大家而肉袒。前后左右都是肉,白皙皙的,黄澄澄的,黑黝黝的,置身其间如入肉林(那时候戏园里的客人全是男性,没有女性)。这虽颇富肉感,但绝不能给人以愉快。戏一演便是四五个钟头,中间如果想要如厕,需要在肉林中挤出一条出路,挤出之后那条路便翕然而合,回来时需要重新另挤出一条进路。所以常视如厕如畏途,其实不是畏途,只有畏,没有途。
对戏园的环境并无须做太多的抱怨。任何样的环境,在当时当地,必有其存在的理由。戏园本称茶园,原是喝茶聊天的地方,台上的戏原是附带着的娱乐节目。乱哄哄的高谈阔论是无可厚非的。那原是三教九流呼朋唤友消遣娱乐之所在。孩子们到了戏园可以足吃,花生瓜子不必论,冰糖葫芦、酸梅汤、油糕、奶酪、豌豆黄……应有尽有。成年人的嘴也不闲着,条桌上摆着干鲜水果蒸食点心之类。卖吃食的小贩大声吆喝,穿梭似的挤来挤去,又受欢迎又讨厌。打热毛巾把的茶房从一个角落把一卷手巾挪到另一角落,我还没有看见过失手打了人家的头。特别爱好戏的一位朋友曾经表示,这是戏外之戏,那洒了花露水的手巾尽管是传染病的最有效的媒介,也还是不可或缺。
在这样的环境里听戏,岂不太苦?苦自管苦,却也乐在其中。放肆是我们中国固有的品德之一。在戏园里人人可以自由行动,吃、喝、谈话、吼叫、吸烟、吐痰、小儿哭啼、打喷嚏、打哈欠、揩脸、打赤膊,小规模地拌嘴吵架争座位,一概没有人干涉。在哪里可以找到这样安全的放肆的机会?看外国戏院观众之穿起大礼服肃静无哗,那简直是活受罪!我小时候进戏园,深感那是另一个世界,对于戏当然听不懂,只能欣赏丑戏武戏,打出手,递家伙,尤觉有趣。记得我最喜欢的是九阵风的戏如《百草山》《泗州城》之类,于是我也买了刀枪之类在家里和我哥哥大打出手,有一两招也居然练得不错。从三四张桌子上硬往下摔壳子的把戏,倒是没敢尝试。有一次模拟《打棍出箱》范仲禹把鞋一甩落在头上的情景,我哥哥一时不慎把一只大毛窝斜刺里踢在上房的玻璃上,哗啦一声,除了招致家里应有的责罚之外,惊醒了我的萌芽中的戏瘾戏迷。后来年纪稍长,又复常常涉足戏园,正赶上一批优秀的演员在台上献技,如陈德琳、刘鸿升、龚云甫、德珺如、裘桂仙、梅兰芳、杨小楼、王长林、王凤卿、王瑶卿、余叔岩等,我渐渐能欣赏唱戏的韵味了,觉得在那乱糟糟的环境之中熬上几小时还是值得一付的代价,只要能听到一两段韵味十足的歌唱,便觉得那抑扬顿挫使人如醉如迷,使全身血液的流行都为之舒畅匀称。研究西洋音乐的朋友也许要说这是低级趣味。我没有话可以抗辩,我只能承认这就是我们人民的趣味,而且大家都很安于这种趣味。这样乱糟糟的环境,必须有相当良好的表演艺术才能控制住听众的注意力。前几出戏都照例地是不足观,等到好戏上场,名角一露面,场里立刻鸦雀无声,不知趣的“酪来酪”声会被嘘的。受半天罪,能听到一段回肠荡气的唱儿,就很值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确是真有那种感觉。
后来,不知怎么,老伶工一个个地凋谢了,换上来的是一批较年轻的角色,这时候有人喊要改良戏剧,好像艺术是可以改良似的。我只知道一种艺术形式过了若干年便老了,衰了,死了,另外滋生一个新芽,却没料到一种艺术于成熟衰老之后还可以改良。首先改良的是开放女禁,这并没有可反对的,可是一有女客之后,戏里面的涉有猥亵的地方便大大删除了,在某种意义上有人认为这好像是个损失。台面改变了,由凸出的三面的立体式的台变成了画框式的台了,新剧本出现了,新腔也编出来了,新的服装道具一齐来了。有一次看尚小云演《天河配》,这位高头大马的演员穿着紧贴身的粉红色的内衣裤做裸体沐浴状,观众乐得直拍手,我说:“完了,完了,观众也变了!”有什么样的观众就有什么样的戏。听戏的少了,看热闹的多了。
我很早就离开北平,与戏也就疏远了,但小时候还听过好戏,一提起老生心里就泛起余叔岩的影子,武生是杨小楼,老旦是龚云甫,青衣是王瑶卿、梅兰芳,小生是德珺如,刀马旦是九阵风,丑是王长林……有这种标准横亘在心里,便容易兴起“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我常想,我们中国的戏剧就像毛笔字一样,提倡者自提倡,大势所趋,怕很难挽回昔日的光荣。时势异也!
放风筝
放风筝是一件颇有情趣的事
偶见街上小儿放风筝,拖着一根棉线满街跑,嬉戏为欢,状乃至乐。那所谓风筝,不过是竹篾架上糊一点纸,一尺见方,顶多底下缀着一些纸穗,其结果往往是绕挂在街旁的电线上。
常因此想起我小时候在北平放风筝的情形。我对放风筝有特殊的癖好,从孩提时起直到三四十岁,遇有机会从没有放弃过这一有趣的游戏。在北平,放风筝有一定的季节,大约总是在新年过后开春的时候为宜。这时节,风劲而稳。严冬时风很大,过于凶猛,春季过后则风又嫌微弱了。开春的时候,蔚蓝的天,风不断地吹,最好放风筝。
北平的风筝最考究。这是因为北平的有闲阶级的人多,如八旗子弟,凡属耳目声色之娱的事物都特别发达。我家住在东城,东四南大街,在内务部街与史家胡同之间有一个二郎庙,庙旁边有一爿风筝铺,铺主姓于,人称“风筝于”。他做的风筝在城里颇有小名。我家离他近,买风筝特别方便。他做的风筝,种类繁多,如肥沙雁、瘦沙雁、龙井鱼、蝴蝶、蜻蜓、鲇鱼、灯笼、白菜、蜈蚣、美人儿、八卦、蛤蟆以及其他形形色色。鱼的眼睛是活动的,放起来滴溜溜地转,尾巴拖得很长,临风波动。蝴蝶、蜻蜓的翅膀也有软的,波动起来也很好看。风筝的架子是竹制的,上面绷起高丽纸面,讲究的要用绢绸,绘制很是精致,彩色缤纷。“风筝于”的出品,最精彩是“提线”拴得角度准确,放起来不“折筋斗”,平平稳稳。风筝小者三尺,大者一丈以上,通常在家里玩玩由三尺到七尺就很够。新年厂甸开放,风筝摊贩也很多,品质也还可以。
放风筝的线,小风筝用棉线即可,三尺以上就要用棉线数绺捻成的“小线”,小线也有粗细之分,视需要而定。考究的要用“老弦”:取其坚牢,而且分量较轻,放起来可以扭成直线,不似小线之动辄出一圆兜。线通常绕在竹制的可旋转的“线桄子”上。讲究的是硬木制的线桄子,旋转起来特别灵活迅速。用食指打一下,桄子即转十几转,自然地把线绕上去了。
有人放风筝,尤其是较大的风筝,常到城根或其他空旷的地方去,因为那里风大,一抖就起来了。尤其是那一种特制的巨型风筝,名为“拍子”,长方形的,方方正正没有一点花样,最大的没有超过九尺。北平的住宅都有个院子,放风筝时先测定风向,要有人带起一根大竹竿,竿顶置有铁叉头或铜叉头(即挂画所用的那种叉子),把风筝挑起,高高举起到房檐之上,等着风一来,一抖,风筝就飞上天去,竹竿就可以撤了,有时候风不够大,举竹竿的人还要爬上房去踞坐在房脊上面。有时候,费了不少手脚,而风姨不至,只好废然作罢,不过这种扫兴的机会并不太多。
风筝和飞机一样,在起飞的时候和着陆的时候最易失事。电线和树都是最碍事的,须善为躲避。风筝一上天,就没有事,有时候进入罡风境界,直不需用手牵着,大可以把线拴在屋柱上面,自己进屋休息,甚至拴一夜,明天再去收回。春寒料峭,在院子里久了会冻得涕泗交流,线弦有时也会把手指勒得青疼,甚至出血,是需要到屋里去休息取暖的。
风筝之“筝”字,原是一种乐器,似瑟而十三弦。所以顾名思义,风筝也是要有声响的,《询刍录》云:“五代李邺于宫中做纸鸢,引线乘风为戏,后于鸢首以竹为笛,使风入竹,声如筝鸣,故名风筝。”这记载是对的。不过我们在北平所放的风筝,倒不是“以竹为笛”,带响的风筝是两种,一种是带锣鼓的,一种是带弦弓的,二者兼备的当然也不是没有。所谓锣鼓,即是利用风车的原理捶打纸制的小鼓,清脆可听。弦弓的声音比较更为悦耳。有诗为证:
夜静弦声响碧空,
宫商信任往来风。
依稀似曲才堪听,
又被移将别调中。
——(唐)高骈《风筝》
我以为放风筝是一件颇有情趣的事。人生在世上,局促在一个小圈圈里,大概没有不想偶然远走高飞一下的。出门旅行,游山逛水,是一个办法,然亦不可常得。放风筝时,手牵着一根线,看风筝冉冉上升,然后停在高空,这时节仿佛自己也跟着风筝飞起了,俯瞰尘寰,怡然自得。我想这也许是自己想飞而不可得,一种变相的自我满足罢。春天的午后,看着天空飘着别人家放起的风筝,虽然也觉得很好玩,究不若自己手里牵着线的较为亲切,那风筝就好像是载着自己的一片心情上了天。真是的,在把风筝收回来的时候,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是游罢归来,虽然不是扫兴,至少也是尽兴之后的那种疲惫状态,懒洋洋的,无话可说,从天上又回到了人间。从天上翱翔又回到匍匐地上。
放风筝还可以“送幡”(俗呼为“送饭儿”)。用铁丝圈套在风筝线上,圈上附一长纸条,在放线的时候铁丝圈和长纸条便被风吹着慢慢地滑上天去,纸幡在天空飞荡,直到抵达风筝脚下为止。在夜间还可以把一盏一盏的小红灯笼送上去,黑暗中不见风筝,只见红灯朵朵在天上游来游去。
放风筝有时也需要一点点技巧。最重要的是在放线松弛之间要控制得宜。风太劲,风筝陡然向高处跃起,左右摇晃,把线拉得绷紧,这时节一不小心风筝便会倒栽下去。栽下去不要慌,赶快把线一松,它立刻又会浮起,有时候风筝已落到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依然可以把它挽救起来,凡事不宜操之过急,放松一步,往往可以化险为夷,放风筝亦一例也。技术差的人,看见风筝要栽筋斗,便急忙往回收,适足以加强其危险性,以至于不可收拾。风筝落在树梢上也不要紧,这时节也要把线放松,乘风势轻轻一扯便会升起,性急的人用力拉,便愈纠缠不清,直到把风筝扯碎为止。在风力弱的时候,风筝自然要下降,线成兜形,便要频频扯抖,尽量放线,然后再及时收回,一松一紧,风筝可以维持于不坠。
好斗是人的一种本能。放风筝时也可表现出战斗精神。发现邻近有风筝飘起,如果位置方向适宜,便可向它斗争。法子是设法把自己的风筝放在对方的线兜之下,然后猛然收线,风筝陡地直线上升,势必与对方的线兜交缠在一起,两只风筝都摇摇欲坠,双方都急于向回扯线,这时候就要看谁的线粗,谁的手快,谁的地势优了。优胜的一方面可以扯回自己的风筝,外加一只俘虏,可能还有一段的线。我在一季之中,时常可以俘获四五只风筝。把俘获的风筝放起,心里特别高兴,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品,可是有时候战斗失利,自己的风筝被俘,过一两天看着自己的风筝在天空飘荡,那便又是一种滋味了。这种斗争并无伤于睦邻之道,这是一种游戏,不发生侵犯领空的问题。并且风筝也只好玩一季,没有人肯玩隔年的风筝。迷信说隔年的风筝不吉利,这也许是卖风筝的人造的谣言。
台北家居
