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电术奇谈 [book_author]吴趼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1633 [book_dec]二十四回。署“日本菊池幽芳原著”,“东莞方庆周译述”,“我佛山人(即吴沃尧)衍义”,“知新主人(即周桂笙)评点”。发表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八月至三十一年六月《新小说》第八至十八号,标“写情小说”。光绪三十一年八月上海广智书局出版单行本,1923年3月又由世界书局出版。本书是根据日本小说原著改写而成。卷末我佛山入《附记》云:“此书原译,仅得六回,且是文言。兹剖为二十四回,改用俗话,冀免翻译痕迹。”“凡人名皆改为中国习见之人名字眼,地名皆借用中国地名。”“书中间有议论谐谑等,均为衍义者插入,为原译所无。”可见作者实际上进行了再创作。书叙英国技师喜仲达在印度采矿,与高兰酋长之女林凤美相爱,但是由于阶级、种族、宗教的不同,难图婚姻。仲达返英,凤美一往情深,相随远渡重洋。船抵韶安,凤美暂寓客栈,仲达只身前往伦敦,欲向大牧师求取结婚允许状。临别凤美以珠宝一箱赠仲达,中有镂花金镯一副。仲达寓友人医学士苏士马家。士马素习催眠术,自炫其能,误用电将仲达击毙。士马弃尸于河,囊卷仲达珠宝钱钞,潜逃于法。凤美久等仲达不归,追寻至伦敦,托侦探甄敏达访查,杳然无踪。凤美抑郁独居,几为奸人所骗,轻生投河,幸被报贩钝三所救。钝三面目歪斜丑陋,但对凤美忠恳肫挚。凤美易名李赛玉,侧身梨园,名噪一时,法国戏院以重金聘至巴黎演出。苏士马一见销魂,以镂花金镯相馈。凤美大惊,原来正是自己当日赠与仲达之故物。士马谋财害命之迹败露,自杀。钝三触电,忽然恢复本相,原来他就是喜仲达,当日并未死,只是声貌改变,迷失本性,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本书熔言情小说与侦探小说于一炉。情节诡奇,扑朔迷离,有草蛇灰线、匣剑帷灯之妙;叙情处,秧冶绵密,开近代通俗娱乐小说之先河。 [book_img]Z_14631.jpg [book_title]第一回 冒风涛航海蹑情人 暂分离临岐惊朕兆 这日三月二十日,上午十一点钟时候,英国韶安埠地方,听得汽笛声呜呜的响,原来邮船韶安号从印度到埠。船中有一搭客携了行李,舍舟登陆,来觅旅舍。只见道旁有一家大书“东明栈”三字,这客便昂然直入。原来此人姓喜,名仲达,伦敦人氏,年方二十八九岁。身体魁梧,眉清目秀。可惜沿路受了海风,把面色吹的淡黑了。他五年前到印度去办理矿务,今始附船回国。只因自幼已孤,伦敦并无亲族,在船上郁得辛苦的了不得,所以他就在此登岸,且不往伦敦,在此暂借旅馆歇息歇息。 入栈安置行李已毕,静坐养神。忽然想起:“伦敦有一至交朋友,姓苏,名士马,是一位医学士。我今回国,既无亲族可以寄居,自当先去访他。但不知还是先通他一个信好呢?还是不通信与他,突然去访,叫他出其不意的好呢?”沉吟打算了半晌,忽然想道:“我还是出其不意突然去访他,好叫他又惊又喜,把别来要对我说的话,不知从哪一句说起的是好,岂不有趣么?” 正在这么想得出神,两只眼睛直望着墙上发睖,伸出一只手在盘子里抓饼干去吃,忽听得房门外面有人问道:“可进来么?”只这一句话,统共四个字,内中就显得是千娇百媚,是一位美人的声音,大有“睆莺声花外啭”之致。仲达听了,不觉大惊,一时又想不起是那一位美人来访。不因不由的顺口答道:“请进来,请进来!”话犹未毕,只听得砉的一声门响,袅袅婷婷的走进一个美人。真是眼含秋水,眉展春山,杏脸桃腮,柳腰云鬓。倒把仲达吓了一惊,问道:“莫非是林小姐么?何得来到这里?这里是英国呀!”那女子面露羞怯之色,低声说道:“正是,奴也知道此地是英国。”仲达心下更加疑惑,因又问道:“小姐从哪里来的,莫非也附坐韶安号来的么?何以在船上时未曾相见?”那女子道:“奴虽是附韶安号来,在船时故坐在中等舱位,不敢与郎君相见;因恐郎君见奴,或不许奴跟踪而来,在半路上逼令奴乘坐别船回去,也未可定。”仲达听罢,着实不安,故佯作笑容道:“倘仆在船时得与小姐相见,何忍又令小姐半路折回?但仆有一言,望小姐切不可隐瞒,请明以告我,小姐来到此地时,不知曾告诉过尊翁否?”那女子听了此言,眉目之间无限情态,瞅了仲达一眼道:“不曾,家父也不知奴的行踪。郎君何必多问?”说罢默然,半晌不语。 仲达沉吟道:“事已至此,也是没法。但小姐不别而行,随仆到此,将来尊翁得知,必疑仆为诱拐,奈何?”那女子悄然俯首,默默无言,微咬朱唇,现出一种可怜之色。仲达心中大为不忍,又道:“仆并非懊恼,小姐不必多心。仆在船中时,一路上何尝不惦记着小姐。今见小姐来,方十分快乐。适间之言,不过代小姐打算,想着小姐不别而行,日后尊翁之怒,未可测度,他人亦必多讥诮。小姐试想想,是不是呢?”那女子含悲忍泪,瞅着仲达说道:“郎君在印度时,十分爱奴,说不尽的海誓山盟。今闻郎君此言,莫非从前都是一片假意么?”这一句话,把仲达难住了,呆了半晌,方才答道:“从前何尝是假意?但此中有多少难处,小姐请三思之。依仆想来,我二人到底难图结婚,作长久之计。倘缠绵不舍,不过是自寻烦恼。故不如趁此时,学那古人瓶坠簪折、义断恩绝的念头,倒是撇脱。所以吞声忍泪,硬着心肠出了印度,正为我二人日后之计。”那女子闻言,面上登时改色,气的手足冰冷,哽咽着道:“郎君虽说为我二人日后之计,但以郎君所言,奴已为郎君所弃,复何乐于人世?奴自问心意中惟有郎君一个人可托终身。不过郎君以奴为东亚女子,倘纳以为妻,必有玷清门,故引为耻辱,不如早为绝念。这是郎君自为之计,何尝念及奴之终身?”说到此处,声也颤了,气也咽住了。 仲达心中十分不忍,婉言相告道:“林小姐,不可误会仆意,凡事不能不三思。仆与小姐,阶级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亦不同。若小姐与仆结婚,贵国之人,必大不以为然。更有一事,小姐在贵国,实贵族中之千金小姐,尊翁断不肯以小姐许配工艺之人。小姐还当从长计较。”那女子道:“郎君说那里话来!国人以为然不以为然,家父许不许,都不相干,只要看奴的立意罢咧。况奴的生母亦是英国人,嫁与奴父,何尝有甚么种族宗教的较量?今奴已立定主意,不归印度。奴心中只有郎君,不知道有甚么阶级、宗教、种族。如果郎君终要弃奴,奴便投海自尽,以明奴心。昔日郎君在印度时,曾借一小说与奴,那小说叙一事,言既鲁巴(国名)有一军士,在西班牙与一少女两情爱慕,及归国时,军士舍之而去。那少女积情成痴,连呼‘既鲁巴,既鲁巴’,随后赶去,赶至英国而死。郎君正是那军士;奴正是那少女,自不知为郎君所捐弃,追郎君到此。倘事情无可挽回,只有一死以表痴情的了。”当下那女子志气激昂,语言痛切,而神情又十分凄惋,不由得仲达不感动。 原来那女子姓林,名凤美,是印度国高兰酋长的女儿。似此贵族人家,她父亲本无许其爱女跟着一个英国的技师远到韶安之理。只因仲达在印度得操采掘权,从业矿山的所在,正在这酋长所辖境内,因此常在那酋长家中行动。更兼那酋长虽是东亚人,却不以种种专制为然,故对自己女儿,亦不十分缚束。所以凤美常常与仲达相见,久而久之,未免两情爱慕。仲达本来生得人材出众。凤美也是一个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的美人。虽颜色稍黑,而不足以损其美,而且养就一把漆黑的头发,犹如西班牙少女一般。仲达自然心爱。但自家想着阶级及种族都不相同,故深自敛抑,不敢放恣。及至回国之日,就毅然舍去,以为从此断绝情丝,可以两无牵挂了。不料凤美不避风涛之险,暗暗地跟着自家远渡重洋,随到韶安埠来,又加上这一番情致缠绵的话,不由得不心软起来,那爱情的热度重新又发起,不禁伸手执着凤美道:“小姐,小姐,仆今日方知人情可贵。仆一向不善调停,以致小姐忧虑,百喙莫辞。从今以后,请捐弃一切忌讳。如畏贵国人讥评及阶级之界限,都可以不必计及,惟求遂我二人之情罢。”说罢时一滴情泪,不禁溅到凤美颊上。凤美听得此言,自是欢喜不尽。然而当此之际,正所谓悲喜交集,不知泪从何来,不觉伏到仲达膝上,一场痛哭。仲达此时也不知怎样才好,只是抚着凤美之背,在那里流泪。那一种温存慰贴的情状,我这支笔也描摹它不出来。 歇了半晌,仲达方说道:“为今之计,当如何安置小姐?”凤美听说,倒觉得一睖,说道:“这话怎么讲?”仲达道:“商量觅一个妥当地方,俾小姐暂住,以待婚期。”凤美道:“这有何难?就与郎君同居亦可。”仲达道:“话虽如此,但我国风气,未结婚以前,男女不能同居。倘违背了这个老例,则受人唾骂,受人讥诮。是以不能不从长计议。”凤美道:“那么说,我们就今夜结婚如何?”仲达叹口气道:“小姐是深闺秀女,平时不知外事,何况我国的风俗,自然是一点也不知的了,这也难怪。我们英国的旧例,若行婚礼,要在三个礼拜之前预先报上。纵使仆即刻去报,也有二十多天的耽搁,这二十多天之内,实在不便同居。” 凤美听了一席话,不觉大失所望道:“谁知有这等难事?但不知可有甚么法子,可以早点成婚?”仲达想了一想道:“法子也是有的,只要我亲往伦敦去求大牧师,取了特别的允许状,那就可以结婚了。”凤美喜道:“那么说,奴就陪着郎君同往伦敦去罢。”仲达摇摇头道:“小姐到底不谙世事。仆若与小姐同到伦敦,有多少阻碍。这且不必说,就是去求那特别允许状,也非容易,要多少筹划奔走。倘小姐一定要同去,难道我奔走筹划的时候,也牵着小姐走来走去么?” 凤美听了,又觉得没趣。歇了良久,像有气没力的说道:“那么说,难道丢下奴在这里么?”仲达道:“仆如何舍得丢下小姐?只求小姐暂住在这里,仆先到伦敦走一趟,前后不过三日就可以回来。仆看这家的主妇人很忠厚可靠,待人亲切。不如将小姐付托与她,仆可以放心往伦敦去。”凤美一面听仲达说话,一面低着头,拈着指上的宝石指环在那里摩挲,眼汪汪的一泡眼泪几乎要滴下来,哽着喉道:“那么说,是到底不能与奴同去的了?”仲达道:“小姐何以不明此理?譬如我们就是同去,到得伦敦时,也不能同住,还不是同在这里一样么?况且小姐到了伦敦,人地生疏,没有一人照应,少不得又是我的事。岂不是为照应小姐,倒耽搁下求允许状的工夫么?仆何尝舍得撇下小姐,依着我的痴心,巴不能够我的皮肉同小姐的皮肉都粘连着一块儿,快刀也割不断才好呢。这回暂别,正是为将来长久永远不分之计。两三日之间,难道小姐也等不及么?”凤美一面听说,一面已经掉下泪来,勉强出声答道:“这么说,奴只得遵命了。”仲达又拉着凤美的手道:“这才是呢!小姐可在这里歇息歇息,一路上受那风浪也辛苦了。三日之后,仆就回来。此刻待我叫了店主妇来托付他罢。”说罢,伸手把叫人钟按了一下,外面就走进一个伺候的丫头来,仲达叫他去请店主妇。 不一时,店主妇来了。这店主妇名阿卷,生得相貌温和,令人一见,便知是一个亲切可靠之人。当下进房,看见二人情景,正在怀疑。仲达指着凤美道:“请奶奶来,不为别事,欲将这位小姐托奶奶照应照应。”阿卷益加疑惑,两眼望着凤美出神。仲达让阿卷坐下,将要与凤美成亲,自家要往伦敦大牧师处求特别允许状之故,略略告诉了一遍,复又求他照应凤美。阿卷细看凤美,只见他红晕羞霞,翠眉锁黛,那一种忧戚戚、羞答答的样儿,着实令人可怜可爱。因对仲达说道:“客官只管放心前去。妾家本是靠这旅馆的营生,照应客人,自是分内的事。客官既然慎重相托,自当格外留心,那怕怎样忙碌,也得时常抽个空儿陪着小姐就是。”仲达喜之不尽,连忙申谢。又问凤美道:“小姐的行李有多少呢?可拿到这里来,放在一处,容易照应些。”一面又取笑说道:“这也算学着当家呢。”阿卷也笑道:“正该如此。小姐就可搬到这屋里住下了。”凤美道:“奴并未多带行李,不过随身衣服几件,还有一个小皮匣罢了。”说罢,同阿卷去取行李过来。阿卷料着他两人还有话说,就辞了出去。 凤美将小皮匣同钥匙放在仲达跟前道:“这东西放在那里呢?”仲达笑道:“里面有银子么?”凤美道:“郎君可开出来看看,里面有些少银子,其余都是钗环簪钏等物。”仲达果然取过来打开一看,只见宝物累累,灿烂夺目。其中有嵌钻嵌宝的指环,又有嵌宝的领饰(用以装饰衣领者)、簪钗等,内中插着一张英兰银行一百元的钞票,七横八竖,乱糟糟的放得全无秩序。顺手取出一副金手镯一看,是东洋美术家所制的。镯上雕的花鸟,细入毫芒,神情毕肖,上面还嵌着指头大的三颗钻石。因问道:“小姐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么?”凤美道:“这手镯是家父出一万元买来给奴的。其余都是先母遗下的,奴并不知价。”仲达道:“小姐有这许多宝贝,着实好算一个财产家的。仆估一估,大约总值得三四万元。这等宝物,放在旅馆里不大稳当,应该存放在银行才是。”凤美道:“就请郎君带往伦敦去,存放银行罢。”仲达想一想道:“也好,我带到伦敦去,就用小姐的名字存放罢。”凤美道:“就用郎君的名字存放何妨?”又笑着道:“这也算是奴的一份妆奁呢。”仲达摇手道:“罢罢罢。仆虽不才,这几年倒也多少赚了些财产,不必靠老婆的妆奁过日子。存放时,还是用小姐名字的好,不要叫人家知道,还疑心我为着这宗大财产,诱拐小姐出来的呢!仆即刻就要动身,迟了恐怕误了火车时刻。劳小姐的驾,送仆到停车场好么?” 当下凤美答应了,锁了房门,两人手挽手,一直到了停车场。只见驿夫鸣铃催客,火车已将开行。凤美送仲达到上等车前,握了握手,正要分别,凤美向自家手上一看,不觉吓得面如土色,连声说道:“不好了,不好了!”正是: 已是分离挥痛泪,那堪朕兆警芳心。 不知凤美到底为着甚事吃吓,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book_title]第二回 论方技痛骂时医 试奇术误伤良友 却说凤美送仲达到停车场,仲达正要上车,凤美忽然面色大变,口中乱说:“不好了,不好了!”这两句“不好了”不打紧,却累得仲达也吃了一惊,连忙问道:“甚么事不好了?”凤美道:“奴到底要跟郎君到伦敦去。”仲达道:“这又奇了,方才说得好好的,为甚又要同去呢?”凤美伸出纤纤的手指道:“郎君请看这指环上的宝石是甚么颜色?”仲达一向本没有留心,此刻见凤美忽然相问,因定睛看了一看道:“这是青蓝宝石呀!”凤美道:“这宝石本来是红的,倘或有甚不祥之事,它能变作青色,犹如给人投信一般,屡试屡验的。它今日忽然又变起来,莫非郎君身上要有甚事?”仲达笑道:“那有这等事。伦敦又是仆的家乡,能有甚事到我身上来?好歹来回只有三天,小姐请放心罢。车要开行了,不能耽搁了。”说罢,跨上车去。凤美此时心中无限抑郁,无限苦楚,却又说不出来。在指上取下指环,对着火车窗口用力一丢,丢在仲达身上。仲达接在手中,细细一看,明明是一颗青蓝宝石,就将它套在自己指上。心想:“这是个甚么劳什子,晓得甚么吉凶,会变甚么颜色?可笑女子们总是迷信这等事。怎能够得世界上生出一二位聪明出众的人著书立说,破尽种种迷信方好呢!”一面想着,只听得一声汽笛,那火车已风驰电掣似的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仲达在旅馆内想着的那一位医学士苏士马,他住在伦敦上环大街。年可三十二三岁。生得矮小身材,青白面色;额下生得一双深凹的眼睛,那眼睛珠子带着灰色;唇上生得两撇八字式的细胡子。妻子王氏,年在三十左右。这一天,夫妻二人对着火炉谈家常事务。士马叹口气道:“这几天为欠了房租,房东催我搬家,已经催过好几次了。欠了那零碎店账,也是天天来催逼。还有那借款呢,是没有一天不来催利钱。过这种穷日子,实在叫我没法。