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生绡剪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00887 [book_dec]清代白话短篇(拟话本)世情小说集。十九回。选辑众作而成。首有“弁语”,题“谷口生漫题于花幔楼”,目次下又题“集芙主人批评,井天居士校点”。全书计有谷口生、篱隐君、铁舫、浮萍居士、白迂、旧剑堂、啸园、一渔翁、不解道人、钝庵、瓮庵子、有砚斋、卷石草庵、无无室、抱龙居士等作者十五人,其生平均不详。成书于清初。其题材内容有表现青年男女婚姻爱情的四篇,宣扬神仙道化善恶报应的五篇,描写公案歌颂清官的两篇,有关社会人情世态炎凉的七篇。 [book_img]Z_14626.jpg [book_title]弁语 夫说也者,欲其详,欲其明,欲其婉转可思,令读之者如临其事焉。夫然后能使人歌舞感激,悲恨笑忿错出,而掩卷平怀,有以得其事理之正。斯说之有功于世,而不负作者之心矣。 且六经子史皆说也。其气意深以庄,非湛志单精,十年閤户,无由得其涯际。人苟勿湛志单精,十年閤户,将古今人物之态,朝野诡谲之情,与夫闺阁山林出奇无穷之人品,意外凑合之奇踪,鬼神应感之快事,卒无从观慕而遂叹书有缺失。能大而不能小,有庙堂铮鋐之声,无茅茨纤细之韵,则又文人之罪也。 每感世无无衣之人,一经习服,勿忍遗忘。若夫兜罗氍毹表其奇,金铺翠纬衣其丽,蕉葛草羽衣其朴;其有不丽不奇不朴,亦丽亦奇亦朴,则生绡是。兹剪之者将以为衣,将习服勿忍遗。且剪有声韵,尤琐琐可听。比之坐屋粱,打细腰鼓,不既多乎善乎?井天居士之以此定说也,又安在此说之非六经衙官,而子史之介绍。 谷口生漫题于花幔楼中。 [book_title]第一回 有缘结蚁三朝子 无意逢人双担金 尺八蚂蚁真罕见,说与人听毛骨颤,试将缘故看从头,方信黄金如土贱。 罢胡琴,掩秦瑟。玲珑再拜歌初毕。莫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 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时(前)没。腰间紫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 玲珑玲珑奈老何,使君歌了汝还(更)歌。 这首歌是唐朝刺史白乐天所作。他是个绝代才人,品行清高,晚年学道。遇鸟窠禅师,问法指化,因而感叹人世虚浮,富贵脆幻,忘机脱洒,诗酒娱情,至今千载留名。奉劝看官们,未来之事,切莫妄想,任他南山崩,北海竭,我只是随寓而安,顺理而行。虽心怀致君泽民事业,也非是空劳劳一时呵得成的。太公望本是渔翁,诸葛亮原为田叟,机会到来,不得已而应之。何曾有预先指望的心。古来如此二公人品学问,终身不得一遇,连名也不留在人间的,又不知有多多少少?织席任舂,酒佣屠保,气丐疯魔之内,通有异人隐遁,皆是明理安贫的大丈夫,莫作等闲嘲笑。想他这干贤者,肚里如水晶塔子一般玲珑剔透,不被尘情搅动,所以白日青天之下不打渴铳,小可的及他不得。我又奉劝君子们,家中薄薄有碗稀粥度日,切莫扒山扒海,眉头上金锁难开,心坎上车轮自转,一万个人中,到有九千九百九十零九个九分半还有四厘十毫狼藉在那里使乖使诈队里。依在下讲起来,万人之中,没一个高人,高人定该绝种了。看官,不然,不然。 那个真正出格异人,普天之下出一个也够了,百年之间,生一个也够了。请问一样是天地间人,为何贤愚这样不同?只为不听好人说话,将圣贤言语,如耳边风,不肯受用,所以成个下愚不肖的人,再没药救。就如: 蚕出桑抽叶,蜂饥树给花。 有人期有福,贫者不须嗟。 这四句岂不是好话,还又有明白些的说: 富贵若从奸巧得,世间呆汉呷西风。 这都是好话,人谁肯用心佩服。所以生出百般劳攘,把一个乾坤弄得是个地狱堆儿,可叹,可怜!我今说一个苦恼子的财主你听: 这财主成化间人,姓贾名文科,号慕怀。其父原是北人,以篦头为生,游到浙江绍兴府,专在绍兴府城里土地庙住下,后来娶妻生个儿子。儿子十三四岁,丢他去世了。这儿子文科,自小刁钻乖觉,十六七岁上,不习父亲篦头生理,做个八鲜行赈,海蛳市里专卖海蛳。如此过了几年,不上三二两本钱,将就度日。文科只因少年筋节有力有胆,会说会道,就是点点生意也不吃亏。 一日,文科该骤富了,此时乃四月天气,他正挑着一担海蛳往街上去生意。只听得人声哄哄,说道城隍庙间壁,李家火起。文科抬头一望,果然红光焰焰,烟气烘烘,一越城人,跑得似飞鸦奔马。文科挑着担子,也急急走上去看,将一二斗海蛳并做一处,藏在篮下,用篓盖盖好,寄与熟识主顾,单身奔上前去。将近火烧处有个美貌后生妇人,从人中挨挤,无人随伴,况且鞋弓袜小,忍丑含羞,行走不动。文科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妇人就一把抱了,从万人中挨出,到人稀之处放下。那妇人道:“我家高楼上,有皮箱十四只,但是箱子上贴纸剪花儿封口的,内中都是金银宝贝,你快去取来!”文科即将妇人着落在人家檐下,转身如飞一般,竟钻进火烟里去。一座高楼,正将烧及,拼命吊上,果然一楼东西不动,箱子果有贴花,尽力拖了两个,下得楼来,径往家里一溜。 母亲问他箱子那里来的,他道朋友寄的。飞风转身又去,楼子却已烧到八九了。也不向安放妇人处去,转身忙到家下,向水缸内兜两碗冷水吃吃,略坐一会,他就心生一计道:“母亲,母亲,你绞脸周阿太家,一定吃惊,你时常去的,不如这时节走去望望,也是个人情。火已息了,路上好走的,你就去去来。”娘听他说,将青布衫穿了,拿把扇儿,一径出门。文科等得母亲出门,闩上了门,打开箱子一看,都是出娘肚皮不曾见的东西。只见大小青纱袋五六个,都是鸡头大的珠子,绵纸包包着成锭赤金,每包五锭,挨实一皮箱,上面几个段匹。又打开一箱,小小银链子,约有半斗之数。 绢纸匣子八九个,都是金银酒器、琥珀数珠,扎成首饰,金钏犀杯,几件好衣服挨着。文科一见,就如上天一般道:“好了!好了!省得挂欠行帐。”先将些散碎小锭,安在腰边,依旧盖了箱子,藏在窝凹之处。反锁了门。又到火起处探探。只见火已过了,李阔老家化作灰烬,大庭柱还象蜡烛一般点着。文科不理,径到周阿太家,同了母亲回家,也不对母亲说句老实话,连晚去挑了海蛳担子回来,照旧日日去卖海蛳。过了半月,去行海蛳,听得说海蛳行要顶与人。文科对行主说:“金老哥,你这行头要顶多少银子?”金老道:“我是十五两银子顶钱见川的,如今思量做件别样生意,得一个银子。让他罢了。”文科道:“让我三两,我去做个会,先付五两,挂哥老二两,来春生意行动,找足如何?”金老道:“开春找三两罢。”金老倒请他发头发头,将话来说定了,作别走散。 次日,将几锭足色纹银去出了成色,一径称了五两,拿到行中,去交与金老,写了一个欠票。金老五日之内即出行与文科,换了贾慕怀招牌了。慕怀移家进行,牙钱利息,也只平常。坐了二十多日。有个客人到些鱼子吐蚨,要在这海蛳行发卖。幕怀道:“老客有所不知,老客来下顾小行是美事,只是海味另有行家,若还我们抢了,决要费嘴,不当稳便。”心里又思算道:“必定货物走作,没处出脱,到我这里来,难道是新作客的,不晓得行场去处么?且留他歇一夜再处。”遂留他宿了。这一夜间,慕怀悄悄拿灯,将鱼子吐蚨坛开几坛看看,窃取他些,尝尝滋味。他将包的坛头一打打开,取根竹棍往里一掏下底,辘辘动有物,又拨又动。他就丢了棍儿勒起衣袖,伸手下去摸摸,乃是两头翘的东西,摸一个起来,是五十两的元宝,再摸摸,又是一个。那个坛里照样摸摸。也是一双,又打开一坛摸摸,又是一对。这三十六坛海昧,准准七十二个元宝,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谁知这做官的,都是用心机,寄回银子,被强人劫了,有所不知,当货物贱贩与客人的。慕怀撮去楼上着落了,依旧将坛头包好睡了。次日海味客人起来与主人相见道:“烦劳老哥兜个店家发脱发脱。”慕怀道:“老客,小行巴不得尊客看觑,若是不要替你出脱,为何我连夜替你开坛打个花色,把行贩来好看呢?”客人道:“多谢!多谢!”慕怀道:“我去寻个店家,替你一总出脱了罢。”客人道:“越好!越好!” 晚间慕怀接风,客人进帐出来,揭倒要一百零二两银子。次日,慕怀将银子变化,二十两一封,共成五封,交与客人,要讨让二两。客人欢天喜地,收拾去了。 慕怀得了许多横财,锦上添花,又开海蛳行,又卖海味。过了半年,讨个好人家女儿为妻,接连八年之内,生了三个儿子。母亲过世了,结果也淡淡薄薄的。慕怀一味镂搜刻薄,凡百仁义上方便好事断不做的,及僧道二行如眼中钉,社中些须公千,要他出三分、五分,就如拔鼻毛一般。 阴漆漆将金珠日逐变化,十年之内。家私约有五六万金。身下这所房子,始初是租的,后来典了,又后来买了。渐渐买到邻家,规模大不同了。只是慕怀鄙啬刻薄,加五起利放课钱开暗当,昼夜盘算,全不想银子来处,也不想日后如何承载悠久之法。搭肩头三个儿子,看看大了,请个先生,毕竟要扳扯别人,供膳六七个月。妻家弟兄来望,茶也罚咒不留。妻子生病,医人再不请一次。也没年,也没节。大斗量进,小斗量出。戥子有几样,秤砣定两个。讨得小人一厘便宜,眯眯的笑,一分只买得十厘的货,就面如土色,睡梦不安。木屐借人的穿,火种不喜人讨。小使们打碎一只碗,罚他一日不吃饭。准准年年九月半买煮熟大菱三分,每人六只一个,到有三日不买小菜。说不尽他许多为富不仁,刻薄情状。 人都道他家私数万,齐整三个儿子,好不羡慕他。那知道光阴迅速,慕怀三十九岁了,大儿子十六岁,名初魁;第二子十四岁,名初元;第三子十二岁,名初甲。一个个蠢如牛,恶如狼,猾如狐鼠。大儿子读完四书、本经,三字课还对不出,先生做鬼替他买个秀才,过了两年,又买一名科举,做了怀挟,察院打了三十,枷死在贡院门前。次子去偷妇人,跌折了腰,只会吃不会做。三子长大,好的是打拳弄棍,一日将一个乞丐因他上门求讨,没得与他,就咕咕喃喃,初甲将他一拳打个昏晕,佯佯死去了,乞丐伙里知觉,叫了百十个上门吵闹。慕怀将银子乱塞与地方闲汉,塞去了千数,乞丐到了第三日复醒转来,飞走去了。因此慕怀愈加刻薄,坐家只以剥取为事。妻子们饭也不容他吃个饱。 瘫子初元在家,饥不过了,瘫出门去,解了山西客人一个钞袋,被他拿住,叫破地方,慕怀去救应。晓得贾家是财主,地方只要送官,又诈了一块。慕怀自此渐渐运退,得了吐血病,二十余日将死不死,心头有气,叫老妈官并两个儿子,分付道:“为人切不可读书请先生,见斯文人切不可拱手,只做不认得才是。切不可与贫人相处,切不可直肚肠。切不可吃点心。切不可浆洗衣服。切不可结交朋友。亲眷往来切不可熬夜。家中丫头们四十岁外方可婚嫁,不可早嫁了。”说完瞑目而逝。又挣一口气醒将转来道:“我不放心,我不放心!还有话说,凡听得火起之处,切不可贪懒,不去走走。牢记,牢记!”说完,呜呼哀哉,尚飨。妻子又苦又喜,竟去开他箱子,取些银子出来,央亲眷买材买布,钱财如泼水使用,七七之内,好不风光。瘫子蹲在家里,方才吃得爽利。老婆舅两三个,串进串出,嚼得白骨如山。个个白松松直裰穿起了。 七七已过,那三子初甲,结识好汉,昼夜不归。也不娶妻,只在红楼翠馆,串过日子。踢球骑马,串戏呼卢,结交十二个顶尖雄悍好汉,内中一半是粗蠢不良之人,写了生死盟书,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不过半年,一个盟兄,见王府搬运钱粮经过,术鱼样的东西,里面都是元宝。想得动火,思量要他几鞘用用,来与初甲计较。初甲道:“先父遗言,火起之处不可不走走。今晚银鞘官船来开,我们伺候更夫睡着,放一把火,彼时人手撩乱,我与你驮一鞘就走。”盟兄道:“妙,妙。”买起硫磺发焠,阡张碎纸,各人带了些到彼处。果然更夫睡着,走上船头,二人摸出火种,发焠焠起,烧旺阡张。船中人见火亮,一齐扒起,执了器械,走出船头,一棍一个,打下水了。将火扑灭,慢慢拿起两个劫鞘强盗,大大绳子捆着。到了天明,解官一一细问。初甲道:“我二人情愿肯出赎罪银子一万两。”解官道:“不够。”就加一万两。解官道:“你二人都该砍头的,二万不够。”渐渐添到四万。解官道:“今日就要银子,迟到明日,就要送官。”初甲道:“今日有,今日有。”说定了到家去取银子。解官带了七八个跟随人,牵了两个强盗,径到贾家。贾老娘受苦多年,正要风光受用,只见小儿子用大绳缚着,一班公人押了,竟进内房。对娘说:“要银子四万,四万,快些,快些!”娘说:“你与我甚的银子,三万,四万,说得要紧。”儿子说:“快些,快些!”初甲见娘不走动,径同公人上楼,将箱子一一发下,开箱取出银子,用秤来称。娘看了不知甚么事情。有头没脑,上前叫喊,被公人们几个嘴巴,只骂老贼婆该死,该死。七八个人,将家私尽行搬出,银子酒器,珠子首饰,逐项上秤称,算不上二万两之数。解官道:“还欠一半,如何说谎骗我!”即将初甲一顿铁尺,几十公人也来乱踢乱骂。贾老娘一发慌了,只得自己去收抬,连表服铜锡器皿,一齐算价,不上一千两。只得跪禀道:“丈夫初死,儿子原是安分的,只因邪人引诱,骑马顽耍,从来并不做歹事的。丈夫家私尽扫,只得这些,老爷得饶,饶了罢。”解官道:“你这贼婆,多话该打!既是没银子了,带去送官。”将金银各项物件,细细搬到船里,将二人依旧进官,那问官道:“夜半擅登官船,已是贼了,何况明明放火,劫夺银鞘。虽未有赃,大辟何辞。”通定了罪,各打四十板收监。 解官钱粮事大,径去下船说道:“万一我睡得熟些,被他将船烧了,失了官鞘,我的性命也难逃,落得搬他这些银子用用。”手下人备赏数十两一个,开船燥踱,好不燥皮。 只说贾老娘是个苦命的人,受用得不上几月,家私一扫光了。大儿子已枷死,第三个的问了死罪,寄信到家,衙门监口使用,速速要卖房子,眼见得饭也没得吃了。夜间思量,苦楚痛哭,一偶而死。兄弟得知,奔来买棺殡殓。止得瘫子在家,凄凄凉凉,看这两口棺材。家中什物,前日通被邻舍闲人,涌进趁伙抢去,好的一件也无,止存些折脚凳椅门扇,卖来度了几月。再挨不过了,只得放下面皮,老爹,奶奶起来。这是暴富小人,悭贪刻薄之报,如此结局,粗粗说过,看了毛骨耸然,无非是悖入悖出的道理。话归正传,正是:欲知今古无穷事,更取来文仔细看。 单表一个千万人中无一人的贫汉,就如神龙一般。奇奇怪怪,没人识得。直待做出事来,方知他是个璞中之玉,剖而后知;土中之金,磨而自辨。说来其实好听: 也是弘治年间人,本籍福建,父亲江鲁州,是个积德良医,止得弟兄两个。此人学名叫有芷,乃兄学名叫有芸,幼年同学读书。乃兄记性不高,到肯读书。有芷教过就记得,只是好顽耍,不肯读书。读完了四书本经,父亲也不教他作文,任其自然。他便十分如意,只好听说说因果小说、奇怪的事,或自看看仙佛之书,吃些酒过日子。其父去世时节,原着他两家分过,有芷不肯,要与哥子一家过活。其兄读书入学,又有嫂子,两个侄儿,人口重大。有芷不要娶妻,单单一身。同家过活,得分家私也有数百金,逐年都被哥嫂嚼在肚里,有芷全不为意。有人将作家打算的话对他讲,他只是笑,冷冷说道:“家兄用就是我用,兄弟原是一体,不消老爹们费心,多谢,多谢。”人见他每每如此说,亲戚朋友,都目他是个痴人。有芷到还时常怜悯哥子读书,千方百计寻几钱银子,与哥子买纸笔,哥子亦甚爱之,每每有不安之词。