台北是一个住家的好地方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原是调侃白居易名字的戏语。台北米不贵,可是居也不易。三十八年左右来台北定居的人,大概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觉得一生奔走四方,以在台北居住的这一段期间为最长久,而且也最安定。不过台北家居生活,三十多年中,也有不少变化。
我幸运,来到台北三天就借得一栋日式房屋。约有三十多坪(编者注:土地或房屋面积单位,1坪约合3.3平方米,用于台湾地区,后同),前后都有小小的院子,前院有两棵香蕉,隔着窗子可以窥视累累的香蕉长大,有时还可以静听雨打蕉叶的声音。没有围墙,只有矮矮的栅门,一推就开。室内铺的是榻榻米,其中吸收了水汽不少,微有霉味,寄居的蚂蚁当然密度很高。没有纱窗,蚊蚋出入自由,到了晚间没有客人敢赖在我家久留不去。“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不久,大家的生活逐渐改良了,铁丝纱、尼龙纱铺上了窗栏,很多人都混上了床,藤椅、藤沙发也广泛地出现,榻榻米店铺被淘汰了。
在未装纱窗之前,大白昼我曾眼看着一个穿长衫的人推我栅门而入,他不敲房门,径自走到窗前伸手拿起窗台上放着的一只闹钟,扬长而去。我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一溜烟地跑了。这不算偷,不算抢,只是不告而取,而且取后未还,好在这种事起初不常有。窃贼不多的原因之一是一般人家里没有多少值得一偷的东西。我有一位朋友一连遭窃数次,都是把他床上铺盖席卷而去,对于一个身无长物的人来说,这也不能不说是损失惨重了。我家后来也蒙梁上君子惠顾过一回,他闯入厨房搬走一只破旧的电锅。我马上买了一只新的,因为要吃饭不可一日无此君。不是我没料到拿去的破锅不足以厌其望,并且会受到师父的辱骂,说不定会再来找补一点什么,而是我大意了,没有把新锅藏起来,果然,第二天夜里,新锅不翼而飞。此后我就坚壁清野,把不愿被人携去的东西妥为收藏。
中等人家不能不雇用人,至少要有人负责炊事。此间乡间少女到城市帮佣,原来很大部分是想借此摄取经验,以为异日主持中馈的准备,所以主客相待以礼,各如其分。这和雇用三河县老妈子就迥异其趣了。可是这种情况急遽变化,工厂多起来了,商店多起来了,到处都需要女工,人孰无自尊,谁也不甘长久地为人“断苏切脯,筑肉臛芋”。于是供求失调,工资暴涨,而且服务的情形也不易得到雇主的满意。好多人家都抱怨,佣人出去看电影要为她等门;她要交男友,不胜其扰;她要看电视,非看完一切节目不休;她要休假、返乡、借支;她打破碗盏不作声;她敞开水管洗衣服。在另一方面,她也有她的抱怨:主妇碎嘴唠叨,而且服务项目之多恨不得要向王褒的《僮约》看齐,“不得辰出夜入,交关伴偶”。总之,不久缘尽,不欢而散的居多。此今局面不同了。多数人家不用女工,最多只用半工,或以钟点计工。不少妇女回到厨房自主中馈。懒的时候打开冰箱取出陈年膳菜或是罐头冷冻的东西,不必翻食谱,不必起油锅,拼拼凑凑,即可度命。馋的时候,阖家外出,台北餐馆大大小小一千四百余家,平津、宁浙、淮扬、川、湘、粤,任凭选择,牛肉面、自助餐,也行。妙在所费不太多,孩子们皆大欢喜,主妇怡然自得,主男也无须拉长驴脸站在厨房水槽前面洗盘碗。
台北的日式房屋现已难得一见,能拆的几乎早已拆光。一般的人家居住在四楼的公寓或七楼以上的大厦。这种房子实际上就像是鸽窝蜂房。通常前面有个几尺宽的小阳台,上面排列几盆尘灰渍染的花草,恹恹无生气,楼上浇花,楼下落雨,行人淋头。后面也有个更小的阳台,悬有衣裤招展的万国旗。客人来访,一进门也许抬头看见一个倒挂着的“福”字,低头看到一大堆半新不旧的拖鞋——也许要换鞋,也许不要换,也许主人希望你换而口里说不用换,也许你不想换而问主人要不要换,也许你硬是不换而使主人瞪你一眼。客来献茶?没有那么方便的开水,都是利用热水瓶。盖碗好像早已失传,大部分是使用玻璃杯。其实正常的人家,客已渐渐稀少,谁也没有太多的闲暇串门子闲磕牙,有事需要先期电话要约。杜甫诗:“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现在不行,无事为什么还要常相见?
“千金买房,万金买邻”,话是不错,但是谈何容易?谁也料不到,楼上一家偶尔要午夜跳舞,蓬拆之声盈耳;隔壁一家常打麻将,连战通宵;对门一家养哈巴狗,不分晨夕地吠影吠声,一位新来的住户提出抗议,那狗主人愤然作色说:“你搬来多久?我的狗在此已经吠了两年多。”街坊四邻不断地有人装修房屋,而且要装修得像电视综艺节目的背景,敲敲打打历时经旬不止。最可怕的是楼下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日夜服务,不但叮叮当当响起敲打乐,而且漆髹焊接一概俱全,马达声、喇叭声不绝于耳。还有葬车出殡,一路上有音乐伴奏,不时地燃放爆竹,更不幸的是邻近有人办白事,连夜地诵经放焰火,那就更不得安生了。“大隐隐朝市”,我有一位朋友想“小隐隐陵薮”,搬到乡野,一走了之,但是立刻就有好心的人劝阻他说:“万万不可,乡下无医院,万一心脏病发,来不及送院急救,怕就要中道崩殂!”我的朋友吓得只好客居在红尘万丈的闹市之中。
家居不可无娱乐。卫生麻将大概是一些太太的天下。说它卫生也不无道理,至少上肢运动频数,近似蛙式游泳。只要时间不太长、输赢不大,十圈八圈地通力合作,总比在外面为非作歹、伤风败俗要好得多。公务人员与知识分子也有乐此不疲者。梁任公先生说过“只有打麻将能令我忘却读书,只有读书能令我忘却打麻将”。我们觉得饱学如梁先生者,不妨打打麻将。也许电视是如今最受欢迎的家庭娱乐了,只要具有初高中程度,或略识之无,甚至文盲,都可以欣赏。当然,胃口需要相当强健,否则看了一些狞眉皱眼怪模怪样而自以为有趣的面孔,或是奇装异服不男不女蹦蹦跳跳的人妖,岂不要作呕?年轻的一代,自有他们的天地,郊游、露营、电影院、舞厅、咖啡馆,都是赏心悦目的胜地,家庭有娱乐,对他们而言,恐怕是渐渐地认为不大可能了。
五十多年前,丁西林先生对我说,他理想中的家庭具备五个条件:一是糊涂的老爷,二是能干的太太,三是干净的孩子,四是和气的佣人,五是二十四小时的热水供应。这是他个人的理想,但也并非是笑话。他所谓糊涂,当然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所谓能干是指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手承担;所谓干净是说穿戴整洁不淌鼻涕;所谓和气是吃饱喝足之后所自然流露出来的一股温暖;至于热水供应,则是属于现代设备的问题。如果丁先生现住台北,他会修正他的理想。旧时北平中上之家讲究“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那理想更简单了。台北家居,无所谓天棚,中上人家都有冷气,热带鱼和金鱼缸各有情趣,石榴树不见得不如兰花,家里请先生则近似恶补,养猫养狗更是稀松平常,病了还有猫狗专科医院可以就诊(在外国见到的猫狗美容院此地尚付阙如),胖丫头瘦丫头制度已不存在,遑论胖与不胖?说不定胖了还要设法减肥。
台北家居是相当安全的。舞动长刀扁钻杀人越货的事常有所闻,不过独行盗登门抢劫的事是少有的。像某些国家之动辄抢银行、劫火车,则此地之安谧甚为显然。夜不闭户是办不到的,好多人家窗上装了栅栏甘愿尝受铁窗风味,也无非是戒慎预防之意。至于流氓滋事,无地无之,是非之地少去便是。台北究竟是一个住家的好地方。
双城记
台北与西雅图,一点浅显的感受或观察
这“双城记”与狄更斯的小说《二城故事》无关。
我所谓的双城是指我们的台北与美国的西雅图。对这两个城市,我都有一点粗略的认识。在台北我住了三十多年,搬过六次家,从德惠街搬到辛亥路,吃过拜拜,挤过花朝,游过孔庙,逛过万华,究竟所知有限。高阶层的灯红酒绿,低阶层的褐衣蔬食,接触不多,平夙交游活动的范围也很狭小,疏慵成性,画地为牢,中华路以西即甚少涉足。西雅图(简称西市)是美国西北部一大港口,若干年来我曾访问过不下十次,居留期间长则三两年,短则一两月,闭门家中坐的时候多,因为虽有胜情而无济胜之具,即或驾言出游,也不过是浮光掠影。所以我说我对这两个城市,只有一点粗略的认识。
我向不欲侈谈中西文化,更不敢妄加比较。只因所知不够宽广,不够深入。中国文化历史悠久,不是片言可以概括;西方文化也够博大精深,非一时一地的一鳞半爪所能代表。我现在所要谈的只是就两个城市,凭个人耳目所及,一些浅显的感受或观察。“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如是而已。两个地方的气候不同。台北地处亚热带,又是一个盆地,环市皆山。我从楼头俯瞰,常见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有“气蒸云梦泽”的气势。到了黄梅天,衣服被褥总是湿漉漉的。夏季午后常有阵雨,来得骤,去得急,雷电交掣之后,雨过天晴。台风过境,则排山倒海,像是要耸散穹隆,应是台湾一景,台北也偶叨临幸。西市在美国西北隅海港内,其纬度相当于我国东北之哈尔滨与齐齐哈尔,赖有海洋暖流调剂,冬天虽亦雨雪霏霏而不至于酷寒,夏季则早晚特凉,夜眠需拥重毯。也有连绵的淫雨,但晴时天朗气清,长空万里。我曾见长虹横亘,作一百八十度,罩盖半边天。凌晨四时,暾出东方,日薄崦嵫要在晚间九时以后。
我从台北来,着夏季衣裳,西市机场内有暖气,尚不觉有异,一出机场大门立刻觉得寒气逼人,家人乃急以厚重大衣加身。我深吸一口大气,沁入肺腑,有似冰心在玉壶。我回到台北去,一出有冷气的机场,熏风扑面,遍体生津,俨如落进一镬热粥糜。不过,人各有所好,不可一概而论。我认识一位生长台北而长居西市的朋友,据告非常想念台北,想念台北的一切,尤其是想念台北夏之黏湿燠热的天气。
西市的天气干爽,凭窗远眺,但见山是山,水是水,红的是花,绿的是叶,轮廓分明,纤微毕现,而且色泽鲜艳。我们台北路边也有树,重阳木、霸王椰、红棉树、白千层……都很壮观,不过树叶上蒙了一层灰尘,只有到了阳明山才能看见像打了蜡似的绿叶。
西市家家有烟囱,但是个个烟囱不冒烟。壁炉里烧着火光熊熊的大木橛,多半是假的,是电动的机关。晴时可以望见积雪皑皑的瑞尼尔山,好像是浮在半天中,北望喀斯开山脉若隐若现。台北则异于是。很少人家有烟囱,很多人家在房顶上、在院子里、在道路边烧纸、烧垃圾,东一把火西一股烟,大有“昼燔燧,夜举烽”之致。凭窗亦可看山,我天天看得见的是近在咫尺的蟾蜍山。近山绿,远山青。观音山则永远是淡淡的一抹花青,大屯山则更常是云深不知处了。不过我们也不可忘记,圣海伦斯火山爆发,如果风向稍偏一点,西市也会变得灰头土脸!