我想到没得好想了,打算四五天里头,把些家私都卖了,走到乡下里去住几时罢。这大街上实在住不得了。讲究我行医呢,是住在大街上方便;怎奈我的医道虽好,外面那些人都不信用我,叫我也没法。” 王氏道:“君的医道,本来太高了。自古道‘曲高和寡’。何不也学着时下市医的法子,自然有人来请教。君所用的催眠术,着实令人可怕,怎怪得人家不敢领教呢!”士马道:“你懂得甚么?我研究这个催眠术已经多年,那里就肯半途而废?你叫我学时下市医呢,我是断断乎不肯的!你知道时下市医都是些骗子么?”王氏道:“这又奇了,医生怎么是骗子呢?”士马道:“你不知道么?我说给你听。譬如一个人有病,去请教十个医生,这十个医生各人开一个药方出来,一定是十个样子。你想一个病症,是有一定应服的药的呢,他们十个人就开了十个样子的药方,这不是看不出人家的病源,胡乱开的方子吗? 病源还看不出来,就去充做医生,不是骗子是甚么呢?还有一种丧尽良心的,不望人家的病速愈,只望人家的病长久些呢。”王氏道:“这又奇怪,怎么望人家的病长久呢?”士马道:“你好糊涂,病长久些,他好多弄点医金哩!还有呢,有一种故意摆架子的,明明坐在家里没事,偶然有人请他来诊,他总说忙得很呢,故意耽搁到半夜三更,方才肯去。也不顾有病的人睡在床上,等得心焦。到了人家,坐也不曾坐定,开口便是大话,不说今日诊了三十家,便说诊了二十几家。及至诊脉时,又故意装成匆忙的样子,胡乱开了方子,取了医金,算了轿钱,头也不回就走了。你道是骗子不是呢?还有一种终年没有人请教他,他却用了两名轿班,终日抬着他在街上混跑,恐怕人家不晓得他是医生。明明青天白日,他却把那某某医室的灯笼挂在轿子后面,成天的东跑到西,南跑到北。” 王氏听得含笑说道:“这又是为甚么呢?”士马道:“为甚么呢?他这跑得慌,好叫人家估量他出来看症忙呢。看他这种忙法,自然是医道高明,有起病来,好请教他了。你道是骗子不是呢?还有那些聋的、瞎的,连望、闻、问、切四个字都懂不清楚;又有那些字也不识,开起脉案来,写满一纸心、肝、肾、肺、脾、胃的,更不用说了。我还给你讲一桩故事:你知道亚洲那边有一个国,叫作支那国。支那国中有一位著名的大医士,叫作叶天士,是苏州人。当日支那医生有八大名家,叶天士也是这八大名家之一。唉!你知道这位大名家是怎么出名的呢?说来也是话长,左右坐着没事,我索性说给你听罢。支那人最迷信神鬼,也可算得是多神教之国。国中有一个张天师,这张天师说是甚么张道陵的子孙。张道陵是道教的领袖,他的子孙世代袭了张天师的封号,说是管理一切神鬼精怪妖魔等事,他的眼睛看得见神鬼的。张天师本来住在江西,一天不知为着甚事,登了船到苏州去,在路上受了些风寒。到了苏州,泊定了船,就请叶天士来医。那时叶天士还同我一样没甚人请教他的呢。不知怎样,偶然被他医好了。张天师就要送银子谢他,他却不肯受银子。张天师道:‘你既然不受银子,我拿甚么谢你呢?’叶天士道:‘天师来到此地,抚台是一定来拜访的。我明日在码头左近等着,等抚台来到船上时,我却坐一乘小轿在船前岸上经过,请天师对着我的轿打一个躬。’天师听了诧异道:‘这是为甚么呢?’天士道:‘如此,抚台一定问天师为甚打躬,只要请天师说是因看见天医星经过,所以要打躬致敬,那么我就受惠不浅了。’天师只得应允了。到了明日,抚台果然来拜会。天师就如法炮制。抚台听得说是甚么天医星,连忙叫人追上去打听是甚么人。打听得是叶天士,这位抚台就牢牢的记着了。从此,叶天士声名大震起来。你说这不是出奇制胜的骗法么?至于近来那些求两个大人先生出个名儿,登上新闻纸告白;或者巴结上报馆主笔,在新闻末后作两句颂扬的话:这种骗法还未算精呢。” 王氏道:“说了半天,君所用的催眠术是不骗人的。”士马道:“你如何懂得?常时有病的人,他不肯把得病的缘由告诉医士,医士又不是扁鹊,看不见病人的脏腑。譬如夹色伤寒之类,本系从暧昧中得病,病人恐不好意思,就不肯直白说出来,往往因此误了性命了。我仗着催眠术,可以叫病人一点不能隐讳,凭他甚么事都要吐露。所以我治病,较别人有把握。独是有了这等本领,却没人赏识,弄得穷到这个样子,你叫我气恼不气恼呢!”说着,又唉声叹气起来。 王氏正欲出言劝慰,忽见所用的一个老仆走进来回道:“有一个客,说是喜仲达,前来拜访。”士马又惊又喜道:“你说的是谁?是喜仲达么?快请,快请!”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迎将出去。两个人久别相逢,相见时那一种情状,我这一支钝笔,可也写不出来了。当下士马先开言道:“喜兄,你这番来,为甚不先给我一个信儿?我以为君还在印度开矿呢。今日忽然回来,好叫我喜又不是,惊又不是。不曾见兄时,打算相见之后,有多少话要说,如今倒弄得一句话也没有了。”一面说,一面王氏也过来相见。仲达坐下道:“那座矿山,本来是先叔的遗产。当初也不知有矿脉没有,后来弟到了印度,细细的试探寻觅,却叫我寻出一个矿脉来。两三年间,出额颇大,实出意料之外。所以托福,好歹挣了些财产。”他两个人本来是极亲热极相好的朋友,一别五年之久,相见时仲达便倾心吐胆,无话不谈。只有凤美的事只字不露。 谈了一会,仲达便道:“伦敦虽系弟的故乡,却是没有亲族,此乃兄所素知的。不揣冒昧,今夜欲在尊处借宿一宵,不知可使得么?”士马道:“彼此相好多年,纵使兄不说,弟亦要挽留,有甚使得使不得呢!隔别了几年,兄倒说起外话来了。”仲达道:“既如此,还要借兄的铁柜一用。因为敝友托带了些紧要物件来,放在铁柜里面好放心些。”王氏从旁插嘴道:“喜君真是好运气,四五年不见,就发了财。”仲达不等说完,便抢着说道:“那里话来。在外头劳碌了几年,不过算是积凑了几个工钱回来罢了。”说话时,士马已将一个小铁柜开了,说道:“兄有甚么东西,只管放进去,这钥匙兄也可以带了,弟并没东西在里面呢。”仲达闻言,就开了自家的大皮匣,取出凤美所托的小皮匣及银行汇票等,放在柜里面,锁好了。王氏知道仲达还没吃晚饭,略略再坐一坐,就辞了仲达,到厨下弄饭去。 当下屋里只有仲达、士马两个,促膝谈心,说不尽那五年的别绪。士马又说起一心要研究催眠术,以及家计艰难一节。仲达道:“兄要研究学问,请尽心研究去。至于家计一事,弟近年托福,多少赚得几两银子,自当尽力帮助。我等多年老友,谅来兄必不怪弟亵渎罢?”士马喜道:“这才是分金逢鲍叔呢!话虽如此,但钱财与交情不可混杂。既承兄好意,只求借给我二百元,我这里自当写立借券,照例纳息。”仲达皱眉道:“兄要二百元作甚么用呢?”士马道:“有了二百元,就可以还了房租及那些零碎店账,也算驱赶了一班讨债鬼。”仲达道:“照这样说,不过是眼前之计,以后还是不能专心致志去研究催眠术呀。弟的意思,想借一千元给兄,或者还可以稍为料理料理家计,那就可以腾出工夫来考究学问了。至于利息一层,更不要说起,咱们是多年老朋友,还讲这个么?”士马闻言,又是一番惊喜。正要回答,仲达又抢着说道:“士马兄,弟是个率直的人,说出话来,一句是一句的,也不许你推辞呢。”士马道:“却之不恭……”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仲达又抢着说道:“那那那!兄又要说这些无味客套的话,说来做甚么呢?弟是听了这种说话最厌烦的。”士马道:“只是无以为谢呀!”仲达皱着眉,用脚尖儿点一点地说道:“还要说个谢字,五年不见兄,兄的世故越发深了,不似从前爽快。须知这世故上的虚文客套,最是能妨害人德性的呀!不信但看那专门在世故上周旋的人,任凭他性质如何忠厚,只要被世故熏陶的久了,渐渐的把忠厚两个字丢往爪哇国去,心肠变了,面目换了,嘴也油滑了。外面看着是很圆通一个人,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个欺字打了底,不但欺人,还要欺自己。士马兄,你想这不是叫世故把那德性全汩没了么?”士马听了一番高论,十分钦佩,自不敢再提到谢字,只有暗暗的感激便了。 二人又说些闲话,仲达问起催眠术的功用。士马道:“这是用一副电机,叫人感了我这电气,便自忘其所以。所有十分秘密之事,平生断不肯告诉人的,也要说出来。我设此术,盖非要探人隐事,不过借此问病人得病的由来罢了。”仲达道:“这电气无论何人都可以感得么?”士马道:“施展起来,人人都可以感得。”仲达道:“弟却不信。弟想感受这种电气的人,必是迷信极深的,倘是受过文明教育的人,断不致感受。即如此刻,兄能使弟感受那电气,将未对兄说的事都说出来么?”士马道:“这有何不可,不过费十分钟工夫罢了。” 仲达听到此处,忽然生了一种好奇的心,就央着士马试验。士马在架上取下一副电机来,把正负两端递给仲达,叫他拿着。然后用尽目力,注射着仲达双眼。不到十分钟时,仲达脸上渐渐现出失心的形状。又等了少顷,仲达已是全行感受了。士马道:“喜君,你今在那里,可知道么?”仲达变了一种怪异的声音道:“我不知道在那里。”士马道:“你不知道吗?我告诉你,这里是印度呀。印度比不得英国,你不觉着热吗?”说也奇怪,登时仲达变了满头大汗,热得气喘喘的。士马又笑道:“你有甚隐讳的事么?可告诉我。”仲达道:“甚么隐讳的事呢,是事业上的事么?”士马道:“正是。”仲达道:“我有八千五百元的汇单,已经签名在单上。因恐怕路上遗失,别人拾了,就可以去取,我已通知过银行,谅来也未必有这等事。因我近来回国,银行叫我改用过一个新图章。这个新图章的字迹,已经由孟买代理店通知伦敦银行。并且我到伦敦银行取银时,要说一句暗话。因为恐怕有人冒我名字去取银,他甚么都可以冒得,这句暗话却只有银行当事与我两人知道,别人断不能冒得出的呢。我还有一个极相好的朋友,叫作苏士马,如今不知他还在伦敦否?我很惦记着他呢。他很穷的,我很想帮助帮助他,也不枉我们一场相好。”士马道:“那句暗话是怎么说呢?”仲达道:“这暗话是我去取银时,银行中人问我要多少,只答应说四十八个,这就是句暗话了。” 士马试演已毕,笑道:“喜君,喜君,便闭目归原罢。”仲达依言,闭了双眼。若照士马平常施用这催眠术,只要闭了双眼,不一会就还过原来了。不知怎样,这回仲达却闭了半日的,还没有动静。士马又伸手去摇摇他道:“喜君,喜君,苏醒呢,苏醒呢。”仲达并不回答。正待再叫时,忽见他面色大变,伏到地上。士马着了忙,执着手诊他的脉,已是其冷如冰,脉息全无了,十指拘挛了,如同鹰爪一般。再欲将他抱起时,谁知连身体也硬了。士马方才大惊,在药架上取药水来救。一面在手腕上代他放血,谁知血也凝了,割了大大一刀,只流出一滴黑血。这可明明是死了。人命关系,这便如何是好呢?正在十分着忙,忽听得外间脚步乱响,吓得士马越发手足无措。正是: 误将良友伤生命,疑是公差来访查。 未知仲达性命到底如何,外面脚步声响又是何人,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book_title]第三回 沉沦点士河可怜归客 彷徨新水驿急杀佳人 话说士马试演催眠术,误伤了仲达。正在设法施救之际,忽听得外间有脚步声音,不觉又惊又怕。急忙推转仲达的身子,使他面对墙壁,又取一张毛毯来将他兜头盖住。刚刚收拾妥当,外面的人已经走了进来。士马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妻子王氏,方才放下心来。王氏一面进来,一面口中说道:“饭菜都好了,喜君还是先用点酒罢。”话犹未了,忽见仲达如此情景,不觉大吃一惊,登时顿住了口,呆了一呆道:“这是怎么呀?可是病了?”士马道:“正是呢,他说头痛得很,不吃酒饭,并觉得心里厌烦得很。你先去罢,我在这里看守他。”王氏道:“妾在此陪着照应不好么?”士马道:“他厌烦呢,你可将我的铺盖放在外面一间,你先上楼去睡罢。我等喜君歇歇好了,还有机密话说呢。”王氏不敢违拗,只得去了。 士马打发王氏去了,还在那里种种设法去施救。那晓得越救越不是呢,慢慢的口鼻都歪斜起来,一双眼睛也闹得歪不歪正不正,全然失了从前部位,脸上又浮肿起来,眼看得是绝望的了。又不敢声张,只有对着他叹气。心下一面打算:“要报知警察来验尸呢,一定是说我谋财害命,这是有冤无路诉的;若是不报警察,到明日就此买棺盛殓了,则我住在此处多年,家中多少人口,邻里都是知道的,今平白无端闹出一桩丧事来,人口又不缺少一个,岂不叫人家疑心?”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个主意,坐在椅子上,对着死者,只是叹气。忽然又转念道:“仲达今日到伦敦,首先来访我。这伦敦城里,他又没有甚亲族。想他回来,是没有人知道的。他所有一切资财,都带在身边,放在我的铁柜子里面。银行暗号,我又知道了。他今忽然死去,这财产岂不是我的?但是必要设法将他尸首藏过才好。藏到那里才妥当呢?”又想了想:“后门外面就是点士河,莫若把他丢在河里罢。”屈指算一算,此刻潮水将近要退了。等他顺着潮水漂到海里去,岂不是永无踪迹么?” 想定了主意,立起身来,在架上取下一瓶威士忌酒,满满的斟了一大杯,放在嘴边咕噜咕噜的吃下去,要借点酒意壮壮胆力。吃罢了酒,捋一捋袖子,在仲达身上细细的搜了一遍,所有一切东西,都取了下来。又将他手上的指环脱下,这指环正是凤美送行时变了颜色的那个。又将一小瓶鸦片放在他的衣袋里面。他想:“如此办法,纵使有人捞着他的尸首,也不过疑他自寻短见,断断疑不到有人谋杀他的了。”安排停当,又对着尸身打量一打量,还恐有人认得他。取出剪刀来,将他的头发剪短了好些。对尸身说道:“喜君呀,你在印度赚了偌大财产回来,自己不能享用,这也是你命中注定,无可奈何了。我今日并非有意杀你,你可不要怨我。我本来要好好的备了衣衾棺椁办你的后事,但是恐怕不利于我。我今葬你到点士河里去,你好好的随着流水,上天堂去罢。” 说罢,抬头看看自鸣钟,恰恰打两下。于是悄悄的出来,把一重一重的门都开了。仔细听听,四邻都寂寂无声,街上也没有走路的人。喜得离河边不远。复又悄悄的进来,将尸身背起。仲达本来生的高大,士马是个矮小身材,背起来自是吃力,拼命的出一把死力,方才背得动。一步一步的暗中摸索,出得后门,将尸身放下。喘了半晌,把后门关好,复又背起来,四面望望没有人,方又一步一步的走到河边。喜得此时一轮明月,被浓云蔽住,黑魆魆的对面看不见人。捱到河边时,却又有一个铁栅挡住。虽说栅门是虚掩的,只苦背着尸身,两手不能脱空,只得复又放下,推开栅门。不敢喘息,重新背起来。走到一个泊船的码头,喜的没有船泊在这里。士马就轻轻放下尸身,又轻轻的说道:“喜君,此地是你的坟墓了,请你上天堂去罢。”说罢,将尸身一推,扑通一声,水花乱溅。此时潮退正急,水势滔滔。可怜喜仲达在外辛苦几年,赚了一份资财,回到故乡,未曾享用得一日,就将此身付诸流水。并且他又是个仗义疏财的好汉,怜香惜玉的情人,如此归结,真正天祸善人,令人愤懑的了。闲话少提。 却说士马推了仲达下水,看着那水流的方向,忽听得耳边呜呜的一阵风响,吓得他毛骨悚然。回身走入栅内,急急回去。一路上好像是有人跟着似的,左右回顾,却不见有甚人。走到后门,推门进去,复又一重一重的把门关好。回到房内坐定了,喘息半晌,打开仲达的大皮匣一看,无非是些随身衣服等类。又打开铁柜,取出小皮匣,检出了那八千五百元的汇单,内中还有好几张随时可以取得的汇单,总共有二万金光景。想来这几张是没甚暗话的了。又看那些钗环首饰,只觉得五光十色,宝光射人,心中又惊又喜。想到凭空的杀了人,又是害怕。正在那里出神,忽听得架子上訇的一声响,吓得士马一大惊,十万八千根毛管一齐竖起,那汗出个不住。勉强大着胆,打一个咳嗽,拿起蜡烛往架子上战战兢兢的照看,忽见黑魆魆的一个小小东西在架子上跳下来。士马又吓得倒退了一步,几乎又把手中蜡烛摔了,一阵冷汗又出起来。定了定神,方才想着是个老鼠,刚才声响,想来是那鼠子推翻瓶罂之类。