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痴人福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66882 [book_dec]清代白话章回小说。4卷8回。无名氏撰。有光绪二十九年(1903)上海书局石印本。卷首有嘉庆十年(1805)梅石山人的序,称“偶于残卷中捡有一书,系是抄本,名《痴人福》”,“令梓人翻刻印行世,大可点省于世事耳。”有绘图18幅。该书讲述田北平的故事。荆州田北平虽然富甲一方,但像貌奇丑,却阴差阳错地连娶了3个如花似玉的妻子,然而都嫌其丑陋,逃避净室,并题匾额为“奈何天”。田北平得仆人田义之助,焚券免债,输粮助边,救济军队及灾民,多有善行,故而感动了上帝,遣使把他变形为美男子。皇帝也因功封他为尚义君,3个妻子皆为诰命夫人,一门从此和谐。小说本事出自李渔《无声戏》第一回《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亦即《连城璧》第五回《美妇同遭花烛冤,村郎偏享温柔福》,主人公名阙里侯。后李渔自己又据此敷衍,作为传奇《奈何天》,改主人公名为阙素封,编为一部极富讽刺意义的以大团圆为结局的喜剧。小说《痴人福》就是根据传奇《奈何天》改编而成,故而处处留存有戏曲的痕迹。由于改编粗糙,所以《痴人福》作为小说显得线索杂乱,头绪纷繁,联络生硬,且人物都一出场便自报家门,叙述身世,故事情节进展也多从人物口中说出,戏曲色彩十分浓厚。同时,小说也承袭了传奇富于讽刺色彩、语言活泼生动、多用口语,以及李渔作品惯有的好发议论的特点,尚有可观之处。 [book_img]Z_14640.jpg [book_title]敘 餘稚年多好學,博覽經史,見有□意味可取,則必現抉搜精微,采此意趣,拳拳不擔及閱今古傳奇,見世事之更變,人情之勢態,反反復復,興廢屢更,未嘗不撫案而嘆惜哉。偶於殘卷中揀有一書,係是抄本,名曰《癡人福》。細加披閱,雖非文情深奥,其義理關節,大有深味,真不亞於四大奇書。 因而搜求反復至再,始知人情物理,一舉一動,總歸天鑒;德善施於人,惟天地自可挽回造化。心有所感,令梓人番刻刷印行世,大可點省於世事耳。幸同志者,廣為傳佈,致後人知報效昭章,餘得稍弛罪愆雲耳。 慶十年春月梅石山人識 [book_title]第一回 丑郎君巧設鴛鴦計 眾佳人愛潔翻遭玷,丑郎君怕嬌偏得艷;好僮僕爭氣把功成,巧神明救苦將形變。 詞曰:多少詞人能改革,奪儷還生演作風流劇。 美婦因而仇所適,紛紛邪行從斯出。此番破盡傳奇格,妍丑聯姻真叵測。須知此理極平常,不是奇冤休叫屈。 大凡世間百千萬億,止靠一天。而天自盤古至今,春秋隔矣。不無龍鍾暮景,設施佈置,大都不合時宜。故今日之天,捨卻奈何二字,別無名號可呼。開闢之初,男女無心,忽然湊合。彼時妍丑二字,料無分別。即妍者未必甚妍,丑者亦未必奇醜。變化至今,爐鍾改樣,遂令美惡大殊,以致愛憎紛起,詎非造物者之過歟!簇簇閨英,令其五官完具,足矣。奈何夷光其貌,道蘊其纔,既令才貌相兼,則當予以佳配。即雲至美難全,好物鮮並,亦當配一尋常男子。奈何蘧蒢戚施之人,令人見而思避,如田北平其人者,溺其珠而糞其玉,一之已甚,況復至再至三,顛顛倒倒,安得不以奈何二字稱之?非特此也,唐經略負命世之才,具掀天之手,即使佳麗成行,溫柔作隊,為風流侈靡之郭令公亦未為已甚。奈何天絕坐關,擁嫫姆以終身。韓解元抱憐香之素志,具冠玉之清標,使之永有麗娟,常餐秀色,為琴心獨注之相如,亦未為不可。奈何覿面難逢,致王嬙之別嫁。田義貌鄰潘、宋,心並許張,使之生淤貴族,早歷宦途,暢所欲為,更不知作何豎立,奈何屈作人奴。