“老子爱花成癖”,这话我不敢说。爱花则有之,成癖则谈何容易。需要有一块良好的场地,有一间宽敞的温室,有各种应用的器材。更重要的是有健壮的体格,和充分的闲暇。
对于一个爱花木的人来说,两城各有千秋。西市有著名的州花山杜鹃,繁花如簇,光艳照人,几乎没有一家庭园间不有几棵点缀。此外如茶花、玫瑰、辛夷、球茎海棠,也都茁壮可喜。此地花厂很多,规模大而品类繁。最难得的是台湾气候养不好的牡丹,此地偶可一见。友人马逢华伉俪精心培植了几株牡丹,黄色者尤为高雅,我今年来此稍迟,枝头仅余一朵,蒙剪下见贻,案头瓶供,五日而谢。严格讲,台北气候、土壤似不特宜莳花,但各地名花荟萃于是。如台北选举市花,窃谓杜鹃宜推魁首。这杜鹃不同于西市的山杜鹃,体态轻盈小巧,而又耐热耐干。台北艺兰之风甚盛,洋兰、蝴蝶兰、石斛兰都穷极娇艳,到处有之,唯花美叶美而又有淡淡幽香者为素心兰,此所以被人称为“君子之香”而又可以入画。水仙也是台北一绝,每逢新年,岁朝清供之中,凌波仙子为必不可少之一员。以视西市之所谓水仙,路旁泽畔一大片一大片的临风招展,其情趣又大不相同。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乃想象中的大同世界,古今中外从来没有过一个地方真正实现过。人性本有善良一面、丑恶一面,故人群中欲其“不稂不莠”,实不可能。大体上能保持法律与秩序,大多数人民能安居乐业,就算是治安良好,其形态、其程度在各地容有不同而已。
台北之治安良好是举世闻名的。我于三十几年之中,只轮到一次独行盗公然登堂入室,抢夺了一只手表和一把钞票,而且他于十二小时内落网,于十二日内伏诛。而且在我奉传指证人犯的时候,他还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至于剪绺扒窃之徒,则何处无之?我于三十几年中只失落了三支自来水笔,一次是在动物园看蛇吃鸡,一次是在公共汽车里,一次是在成都路行人道上。都怪自己不小心。此外家里蒙贼光顾若干次,一共只损失了两具大同电锅,也许是因为寒舍实在别无长物。“大搬家”的事常有所闻,大概是其中琳琅满目值得一搬。台北民房窗上多装铁栅,其状不雅,火警时难以逃生,久为中外人士所诟病。西市的屋窗皆不装铁栏,而且没有围墙,顶多设短栏栅防狗。可是我在西市下榻之处,数年内即有三次昏夜中承蒙嬉皮之类的青年以啤酒瓶砸烂玻璃窗,报警后,警车于数分钟内到达,开一报案号码由事主收执,此后也就没有下文。衙门机关的大扇门窗照砸,私人家里的窗户算得什么!银行门口大型盆树也有人夤夜搬走。不过说来这都是癣疥之疾。明火抢银行才是大案子,西市也发生过几起,报纸上轻描淡写,大家也司空见惯,这是台北所没有的事。
台北市虎,目中无人,尤其是拼命三郎所骑的嘟嘟响冒青烟的机车,横冲直撞,见缝就钻,红砖道上也常如虎出柙。谁以为斑马线安全,谁可能吃眼前亏。有人说这里的交通秩序之乱甲于全球,我没有周游过世界,不敢妄言。西市的情形则确是两样,不晓得一般驾车的人为什么那样地服从成性,见了“停”字就停,也不管前面有无行人、车辆。时常行人过街,驾车的人停车向你点头挥手,只是没听见他说“您请!您请!”我也见过两车相撞,奇怪的是两方并未骂街,从容地交换姓名、住址及保险公司的行号,分别离去,不伤和气。也没有聚集一大堆人看热闹。可是谁也不能不承认,台北的计程车满街跑,呼之即来,方便之极。虽然这也要靠运气,可能司机先生蓬首垢面、跣足拖鞋,也可能嫌你路程太短而怨气冲天,也可能他的车座年久失修而坑洼不平,也可能他烟瘾大发而火星烟屑飞落到你的胸襟,也可能他看你可欺而把车开到荒郊野外掏出一把起子而对你强……不过这是难得一遇的事。在台北坐计程车还算是安全的,比行人穿越马路要安全得多。西市计程车少,是因为私有汽车太多,物以稀为贵,所以清早要雇车到飞机场,需要前一晚就要洽约,而且车费也很高昂,不过不像我们桃园机场的车那样地乱。
“美食者不必是饕餮客”——美食者重在食物的质,而非量。
吃在台北,一说起来就会令许多老饕流涎三尺。大小餐馆林立,各种口味都有,有人说中国的烹饪艺术只有在台湾能保持于不坠。这个说起来话长。目前在台北的厨师,各省籍的都有,而所谓北方的、宁浙的、广东的、四川的等餐馆掌勺的人,一大部分未必是师承有自的行家,很可能是略窥门径的二把刀。点一个辣子鸡、醋熘鱼、红烧鲍鱼、回锅肉……立刻就可以品出其中含有多少家乡风味。也许是限于调货,手艺不便施展。例如烤鸭,就没有一家能够水准,因为根本没有那种适宜于烤的鸭。大家思乡嘴馋,依稀仿佛之中觉得聊胜于无而已。整桌的酒席,内容丰盛近于奢靡,可置不论。平民食物,事关大众,才是我们所最关心的。台北的小吃店大排档常有物美价廉的各地食物。一般而论,人民食物在质量上尚很充分,唯在营养、卫生方面则尚有待改进。一般的厨房炊具、用具、洗涤、储藏,都不够清洁。有人进餐厅,先察看其厕所及厨房,如不满意,回头就走,至少下次不再问津。我每天吃油条烧饼,有人警告我:“当心烧饼里有老鼠屎!”我翌日细察,果然不诬,吓得我好久好久不敢尝试,其实看看那桶既浑且黑的洗碗水,也就足以令人趔趄不前了。
美国的食物,全国各地无大差异。常听人讥评美国人文化浅,不会吃。有人初到美国留学,穷得日以罐头充饥,遂以为美国人的食物与狗食无大差异。事实上,有些嬉皮还真是常吃狗食罐头,以表示其箪食瓢饮的风度。美国人不善烹调,也是事实,不过以他们的聪明才智,如肯下功夫于调和鼎鼐,恐亦未必逊于其他国家。他们的生活紧张,凡事讲究快速和效率,普通工作的人,午餐时间由半小时至一小时,我没听说过身心健全的人还有所谓午睡。他们的吃食简单,他们也有类似便当的食盒,但是我没听说过蒸热便当再吃。他们的平民食物是汉堡三明治、热狗、炸鸡、炸鱼、比萨等,价廉而快速简便,随身有五指钢叉,吃过抹抹嘴就行了,说起汉堡三明治,我们台北也有,但是偷工减料,相形见绌。麦唐奴的大型汉堡,里面油多肉多菜多,厚厚实实,拿在手里滚热,吃在口里喷香。我吃过两次赫尔飞的咸肉汉堡三明治,体形更大,双层肉饼,再加上几条部分透明的咸肉、番茄、洋葱、沙拉酱,需要把嘴张大到最大限度方能一口咬下去。西市滨海,蛤王、蟹王,各种鱼、虾,以及江珧柱等,无不鲜美。台北有蚵仔煎,西市有蚵羹,差可媲美。肯德基炸鸡,面糊有秘方,台北仿制像是东施效颦一无是处。西市餐馆不分大小,经常接受清洁检查,经常有公开处罚勒令改进之事,值得令人喝彩,卫生行政人员显然不是尸位素餐之辈。
台北的牛排馆不少,但是求其不像是皮鞋底而能咀嚼下咽者并不多觏。西市的牛排大致软韧合度而含汁浆。居民几乎家家后院有烤肉的设备,时常一家烤肉三家香,不必一定要到海滨、山上去燔炙,这种风味不是家居台北者所能领略。
西雅图地广人稀,历史短而规模大,住宅区和商业区有相当距离。五十多万人口,就有好几十处公园。市政府与华盛顿大学共有的植物园就在市中心区,真所谓闹中取静,尤为难得可贵。海滨的几处公园,有沙滩,可以掘蛤,可以捞海带,可以观赏海鸥飞翔,渔舟点点。义勇兵公园里有艺术馆(门前立着的石兽翁仲是从中国搬去的),有温室(内有台湾的兰花)。到处都有原始森林保存剩下的参天古木。西市是美国西北部荒野边陲开辟出来的一个现代都市。我们的台北是一个古老的城市,突然繁荣发展,以致到处有张皇失措的现象。房地价格在西市以上。楼上住宅,楼下可能是乌烟瘴气的汽车修理厂,或是铁工厂,或是洗衣店。横七竖八的市招令人眼花缭乱。
大街道上摊贩云集,是台北的一景,其实这也是古老传统“市集”的遗风。古时日中为市,我们是入夜摆摊。警察来则哄然而逃,警察去则蜂然复聚。买卖双方怡然称便。有几条街的摊贩已成定型,各有专营的行当,好像没有人取缔。最近,一些学生也参加了行列,声势益发浩大。西市没有摊贩之说,人穷急了抢银行,谁肯搏此蝇头之利?不过海滨也有一个少数民族麇集的摊贩市场,卖鱼鲜、菜蔬、杂货之类,还不时地有些大胡子青年弹吉他唱曲,在那里助兴讨钱。有一回我在那里的街头徘徊,突闻一缕异香袭人,发现街角有推车小贩,卖糖炒栗子,要二角五分一颗,他是意大利人。这和我们台北沿街贩卖烤白薯的情形颇为近似。也曾看见过推车子卖油炸圈饼的。夏季,住宅区内偶有三轮汽车丁零零响地缓缓而行,逗孩子们从家门飞奔出来买冰淇淋。除此以外,住宅区一片寂静,巷内少人行,门前车马稀,没听过汽车喇叭响,哪有我们台北热闹?