也不敢再向那架子上细看,走过来把翻出来看的东西胡乱塞好,锁了铁柜,换过拖鞋,走到外间。 他妻子早已搬过铺盖来,他放下烛台,跨上床去。上床时,又好像有人在床底下拉他的腿似的。一登脚上得床时,一双拖鞋已是撂得远远的了。一头钻到被窝里面,紧紧的闭着眼睛,那心里好像有七八个小鹿乱撞,那里还睡得着,只闹得方寸中不得安宁。偏偏那蜡烛又点完了,房间弄个漆黑。偶然张开眼睛时,黑暗中好像仲达站在面前,越发不敢开眼。忽然又想道:“莫非我在这里做梦么?”足足胡思乱想了一夜。 好容易捱到天色黎明,便起来将仲达的皮匣藏过,开了铁柜,取出那八千五百元的汇单,放在身边,坐在椅子上出神。自己也不知是甚时候。忽听得砉然一声门响,士马又是一惊。抬头看时,见是王氏,方才按下心头。王氏不见仲达,便问道:“喜君呢?”士马道:“喜君么?他……他……他昨夜去了。”王氏讶道:“呀!半夜三更,往那里去?是坐车去的呢,还是走路去的?”士马道:“我……我要代他叫马车,他……他一定不肯,说有要紧事,也留不住,就那么去了。此刻我要出去有事呢。”说着,催取了脸水,盥洗了,出门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凤美送仲达上车之后,看着那车开行,一直到望不见那车,还望着车上烟囱喷出来的烟,慢慢地连烟也望不见了。他的那一寸芳心,几几乎在铁轨上跟了那火车去呢。站在那里出了一回神,忽然又想起那宝石变色的事,心中越发不安。不觉后悔起来,顿足自语道:“我如何放郎君一个人去呢?郎君到伦敦,一定有意外的事,如果我在身边,也好照应照应。唉!车已去的远了,这便如何是好?”转眼看见一个驿丁站在旁边,因问道:“请问下一班往伦敦的车,要到几时开呢?”那驿丁见他是送上等车客人的,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答道:“要歇两句钟才开下一班呢。”凤美道:“我等下一班的车开时,要赶上先前开行的那个车可以么?”驿丁听了,不觉又惊又笑:惊是惊他的话说得太奇怪;笑是笑他不懂事。又不好摆在脸上,仍是和和气气的答道:“赶是赶不上的。此地到伦敦,有六个停车场。已经开行的是急行车,只在前面清水驿停一停,其余五个驿站都不停的。等到下一班车,却是六处都要停歇,如何赶得上呢?”凤美听罢,不觉双眉紧皱,呆了一会,几乎要哭出来。驿丁看见这个情形,不觉动了怜惜之心,因对凤美道:“小姐要赶那车,是万万赶不上的。如果送行时忘了甚说话,可以打电报到清水驿去,请那一位下车等候。这里小姐等下一班车开时,坐到那里去相会,不是好么?”凤美听了,不觉大喜道:“原来有这种方便法门,我那里知道?既是这么样,就多谢你代我去打电报罢。”驿丁道:“打电报也得要小姐自己起了底稿。不如我带小姐到电报房去罢。”凤美不胜之喜,就跟了驿丁到电报房,借了一支笔,写一个信稿道: 两句钟所发急行车上等车内,有客名喜仲达,车到时乞转达此人,嘱其下车相待。并请传言:凤美附坐四句钟所发之车,随后即至。韶安凤美。 写罢交与电报房的人,算交了报费。不到十分钟,即接到了回电,报房人了出来,交给凤美。凤美看时,只有七个字道: 谨遵命。清水驿长。 凤美看罢,心中那一乐,就犹如已经见了仲达一般。决定主意,四句钟时要往清水驿。心中又想道:“郎君临行时,把我托付了阿卷,我今到清水驿去要寻郎君,也得告诉了阿卷方是情理。”想罢出了停车场,附了一辆马车,回到东明栈,告知阿卷,要到清水驿。阿卷再三相劝道:“喜客官三天就来的,小姐何必这等性急?”凤美道:“我电报已经打了去,此时不去,不是要累喜君在清水驿呆等么?”阿卷不便再阻。 等到了时候,凤美别过阿卷,便附上等火车而去。到得清水驿时,急急下车,四围一望,人众虽多,却不见仲达,还恐怕是人多看迷了。等了几分钟,那一火车开行了,上车的,落车的,送客的,接客的,种种人都散了。停车场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驿丁,那有个仲达哩!四面张望,心下怀疑道:“莫非郎君等得不耐烦,往外散步么?抑或恼我不从命,不肯等我,一直往伦敦去呢?郎君呀!果然如此,你便错怪了奴了。”正在那里左思右想,一个驿丁上前问道:“小姐是要到那里去的么?”凤美道:“否,本来约定一个人在这里等我的,此刻却寻不见那人。请问驿长在那里?我要见驿长问句话呢。” 驿丁闻言,就带凤美到驿长房里。凤美就把前后的事告诉了驿长。那驿长道:“那里有这等事?我已经叫驿丁将电报送到车上去了,况且急行车只有三辆是上等座位,断没有交不到之理呀!”说罢,又叫过一个驿丁来问道:“我先前叫你送电报与上等车的喜仲达君,你交到了没有?”驿丁道:“交到了。”驿长又问道:“交到了他说甚么?”驿丁道:“那位没说甚么,看完了信,只说得一声‘知道了’。”驿长道:“他有下车么?”驿丁道:“那时上下的人十分混乱,却不曾留心看得。”说罢退了出去。驿长转对凤美道:“小姐所托的事,我是办妥的了。”凤美焦急道:“虽然费过了驿长的心,但是这喜君如何不在这里呢?”驿长笑道:“这个我那里知道呢?想是喜君等得不耐烦了,往外面散步去,也未可知。那边有一个女客堂,请小姐到那边去坐坐等着罢,我这里有事,恕不能奉陪了。” 凤美无奈,只得退了出来。走到女客堂里面,一个人坐着,思来想去,无限心焦。坐了一会,坐未暖,又起来走几步,往门口外面张张,又靠着窗户望望。偶然听见脚步声响,以为仲达来了,抢出来看时,却是个生脸的人,倒弄得不好意思。低着头,咬着那一点朱唇,想一回又叹一口气。坐在这把椅子上不是,又走到那把椅子上坐坐,坐不安稳,又起来走几步,又往窗户外望望;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不知怎样才好。这里是极洁净的一座女客堂,他看得犹如牢狱一般。等得没有多少时候,他过得犹如多少年一样。想到自家因为一点痴情,远渡重洋,来到此处,郎君已去,并没一个相识人,又是气苦;想到仲达身上,不知吉凶如何,又是担心害怕;看看天色已晚,自己是个孤身幼女,还不知住宿在那里,又是焦急。 唉!不要说是凤美当日亲身经历的,就是我译书衍义的人,衍到这里,也替他难过呢!好了,好了!外面又听见有脚步声响了,而且不止脚步声响,还打着一声咳嗽呢。这声音刺到凤美耳朵里来,明明是仲达的声音,连忙出来一望。正是: 彷徨岐路心如沸,寂寞空堂耳有闻。 要知此人是仲达不是仲达,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book_title]第四回 苦缠绵彻夜相思 生懊恼沿途打算 话说凤美在女客堂等仲达,正在等得心焦,忽听得外面有人打了个咳嗽。连忙出来看时,却是一个面生不相识的人,不禁又是一个失望。须知仲达若是接着了凤美的电报,那有个不等他的道理?然而据刚才驿长问驿丁时,那驿丁回答的话,仲达是已经接着电报的了,如何不下车来等呢?原来那驿丁受了驿长嘱托之后,偶然忘了此事,急行车到时,他并未将电报交与仲达。后来想着时,那车已开了,他便把那电信撕碎了。及至驿长问他,他却撒了这么一个谎。害得凤美一场呆等。 等了两个时辰,天色已晚下来了。左思右想,没个法儿,只得再到驿长房内,想求驿长想个法子。驿长见他面色青白,那一种彷徨无主的形状,实在可怜。因问道:“未遇见那位么?”凤美道:“未遇见。此刻不知可有甚法子?”驿长道:“没有甚法子。小姐有甚心事,可以告诉我的么?还有一说:不知那位喜君,可有相识的人在这里没有?倘是有朋友在这里,我倒可以差一个人去问讯。”凤美道:“喜君没有朋友在此地。不知可还有甚别的方法?”此时凤美正同那雏婴失母一般,一腔的心事,满肚的抑郁,都没有一个哭诉的地方。所以一面同驿长说话,一面已经淌下泪来。驿长看着,也着实代他为难。因说道:“别的方法可没有了。那喜君既是没有朋友在此地,他又不在这里等着,我想他一定是没有下车,一直往伦敦去了。为今之计,小姐只有赶到伦敦,方能见面的了。如果小姐决意到伦敦去,可稍停一刻,就有急行车来。”凤美无精打采的答道:“就是妾到了伦敦,也是无益。妾连喜君住在伦敦那里还不知道,往那里找他呢?”驿长听了,不觉满腹疑惑起来,说道:“这么说,更难想法子了。”又笑道:“这行径倒像是幽期密约打散鸳鸯的情景呀!”说着,把凤美上下打量了一番。凤美倒弄得难以为情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驿长自悔失言,因劝道:“在这里空等着也是无谓,小姐既不肯往伦敦,不如回韶安去。小姐在韶安住在那一家旅馆呢?”凤美道:“东明栈。”驿长道:“哦!东明栈?莫非就是阿卷开的么?”凤美道:“正是。”驿长道:“阿卷我是认得他的。这个人待人甚好,一切事都肯照应,小姐住在那里是好极的了。我劝小姐一定还是回韶安去,就是要寻喜君,也好同阿卷商量。小姐如果定了主意,往韶安的火车也就要到了。我先打个电报给阿卷,叫他到停车场来接。我这里也代为留心,倘得了喜君消息,就给小姐一个电报,好么?”凤美见驿长这等亲切,又想着倘不回韶安,这里人地生疏,也不知往那里投宿才好,只得应允了。驿长就去打电报。 不一会火车到了,凤美别过驿长,上了火车,向韶安而去。到了将近半夜时候,方到韶安。阿卷果然在停车场等着迎接,扶凤美下了火车,又坐了马车回东明栈去。一路上,阿卷问起在清水驿的事情,凤美一一告诉了,阿卷也觉得疑惑。到得东明栈时,送凤美到房里,开了电气灯,叫丫头们送上茶来,同凤美对面坐下道:“刚才小姐说的一番话,妾甚是疑心。如果那驿丁交了电信给喜客官,喜客官看了,只说得一声‘知道了’,却不下车等小姐,这是个甚么意思?妾看那喜客官,也不像是个薄幸男子,看来断没有撇了小姐之理。”原来阿卷不知他们二人内中情事,因此疑心仲达有意撇了凤美,又不好当面说破,只好这么一问,试试他的口气。凤美道:“喜君是堂堂男子,多情多义,断不会有撇下了妾的道理,这一着妾倒十二分放心。”阿卷闻言,不便再说甚的。觑了觑他的颜色,又说道:“既这么说,喜君为甚接了电报,不在清水驿等小姐?”阿卷心中到底还是疑着仲达,故又这么一问。凤美听了,默默无言。看他那一寸眉心,几乎锁断;那宜喜宜嗔的面庞儿,如罩重霜。阿卷又故意自言自语道:“就是我接了人家的电信,叫等一等,我就是有甚大不了的要紧事,也要等人家一等呀!”凤美道:“妾料得喜君必定在清水驿下车等妾的。俗语说的:‘等人见久。’想是他等得不耐烦,往外面散步去了。”阿卷道:“就是散步,也不能就这么一去不来呀!”凤美流泪道:“妾想来,这一散步呀,一定出了甚事,所以不得回来。妾那宝石指环,遇了不祥之事,就变了颜色,是屡试屡验的。今天送喜君时,平白的又变了青色,所以妾才这样担心呢。嗳!我的喜君呵!你就是身上有甚事,也应该给我个信呢!”说着,不住的取罗巾拭面,慢慢的伏在桌上,呜呜咽咽的几乎又放声大哭起来。 阿卷看见这个情形,也不禁伤感,心想:“莫非果有这等事?”想要拿些话安慰他,却又无从安慰起。因随嘴乱说道:“那里有这等事?小姐尽可放心。妾忽然想着一件事情来了,莫非那驿丁把电信错送给了别人?那接信的人见信上没甚要紧事,不过约喜君下车等待,他故意闹着顽儿,说‘知道了’,叫你们两边不照面,也未可知。世界上这种闹顽意的人多得很。”凤美略略抬了抬头,说道:“奶奶这话不错,妾也这么想。但愿果然如此,喜君平安无事,那就好了。”阿卷此时只要安慰凤美,有的没的随嘴说去,又道:“这接电的人未免太胡闹了,也不管人家焦急盼望,何苦来呢?小姐请放心罢,等喜君回来时,小姐试问问喜君,他一定未曾接着电报呢。”凤美道:“这也说不定。”阿卷见凤美稍为住了哭,索性要安慰他,伸手在他背上轻轻的拍了两下道:“妾料喜君明日就有信来,不信妾给小姐赌个小小东道好么?”凤美道:“妾想明日不见得就有信来。”阿卷道:“就是没有信来,小姐也不必忧心,男人们懒写信也是有的。就是妾的亡夫在时,每每出门,及至回来时,从没有先通个信的。大约男人们欢喜闹顽意儿,故意弄得人盼长盼短担心的了不得,他却突然走了回来,要令人家又惊又喜的样子,他在那里算取乐呢。小姐不必担心,喜君后天一定就回来了。” 阿卷一面胡诌,只管说得高兴,凤美听了倒反又呜咽起来。原来他听得阿卷说出亡夫两个字,心中想道:“他的丈夫没了,所以称做亡夫。可怜我的喜君,他倘是有甚长短,我这个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薄命未婚妻,只怕还够不上拿这两个字来称呼我的喜君呢!”想到这里,不由的一阵心酸起来。阿卷那里知道他的心事,只想着:“凤美如果被仲达弃了,岂不可怜?况且这痴心女子负心汉,是世界上常常看见的。你看他在这里哭得泪人儿一般,那男子此时正不知在那里乐呢。”正在这么想着,忽听得壁上挂的自鸣钟当当的打了两下。阿卷惊道:“今夜怎么这样快?已经两下钟了。只顾在这里磕牙,耽搁了小姐的睡。”说着,代凤美开了被窝道:“小姐请安睡罢,夜深了,不要受了风呀。”凤美道:“这不要紧。奶奶请先去安睡罢。”阿卷只得退了出来,自去归寝。 话分两头。却说苏士马自从弃了仲达尸首之后,并瞒着妻子。出了门,便大着胆子,坐上马车,一直到伦敦银行去。走入账房,取出那八千五百元的汇单,交给柜上的人。那人将汇单反复看了数遍,问道:“阁下是喜仲达么?”士马道:“正是。”那人道:“敝行的经理说过,阁下来取银时,要先请入相见。”士马心中暗暗的吃惊,只得强作从容道:“见见也好。”那人道:“那边是客堂,请阁下先到那里,待我去通报。”士马依言,到客堂里坐定。不一会,只见刚才那人进来,请他到经理房里去。 士马跟着走到经理房时,只见那经理人坐在写字台里面,鼻上架着金丝眼镜,隔着眼镜打量了士马一会,问道:“阁下就是喜仲达么?”士马道:“正是,在下便是喜仲达。”经理道:“久仰得很,今日幸会了。孟买代理店曾有信来通知阁下的事,实在恭喜呀!发财呀!路上平安么?风浪可大么?这回辛苦了。”士马含笑道:“多谢厚意。过红海的时候,稍为有点风浪,其余都还好。”经理道:“红海风浪是很大的,在下也曾走过。闻阁下在印度矿务很好。”士马本来不知道印度的事情,不敢多说,恐怕露出马脚来,只想快点取了银子就走。遂说道:“也没有甚么好处,多少总算赚了这几个钱罢了。今日奉访,要求方便则个。”经理道:“做得,做得。但是先日曾经孟买代理店通信来,要求阁下回答两件事。”士马道:“这是有约的,阁下有问,自当奉答。”经理道:“第一是图章的事。”士马道:“这图章多承代理店里经理先生代为留意,我临行时叫我改的。”经理道:“今日阁下来取银子,还是要多少呢?”士马道:“八千五百元。”经理含笑道:“到底要多少银子呢?”士马道:“四十八个。”经理又故意取笑道:“要五十个好么?”士马道:“多谢,多谢,不要那么多了。”经理就叫账房来,取了银子,交与士马。 士马取到了银子,辞了经理出来,一直走出了银行大门,方才放下心来,喘了一口气。又想:“昨夜点过还有一万八千元的汇单,是随时可以取银的。今若一齐取回了,恐怕犯人家的疑心。”一路上盘算着:“还有许多宝石之类,若不将它显现出来,岂不是白白有了这东西?若是要显现它出来,又恐怕被人看见,认得是仲达的东西,颇为不妙。”忽又想了一想道:“我向来是个穷措大,这伦敦里的人那一个不知?今日忽然发了财,岂不犯人家的疑心?这英国又是富强之国,不比那老大国天天借着筹款的名目大开赌场,番摊、围姓,白鸽票、彩票,各种赌具,到处都有的,时时可以发财,刻刻可以发财。可恨我今日不生在那等国里,倘是生在那等国里,今日就是平白地发了财,也不要紧。有人问时,我便撒个谎,说是我中着了围姓彩票,人家还要向我道喜呢,谁还疑心我谋财害命呢?但是今日这事怎么办呢?” 左思右想,不觉的又心慌起来,生怕终究要露出马脚,这谋财害命的罪非同小可。