嫂子亦与哥子一样心肠,不胜感激。他平日相交的朋友,无非是不僧不俗,落拓无羁之流,不喜趋势附利,假斯文,假体面,虚花做作的。哥子相交又是一种,无非是些假名士,白衣秀才,与有芷臭味不甚相同。 一日,对有芸说:“哥哥为人之道,须是真心真意,生平做的事,件件可对人说,肚肠就如青天白日一般,普天下的人,就如我的心腹手足一般,才唤做个人。若是二十四气不脱,端然是个俗子,读书何益?”哥子问道:“那二十四气?”有芷道:“哥哥,我数与你听:一者富豪气 二者公子气 三者名公气四者时文气 五者学究气 六者清客气七者恶少气 八者光棍气 九者市井气十者尸灵气 十一者能干气十二者酒徒气十三者弓箭气十四者作家气十五者衙门气十六者阉媚气十七者刻薄气十八者谋算气十九者乡愿气二十者孤高气廿一者庸浊气廿二者拘囚气廿三者阴贼气廿四者自负气。 哥子听他数毕道:“二弟惯会说自己话,如今人那里脱得,不在这气,就在那气。其间有弓箭气、阴贼气,我不明白,二弟讲讲我听。”有芷笑道:“哥哥听讲:有一种人将些小小聪明搁在脸上,逢着一人,便估计打算,唯恐自己弱于他,全无一些和蔼意思,人见而恶之,避之,唯恐伤身一般,这叫做弓箭气。有一种人,满面春风,奉承乱滚,替人忧,替人喜。及至明日,肚肠又变一样,那心术如洞之阴,不可测识,怀心如夜间之贼,悄然难觉。若是忠直之人遇他,财帛往来,妻子寄托,必定遭他毒手,还要粉饰自己是个好人,这个叫做阴贼气。”有芸道:“二弟果然说得透。你是个聪明人,若肯一心读书,不似我青衿闲守,毕竟中举中进士的。”有芷摇摇手道:“不要,不要,哥哥你道我的生性,可是要做官的么?除非是把我做个皇帝的师父,那些阁老尚书,听我像手下人一般使唤,我才去做做。不然,宁使做个胡乱散人。”有芸听他说迂阔之谈,微微的笑道:“你的记性绝好,目下比当初何如?”有芷答道:“觉得长了些。”有芸道:“这本唐诗随我指一首,只许一看就要倒念出来,你来得么?”有芷道:“来得,来得。”有芸指一首杜甫《夜闻觱篥》诗与他看,他就用心默默正看一遍: 夜闻觱篥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欻悲壮。 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 将书覆转,倒念出来道: 难路行湖江见不,满戈干地天知君。湍风复管急灯孤,寒夜此霜飞雪积。 壮悲欻更三曲塞,伤感多听一舟邻。向所情耳侧年衰,上江沧篥觱闻夜。 有芷背毕道:“哥哥差否?”有芸道:“倒不差,亏你,亏你。我竟与书本没缘了。”有芷道:“哥哥家里清淡,你何不将门面收拾,卖些现成丸药,还好度日。我是只身,不须管我,那里不去吃碗饭。”有芸道:“二弟说那里话,你又不曾娶妻,家私都为我读书逐年消去了。岂忍你只身飘泊,我独妻子团圞,天理也不容。”有芷道:“哥哥不须说起,不须说起。”立起身径往街头去了。算来不走僧房,就寻道舍,搭搭身子,便是一日,如此已多年了。 一日,有芷在家,恰好有芸的一个同盟朋友来望,且是斯文,披领月白丝绸道袍,戴顶绉纱四角唐巾,脚穿双大红方舄,手拿着诗画金扇,摇摇摆摆,到了江家门首。先叫跟随小使问道:“江大相公在么?庄相公来拜望。”有芷将眼一瞧道:“庄一老,好光鲜,一向不来,今日来望哥哥,我去招接他吃茶。”流水走出去作揖道:“庄大哥多时不会,一向好么,有何贵干?”这庄一老心中道:“有芷不是吾辈。”便挺起胸膛道:“一向在黄太史府中,因有几部书要刊刻,在那边批订。本府又要请我处馆,他只是不放。令兄一向可好么?”有芷道:“家且安贫度日,近来无意功名,思量门首开个丸散小铺,方才出去买些药料,即刻就来,可到里面请坐。”庄一老同有芷进到里面小轩里坐着,小使站在门首。有芷进内,对嫂嫂说,打点茶,覆身出外,对庄一老说:“大哥请坐,我去寻家兄来,慢慢谈谈。”有芷一径出门,走了四五家门面,思量得起,要还巷口酒店里的银子,适才称起又忘带了,往他门首走过不像意思,不免回家,拿去丢与他罢。转身回家,只见庄一老立在一根凳上,将脸儿紧紧贴着壁缝,反绑了手儿,张觑内里,有芷走到,他还不知。有芷叫声道:“庄大哥,凳子看仔细。”庄一老面皮通红,一跳跳将下来。有芷道:“大哥要见家嫂,待家兄回来,接出来相见便是,何必如此,恐有失误,跌翻一跤,坏了手脚干系。”庄一老道:“我只道令兄在里面,渴想之极,所以如此。令兄真不在家,改日再来会罢。”急急促促,没趣而去。此后老庄再不上门,有芸亦知前情,心中甚为鄙薄。 过了半月,有芸开张药铺。庄一老常常荐个买药主儿来,或一钱,或三五钱,字来字去,有芸是个好人,不念旧过。一日途间遇着庄一老,被他扯将回去,将有芷百般模写,谤他不务生理。在外面没体没面,茶坊酒肆,就当家里。歪僧野道,就如弟兄,岂不玷辱家门。又惯轻薄士林,嘲笑我辈。日后此人有祸,要连累盟兄哩。有芸道:“舍弟虽不读书做时文,肚里极有分寸的。又迂腐有古道,将家私都让我自己,连妻子也不要,极难得他。”庄一老听他如此说,也就不敢多说了。只是日长岁久,用尽浸润之谮。有芸只是不听,两边越觉得疏了。 有芷到晓得在肚里了,一日思想道:“哥哥既有生意,已过得日子,我今年三四十岁,只管蹲在家里何用?”次日清晨对哥哥嫂嫂道:“我要出去走走。”哥嫂道:“你又无盘缠,又无行李,往那里去,几时回来?”有芷道:“不要盘缠行李。有路就走,回来日子竟论不定几十年哩!”说声道我去也,嘻嘻的作了两个揖,径去了。 走了七八里路,遇着一个贫汉,十月天气,穿件单衣,赤脚而走。有芷道:“哕,我的鞋子与你穿穿。”那贫汉道:我穿了,你倒赤脚。”有芷道:“你到那里去?”贫汉道:“我要到山东泰山去耍耍,问我怎么?”有芷道:“我也身子空的,同你去走走。鞋子你穿一程,我穿一程,破了再买一双合穿,如何?”贫汉道:“你这个人倒有趣的,便与你同去,只是对你说过,一路去: 有荤吃荤,有素吃素。古庙安身,茅庵借宿。 骂我只是笑,打我也不哭。有余的分与人,肚饥时挨一粥。行坐无常,去留无束。 这几种事,件件依得我,才去得。”有芷道:“我与老丈乍会,你不晓得我。我的生性正与老丈所说相合,出娘肚皮便是这样的。”贫汉道:“好,好,好!同去,同去。”贫汉腰边到有几钱银子,这晚两人吃个醉醺醺,寻个古庙去睡。有芷道:“天色冷了,到不想得夜间事情,没被盖怎好?”贫汉道:“包你不冷。”二人竟在佛前青石上睡觉,只觉得贫汉身边暖烘烘起来,好不有趣,一会子,连石板都温温的了,有芷不觉酥酥睡去。 二人天明趁来,有芷问道:“一路来失问老丈,高姓大号?”贫汉道:“不要问,都没有了,都没有了。”有芷道:“老丈身子夜间暖热,小弟赠老丈一个号何如?”贫汉道:“使得,使得。”有芷道:“叫做无寒罢。”贫汉道:“通,通。我也赠你一个号,你为人脱洒,就叫做老脱罢。”有芷道:“更通,更通。”自此二人只唤无寒,老脱,嘻嘻呵呵,足足氽了年把,到得山东太安州,说不尽景致: 泰山天下奇观,古来胜岳。小天门有千尺高峰,大天门有百回细道。 日观秦观,面面飞五色神霞;吴观国观,处处绕多般怪树。黄河如带曲回回,白骨如生光烁烁。 药灶前多天麻鬼箭,茅庵里关薄霭轻云。鹤唳一声仙客过,猿啼三下客星来。 看看吕公石像,摸摸洪迈碑文。果然不是人间世,谁肯偷闲走一巡。 无寒领了老脱,各处观看,十数日间,看玩已毕。老脱道:“恰像我曾走过的一般。”无寒道:“我走了二十多遍,越走越觉得好看。”又思量道:“当日养两个小厮在这里,去看看带了去罢。”走到一个峰岩之下,有平阳地一片,通是野花奇草生满。无寒道:“老脱你站着,待我唤出来。”老脱道:“无寒,你惯说鬼话,空山荒野之处,鸟鹊稀疏,那里去叫甚么小厮。”无寒笑道:“你只看我便是。” 走向地中央处,将草来拔去三五尺大一片,下有一块大大方砖,又折了一根竹条,将四围掘掘松动,将砖头一掇,掇将起来,下面却是个小缸,缸里盛着一对奇货。那奇货: 光似镜 坚似铁 走如飞 轻似蝶 这两件罕货,头搭尾,尾搭头,耐耐烦烦蹲在里面。听见无寒做声,两个昂起头来,就像两把铁钳一般。老脱心里猜道:“又不是猫,又不是狗,又不是飞禽,到像个放样的蚂蚁。”问道:“无寒,无寒,这两个小厮,到像蚂蚁。你看,你看,扒将起来一发像了。”无寒道:“不是蚂蚁是甚么?他两个七年前,在这里斗个不歇,我替他讲和了,免他两条性命。他情愿随我,我将些符咒制他,又与他辰砂圣水丹服换他的毛骨气味。又待七年药力充足,骨节换尽,然后取他耍子。”无寒将手擎他起来,身子就如水磨的徽州漆器一般。将鼻子闻闻,到有些梅花冰片气息。用指爪身上弹弹,铛铛有声,如弹砖片一样。仔细看来,每个长一尺七八寸。他倒有百十斤气力,由你将风快斧头,砍他一下,若是没钢火的,还要转口,只当替他搔痒,无寒将这两个小厮,放在地上,每一只脚踏着一十,叫道:“小厮立起。”两个齐齐立起,叫声走,两个齐齐走一个团圆,好似开路鬼,脚下有毂辘子一般。无寒跳下,老脱道:“活作怪,这两件土货,到是少的。”无寒将小厮收了,就如折叠桌子一般,折得伏伏贴贴。将件破衣服裹了,动也不动,挈在肋下。二人到庵庙投宿去,无寒将这个小厮布包,将来做枕头,或将来当凳坐,又不见与他吃东西。过了四五日,打开包来在泥土上走走。对老脱道:“这叫做打沙,隔五七日打一遭沙,颜色愈加好看,若在船里不打沙也罢。” 说完,依旧包了。两人在泰山庵观茅蓬,处处住到,约有半年。老脱又恩量走动,问无寒道:“我们离了山到别处走走,静悄悄,只管住这里做甚?”无寒道:“你要自去走走,我不勤力,要在此多住住。你不曾出门见大天,世情还不曾尝着,正该各处走走,你几时起身?”老脱道:“即刻就去。”无寒道:“你立着,我将小厮与你一个。”老脱道:“我不要他。”无寒道:“阿呆,这件东西极有趣的。不要饭吃,又不要酒吃。又不肯咬人,且是乖乖的听入说话。耐冷,耐热,夏天晒他,冬天放冰里却不妨事。你便带一个去做做枕头也好。”老脱承他好意,切切要与他一个,只得领了他一个。将衣服裹了,安顿作别,径下山了。只打听某处有庵,某处有观,肚饥了就要秋风一顿。东荡西荡,荡了年半有余。 一日,荡到淮安桃源地方,忽然这个小厮一漓溜在地上。这小厮闻得人气息,能辨生人熟人,紧随老脱脚跟走着。一起少年游人,路上瞧见道:“一个怪物,一个怪物!”老脱不知小厮落在地上,回头看看,依旧取来着落了。那伙少年,走近身来,定要求看。老脱道:“有何好看?不过是个异样蚂蚁,乃是朋友送我当小厮的。”这班少年绰了老脱,到一个酒肆中,叫拿酒来,对老脱欢喜赔情,毕竟要求一看。老脱只得打开衣包放在地上,老脱走,他也走。老脱又将他擎起,长脚撩手,耀日增光,好似一盏做成的蚂蚁灯,众人无不啧啧称怪。老脱收拾了要去,被这些人道他是个不凡之人,才有此异物,你一杯,我一盏,吃得个脚酥腿软,人事都不醒了,众人各各自散。 老脱睡着在这酒店里,直到鸟晚,酒家点灯,还不肯醒。店家看得老脱衣服褴楼,不着管他歇宿。叫两个酒保,将老脱扛头扛脚,扛出门外,把门扇关好。正叫做: 闭门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 老脱被酒保扛出门外,睡到半夜,一忽醒来。只见满天星斗,知道昨日醉极,不醒人事,撞在此处安歇。虽在露天,只因日前亏与无寒朋友同睡,得他暖气熏了,一向全然不怕寒冷。九月天气,露水洋洋,身上绝然不冷。所睡石板,照样像同无寒眠的,有些温暖。老脱想道:“今后寺院里也好困,寺院外也好困,倒还是露天爽快些,醒来看看天也有趣。”思量一会,又睡去了。 睡到四更将尽,忽然茅草窝中,簌簌之声,溜出一条蟒蛇。这蛇安身湖泊芦苇之内,芦苇蔓延,跨洲越渚,广阔百十余里,尽他藏匿。只是日间,难以吃人,夜间徜出来,寻些荤腥嗒嗒。将火光焰焰的一根三尺来舌头,东撩西撩,撩到老脱身边。原来蛇吃东西,再不会得细嚼细咽,就是小蛇吃大物,也只是囫囵一吞。况此蛇有三十多丈长,竟将老脱一口吞下,溜溜撒撒,水也不消呷得一口。好好一个老脱,连衣服蚂蚁通吞下肚了。 可笑那老脱,下了蛇肚,还不就醒,且梦见哥哥在家里,生意兴头,父亲,母亲通安葬了。与无寒换鞋子穿,登看泰山,无数好处,笑耍快活。那小厮在腰边发急乱拱,老脱被他拱醒了。想道:“小厮一向忘却不与他打沙,想是要打沙哩,不然为何如此乱拱作怪?”只听得耳边塌塌之声,就像剪桑条一般。连忙将手摸摸,竟不知是何所在。难道这个怪物不与他打沙,他就将我来活埋在这里了?为何身子不滚而自滚,不翻而自翻?哟,哟,哟,不好了,气闷不过,快些扒出去便好!耳边塌塌之声不住,将身子乱摇乱摆,用力乱扒,有斗口大一点透风去处,老脱尽力攻出。叹一口气,眼花乌暗,东西南北,都不能辨。这小厮且在老脱身边摸摸索索,老脱用心一审,此是何等去处?蓦然大吃一惊,只觅身边横着三石米来粗一条花蛇,肚皮穿透而死。乃在一片荒草沙滩之处。细细想来,知是昨夜被蛇吞下,亏得小厮用钳剪开蛇腹,才得钻出。小厮伏在老脱面前,身上许多污秽。老脱道:“小厮,小厮,有劳你了。我将你到水里洗洗。”即将小厮到水里细细一洗。洗毕,老脱想道:“我这一身臭秽衣服,如何了得,虽然不冷,那有冬天赤膊的?此处人迹稀少,无人瞧见,不免尽行脱下,荡洗一番,草上晒燥了,再图吃饭去。即将衣服洗净晒晾,赤身坐着,小厮蹲在膝前。 只见远远一只大船来了,看看近前。十多人打牵,牵手们走到大蛇身前,个个丢了牵板,惊骇称奇,看个不了,说个不休。有的道:“这个业畜,专一塞河塞港,成精作怪多年了。”有的道:“再歇两年,就要上天哩。”有的道:“想是修行不到,天上降下来的。”正哄个不了,船中人闻得,都要上崖看看。船家邀拢船来,一齐上岸观看,七嘴八舌。 老脱坐定,看晒衣服,只不做声。内中有个秀溜人物,像个书生,近前问老脱道:“这样天气,我们通着棉衣,你为何赤身在此?”老脱道:“衣服洗了,等燥了穿。”又问道:“这个死蛇,是甚么缘故?”老脱道:“他夜间将我吞在肚里,我睡着做梦不知,亏我带得个能干小厮,将他肚皮剪穿,方得走出。衣服通污秽了,故此洗洗,不得穿着,少礼,少礼!”少年即叫家人,船中取几件衣服来。家人下船,取了一条单裤,一件夹袄上岸。少年道:“两件便衣,送与尊兄将就穿穿,省得风吹寒冷。”老脱穿了,作谢,作谢。少年又问道:“尊使在那里?”老脱在背后草根头取起,叫他站着,他就恭身立着,似人家烧神化马的铁纸炉模样。少年扑手大笑道:“奇,奇,奇!你们来看,蛇到不奇,这个管家怪绝。老丈你一定是个异人,有此异仆,我们决不放你,要同你到船里谈谈,慢慢请教。”又问道:“那里讨的?”老脱道:“敝友送的,他还有一个跟在身边,一般模样。”少年道:“我们可得一个么?”老脱道:“不是他的真正主人,他就要强头强脑,那里伏得他来。他光似漆,坚似铁,走如飞,轻似蝶。就是竹篙子不经他一剪,烧火的铁钳,他只消笃的一声,啮做两段,他用髭须观看东西,腰间两个小孔,是他耳朵,天晴须朝上,天雨须朝下。夜间我就将他做枕头,动也不动的。”这一班人,看个满意。内中有的道:“趁顺风开船去。”少年定要老脱同上船去,老脱力辞道:“学生性格疏野,一毫无用的人,下船搅扰不便。”就将身上衣服解带脱下,又去脱裤,要送还少年。少年急急止住,老脱只得受了。少年上船,又叫拿些果子、烧饼、乾食之类,送与而去, 老脱肚里正要吃,拿到就嚼,正嚼得高兴,又一只船,大橹大桨摇来,隔一箭之地就吆吆喝喝道:“看龙,看龙!”