西市盛产木材,一般房屋都是木造的,木料很坚实,围墙栅栏也是木造的居多。一般住家都是平房,高楼公寓并不多见。这和我们的四层公寓、七层大厦的景况不同。因此,家家都有前庭后院,家家都割草莳花,而很难得一见有人在阳光下晒晾衣服。讲到衣服,美国人很不讲究,大概只有银行职员、政府官吏、公司店伙才整套西装打领结。如果遇到一个中国人服装整齐,大概可以料想他是刚从台湾来。从前大学校园里,教授的特殊标志是打领结,现已不复然,也常是随随便便的一副褦襶相。所谓“汽车房旧物发卖”或“慈善性义卖”之类,有时候五角钱可以买到一件外套,一元钱可以买到一身西装,还相当不错。
西市的垃圾处理是由一家民营公司承办。每星期固定一日有汽车挨户收取,这汽车是密闭的,没有我们台北垃圾车之“少女的祈祷”的乐声,司机一声不响跳下车来把各家门前的垃圾桶扛在肩上往车里一丢,里面的机关发动就把垃圾辗碎了。在台北,一辆垃圾车配有好几位工人,大家一面忙着搬运一面忙着做垃圾分类的工作,塑胶袋放在一堆,玻璃瓶又是一堆,厚纸箱又是一堆。最无用的垃圾运到较偏僻的地方摊堆开来,还有人做第二梯次的爬梳工作。
西市的人喜欢户外生活,我们台北的人好像是偏爱室内的游戏。西市湖滨的游艇蚁聚,好多汽车顶上驮着机船满街跑。到处有人清晨慢跑,风雨无阻。滑雪、爬山、露营,青年人趋之若鹜。山难之事似乎不大听说。
不知是谁造了“月亮外国的圆”这样一句俏皮的反语,挖苦盲目崇洋的人。偏偏又有人喜欢搬出杜工部的一句诗“月是故乡圆”,这就有点画蛇添足了。何况杜诗原意也不是说故乡的月亮比异地的圆,只是说遥想故乡此刻也是月圆之时而已。我所描写的双城,瑕瑜互见,也许揭了自己的疮疤,长了他人的志气,也许没有违反见贤思齐闻过则喜的道理,唯读者谅之。
几个人能像猫似的心无牵挂,吃时吃,睡时睡,而无闲事挂心头?
[book_title]PART 02
一草一木,一虫一鱼,皆是生活
与动物为友
付出一片爱,便是收获,便是满足
我记得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越认识的人多,我越爱我的狗。”这句话未免玩世不恭,真的人不如狗么?
有时候,真的是人不如狗。今年三月二十八日报纸上刊载一条新闻,标题是《土狗小黑,情深义重》,内容大致如下:“苗栗通霄有一位妇人病逝,她生前养的一条狗小黑,不但为她守灵九天,而且不吃任何食物,出殡那天还流着泪送女主人到墓地。”我看到这条新闻,我的泪也流下来了。想想看世上有多少忘恩负义的人!
养犬的故事,一向很多,至今不绝。猫不及狗之义,但也有感人的行径。我认识一个人,他家中养一只猫,因生活环境不许可,决计把它抛弃,开汽车送它到远远的山区,把它弃置在荒郊。想不到一个多星期后它回到了家门,污脏瘠瘦,奄奄一息。主人从此收容它,再也不肯抛弃它。猫知道恋家。“狗不嫌家贫”,猫也不嫌。
义犬灵猫的故事,足以感人,兼可风世。究竟是少有的事,所以成为新闻。我们爱好小动物,豢养猫狗之类视为宠物,动机是单纯的,既非为利,亦非图报。只是看着活生生的小动物,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怜爱,所以就收养它,为它尽心尽力,耗时耗财,而无所惜。付出一片爱便是收获,便是满足。
爱是纯洁而天真的,小孩子最纯洁天真,所以小孩子最爱小动物。我小时候,祖父母养两只哈巴狗,名为“乌云儿”,因为是浑身黑色。长毛矮脚,大眼塌鼻,除了睡便是欢蹦乱跳,汪汪地叫。但是两条狗经常关在上房,小孩子不能随便进入上房,所以我难得有亲近乌云儿的机会,有机会看见它们时我必定抚摩它们,引以为荣。可怜狗寿不永,我年稍长,狗已老死。我家里还有一只猴子,经常有铁链系着,夜晚放进笼子,入冬引入厨房。我喂它花生,投以水果,我喜欢看它的那副急切满足的吃相。过了几年猴子也生病而亡。我怜悯它一生在缧绁之中没有行动的自由。
我长大之后,为了衣食奔走四方,自顾不暇,没有心情养小动物。直到我来到台湾之后生活才算安定,于是养鸡、养鱼、养鸟都一起来了。最近十年来开始养猫,都是菁清从户外抱进来的无主的小猫,先是白猫王子,随后是黑猫公主,最后是小花。若不是我叫停,可能还要继续增加猫口。这三只猫,个性不同,嗜好亦异。白猫厚重,小花粗野,黑猫刁钻。都爱吃沙丁,偶尔也爱吃烤鸭熏鸡,黑猫还要经常吃鸡肝。菁清一天至少要费三四小时给它们刷洗清洁,无怨言,无倦色。有人问我们:“你们的猫如此地宠贵,是哪一国的名种?”我告诉他:“和你我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国土种。”土种自有土种的尊严。
三只猫已经动支了菁清和我的供应能力到了极限,不可能再养狗或其他。因此,我在各处读到丘秀芷女士的文章,描写她养猫养狗养兔养鸟的经验,我就非常钦佩她的爱心的广大,普及于那样多的小动物。最令我惊异的是她也养龟。她花二百元买一只龟,和猫狗一起养,到时候会应呼叫而出来吃饭,到时候会听见水声而出来洗澡,她称之为“灵龟”,谁曰不宜?后来那只龟失踪了,她为之怅惘不已。人与宠物,皆是夙缘。缘有尽时,可为奈何!
现在丘秀芷女士的文章四十二篇集结成书,书名《我的动物朋友》,都是叙说她对她的小动物的爱,其中也有些篇是我所未曾读过的。一个人怀有这样多的爱,其文字之婉约流利,自不待言。书成,属序于余。忝有同好,遂赘数言于此以为介。
白猫王子
如果你拥有一只你所宠爱的猫,你就会觉得满足
白猫王子五岁
五年前的一个夜晚,菁清从门外檐下抱进一只小白猫,时蒙雨凄凄,春寒尚厉。猫进到屋里,仓皇四顾,我们先飨以一盘牛奶,它舔而食之。我们揩干了它身上的雨水,它便呼呼地倒头大睡。此后它渐渐肥胖起来,菁清又不时把它刷洗得白白净净,戏称之为白猫王子。
它究竟生在哪一天,没人知道,我们姑且以它来我家的那一天定为它的生日(三月三十日),今天它五岁整,普通猫的寿命据说是十五六岁,人的寿命则七十就是古稀之年了,现在大概平均七十。所以猫的一岁在比例上可折合人的五岁。白猫王子五岁相当于人的二十五岁,正是青春旺盛的时候。
凡是我们所喜欢的对象,我们总会觉得它美。白猫王子并不一定是怎样的美丰姿,可是它眉清目秀,蓝眼睛,红鼻头,须眉修长,而又有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腰臀一部分特别硕大,和头部不成比例,腹部垂腴,走起来摇摇摆摆,有人认为其状不雅,我们不以为嫌。去年七月二十日报载:“二十四日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巴马布耳所举行的一九八一年‘全美迷人小猫竞赛’中,一只名叫邦妮贝尔的小猫得了首奖。可是它虽然顶着后冠,却不见得很高兴。”高兴的不是猫,是猫的主人。我们不会教白猫王子参加任何竞赛,它已经有了王子的封号,还急着需要什么皇冠?它就是我们的邦妮贝尔。
刘克庄有一首《话猫诗》,有句云:
饭有溪鱼眠有毯,忍教鼠啮案头书。
我们从来没有要求过猫做什么事。它吃的不只是溪鱼,睡的也不只是毛毯,我们的住处没有鼠,它无用武之地,顶多偶然见了蟑螂而惊叫追逐,菁清说这是它对我们的服务。我们吃饭的时候它常蹲在餐桌上,虎视眈眈,但是它不伸爪,顶多走近盘边闻闻。喂它几块鱼虾鸡鸭之类,它浅尝辄止。它从不偷嘴。它吃饱了,抹抹脸就睡,弯着腰睡,趴着睡,仰着睡,有时候爬到我们床上枕着我们的臂腿睡。它有二十六七磅重,压得人腿脚酸麻。我们外出,先把它安顿好,鱼一钵,水一盂,有时候给它盖一床被,或是搭一个篷。等我们回来,门锁一响,它已窜到门口相迎。这样,它便已给了我们很大的满足。
“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猫相当地解语,我们喊它一声:“猫咪!”“胖胖!”它就喵的一声。我耳聋,听不见它那细声细气的一声喵,但是我看见它一张嘴,腹部一起落,知道它是回答我们的招呼。它不会说话,但是菁清好像略通猫语,她能辨出猫的几种不同的鸣声。例如,它饿了,它要人给它开门,它要人给它打扫卫生设备,它因寂寞而感到烦躁,都有不同的声音发出来。无论有什么体己话,说给它听,或是被它听见,它能珍藏秘密不泄露出去。不过若是以恶声叱责它,它是有反应的,它不回嘴,它转过身去趴下,作无奈状。
有人不喜欢猫,我的一位朋友远道来访,先打电话来说:“听说府上有猫,请先把它藏起来,我怕猫。”真的,有人一见了猫就会昏倒。有人见了老鼠也会昏倒,何况猫?据《民生报》四月二十三日一篇文章报道,法国国王亨利三世一见到猫就会昏倒。法国国王查理九世时的大诗人龙沙有这样的诗句:
当今世上
谁也没我那么厌恶猫
我厌恶猫的眼睛、脑袋,还有凝视的模样
一看见猫,我掉头就跑
人之好恶本不相同。我不否认猫有一些短处,诸如倔强、自尊、自私、缺乏忠诚,等等。不过,猫,和人一样,总不免有一点脾气,一点自私,不必计较了。家里有装潢、有陈设、有家具、有花草,再有一只与虎同科的小动物点缀其间来接受你的爱抚,不是很好么?
菁清对于苦难中小动物的怜悯心是无止境的,同时又觉得白猫王子太孤单,于是去年又抱进来一只小黑猫。这个“黑猫公主”性格不同,活泼善斗,体态轻盈,白须黄眼,像是平剧中的“开口跳”。两只猫在一起就要斗,追逐无已时。不得已我们把黑猫关在笼子里,或是关在一间屋里,实行黑白隔离政策。可是黑猫隔着笼子还要伸出爪子撩惹白猫,白猫也常从门缝去逗黑猫。相见争如不见,无情还似有情。我想有一天我们会逐渐解除这个隔离政策的。
白猫倏已五岁,我们缘分不浅,同时我亦不免兴起春光易老之感。多少诗人词人唤取春留驻,而春不肯留!我们只好“片时欢乐且相亲”,愿我的猫长久享受它的鱼餐锦被,吃饱了就睡,睡足了就吃。
白猫王子六岁
今年三月三十日是白猫王子六岁生日。要是小孩子,六岁该上学了。有人说猫的年龄,一年相当于人的五年,那么它今年该是三十而立了。
菁清和我,分工合作,把它养得这么大,真不容易。我负责买鱼,不时地从市场背回十斤八斤重的鱼,储在冰柜里。然后是每日煮鱼,要少吃多餐,要每餐温热合度,有时候一汤一鱼,有时候一汤两鱼,鲜鱼之外加罐头鱼。煮鱼之后要除刺,这是遵兽医辜泰堂先生之嘱,小刺若是鲠在猫喉咙里,开刀很麻烦。除了鱼之外还要找地方拔些青草给它吃,“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猫儿亦然。菁清负责猫的清洁,包括擦粉洗毛,剪指甲,掏耳朵,最重要的是随时打扫它的粪便,这份工作不轻。六年下来,猫长得肥肥胖胖,大腹便便,走路摇摇晃晃,蹲坐的时候昂然不动,有客见之叹曰:“简直像是一位董事长!”