又不觉一阵追悔不迭。想道:“我昨夜为甚不报警察来验尸呢?我尽把财物当官交出,总不能说我谋财害命。他触电死的,我只报个急病。验尸的医生都是我同行,谁还与我作对?这等办法虽然穷些,却还可以过个安乐日子。如今事情弄僵了,提心吊胆的,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不觉一阵一阵的汗流浃背。身子虽是在那里走路,暗地里却是在那里搓手顿足,不知不觉的面红耳热起来。 悔过一阵,又想道:“此刻生米已煮成饭了,悔也无益,不如早点打算罢。这几张汇单,虽说是一万八千元,却是零零碎碎的,东家汇一千,西家汇八百。我若是一家一家的都去取了,一定叫人家疑心。不如到巴黎去住几时,避过这个伦敦。到了巴黎时,再拿出这笔款银去买了法国或荷兰国的外国公债票,或买了股份票。就是那些宝石东西,除自己要用的几样拣了出来,其余也可在法兰西银行存放。但是此番到法国去,是改了姓名好呢,还是用真姓名好呢?” 心中一路盘算,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自家门首。抬头一看,吃了大大的一惊。原来门前围住了数十人,一个个嘴里乱嚷,一时间又听不出他们说些甚么。士马顿足道:“不好了,不好了!怎么这样快就破案了?我是入门呢,还是趁他们未看见逃走了呢?”正是: 心猿意马方才定,虎役狼差又吓人。 不知到底是否破案,士马逃走不逃走,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book_title]第五回 了旧债深感垂青 阅新闻忽惊告白 话说苏士马从伦敦银行取了银子回来,走到自家门首,只见许多人在那里围着观看,心中大吃一惊。你道为了甚么事呢?当真是他弄杀喜仲达的案破了么?不然。原来士马向日是穷极的了。讲究他的门庭,若说有甚人来求诊呢,真是门可罗雀;然而说到讨债的人呢,却又是户限为穿的了。终日看门的人,无非是代讨债鬼传递说话。这日士马一早出去了,王氏一个人在家里,又是接二连三的有人来讨债,连看门的人回话也回厌了。就是里面的丫头,看看这个情景,也把主人看不上了。起初还不过是背后有言,慢慢的居然出言顶撞起来了。王氏也拿他无可如何。正在那里唉声叹气,暗暗垂泪,忽然一个债主带着一个执达吏(封财产之小官)傲然而来,也不言语;王氏坐在一旁,他也同没有看见一般。入门便将药架及各种动用物件,一一粘了记号,加上封印。 王氏看见,知道是丈夫欠了人家的钱,日久不还,这是人家经了官府,来查封家产,备抵欠项的了。看见他举动无礼,也是一腔怒气;怎奈自家穷困,无可如何,只得忍气吞声,哀求道:“长官先生,不必这么着。此刻我男人不在家,请稍等一等,待我男人回来,好歹有个商量,多少总要先还一点儿呀。”执达吏不肯道:“这是我应办的事,有人来告到,我是照例而行。你要是求,求债主去。”债主不等开言,便沉下脸道:“你问你自己男人呀!我今日来,明日来,后日也来,也不知跑了多少回数。他总说今日不便,明日罢,明日尽有的。及至明日来也是这两句话,后日来也是这两句话,我听也听得厌了。他欠我三百元的本银,加上一百八十元的利息,总共是四百八十元了。上月月底仅仅付过我五元,你想这是差到那里去了?此刻对你老实说,马上算清了一百八十元的利息,本银还可稍迟两天;再若说是没有,那可不能怪我了。”王氏道:“先生说的也是不错,但是此刻我男人不在家,只求先生稍等一等,等他回来了,再作商量呀。”那债主只作没听见,恶狠狠的站在那里,看着执达吏检点东西。王氏又羞,又气,又恼,又恨,不觉一阵气的昏倒过去。此时执达吏也呆了,债主也慌了,家中的仆婢也乱了。你想如何不惊动了行路的人,慢慢的挤满一门口,都嚷道:“不好了!因为讨债,逼出人命来了。” 正当这个时候,恰好士马回来。在门外时,看见许多人,以为昨夜的公案发作,不敢进门。后来仔细听了,知道是讨债的,便大踏步分开众人走了进去。看见王氏昏倒在地,便大怒道:“好呀!你们强逼出人命来了。倘是救不过来,我们再算账!”执达吏道:“我们在这里封记东西,他便昏了过去,这个与他人何干?只问你自己便了。”士马也不及同他辩论,回头便叫丫头道:“阿桂,快拿开水来!”阿桂即刻走到厨下,取到开水送上。士马亲自灌下去,又轻轻的拍着肩膀,唤了两声。王氏苏转来,睁开双眼,看见士马,便哭道:“郎君回来了么?你看那些人,一句话也商量不过来。”说着放声大哭。士马道:“不要哭,不要哭。这些畜生,你理他作甚么呢?”此时那债主看见人已活了,放下心来。忽听得士马说“这些畜生”的一句话,便走上一步,紧紧的对着士马的脸骂道:“嗄?你说谁是畜生?”士马睁圆双眼,指手道:“只你便是畜生!统共不过是三四百元的数目,就这等无礼起来,几乎逼出人命。比方欠到几千几万,你又该怎么样?我如果马上还了你的钱,包你又是一副面目。你这种人,不是畜生是甚么?嗄?你不是畜生是甚么?”债主冷笑道:“好骂,好骂!我也不同你多说,你只还了我四百八十元,大家开交,我也没有甚么又是一副面目。只要还了钱,我就走,谁空着同你斗嘴来?” 士马也不言语,在衣袋里取出一卷钞票,在内中拣出一张,往地上一摔道:“拿了去!”债主低头向地上拾起一看,原来是伦敦银行的一张五百元钞票,不觉大惊道:“呀!这是五百元呀!”伸手要去拉士马的手。士马缩手不理他。债主脱了帽道:“学士不要动怒,这是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刚才说话鲁莽,望学士宽容,大人有大量,我知道学士也不怪我。以后倘有要用的时候,尽可以通融,千万不要见弃。但是这里是五百元,小子怎敢拿去,等我找出二十元罢。”说罢,在身边掏出了几张钞票,一元的,五元的,十元的,凑够了二十元,递与士马。士马恶狠狠的站着也不理他。债主只得放在桌子上道:“请学士点一点,不要错了。”士马冷笑道:“算了,滚你的罢!”债主回过头来说道:“对不住了,有劳大驾。谁知这个样儿?对不住得很呢!”债主这句话,本来是要对那执达吏说的,谁知那执达吏看见风头不对,早就溜之乎也的去了。债主抬起头来,见没有人,又是一个没趣。知道士马不肯同他拉手,只得又脱下帽子,点了点头,说声:“再会。”搭讪着走了。 王氏看见债主去了,门外的人也散了,犹如重囚遇了大赦一般,便问士马道:“郎君,这银子是那里来的呢?此刻一齐都给了他,以后怎样过活呢?其实先给他点利钱也就可以了。”士马道:“这也难怪你疑惑。但是有不相信我的人,也会有相信我的人。以后尽放你的心,过活是不愁的了。”王氏道:“郎君一向没甚知己的人,莫非是喜君么?”士马道:“你想罢,除了他还有谁呢?”王氏听了,不觉感极而泣,垂泪道:“喜君真是恩人!妾想要供了喜君的长生禄位,祝祷他无灾无害,长生不老呢。”士马听说,忽然一阵良心发现,背转身来,念了半句佛道:“南无阿弥……”以下便哽咽着念不下去了。亏得王氏不曾察觉,省了一番盘问。 稍为歇了一歇,士马又道:“昨夜我将近来光景艰难告诉了喜君。喜君说一向知道我要研究催眠术,似这等手头拮据,也难专心用功,亦是一桩可惜的事。又说除了我之外,并没有甚么亲戚朋友。他既然挣了些资财回来,没有不帮助朋友的道理。因此送给我钱,叫我尽心研究学术。我起初本来要推辞,无奈喜君一片美意,说我若是推辞了,便是见外了他,我只得说声从命。所以今日早起,我便出去访着喜君,同他再三商量研究学术之法,他劝我到法国去游学呢。我想走一趟法国也好。”王氏听了,信以为实,感激仲达不尽道:“如今世上的人,同在患难时,没有一个不说是甚么刎颈之交,还有拜把子换帖的,非但说是同甘共苦,还要说甚么同生同死呢。等到有一个发了财了,谁还认得谁来?只怕那穷朋友找得去,他还用得着一句《孟子》,叫作‘出诸大门之外’呢。但郎君往法国,不知几时回来,可要带妾同去么?”士马道:“我到法国,本来为的是研究催眠术起见,回来是说不定几时的。然而多也不过三年,少或不过两年,就要回来的。你一向不是说要回娘家么?我想这几年这个家累得你也乏了,不如趁这个机会,回娘家去住几时。你虽是个出嫁女儿,外母不见得就讨厌你呀。” 王氏听了,低头一想:“这个主意倒是甚好。并不是我撇得下夫妻恩爱,实在这几年把那个很不顺手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弄的怕了,回到娘家去,头一件先免了这个操心,又得母女团聚。”想到此处,不觉喜形于色。尚未开言,士马又道:“不是我要说一句小气话,你终是个出嫁女儿,回娘家去,成两三年的住着,也不是事。你这回回去,我每月贴给你十元,你可将四五元贴给外母,作为食用;余下的你零用了。譬如外母收了你的呢,你虽住在娘家,也不算白吃饭。如果外母不受,那是你母女的情面,我可不管了。果然如此,你便十元一齐拿来零用了罢。只要时常买点可口的东西请老人家吃,这也算我做女婿的一点孝敬了。”王氏闻言,喜之不尽,说道:“这也是喜君的恩典呀!妾最是知恩报恩的,明日回到娘家,左右没事,妾便认真的供起喜君的长生禄位来,一则多谢他,二则祝他长生福寿。”这一句话又触动了士马心事,一时良心又发现起来,勉强出声说道:“这也不必,我们本来是好……”说到此处,那“友”字也说不出来了。喜得王氏也没有看破,一阵闲话,就混了过去。 王氏又问道:“郎君几时动身呢?”士马道:“我要走就走,本来很便当,只是又要送你回娘家……”说到此处,王氏抢着说道:“妾娘家淮州,虽是有一百多里的路,火车却很便当,不必郎君相送。”士马道:“唉!不是这等说。我也要买点伦敦土物,托你带去,送与外母,略略表我女婿之意。并且这里也要退了房子,这些动用的家私用不着了,也要拍卖了呀。”王氏道:“是呀,昨日郎君也曾说过,要卖了家私往乡里去,是极不得意的事;不料今日又说起卖了家私往巴黎去,却是极得意的事呢。但不知几时办起?”士马道:“要办就办,天下事最怕的是没有钱,我今有了钱了,怕有办不来的事么?我们明天就办起来罢。明天我出去先寻一个妥当的旅馆,搬去住下,我再回来拍卖了家私,然后消消停停的送你上了火车,回娘家去。好在此地去淮州,只有一百多里路,一天来回几次。我等得了你到家的平安信,再动身往巴黎就是了。”王氏闻言,又是不胜之喜。 当下吃过午饭,士马也等不及那收房租的来讨了,先自走到经租账房,算清了房租;告诉他三日之内,要搬走了。然后出来寻了一间洁净的旅馆,看定了房间,回来告知王氏。夫妻两个,又打算了好些日后的话。到得晚上,王氏先去睡了。士马想要检搜仲达的大皮匣,忽然想起昨夜害怕光景,连忙走上楼去睡觉。他是昨夜一夜未睡的,到了此时,靠着枕头就睡去了。 一宵晚景休提。却说次日起来,梳洗已毕,用过早点,便出去看定了旅馆,回来将王氏搬去。然后叫了拍卖经纪来,将家私一齐拍卖了。又去交代经租账房,付还房子。开发了丫头底下人。足足忙了一日,方才回到旅馆去,夫妻二人,喁喁话别。又过了一日,士马出外买些零物,交托王氏送与外母。到旅馆账房里打听到淮州的火车,谁知今日已经开过了三班,那第四班是要到晚上九点钟方开。士马因为晚上不便当,便索性再等一天。 到了次日早晨八点钟,亲自送王氏到停车场,握手珍重而别。士马送了王氏上车,望着那火车开了,方才回到旅馆。检出那些宝石指环等物,细细的抚摩玩弄,要拣一个戴在手指上。戴戴这个也好,看看那个亦好,倒弄得左不是右不是起来,到底胡乱套上一个。收拾过了,又取仲达的大皮匣过来,细细检看。谁知里面又有二千多元的钞票,便一面打算着买外国股份票。心想:“改了姓名是犯不着的;若用我自己真姓名,又恐怕人家犯疑。”左思右想道:“不如到了巴黎再买,也是一样。但是此番是远离故国,必要多盘桓几天方可动身。”故此又耽搁了两三天。 一日,顺手取过一张新闻纸来,要看着消遣。看了几段新闻,眼光射处,忽又看见一段告白。仔细看时,上面刊着道: 难女凤美普告仁人君子:如有知喜仲达君踪迹者,务求通知韶安埠东明栈,或就近通知伦敦明安街十八号屋,必当厚谢,决不食言。凤美告白。 士马看罢,不觉吃了一大惊。知道有人跟寻仲达踪迹,恐怕事情破露,不敢逗留,即刻收拾动身。正是: 金锁顿开逃异域,铁鞋枉汝踏天涯。 要知士马究竟是否即刻动身,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book_title]第六回 慰倩女故作痴谈 觅情人拟奔都会 却说士马见了凤美的告白,心下吃了一惊。暗想:“这凤美是何等样人?莫非是仲达在印度带来的情妇?但何以他并未提起?这告白又说甚么韶安埠东明栈,又说明安街十八号,这明明是在那里四下跟寻的了。一旦破露出来,如何是好?不如早点走了罢。”又转念道:“明安街十八号是个甚么所在?何不去看看呢?”想罢就出了旅舍,走到明安街,寻到十八号。抬头一看,谁知不看犹可,这一看只吓得魂不附体,返身就走。回到旅舍,忙忙的收拾行李,开发了房饭钱,也不敢对旅舍主人说知到那里去,一个人直奔至开往法国的轮船上,向巴黎去了。暂且按下不提。 且说凤美住在东明栈,度日如年的过了三天。这第三天是仲达约定回韶安的日子。到了这天,凤美天未明就起来,呆呆的盼望。看看日过花砖,毫无消息。急得凤美叹气唉声,不住的走出走进。虽有阿卷时来安慰,他却比在清水驿等仲达时更觉难过。等到晌午时分,仍不见到。急得凤美没法,出了东明栈,来到停车场等候。好容易盼着一缕浓烟,伦敦的火车到了。凤美站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车上的人下来。只见来人虽多,那里有个仲达?呆了半晌,垂头丧气的回到东明栈。阿卷接着问讯,凤美并不回言,只摇了摇头,便到房里去了。看着天色晚将下来,仍是石沉大海一般,绝无消息。 阿卷日间在外面照料各事,不能来陪伴。到了晚上,抽个空儿,到房里要同他谈谈。推门进去,只见凤美一个人坐在那里垂泪。听见阿卷推门,便急说道:“郎君来了?盼煞奴也!”定睛一看,见是阿卷,方顿住了口,也不招呼,那眼泪同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的落个不住。阿卷看见也觉得可怜,半晌无话。此时阿卷复又疑仲达弃了凤美,只不便直说出来。因道:“小姐不必着急,喜客官今日不到,明日一定到的了。”凤美也不回言,只在那里落泪,那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阿卷又道:“喜客官莫非诓骗小姐,撒个谎,说到伦敦求取允许状,就此躲过了,也未可知。”凤美道:“这是奶奶多心,喜君不是这等人。”阿卷道:“不是我要说句不知轻重的话,俗话说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男人们往往弃旧怜新。小姐们在深闺生长,不知世事,往往要上这种人的当。小姐你再想想,不要只管执迷不悟,错了念头。”凤美怒道:“那负心弃旧怜新的是一班下流贱种的东西,不能算做人类的。我的喜君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多情多义的丈夫,那里肯学那下流贱种的行为?不是妾要得罪奶奶,奶奶这句话着实是放……”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口。 几句话说得阿卷无言可对,歇了半晌道:“妾偶尔失言,请小姐莫怪。妾还有一句话奉问,不知可说得么?”凤美道:“那里话!妾也失言,奶奶不要见责。我们有话只管谈,不要紧。”阿卷道:“喜客官把小姐托付与妾,今看见小姐这般忧郁,自然要尽力想个方法。但从未知道小姐及喜客官的来历,叫我要想法子,也是无从捉摸。不是妾唐突,要求小姐略略的告诉我一些儿,或者可以商量个法子。”