摇近岸来,跳上四、五个人,吱吱喳喳,内中一个米客道:“这蛇油点灯,夏间再没蚊虫,人吃也吃得的。”老脱道:“你收拾去罢。”米客道:“老兄如何处制他的?我们敝乡有个斗大的蛇,就没法处制他,老兄去拿了到好。”老脱笑道:“他也是一条性命。他先有害人的胆气,所以到这田地。他若守蛇的本分,如何得到横死,人前出丑。”米客道:“老兄肯将蛇与我,我送些薄礼如何?”老脱道:“但凭,但凭。”客人到船中取了十两银子,送与老脱道:“小弟将这蛇去了。”老脱道:“你收拾去。”米客叫人去寻刀斧,要弄做几段,安在船里,前途歇船之处,寻个空地,剔骨熬油。原来蛇骨可以做器,蛇油可以点灯,弄出来有无算的利钱哩。 老脱肚中已饱,衣服已干,又有十两银子,包包裹裹,又荡到别处去了。秦淮地面,茶坊酒肆,且是有趣,老脱尽情游玩,那里有一些羁绊。真个是: 江海闲人,乾坤浪子。僧不僧,俗不俗,着处为家,呆不呆,痴不痴,逢人是伴。 富贵功名,抛在脑后。嘻笑怒骂,不挂心头。今日不忧明日事,得开怀处且开怀。 这老脱将卖蛇的十两头儿。去买了三个猪头、三只鹅、三尾鱼,借一个寺里烧煮安排。又加上银锭阡张,果品酒浆,他将一付三牲,祭献当境城隍土地、江淮神众;一付三牲,祭献生身父母,三代宗亲,一切有分亡戚。这一付三牲,请出小厮来,对他说:“小厮,小厮,你随了我年把,沙也不曾打个爽利,且是吃惊吃吓,教你孤孤伶伶,拆散了你的兄弟。今备三牲酒果,专席请你。你若要吃,吃一个饱。你若不喜吃,也在上面走一遭,尽了我的一点心。”那小厮听说罢,抖擞精神,轻轻的将脚尖恭起,在三牲左右盘旋走了一遭,跳下地来伏着。老脱三宗祭献已毕,叫寺里道人相帮收拾进内。送一付与寺主,两付将来切碎,用盘子盛了,拿到十字街头施舍。看官们,你道奇否,只有舍茶、舍粥:舍汤、舍水的,几曾见有舍猪鹅鱼肉的?那胆小乞丐不敢来吃。老脱叫道:“不吃素的朋友,来吃几块。”先是拖几个呱子们吃起,一个时辰,尽行消缴。拿了盘子还寺宿了。停了一两日,高兴出门,又走新鲜地方去了,一路逍遥自在,自不必言。 光阴易逝,只见瑞雪飘飘,寒林漠漠,又值岁寒时节了。老脱此时荡过徽州,到宁国地面。这个乡风,寺庙稀疏,人家俭朴。腰边还有几两银子,又不知那里来的,日日在县前饭店,买些饭吃,夜夜在庵庙,勉强借宿,僧道冷脸难看。一日想起,寻间人家空房,借住过年。随路走去,走到一个圣堂巷里,一所绝大房屋,墙垣齐整,门面轩昂,乃是赵员外之家。其家专囤长落,家里有四方杂货,贱时收,贵时卖,如此生理发家,也非一日。老脱经过门首,立定脚看了一会,只见对门,到有间小小空屋,门扇也无,且是矮矮楼子。老脱看了又看,又步将进去,细细瞧瞧,道这屋子空着不知是那家的,今日是十二月廿六了,僧道们怕我在那里过年,做嘴做脸,若得在这间房子过年也好。 立了半晌,只见赵家走出一个人来。老脱问道:“长兄,动问一声,这间房子不知是那家的?我要租他的住住,长兄对我说个明白。”那人咯地里一笑道:“这房子到是我家的,你若不怕死,只管搬进去住,房租到不论。”老脱道:“难道这房子会吃人的不成?”那人道:“这房子空了廿三年了。你却不知,倒是四远闻名的。老实对你说,搬进去的,不上三日,就有应效。若有四五口人,还剩个把还你,只一二口的人家,竟不够死哩。”老脱道:“是甚么缘故?”那人道:“对你说,连你也要打寒噤哩!”老脱道:“你且说说我听。”那人道:“这房子里,闻得说先年有个女人,吊杀在楼上,夜夜响动,以此人不能安庄。后来一年一年,越发弄得鬼多起来。五年前,一个书呆,说道不怕鬼,进去宿一夜试试看。只见夜里走出一班来,上头上脸,发急乱喊起来,登时跑回家里,病了十多日。就是僧道驱遣,也经几十次了,全没相干。去年我家员外,欲得拆了这房子,这一日就有个弟兄病将起来,乱话说道:“你家若拆了房子,不把我们安身,我们就搬到你家里来住。员外知道利害,至今不敢拆这屋子。若是没有缘故,十间房子也没得空哩。”老脱听罢道:“老兄,老兄,多谢你替我这等说得详细。这屋子千万要借住一住,若有些鬼,我在下到不理论的。”那人道:“你不理论他,他要理论你。”老脱道:“不妨,不妨。”即同那人走到赵家,腰边取出银包,撮出五六钱一块,包了送与那人道:“凡事你都莫要管,一定要借住住。”那人笑道:“房租到不打紧,年深日久,门窗都是没的,止得几块楼板,年近岁逼,那里去修理?”老脱道:“我是只身,又无多少箱笼,没有门窗关闭倒爽快些,极中我的意。但是今日我就要在这楼上歇了。对你说过,休得又生变卦。”那人道:“我对你说得明明白白,你硬要住,但凭你几时住就是哩。”老脱欣然去到寺中,央了一个香公,拿把条帚,自己背了几件破衣,欣然来了。香公替他到赵家拿条梯子,登楼扫了一番。左首一片大大空地,屋后一个洋洋冷荡,右首屋子,是些牛羊猪圈、毛厕而已。老脱登楼看看,十分欢喜道:“清净得有趣。”又叫香公去问赵管家借张桌凳来,迳回寺去。老脱独坐楼头,细细观看,觉得心旷神怡。毕竟不知这屋子有鬼无鬼,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偶然遇鬼姑谭鬼 蓦地聆仙急觅仙 有屋住一间,无屋住千间。势败奴欺主,时衰鬼放颠。 草深扬子宅,壁立长卿轩。地湿兼天漏,新年接旧年。 那老脱蹲在这楼上,一尘不到,屡引清凄,道心静对果是如何?但见: 凄凉,凄凉,红日坠,暮云低。远远几声犬,朗朗一声鸡。 叫不应的是左邻右舍,看不尽的是雀窜鸦飞,寒风壁缝都都响,饥鼠空梁略略啼。 衰草野中,立几株槎枒古树;败杨水畔,布一片缭绕枯薇。赛过深山最深处,颜回陋巷不为奇。 老脱在这楼上,且是看得快活。取几个烧饼吃吃。天色已晓,将小厮做枕头,在楼板上径睡也。一觉睡到更尽光景,醒将转来。看看窗外,绝无星点,只有些冷风飒飒,且是睡得清爽。口里唱唱随心曲儿,不曾唱得两三句,只听得楼下簇簇之声,又有妇人声,又有几个男子声,忽然一齐哭将起来,轻轻重重,呜呜咽咽。或有如抽丝不断细而长者,或有如哑鸭声者,或有作嚎嚎狗哭声者,或有一声声只叫苦者,或有叫阿育阿育之声不断者,杂七杂八。老脱都听在耳里,全不关心,又睡去了。停不一会,一齐通哭上楼来了,足足立了一楼,鬼灯且是明亮。老脱逐个看看,只见一个披发白面妇人,年纪极小,穿一件红袄,两手垂下,颈上有带子一条挂着,拖出了一根血红舌头。一个壮大黑汉,赤身将两手钩紧肩头。蹲着不动,眼珠大不可言。一个披发纷乱,着件白衣,是乌青汉子,且是长大。一个汉子生得最凶最恶,一面短胡须,手中提着四个血染人头,衩裤子一条,十分猛悍。 老脱细细看过,只是困着,任他做作不扒起身。一齐叫道:“我们要铜钱银子,要酒饭吃,要衣服穿。”那手中提着四个人头的,径来坐在老脱身边,将四个血拌人头,安在老脱头边。老脱道:“你不要没正经。”那壮大黑汉也来坐在脚上,那妇人又来以面对面相觑,那乌青汉子呜呜而叫。这班鬼道:“他的魂呢?魄呢?”鬼中答应道:“没得,没得。” 看官们要晓得,但是人被鬼迷者皆是被他夺了魂魄,然后慌张无主,若魄定魂强,再无事的,所以这班鬼中如此问答。老脱见众鬼撒野,只得和衣立起,去解个小道:“你这干鬼,都不像做鬼的。既是个鬼,只该安分守己,思量个出头日子,如此男女混杂,没廉没耻的不图来世。你内中那一个是头儿,快快说来。”那妇人道:“妇人是先去世,又且在这楼子梁上结果的。他们都是后来搭住的,惟我为尊。”老脱道:“你们都要报名字来。你若斯斯文文,一人赏你一个烧饼吃。”那妇人道:“我叫做周六姑。”黑汉道:“我是杨一,是十年前火中烧死的,至今还痛,好苦也,好苦也!”乌青汉子道: “我是掏摸的韩六,吃醉了酒,水中淹死的,并无棺材葬埋,好冷也!”老脱指着凶悍短胡子道:“你是甚名字?”提着人头走过来道:“我是好汉叫做孙打狗,犯了王法绞死,无棺无祭,心中好恨!这四个是我弟兄们,他身首两处,无脚可走,只得提挈着他。一个是冯三、一个是卫仰,一个是苗青、一个是劳天禄。个个都是好汉,杀人谋财,王法处斩,无主可依,痛苦杀也!”又一齐吱吱喳喳,叫哭起来。老脱道:“你们不要叫,不要哭,听我说,烧饼虽与你们一个,你们通要去学好。鬼是阴途,人乃阳道。尔等以阴犯阳,罪业转大,不得超生了。你若肯悔生前之过,草根树叶之下本分栖身,神明自然怜悯汝等,把你托生。若一味贪吃贪财,搅家惑众,将来蛆虫也没得变哩!”众鬼道:“江先生讲得有理,我等不敢罗唣。”老脱去破衣袖里,摸取四个烧饼,递与各鬼取去。青汉手中一个,被黑汉一把抢了。老脱看见将黑汉括地一个嘴巴道:“做人做鬼都要公公道道才是。一人一个烧饼,如何你却僭强抢夺他的?”那黑汉酥酥的递还青汉。只见那四个人头,也呜呜的叫起来说:“我要吃,我要吃。”老脱道:“也各与你一个。”又取四个烧饼,放在人头嘴里,一般嗒嗒之声,渐渐吃将下去。老脱道:“你等速速远去,一里之内,不许你歇宿。树茂草丛之所,许你悄悄度日。分付你们的话,都要记着,各自学好,不要自误自己。快去,快去,我要睡了。”众鬼各各应允,一刻之间,风声一溜都散去了。楼中依然黑漆漆,静悄悄,毫无所见。 老脱枕了小厮又睡,直到天明起来,又打帐到各处寺院消闲,别了小厮出门,刚刚遇着赵家管家。管家问道:“江先生建屋可将就住得么?”老脱笑笑道:“你的话是真的,夜里一班鬼来,一个个与他一个烧饼,他已应承,今后再不来了。多谢记念。”两人别了,管家伸伸舌头道:“这屋子真亏他住,只是方外人惯会说嘴,和尚道士不知驱遣了几番,希罕你两个烧饼吃,到说得好笑。”这话休提。却说: 光阴如箭,腊尽春回。市上人如蚁聚,无非因事奔忙;街头货等山堆,都只为岁朝置办。 写门联的,飞五色花笺,剪神花的,弄百般巧样。儿童偏喜新年到,老子愁眉白发添。 老脱到了年三十夜,寻些干粮果品之类,抵暮归来。清瑟瑟的坐于楼上,且是快活,对着寒林烟霭,野水苍茫,果然这段清幽,正叫做: 不是闲人闲不得 爱闲非是等闲人 看看天将黑,老脱枕了小厮睡觉,这一夜清清静静,果然那一班杂鬼,半个也不来搅扰。 次早天明,老脱道:“又是一年过了,新正元旦,在此旅寓,比不得家中规矩。虽无半点东西可以尽我之情。大礼却不可缺。巾子早已坏了,道袍不曾补得,袜子一向不穿,不免胡乱着了道袍,去拜拜天地祖宗。”就将些冷水洗冼面,披一片挂一片,径下楼来,跪在门前,朝天祷告道: 残年已过,新岁复来。但愿国事清宁,万民乐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普天下官长个个清廉,普天下贫 民人人饱暖。下民江有芷弃家远游,感天地覆载之恩,日月照临之恩,山川社稷水土之恩,父母祖宗生育 之恩。有芷只身浪走,祭祀有缺,不知家道若何?江氏当方土地神祗,愿加护祐,但愿人口平安,贸易如 意,君子道长,小人远避。祖宗坟墓无虞,超升仙界。有芷撮土为香,致心虔祷。 老脱朝了东南跪拜,口中朗朗,就像对人讲话一般。翻来覆去,说了又说,念了又念。恰好赵员外家里烧香已毕,小使章了香烛,随到对门猪栏羊圈烧香,正见老脱虔诚祷祝,喃喃不歇。员外听了一会,心中忖道:“这样一个贫人,破衫破履,身上棉袄都是没有的,他口中祷祝,都是忧国忧民的说话,看他模样,不是以下之人。前日闻得说,破屋内有个人住,想就是此人了。”赵员外拜了猪羊五圣回来,老脱方才八拜完了,立起身来,抬头见了员外,就将手高拱,口称:“员外请了,去年借宝屋暂住,未曾奉拜,学生是个脱略的人,不要见责。”员外道:“彼此,彼此,老丈贵处那里?”老脱细细说了一通,员外道:“这样是个旧宅,又是云水高人了。此屋不曾修整,且风雨不便,况又无宝眷,家间颇多空室,请过去住如何?况家下人众,三餐亦便。若不相嫌,今日就到家下如何?”老脱道:“多谢员外高情,难得,难得。”说毕,两人各别了。 员外到家,对家中人说道:“对门空屋里住的这个人,今日见他不是个下流之辈,是个古古怪怪不耐静坐要东走西游的人。独自一个,又不起烟爨,我家有的是吃食东西,我要接他来家里住,他已欢喜应允。万一不来时,三餐拿些与他吃吃,路又不远,你们不要忘记了。”分付已毕,到了次日侵晨,老脱收拾小厮在身边,往赵员外家,走到正厅上坐了道:“我是住对门屋子的江家,一来拜员外,一来谢员外。”管家道:“员外拜年去了,留江先生在此坐坐吃饭。”老脱坐了一会子,里面走出许多穿红着绿的妇人女子,大大小小,也有道他是不怕鬼的,也有道他把鬼烧饼吃的,也有道他身边说有个小狗儿的。笑的笑,说的说,有几个正经内客,伸头探脑,在门后张张觑觑。先擎一杯茶出来吃了,就摆糕团点心果子,请老脱吃。老脱见他家里真率殷勤,放怀欢喜,吃茶吃果,全不介意。 吃毕要回,赵家又留,老脱只得坐定,心中道:“这家人家倒也不欺贫压贱,我便放心在此坐坐。左右空闲工夫,不免将小厮出来,在此大天井内打打沙儿,把他家看看。”老脱腰间解下小厮来,将破布衫打开,小厮还自伏着,老脱道:“打沙,打沙。”小厮立将起来,一齐惊骇道:“原来不是狗子,是一个双料蚂蚁。”看他在天井内走来走去,拈须搭嘴,洗面伸腰,自由自在。那些官官姐姐,丫头小使,欢喜得跌天跌地,却不敢有人近身撩他一撩。老脱道:“我唤他到堂中来,与你们细看。”老脱唤他到堂上来,抱了一个三四岁呱子,要放在小厮身上坐坐,呱子将脚缩起不肯坐。老脱道:“不妨的,不妨的,你不耍就罢了。”老脱将一条凳子翻转,放在小厮身上道:“小厮,你走来走去,走个好的。”那小厮速速急走,凳子却不倒下,十分古怪。内中女眷要看之极,唤一个十六七岁丫鬟,名叫莲花道:“你去取来我们看。”莲花来取又怕。老脱道:“姐姐,你不要怕,他不肯咬人的。我捧与你,你放心拿去耍耍。”莲花捧了小厮,轻轻的一径擎将到内里,放在地上。一班女客,无不欢喜观看,笑做一团。刚刚手边有两个新枕头,莲花姐乖巧,顺手儿将一个枕头安在小厮身上,小厮不动,又将一个安在上面,小厮又不动。莲花姐说:“走呀。”这小厮便速速行走,大家笑做一堆道:“莲花说的话,他倒依他教训。”都道:“到好耍子,好耍子。”玩了半日,老脱道:“小厮出来。”轻轻说得一声,小厮便往外走,径走到老脱身畔。莲花姐与一班侍女呱子,都出来围着观看,不歇口里问长问短,老脱随口答应。即将小厮依旧收拾,挂在腰里。莲花姐道:“员外还未回,我们先整饭与先生吃。”大家进去,随即捧饭出来。但有: 酒果诸般,香鲜各样,美食美肴,果是旧家气味,情到礼到,绝非薄俗虚文。搬汤送茗,如故友之亲 情,盏满盘高,尽新年之富丽。不因贫士聊疏略,岂为穷邻懒献勤。高鱼大肉,美果酥羹,堆了一桌。 老脱才吃得点心、吃不下,止饮三五杯酒,吃些新鲜果品,连饭也不吃,立起身。莲花姐又来在桌边道:“员外不得在家奉陪,请再坐坐。”老脱道:“有了,多拜上员外,多拜上你奶奶,多扰多谢。”径出门了。莲花姐又道:“江先生日日到我家来便饭,员外说在家的。”老脱谢道:“我得便就来。”别到对门楼上,解下小厮,枕头睡了。 赵员外出外贺节,抵暮归来。家中细细说上留江邻之事,员外眯眯笑道:“正该如此,他若来时,留他吃些,他若不来,送些去就是。”原来老脱得了这个吃饭的所在,却也毕竟便当。或一日两往,或两日三来,举家无有厌他的。若是莲花得知江先生到,分外殷勤,茶茶酒酒更速刮些,还要向问蚂蚁闲话,如此过了数月。 却说城外水闸口,有名富户蒋承川,果然有田园千顷,家私巨万。承川年有六十之外,尚未有子。有个填房计氏,十分妒悍刻薄,年纪不过四十多,没有一男半女。