猫和人一样,有个性。白猫王子不是属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个类型。它好像有它的尊严。有时候我喊它过来,它看我一眼,等我喊过三数声之后才肯慢慢地踱过来,并不一跃而登膝头,而是卧在我身旁伸手可抚摩到的地方。如果再加催促,它也有时移动身体更靠近我。大多时它是不理会我的呼唤的。它卧如弓,坐如钟,自得其乐,旁若无人。至少是和人保持距离。
它有时也自动来就我,那是它饿了。它似乎知道我耳聋,听不见它的“咪噢”叫,就用它的头在我腿上摩擦。接连摩擦之下,我就要给它开饭。如果我睡着了,它会跳上床来拱我三下。猫有吃相,从不吃得杯盘狼藉,总是顺着一边吃去,每餐必定剩下一小撮,过一阵再来吃干净。每日不止三餐,餐后必定举行那有名的“猫儿洗脸”,洗脸未完毕,它不会走开,可是洗完之后它便要呼呼大睡了。这一睡可能四五个小时甚至七八九个小时,并不一定只是“打个盹儿”(cat nap)。我看它睡得那么安详舒适的样子,从不忍得惊动它。吃了睡,睡了吃,这生活岂不单调?可是我想起王阳明《答人问道》诗:“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又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猫儿似乎修行得相当到家了。几个人能像猫似的心无牵挂,吃时吃,睡时睡,而无闲事挂心头?
猫对我的需求有限,不过要食有鱼而已。英国十八世纪的约翰孙博士,家里除了供养几位寒士、一位盲人之外还有一只他所宠爱的猫,他不时地到街上买牡蛎喂它。看着猫(或其他动物)吃它所爱吃的东西,是一乐也,并不希冀报酬。犬守门,鸡司晨,猫能干什么?捕鼠么?我家里没有鼠,猫有时跳到我的书桌上,在我的稿纸上趴着睡着了,或是蹲在桌灯下面借着灯泡散发的热气而呼噜呼噜地假寐,这时节我没有误会,我不认为它是有意地来破我寂寥。是它寂寞,要我来陪它,不是看我寂寞而它来陪我。
猫儿寿命有限,老人余日无多。“片时欢乐且相亲”。今逢其六岁生日,不可不记。
白猫王子七岁
白猫王子大概是已到中年。人到中年发福,脖梗子后面往往隆起几条肉,形成几道沟,尤其是那些饱食终日的高官巨贾。白猫的脖子上也隐隐然有了两三道肉沟的痕迹。它腹上的长毛脱落了,原以为是季节性的,秋后会复生,谁知道寒来暑往又过了一年,腹上仍是光秃秃的,只有一层茸毛。它的眉头深锁,上面有直竖的皱纹三数条,抹也抹不平,难道是有什么心事不成?
它比从前懒了。从前一根绳子,一个线团,可以逗它狼奔豕突,可以引它鼠步蛇行,可以诱它翻跟头竖蜻蜓,玩好大半天,直到它疲劳而后止;抛一个乒乓球给它,它会抱着球翻滚,它会和你对打一阵,非球滚到沙发底下去不肯罢休。菁清还喜欢和它玩捕风捉影的游戏,她拿起一个衣架之类的东西,在灯光下摇晃,墙上便显出一个活动的影子,这时候白猫便窜向墙边,跳起好几尺高,去捕捉那个影子。
如今情况不同了。绳子线团不复引起它的兴趣;乒乓球还是喜欢,但是要它跑几步路去捡球,它就觉得犯不着,必须把球送到它的跟前,它才肯举爪一击,就好像打高尔夫的大人先生们之必须携带球童或是乘坐小型机车才肯于一切安排妥帖之后挥棒一击;捕风捉影的事它再不屑为。《山海经》:“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白猫未必比夸父聪明,其实是它懒。
哪有猫儿不爱腥的?锅里的鱼刚煮熟,揭开锅盖,鱼香四溢,白猫会从楼上直奔而来,但是它蹲在一旁,并不流涎三尺,也不凑上前来做出迫不及待的样子。它静静地等着我摘刺去骨,一汤一鱼,不冷不热,送到它的嘴边,然后它慢条斯理地进餐。它有吃相,它从盘中近处吃起,徐徐蚕食,它不挑挑拣拣。它吃完鱼,喝汤;喝完汤,洗脸;洗完脸,倒头大睡。它只要吃鱼,沙丁鱼、鲢鱼,天天吃也不腻。有时候胃口不好也流露一些“日食万钱无下箸处”的神情,闻一闻就望望然去之,这时候对付它的方法就是饿它一天。菁清不忍,往往给它开个罐头番茄汁鲣鱼之类,让它换换口味。
白猫王子不是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它高兴的时候偎在人的身边卧着,接受人的抚摩,它不高兴的时候任你千呼万唤它也相应不理。你把它抱过来,它也会纵身而去。菁清说它骄傲,我想至少是倔强。猫的性格,各有不同。有人说猫性狡诈,我没有发现白猫有这样的短处。唐朝武后朝中有一个权臣小人李义府(《唐书》列传第三十二),“貌状温柔,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阴贼。既处权要,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辄加倾陷。故时人言义府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亦谓之李猫”。李猫这个绰号似乎不洽。白猫王子柔则有之,但丝毫没有害物的意思。它根本不笑,自然不会笑中有刀,它的掌中藏着利爪,那是它自卫的武器。它时常伸出利爪在沙发上抓挠,把沙发抓得稀烂,我们应该在沙发上钉一块皮子什么的,让它抓。
猫愿有固定的酣睡静卧的所在,有时候它喜欢居高临下的地方,能爬多高就爬多高;有时候又喜欢窝藏在什么旮旯儿里,令人找都找不到。它喜欢孤独,能不打扰它最好不要打扰它,让它享受那份孤独。有时候它又好像不甘寂寞,我正在伏案爬格,它会飕地一下子窜上书桌,不偏不倚地趴在我的稿纸上,我只好暂停工作。我随后想到两全的办法,在书桌上给它设备一份铺垫,它居然了解我的用意。从此我可以一面拍抚着它,一面写我的稿。我知道,它不是有意来陪伴我,它是要我陪伴它。有时候我一站起身,走到书架去取书,它立刻就从桌上跳下占据我的座椅,安然睡去。它可以在我椅上睡六七个小时,我由它高卧。
猫最需要的伴侣是猫。黑猫公主的性格很泼辣刁钻,所以一向不是关在楼上寝室便是关在笼子里,黑白隔离。后来渐渐弛禁,两个猫也可以放在一起了,追逐翻滚一阵之后也能并排而卧相安无事。小花进门之后,我们怕它和白猫不能相容,也隔离了很久,现在这两只猫也能在一起共存,不争座位,不抢饭碗。
三月三十日是白猫王子七岁的生日,菁清给它预备了一份礼物——市场买菜用的车子,打算在天气晴朗惠风和畅的时候把它放在车里推着它在街上走走。这样,它总算是于“食有鱼”之外还“出有车”了。
白猫王子八岁
有人问我:“先生每逢你的白猫王子生日必写小文纪念,你生活中一定还有其他更可纪念的日子,为什么不写文纪念?”我生活中当然有其他值得纪念的日子,可歌的或是可泣的,但是各有其一定的纪念方式,不必全部形诸文字腾诸报章。白猫王子不识字,不解语,我写了什么东西它也不知道。平素我给它的不过是一钵鱼,一盂水,到它生日这一天仍是一盂水一条鱼,没有什么两样,难道还要送它一束鲜花或一张贺卡?我为文纪念不过是略抒自己的情怀,兼供爱猫的读者赏阅而已。
白猫今天八岁了,相当于我们的不惑之年。所谓不惑,是指不为邪说异端所惑。猫懂得什么是邪说异端?它要的是食有鱼,饮有水,舔舔爪子洗洗脸,然后曲肱而枕,酣然而眠。如果“饥来吃饭倦来眠”便是修行的三昧,白猫王子的生活好像是已近于道。有一位朋友来,看到猫的锦衾鱼餐,曰:“此乃猫之天堂!”可惜这仅是猫的天堂,更可惜这仅是一只猫的天堂,尤可惜的是这也未必就是它的天堂。
我最引以为憾的是,猫进我家门不久,我们就把它送进兽医院施行手术,使之不能生育。虫以鸣秋,鸟以鸣春,唯独猫到了季节,蹿房越脊,鬼哭狼嚎,那叫声实在难听,而且不安于室,走失堪虞,所以我们未能免俗,实行了预防的措施,十分抱歉,事前未能征得同意。
猫和其他动物一样,需要伴侣。狮虎均属猫科。我曾以为狮虎都是独来独往,有异于狐群狗党。后来才知道事实不然,狮虎也还是时常成群结队地出现于长林丰草之间。猫也是如此,它高傲孤独,但是也颇有时候需要伴侣(最好是同类异性)。我们先后收养了黑猫公主和小花,但是白猫王子好像是“无友不如己者”,仍然是落落寡合。它们从不争食,许是因为从不饥饿的缘故,更从不偷食,因为没有偷的必要。偶尔也翻滚在地上打作一团,不是真打,可能是游戏性质。可喜的是白猫王子并不恃强凌弱,而常以大事小。
猫究竟有多么聪明?通多少人性?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份美国《麦考尔杂志》上有一篇文字,说猫至少模仿人类的能力很强:
一、有一只猫想听音乐就会开收音机。
二、有一只猫想吃东西就会按电动开罐头机的把柄。
三、有一只猫会开电灯。
四、有一只猫会用抽水马桶。
五、有一只猫会听电话,对着听筒咪咪叫。
六、有一只猫病了不肯吃药,主人向它解释几乎声泪俱下,然后它就乖乖地舔药片,终于嚼而食之。
所说的可能全是真的。相形之下,白猫王子显着低能多了。它没有这么大的本领。我们也没有给过它适当的训练。猫就是猫,何需要它真个像人?
昔人有云,鸡有五德。不知猫有几德。以我这八年来的观察,猫爱清洁,好像比其他小动物更能洁身自爱。每天菁清给它扑粉沐浴,它安然就范。猫很有礼貌,至少在吃东西的时候顺着盘子的一边吃起,并不挑三拣四,杯盘狼藉,饭后立刻洗脸。客人来,它最多在他腿上磨蹭几下,随即翘着尾巴走开。我有时不适,起床较晚,它会上楼到我床上舔我,但是它知道探病的规矩,不久留,拍它几下,它就走了。有时我和菁清外出赴宴,把它安置在一个它喜欢踞卧的地方,告诉它“你看家,不许动”,两三小时后我们回来,它仍在原处,不负所嘱。也许每一只猫都是如此,但是如果你拥有一只你所宠爱的猫,你就会觉得满足,为它再多费心机照护也是甘愿的。
猫捕鼠,有人说是天性使然。其实猫对一切动的事物都感兴趣。一只橡皮做的老鼠,放在那里,它视若无睹,不大理会。若是电动的玩具老鼠开动起来,它便会扑将上去。家里没有老鼠,偶然有只蟑螂,它常像狮子搏兔一般地去对付。窗外有鸟过,室内蚊蚋飞,它会悚然以惊。不过近来它偏好静,时常露出万事不关心的样子。也许它经验多了,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像捕风捉影一类的事早已不屑为之。《鹤林玉露》:“东坡云:‘养猫以捕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这句话不大像是东坡说的。豁达如东坡,焉能不知养猫之趣而斤斤计较其功利?