凤美道:“这也一言难尽,只好告诉奶奶一个大概罢了。印度孟买相近的所在,有个地方,叫作高兰,家父便是那里的酋长。”阿卷不懂得酋长是个甚么东西,十分诧异,问道:“妾长了若干年纪,只知道潮水是有涨有落的,谁知印度的地方,油也会涨起来。想来那里的油一定便宜,到那里贩油定是获利的了。”一席话倒说得凤美破涕为笑起来。说道:“不是这等说,那酋长就是藩王。”阿卷讶道:“那么说,小姐是一位郡主呀!失敬了。从此妾要改口称郡主了。”凤美忙道:“这个万万不可,还是照常的好,不要叫人家听见,惹人诧异。先母是英国人,三年前已经身故了。家父最欢喜交结英国人,所以喜君也时常有往来的。喜君是一位矿师,在高兰开金矿的。”阿卷笑道:“那么说,是喜君在贵王府里出入,得给小姐相好的了?”凤美羞答答的低下头去不回答他。阿卷道:“小姐来的时候,那尊……呀!这个称呼倒把我蒙住了,只好胡乱来罢。小姐来的时候,尊翁王爷知道的么?”凤美听他称呼得不伦不类,不觉又笑了一笑道:“家父不知。家父向来最疼爱女儿,妾虽没有告诉过才走,过些日子再说破了,家父也不见得恼的。”阿卷道:“小姐同喜客官来此地,一定有个原故。”凤美忽然想及在高兰时,仲达不别而行的光景,不觉一阵心乱,道:“喜君临行时,并没与妾当面,不过送给妾一个信儿就走了。”阿卷道:“哦!那么我晓得了,喜客官是要小姐绝念,所以不来当面,只送给一个信儿。那信上又说些甚么呢?”凤美道:“大意不过说我二人阶级不同,若他长在印度,恐怕误了妾的终身大事,故先自断绝了念头回国的话。” 阿卷皱着眉道:“小姐这一说,又把妾闹糊涂了,阶级又是个甚么东西?”凤美道:“这个解说起来话长呢,而且不同的还有宗教、人种的两件事。”阿卷又皱眉道:“这个我可又糊涂了。人种自然是说的不是一国人不便结婚,那宗教又是个甚么东西呢?”凤美道:“奶奶怎样连这个都不懂起来了?请问奶奶信奉的是甚么教?”阿卷道:“自然是耶稣教了。”凤美道:“那么说就是了。我们印度信奉的是回回教,也有佛教、婆罗门教。”阿卷讶道:“原来耶稣教之外,还有那么多的教!”凤美道:“还多着呢。我们印度东北边 ,有一个大国,叫作支那国,他们自家称为中华国。那国中有他们孔夫子的儒教,张天师的道教,还有甚么白莲教、八卦教,我也说不尽那许多呢。”阿卷听了,连连点头道:“那么说,我连阶级也懂了。想来印度房子里的阶级,与我们英国房子里的阶级,是两个样子的,是不是呢?”凤美本来是满腹忧愁,听了这种呆话,不觉忍不住又大笑起来。阿卷又道:“这种小事有甚么要紧?就是阶级的样子不同,只要上落惯了,也是一样的,还怕跌了筋斗么?喜客官你要借点意逃走,也说件大点的事呀,为甚单指着这点小事?” 凤美又好笑起来。笑罢了又道:“妾看了信,就瞒起家父,赶在喜君后面,同附韶安船来。但在船上时,并未露面,一直到了此地才相见的。”阿卷吐舌道:“小姐,好大胆!你是个金枝玉叶的郡主,又是孤家寡人的一个,怎么就走起海洋来?怪不得喜客官被小姐捉住。小姐这个手段若是拿出来行兵调将,还了得么?夜深了,请小姐安置罢。妾还有一句话,老实告诉了小姐,那酋长、阶级、宗教、种族的话,妾都懂得。不过看见小姐终日忧郁,恐怕闹出病来,所以故意装做痴呆,说些呆话,给小姐解个闷儿,逗着笑笑。我的好小姐,你垂念我的一点苦心,今夜好好的睡罢,可不要再像前两夜那终夜自言自语的了。好小姐,你只算疼爱了我罢。包在我身上,明日喜客官一定来的。”说罢开了被窝,看着凤美睡下,方才代他带上房门去了。 凤美睡在床上,想着阿卷着实可感。自己孤身在外,遇见了这种逆旅主人,真是侥幸。但回想到仲达身上,又是愁肠百结,翻来覆去,仍是一夜不曾合眼。到了第四日,仲达仍不见来。亏得阿卷时时来安慰一番。凤美那一种难过光景,真是笔难尽述。第五日又盼了一日。到第六日,凤美已是奄奄一息,有气无力的了。阿卷再要安慰他时,却也没有话说了。复又回心想到:“仲达一定是个拐子,不知骗了凤美多少资财,撇下了他,逃走去了。不知向凤美明白开导,叫他死了盼仲达的心,或者可以稍止悲啼。” 想罢,便走到凤美房内,闲闲的谈起道:“妾看喜客官这一去便杳无音信,依妾看来,一定是他负了心,有意要撇弃小姐的了。只可怜小姐万里重洋,辛辛苦苦的跟了来,却遇了这么一个薄幸人。”凤美带怒说道:“妾前日已经说过,喜君不是这等人,奶奶为甚只管说他薄幸?”阿卷只作不听见,又说道:“可怜小姐撇了现成的富贵,撇了老父,撇了家乡,老远的来到英国,却落了这难。喜客官呵!你为甚两次撇了这位多情的小姐那?”凤美听了益发动怒,瞪着一双杏眼,看着阿卷一言不发。阿卷全不理会,又说道:“妾虽是一个蠢人,遇着了疑难的事,却还有三分决断。那喜客官说甚么到伦敦去取允许状,此刻看来全是一片谎话。他约定小姐三天后回来,这明明是叫小姐白白的等他三天。过了三天之后,他不回来叫你,要赶也赶他不上。况且伦敦又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轮船、火车处处都是,有了这三天工夫,他也不知道逃到那里去了。”阿卷心中一向疑惑的事,到了此刻,不觉的尽情倾吐出来。 凤美起初本怪着阿卷出言莽撞,瞪着双眼瞅着他。听到后来,不觉的慢慢把双眼垂了下来,两只手按在膝盖上,低着头想要哭,却又哭不出眼泪来。歇了半晌方道:“奶奶的话并不是不在理,我也这么想过。但我的心中不知怎样,总信喜君断断乎不是个薄幸人。若要问为什么这么相信他,可是我自己也不明白。”阿卷道:“小姐同喜客官交情,妾是不得而知,小姐深信,自然有可以深信的去处。但是喜客官为甚一去不来呢?”凤美道:“这个么,只怕除了天菩萨、佛爷爷,没有知道的了。妾想上去,喜君一定遭了甚么事故,不定还有那不好说的事呢。唉!这个叫我怎么处?今生今世只怕不能……”说到这里,便噎住了喉咙,说不出来了。歇了一歇又道:“但愿不这样,妾就有了命了。” 阿卷道:“喜客官欢喜吃酒么?”凤美听了,当是一句不相干的话,并不回答。阿卷道:“男人们吃酒,往往要误了正事。你看那些十天有九天醉的,醉起来便撒酒疯,莫说是尊卑秩序,就是他的老子在跟前,他也不认得似的。没有人劝他还好,倘是有人劝了他,他还说甚么这是我的自由,你们生就奴隶性质的人,不要同我多说的呢。小姐,你想这等人,不是为了吃酒失了本性的么,如何不误事?”凤美道:“不,不,喜君是滴酒不入口的,断不会因吃酒误事。”阿卷道:“依妾看来,到底还是小姐过信喜客官了。以前的事,妾不得而知,现在这里放着他这一去六天不来了。莫说从此不来,就是明天来了,他也是个失信的人。不是妾要多怪了他,就是有事不得空来,也应该先给个信呀!”凤美含着一眶眼泪道:“妾也不怪喜君失信,但愿明日喜君来了,纵然失信,妾也情愿。可是喜君的事,奶奶总不及我知道底细。我一心只恐怕喜君身上有甚变故。我想到送喜君上车时,那指环平白地变了青色,我心里就同针刺的一般;因为先母亡故时,这指环也是平白地把那颜色这么一变。奶奶你想我担心不担心呢?”阿卷听说,嘴里说道:“这也奇怪!然而这个或者不应在喜客官身上,应在别处也未可知。”他心里却想着:“虽然有这么一个先兆,或者不应在仲达身上,却是个凤美被弃之兆,也未可知。”嘴里却不便说出来。 正在心里在那里疑惑,忽听得凤美说道:“今夜喜君不来,我明日就动身去了。”阿卷惊道:“动身到那里?莫非要回印度么?”凤美道:“不,我要到伦敦寻喜君。”阿卷又惊道:“小姐要往伦敦么?这个可使不得。伦敦的人,来来往往的多少,要到那里去寻喜客官?真是海底捞针,往那里捉摸呢?依我想来,还是回印度的好。况且小姐出来的时候,尊翁又不曾知道,这时候正不知惦记得怎么样呢!”凤美道:“妾寻不出喜君来,断不回印度去。”阿卷道:“伦敦地方大得很呢,人又多。小姐去了,人生路不熟,那里寻得出来?况且那里歹人多着呢,做骗子的,做拐子的,明抢暗夺的,也不知多少,那里去得?喜客官将小姐托付与妾,此刻如果放了小姐去,万一喜客官来了,妾怎么对他?如果小姐一定要到伦敦去,妾只好对不住了。”凤美道:“怎么个对不住呢?”阿卷道:“妾要去报了警察,送小姐回印度去。”凤美大惊道:“奶奶这个可使不得,要是那么一来就坑死我了。”阿卷沉吟半晌道:“小姐执意要去,妾也不便拦阻,只是要依妾一件事;倘小姐不依时,任凭怎样,我总不放小姐去。”凤美急问要依一件甚么事,阿卷不慌不忙的说将出来。正是: 已是此身成敝屣,还从大海去捞针。 要知阿卷说出一件甚么事来,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book_title]第七回 露面抛头访寻情侣 细心静意查看新闻 却说阿卷当下对着凤美说道:“小姐一定要到伦敦去,妾那里有个相好朋友,在伦敦时敏街开设一家来安旅舍,妾当写一封信,托他照应小姐,小姐是必到那里去住。到了伦敦之后,无论寻着喜客官与否,必要给我寄个信来。小姐若肯依妾这个办法,便可去得。”凤美道:“这是多承奶奶照应,有甚不依?妾这里谢还谢不尽呢!妾到得伦敦,三天之后,必有信来。总没有奶奶这等照应我,我倒叫奶奶挂念着的道理。”阿卷听说,就修了一封书,交代给凤美。当日已不及动身了,须要明日早晨。 这一夜,凤美的心事又换转了一番,想到:“明日到了伦敦,寻着了仲达,料想仲达已经求得了允许状,我们两个就可以即刻成亲。这一段美满姻缘,真是满心满意。从此一生一世,与情人永远的寸步不离,以偿这几天相思之苦。”想到这里 ,只觉得心痒难挠,不知怎样才好。忽然又想到:“万一寻不着仲达,我是个青年幼女,孤苦伶仃的撇了老父,弃了家园,走到伦敦。那里是个人生路不熟的所在,正是东西南北的方向都认不出来,不知要流落到怎么个地步?而且又听见阿卷说,那里歹人极多,叫我怎样提防得来?”想到这里,不觉又是害怕,又是苦楚。忽然又转念到仲达身上,不知吉凶如何。那一寸芳心,就如辘轳一般转个不了,依然一夜未曾合眼。天还没有亮,已经起来了,呆呆的坐在那里。等到了天色微明的时候,还未见阿卷来招呼,他就急得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你道他急甚么呢?原来他急着恐怕赶不上头班的火车。其实就是头班火车,也要九点钟方才开行,这时候不过是五点钟光景,那里就会来不及呢?然而心中有事的人,一定有这个光景,并不是我演义的造他的谣言。闲话少提。 且说当下凤美眼巴巴的望阿卷来招呼,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响,连忙开了房门。往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伺候的丫头,双手揉着眼睛,一面走路,一面还是打呵欠呢。见了凤美,讶道:“小姐,好早呀!莫非又是一夜没睡么?”凤美道:“你家奶奶呢?我今天要动身往伦敦去,恐怕误了头班火车呀!”那丫头笑道:“就是头班火车,也要到九点钟才开车呢,那里就会误了?”说着,就到房里来打扫一遍,又去取洗脸水来。凤美梳洗过,阿卷也来了。见了面就说道:“小姐好早!为甚不多睡些,养养神?回来在火车上辛苦呢。”凤美道:“妾也知道,只是睡不着。躺在床上,也是无谓,不如起来的好。”说着彼此让座。凤美便算清了房饭钱,说了些多承照应的话。阿卷也说些前途珍重的话。不一会吃过了早点,阿卷便亲自送凤美到停车场上,大家握手而别。 凤美上了车,坐了半天,方才开车,风驰电掣的到了伦敦。凤美因为不认得路,就雇了一辆马车,直到时敏街来安旅舍。一路上看见那高楼大厦分列路旁,高矗云霄,也数不尽它多少层数。往来的人累万盈千,车马交驰,络绎不绝。那一种繁华富丽的景象,真是生平目所未睹的。回想自己在孟买时,孟买的地方,在印度境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繁华所在,那里及得这伦敦十分之一?又想着这样人山人海,那里去访寻仲达?但是已经到了这里,再没有空回的道理,无论上天入地,都要把仲达寻了出来,方了心愿。一面想着,不觉到了来安旅舍门首,马夫收缰停车。凤美付过车钱,下车入内,交明了阿卷的信。旅舍主人见是阿卷介绍来的,信内又再三嘱托郑重招呼,便不敢怠慢,拣了一间幽静房舍,请凤美看过合意,方才安置住下。 凤美住定了,便要想法子去寻仲达。但是方才在车上看见那种肩摩毂击的光景,从何处寻来?呆想了一会,无端又想到那宝石变色的那回事,料得仲达必定有事,不知可有性命之虞,不觉一阵一阵的心寒起来。忽然又自开自解的想道:“我今来到伦敦,是为寻喜君起见,何苦要一味迷信着这个?还是赶紧想法子,寻出人来,便见分晓。但是从那里寻起呢?”忽然省悟了一件事,想仲达来到伦敦,为的是两件事:第一件,是到礼拜堂求允许状;第二件,是到银行里去取银子,及寄放宝石首饰。只往这两处地方访问,一定有个着落。 想罢,就雇了马车先到礼拜堂去,求见那位管理允许状的大牧师。本来自家是个青年幼女,不好意思去问,然而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可奈何,只得羞答答的问道:“请问大牧师,这几天里头,可有一个姓喜,名叫仲达的,到这里求取允许状么?”那牧师见了凤美这副神气,便会他的意,含笑说道:“小姐请坐,待我查一查就知道了。”说罢,取过一本账簿,细细的查了一会,说道:“并没有叫喜仲达的。”凤美听了,又如冷水浇背一般,心中一阵凄凉起来,暗暗叫苦。心想:“我以为喜君必到这里,才来打听,谁知又落了个空。”回想阿卷的话,不是全没道理。一时间心乱如麻,在身边取出一信,递与大牧师道:“妾留下这封信,如果喜君到这里求允许状,费心代交给他。”原来这封信,凤美在东明栈的时候,就预先写好的,此刻顺带了来。那大牧师不知就里,点头应允道:“这个我必交到。我想喜君既是要求允许状,他早晚总要来的。” 凤美别过大牧师,没精打采的回到来安旅舍。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大街灯火齐明。料想银行里已经关门了,只好等明天再去访问。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里,只见一个丫头在房门外面走过,凤美叫住了,问他银行在那一条街上。那丫头道:“这里银行多着呢,不知小姐问的是那一家?”这句话说出来,倒把凤美闷住了,半晌回答不来,慢慢的说道:“我只问一家最可靠的。”那丫头道:“可靠的也多着呢,谁开了银行,肯自己说靠不住?谁又肯胡说人家的银行靠不住呢?小姐要查这个,待我取个行名簿来,小姐自己查一查。”凤美道:“好,好!你就拿来。”那丫头果然去拿了一本册子来。凤美翻开查点时,谁知伦敦的银行有几百家,明日正不知从那一家问起。一时间心里又乱起来,呆呆的翻着这本行名簿去看,自己也不知看些甚么东西。后来困倦到十分、十二分,方才上床睡去。 到了天亮,梳洗过后,雇了马车,到大街上去拣大的银行,胡乱找上几家,到后来可巧碰到伦敦银行里去。凤美将仲达的事细问那柜上的人,那人道:“喜仲达么?他二十一日那天来过的。本来说要再来一次的,不知怎样,这几天总不见来,我还等他呢。”凤美听说,这一喜只喜得心花怒放,犹如拾着了异宝一般。又默默计算:“我同喜君二十日到的韶安,当日喜君便动身来伦敦,二十一日正是到伦敦的第二天。此刻已隔了七八天了,怎么还不再来呢?这七八天,他住在那里呢?”因含笑问道:“这位喜君住在那里?先生知道么?”那人道:“这个……我问问经理的总该知道,小姐请等一等。”说罢到里面去了。 此时凤美心中犹如开了千朵莲花一般,心想:“只等那人告诉了我他的住址,我出了银行门口,跨上马车,许那马夫几个酒钱,叫他加上几鞭,好快呀!到得那里,我也来不及握手,也来不及寒暄,我先要痛痛快快的埋怨他一顿。问他为甚么作弄我?