身边有两个没正经的通房,亦无所出。亲亲眷眷,都劝承川再娶个侧室,以为生子之计。一时媒人得了口风,就四处说合,走到赵家,说这莲花姐。赵员外与家中计议道:“莲花年纪长成,看他有些造化的,不如许了他罢,以完他终身之事。况且蒋家富厚,走去不吃亏的。我家丫鬟尽有,那里在乎这一个。”商量已定,对着媒人一口应允。那蒋家又道是赵家人物,且是放心,随即下些礼物,择日迎娶。过了数日,蒋家来娶莲花姐上轿之时,莲花姐个个人都别过了,毕竟还要请江先生作别作别。江先生因赵家来接,连晚也来相送。 莲花嫁去,蒋承川喜他年纪正好,人物端正,又且活动能事,满怀欢喜,自不必说。只是计氏见丈夫宠爱,十分气不过,生出许多磨难的条款:自己马桶,毕竟要他亲身到后门去倾。自已私房小灶,要他亲手炊煮。自己鞋儿,要他亲手做着。莲花姐聪明能事,都不被他难倒,也不十分吃打吃骂。过了两月有余,莲花姐却有喜了。计氏知他有喜,就如闻得恶信一般,朝朝切齿,夜夜捶胸,妒忌之极。先主意道:“若生出来,决不容他收起,定要淹死的。”心中如此如此,已自计定。自此折磨莲花姐的手段,更觉有增无减。 不觉到了九个月有余,莲花姐肚痛一会,囡地一声,一个儿子生下。也不消收生老娘,蒋承川在房中自己接了,讨汤洗洗包了,连妇人女子通不得知。直待呱子收拾,承川接了,计氏才走到房,却也只得默默无言,不敢将肚里计较的事提起。只说自己脱下地的东西,那里养得大的。冷言冷语,无法可施。转身到自己房中,关上房门,大哭起来道:“我竟是没相干的人了,生呱子都不通知我一声。老奴才自己收生,bi里撮了出来,拿些汤洗洗。男子汉做这些龌龊的够当,还思量为人。我自死了,让他们一对受用。”哭了又哭,骂了又骂,遂生一计道:“不难,不难,我只是不认他做儿子,若有丫头小使抱一抱的,登时打他一百,赶他出门,三日之内,看他活得成么!”又亏莲花姐平日会得做人,凡是伙伴中人,及一应内外,都不怪他。早已有个风儿到了赵家,说三日之内要处制这孩子于死,决不容留。 谁想老脱正在赵家吃饭,赵家人就纷纷说:“莲姐生个儿子,大阿妈三日之内要弄杀他,今日是第二日了。”老脱心上急促不安,坐立不定。归到破楼中,打个计较道:如此、如此。连忙起身往华严寺里,问个老道人,借了一副糖担、糖锣,挑将回来。将船中年少所赠单裤一条、夹袄一件,去糖店里换了许多大麦黄糖。将回捏作饼子,放在担里,又买了一刀草红纸扎放在桌上,另有用处。老脱挑了糖担,取了小厮,一径寻水闸口蒋家。出城四五里之遥,老脱到他门首,将糖锣乱打一回。又将担子挑进在大门槛内。将糖锣又乱敲起来。里面大大小小,就走几个出来,他便取出小厮来地上走一回,依旧收了挑糖担,径回来了。 再表蒋家计氏好生利害,昼夜啼啼哭哭,敲桌打凳。承川虽是家长,为人平日本分。又想道孩子不知养得大否,便是养得大,自己年纪有了,少不得在嫡母手中过活。岂可因点点孩子,伤了夫妻之情。外人闻知,只说我纵妾灭妻。只是耐耐烦烦,看顾孩子。此亦是父子至情,老牛舐犊,无怪其然。计氏只是不肯放松,分付家里,前门出入人多,须要谨慎,不许轻放人进。凡有出去者,都要仔细瞧看,不得作弊做事。计氏袖中藏了几个钢针,一心念道:“这个淫妇,不制他死,我便自己下手,除了后害。”一面计较,一面骂:“狗妇,不要倚着那个的势耀,装模做样,连忙儿子未大,诰封你做夫人哩!我这马桶都告致仕,三日不倒哩!终不然改换天朝,叫别人倒了!”骂一番,敲桌打凳一番,又找一个拖声假哭,一家人不得静办。 可怜莲花姐虽坐床中,身子颇健,心中想道:“昨晚小使们吃惊打怪,说甚么一个卖糖的到门里,腰边取出一个东西,不是猫、不是狗,膀脚膀手,黑漆漆的,好不奇怪。难道是江先生卖糖到这里,他吃我家饭,为人极懒,为何肯卖糖?其间必有原故。”正想之间,计氏大骂大叫,要倾马桶。莲花姐只得勉强起身来,裙子拴了腰儿,帕子包了头儿,正出房门,又听得小使们道:“昨日卖糖的又在外面卖糖,那件东西今日到不见。”莲花姐有心就问道:“卖糖的是旧主顾,还是新来的?”小使们道:“这个人从不曾来卖糖,像个新出来的,锣都不会敲,随手乱打的。”莲姐知是江先生卖糖,那里得见他一见,着落这孩子也好。正想之间,计氏走到莲姐房中道:“你这淫妇,倚着没廉耻的老乌龟的势,天样胆大。你养了这个血块,连人都不认得了。你若不把这血块活活埋了,我就斩草除根,将你也断送了。”承川在旁边,只是微微陪笑。计氏花娘狗妇,骂个不歇,又到房里号天大哭去了。 莲花姐道:“我且不要冲撞他,便与他倒了马桶再作区处。”忙到计氏房中,掇马桶去倒。承川抱了孩子,随莲姐而走,同到了后园。看官们,三朝孩子,如何财主人家,便东抱西抱?承川只为晚年得子,嫡母利害,若走近前来下手,亲娘不在,难以拦挡,也是承川有肚肠所在。干亏万亏,亏杀老脱,尽费了一片心机。他绝早挑了糖担,在蒋家门首敲了又敲,只要播扬至内。谁知房屋深远,无处讨个消息。只见蒋家两个小使玩耍,随口而说:“莲姨娘今朝起床,到后门倒马桶去哩。”老脱听了,挑起糖担,寻到蒋家后门,将糖锣尽力乱敲,越敲得不像专行。莲姐正在那里倒马桶,早已听得锣声。心中忖道:“这锣声果然不是惯卖糖的,敲得竟不断头,其中定有原故。”不觉坠泪下来,心中发急,无计可施。 那知老脱正在墙外嘱付小厮道:“你可走进他家园里,不得与生人看见。悄悄的躲在黑处,打听得莲姐所在。你就走向他身边,他有何分付,你千万要小心,不得有误。”那小厮听说罢,如飞一般,平空插翅过墙去了。 当初只信坚如铁,今日方知轻似蝶。 从来不见这神通,老脱观之也吐舌。 小厮进了重墙,伏在草内。莲姐不见小厮,小厮先见莲姐了,徐徐伸到莲姐身边。莲姐一见大喜道:“你如何到得这里?”耳边糖锣又镗镗不绝,“明知是江先生闻我母子有难,特来救我了。”即向承川怀里取了孩子,与他些乳吃,吃一个满足。那小厮在脚边依依不去,莲姐眼中噙泪,解一条束腰带子,将孩子结束得紧紧,系在小厮背上,比当日口枕头玩耍更稳,心无忧虑了。小厮得了孩子,就如平移鹤背,风送雕鞍,越墙而出。莲姐望一会,听一会,不断头的糖锣一声也不敲了。即放心转身,竟入卧房,号天大哭起来。 承川随进房里道:“孩子呢?”莲姐只是号哭,哭得长声振地。承川道:“啐,连我也不晓得,马桶也不倒,孩子都不见了,且是大哭,问你又不做声。”莲姐道:“看你这个瘟货,不像个长养儿子的,你问他做甚。”说了又哭,连承川都发极了。计氏听得吵闹,走过房来。见莲姐放声大哭,心中想道:“毕竟将孩子断送了。”满心欢喜,倒向承川道:“孩子呢?是你方才紧紧抱着的,如今在那里了?明明你两个打成一路,将孩子着落好处,故意做作。”承川道:“我若得知孩子,也要遭瘟。赵家的替你倒马桶,我抱着孩子,一会儿他接过孩子吃乳,我斩得斩眼睛,孩子就不见在手里,他就呜鸣的哭将起来,不知是何缘敞。”承川将脚乱跌,十分恼躁。不觉也像老黄狗叫,嗷嗷之声大哭起来。计氏道:“两个大人管一个孩子管不过,若是把别人抱着,不知要生出怎样事来哩!算来是他的亲娘将孩子埋没,要显得我做人不好。你自悄悄问他,他自然向你说真话,不干我事。”承川收了泪,又来叫莲姐道:“赵家里孩子呢?”莲姐正不快活,向承川一个渗吐道:“我吃下肚了!一个三日孩子,不容他活。限定要逼死他,我只得将他着落了,你同他做甚?”承川又像老狗叫哭起来道:“苦呵苦,眼见得做人家不成了,是那狗妇不好,碎碎刮刮,你也不该就认真,将他弄杀了。”一步步又走到后园草里面、墙脚边、毛厕里,处处寻觅,全无踪迹。又到池边水里望望,一发心上孤凄,咽咽的下泪。寻得没兴,只得到房里睡了,叹气不了。家里人个个吃惊,都道古怪。蒋口口口口口,愈加不利,承川也没情没绪,无可奈何。正叫: 万贯金银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却说那小厮,从墙内背出孩子,竟奔老脱身边。老脱十分庆幸,将孩子解下,盛在糖担之内。收拾了小厮,挑担飞跑到了破屋。将糖担子放楼上,掇开梯子,寄与邻家。怀中抱了孩子,到前街后巷,走去三五里路,见个雄壮妇人,正乳自己孩儿。老脱走近对妇人道:“妈妈,我这儿子,落地三日,他娘难产死了。可怜孩子一条性命,妈蚂若肯收养,每月送银子一两五钱酬谢如何?”妈妈道:“银子小事,真个孩子可惜。我的乳多够吃,你今日就留在此便是。”老脱将孩子付与妈妈,妈妈放了自己儿子,与他乳吃就吃。老脱欢喜,就向腰边取出一两银子,付与妈妈道:“妈妈尊姓?”妈妈道:“我姓丘。”妈妈也问了老脱姓名。老脱道:“丘妈妈暂收此银,数日之后,再送些来。”妈妈收了。老脱又道:“难得一缘一会遇着妈妈,这孩子算做有福,就叫做福缘罢了。”自此,过了数日,老脱便去看看。 原来妈妈丈夫叫丘敬山,做柴主人的,家业且是过得。这敬山回家见有两个孩子,问妈妈这孩子是谁家的,妈妈细细说明。敬山却也欢喜道:“省得日日将大碗的乳都倾掉了。”再说老脱本是个无忧无虑的人,自寄了这孩子,每月要一两五钱银子,准要送去与乳母的,却从何来?心生一计道:“明日合些膏药卖卖看。”次日就寻些药料,熬起膏药来。贴起膏药招头,到也有人来买。每日钱数银子,捆定有的。 一日早间,老脱又取那一刀草红纸,裁作四寸阔一条,上面写了几句话儿。你道他写些甚么?他写道: 蒋家添个小官人,今年三月十五生。送饼糖来极个口,他年一语值千金。 一写写了七八十张,拿了七八十饼糖。在蒋家左邻右舍,前前后后,一饼糖、一张帖,家家送到。这些人家,得了此帖,无不将来念念。连小学生们,通记得了念耍子。外面飞飞扬扬道:“不知那个蒋家?”蒋家亲邻将这些送糖进帖的话,吹到蒋承川及计氏、赵莲姐耳朵里。止有莲姐心中暗喜。承川不信是自己家里的事。计氏道:“这个事左右像我家,这样做怪的东西,百般做作,睬他做甚么,也去提起他。”老脱半日间,将糖帖送遍,到赵家吃饭。赵员外说起这事道:“他家夫妻父子间事,不好预得。承川晚年得子,岂无一分主张,一定还是承川自己寄顿了。”老脱懈洋洋的,只像不知情的,道:“人命关天,后嗣事大,定该如此呢。”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老脱回到破寓,只是卖膏药为事,靠天地生意,一日兴一日。谁料鬼出的房子,一旦热闹起来。年终盘算,自酬谢乳母零碎用度之外,到有十余两积下。老脱便买些吃食送送乳母,又做几件衣服与福缘,自己也制些衣履之类。 光阴易过,不觉过了几年。这孩子福缘在那丘家养着,看看会走会说。蒋家自没孩子之后,莲花如是乖滑的人,再不露出消息;只时常念着孩子,痛哭一场。几年之内,一干妇人通没得生长。承川七旬之外的人,也不思量再生儿子,心中追思前事,只是不快。莲花姐每每安慰他道:“你不怕没了儿子,但是得那三月十五生的在眼前看看也好。”承川只是长叹而已。莲姐对承川说:“万一前日孩子还在,你心上如何?”承川道:“家私财物都是他的,我日后也得做个饱鬼。”莲姐不觉吊下泪来,又说道:“你的那房分侄儿,待你百年之后,闹闹吵吵,何以处治。你空闲时节,料理身后之事,毕竟要将我三月十五生子之事,写下一笔,免得人说我是以下之人。”承川点头道:“晓得,晓得。”就将遗嘱写了,竟说有子寄养在外,万一一时寻觅未归,家私不得擅动丝毫。家中愿守节者,平分田产花息。十年之后,寻儿不归,方许将庄屋一所,祖田二百亩,拨与服孝应继之侄。若寻出寄子,止与庄房一所。遗嘱中有此数语,一样两张。计氏收一张,莲花姐收一张。又过三两日,服药无效,承川一口气不接,作泉下之鬼了。彼时死信报开,堂侄侄婿、外甥男女,都来送殓,闹闹吵吵。 有个应继侄子,名叫尚德,三十多岁了,乃粗恶无籍之徒,一向贫穷无赖,看相伯伯家私,每每借贷不还。承川十分鄙贱他,多年不敢上门的。今见伯伯死倒,又无儿子,走来十分狰狞。登时就要搬运家私。计氏并莲姐将遗嘱念与他听,他只不睬,横跳竖跳,唯吾独尊。又兼后生小伙子一班,七嘴八舌,个个帮他,他一发看得家私通是他的了。计氏道:“你就要东西,不遵遗嘱,也待七七之后,请众亲尊长,说个明白,然后一五一十,分明交割,终不然用强抢劫不成?”那尚德就将计氏一推一交,趺个银锭样子;计氏骂声畜生,尚德就是一掌。计氏大哭道:“你就是继承与我,也是我的儿子,如何打我,我决不甘休,断送你的狗命”。尚德道:“谁与你做儿子,你们通去嫁了老公,光身子出门,草也不许动我一根哩!还做春梦,叫我是儿子。你的儿子在那里?你若变得个三朝五日的儿子出来,我一文也不要你的。谁叫你妒恶,好端端养了儿子,还要活逼丢掉。”计氏道:“我家原有儿子,寄养在外,少不得寻回做孝子哩!”尚德道:“啐,此时不寻,更待何时。这个说话,只好哄孩子对鬼说。当年养的儿子,明明是你安排杀了。若说起三月十五的,还要问你个杀子孙的罪哩!”计氏、莲姐同众姬妾哭做一团,日不成日,夜不成夜。计氏只要寻死,始悔平日妒悍,不留这一子,受此凌辱。促急里粉捏得个儿子,泥塑一个呱呱也好。 蒋家如此大乱,风声吹到赵家,老脱早已知道。即刻收了膏药摊头,飞风到蒋家门首打探。果然飞飞扬扬,说侄儿夺家私、打伯母,逼这一班女人改嫁,竟要水屑不漏,平得一个偌大家缘。老脱急忙到蒋家邻舍,当日曾送糖过者,通去约了,说道:“蒋家有儿子,寄养我处,今已五岁,昔日曾有喜帖报知,乃三月十五日生者,一语千金,正在今日。通要高邻,作个证明。”众人道:“原来就是承川家事,自然就来。”老脱拜谢而别,迳到丘家,看看福缘。福缘且是乖巧,长得齐整。老脱道:“明日同你去耍耍,叫你拜就拜,叫你揖就揖,你听我说。”老脱抱了他一回,就去登时做了一副斩衰、麻服、三梁冠、草绦、鞋杖,端端正正,藏在袖里。专待明日侵晨,领福缘到蒋家做孝子去。 这日刚刚是承川三朝,家里闹闹吵吵,十分解拆不开。蒋尚德妄尊自大,做乔家主公,呼大喝小,分派使用;接山人,分付厨子,荤酒几桌,素酒几桌,布匹若干,孝巾多少。一般学人做作,高谈阔论。就有些不知事体的小伙子,当个真正财主奉承他了,渐渐做出掇臀捧屁腔范来了。蒋家一班内眷,哭得汪汪不歇,攒着棺材。尚德就如生翼翅的一般,飞来飞去,轩轩得意。只见门外一班老成邻舍到了。尚德只道是来吊孝的,不思想道吊孝的如何都穿吉服,共有十八九位。与蒋家亲眷相见已毕,挨排坐下。尚德也摸头不着,又不敢问。顷刻间,老脱领了福缘来了,众人一齐立起身道:“小官人来了,好,好!”老脱道:“他名字叫做福缘。”莲姐先见了老脱,就如做梦一般欢喜,不知从那里来的,又见他领个白白嫩嫩一个孩子,道:“好了,好了,娘娘,儿子有了。三月十五养的儿子,我寄与外公养着。今日得知父死,来做孝子了。”计氏一见,先叫两声:“我的亲肉,我的心肝!”大家又好笑,又好哭。老脱道:“不要哭,不要哭,儿子先拜了大娘,拜,拜,拜!”拜了四拜;又叫“拜你生母,拜,拜,拜!”拜了四拜。袖中取出小小一顶三梁冠,老脱替他箍在头上。又向那只袖里摸出口口着上,腰边取出杖来与他拿了。叫儿子拜你的父亲,拜,拜,拜,拜了四拜。老脱道:“列位众亲,恕他年幼,又是孝子,礼数不得周到,另日登门拜谢。”又叫福缘作揖,团团逐位作一个相唤喏。 那尚德在旁边看了,目定口呆,气得死去还魂,他就开口道:“既有儿子,如何不早说,今日方领来?”老脱道:“三日成服,正不迟哩!”尚德嗨道:“从不闻得有这个大儿子。”老脱道:“邻邻舍舍都知道,你叫做侄儿,反不知道,想是不大上门的。”众邻舍一齐道:“小官人三月十五生的,我们通吃他的糖过。