有一天我抚摩着猫对菁清说:“你看,我们的猫的毛不像过去那样的美泽、秀长、洁白了。身上的皮肉也不像过去那样的坚韧、厚实了。是不是进入中年垂垂老矣?”菁清急急举手指按在唇上,做嘘声,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人恒喜言寿而讳闻老,实在是矛盾。也许猫也是不欲人在它面前直说它已渐有龙钟之象。我立即住声,只听得猫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在响。
白猫王子九岁
有人问我为什么喜爱猫,我一时答不上来。我们喜爱一件事物,往往不是先有一套理由,然后去爱,即使不是没有理由,也往往是不自觉其理由之所在。不过经人问起,就不免要想出一些理由来支持自己的行为。总不能以“本能”二字来推脱得一干二净。
我是爱猫,凡是小动物大抵都可爱。小就可爱。小鸟依人,自然楚楚可怜,“一飞冲天鸣则惊人”的大鸟,令人欣赏,并不可爱。赢得无数儿童喜爱的大象林旺,恐怕谁也不想领它回家朝夕与共。小也有小的限度,如果一个小得像赵飞燕之能做掌上飞,那个掌恐怕也不是寻常的掌。不过一般而论,娇小玲珑总胜似高头大马。猫,体态轻盈,不大不小,不像一只白象,也不像一只老鼠,它可以和人共处一室之内,它可以睡在椅上,趴在桌上,偎在人的怀里,枕在人的腿上。你可以抱它、摸它、搔它、拍它,它不咬人,也不叫唤,只是喉咙里呜噜呜噜地作响。叫春的声音是不太好听,究竟是有季节性的,并不一年到头随时随刻地“关关雎鸠”。猫有一身温柔泽润的毛,像是不分寒暑永远披在身上的一件皮袍,摸上去又软又滑,就像摸什么人身上穿的一件貂裘似的。
白猫王子初来我家,身不盈尺,栗栗危惧,趴在沙发底下不敢出来,如今长得大腹便便,夷然自若,周旋于宾客之间。时间过得真快,猫犹如此,人何以堪?它现在是有一点老态。据我看,它的健身运动除了睡醒弓身作骆驼状之外就是认定沙发的几个角柱狠命地抓挠,磨它的爪子,日久天长把沙发套抓得稀巴烂,把里面的沙发面也抓得稀巴烂,露出了里面装的败絮之类。不捉老鼠,磨爪做啥?也许这就是它的运动。有的人家知道猫的本性难移,索性在它磨砺以须的地方挂上一块皮子。我家没有此装饰,由它去抓。猫一生能抓破几套沙发?
日本人好像很爱猫,去年一部电影《子猫物语》掀起一阵爱猫风潮之后,银座一家百货公司举行“世界猫展”。不消说,埃及猫、南美猫、波斯猫、日本猫全登场了。最有趣的是,不知是过度的自尊感还是自卑感在作祟,硬把日本猫推为第一,并且名之为“日本第一”。我看它的那副尊容,长毛大眼,短腿小耳,怕不是什么纯种。不过我也承认那只猫确是很好看。白猫王子不以色事人,我也不会要它抛头露面地参加展览。它只是一只道道地地的台湾土猫。老早有人批评,说它头太小,体太大,不成比例。我也承认它没有什么三围可夸。它没有波斯猫的毛长,也没有泰猫的毛细。但是它伴我这样久,我爱它,虽世界第一的名猫不易也。
今天是白猫王子九岁生日,循例为文祝它长寿。
黑猫公主
黑猫公主的个性相当泼辣也相当灵活
白猫王子今年四岁,胖嘟嘟的,体重在十斤以上,我抱它上下楼两臂觉得很吃力,它吃饱伸直了躯体侧卧在地板上足足两尺开外(尾巴不在内)。没想到四年的工夫它有这样长足的进展。高信疆、柯元馨伉俪来,说它不像是猫,简直是一头小豹子。按照猫的寿命年龄,四岁相当于我们人类弱冠之年,也许不会再长多少了吧。
白猫王子饱食终日,吃饱了洗脸,洗完脸倒头大睡。家里没有老鼠可抓,它无用武之地。凭它的嗅觉,它不放过一只蟑螂,见了蟑螂它就紧迫追踪,又想抓又害怕,等到菁清举起苍蝇拍子打蟑螂时,它又怕殃及池鱼藏到一个角落里去了。我们晚间外出应酬,先把它的晚餐备好,鲜鱼一钵,清汤一盂,然后给它盖上一床被毯,或是给它搭一个蒙古包似的帐篷。等我们回家的时候,它依然蜷卧原处。它的那床被毯颇适合它的身材。菁清在一个专卖儿童用物的货柜上选购那被毯的时候,精挑细选,不是嫌大就是嫌小,店员不耐地问:“几岁了?”菁清说:“三岁多。”店员说:“不对,不对,三岁这个太小了。”菁清说:“是猫。”店员愣住了,她没卖过猫被。陆放翁《赠粉鼻》诗有句:“问渠何似朱门里,日饱鱼餐睡锦茵。”寒舍不比朱门,但是鱼餐锦茵却是具备了。
白猫王子足不出户,但是江湖上已薄有小名。修漏的工人、油漆的工人、送货的工人,看见猫蹲在门口,时常指着它问:“是白猫王子吧?”我说是,他就仔细端详一番,夸奖几句,猫并不理会,大摇大摆而去。猫若是人,应该说声谢谢。这只猫没有闲事挂心头,应该算是幸福的,只是没有同类的伴侣,形单影只,怕不免寂寞之感。菁清有一晚买来一只泰国猫,一身棕色毛,小脸乌黑,跳跳蹦蹦十分活跃,菁清唤她作“小太妹”。白猫王子也许是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相处似不投机,双方都常呜呜地吼,作蓄势待发状。虽然是两个恰恰好,双份的供养还是使人不胜负荷。我取得菁清同意,决计把小太妹举以赠人。陈秀英的女儿乐滢爱猫如命,遂给她带走了。白猫王子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
有一天我们居住的大厦门前有两只小猫光临,一白一黑,盘旋不去,瘦骨嶙峋,蓬首垢面,不知是谁家的遗弃,夜寒风峭,十分可怜。菁清又动了恻隐之心。“我们给抱上来吧?”我说不,家里有两只猫,将要喧宾夺主。菁清一声不响端着白猫王子吃剩的鱼加上一点米饭送到楼下去了。两只猫如饿虎扑食,一霎间风卷残雪,她顾而乐之。于是由一天送鱼一次,而二次,而三次,而且抽暇给两只猫用干粉洁身。我不由自主地也参加了送猫饭的行列。人住十二层楼上,猫在道边门口,势难长久。其中黑的一只,两只大蓝眼睛,白胡须,两排白牙,特别讨人欢喜。好不容易我们给黑猫找到了可以信赖的归宿。我们认识的廖先生,他和他一家人都爱猫,于是菁清把黑猫装在提笼里交由廖先生携去。事后菁清打了两次电话,知道黑猫情况良好,也就放心了。只剩下一只白猫独自卧在门口。看样子他很忧郁,突然失去伴侣当然寂寞。
事有凑巧,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只小黑猫。这只小黑猫大概出生有六个月,看牙齿就可以知道。除了浑身漆黑之外,四爪雪白,胸前还有一块白斑,据说这种猫名为“踏雪寻梅”,还蛮有名堂的。又有人说,本地有些人认为黑猫不吉利。在外国倒是有此一说,以为黑猫越途,不吉。哀德加•阿兰•坡有一篇恐怖小说,题名就是《黑猫》,这篇小说我没读过,不知黑猫在里面扮的是什么角色。无论如何白猫又有了伴侣,我们楼上楼下一天三次照旧喂两只猫,如是者约两个星期。
有一夜晚,菁清面色凝重地对我说:“楼下出事了!”我问何事惊慌,她说据告白猫被汽车轧死了。生死事大,命在须臾,一切有情莫不如此,但是这只白猫刚刚吃饱几天,刚刚洗过一两次,刚刚失去一黑猫又得到一黑猫为伴,却没来由地粉身碎骨死在车轮之下!我半晌无语,喉头好像有哽结的感觉。缘尽于此,没有说的。菁清又徐徐地说:“事已到此,我别无选择,把小猫抱上来了。”好像是若不立刻抱上来,也会被车辗死。在这情形之下,我也不能反对了。
“猫在哪里?”
“在我的浴室里。”
我走进去一看,黑暗的角落里两只黄色的亮晶晶的眼睛在闪亮,再走近看,白须、白下巴颏儿、白爪子,都显露出来了。先喂一钵鱼,给她压压惊。我们决定暂时把她关在一间浴室里,驯服她的野性,择吉再令她和白猫王子见面。菁清问我:“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呢?”我想不出。她说:“就叫黑猫公主吧。”
黑猫公主的个性相当泼辣,也相当灵活,头一天夜晚她就钻到藏化妆品的小柜橱里。凡是有柜门的地方她都不放过。我说这样淘气可不行,家里瓶瓶罐罐的东西不少,哪禁得她横冲直撞?菁清就说;“你忘了?白猫王子初来我家不也是这样么?”她的意思是,慢慢管教,树大自直。要使这黑猫长久居留,菁清有进一步的措施,给公主做体格检查。兽医辜泰堂先生业务极忙,难得有空出来门诊,可是他竟然肯来。在他检查之下,证明黑猫公主一切正常,临行时给她打了两针预防霍乱之类的药剂。事情发展到此,黑猫公主的户籍就算暂时确定了。她与白猫王子以后是否能够相处得如鱼得水,且待查看再说。
猫的故事
伟大的母爱实在无以复加
猫很乖,喜欢偎傍着人;有时又爱蹭人的腿,闻人的脚。唯有冬尽春来的时候,猫叫春的声音颇不悦耳。呜呜地一声一声地吼,然后突然地哇咬之声大作,稀里哗啦的,铿天地而动神祇。这时候你休想安睡。所以有人不惜昏夜起床持大竹竿而追逐之。相传有一位和尚做过这样的一首诗:“猫叫春来猫叫春,听他愈叫愈精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这位师父富同情心,想来不至于抡大竹竿子去赶猫。
我的家在北平的一个深巷里。有一天,冬夜荒寒,卖水萝卜的,卖硬面饽饽的,都过去了,除了值更的梆子遥远的响声可以说是万籁俱寂。这时候屋瓦上嗥的一声猫叫了起来,时而如怨如诉,时而如诟如詈,然后一阵跳梁,蹿到另外一间房上去了,往返跳跃,搅得一家不安。如是者数日。
北平的窗子是糊纸的,窗棂不宽不窄正好容一只猫儿出入,只消他用爪一划即可通往无阻。在春暖时节,有一夜,我在睡梦中好像听到小院书房的窗纸响,第二天发现窗棂上果然撕破了一个洞,显然地是有野猫钻了进去。大概是饿极了,进去捉老鼠。我把窗纸补好。不料第二天猫又来,仍从原处出入,这就使我有些不耐烦,一之已甚岂可再乎?第三天又发生同样情形,而且把书桌书架都弄得凌乱不堪,书桌上印了无数的梅花印,我按捺不住了。我家的厨师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除了调和鼎鼐之外还贯通不少的左道旁门,他因为厨房里的肉常常被猫拖拉到灶下,鱼常被猫叼着上了墙头,怀恨于心,于是殚智竭力,发明了一个简单而有效的捕猫方法。法用铁丝一根,在窗棂上猫经常出入之处钉一个铁钉,铁丝一端系牢在铁钉之上,另一端在铁丝上做一活扣,使铁丝作圆箍形,把圆箍伸缩到适度放在窗棂上,便诸事完备,静待活捉。猫窜进屋的时候前腿伸入之后身躯势必触到铁丝圆箍,于是正好套在身上,活生生悬在半空,愈挣扎则圆箍愈紧。厨师看我为猫所苦无计可施,遂自告奋勇为我在书房窗上装置了这么一个机关。我对他起初并无信心,姑妄从之。但是当天夜里居然有了动静。早晨起来一看,一只瘦猫奄奄一息地赫然挂在那里!