这几天不给一个信与我,害得我捱一天犹如捱一年一般。哎!这也不好。说起埋怨,那里埋怨得许多?这点点小事情就埋怨起来,将来一生一世永远的夫妻,不知有多少埋怨呢。况且他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头干正经事,一时顾不来家里,也是常有的。” 正在这么想着,只见那人出来说道:“那天喜君来的忙得很,谈了不到几句话,并没有提起住址;敝行的经理,也未曾问到这一层。但是一两天里头,喜君一定再来的。”凤美听了,顿时冷了半截身子,把方才怒放的心花,登时就凋谢完了。心想:“今日仍旧是白忙了这半天,依然不能见面。”忽听得那人说道:“一两天之内,喜君必定再来。小姐可留个信在这里,等喜君来时,我代小姐给他。”凤美就取出一封信来,递给那人道:“那么着,就拜托先生。”那人道:“不要紧,这个总可以交到的。” 凤美就辞了出来,仍旧回到来安旅舍,把上项事情写了封信,寄给阿卷。又叫丫头取了二十一日以后的新闻纸来,逐细翻看,要去逐细参详;好像仲达躲在新闻纸里面,他要在新闻纸上找个仲达出来一般。看官,你道这是甚么缘故呢?原来他此时又想到仲达身上,不知有甚事故,倘然有甚事故,新闻纸的信息最灵,必定刊布出来。因此取了新闻纸,逐条细看,看有像仲达身上事情的新闻没有。他那里知道,仲达在半夜三更时候,叫人家弄死了,沉在点士河里面。到了这七八天的工夫,莫说葬于鱼腹,只怕还变了鱼粪了呢。所以任凭他逐段新闻去参详,总参详不出那一条是类似仲达的事。一时心上又好像放心了些。只因他一向总疑心仲达身上有甚不祥的事,但仲达好好的一个人,身体又雄壮,办事又精细,如果有甚不祥之事,必定出于意外。这出于意外之事,岂不惊人耳目?既然惊人耳目,自然采访新闻的也要采访出来,刊登在新闻纸上,供人观看。今看遍了这几天的新闻纸,毫无动静,想来没甚要紧的了。一面这么想着,一面翻过前幅后幅的告白来看,心中也没有主意是要看那一条,不过也是希冀看得着“喜仲达”三个字罢了。正在胡乱翻看之时,忽然看出一条寻仲达的路子来。正是: 山穷水尽疑无路,苦海迷津遇救星。 要知凤美看出甚么寻仲达的路子,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book_title]第八回 林凤美情急求侦探 甄敏达问讯到银行 却说凤美翻看连日新闻纸,看到后幅告白,一双俏眼无意中瞥见一方告白,标着“私立侦探会社”六个字的题目。再看那下文时,寥寥叙着数句道: 专代人查探走失迷路之人及盗窃罪犯、疑难案件等事,酬金从廉。明安街十八号私立侦探会社谨启。 原来伦敦地方,向有这等私家的侦探会社,并不是警察署的侦探,他却一样的可以代人家探事。并且这个里面,很有几把能手,碰巧起来,破案比奉官的侦探还要神速些。凤美本来何曾想得到请侦探来寻仲达,只因这告白上头一句便说“代人查探走失迷路之人”。凤美本来疑到仲达身上有事,及见了这一句,未免又触动起来,以为:“仲达离家日久,莫非也是失了路?我何不去托这侦探来代我访寻?并且我托他不过是访寻朋友,并不是追寻案犯,断不至于败坏喜君名誉。” 想定了主意,就雇定了马车,到明安街来,寻到了十八号房屋。抬头看时,果然见门上装着一块小小铜牌,上头镌着“私立侦探会社”六个字。凤美把叫门的电铃机关轻轻按上一下,不一会就有人出来开门。凤美说明了来意,那人就引了凤美进去,与一位侦探相见。凤美抬头看时,只见那侦探年纪约有四十五六岁,头上的头发差不多都脱光了。请教起姓名,方才知道他姓甄,名叫敏达。凤美又对他说明来意,他登时就满口应承道:“这等是小事,日日差不多总有人来托到,我访查这等事,没有不成功的。但不知喜君是个甚么样的相貌,可有照片带来没有?”凤美道:“没有。”敏达道:“他的相貌是甚么样的呢?”凤美道:“喜君身材比平常的人稍为高些,不肥不瘦;他的面色,因为走了一趟大洋,被海风吹的稍为带点黑色。”敏达道:“他的鼻子是甚么样?有须没有?”凤美道:“鼻子是高的,没有胡子。”敏达道:“眼睛是怎样的?”凤美道:“喜君是生成的一双小圆眼睛,很可爱的。”敏达道:“哦!这样看来,是个标致后生。头发是甚么颜色?”凤美道:“头发同漆一样黑的。”敏达道:“他在韶安动身的时候,带的甚么行李?穿的甚么衣服?”凤美道:“穿的是礼服。行李只有一个红色的大皮匣。” 凤美一面说,敏达一面拿出铅笔来,逐样记在一个小手折上面。又寻思道:“仲达这个人,二十一日到过伦敦银行,以后又并没有去过。——不要紧,不必忧心,这是易事,我必能寻他出来。”凤美问道:“不知要多少侦探费?”敏达笑道:“这些小事,用得了多少?二十元就够了。”凤美在身边取出五十元的一张钞票,递与敏达道:“请先收了这个,如果寻着了喜君,另外再当重谢。”敏达吃了一惊,看看凤美,只见他一片热心流露在脸上。看他那光景,不要说五十元,好像五百、五千,也肯拿出来的。暗想:“我做了多年侦探,未曾遇见过这等慷慨的人。”又想:“他这个不是慷慨,倒是一片热诚。不知他寻这姓喜的有甚么事?我且不要管他,只鉴他这点热心,同他办事罢了。”因对凤美说道:“侦探费本来不必这许多,但小姐已经拿了出来,未必肯收回去,我自当拜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四五天里面,总把喜君寻出就是。”凤美道:“只要寻出喜君,无论费用多少,妾断不计较。”他说这话时,不知不觉的又哽咽起来。 敏达见他情切,不觉动了一点侠气,伸手在自己身上一拍道:“小姐放心!这件事无论难易,我一定要办妥了,才算好汉。”凤美道:“多谢得很。但不知这人山人海里面,从那里寻起?”敏达道:“此刻先出一个告白再说,告白上说明,有知喜君下落的,送信到我这里。”凤美道:“就叫他送信到我那里也好,我就在时敏街来安旅舍。”敏达道:“我看小姐不像是此地人,但此地不知可有亲戚朋友没有?”凤美道:“我初次到这里,除了喜君之外,并不认得第二个人。”敏达道:“这可使不得,这伦敦地方,歹人极多,恐怕有假冒送信的,又要生出别样枝节来。小姐要喜君知道是小姐寻他,这告白就出了小姐名字也好。再不然,分作两处:叫送信的人或送到我这里,或送到韶安东明栈去。”凤美道:“这个办法也好。总而言之,一切拜托就是了。”说罢辞了出来。 这里敏达一面依着商量定的话,草了告白底子,送去刊登;一面通知各同事,八面张罗的在伦敦大索起来。谁知闹了两天,毫无影踪。敏达不觉疑心起来,便到来安旅舍去访凤美。凤美见了敏达,以为有了仲达的信了,连忙问道:“寻着了喜君了么?”敏达道:“依我向来的手段,这等事不过一天半天就办妥了;此刻闹了两天,还没个影子。我想喜君身上必有甚么事,自己有意藏起来。但是必为了一个缘故,至于为的是甚么缘故,我可不得而知。小姐既然与喜君相识,或者可以知道,求小姐告诉我,好再想法子。”凤美听了,不觉失望,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敏达道:“我并不是要知道甚么隐情,小姐如果有甚不便说的地方,也不必尽说,不过要知道一个大概,好换一个法子去寻访起来。至于我们办公事的人,就是知道了别人秘密的事,也断不肯胡乱去传扬的。所以我想小姐把与喜君相识的缘故,及两人的交情,略略告诉我。”凤美听了,踌躇了半晌,就把自己与仲达的来历,从头至尾略略说了一遍。 敏达听罢道:“这等说是喜君撇了小姐的了。”凤美带怒道:“怎么人家总要疑心到这一着?”敏达道:“在别人看见,自然总是这样忖度,小姐与喜君的交情到底是怎么样,别人那里知道呢?依小姐这样说,是喜君断没有撇下小姐之理,我自然又要另外设法去查访。”凤美见他虽然有这么一句话,却不似阿卷说的决绝,遂对敏达说道:“喜君断不撇下我的,这是我两人的交情,一定信得过的。”敏达侧着头寻思了一会道:“喜君同小姐的交情虽然信得过,或者有甚旁人在喜君跟前搬嘴弄舌,用了个离间之计,小姐那里知得?”这一句话直刺到凤美心坎里去,不觉暗暗害怕起来道:“我也怕到这一着。但我初到此地,不知谁是喜君的朋友。喜君平日,也没有谈及朋友的事。” 敏达道:“这么说,就难得头绪的了。”又想了半晌道:“喜君可有资财没有?”凤美道:“多少总有点,喜君平日也曾略略说过。并且喜君在韶安动身时,我托他带了好些宝石首饰,到这里存放在银行里面。”敏达吃了一惊道:“那宝石值多少钱呢?”凤美道:“实价便不知,大约总值得二三万银子。”敏达低声道:“唔!明白了,明白了。”此时敏达心中,好像黑夜里得了灯烛,航海的得了罗盘,喜形于色,就起身要行。凤美道:“得着头绪了么?”敏达道:“得了,得了!三四天里面,包你有个确确实实的信息。小姐早告诉了我这话,就不是这么个办法;先日那个告白,先就登错了。” 说罢辞了出来,走到停车场,跳上火车到清水驿去,要查问那个驿丁,他交电报与火车上的人的相貌,与凤美说的同不同,及接电后是甚么神气。谁知跑到驿长那里一问,说是那个驿丁,前几天因他误了公事,已经开除去了;并且那驿丁被开除之后,已经到了加拿大去。敏达一团高兴的到清水驿去,谁知听了这一番话,弄得垂头丧气,依旧回到伦敦,在停车场旁边那些马车行里去访问。原来上火车时,先就在停车场旁边贴了一张赏格,上面写着:“二十日下午两点钟,韶安所发之火车抵伦敦时,车上有身穿礼服、手携红皮匣之客(如何身材,如何容貌),有以马车载此客者,即来报知,赏银三元。”所以他回来了,就急着去打听。谁知仍旧同泥牛入海一般,永无消息。心中暗想:“莫非仲达存心要藏过身子,所以不坐马车?他到过伦敦银行,我何不到银行里去打听?” 想罢,就一径到伦敦银行里去,告知原委,要求见经理人。那经理人传言出来,说是事情忙得很,若是五分钟工夫,还可以一会。敏达答应了。就有人引他到客厅里坐下。那经理人出来相见道:“怎么这位喜君竟寻不见了,是甚么缘故?”敏达道:“在下闻得喜君二十一日到过宝行,以后就渺无踪迹了。闻得喜君不曾说起住处,有这事么?”经理道:“我看见喜君甚忙,所以不曾问及。”敏达道:“这个还是阁下不曾问起呢,还是他言语之间有意掩饰的呢?”经理道:“这个不见得。”敏达道:“喜君到宝行为的甚事?求阁下告知一二。在下是明安街私立侦探社的人,受了一位小姐所托,寻觅喜君的。”经理道:“敝行规矩很严,有许多不能对别人说的,但能说的,未尝不可略说一二。”原来伦敦地方,每每有些人假充了侦探,到各处去鬼混,所以经理人也防着这一着。当下只对敏达道:“喜君是来取银子的。”敏达道:“取多少呢?”经理道:“这个就不便说了。”敏达道:“喜君除了取去的银子,还有存项在贵行么?”经理道:“这个也是不便说的。已经到了五分钟的时候了,我不能再奉陪了。”说着就立起身来。敏达发急道:“求阁下再稍为等一等,在下只问一句话,这句话是可以说得的。”那经理也不坐下,只立定了脚道:“一句话还不要紧,就请见教。”敏达道:“那喜君取银之外,还有甚宝石首饰,存放在宝行么?”经理道:“没有,提也不曾提到这个事。”敏达道:“他不是用他自己名字存放的,用的是一个女人名字。”经理道:“也没有。”说罢就出了客厅,仍去办事去了。 敏达也出了银行,心中早又有了一个决断。一路向时敏街来,要到来安旅舍去告诉凤美。正是: 要将阴险状,报与美人知。 要知敏达把甚么话告诉凤美,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book_title]第九回 警醒芳心俏佳人痴情顿绝追查面貌死仲达冤屈初明 却说敏达到伦敦银行,同经理人问答了几句话,就决定了仲达非但是个轻荡男子,并且是个阴险奸诈的小人。可怜凤美这么一个多情女子,却遭了这奸贼的圈套。好笑他还说不会撇下他的。我本待不告诉他,但是要他晓得外面世路上人情险诈,也不得不告诉告诉他。一面想着,就径奔来安旅舍而来。那一位度日如年的凤美,此时心中只有敏达那里一丝之望,几乎要把性命都付托在敏达身上。一见了敏达,便喜不胜言,立起来问道:“甄先生,事体怎样了?”敏达道:“哼!实在消息还没有呢。这个奸贼阴险狡诈,并非寻常棍徒可比。”凤美不胜诧异道:“有甚么奸贼棍徒,谋害喜君么?”敏达不答。歇了一歇,问道:“试问喜君到伦敦来,第一件为的是甚么事?”凤美道:“这是告诉过先生的,是为取允许状。”敏达道:“然则他只到银行里取银,却不到礼拜堂取允许状,是甚么意思?”凤美道:“我思疑喜君取银之后,身上有甚变故。”敏达听了,觉得他那一片痴情实在可怜。因说道:“喜君到银行虽有别事,但是小姐托他存放宝石首饰,也是一件紧要事。”凤美道:“正是,喜君也这么说来。”敏达道:“小姐想来,喜君已经存放好了不曾?”凤美道:“这个没有不存放之理。”敏达冷笑了笑道:“哼!他竟然就没有存放,只取了银子就去了。这是我在伦敦银行打听来的。我本来不想告诉小姐,只因小姐过信了他,我不能不来告诉。小姐你试想想,当日他在清水驿,何以接了电报不等一等?后来我们报上出来的告白,他不能不看见,看见了何以不出来?到了伦敦来,何以专为来取的允许状又不取?受了小姐重托的存放宝石首饰,何以不存放?现成放着这几个凭据,都是确确凿凿的。小姐你不可不醒一醒。” 敏达一番说话,犹如利刀快斧一般,向凤美心坎刺去,只搅得他柔肠寸断,芳心如焚,脸上泛起青色,一时说不出话来。敏达看了,以为他要哭,正想拿说话去安慰他,忽听凤美道:“这么说,据先生的意思,非但说喜君抛撇了我,还说喜君是个棍徒盗贼了?”敏达听了,暗暗叹息,想道:“他还不肯醒,这便奈何?”因说道:“有了许多凭据,我也不能不说了。”凤美脸上犹如罩了重霜一般,说道:“我算是个瞎子,虽然有了这个凭据,自己看不出来。此刻听了先生的话,方才醒悟。他在我国动身时,已经抛撇了我,我不合跟他到了此地。这么看上去,这个人不但无情,并且是个贪得无耻的人,我也不去寻他了,这等人寻来了也是无益。所托先生的事,就此了结了。” 敏达道:“不是这么说。若说他抛弃小姐一节,这是道义上的事情。至于拐骗人家的财宝,这是法律上的事件。明日小姐同我去报了警察,多派些能干侦探出来,怕他飞上天去!捉住了他,非但追回了小姐的宝物,怕也不受五年十年的牢监么?”凤美道:“我断不肯因我这点点东西,叫喜君去受罪。报警察一节,我断不做。喜君虽然得了些些宝石首饰,却被先生知道了,坏了名声,又没了我这个人,也可怜得很,何必还去追寻呢?这宝石又不是没有买处的东西,我也不要它了。”敏达道:“小姐虽是这么说,但待这种丧良心的人,何必还用情?报了警察,好报仇出气呀!”凤美道:“我已经再三想过,只要查出了这点凭据,我已经心满意足的了,何苦又去节外生枝?”敏达道:“那么说,我去报警察。如果警察署有人来问,小姐是要直说的。”凤美连忙道:“这个断断不可,先生不要会错了我的意。我托先生是要寻喜君这个人,并不是要告发喜君的罪。先生为我忙了这几天,我也感激得很。但是从此之后,不敢再劳驾了。”凤美此时脸上的青白色已经回了过来,说话中间隐隐带着几分威严。敏达倒觉得呆了,无言可对。 凤美又在身边取出五十元的一张钞票,递与敏达道:“这小小意思,不好算酬谢的,请先生收了。”敏达惊道:“五十元?我断不敢受。如果办成功了事,未必不受。但此刻是半途而废的,怎么好受起谢来?”凤美想了一想道:“先生且收过了,我还有别样事奉托。”敏达道:“请教是件甚么事?小姐且说出来,看好受不好受。”凤美道:“我想请先生再到银行里走一趟,查查这取银的到底是喜君不是。”敏达听说,想凤美嘴里虽是决绝,心里还是藕断丝连似的,实在可怜。因说道:“我必去再查。小姐没事,还是到外头散散步的好,可以看看景致,解解闷儿,又可以舒舒筋骨。终日的困在屋子里面,会困出个病来。至于这五十元,我断不敢受。等到万一事情办成功了,再受不迟。” 说罢,就辞了出去。心中暗想:“这女子实在痴恋得可怜,我那样开解他,他还是丢不下念头,还要去查问真假,你想那里有假的道理?”