你看好个模样,与过世老太公一毫不差。是个有造化的。”计氏共莲姐真真得了活宝一般快活,这个抱一会,那个搂一会。尚德肚里思量,说话不知说那一句好。挣了半响,挣得一句道:“伯伯遗嘱田园我是要的,讣状我要列名的。”计氏道:“啐,没廉没耻的小乌龟,只吃你不认得字。伯伯遗嘱道:寄子回来,一由田也没得分的。伯伯遗嘱不曾叫你打我,不曾叫你逼我们一齐改嫁。你这个吃狗屎的强盗,狗畜生!”众邻舍一齐道:“这个不该,这个不该。”尚德已自醉了,又挣了半响,挣一句道:“田园是要的。”计氏道:“稻草也要与牛吃,不与你这畜生!”只见厨子摆出饭来,邻舍叙齿而坐。尚德亦坐在桌角边,面如灰土,比前大不同了。挣了半日,又挣一句道:“小阿妈养的,算不得数。”邻舍道:“此言差矣。妻有小大,子无嫡庶。帝王之家,正宫无子,也是庶子继位。兄这样的都不晓得。”福缘跳进跳出,早有两个丫鬟跟随伏侍。果然是有福之人人伏侍,他一毫没生也不怕,自由自在。老脱看了,好不眉花眼笑。吃了一会酒饭,山人写讣状,单写孤子蒋福缘泣血稽颡拜。尚德道:“我呢?”众人道:“论起大道理,定是不该写的。但向令伯母老太喜你,或者搭一名在侧边。”计氏骂道:“强盗畜生,我家没有这打尊长的侄儿,快走出门。走得迟些,叫小使们一顿孤拐!”尚德道:“伯伯许的田产,定要说个明白。”正说之间,讣状已将屏风贴了,摆在门首。只是尚德心上不平,口中只说要田要地,要讲明白。计氏又在内骂个不了。邻舍内有个老者嘴直,说道:“蒋大官,我对你讲:大丈夫八字生成,妻财子禄,一毫强求不得的。有这样一位令弟,他大来自然看顾你。此时新丧之际,要长要短,觉得与情理上不便。”尚德道:“我只要遗嘱上分内东西,又不分外多要。”老者道:“虽非分外,只是大官不该冲突伯母,所以令伯母心上不肯。大官若依我说,向令伯母作礼,赔个不是,待我们说个人情,些须送些罢了。”尚德依老者说,要得东西,只得走到伯母跟前拜了四拜。计氏道:“拜也没用。”又向莲姐作揖,莲姐道:“在先你忒凶狠,所以伯母心上不愤,对我说也没干。”尚德赔了礼,吃了许多没趣,窘到没安身处。 老者又对老脱道:“江外公,你是内亲,去说个方便。令亲有的是米粮,看蒋姓面上,与他几石做一念罢。”老脱去对计氏讨个方便,计氏只得允从道:“若不是高邻与江外公说人情,还要官法处他。今依高邻、江外公说,待七七已毕,赏他谷子五石罢了。”蒋尚德此时正叫做哨官跌折腿,兵驮也不敢做声。也不敢向内里走一步,到灵前拜了四拜,又向伯母作个揖,索然而去。 外面早有吊孝客来,福缘回礼,老脱陪茶,一日清清楚楚,整整有条。当夜留老脱安歇,灯下莲姐与老脱外公长,外公短,细说前情。老脱只是笑,莲姐只是哭,莲姐千恩万谢。老脱道:“你不须谢我,日后教儿子,做个富贵好人,不要欺剥贫民,不要酷虐下人,做些好事,恤孤怜寡,年年布施些贫汉,不枉我看他一场。”莲姐愈加感激,口口道:“外公之恩难报。”老脱自此在蒋家宿歇有十余日。老脱乃是好动不好静的人,只虑尚德来吵,没奈何在蒋家多住这几日。尚德到也没脸嘴来,蒋家平平安安。过了二七,老脱辞归。计氏与莲姐苦苦啼哭留住,福缘也晓得来绕膝牵衣,恋恋不舍。计氏说道:“外公一人,我家尽有房屋多余,外面亦有庄所。福儿虽蒙恩养,正要外公教训。家中大小事,还要外公照管。外公不嫌怠慢,定要供奉外公百年居寿。”老脱笑道:“我是好走动的人,一个所在,那里闲住得定。恭喜福缘长大,我的寄托不负。心事粗粗完了,明日要归去了。得空之时,再来看儿子罢。”莲姐晓得江先生性格,就不絮烦多说。与计氏商量道:“福儿亏外公用尽心机,又有五年恩养,这个情意大如天地。那里有这样好人,不若与他些东西,听他自由自在罢了。”计氏道:“也说得是。我有积下一千两小锞银子,将来送他。”莲姐道:“我也有几百两过活银子,也送他去。譬如被尚德这亡八占去了。”计氏又道:“遗嘱二百亩,祖田庄屋一所,也值二千金之数,我们只照这数酬谢外公,亦不为多。竟凑二千两银子送与外公,听他做事便了。”计议已定,到了次日早间,老脱要去。别了灵,又转身抱抱福缘,分付他些好话,教他孝顺两位母亲。又去别计氏、莲姐。二人知他意思已决,即对老脱说:“外公决意要去,千万得空再来照管我们。有银子二千两,并有些布段,随即着人送与外公用度。如要米粮,陆续来取。”老脱道:“好笑,好笑。我要银子何用?一年不过吃得三四石米,衣服做一件,穿了十数年,一文也不要他。况且我近日卖几个膏药,又好消闲,又得几文钱,一些也不忧愁。银子要他没干,不要,不要。”计氏与莲姐双双跪下道:“外公若是见却,我们心上不安。反要折罚在外甥身上。随外公将去做好事,或造些书房也好老来安身。”老脱道:“实是我不会用他,你们苦苦如此说,权且将去罢。只是我日后没用处,仍旧要担来还你们的,预先说过。”老脱要去之极,一揖而别。计氏、莲姐又叫福缘拜拜外公,相送出门,老脱径回破屋去了。计氏、莲姐随即唤两个老实耕作之人,将所整二千银子,布段用叉袋盛好,追着老脱,相随而去。老脱先脚进门,两担东西随后而到。正所谓: 酒逢知己千盅少,钱到恩人分外轻。 老脱先到开门,道:“替我放在壁边。”二人放好去了。老脱道:“前日寺里卖糖道人,六七十岁了,又借他担子用,他身上衣服破损,不免敢一匹棉布送他。”遂解一个叉袋看看,并无棉布,通是羊绒潞绸。又打开一袋看看,也是纱罗绫锦。又打开一袋看看,也是绵绸绵子。又打开一袋看看,也是衲织纱罗。老脱道:“啐,一样也用不着”。又思量一会道:“便与他一匹羊绒也不为过。”取了一匹羊绒,依旧结好袋口。关上门,竞去送与道人。自已又在僧寮吃茶谈笑一会,才到家里,走去望望赵家,细细述其侄子争夺家财,亏得当日莲姐寄养儿子之故。赵员外不胜赞叹,愈加敬重。次日,老脱依旧摊卖膏药,气色与旧时一样。 过了数日,谁料赵家专有四方客商来往。被客贼尾着,知其家中虚实。某货在某处,卧房在某处,银房在某处,通打听得细细备备。只苦大门谨慎,进去不得。一夜黄昏时分,两个积贼,商议停当,如此如此。先着一个到赵家扣门,赵家管门的听得敲门,连忙走起开门。那贼就走去十多家门面,立着说道:“赵家大伯,走来我对你说句话。”管门的不合走将过去,早有一个乖滑贼党,溜进大门了。及至管家走过去问他,他道:“有个苏州李龙桥在你家歇落否?”管家道:“并无,并无。”管家就转身回来,闭门睡了。不料关一个贼在家里。这贼等得人睡去了,开了大门。却有三四个贼伴,里应外合。将客商东西及赵家所囤货物,并内房衣饰银两,搬一个不亦乐乎。早有贼船准备,连夜开船去了。 赵家次日早起,见房子货物空了,看看大门,又豁达大开,这一惊不小。细细检点东西,就如笤帚扫的,干干净净。有二三远来客人,嗟嗟怨怨。赵员外道:“自己东西失了也罢,将客人的物件通偷了去,如何是好?”原来两日前,有一宗药材,揭起银子七百两,约五日内打发银子的。客人正等这宗银子,虽是揭起的帐目,不怕赵家不还银子。但是随身东西都没了,所以不胜懊恼,埋怨管门的,且有疑心之意。赵员外劝解道:“老客不用心焦,揭帐银子自不消说,一一奉还。所失零星物件,谅情奉赔,便是与老仆无干。小弟自己家私,一旦都空了。明日去县里进张呈子,出捕人广缉。若缉得出,自有分晓了。”客人听这说话,十分有理,觉得一时心平,也不恼躁了。 看官们,今日有名的财主,却是有名无实的。如今人眼是浅,见这家住间大屋,一年内演几本戏文,日日买些东西吃吃,穿几件华服摇摆,讨几个小使跟随,就道是富家了。殊不知不过是来得去得,手头宽绰,实实要几千几百,响当当现兑得出的,也就不多几家。赵员外时运好时,有几千银子,造房造屋,纳个前程,囤些长落,就算是个财主了,也不甚有现钱多少。一家不知一家事,谁料被贼一偷,要赔七八百两现物,也就吃力。况且自己内囊已扫仓了,一时那有现钱。只得东挪西凑,凑成七百余两,兑与客人,客人欣然而去。赵员外十分不乐,老脱知情去望,赵员外要做好汉的,不十分说得窘急。自此以后要长没长,要短没短,内眷们那一个不嗟恨。赵员外只得好言宽慰说道:“慢慢再挣起来,陆续再置与你们罢了。”清清淡淡,不觉过了五六个月。家中囤一主油,有五百余两本钱,幸得时价腾涌,约有百余两利息。还有千余川黄麻,并几担苏木之类,指望行情,渐渐挣还原本。此亦人情之常。 一日有个小客,来买桐油。讲定价钱,兑起银子,止差得七两银水。争多论少,交易不成。谁料当夜三更,本家内房火起,被扑不得,烧到五更时分,止剩得一片白地。老脱同些亲友看了,不胜感叹。赵员外的内眷都向对门羊牢小房里安身,员外却到老脱屋子里暂住。赵员外道:“此番休也,寸草皆无了!我家积祖不买田地,别无底囊。家中人还有十七口,个个都要饿死哩!”正是: 真个福无双至,果然祸不单行。 赵员外看了这块白地,浩叹不已。老脱委曲解劝,问员外道:“你愁叹不已,意要如何主意?”员外道:“仍旧造得几间小屋,栖栖身子。如今没本钱囤货了,将来开得个酒米店儿,度度日子,也便罢了。”老脱问道:“不知要多少本钱?”赵员外道:“这个是越多越好的,极少也得二三百金。”老脱道:“老员外你不要忧愁,我再去寻杯酒你吃吃。”老脱去买些荤素酒肴来,与员外谈笑对酌。赵员外只是怀抱不开,忧忧戚戚道:“我倒扰你,老妻及小妾、小儿、小女,还没有饭吃哩!”老脱道:“我已籴米五斗,并买柴菜送去了。老员外但放心,不必忧愁,宽吃一杯解闷,明日造屋开店之事,通在小弟身上。”赵员外笑道:“老兄又来,你是流寓远客,只身拮据,那得许多银子?”老脱道:“你但吃个醉饱,你就有银子,房子也造得起,酒米店也开得成。”赵员外不觉一时生出欢喜来,吃酒吃食,吃到醺醺有些醉意,不肯饮了。老脱道:“老员外再肯吃两碗饭,银子还有一倍。”赵员外嘻嘻的笑,心中想道:“难得他苦劝之情。” 又吃了两碗饭。老脱道:“我把银子交付与你,你自己运用去。”指指那壁边说:“这叉袋四个,里面藏的通是银子。余外还有些段匹,老员外做些衣服穿穿。你自收拾,我不管了。”赵员外不知是真是假,正狐疑之际,老脱道:“你不信么?我取开你看看。”老脱解一个袋头,将袋尾颠倒一抖,抖出许多段匹。又是两个蒲包,又将蒲包打开,通是大锭小锭银子。老脱总不得知明白,其间还有锭把焦黄金子,就随手取起来与员外看看道:“这个也一总奉送。那三袋左右差不多一般的,你自去看,我不勤力得。”赵员外见江先生如此轻财,就倒地一拜,谢道:“不是老兄,几乎将我窘死,多谢,多谢,明日还要奉票,加利奉还。”老脱道:“俗了,俗了。承老员外当日正月初一,殷殷勤勤要小弟家里同住,千万人中无一二的。今日员外有些不幸,焉有坐视之理。以德报德,人之常情,不要说起借字。” 赵员外千谢万谢,满怀欢喜。将银子细细检点兑过,除出金子二十余两,银子净有二千零四十两。又有段匹价值七八十两。乐不可言。眼见得过得日子了。悄悄对妻子说知,商量发木起屋,然后开店。还好依旧囤货,得一日时运,再作图报之计。妻妾亦千感万谢,通道他一定是炼丹来的东西,想是个神仙了。 过得数日,赵员外发了许多木头。叫了工人十余个,在那基地上搭厂。乒乒乓乓,兴工动作。亲自料理,不在老脱家住了。老脱将许多白物一朝发脱,无挂无碍,连膏药摊也几日不开,只是街头闲走。 一日,走到街头市中闹热之处。有一个高年长大头陀,手执鼓简,正唱歌词,这头陀如何打扮? 这头陀,身有七尺长,发盖双眉布衲黄。如摩道履粉头双,一钵随身罗汉样。闲敲渔鼓坐街坊。 句句真,字字朗,底事为谁忙?他要度几人,直度到西天上。 头陀手执鼓简,坐在市上,高歌大唱,却有百十人围着观听。老脱荡到,见一丛人里,朗朗歌唱,也挨进去听听。那头陀唱过了妤一会,他又唱道: 笑乾坤,冰雪妆。遇阳春,也要烊。忙忙人物蚁旋样。名来利到通为巧,鬓白须黄草见霜。 好英雄,觑不到鸡皮样,劝明公,暂时放下,岂不闻梦里黄梁。学道人,似救焚。 访金丹,遍楚秦。担担阁阁真迟钝。婴儿姹女原难识,更有黄婆着意寻。 老斋公自把灵台问,你若遇钟离十试,得真传指日飞升。 老脱听他唱了一遍,钻心发痒,如恍恍有失,如耿耿有思。定睛注想,不知计将安出。那头陀收拾鼓简,将要别去,立起身来,又念几句道: 斋公们,请散去罢。工夫各自忙,世上万般,无你实处,莫要为功名富贵,赚过一生; 莫要为儿女妻房,误了己事。但是未发心者,及早讨个门头;已发心者,毕竟要寻个归着。 腊月三十日,转眼到也,请了,请了。 头陀正走,老脱去一把扯住道:“师父,师父,你在那里安歇?”头陀道:“我们云水踪迹,是处为家,那有定所。”老脱道:“既然如此,我弟子廿载浪游,童身独处,不嫌凡俗,同到小寓安歇,何如?”头陀道:“你念载邀游,童身独处,曾在江湖上遇着一位闽海江老脱么?”老脱道:“弟子便是。”头陀就恭身下拜,口称:“道兄,道兄,你既是脱老,龙子在何处?”老脱道:“并无甚么龙子,曾在此地看成一个孩子,近日送还他生母,顶立家缘去了”。头陀道:“昔日泰山上,周真人送你的龙子。”老脱道:“并不见甚么周真人,昔日在泰山止有个无寒道友,赠我一个大样蚂蚁。我将他昼夜相伴,如今现在身边。” 头陀呵呵大笑道:“你原来至今不知,这蚂蚁乃是四海龙王第十三个孽子所生之孙。只因兄弟两个争占江淮河汉,在于泰山顶上争斗。震动山灵,北斗三星闻得,怪他嗔怒不除,暴戾未化,难以供职。命我师周玉清降伏,罚他作奴,贬作虫蚁之身,听主人使令,消磨他暴气,待他悔过自新,修养醇正,仙命依旧取他。今贬限将满,我师正要取他。我师周玉清,即道兄所称无寒者是也。我师切切思你,要你入环修炼,以继元风。特命我四下访你,不期便得相逢,可庆,可庆!”老脱便望空拜道:“失敬真人,多有亵渎。怪得自与周真人同睡以来,身体强健,不怕寒冷。弟子生平可为侥幸之极了。”头陀道:“道兄不得如此称呼,我虽得丹之诀,功行未完。道兄功行已完,俗情了无牵绊,只得入山问诀,指日成真。兄之了道还在我前,良可敬也,良可敬也!”一路细细叙谈,使老脱心神洞爽。 到了寓所,老脱取纸一张,题诗二首,一首留与蒋福缘,一首留与赵员外,以当面别。 蓦地相逢便五年,乘龙福子记吾言。 云霞是我邀游处,碧落苍梧共一天。留嘱蒋福缘 重整家缘莫皱眉,云踪不得更相随。 多君相识相逢意,祝汝桑榆看锦归。留呈赵员外 老脱题了二诗,大书粘在壁间。一切器具,膏药摊子通不理论。那头陀道:“周师望我,不得停留,当与道兄快去。”二人携手,即时便走。 [book_title]第三回 丽鸟儿是个头敌 弹弓儿做了媒人 花花世界好风光,最是春情不易降。 洞府莫云天样远,人间亦有打鱼郎。 话说当初有个姓刘名晨、姓阮名肇,为樵采药草,两个摸入在天台山里。走到一个去处,潺潺的一条深溪,黑黑的千嶂巨木。两人带得些干粮,都吃尽了,腹中正饥,又饥又渴,忽见巨术。两人带得些干粮,都吃尽了,腹中正饥,又饥又渴,忽虬岸边有几碟子胡麻香饭。四顾无人,两人都一顿子呷喽喽的啖了下去。只见洞中走出两个仙女来,将刘、阮二人一把抓住:“你这两个汉子好大胆,吃了咱们的珍珠胡麻饭。”二人慌做一团。饭却吃在肚子里,吐又吐不出还他,只是跪了求饶。那仙女道:“你那汉子,要官休私休?”刘、阮道:“官休怎么?”仙女道:“官休,咱们即刻锁解你到雷府真人位下,先打三百棍桃条,再问你个偷瓜盗果的罪名儿。”刘、阮道:“私休怎么?”仙女道:“私休,你两个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向咱二人叩个头儿,咱们就与你做老婆。”刘、阮二人笑嘻嘻的道:“但凭娘娘发付。” 