厨师对于捉到的猫向来执法如山,不稍宽假,我看了猫的那副可怜相直为它缓颊。结果是从轻发落予以开释,但是厨师坚持不能不稍予膺惩,即在猫身上原来的铁丝系上一只空罐头,开启街门放它一条生路。只见猫一溜烟似的稀里哗啦地拖着罐头绝尘而去,像是新婚夫妇的汽车之离教堂去度蜜月。跑得愈快,罐头响声愈大,猫受惊乃跑得更快,惊动了好几条野狗在后面追赶,黄尘滚滚,一瞬间出了巷口往北而去。它以后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我心想它吃了这个苦头以后绝对不会再光顾我的书房。窗户纸重新糊好,我准备高枕而眠。
当天夜里,听见铁罐响,起初是在后院砖地上哗啷哗啷地响,随后像是有东西提着铁罐猱升跨院的枣树,终乃在我的屋瓦上作响。屋瓦是一垄一垄的,中有小沟,所以铁罐越过瓦垄的声音是咯噔咯噔地清晰可辨。我打了一个冷战,难道那只猫的阴魂不散?它拖着铁罐子跑了一天,藏躲在什么地方,终于夤夜又复光临寒舍?我家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使它这样地念念不忘?
哗啷一声,铁罐坠地,显然是铁丝断了。几乎同时,噗的一声,猫顺着我窗前的丁香树也落了地。它低声地呻吟了一声,好像是初释重负后的一声叹息。随后我的书房窗纸又撕破了——历史重演。
这一回我下了决心,我如果再度把它活捉,要用重典,不是系一个铁罐就能了事。我先到书房里去查看现场,情况有一些异样,大书架接近顶棚最高的一格有几本书撒落在地上。倾耳细听,书架上有呼噜呼噜的声音。怎么猫找到了这个地方来酣睡?我搬了高凳爬上去窥视,吓我一大跳,原来是那只瘦猫拥着四只小猫在喂奶!
四只小猫是黑白花的,咕咕容容地在猫的怀里乱挤,好像眼睛还没有睁开,显然是出生不久。在车船上遇到有妇人生产,照例被视为喜事,母子好像都可以享受好多的优待。我的书房里如今喜事临门,而且一胎四个,原来的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天地之大德曰生,这道理本该普及于一切有情。猫为了它的四只小猫,不顾一切地冒着危险回来喂奶,伟大的母爱实在是无以复加!
猫的秘密被我发现,感觉安全受了威胁,一夜的工夫它把四只小猫都叼离书房,不知运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只野猫
世间没有平等可言
流浪街头无人豢养的猫,叫作野猫。通常是瘦得皮包骨,一身渍泥,瞪着大眼嗥嗥地叫,见人就跑。英语称之为街猫,以别于家猫,似较为确切,因为野猫是另一种东西,本名lynx,我们称之为山猫,大概也就是我们酒席上的果子狸。
稀脏邋遢的孩子,在街上鬼混,我们称之为野孩子。其实他和良家子弟属于同一品种,不是蛮荒的野人的孑遗,只是缺乏教养失去了家庭温暖的可怜的孩子。猫也是一样。踯躅街头嗷嗷待哺的猫,我也似乎不该叫它为野猫,只因一时想不起较合适的名称,暂时委屈它一下称之为野猫吧。
一般的野猫,其实是驯顺的,而且很胆怯。在垃圾堆旁的野猫都是贼眉鼠眼的,一面寻食,一面怕狗,更怕那些比狗更凶的人。我们在街上看见几只野猫,怜其孤苦伶仃,顶多付诸一叹,焉能广为庇护使尽得其所?但是如果一只野猫不时地在你大门外出现,时常跟着你走,有时候到了夜晚蹲在你的门前守候着你,等你走近便叫一声“咪噢”而你听起来好像是叫一声“妈”……恐怕你就不能不心动一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菁清最近遇到了这样的一只野猫。白毛,大块的黑斑,耳朵是黑的,尾巴是黑的,背上疏疏落落的有三五大块黑,显着粗豪,但不难看,很脏,但是很胖,也许本是家猫而被遗弃的,也许它善于保养而猎食有道。它跟了菁清几天,她不能恝置不理了,俯下身去摸摸它,哇,毛一缕缕地黏结在一起,刚鬣,大概是好久不曾梳洗。
“我们把它抱到家里来吧?”菁清说。
我断然说:“不可。”
我们家已经有白猫王子和黑猫公主,一雌一雄,其饮食起居以及医药卫生之所需,已经使我们两个忙得团团转,如果善门大开,寒家之内势将喧宾夺主。菁清听了没说什么,拿一钵鱼一盂水送到门口外,就像是在路边给过往行人“奉茶”的那个样子。
如是者数日,野猫每日准时到达门口领食,更难得的是施主每日准时放置饮食于固定之处待领。有时吆喝一声,它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欣然领受这份嗟来之食。
有好几天不见猫来。心想不妙,必是遭遇了什么意外。果然,它再度出现时,尾巴中间一截血淋淋的毛皮尽脱,露出一段细细的似断未断的骨头。它有气无力地叫。我猜想也许是被哪一家的弹簧门夹住了尾巴。菁清说一定是狗咬的。本来尾巴没有用,老早就该进化淘汰掉的,留着总是要惹麻烦。菁清说:“以后教它上楼到我们房门口来吃吧。”我看着它的血丝呼啦的尾巴,也只好点点头。从此这只猫更上一层楼,到了我们的房门口。不过我有话在先,我在这里画最后一道线,不能再越雷池一步,登堂入室是绝不可以的。菁清说:“这只猫,总得有个名字,就叫它‘小花子’吧。”怜其境遇如乞食的小叫花子,同时它又是一身黑白花。
小花子到房门口,身份好像升了一级。尾巴的伤养好了,猫有九条命,些许皮肉之伤算不了什么。菁清给它梳洗了一番,立刻容光焕发。看它直咳嗽,又喂了它几颗保济丸。它好想走进我们的房间,有时候伸一只爪子隔在门缝里,不让我们关门,我心里好惭悚,为什么这样自私,不肯再多给它一点温暖!菁清拿出一条棉絮放在门外,小花子吃饱之后,照例洗洗脸,便蜷着身子在棉絮上面睡了。小花子仅仅免于冻馁而已。它晚间来到门口膳宿,白天就不知道云游何处了。
白猫王子听得门外有同类的呼声,起初是兴奋,观察许久,发出呼噜的吼声,小花子吓得倒退。对于这不速之客,白猫王子好像不表欢迎。一门之隔,幸与不幸,判如霄壤。一个是食鲜眠锦,一个是踵门乞食。世间没有平等可言!
鸟
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
我爱鸟。
从前我常见提笼架鸟的人,清早在街上溜达(现在这样有闲的人少了)。我感觉兴味的不是那人的悠闲,却是那鸟的苦闷。胳膊上架着的鹰,有时头上蒙着一块皮子,羽翮不整地蜷伏着不动,哪里有半点瞵视昂藏的神气?笼子里的鸟更不用说,常年地关在栅栏里,饮啄倒是方便,冬天还有遮风的棉罩,十分地“优待”,但是如果想要“抟扶摇而直上”,便要撞头碰壁。鸟到了这种地步,我想它的苦闷,大概是仅次于粘在胶纸上的苍蝇,它的快乐,大概是仅优于在标本室里住着吧?
我开始欣赏鸟,是在四川。黎明时,窗外是一片鸟啭,不是叽叽喳喳的麻雀,不是呱呱噪啼的乌鸦,那一片声音是清脆的,是嘹亮的,有的一声长叫,包括着六七个音阶,有的只是一个声音,圆润而不觉其单调,有时是独奏,有时是合唱,简直是一派和谐的交响乐。不知有多少个春天的早晨,这样的鸟声把我从梦境唤起。等到旭日高升,市声鼎沸,鸟就沉默了,不知到哪里去了。一直等到夜晚,才又听到杜鹃叫,由远叫到近,由近叫到远,一声急似一声,竟是凄绝的哀乐。客夜闻此,说不出的酸楚!
在白昼,听不到鸟鸣,但是看得见鸟的形体。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多少样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跳跃,有的曳着长长的尾巴,有的翘着尖尖的长喙,有的是胸襟上带着一块照眼的颜色,有的是飞起来的时候才闪露一下斑斓的花彩。几乎没有例外的,鸟的身躯都是玲珑饱满的,细瘦而不干瘪,丰腴而不臃肿,真是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肥那样的秾纤合度,跳荡得那样轻灵,脚上像是有弹簧。看它高踞枝头,临风顾盼——好锐利的喜悦刺上我的心头。不知是什么东西惊动它了,它倏地振翅飞去,它不回顾,它不悲哀,它像虹似的一下就消逝了,它留下的是无限的迷惘。有时候稻田里伫立着一只白鹭,拳着一条腿,缩着颈子,有时候“一行白鹭上青天”,背后还衬着黛青的山色和油绿的梯田。就是抓小鸡的鸢鹰,啾啾地叫着,在天空盘旋,也有令人喜悦的一种雄姿。
我爱鸟的声音,鸟的形体,这爱好是很单纯的,我对鸟并不存任何幻想。有人初闻杜鹃,兴奋得一夜不能睡,一时想到“杜宇”“望帝”,一时又想到啼血,想到客愁,觉得有无限诗意。我曾告诉他事实上全不是这样的。杜鹃原是很健壮的一种鸟,比一般的鸟魁梧得多,扁嘴大口,并不特别美,而且自己不知构巢,依仗体壮力大,硬把卵下在别个的巢里,如果巢里已有了够多的卵,便不客气地给挤落下去,孵育的责任由别个代负了,孵出来之后,羽毛渐丰,就可把巢据为己有。那人听了我的话之后,对于这豪横无情的鸟,再也不能幻出什么诗意出来了。我想济慈的《夜莺》,雪莱的《云雀》,还不都是诗人自我的幻想,与鸟何干?