忽然又想到:“这件事虽然有些影迹,却还不能算得真凭实据。凤美所说再查的话,未尝不是个道理,我何妨再去问问呢?”在身边取出报时表一看,时候已经不早了。去迟了恐怕银行关了门,就雇了一辆马车,飞也似的到了伦敦银行。恰好打过了四点钟,银行将近关门了。幸而这位经理人还没有去,让到客厅里坐下。这时候已经停办公事了,不比头一次来的那样促迫。经理人先从容问道:“想来又是喜君的事,不知可有点头绪了么?”敏达道:“正是为着这事,在下要打听阁下,问问喜君的相貌 。”经理道:“我同喜君虽然是匆匆一见,然而也谈了有五六分光景,他的相貌虽然细说不出来,大致却还记得。”敏达取出那记事的小手折,翻出记仲达相貌的那一页,问道:“阁下且大略说说那人的相貌。”经理道:“他的相貌,与人不同。最是一双眼睛,看人极有威严,带着露点凶光,眼睛珠子带点灰色。”敏达惊道:“哦!头发是黑色么?”经理道:“不是,不是,头发是赤色的。”敏达又惊了一惊道:“面色黑么?可有点像海风吹黑的么?”问到这里,那经理回想起来,也有点疑心道:“可也奇怪,他走了海道回来,脸上却没有一点风尘之色,雪白的一个脸儿。”敏达道:“身材高大么?”经理道:“不,不,矮小得很呢。”敏达道:“有胡子没有呢?”经理道:“嘴上是两撇八字胡子,下颏的胡子还没有。”敏达急急的把手折揣在怀里道:“好奇怪!好大胆!这个人并不是喜仲达。”又对经理拉了拉手道:“惊扰得很。在下此刻要干这件事去,不及细谈,少陪了。” 说罢,匆匆的辞了出来。心想:“据这么看来,天下事真有出人意外的。这个人的相貌同仲达差得那么远,何以这么大胆,敢公然去冒取?想他必定另有计谋的。莫非他已经杀了仲达么?不错呀,所以仲达不能去取允许状。一定这宝石戒指也被他拿去了。但是仲达二十日才在韶安动身,他二十一日就去取银,这杀仲达必是二十日晚上的事了。这件事一定是识仲达的人做出来的,但是苦于不知仲达的亲族朋友都是些甚么人。还有一件事情奇怪:那两天上了告白寻他,他是个出远路的人,好几年才回来一次,那些亲戚朋友自然都是急于一见的了,何以出了这个告白,从来没有一个人来问讯?难道仲达竟是一个房顶上开门,六亲不认的么?既然没有相识的人,又是那个把他杀死?这伦敦又是个热闹不过的地方,断不会有甚么断路的。我此时就是寻出那个死了的仲达,也破不了案。不如设法把那矮小、白脸、赤发、露眼、带灰色眼珠子的东西找出来,马上就可以破案。”想要到警察署报告这件事,又不愿让他们成功,又不知自己的力量办得到办不到。沉思了一会,就决定主意,自己去办这件事,那怕用尽平生之力,但能破了案,也可以显显自家的本领。又踌躇:“这件事还是告诉凤美呢,还是不告诉呢?罢了,不要告诉了。我方才劝得他绝了念头,已经有九分九信了仲达是个薄情的人。我如果又告诉了他这件事,不过给他添些忧愁的材料。万一忧坏了他,岂不更是可怜?不如索性瞒了他,等破了案再告诉他罢。那时候他仇也报了,万一仲达未死,还可以给他一个意外之喜,岂不好么?”自家心口相商,定了主意。就不走时敏街,一面径自回去想法子,运动他的那九牛二虎之力,去办这件事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凤美送敏达去后,独自一个人对着那火炉烤火,手里拿着一根铁枝,拨着炉灰,在那里出神。此时他心里却不想仲达了,只想着自己后路茫茫,不知怎样个结局。此刻如同做梦一般,不知这身子在那里。想到这里,那人便懵懂了,更没有事情可想,糊糊涂涂的手里在那里拨灰,竟然整个人是呆了。忽然耳边听得一声:“小姐吃茶么?”方才猛然惊醒。原来是一个丫头送来一杯新茶。凤美接茶在手,呷了两口,方才醒定了。看那火炉时,却不知几时火已灭了,自家也不曾知道。暗想:“我怎么变得这么糊涂?不会真个闹出病来,那时靠着谁来服侍?”想:“不如依了敏达的话,出去散散步罢。”忽然又想到:“自己此刻孑然一身,何必住在此处热闹的所在?不如另找一个清净地方去住几时。”想罢,就对那丫头说道:“请你家主人结一结房饭账,我打算要搬了。”那丫头惊道:“要搬了么?不知几时搬?”凤美道:“你只叫他先结算到今天,我说不定今日晚上就搬的。”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凤美也出门去散步。他本来是初到伦敦,东西南北都不知道的。此刻出来要到那里,也没有一定主意,只信步行去。又觉得四肢无力,料来走也走不远,怎样才能够跳出了这个热闹场中呢?正这么想着,忽见一辆马车停在自己旁边,车旁写着“往花水公园”五个字,那车上已经坐着两三个女客。凤美虽是不知花水公园是个甚么所在,想来花园总是个清静地方,何不去看一看?想罢就跨上车去。那马夫看见他坐了上去,就加上一鞭,如飞而去。只这一去,有分教: 相思才脱缠绵病,陷害还逢歹毒人。 要知凤美去到花水公园又有了甚事,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book_title]第十回 卖淫妇房里一番谑浪 落难女梦中万里奔波 却说凤美依了敏达之言,出来散步。出了来安旅舍,走到街上,遇了一辆往花水公园的马车,就坐了上去,一径来到公园,付了车钱,下车到公园里去逛。只见春光明媚,花鸟争妍。此时暮春天气,在伦敦虽然还是寒冷,然而柳尽萌芽,花皆绽萼;寒冰初泮,池内游鱼可数。嬉春士女,一队队的分花拂柳而来。凤美本来觉得头脑涨痛,到得此时,不知不觉的就痊愈了。园外人家稀少,商店更是绝无仅有。路旁古木繁杂。就在池边拣了一把椅子坐下。虽然未能忘尽了悲苦,这一时之间,也觉得心旷神怡。暗想:“可惜这里是个公园,不能居住,倘能够得这么一个旅舍就好了。”正在这么想着,忽听得一阵琴音,被那顺风吹到耳朵里。凤美本来解得音律,便侧着耳朵听了一会。举眼向那琴音所从来的地方望去,只见园外有一所三层楼房,四围都是树木,把那房子围在当中,盖造得极其精致,像是人家的一所花园,不知可许游人进去?那琴音就从那楼窗上出来,想是一个风雅人物。一面想着,就站起来,顺步出了公园,走去望望。他的意思,不过左右是出来散步,出去看看,如果是个准人游玩的花园,也可以进去逛逛。谁知走近门前,只见门外挂“上等旅舍”四个字的招牌,不觉心中大喜,想道:“那里有这么凑巧的事?我正想寻一个幽静的寓所,可巧碰在这里。” 想罢,就走了进去探问。这旅舍的主人也是个妇女,出来招呼,把凤美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容可掬的问道:“小姐可是要寻寓处么?这里楼上楼下都有房间,楼上的格外洁净。还有个梳妆楼,是住客公用的,也十分清洁。小姐可要上去看看?”说罢,引凤美上楼游看了一遍,又开出一个房间道:“小姐进去看看,这个房间可合意?”凤美进去一看,只见房中位置整齐,洁净可喜。推窗一望,恰好对着公园,甚觉合意。因问道:“妾要住这一间,今晚就可以来么?”那主妇道:“无论几时,都可以来住。这间房子每月要五元的租钱。”凤美道:“就是五元。妾今晚必定就来。”主妇看了看凤美,心中不觉懊恼道:“早知他这么样,就要他八元,只怕也是一口答应的了。”又说道:“灯火、茶水、煤炭与一切的零碎费用,是另外算的。食用是十五元一个月。妾这里不同别处,招呼一切,都格外周到,动用东西,也齐备干净。”凤美道:“都可以依得。妾去去就来。”主妇道:“这么着,妾就叫丫头们打扫起来。” 凤美心满意足的辞了主妇,走出大门,坐上马车,回到时敏街来安旅舍。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了。他清算了房饭钱,匆匆写了一封信给阿卷,大略说是:“到伦敦后,再三探听,始知已为仲达所弃。此时心如槁木死灰,不复作寻仲达之想,亦不欲再作依人之计,故即日移居别处,祈不可追寻。所有前次寄存之零碎行李,他日再当亲来领取”云云。写罢,交了邮局寄去,就坐了马车到那新觅得的旅舍来。他检点行囊,还有二百来元,也不知能敷衍多少日子。心想:“大约总有几个月好过。好在用完了,身边还有些零碎宝石指环之类,可以变价开销。眼看得目前已经同失群孤雁一般,伶仃孤苦,那里还虑得日后的许多?”可怜凤美自从到英国以来,除了仲达之外,只有一个阿卷是能亲切商量的,一个敏达是能助他一臂之力的。此刻孑然一身来到这里,又不给人家个信,从此之后,身上再有甚么事,是没有人照应的了。 自从搬来之后,头一两天也觉得爽快。过得两三天之后,看着也不过如此。虽然常到公园里散步,怎奈只觉得索然无味。可见得心中郁闷的,任是走到天边,也难得一个快活境界。想着流落异乡,日后不知如何结局。想要回孟买去,实在无面目见人。况且父亲之怒,正未可知。虽然或者父亲饶恕我,不怪我,但是心境里的苦楚,也同在此地一般。那花水公园旁边,有一座花水桥,屡次想要投河自尽。又想到母亲临终时,握着自家的手,叮嘱了许多保重身体的话。倘若自寻死路,是不知保重到极了,所以屡屡走到桥边,又自己止住。从此之后,又是天天困在房里,连窗口外面也不望一望。 却说凤美所住的楼下,有一个美人,名唤采莲,年纪约有二十岁内外。他的那装扮甚是奇异:有时扮了个教师,有时扮了个女戏子,忽然一天扮个未曾出嫁的闺女,忽然一天又扮个贵族的夫人。时时到外面去,也不知他有何职业。从来也不看见他看看书,只翻一翻新闻纸。不是出门,便是到那主妇房里去闲谈。凤美见他无忧无虑的逍遥度日,甚为钦羡。 这一天,采莲又走到主妇房里去,只见那主妇在那里坐着吃烟出神。采莲道:“奶奶在这里想甚么心事?”一面说,一面便一屁股坐到交椅上去。主妇笑道:“我们老人家还有甚么想头?不像莲姐天天盼黄昏。我看莲姐不知乏力不乏力?”采莲佯怒道:“不要多嘴,我是天底下第一个正经人。”主妇道:“正经?那南北街的是谁?”采莲不瞅睬他,歇了一会道:“奶奶,你看那楼上的女子是甚么来历?”主妇道:“我也觉得奇怪。”说到这里,又低声说道:“要说是私奔的呢,何以又没有个男子?我曾经问过他,还有同伴的人没有?他说没有。此刻已经过了四五天了,并没有个人来探问,也没有一封书信往来。这两天寸步也不出门,闷坐在屋里,不知他有甚么事。”采莲道:“莫非是个女学生?然而又不见他到学校里去。”主妇道:“是了,我知道了。你是个女教师,所以想着这个女学生。”采莲斜睨着一双眼睛,轻轻的在主妇身上打了一下道:“不许你多嘴。你看他不过到公园里坐一坐就回来了,终日没事。我看他无非进贡些房饭钱给你罢了。是呀,他终日没有事的,那里来的用度呢?”主妇笑道:“游手得财,正是极平常的事,为甚么这会又大惊小怪的?”采莲道:“又多嘴了,谁不知道我是个正经人?”一面说,一面笑,一面将主妇手里的烟管抢过来吸。又说道:“我看他虽然终日愁眉不展的样子,然而那个脸庞儿实在生得标致。”主妇道:“正是,你如果教他一两样手段,只怕这伦敦的男子都要叫他迷住了。”采莲道:“你又来多嘴了,我教他甚么?我有甚么手段?” 主妇道:“我看那女子身边的钱一定不少。我还在洗澡房里看见他一件东西。”采莲急问道:“是甚么东西?”主妇笑道:“这个么,你肯买一瓶葡萄酒送我,我就告诉你。”采莲道:“罢罢,不要作难了,说了出来罢。”主妇道:“这句话不止值得一瓶葡萄酒,你不肯送时,我索性不说了。”采莲站起来,伸手在主妇的腰眼里乱摸一阵,挠得他痒不可当,笑着说道:“罢了,罢了,我说,我说。”采莲松了手,主妇又不肯说。采莲又要来挠痒,主妇怕痒,方才说道:“我昨天晚上,看见他戴了一对嵌宝的金镯子。”采莲道:“是真金的么?”主妇道:“我那里好拿他的来细看?但是我想他戴的,总是真的。”采莲抿一抿嘴说道:“自然,要是戴在我手里,那不消说一定是假的了。”主妇笑道:“这个自然,你看你手上戴的指环,还是电镀的呢。”采莲伸手到主妇面前说道:“你真是瞎子,这的确是个真东西呢。”主妇道:“就算是真的,值得甚么?我看他的那副镯子,才是宝贝呢。”采莲叹道:“莫说还嵌着宝石,就是一副镯子,也要凑上二十多个指环才够呢。”主妇道:“他还不止金镯子,他那左手上还戴了一个指环,那一颗钻石,也不知多大,放出来的光彩,把人家眼睛也照花了,那才是无价宝呢。”采莲想了一想,问道:“他叫甚么名字?”主妇道:“他叫李赛玉。”原来这李赛玉是凤美母亲的名字。凤美搬到这里时,他恐怕阿卷及敏达跟寻他,所以冒用他母亲的名字。当下采莲问出了他的名字,又谈了几句,就辞了出来,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且说凤美独自一个人,无精打采的过日子。晚上总是睡不着,越发闹得精神困倦,终日似病非病的。又没个人同他谈谈天,他见了人,也是厌烦的了不得。这一天,觉得格外困倦。晌午时候,坐在一把交椅上出神,蓦地想起:“我住在此处,终非了局,不如回家的好。”打定了主意,就起身出门叫了一辆马车,到停车场,附了火车,先来到韶安,到东明栈去向阿卷要回寄存的零碎东西。谁知东明栈已换了主人,阿卷不知去向,寄存的东西也没人知道。只得舍了东西,来到轮船码头,走上轮船。可巧到了船上,那船就开行了。那船离了岸约摸有十来丈远,凤美还在舱面上观望。远远的看见仲达在岸上招手叫他,可恨船已开的远了,仲达不能上船,凤美又不能上岸,只有懊恼。暗想:“他既抛撇了我,一向不露面,何以今日又来到这里?莫非一时良心发现,还来寻我么?莫非知道我动身,赶来送行么?”一路上胡思乱想。那船走了几时,说到了孟买了。凤美就舍舟登陆,果然重归故国,风景依然。要想雇个马车,偏偏又遇不见一辆,只得步行回去。心中暗想:“我孤身一个人,还走到伦敦去,又走了回来,如今到了自己家乡,还怕迷了路么?”想罢了,放胆前行。谁知就刚刚走错了路,走到一处万山丛集的所在。暗想:“今番不好了!怎么走到这么个地方来?”正在寻思时,忽见山边有一所大房子,只是隔开自己所在的地方,约摸还有四五十码路,中间又有许多荆棘。凤美要到那里问路,只得披荆斩棘的过去,闹得个腰酸腿痛。好容易走到那房跟前,却又没有个人。等了一会,忽见一个标致女子走出来。凤美上前问路,那女子道:“走路的事,连我也不知道。你走乏了,进来歇歇罢。”凤美就跟着那女子进去,又问他这是甚么地方。那女子道:“这是喜仲达开金矿的厂房。”凤美心中好不诧异。忽见那边有人招手叫他,抬头看时,正是他父亲。不觉喜道:“原来我已经到了家了!”只见他父亲道:“我的儿,你一向到那里去了?喜仲达在这里寻你呢。”抬头看时,果然见仲达笑容可掬的站在旁边。正欲上前答话,不觉先流下泪来。忽又听得外面有人叫:“李小姐,李小姐!”凤美吃了一惊,回头去看,正是: 柔情绮思双行泪,离合悲欢一刹那。 要知谁在外面叫李小姐,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强劝酒采莲恣放荡 试弹琴凤美寄愁思 却说凤美听得有人在外面叫李小姐,吃了一惊。连忙回头去看,却看不见甚么。揉揉眼睛,四面一望,方知身子还坐在那旅舍的交椅上,原是一场噩梦。却还听得门外有人在那里叫:“李小姐,李小姐!可进来么?”凤美听那声音,不像主妇,以为是叫别个住客,就不去理他。歇了一会,又听得敲门声音,叫道:“李小姐,请开门!”凤美此时听出是楼下那女子的声音,不知他因甚事来访我,他既来了,似乎不好不招接他。因开口道:“请进来,请进来。”说犹未了,只见推门进来的,正是那楼下的女子,满脸堆着笑容道:“妾来得冒昧。妾就住在楼下,名唤采莲。日夕看见姐姐,很想结识结识,因为素昧生平,不敢造次。今日更耐不住了,失礼得很。”凤美到得英国,还没几时,一切风俗人情,都不知道。以为英国的风俗,同住一个旅舍的人,可以胡乱到别人房里去,互通姓名的。但是自家欢喜静坐,并不想交朋结友。然而他既有心相问,也未便不理会他。因勉强笑道:“多谢盛心,妾还没有过来拜望呀。”采莲道:“姐姐太谦了。