列位看官,这个撇科引子,话说着丽鸟儿是个头敌,弹弓儿做了媒人的故事。你们侧着耳朵听者。 话表应天府溧阳县,有个书生,姓奚名冠,字章甫。年不满三十,生得一表人才,轩轩豪迈。更有多般技艺,别样神通。文章魁首,诗赋班头。调丝理竹,画马书王,按律吹天,踏峦测地。情耽鸡黍,舌赛苏张。他父亲叫做奚豸,也是个有名科甲,登仕不久死了。章甫幼年间曾娶下一房妻子,三五年在产中殁了。只是性好闲游名山大区,不肯潜修牖下。以故常在秣陵玩耍,寓在那淮清河上。 彼时南都有个永懿侯,姓俞名楠,在太平里居住。此侯性鸷傲,爱畜珍禽: 有的是白毛鹦鹉,异采鸾鴚,戢篱黄翣,占山画眉。鸜鹆子个个能言,鹪鹖儿群群会跃。 南园舞鹤,速命开帘;此苑斗鸡,频呼劝酒。鸳鸯鸂鶒,对对池中;鹭鹚䴔䴖,行行树下。 忽一日,倭夷琉球国,进贡圣上一双丽鸟。大如两雁,毛羽异常。善通中土之音,俨似人说话。来此南都经过,永侯见了,不觉醉心。遂输蓄贮银数千,贿赂南北礼部,并查关送节的内侍,竞将这对鸟儿私自留下了。初时恐怕各衙门谈论,只养在内堂。渐渐事冷,会宾宴客的时节,遂命下次的将金笼提贮,置在筵前。呼唤应对说话,以此谈笑取乐,卖弄他的异物。谁知这个永懿侯,把这些鸟儿当了性命。每一对鸟儿,即选一个伶俐乖觉的姬妾掌管。若一有些失误,小则棍打钳锤,大则磔身杀命。以故那些姬妾都战战兢兢,管养这些鸟儿,如养娘和爷的一般。咳!孔夫子说得好:“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看官,你道他这对丽鸟,却与众鸟不同。又费了数千银子,担下一把干系,弄得到手。且巧语如簧,谲言似鬼,那个永懿侯儿魂梦里也是爱的。你道是个作耍的物件么?故特特命那个心爱的巫姬掌管。那巫姬怎生模样: 娉娉婷婷,如飞燕轻盈;袅袅娜娜,似流莺绰约。歌喉宛转,双音绕动雕粱;舞袖翩翩,弓腰贴绵红锦。 善乘人意旨,惯调物性情。不泥脂粉不铅华,淡淡衫儿薄薄纱。却似宓妃行水上,看来多衣眼生花。 那个巫姬没奈何,只得应承掌管这双丽鸟。叵耐这个鸟儿,最难畜养。别的鸟儿,不过藏在雕笼,每日放置些豆米粉粞,或间与些鸡酥虾肉、草虫生活之物,频添些砂水。到那午后,或携至水盆中就浴一番,自然精神较壮,羽片新鲜。这个丽鸟只喜食燕窝,饮些百和香油。每日只啄三顿,在卯午酉三时,先不得,后不得。失时饮啄,便觉脚缩头垂。且不肯停卧笼内,要随他性儿飞走,只是常常招呼便来。如此作怪,此话且按。 奚章甫在那淮清河上寓所,正值暮春天道,客绪撩人。止携一个小厮,唤做青童,在寓所伏侍。每日里到有几个诗人来往酬酢。这一日鬼也没得上门,寂闷不过。他平生最打得好弹儿,九弹十着。却好一张竹弓儿在手边,他就捏了,遂拿下些弹子,竟自出门。要往太平里,弥勒寺中去打那些野鸽。经过那永懿侯的后园,见一株大梅树扑出墙来。他望着树梢,要打他那个豆梅耍子。却好见有一只鸟儿,雨鸠的相似,那毛羽却是异常。章甫道:“我眼里并不曾见这怪鸟,打他下来看看。”忽应手滴溜一弹,那鸟儿似一片残梧叶落将下来。 章甫连忙拾起观看,脚上带有小紫金牌一块,上凿“侯府丽鸟”四字。章甫吃了一惊道:“原来是侯府的养鸟,打死了他的怎么处?”是日永侯不在家,这鸟儿飞到一个所在,便有几个丫鬟看视。章甫打时,丫鬟只听得扑刺一声响,只道鸟儿飞出墙外,随即开了园门看时,见章甫拿这一只死鸟在手叹息,又见他拿着弓儿,才晓得是他打死了。慌得只是叫苦,三五个丫鬟上前紧紧的将章甫扯住。一个去报知巫姬,因鸟儿在园,他也坐在一个亭子上,听得此话,只是蹙眉跌脚,跌得个脚尖儿粉破,便急抢抢的走到园门首来,口叫道:“快拿那人进来,缚住见老爷。”三五个丫鬟,似拖猪拖狗的一般,将章甫拖进园门,便把园门锁上。 巫姬愁着脸道:“你这男子,真不晓事!打死这个鸟儿不打紧,却害了我这一条性命。”章甫道:“打死鸟儿,某家愿赔,却怎么娘娘就没了性命?”巫姬道:“你有所不知,这鸟唤做丽鸟,是倭夷国里来的,会答应说话。俺家老爷费了无数银子买得他。俺老爷性儿,正如那撮盐入火。就是那泛常的鸟,若有差池,小则棍打钳锤,大则磔身杀命,何况此鸟!府中异鸟最多,每对都是派人掌管。此鸟是我该管,被你打死了,却不是害了我一条性命!”章甫听了,不觉手脚都软了。那巫姬只是跌脚,呜呜的哭。章甫沉吟一晌道:“娘娘不必愁烦,某家不是个等闲的人,姓奚名冠,是溧阳县里一个饱学秀才。先父名奚豸,也曾叨登科甲。某游学至此,现在淮清河上胡家借寓,待你家老爷回来,我亲自面说,这丽鸟飞出墙外,某家不知,一时误打死了。如今情愿将一个饱学秀才填偿丽鸟一命。一口保娘娘,绝不相干。”那巫姬道:“你既是个秀才官人,岂不晓得‘虎兕出匣,龟玉毁椟’是谁之过?你说到说得好,只怕老爷单来寻趁着妾身,秀才官人到放饶得过。”章甫又沉吟一回道:“某家还有一句话。只是不敢便说。”却不住左顾右盼。那巫姬解得他碍着这些丫鬟在旁。一霎时打发几个去探老爷回来也未,又打发几个去照管那只鸟儿。止一个小小丫头,又叫他拿茶来吃。 刚刚剩得两人对面,巫姬便问道:“秀才官人,你还有甚说话?”章甫道:“这句说话,实不知进退。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苟全性命。娘娘不若随了小生,连晚雇只船儿,同到湖州府归安县一个舍亲家里躲避,日后再做区处。” 巫姬听了,思忖一回道:“事已至此,真没奈何了。去便随官人去。只是一件,打死鸟儿,是你几乎害我至死,今又将身随你,你切不可负心。”章甫便双膝跪下,对天罚誓道:“苍天在上,我奚冠若是有负了此位娘娘,遭火火焚,逢水水淹,遇雷雷震,见虎虎伤,裂首刀兵,碎尸崖岸。”巫姬见他如此真诚,又像是个风流韵士,心下自忖道:“我便随他,料不耽误终身。”遂道:“去便同秀才官人去,待我留下一个形迹儿与侯主。只说鸟儿没了,情知事急,我自向江中投水去死了。绝了他的抓寻,何如?”章甫道:“如此更妙。” 巫姬乃急急觅了一只笔,拿下一方纸,上写道: 贱妾巫姬,达言侯主老爷得知:丽鸟飞出墙外,不知恁的狂徒,飞弹打死。 妾监守有亏,自分不免,只得向江中自尽。附俚言四句,伏乞见怜: 女容不比羽容娇,何惜微躯殉一毛。 侯主若还怜断叶,借杯残酒曲江浇。 章甫见他写了,才晓得他唤做巫姬,却自脉脉的赞羡,这般好才伎,不道因祸得福,天掉下这一个美人来。 却说巫姬匆匆忙忙,这一方纸粘在园轩壁上。自家还房去,收拾些银两,并细软物件,交付与章甫拿了,竟开了后园的门,捱晚同走到船埠。雇下一只船儿,两人登舟,扯着风帆,连夜望着东南去了。 那永懿侯当晚回来,闻知丽鸟死了一只,便渤瀺瀺的发了万丈怒波。急唤巫姬,并无踪影。即命家奴满屋搜寻,只见园轩壁上,粘下一方纸儿,是巫姬的字迹。家奴辈持与永侯观看了,到改下容来道:“他既知有罪,投江自尽,也罢了。”乃唤这数十个丫头来,打下一百棍一个。口中只叫:“可惜此鸟!”这日的晚筵也不开了。 却说章甫和那巫姬在舟中,巫姬细细的将章甫盘问。章甫道:“小生家中还有数顷薄田,几间屋子,待事稍冷,我与娘子到家中居住。”章甫也问:“娘子是何处人,还有父母兄弟否?”巫姬答道:“妾身姓杨,系扬州府江都县人。十四岁被这永侯讨了,教习吹弹歌舞,并学得几个字儿。于今二十六岁,是六月初二卯时建生。我父亲叫做杨少泉,是个老清客,母亲倪氏早已亡过。止有一幼弟,叫做喜郎。永侯家政森严,不许姬家亲人往来,如今不知父弟生死存亡。”言毕泪下。章甫道:“娘子不必愁烦,事定之后,小生去打听,往来便是。”说话之间,章甫便双手搂了巫姬,做了一个嘴亲,就要动手动脚,巫姬笑道:“官人不要性急,我既随你,自然是你的妻子了。宽待几日,到了湖州,觅个媒主,交拜天地,方可成亲。”章甫道:“娘子差矣,小生今日与娘子是天作之合。主婚的便是苍天,通问的已是丽鸟,做媒的是这张竹弓。反经行权,成就了百年姻眷。况是舟中,怕有猜嫌。就是到了敝亲家里,也不可重订,娘子请自三思。” 那个妇人也是解事的,听了此话,转过身来,捧住了章甫,两个在船舱里合合和、合合和哩。说不尽言亲意贴,暮雨朝云。 行了几个日子,到了湖州。原来这个亲眷姓林,是章甫的姑娘,嫁在他家,已做了二十年寡妇,又无男女。章甫上岸,见了姑娘,那姑娘好生欢喜道:“甚风儿吹得侄儿到此?”章甫道:“侄儿久失探望,刻间与一富豪,为些田土讼事,他有钱有势,打他不过。一则要探望姑娘,二则权借避几日。已带了侄妇在舟中,来拜见姑娘。”姑娘笑哈哈的道:“一发来得好,只因隔了数百里,侄儿做亲,礼数全缺。今大娘也来,老身正耍和他打伙哩。”遂出到门前,接了巫姬进门。章甫和娘子同拜姑娘,姑娘决不肯受。一边去打发船钱,令他回去,一边命小厮买东西,点茶造饭不提。 谁料那个永侯是江西宁王的心腹。宁王造反,皇帝亲征,已被那赣州军门王守仁擒了。拷出协谋人数,带有永侯在案。神庙嚇然大怒,密差数十番子手去扭拿。上了囚车,解至北京。发在刑部牢里,监候听勘。 却说那个青童,在寓所不见主翁回来,各处去打听抓寻。听得侯府丽鸟,被一个过客将弹儿打死。心里猜疑,没的就是我家官人。又去侯府前打听,并不见踪影。只见那侯府造谋事露,扭结上京,他也竟收抬了寓所物件,竟回溧阳去寻家主了。那知家主章甫和那娘子在姑娘家里,好不快活。姑娘的住处,原来离湖州府城北门三里之遥,地名蔡家兜。好一派野景: 只见疏矮矮篱笆一带,碧迢迢河港三湾。几番新月上栏杆,数次狂花发塘堰。 有时节,同上扁舟,做个五湖载西子;有时节,共登古庙,做个千叶闹江娥。 吃不尽的鱼虾夜酒,采不了的菱豆朝餐。 章甫在此一住,已过了七八个月。向姑娘说,央及这个小厮捎个信儿,到溧阳家中去探探。那个小厮辞了主母并章甫,竟到溧阳章甫家里,见了青童。青童才晓得主翁在彼,就同来人搭了夜船,来见章甫。备细将不见主翁,只得回家,说了一遍。又说永侯因宁王扳招协谋造反,已扭解在京师去了。那娘子听了又惊又喜。青童又说:“宗师老爷已发科考牌,本县相公个个都去应试,官人不可在此耽搁。”那姑娘听得说,也劝他去考,只是巫娘不则声。 章甫寻思了一会,走进房内。那巫娘也进来和章甫一同坐着。巫娘开言:“官人,方才青童说考期已届,你何不作速去应试。倘得就第,我和你终身受用不尽。”章甫道:“此句话是未可必的。我也曾两番应试,未曾一第,那料得这般稳实。”巫娘道:“功名是终身大事,不可错过。”章甫笑道:“自古云:恩爱重于功名,我此去应考,倘取了一名科举,就要往南京入场,却不有好些日头耽搁。教你独自个住在乡中,早晚没人陪伴,我实是放心不下。不去,不去!”巫娘又道:“当时蔡伯喈两月夫妻,也要生擦擦的别了去应试。我和你比他,却不多了几个月了。”口虽如此硬说,心上实软怯怯的不乐。不觉将袖梢儿浥着泪痕。霎时那姑娘也踱进房来,抵死的劝他去考。又向章甫道:“你不要记挂大娘,有我在此,早晚相伴。你一心去做文章,中了科甲,耀祖荣宗,封妻荫子,不是等闲的光景。”只见那青童又来聒絮,娘子也再口硬着口相劝,章甫只得应允。姑娘即就命人去打点路菜、叫船了。娘子也即转身,在房中收抬衣裳铺盖,并琴剑书箱,交付青童。少顷,姑娘摆下几碗菜,暖一壶酒,为章甫侄儿送行。三人坐了一会,姑娘说些顺流话儿。不一霎船已来了,青童也吃了些酒饭,搬行李下船。 章甫起身别了姑娘,那娘子扯章甫到房门前说道:“官人路上客边,须要小心。你如此高才,自然进步。只是不要忘了,那日打鸟的事情。”章甫道:“有誓在先,断不相负。”又向娘子温存了半晌,说几句贴心的话儿:“但愿我此去不中,便好回来和你快活。”娘子拭泪,章甫也蹙着眉。姑娘来送下船,也暗暗落了几点眼泪。正是: 恩爱难分首,离情满渡船。 日斜郎影没,一步一回看。 当下章甫别来,却心分两处:一心思想巫娘,一心思赴应试。在这船中,乱昏昏过了几日。也不回到家下,竟到学院按临府中。却值正考溧阳本学,就去赴试。出案之日,已取了一等。耽迟几日,竟到南京入闱。列位哥,你道章甫前番在南京,做出这一桩事情,虽不大露,还不该到这旧下处歇宿便好。可奈这个青童是个下次的人,那有针线不知。这歇家胡凹鼻是个京师有名的大光棍,专拿鹅头走空,促眉害物,斩限杀人。青童倚着是个旧主人家,托得情熟。一日,这凹鼻与青童闲坐着,叫家里做下几碗菜,斟下数巡酒,与青童一言一语,偶问起你毕竟在那里寻见你那官人。青童道:“说来好笑。”一五一十,竟将章甫打鸟撞着巫娘,同逃至湖州某处躲避事情,从头说与。那光棍就心头一突,自想到:“造化,造化,坐在家里,平白地掉下一主子大钱。不要慌,那奚冠不中,不消说要吃我老胡一大钟酸酒,便中了,我也要撮他一个俏儿。”是时两人散了不提。 那章甫三场事毕,过不得几日揭榜,奚冠已中在一十三名,报子迭迭往下处来报,章甫喜不自胜。赴宴回来,一面写书,差青童往湖州姑娘处,报娘子的喜。谁知这个光棍凹鼻,早已打点船只人手,在水西门外俟候。青童领了家书,别了主人,也到水西门埠头觅船。那凹鼻却在船内相唤:“大叔,到我们船里来吃钟酒。”青童见是主人家叫他,歇下行李,竞到船里相见。凹鼻道:“大叔,你到湖州去,不要叫船了。我们也要到湖州干办事情,不若搭我们船去,更觉有兴。”青童即忙拿了行李,就在凹鼻船那里同去。行至半路,凹鼻向青童道:“我们到湖州做一桩生意,你若入我们的河港,便作成你赚几个银子。”遂飒琅响,抽出刀来样着:“你若作怪,叫你刀下见血。”那青童惊得个眼白口开道:“既上了阿爹的船,自然依阿爹指挥,不知要做甚么生意?”凹鼻道:“就是你前日对我说的那个巫姬,他是侯府的姬妾,你家主人拐他逃走。如今我和你只说官人中了,要接他南京去。他见你同去,自然不疑。我们摇他到扬州地方,卖与乐户,却不有一二十个银子。我与伙计得了些,分些与你。我教会你,你若见了主人时节,只说不知甚的人接了去,已不在湖州了。若是主人要难为你,你就来我家里一处住,说出拐侯府的事来,怕做甚么!”那青童到也滑俐,心内不然,口里答应到:“好,好,好!”正是: 胆大黑心,白昼横行。 天理二字,日后分明。 却说这凹鼻凶贼,要撮这个俏儿。这俏儿到也撮得,其如头上有天。况那奚章甫是个中科甲的人,夺他的造化不过。却好奚章甫拉了几个同年,送大座师到扬州。一则要在江都县小座师处打个抽丰,二则他先要为娘子访问他父弟的下落。故在扬州耽搁几日。 却说这凹鼻凶贼,押了青童竟到湖州北门外,蔡家兜林家,拿了一张红纸上岸,进林家报喜。押了青童对他的姑娘和娘子说:“官人已中了第十三名,在南京寓所,特着小人来接娘娘去。”那姑娘听了,十分欢喜,娘子也百般快活。向青童道:“官人如何没有书来。”青童回道:“实有一封书,小人来得性急,竟忘记在寓所了。要回去取,争奈船已开了一日。同来接的人说道:‘接娘娘须要讨个顺海,不要打个到回头。’故此不曾取得。”巫姬听来有理,便不精细根究。林家一面打点酒饭,犒劳来人。凹鼻只是押着青童,催促娘娘下船。林姑娘道:“侄儿既中了,来接大娘,自然要去。我也不好留你。我这里打发一个妇人,伏侍大娘去便是。”凹鼻又押着青童来催。林姑娘已差了一妇人,同巫姬下船。巫姬要拜谢,姑婆断不肯受。两边都欢欢喜喜的别了。 这凹鼻凶贼见下了船,打个暗号,即刻便驾起双橹四桨,箭也似摇将起来。娘子和那妇人在船里三两日,巴不得要到南京。凹鼻只是押着青童不许他开言。他只是齁齁的在船头上打盹。只见船出了镇江口子,一直竟冲过江到了瓜州。 这娘子在船中观看,就问到:“南京去是沿江直上的,如何到往瓜州来?”