鸟并不永久地给人喜悦,有时也给人悲苦。诗人哈代在一首诗里说,他在圣诞的前夕,炉里燃着熊熊的火,满室生春,桌上摆着丰盛的筵席,准备着过一个普天同庆的夜晚,蓦然看见在窗外一片美丽的雪景当中,有一只小鸟蹋踏缩缩地在寒枝的梢头踞立,正在啄食一颗残余的僵冻的果儿,禁不住那料峭的寒风,栽倒在地上死了,滚成一个雪团,诗人感谓曰:“鸟!你连这一个快乐的夜晚都不给我!”我也有过一次类似的经验,在东北的一间双重玻璃窗的屋里,忽然看见枝头有一只麻雀,战栗地跳动抖擞着,在啄食一块干枯的叶子。但是我发现那麻雀的羽毛特别的长,而且是蓬松戟张着的:像是披着一件蓑衣,立刻使人联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褴褛而臃肿的人,那形容是一模一样的。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
自从离开四川以后,不再容易看见那样多型类的鸟的跳荡,也不再容易听到那样悦耳的鸟鸣。只是清早遇到烟突冒烟的时候,一群麻雀挤在檐下的烟突旁边取暖,隔着窗纸有时还能看见伏在窗棂上的雀儿的映影。喜鹊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带哨子的鸽子也很少看见在天空打旋。黄昏时偶尔还听见寒鸦在古木上鼓噪,入夜也还能听见那像哭又像笑的鸱鸮的怪叫。再令人触目的就是那些偶然一见的囚在笼里的小鸟儿了,但是我不忍看。
树
树也有生老病死,也算是“有情”
北平的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几棵相当大的树。前院一棵大槐树是很平常的。槐荫满庭,槐影临窗,到了六七月间槐黄满树使得家像一个家,虽然树上不时地由一根细丝吊下一条绿颜色的肉虫子,不当心就要粘得满头满脸。槐树寿命很长,有人说唐槐到现在还有生存在世上的,这种树的树干就有一种纠绕蟠屈的姿态,自有一股老丑而并不自嫌的神气,有这样一棵矗立在前庭,至少可以把“树小墙新画不古”的讥诮免除三分之一。后院照例应该有一棵榆树,榆与余同音,示有余之意,否则榆树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令人喜爱的地方,成年地往下洒落五颜六色的毛毛虫,榆钱做糕也并不好吃。至于边旁跨院里,则只有枣树的份,“叶小如鼠耳”,到处生些怪模怪样的能刺伤人的小毛虫。枣实只合做枣泥馅子,生吃在肚里就要拉枣酱,所以左邻右舍的孩子老妪任意扑打也就算了。院子中央的四盆石榴树,那是给天棚鱼缸做陪衬的。
我家里还有些别的树。东院里有一棵柿子树,每年结一二百个高庄柿子,还有一棵黑枣。垂花门前有四棵西府海棠,艳丽到极点。西院有四棵紫丁香,占了半个院子。后院有一棵香椿和一棵胡椒,椿芽、椒芽成了烧黄鱼和拌豆腐的最好的作料。榆树底下有一个葡萄架,年年在树根左近要埋一只死猫(如果有死猫可得)。在从前的一处家园里,还有更多的树,桃、李、胡桃、杏、梨、藤萝、松、柳,无不具备。因此,我从小就对于树存有偏爱。我尝面对着树生出许多非非之想,觉得树虽不能言,不解语,可是它也有生老病死,它也有荣枯,它也晓得传宗接代,它也应该算是“有情”。
树的姿态各个不同。亭亭玉立者有之;矮墩墩的有之;有张牙舞爪者;有佝偻其背者;有戟剑森森者;有摇曳生姿者……各极其致。我想树沐浴在熏风之中,抽芽放蕊,它必有一番愉快的心情。等到花簇簇,锦簇簇,满枝头红红绿绿的时候,招蜂引蝶,自又有一番得意。落英缤纷的时候可能有一点伤感,结实累累的时候又会有一点迟暮之思。我又揣想,蚂蚁在树干上爬,可能会觉得痒痒出溜的;蝉在枝叶间高歌,也可能会觉得聒噪不堪。总之,树是活的,只是不会走路,根扎在那里便住在那里,永远没有颠沛流离之苦。
小时候听“名人演讲”,有一次是一位什么“都督”之类的角色讲演“人生哲学”,我只记得其中一点点,他说:“植物的根是向下伸,兽畜的头是和身躯平的,人是立起来的,他的头是在最上端。”我当时觉得这是一大发现,也许是生物进化论的又一崭新的说法。怪不得人为万物之灵,原来他和树比较起来是本末倒置的。人的头高高在上,所以“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有道行的人,有坐禅,有立禅,不肯倒头大睡,最后还要讲究坐化。
可是历来有不少诗人并不这样想,他们一点也不鄙视树。美国的佛洛斯特有一首诗,名《我的窗前树》,他说他看出树与人早晚是同一命运的,都要倒下去,只有一点不同,树担心的是外在的险厄,人烦虑的是内心的风波。又有一位诗人名Kilmer,他有一首著名的小诗——《树》,有人批评说那首诗是“坏诗”,我倒不觉得怎样坏,相反地,“诗是像我这样的傻瓜做的,只有上帝才能造出一棵树”,这两行诗颇有一点意思。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侈言创造,你能造出一棵树来么?树和人,都是上帝的创造。最近我到阿里山去游玩,路边见到那株“神木”,据说有三千年了,比起庄子所说的“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大椿还差一大截子,总算有一把年纪,可是看那一副形容枯槁的样子,只是一具枯骸,何神之有!我不相信“枯树生华”那一套。我只能生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想。
我看见阿里山上的原始森林,一片片,黑压压,全是参天大树,郁郁葱葱。但与我从前在别处所见的树木气象不同。北平公园大庙里的柏,以及梓橦道上的所谓张飞柏,号称“翠云廊”,都没有这里的树那么直那么高。像黄山的迎客松,屈铁交柯,就更不用提,那简直是放大了的盆景。这里的树大部分是桧木,全是笔直的,上好的电线杆子材料。姿态是谈不到,可是自有一种榛莽来除入眼荒寒的原始山林的意境。局促在城市里的人走到原始森林里来,可以嗅到“高贵的野蛮人”的味道,令人精神上得到解放。
群芳小记
菁清喜欢和我共同赏花
“老子爱花成癖”,这话我不敢说。爱花则有之,成癖则谈何容易。需要有一块良好的场地,有一间宽敞的温室,有各种应用的器材。更重要的是有健壮的体格,和充分的闲暇。我何足以语此。好不容易我有了余力,有了闲暇,但是曾几何时,人垂垂老矣!两臂乏力,腰不能弯,腿不能蹲。如何能够剪草、搬盆、施肥、换土?请一位园丁,几天来一次,只能帮做一点粗重的活。而且花是要自己亲手培养,看着它抽芽放蕊,才有趣味。像鲁迅所描写的“吐两口血,扶着丫鬟,到阶前看秋海棠”,那能算是享受么?
迁台以来,几度播迁,看到了不少可爱的花。但是我经过多少次的移徙,“乔迁”上了高楼,竟没有立锥之地可资利用,种树莳花之事乃成为不可能。无已,只好寄情于盆栽。幸而菁清爱花有甚于我者,她拓展阳台安设铁架,常不惜长途奔走载运花盆、肥土,戴上手套做园艺至于废寝忘食。如今天晴日丽,我们的窗前绿意盎然。尤其是她培植的“君子兰”由一盆分为十余盆,绿叶黄花,葳蕤多姿。我常想起黄山谷的句子:“白发黄花相牵挽,付与旁人冷眼看。”
菁清喜欢和我共同赏花,并且要我讲述一些有关花木的见闻,爰就记忆所及,拉杂记之。
海棠
海棠的风姿艳质,于群芳之中颇为突出。
我第一次看到繁盛缤纷的海棠是在青岛的第一公园。二十年春,值公园中樱花盛开,夹道的繁花如簇,交叉蔽日,蜜蜂嗡嗡之声盈耳,游人如织。我以为樱花无色无香,纵然蔚为雪海,亦无甚足观,只是以多取胜。徘徊片刻,乃转去苗圃,看到一排排西府海棠,高及丈许,而花枝招展,绿鬓朱颜,正在风情万种、春色撩人的阶段,令人有忽逢绝艳之感。
海棠的品种繁多,以“西府”为最胜,其姿态在“贴梗”“垂丝”之上。最妙处是每一花苞红得像胭脂球,配以细长的花茎,斜欹挺出而微微下垂,三五成簇。凡是花,若是紧贴在梗上,便无姿态,例如茶花,好的品种都是花朵挺出的。樱花之所以无姿态,便是因为无花茎。榆叶梅之类更是品斯下矣。海棠花苞最艳,开放之后花瓣的正面是粉红色,背面仍是深红,俯仰错落,秾淡有致。海棠的叶子也陪衬得好,嫩绿光亮而细致。给人整个的印象是娇小艳丽。我立在那一排排的西府海棠前面,良久不忍离去。
十余年后我才有机会在北平寓中垂花门前种植四棵西府海棠,着意培植,春来枝枝花发,朝夕品赏,成为毕生快事之一。明初诗人袁士元和刘德彝《海棠》诗有句云:“主人爱花如爱珠,春风庭院如画图。”似此古往今来,同嗜者不在少。两蜀花木素盛,海棠尤为著名。昌州(今大足县)且有“海棠香国”之称。但是杜工部经营草堂,广栽花木,独不及海棠,诗中亦不加吟咏,或谓避母讳,不知是否有据。唐诗人郑谷《蜀中赏海棠》诗云:“浓淡芳春满蜀乡,半随风雨断莺肠。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情为发扬。”其言若有憾焉。
以海棠与美人春睡相比拟,真是联想力的极致。《唐书•杨贵妃传》:“明皇登沉香亭,召杨妃,妃被酒新起,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明皇笑曰:‘此真海棠睡未足耶?’”大概是海棠的那副懒洋洋的娇艳之状像是美人春睡初起。究竟是海棠像美人,还是美人像海棠,倒是一个有趣的问题。苏东坡一首《海棠》诗有句云:“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清春睡足。”是把海棠比作美人。
秦少游对于海棠特别感兴趣。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少游在横州,饮于海棠桥,桥南北多海棠,有老书屋,海棠丛开,少游醉卧于此,明日题醉乡春一词于柱云:‘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社瓮酿成微笑,半破瘿瓢共舀。觉颠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家于海棠丛中,多么风流!少游醉后题词,又是多么潇洒!少游家中想必也广植海棠,因为同为苏门四学士的晁补之有一首《喜朝天》,注“秦宅海棠作”,有句云:“碎锦繁绣,更柔柯映碧,纤搊匀殷。谁与将红间白,采薰笼、仙衣覆斑斓。如有意、浓妆淡抹,斜倚阑干。”刻画得淋漓尽致。
含笑
白朴的曲子《广东原》有这样的一句:“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以忘忧草(即萱草)与含笑花作对,很有意思。大概是语出欧阳修《归田录》:“丁晋公在海南,篇咏尤多,如‘草解忘忧忧底事,花名含笑笑何人?’尤为人所传诵。”含笑花是什么样子,我从未见过,因为它是南方花木,北地所无。
我来到台湾之后十年,开始经营小筑,花匠为我在庭园里栽了一棵含笑。是一人来高的灌木,叶小枝多,毫无殊相。可是枝上有累累的褐色花苞,慢慢长大,长到像莲实一样大,颜色变得淡黄,在燠热湿蒸的天气中,突然绽开。不是突然展瓣,是花苞突然裂开小缝,像是美人的樱唇微绽,一缕浓烈的香气荡漾而出。所以名为含笑。那香气带着甜味,英文俗名称为“香蕉灌木”(banana shrub),名虽不雅,确是贴切。宋人陈善《扪虱新话》:“含笑有大小,小含笑香尤酷烈。四时有花,唯夏中最盛。又有紫含笑、茉莉含笑。皆以曰夕入稍阴则花开。初开香尤扑鼻。予山居无事,每晚凉坐山亭中,忽闻香风一阵,满室郁然,知是含笑开矣。”所记是实。含笑易谢,不待隔日即花瓣敞张,露出棕色花心,香气亦随之散尽。落花狼藉满地,但是翌日又有一批花苞绽开,如是持续很久。淫雨之后,花根积水,遂渐呈枯零之态。急为垫高地基,盖以肥土,以利排水,不久又欣欣向荣,花苞怒放了。
大抵花有色则无香,有香则无色。不知是否上天造物忌全?含笑异香袭人,而了无姿色,在群芳中可独树一格。宋人姚宽《西溪丛语》载“三十客”之说,品藻花之风格,其说曰:“予长兄伯声尝得三十客:牡丹为贵客,梅为清客,兰为幽客,桃为妖客,杏为艳客,莲为溪客,木樨为严客,海棠为蜀客……含笑为佞客。”含笑竟得佞客之名,殊难索解。佞有伪善或谄媚之意。含笑芬芳馥郁,何佞之有?我对于含笑特有一份好感,因为本地人喜欢采择未放的含笑花苞,浸以净水,供奉在亡亲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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