妾知道姐姐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怕寂寞么?屡次想上来拜望,解解姐姐的闷,又怕造次了。以后望姐姐不要怪妾荒唐暴躁,大家结个朋友。”又连连笑着道:“像妾这么个唐突拜访,还不知道人家愿意同自己结交不愿意,真是叫作仰攀呢。” 一席话滔滔汩汩的,说得凤美不知拿甚么话对答他的好,只得又说一句:“多谢厚意。妾是静惯了的,见了人倒觉得麻烦。”这句话明明是不愿同他结交的意思,怎奈采莲只作不知,又说道:“妾看姐姐终日都是面带愁容的,一定有甚么心事。这里的主妇也常说起,总说姐姐一定是有心事的。不然何以成天的闷坐在家里,寸步也不出去?照这么样,是要弄出病来的呀。本来这个是姐姐的事,不便多嘴。因为方才又同这里主妇谈起,妾忍不住了,才上来探望,姐姐不要见怪。”凤美听了,益觉疑惑:“怎么这里伦敦的风俗,头一次见面,就这么查根问底的?莫非要这样才算亲切么?”因懒懒的答道:“妾并没有甚么心事,不过初到这里,一切都不熟识罢了。”采莲乘势问道:“不知姐姐从那里到这里?”凤美顺口应道:“从爱尔兰来。”这是他一时的遁词,说出他母亲的故乡来。采莲那里得知,便道:“哦!原来从爱尔兰来,隔着海呢。离了家乡,自然总是思家的。这里伦敦地方很好的,不到几时,姐姐就惯了。”凤美见他说到别处,方才放心。 采莲又问道:“姐姐在伦敦没有相识的么?怪不得这么寂寞。但是成天的闷坐,不出去走走,散散心,总不是事。姐姐没事,请常常到妾房里去谈。姐姐这里,妾也是要常来的。”凤美道:“多谢厚意。以后或者也来拜访。”采莲道:“姐姐莫说‘或者也来’的话,是必要常来的。一个人总要自己寻快活,何苦天天一个人坐在房里想心事呢?妾有一瓶威士忌酒,还没有开瓶,取来开了,同姐姐对饮几杯。”凤美道:“不必,不必,妾不能吃酒。”到了此时,凤美不觉的厌烦起来。采莲不去理会他,说道:“姐姐量广,就吃香饼酒罢,香饼也是现成的。”凤美道:“妾委实一滴酒也不能吃,望姐姐不要拿来。”采莲道:“香饼酒是人人能吃的,何必过虑?如果姐姐执意不吃,妾就独酌起来。”说罢,就伸手在叫人钟上,当、当、当的狠力打了三四下。 不一会,那主妇来了,见了采莲,便道:“唔!”采莲忙道:“我房里架子上有一瓶香饼酒,请你同我开了来,还带些饼干来,还有酒杯也带了来。”主妇听了,只管不动身,望望采莲,又看看凤美。采莲催着道:“疯婆子,快些罢,我的酒虫在嗓子里乱爬呢。”主妇并不答他,只看着他道:“好快,好快!”一面说着去了。一会取了来。采莲道:“疯婆子,你也吃一杯罢。”一面就灌了一杯,递给凤美。凤美推说不会吃。主妇道:“香饼是不会醉的,吃点不要紧。”凤美急的要哭。采莲已是啯啯啯的自家灌下一杯去,对主妇说道:“奶奶,这位李小姐是爱尔兰人。到了这里,不多几时,没有相识的人,所以常常思家。”主妇道:“原来如此。初离家乡的人,自然总有些难过,何况没有熟人呢。过两天住惯了就好了。”凤美也不对答,只点了点头。说话间,采莲又吃了两杯,饧起了一双荡眼看着凤美,问主妇道:“奶奶,你看李小姐还是那么拘执,说话也不多一句,真是没趣。”主妇道:“这个自然。谁像莲姐这么倜傥?又谁像我这疯婆子这么成天都是疯疯颠颠的呢?况且,你两位又是初次见面,人家不像你,自然要拘着点礼了。”又对着凤美问道:“小姐,你说是不是呢?”凤美也对答他不来,只笑了一笑。采莲又拿起酒杯来劝凤美道:“请姐姐赏个脸,再吃一点儿。”凤美道:“多谢得很,妾委实不能吃了。”采莲道:“那么就吃些饼干。”又对主妇道:“奶奶,我们斗牌玩罢。”主妇道:“好,好,李小姐不吃酒,斗牌也好,这也是个解闷法儿呀。李小姐,我们就这么着罢。”凤美被他两个人闹的厌烦到极了,那里肯答应,因说道:“妾不会斗牌。”采莲笑道:“姐姐谦得太过了,那里连牌都不会斗?就是不会,妾来教姐姐。”凤美道:“妾非但不会,也不喜欢这些顽意儿。”采莲觉得没趣,说道:“那就不弄罢。” 主妇见采莲讨了没趣,便假装着想起一桩事的样子,站起来道:“妾那边还有事,被莲姐叫了来,就忘记了。”又对采莲道:“莲姐,莲姐,不要坐的太久了,打搅着李小姐。况且李小姐懒得说话,不见得欢喜听你的嚼舌头呀。”一面说着,一面做鬼脸下楼去了。采莲带怒道:“谁要这疯婆子多嘴!”又对凤美道:“姐姐,你看他不是多事么?姐姐,妾要关照你一句话,那个东西不是个好人,不可不留心提防他。妾本来不好多嘴,因见姐姐孤身在外,怪可怜的,恐怕姐姐上他的当,所以关照一声。姐姐不要看不起我这放荡的样子,其实妾是第一等爽快耿直的人,将来相处惯了,姐姐就知道了。今日冒冒昧昧的来拜望,姐姐不可见怪。以后务必常到妾那边谈谈。”说罢辞了下去。 凤美送采莲去后,心中暗想:“这个人来的好不跷蹊!虽说是同住在一个旅舍里,但是平日绝不相识的,又没有个引进的人,就那么贸贸然走来,又拿甚么香饼酒来,闹个不了,全没一些顾忌,这是个甚么礼性呢?莫非伦敦的风俗,向来就是这样的么?”纳闷了一番,又想道:“他既然这么亲切,也不好全不理他。我搬到这里来,虽然是图养静,并不想结识甚么朋友,但是不好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如果再相见时,总要勉强应酬他才好。” 定了这个主意,第二天就下楼去回望采莲。采莲一见了,就十分亲热起来,姐姐长,姐姐短的,拉些不相干的话来说笑。凤美也强作笑容去应酬他。采莲道:“妾看姐姐已经多天没有出去逛了,我们同到公园里散散步罢。”凤美答应了。一同出了旅舍,步入公园,那一片明媚春光,花香鸟语,自不必细表。他两人步到一座茅亭里面坐下,凤美有心探问伦敦风俗,采莲便带真带假的告诉了一番。凤美又访问各种社会,采莲也是无论他自己知的不知的,随嘴乱说了一遍。又说自己是伦敦城里音乐会里女子部的会员。凤美便问他音乐会的章程,采莲道:“这音乐会时常开个合奏会,很能够赚钱。有时人家开茶会,开跳舞会,也来请去奏乐。入了会时,人家都晓得这个人懂得音乐,并且从中品评高低,也有指名要请那一位到家去做教习,教儿女学音乐的。就是妾也是靠着在这会里,多少赚些钱来开销。另外又教了几个学生,还不十分受困。” 一席话,不觉深入了凤美的心坎里,只因他从小学过歌舞,这音乐一道,更是平生极讲究的。想着采莲靠着这个就可以优悠度日,不觉十分歆羡。又想到:“自己被仲达弃了,久已无意人世,不过记着亡母的话,苟且偷生。后路茫茫,正不知要沦落到甚么地步。终日愁愁闷闷,自家也生怕闷出病来,势不能不寻个乐处,自己开解。今想着这音乐会的职业,最合我的身份。这奏乐又是个怡悦性情的事。但不知能入会不能?”又想:“幸得遇见了采莲,或者他肯引进我,亦未可知。” 想罢,便问采莲道:“姐姐所说的音乐会,不知就这么一个人,也可以入会么?”采莲笑道:“姐姐说的忒便当了,恁么就随便一个人也可以入会起来呢?别的不说,也要懂了音乐,才可以入会呀!”凤美道:“妾本来是这么一句话,不过没有说完全了。妾说的是,比方就这么有一个懂音乐的人,也可以入会么?”采莲道:“这也难说,会里的规矩极严,先要保证人,又要本人父兄签了字,还要试验过他的音乐是可以入会的,那才可以入会呢。”凤美道:“这就难了。”采莲道:“什么难不难?这话我不懂呀。”凤美道:“妾听了姐姐的话,打算也要入会。此刻听姐姐说要本人父兄签过字,才可以入得。妾远离家乡,父兄的字,从那里签起?这不是难么?”采莲惊道:“这么说,姐姐的音乐一定高明的了?”凤美道:“高明是不敢当,不过从小的时候也曾学过。想来姐姐的高明,是不消说的了。”采莲道:“这入会的事,本来甚难,既然姐姐要入会,妾当竭力设个法子。”凤美道:“虽承姐姐美意,怎奈妾没有父兄在这里签字呢。”采莲道:“不要紧,妾有一位堂房家兄,正是音乐会的干事,比会长的势力还大,妾去求他,必定可以想法子。”凤美大喜。 二人又坐了一会,仍回旅舍,到采莲房里坐去。房里本来摆着一张琴,凤美伸指调了一调。采莲道:“姐姐高兴,何不弹一套呢?”凤美暗想:“莫非他要试试我的技艺,才肯同我引进么?我且弹一套给他听。”因说道:“姐姐不嫌污耳,妾就弹一套,只不可笑我雷门布鼓呢!”采莲笑道:“姐姐不要过谦。这是一张琴,不是一面鼓,用不着说雷门布鼓,姐姐就说个对牛弹琴罢。”说的凤美也笑了。于是就座,调准了五音,弹出一套新曲来,道: 叹平生,被一缕情丝牵倒。莽天涯,回首家园,海天冥渺。辜负了光阴,只剩得个伤春怀抱。说甚么春光明媚好愁消,我见那鸟语花香,蜂忙蝶乱,都是愁材料。拚得那一些些的胆儿比天还大,销剩那一丝丝的魂儿比尘还小。灰已死,木将槁,也不望黄衫义侠,也不望张敞多情,也不望美满姻缘,酬嫦娥年少。相思债,从今了,只准备着絮迹萍踪水上漂。 弹罢,立起来道:“姐姐不要见笑。”采莲道:“弹的真好!这个曲妾还没有听见过呢,可是爱尔兰的调?”凤美道:“不是的,这是妾前两天偶尔诌出来的,从来没有上过琴。方才弹的是正宫,只怕换了商调,还可以悲凉点呢。”说罢,依了前曲,又弹一套商调。采莲大惊道:“姐姐竟是一把神手!妾即刻去见家兄,代姐姐绍介这件事。”说罢起身要去,凤美也辞了归房。采莲便匆匆去了。正是: 移宫换羽称能事,设网张罗逞毒谋。 要知采莲走到那里去寻他令兄,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 [book_title]第十二回 酒楼中淫妇狂且恣谐谑华筵上奸徒恶女设阴谋 却说采莲别过了凤美,匆匆出了旅舍,绕过公园,渡过了花水桥,走到一座酒楼之内。拾级登楼,先到各座上一看,然后拣了一个临窗的座坐下。酒保送上几样菜,一瓶酒。采莲就一个人独酌起来。心中想道:“怎么样才能骗上凤美几个钱?眼看他是一个孤家寡人的在这里,这等顺手的事,不干他一干,岂不是空过了么?并且还有一层:如果能把他的钱骗尽了,他离家远,又没个相识的人,怕他不上了我的钩,跟着我干这个勾当?只等了他来,就好大家商量个长策。”怎奈今天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往常日子,这时候早来了。一面吃酒,一面等,一面胸中盘算计策,不觉一瓶酒已吃干了。呀!怎么还不见来?又叫了一瓶酒,开瓶再吃。吃的脸色绯红,身体困乏,斜靠着桌子,在那里怨恨道:“不知又叫那一个迷住了,这时候还不来。往常日子,这时候散也散了。” 忽听得外面酒保说道:“怎么瞿先生这时候才来?莲姐等的发急了,快进去罢,不要急坏了他。”听那酒保说声未了,就见一个男子走了进来,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来迟了,累你候久了。”一面说着,就坐下来。采莲道:“罢了,罢了!叫人家一个人等这老半天,见了面就是一大串的话,只怕就算发放过我了?”那男子道:“我本来要早来的,但有些……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说过对不住,赔过不是,就罢了。”采莲道:“甚么‘但有些’?又不说下去,究竟有甚么事,叫人家等了这老半天?”那男子道:“你也是常常叫我等的,我从未怨过你。不必多说了,求你原谅点罢。”采莲道:“人家有要紧事等你说话。你只怕又到那一个浪蹄子的地方,去昏迷了这半天。”那男子抢了采莲的烟管来,吸了一口道:“不要吃寡醋罢,我不像你有了六七个还不够。”采莲一手将烟管抢回,怒道:“你那一只眼睛看见我有六七个汉子?你指不出名来,我要你同我寻出来。不比你瞿辉凤,是一个著名乱抓的。”辉凤道:“在这酒楼里,你何苦提名叫姓的呢?”采莲道:“你又犯了甚么案子,怕侦探来捉么?名字本是预备人叫的。”辉凤道:“不要多说了,吃酒罢。”拿起两个酒瓶一看道:“呀!怎么两瓶都是空的?”采莲道:“你想罢,这都是等你的缘故呀。”辉凤又叫了一瓶来,开瓶再吃,先拿起酒杯来干了一杯道:“这个算罚我的。” 采莲道:“好好的说人家几个几个。我如果有了别人,何必要苦苦的在这里等你呢?我今夜等你,并且是一条钱路。”辉凤道:“好极,好极!近来正巧没有机会,手头窘得很呢。请教是怎么个路子?”采莲道:“我住的旅舍里,来了个青年女子。”辉凤道:“长得标致么?”采莲在辉凤肩上重重的打了一下,带怒骂道:“标致便怎么?没廉耻的,只怕又想迷了。我劝你不要见一个想一个,你的人也多,你想想看,可有个同我一般的待你?我总算拿出心肝来待你的了,怎么总收不住你的野心?”辉凤道:“我不过问得这么一句话,就惹你这一场臭骂。不要多说了,说正经话罢。”采莲努着嘴不理他,辉凤再三央求,采莲始说道:“那女子,我看他是个深闺秀女,外面的人情世故一些也不懂。他自家说是爱尔兰人,我看他不像,倒像是个西班牙人的样子。看他那样子,一定很有钱的。不说别的,单是他手上那一副金镯子,就至少也值到四五百金。那个钻石指环,我还估不出价来呢。”辉凤道:“你想怎样弄他的银子?”采莲道:“就是为的这个,我无意中对他撒了个谎,说是在音乐会女子部里做会员。他听了就想入会,我就乘机说是我有一个堂房家兄,在会里做干事,可以引进。打算叫你冒了我的堂房老兄,假说同他引进,好歹说是要多少费用,骗他几百银子,以后再作商量。”辉凤寻思了一会道:“这个不是善策,要他费用,不过出到一二百就了不得了。他上过一回当,以后就要提防,怎样还弄得到手?依我说,无毒不丈夫,必要用我的法子。”说到这里,就附到采莲耳边,这般如此说了一遍。采莲吐出了舌头道:“这个怕太狠了!”辉凤道:“你不要大惊小怪。你只同我引了出来,看我下手。得了东西,少不得同你分着用。”采莲道:“说便这么说,我引他出来你见了,你要留神点子。你的一举一动,本来不像个干事,不要叫他看穿了。”辉凤道:“你的举动就像个会员么?”大家笑了一笑,又对酌起来。又说了些无耻的话,方才订定了地方,约好了日子,分手而去。 却说凤美打定了主意,要投入音乐会,做一个自立的生计,天天盼望采莲回音。直到了第三天,采莲方才上楼来,说道:“姐姐,这入会的事,已有了八九分成功了。妾去见家兄,将姐姐的事说了一遍。他说:‘近来新改定了章程,入会甚难,妹子肯保他么?’妾便一力担保。家兄说:‘既然妹子担保,我就竭力帮扶。’不过要当面见一见,方肯引进。这个并不为别的,因为有些人,一时高兴入了会,不多几时,他又不高兴了,不是登时出会,就是永不到会,倒弄得引进的人没意思。所以家兄要当面见见,大家谈谈,看看入会的人到底是热心的,还是一时高兴的。并不是疑心到姐姐,但是他每每引人入会,都是这等办法的。约定了今日黄昏时,叫妾引姐姐去会一会。”凤美听了,以为事可成功了,不胜之喜,带笑说道:“多谢姐姐提携。”口中这么说,心里想道:“话虽如此,也要到晚上见了那人,方才有一定着落。况且这个男人,又未曾见过的,被他盘问起来,不知怎样对答方好,倒不能不预备些话对答他呢。” 采莲听了凤美的话,说道:“这有甚么好谢呢?妾同姐姐相交的日子虽然是浅,交情可不浅呢。”凤美道:“比方今晚上不去见令兄,也可以入会么?”采莲道:“怎么,姐姐害羞么?”凤美道:“不是这么说。妾自己信得是热心入会的,并不是一时高兴。想姐姐也可以信得妾的,何必一定要见令兄呢?”采莲道:“妾自然信得姐姐,但是见见家兄何妨?家兄的脾气爽直得很,又倜傥,同妾差不多。并且他总有几句话当面谈谈的,所以才约定了日子要见。”凤美道:“这也没法。本来始终要见的,譬如入了会,也得要当面去谢呀,我们就同去罢。我们明日日里去罢,黑夜里恐怕不便。”采莲道:“这个可办不到。家兄白天里忙的了不得,他的学生子多,差不多连吃饭的工夫也没有呢。他今天交代过来,说是到了晚上,叫马车来接我们呢。”凤美听得叫马车来接,暗暗诧异道:“这是我求他的事情,怎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