那凹鼻就答应道:“相公官人不在南京,乃在扬州,如今载娘娘到扬州去。”那娘子忙问青童,连叫两声,这个奴才只做睡着,不肯答应。凹鼻有几个同党的凶人,在后艄调嘴儿胡答应。那娘子已知是古怪事了。到此地位,慌也没干,且到了扬州,看他怎么样摆布我。到是那个随来的妇人,慌得寒虱不过。 渐渐的到了扬州,不泊在马头,竟到那三牌坊僻静的去处住下。凹鼻唤伙计看着青童,他自上岸去兜乐户。青童捉得个空儿,悄悄的对娘娘说:“小人该死,该死!方才这个上岸的,叫做胡凹鼻,是官人寓所的主人家。谁知他下起歹心,要拐娘娘到扬州,卖与乐户。一路押着小人,不准转款,是以不好对娘娘说得。若是泄了机关,我小人一死不足惜,怎的害得娘娘。故小人将计就计,随他来此。识认了娘娘的下落,即便去报知官人迎接娘娘,兼报这个大仇。官人实中了一十三名,书有一封,不是接娘娘去的。因他押着我,我不好递出。”言毕,即在衣缝里,取出书来,递与娘娘。 娘子看了,这书是真的。只是这个凶徒如此胡为,却怎么处?正慌悸踌蹰间,只见岸上一班衣冠人走着,其间一个却象章甫。这巫娘眼快,疾忙叫青童上岸去看,果是官人。青童就叫:“官人不好了!我们着了强盗,连娘娘也在这里。”章甫吃了一个大惊道:“在那里?”青童指道:“在这船上。”那巫娘听果是章甫,进三步做一步走到岸上。那两个同伙人,见妇人上岸,便来拦阻。被青童尽力一把揪住了头发,将拳在那个人的背梁脊骨上如雨点的乱打。那巫娘见了章甫,一把扯住哭道:“官人,快些救我,报此大仇!” 章甫道:“娘子不要慌,慢慢的且说原由。”那班同年,也惊得呆了,都立做一堆。巫娘遂细细的,将歹贼头由,告诉一遍。章甫听了道:“有这样大胆的贼!”唤青童扭住这贼,不要放走了!转身就对同年说:“年兄们,都要为小弟出一番力。”指巫娘道:“此边就是寒荆。”众同年都来相见了年嫂。章甫遂将贼由告诉。众同年大怒道:“有这样事!”即叫家人去锁住了船只。谁知天理就在眼前,那个凶贼胡凹鼻已兜了几个乐户,却好的来到船边。被青童看见,指道:“这个就是胡凹鼻l”那时人多,都上前一把拿住。那几个乐户,看见势头不好,都一溜风了。 拿住胡凹鼻,那凹鼻也不提防。打眼一看,见奚冠举人,又见巫娘立在他身旁。向章甫道:“相公官人,娘娘在此作证,我曾说送娘娘到扬州见官人否?”章甫大怒道:“歹贼!还要胡讲!”众年兄向章甫道:“且喜这班神棍一个个都捉住在此。路次不便,且唤乘轿来,抬年嫂到寓所住下。我们商量,寻个风利的衙门,锻死这班神棍。”章甫道:“年兄说得是。”随即唤两乘轿儿,抬了巫娘和那随来的妇人,到下处去。一班光棍和船只遂叫地方协同送官。 却说永懿侯在北京刑部牢中,烂用钱钞,别的协谋都处死,独他未决。只要有一个官儿出来保奏一本,方好问减。京中虽有几个相知,也都怕事,不敢出头。其时章甫在扬州遇见娘子,已将胡凹鼻一班神棍、送到刘理刑手里。那理刑素著廉明,又恨是拐骗良家妇女,双夹棍,五十毛板,交监禁保,个个拖牢。章甫又寻觅娘子的父弟相会。为此二事,在扬州耽阁数月,也不归家,即同娘子上京会试。 一路里同行同坐,两情如醉如痴。招商店常做洞房,骡轿里时为卧榻。 看不尽的晓雾笼花,玩不尽的晚烟漾月。娇娇怯怯,做个马上琵琶;止止行行,像似路头蝴蝶。 穿了些柳城桃塞,渡了些鸦市鸡关。 章甫和娘子已到了北京,觅了一所洁净的房儿寓下。却是会场时节,章甫劳劳的过了三番。停迟几日,出榜来已登进士。传胪之际,乃是鼎甲。二人欢不自胜,章甫即修喜报一封。伴书二十四两,另外又付散碎盘缠二十余两,叫青童竟到湖州,迎接恩姑,到京相会。巫姬额外人事,姑绒潞绸,附书致意不尽。 但巫姬只是叫章甫打听永侯下落。章甫细察,尚在狱中,到有些生气,只是要个官儿出来保奏便好。回来对娘子说了,那巫姬便道:“官人,多承你不弃陋质,百般爱我。你可思不曾种花,何因结果;不从渔父,怎见奇波么?”章甫应道:“正是。初则恨我那弓儿,后乃亏煞这鸟儿,得和你成其夫妇,下官办岂敢有忘?”巫娘道:“为丛驱雀,为渊驱鱼,那个鹯獭虽痴,若是到那死亡之际,官人你可也怜悯他么?”章甫道:“鹯獭虽痴,实可怜悯。”巫姬笑一笑道:“那个永侯便是鹯獭了。”章甫解悟:“明日即出本保奏永侯便了。”当晚点了一枝巨烛,草下奏章: 五更三点入鹓行,象简绯袍拜玉皇。 只为恩从怨里结,至公廷上表私肠。 章甫这一本,专保奏永懿侯事: 翰林院编修国史臣奚冠谨奏,奏为仇反噬,伏乞宸断事。臣冠一介寒士,甫荷国恩,与永懿侯俞楠素无根 柢。计臣在野时,游学南都,适楠遭宁贼噬扳被逮。目击合郡士民,无不为楠涕泣。盖宁贼叛萌方炽,以 南京旧都兵饷所萃,嘱其腹贼吓压俞楠从中袖手从事。楠以太祖在天威灵,不可欺妄,更颂皇上覆冒大 德,不可希冀。楠执春秋大义,乱臣贼子人人得诛,愤将说贼正刑,宁贼自此仇痛衔骨。幸果仗太祖威灵 皇上大德,一鼓就擒,理宜殄灭。宁贼受刑,供扳余孽,罗织俞楠在案,以忠作叛。及楠抵对党贼实迹, 皆属扑风捉影。是以公论在世,直道由人。臣闻已有士民数千,伏阙鸣冤,岂楠侥幸之可致也。今满朝臣 子无一人出言者,皆畏首畏尾,各保身家。然身家一保,则国事属之何人?致使天下后世以堂堂照胆之公 庭,陷一冒昧不明之忠士。但恐直史在后,美玉微搛,臣所以扼腕而三叹也。臣与俞楠素无一面,今矢口 进言,不避斧铖,亦是公论直道之鸣。伏恳皇上鉴臣无私,鉴楠无过,庶使效忠者,无不人人自奋,而邦 国永宁,万寿遐祝,何有极也。臣无任激口悚惶,引领雀俟。谨奏。 过本达上天听,已票得极好: 永懿侯俞楠愚憨不暗口口,已洞瞩非协谋,着刑部与保。 刑部奉了旨意,即时释放永侯。永侯出来晓得新科榜眼奚冠保奏他,死心感激,还不知是甚来由。他即备礼仪,持名帖,到章甫下处拜谢。章甫出来相见,分宾主坐定。永侯道:“学生平昔无尺寸之效,何意蒙老先生孑身保奏。真万死一生,恩如父母,断当衔结以报。”章甫道:“学生受老先生大恩,保奏一节,尚未云报。”永侯听了,呆想半晌道:“学生并未有尺寸之效。”章甫遂道:“当初老先生在金陵时,所畜丽鸟一时飞出墙外。学生不知,偶有弹弓在手,应弦打死。后见贵姬巫娘投江,学生偶在江边遇着,捞救询知情由,乃为此鸟,其时恐老先生督责,只得载归家下,已成婚配。今得侥幸在京,细访老先生下落,故特出身保奏,等报大恩于万一。”永侯讶然道:“原来如此。学生只道小姬投江死了,于今尚在,又得上配,真学生之愿也。”章甫笑道:“现在敝寓。”其时巫娘已在帘后视觑,听得说了,即忙出来拜见永侯。永侯随即扶起,转揖谢巫娘道:“若非足下得生,我也自分必死。”巫娘道:“贱妾有罪,幸侯主恕我。”永侯笑道:“前话不必提了。此后我与奚老先生是生死之交,不要说一个巫姬,就是十个巫姬也相赠了。”当下章甫命摆过筵席,款待永侯,欢乐不尽。有诗为证,诗曰: 鸟儿头敌弹弓媒,锦上添花做一堆。 若个因缘希罕话,日长无事且敲推。 [book_title]第四回 六月雪英年失智 齐云塔高衲成孤 富贵如朝露,交游似聚沙。 不如竹窗里,对卷自趺跏。 静虑同聆偈,清神旋煮茶。 惟忧鸡晓唱,尘里事如麻。 人生在世,第一件俗气,是分得尔我太清。这个原故,不是道理悟得透彻,世情看得到底,怎能够在美满的境界,领会个中未必单单是我。我今更有个譬如:当时堕地,只得一点儿,腌腌臜臜,软骨皱皮,后来一件一件涂饰上去,连本来的爷老子都不认得了。且要寻个碗大的蜡烛照照后头,毕竟造到一分一厘,都落自己兜肚里边,别人瞧得一眼,也恐财帛瘦损了的一般。那知到笃底头,由你生平绕着绣锦般的事业,也只得撒个双手,连声儿唉唉罢了。故此劝世上列位,人我两字,略略放松,也尽使得。正是: 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提醒梦中人。 却说福建汀州府武平县,元朝有个征聘处士,姓甘名和,号受庵。他姑夫叫做哈刺必,是枢密院掌事;表舅孩猛打思,是兵部管堂;嫡亲侄婿嚣栋,是御案通书。以此老甘得个美缺,选了临清知州。那些上司,晓得他脚力牢壮,任他胡乱的生发,哼哼腾腾,做了七年。东昌府、丘县、馆陶县、夏津县、莘县,是处出缺,上司便做鹅酒送他。他团圝圈都署印转了,却不知他那里靠这些儿。他蹲在这南北往来紧要埠头,又倚着这几个至亲线索,那钻刺官员,如搬雪填井一般。以此七年迁调,他就知足,燥皮回家。 有福方知足,知足方不辱。 却说受庵先已有子,已三十五岁,名唤甘儒,字伯义,媳妇龚氏。那伯义倚着个金带父亲,现任公子,四辈都是官趷路儿,好不放肆。倒亏妻子龚氏时常扫他:“你不识一丁,不知羞耻。”那受庵挈了宦赀,同妻林氏阔绰回来,一到家里人稳财稳了,未免快活得紧,两个还魂骚发起来,又呆出一个儿子。其年老儿五十五,婆儿五十一。那受庵掐指一算道:“这小儿子叫做百零官罢。”那甘儒蠢才就没人伦说道:“两个老人家没些正经,甚么天光,簇新养起儿子来。”龚氏听了,把甘儒一个噀吐道:“有你这骨肉无情初世为人的死胚!譬如在先,再多几个兄弟,难道你掐杀了他不成?”不料这呆话,吹到林氏耳里,道:“一瓜一蒂的弟兄,还要望你照管。谁知你欺心得紧,说出这等话来。”郁郁不平,不上数月尚飨了。 受庵即唤甘儒并媳妇龚氏道:“我年老断弦,拿定主意不再娶了。所以然者,是我不欲汝辈事晚母也。今我将所有二股平分,百零年小,其物俱托尔收,俟其长成,一一交还。”当请族中眼同分析,田地房产之外,黄白宝贝,缎匹玩器,不下十万,一一查盘,叫甘儒领去。分拨已毕,个个伸伸舌头道:“这个老柴根,一任知州刮这许多,也不知临清地皮掘深几尺?”不料甘儒黑心,见了这些东西不能独得,遂乱话得没样道:“这个百零未必是我嫡亲兄弟,不知受享得成,受享不成。”那老儿没了婆儿,寂寞不过,兼之甘儒蠢货,不体父母意思,只恨多了兄弟,一句又咒他不杀。受庵看在眼里,暗暗叫屈。媳妇也怪丈夫不良,在阿公小叔面上,竭孝尽恭。受庵日复一日,毕竟也被甘儒憋气死了。殡殓营葬,也费五百余金,只要开些夹帐,以为后日欺心章本。看官,这个甘儒是个极没天理的了,却有一件极有天理的事:一个字也不认得,他厘毫丝忽,必要龚氏上帐。 龚氏便留心道:“我偌大年纪,尚没个儿花、女花,分内赀财,未知若何?何苦在佛面上刮金。”以此帐目不敢多开一厘。连甘儒左右不识一字,写着帐时,只叫用去一两公公道道加上两倍。那百零看看大了,甘儒替他婚娶,费得数百,又打一盘虚开肚帐。怎奈妻子不肯一路,从实记着。及至接拢亲族,分拨家私,看了这些东西,要分一半去了,眼泪巴巴,肉割的一般不舍。旁人看来,只象不忍分析的光景。及到论量婚丧两节,摊手跌脚,用过多少多少,现有帐簿可算。龚氏将帐簿送出,大家看了,哈哈一笑道:“亲笔所载,一千余两而已。”甘儒晓得妻子不是心腹,弄个没趣,支吾道:“我笔头懒惰,失上的多了。”看官,你看这几个字儿,弄得甘儒一场乌羞,若把他一笔滔天,不知将人怎生欺侮,这却不是一件极有天理的事么?到是百零见嫂十分正气,事之如母,终身不忘。甘儒直到五十五岁,生个儿子,次年身殁。又是百零竭力照护,以报嫂德。看将起来,最难得者兄弟,正未必然。叫做: 但识孔方兄,何必同胞弟。 贤哉秉笔人,白丁徒算计。 予尝见铜钱眼里叠床铺的,事不凄趣起来,再没个替他讨饶。反提起生平怎么刻薄,钱财怎么上紧,一旦等他有事,大家落得趁脚敲打死虎。偏生十分忠信待人的,事到极奇极险处,神仙也难措手,到有几个没要紧,非亲非戚的旁流外教,眉也不皱,事情井井的停当了。总之,看我不重,看人不轻,一副水到渠成的肚肠,天理人心也肯多帮衬他几分。正是: 一生都是命安排,若个聪明若个呆。 聪明当吃天公弄,始知呆人倒假乖。 话说四川龙安府崆峒山,有一座安龙寺。因元兵驻扎,草场失火,回禄过了。寺基大有百亩,在先有个江西地师,曾将此寺题破,说沙散龙贪秀气,不结得寺,东山腰造一座四十九丈镇神宝塔,把龙身七寸紧紧款住,这寺便永久吉样了。几个有志僧徒,正要结缘领募,却遭祝融煽虐,这些禅士,陆续散了。只有一个自幼出家的长老,是云南罗次人氏,名唤普竺,号云巢。看这寺金碧无常,嵯峨忽尽,道心一发坚决。对着那些半立半坐烧出相的伽蓝老爷,熏不过的韦驮尊者,立下誓来:先造宝塔,次第造殿。塔名齐云,这塔工费浩繁,自不必说。那匠头说:“塔在山上,却要七颗定风珠,层心作镇。”云巢道:“我曾闻得云南卞府夫人,到寺来进香,他挂一串猫儿眼数珠,都是定风珠做着间子,但这样宝贝,生在卞府内眷手中,怎能够化他出世?”正是: 骊龙犹易探,掌内怎生求? 那云巢长老随在寺基架起一斗草庵,旦暮焚修。他天分空灵,虽然是个浮屠,正乙明威之诀,都到手了。因他自惜智慧,不肯逞弄,以此稳坐崆峒山里。那山,幻邃凌空,洞回溪曲,人迹全疏。只有一个本府江油县县丞,是脱洒任达的,常到庵里盘桓白话。那县丞姓左名嘉,号孟山,年过六十,是贡生出身,浙江湖州府乌程县人。住在二十八圩三仙港上。选到这个地方,携妻陆氏、家人义能,家中有子有业,只因草芥前程,不惮千里。孟山算道:“二尹滋味有限,只可做个因头,寄兴山水。”以此留下儿媳,守着家缘: 既伤千里目,还断去乡魂? 却说孟山为人坦易真率,耽慕清修,一到任来,民安吏妥。除却自己难辞的公务,略略空闲,便带些米菜钻到山里与云巢清谈枯坐。云巢有时出山,他到替他住庵焚扫。常对着义能道:“云师大意力沉,果保得定是菩萨金刚。我替你辞乡别井,远在客途,这样古朴宁耐的人,缓急可恃。不要看他是个黄烂斋胚,独拄门的自了汉子。”义能覆道:“看他对付老爷,和盘托出。没半点儿生人气。”两个主仆一递一句,都是心事角落头的说话。不料在任未久,陆氏梦一颗有光尺许的明星投入怀中。陆氏惊醒,生下一个孩儿,且是眉长目秀,耳大声清。不知怎么一生下来,刑父克母。随着东西到手,弄得马败兵消。原来是颗彗星夺舍投凡,这是后话,且按一边。 陆氏因大儿子不在,正苦寂寞。生出这个小公子,好不欢喜。乳名唤做忘怀,他取夫妻得此,消遣目前之意。古人说得好:“丈夫怜少子”,连孟山也颇娱乐。不知怎的,忽一日耽忧起来。想到年暮子娇,家乡辽阔。又没个离任消息,倘有些儿美中不足,托靠着谁?正是: 日与骨肉远,渐与僮仆亲。 若说出路好,便是福轻人。 一日,孟山抱着忘怀,对着义能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道:“早知不到这里,省了许多干系。”义能噙着泪珠低头拭干了道:“老爷奶奶好不康健,落得且自宽怀,靠天地转得附近南缺,大官人也好时常来往。”孟山听了,越发凄然。想道:“别了大儿二年,讨不得一些实信。今又从新穿着这个湿布衫,好不耐烦。”列位看官,大凡事体不提破,只管毛胆大,混帐得去。不知怎么一经说破,左思右想,便有许多不妥当的所在。正忧想间,门上报道:“云师太来候。”孟山请见,将与义能所虑一一抵掌。那云巢道:“居士度量清廓,今夕却多婆气。我们和尚,云海为家,烟霞作侣。说道释氏兼爱,毕竟诳义哄人。若是真实肝胆中人,伦理做得的事,便一口气应承,也不为分外兜揽。”孟山听见云巢说得爽利,哈哈大笑道:“方外亲人,天涯知已,某死且不朽。”一面分付抱公子来见师太。只见夫人抱着忘怀站在屏风背后,孟山自抱出来在手,顿首、顿首的不歇。把他年月日时细细道明说:“此子远生异地,小弟身子狼狈,恐卒有不讳,看他不成,送与老师做个行脚。”说罢,即命垂帘,请夫人自内裣衽。云巢回礼说道:“贫僧宝塔之愿才方起头,居士前程远大,正要仰借荣扬,成此宏果。”说罢云巢进山去了。 那孟山自生忘怀之后,积疑积虑,竟成怔忡症候。幸而在任二年,堂上朝觐,他署印六月,囊中约有二千余金。一晚,对陆氏道:“前日云巢访我,我命你母子稽首,他也领会的了。我只望身子健朗,今有增不减,与其途中有事,不若安心在此。”说到此已哽咽不成话了。陆氏道:“相公且宽怀将息介儿,出角告病文书,回去了罢。”孟山道:“不是这等说,告病是了,而去却不便。”陆氏便泪下道:“终不然怎么处?”孟山道:“我主意已定,你遵而守之,则薄薄宦资,茕茕骨肉,倒都有个还乡日子。若不这般,事难逆料。去请云巢到来,与他长算。”正是: 非干前定数,半点不由人。 却说孟山请了云巢到衙里来,设桌素斋,定他上席。孟山和妻子端端四拜,又抱过孩子,也学大人起兴,长老一一回礼。遂两手捧过公子,仔细一看,朗朗道:“奇哉!顶有异筋,脚有奇骨,前日推他八字,俱是以克为生。此子生平,非常之祸福他能承载,天下之财帛他能聚散。明日居士自然荣耀而归。贫僧僭取一名,单名环,字赐南。”孟山道:“多谢老师期望了。弟今屈过,更有话说。弟感怔忡,多应不济。所生獾孤,不欲令回。些许吏赀,恳师收去。视此子成立,付其挟归。中或夭折,便助和尚数片瓦儿,遮盖塔廊罢了。”即叫义能掇出两个安东箱,交与长老。那长老且是向天闭了眼睛,半晌覆道:“居士衷曲,贫僧领得。但收此阿堵,莫必要贫僧纳券否?”孟山大悟道:“弟有数字,乞师收执。”书着: 浙中湖州乌程左嘉,客仕于蜀。有子环,时方襁褓,嘉将吏余二千两,托安龙寺道友云巢收去。 子肖与之归乡,不肖与之度日,天则舍助建塔。 此凭。 左嘉押 写罢递与长老。长老取个封筒,封筒口上,倒是四个名氏封识: 左嘉 同妻陆氏 仆义能 收执银两文券僧普竺 云巢收藏了道:“此物依愚僧之计,不用箱子,分作二处,口将布匹卷紧。乘着此时黄昏,正好进山。”扎束停当,各揭一捆,辞了到庵。云巢将自己打坐蒲团拽开,下是磨砖铺砌。叫义能相帮,掘起四块。扒深尺许一潭,将银挤下。上仍掩沙,依先砖头鞔好,泯然无迹。拽过蒲团,和尚就打坐定息了。正是: 季布无一诺,侯赢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黄金何足言。 看官,你看干净二千银子,到托与一个萍迹相逢,却又是个半间草披里,打坐过日子的和尚。更可笑银子已在他手,反写一纸付券与他。依我过虑起来,不要说和尚要赖此银,就儿子大来,将甚凭据去取?这样所为,岂不是人己色相都化了。若据孟山这样看来,又象是在身边不稳,交付与人更稳当如自己哩。叫做: 金逢火炼方知色,人若财交更见心。 却说忘怀已跨三岁,乖觉得没的不晓。只是孟山病势沉重,人事渐迷。分付陆氏,向日主意,遵而守之,不可妄动。说罢,阎宅奉请去了。陆氏放声大哭,忘怀也哭个不歇。幸得陆氏先有主意,后事预备,死得不消忙乱: 洛阳花,粱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时来也? 普天乐 上司府县,倒有助丧。县公怜他客亡子幼,赙赠百金,陆氏做主,看经念佛,不敢从奢,将柩权厝安龙寺侧,不提。 却说陆氏出了官衙,租赁民房作寓。忙忙过了数月,不斯七情感伤,染成弱症。夫死儿孤,百般煎染。嘱付义能道:“小官倘得成人,扶我二柩归家,便是你的德义。若小官有个长短,凭你情愿如何罢了!”说得痛不成声,奄奄气息儿又完事了。忘怀哭得跌脚捶胸,衙门旧役,都来效劳,不知陪了多少眼泪。恰好云巢师太到来,义能禀道:“奶奶不幸,虚文一概从简。只棺木是要紧的,明日千山万水,搬丧回去。若有些差误,家中大官人就责备我了。老爷的事好推奶奶,奶奶的事却推不到小公子身上。”云巢道:“有理,你量该是如何,速速去办。”说罢,抚着左环,无限的感伤一回,进山去了。义能寻个邻媪,窝盘公子。忙忙备办,就权厝孟山柩侧。云巢作吊,十分惨伤,无泪的大哭道:“孟山居士,你儿子弱小,放出主意来,扶祐他些,你可也不作他乡之鬼了。”遂叫义能到庵道:“这事大是仗你,我目下要出去募缘,我与你搬些石块、和些泥土,就在打坐砖上,砌他一个石座,将烧旧韦驮,供在高处。”义能道:“稳当无迹。”那和尚就收拾禅褡,募缘去了。 义能回家,留了邻媪照管公子。他思量去世的虽然留得东西,还有日子正长。他遂置副豆腐家伙,磨刮起来。他做的湖州石膏豆腐,落锅一汪水的。起初人还来买,看看鬼也没个往来。义能道不过是个存耐因头,不在话下。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却说那左环六岁上学,先生是本府石泉学廪生,叫做韩广,号微之。喜这孩子聪明天纵,一目不忘。且晓得他父母来历,是个真正孤哀,分外怜惜。只有一桩奇事,先生这馆,在先热热闹闹,有十来多个。自从左环进门,这十来个学生,也有忽然死的,也有生病不歇,挣扎不起的,也有爹死娘亡,没力量来读的,弄得跳纤纤,只得左环一枚了。那微之是有意思的秀才,也不在心上。免不得暗想道:“如何收了这个左环,学生们不上数日,一伙儿都来不成了?难道他克父克母,连同学学生都刑克得着么?”还有好笑处,极闹热好耍子的所在,那左环挨去看看,人都不知不觉零零落落的散了。县中人认得他是左二衙的公子,屡试屡验,有此奇处,取笑叫他“六月雪”。他自小儿,行这一派透骨冷、一扫光的运气。却说今日明日,明日今日,左环忽已十三岁了。他经书已完,行文通透。就看得天公箬帽大,在磨子侧边做个书房起来。咿咿唔唔,引得买豆腐的,个个笑得嘴坍,他只不理。读罢,他忽呆呆着想,向义能根究道:“这豆腐生意,是我爹娘祖业么?”义能道:“去世的是老爷、奶奶。”左环便道:“可知我爹娘在此做官,怎没宦囊遗下?”将几句义能欺主的话去拿捏他。义能垂泪道:“老爷奶奶,接连结果,年把县丞,有多大光景。别的不晓,只等云巢师太回来,他尽知的。”光阴似箭,左环已十六七岁,相貌魁梧,伟然丈夫了。 那韩先生中了解元,左环去恭候。性儿不喜修饰,十月寒天,穿着青绢单袍,肩上一个碗大鼠伤,露出里衣。韩先生见了,心下恻然道:“怎么清到这般。”踅身进去,向女儿讨件冬衣送他,是鹦哥绿纻丝夹道袍,却已掇肩补尾的了。替左环披了道:“贤契勿嫌是我故服。”左环珍重谢别。原来老韩断弦,女儿四岁,一向养在外家,已十四岁了。因老韩要带他会试,接在家中。女儿问道:“来者何人,赠此旧服?”老韩道:“就是那个左环学生。”正是: 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 那左环才晓得穿着破衣,他将爹娘遗下箱笼,启将开来,意要取衣。见有银子,他连衣不取,只拣是银子理起,约有百金。也没一分留下,都缩在袖里,箱笼也不盖,一阵风去了。义能垂着泪道:“自从奶奶去世,箱上灰尘也不敢拂去,恐人议我瞒着小主,擅动他的东西。今日禁他不住,吾尽吾心罢了。”依旧好好锁着。 那左环携了百金,雇匹生口,一迳跑到府里。向古书店中,一总买了三十多两。拴在生口上,取路回来。蓦见一座大酒楼,甚是富丽,刚面涪江,临着: 风拂烟笼锦绣妆,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羁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梦乡。 左环正在饥渴,滚鞍下来。只见那五间酒楼,何止数十客座,结队成群,歌呼浮白。左环打个独座,不曾坐定,遂叫掌鞭驮起书来,旁若无人的“诗云子曰”起来。众人起初笑他,偶然作景。后来见他颠头播脑,一楼酒客算帐起身,走得一空。只他一座,读一阵,吃一阵,直饮到晚。掌鞭说道:“回去不迭了。”左环道:“就在此处歇了罢。”当时展开银袱,取五两一锭与店主人说:“你这楼有趣,山裹江朝。酒食又便,我欲多住数日。你先收此银,后与总算。”主人乐极,笑眯眯道:“相公打长主顾,加三奉让,小可叫做贾翠泉。”左环又取五钱银子与掌鞭,叫他先回,捎一口信与义能,说我在此读书,如安龙寺师太回庵,即来寻我。 掌鞭依言回覆。义能正心焦他,听得如此,他倒好笑,大酒楼上读书已是奇了,又一心记挂云巢师太,那知小官家生性变得没样古怪了。谁知左环蹲在酒楼上,读得发猛,个个晓得酒楼上,新来一个叫街学士,别个要吃杯幽静酒儿,替他沸反的搅臭,弄得个鬼也没得上门。 原来这座酒楼是个公所,有名的涪江楼。见得酒肴齐整,都是浮脚生,趁时赶市,连家小也没有的。那翠泉自留左环,三日不发利市,急将起来。想道:“不知那里来这雏儿,前日银袱里尚有一主东西,今晚弄他一弄,大家散伙罢。”先将铜锡器皿运去,到晚搬上酒肴,翠泉自来陪饮道:“相公读书辛苦,多用几杯。”左环问道:“如何这三四日不象初时热闹,寂静得就似深山?”翠泉巧言覆道:“因相公在此读书,是有人来都引他到后边轩内,低低雅雅的行酒。”左环昏头,只道真个,作谢道:“妙人知趣。”翠泉腼腼腆腆的,灌得左环烂醉,早早把那话儿看清。左环和衣跌倒,鼾声如雷。翠泉取了此物,逃之夭夭了。看官们,那贾翠泉衣食饭碗,都在这涪江楼上,岂是情愿做此歹人?初见进门,一锭纹银开手,也图留他读书,与饮酒的不碍。不知那酒楼上,大凡有了几个书呆,别的酒客当不得他尖酸谑浪、皮里春秋,就都坐不久了。况单单一个,大呼喊叫,读个不歇,一边吃酒,你道可厌不厌。贾翠泉计出无奈而已。正叫做: 人急造反,狗急跳墙。 次日天明,左环宿醒未解,躺在凳上,向着楼下大叫:“店主哥,快些做碗酸辣来。”连叫不应,道:“如何今日下面也如鬼出一般?”只得探落楼来,却是空屋了。知是堕计,复身上楼,别项都在,只银袱不见了。左环叹息道:“天下有这样小人,好好对我说,要我这些银子,焉知我肯不肯,就这等不冠冕起来。只是丢我单身,这些书籍一个拖他不动,如何是了。”正在那里拴捆设法,只见义能在酒楼下面高叫。左环听得有人,下楼来看。义能告道:“一来云师太回庵,二来这闹热酒楼,岂是读书之所。”左环笑道:“到忒幽静了些。”义能上楼收拾,见果有许多书,毕竟要雇牲口。左环道:“银子分文没了。”把买书上店,昨日被盗之事说了一遍,反埋怨义能道:“既是云师太回庵,早来接我一日儿,就没这节厌事。”义能又气又笑,只得出门,寻个牲口,装上书籍,一齐回去。 那左环也不到家,抄路往崆峒山去,向云巢就拜。云巢忙忙回礼道:“何方相公,老僧罪浮得紧了。”左环道:“云师太,怎便忘却孤哀子左环了?”那云巢定睛一看道:“原来是赐南公子,一别十年,这般峥嵘也!”左环道:‘不肖罪孽,考妣继逝。幸吾亡父,邂逅老师,必有素托,愿受遗云。”那云巢只合着眼儿,微微含笑,想道:“只得初次从权,打个诳语罢。”——“老僧着脚山门,常与令先公清茶对坐,除却这些,也再没有往还了。”左环听得,倒也一呆。暗道:“这个老奴,说着就是云巢尽知,他知些甚么来?”掇转身,走到爹娘材边拜了,一迳回来。 那义能不见公子在家,恐他到庵里冒冒失失,言语差讹。折身入山,叫声:“师太,义能在此。”不等云巢开口,将别后如此这般,目下又这般如此,细述一遍。云巢道:“尚早,尚早。这样事还有几件才老成哩!待他再来,老僧有处。”义能也向材边磕头去了。叫做: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那左环走到家中,不见义能,气烘烘扯本书来消闷。想道:“父亲是个贡生,怎没一点手泽,终不然是不识字的?且闻家中还有哥哥,怎么二十年来放心得过,再不来探探?几时我得回去,访个下落也好,只是没有盘缠。”遂将前日几个箱子,从新开来。把衣服铜锡,值得钱数的东西,尽行搬出。也不打个肚帐,匆匆的叠做三担。婆子问公子道:“甚么主意?”覆道:“双亲客死他乡,卖做路费,寻亲人来搬丧。”竟往外边,寻了三个大汉,叫他挑到府里,脚钱二两。那三个贼精,原来专做一伙,偷舱剪剥。见左环嫩相,就打了暗号,腾腾沓沓,尽着耽搁,进城不及,只得在饭店歇脚,耸他在湾兜客铺里。左环道:“发货进房来。”三个道:“我们一人管一担,就在上面打盹,到不牢靠似你?况且脚钱不曾见你红的白的,干系还在我们。”左环道:“这样罢了。”那三个在间房里,讨个亮儿,只拣成匹棉绸、新鲜衣服、铜炉锡壶,银镶杯筋,各担抽分,面上照他手迹叠好。次日,左环分付要到府桥市上,一程到了。拔出戥子,要称脚钱。那知左环冒失鬼,只得数钱银子,已还昨日饭帐,身边并无财物了。覆道:“银子倒不曾带得。”两个川老鼠,就屁嘴辣舌起来。一个做好兜收道:“客官还到那里去?”左环道:“就在这里出脱。”那人道:“既如此,我们消停来称。”三个心照,一顿乱搬,并做一堆,一道烟散了。只见左环提出毡条铺了,寻几件上概东西,拣来拣去,有了这件,没了那件。总之没个帐目,不知去了多少。道:“不好了,又上涪江楼了!难道三个狗才,脚钱还不曾有,看他还有胆气来称否?”没奈何,懈索索的铺开。只见一个一个,挤将拢来,看的买的,且是兴头。不上半日,滥贱的送得精光。连毡条也卖去,只留得空身,踅进酒饭店去修肚皮。把银包并并,也有三十多两。想道:“可恨着这道儿,路费不够怎处?”只见一个黄瘪老儿,唱个油口歌,挨着讨赏。他开包撮块与他,仍旧放在侧边。 那老盗长见他孤身,楼上又没第二座酒客。便寻个伻头商议,如此如此。伻头竟上酒楼,替左环修痒。便有三个一伙,也上楼来吃饭。坐得一会,伻头驮起左环,背贴背儿,湾腰至地的摇摆,做个四马攒蹄。楼下一个叫道:“刘水来在么?”三个伙里一个应道:“来了。”那话儿顺手牵羊去了,落楼与那人捣鬼两句,复身上楼吃饭。伻头立起身来,叫左环坐着,又找个醉杨妃昏晕了半响。伻头远远的立着等赏。那左环执杯吃酒,伸手去摸银包,摸了一个空,打眼一看,不见影了。还不吃惊,问伻头道, “除了那些吃饭的,曾有甚么闲人往来?”伻头道:“一楼两座,连我闲人共五个。”左环道:“奇了,一个银包,你看见么?”伻头道:“小的一心服侍,到不着眼。” 左环细想道:“伻头是服侍我的,三个坐得远,又不曾去,况且伻头在这里服侍,料那三个怎敢动手?”伻头又问道:“相公多少银子?”左环道:“三十多两。”伻头假吃惊道:“一定忘记在家里。”左环道:“适才赶唱的来,是我亲手开包取银赏他。”只不说出才卖东西来的。店主得知,跑上楼来看看,共总五人,都是赤体。向左环道:“小弟叫做司长卿,小店就是有名的长卿馆。酒客虽杂,极谨慎的。平日楼上,少煞也有数十,从不见人失了东西。况今日楼上,只得两座,两座四人,四人都在。”左环道:“罢了,以后切记,酒楼是决不可上的。前日涪江楼上弄了一火,今日又开跟着贼。”店主道:“就是涪江楼失所的么?小店是有家小,不比那些脱脚云,相公还是别处失所的?”左环道:“罢,罢!左右不够做盘缠,只是一件,无银会钞。”将件里衣递与主人。主人道:“岂有此理,改日见还便了,速速回去查考。”左环看了伻头道:“有劳你怎处?”闷闷出门去了。 运陷阴翳里,孤踪类转蓬。 却说左环回家,见了义能,告诉与他。义能只是跌脚,道:“怎再不与老奴商量。”左环就怨怅起来:“晓得我有事,再等你不回来,我如今顾不得你了。闻得云巢募化了许多造塔的银子,要在你身上,索性借他千把,到家里去寻人,相帮搬丧。”说罢,扯了义能就走。来到草庵,见礼坐定,到是义能开口道:“公子多时过了,一时要取静读书起来,将百来两银子,送在涪江楼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