正是: 胸前瑞雲忽紛飛,眼底桃花終墮落。 鸞鳳乘風上碧霄,蛟龍獲雨歸邱壑。 嗟乎!每見奈何天上,英雄躋躋,才子蹌蹌,為唐為韓為田義者,不知凡幾。豈特三女同居,為淚雨愁雲之世界乎。作此者,不知決幾許西江之淚,噴多少南嶽之雲,濡墨寫瞋,揮毫泄痛於無可奈何處。忽以奈何問天,天亦不能自解,作者又代為解之,此紅顏薄命之註腳所由來也。世人不知,怪作者蹂香躪玉,蝕月摧花,演此殺風景之傳奇,為挑琴煮鶴者作俑,不知作俑者天,非人所能與也。天之作俑已久,亦非自今日始也。 卻說先朝湖廣荊州府,有一個富戶,姓田,名喚北平,字萬鍾。父母早喪,自幼當家理事。父親在世曾與鄒長史聯姻,後來因父母亡過,居喪守制,不便婚娶,故不曾娶得渾家過門。 如今孝服已滿,目下就要迎娶,因自說道:『想我家自從高祖田九員外靠著天理,做起一分人家,後來祖父相沿積德,所以一年好似一年,一代富似一代。如今到區區手裡,差不多有二百萬家貲,也將就過得日子了。只是一件,自祖上至今,只出有才之貝,不出無貝之才,莫說舉人進士掙扎不來,就是一頂秀才頭巾,也像平天冠一般再也承受不起。我也曾讀過十幾年書,如今倒吊起來,沒有一點墨水。這也還是小事,天生我這副面貌,不但粗蠢,又且怪異,身上的五官四肘沒有一件不帶些毛玻近有個作孽的女人,替我起個混名,叫做填不平,又替我做了一篇像贊,雖然太過刻毒,卻也說得一點不差。他贊我道:「兩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黑斑影;手不叫做全禿,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蹺,腳跟略點點;鼻不全赤,依稀微有酒糟痕;發不全黃,朦朧看似有沈香色;口不全歪,急中言常帶雙聲;背不全馱駝,頸後肉但高三寸;更有一張歪不全之口,忽動忽靜,暗中似有人提;還餘兩道出不全之眉,或斷或聯,眼上如經樵采。」你道這篇像贊那一句不真,那一字不確?是便是這等說,我田北平,蠢也蠢到極處,陋也陋到極處,當不得我富也富到極處。替我取混名,做像贊的人,自然是極聰明,極標致的了,只怕你沒銀子用的時節,全不闕的相公,又要來尋我這田北平的財主。田義你是我得力的管家,一應錢財出入,都是你經手。你說平日間問我借債的人,那一個不是絕頂的聰明,絕頂的相貌。』田義道:『太爺說得不差。』北平道:『任他纔如錦繡,貌似蓮花,只怕那才貌,窮了來沒處去當。』田義道:『莫說別人,就是田義,才貌昂藏,識字知書,怎奈這命薄,是個執鞭隨蹬之命。前日有相士說道,大爺是大富大貴之相。我問他何以見得?他說,大爺身上有十不全,猶如骨牌裡面有個八不就。曉得八不就,是難逢難遇的牌,就曉得十不全是極富極貴的相了。』田北平笑道:『說得妙,說得妙。只是一件,富便是我的本等,那貴從那裡來?』田義道:『自古道,財旺生官。只要捨得銀子,貴也是圖得來的。只要做些積德的事,財神比魁星更顯應的。』 正是: 烏紗可使黃金變,黑墨難磨鐵硯穿。 田北平道:『我這一向有事,不會清理賬目,不知進了多少銀子,出了多少銀子,你可把總數說來我聽。』田義道:『一向房租欠賬等項共收起一萬八千餘兩。昨日為錢糧緊急,一起交納上庫去了。』田北平嘆道:『你說到錢糧,又添我一樁心事。朝廷家裡,近來窘到極處,只因年歲凶荒,錢糧催征不起,邊上的軍餉,又催得緊急,真個無計可施。我這財主的名頭出在外面,萬一朝廷知道,問我借貸起來,怎麼了得。』田義道:『大爺你這句話,倒也說得不差。近來國家多事,庫帑盡空。田義聞得朝議紛紛,要往民間借貸,我家斷不能免。田義倒有一個愚計在此,只怕大爺未必肯依。』北平問道:『甚麼愚計,你且講來。』田義道:『昔日漢朝有個富民叫做卜式,他見朝廷缺用,自己輸財十萬以助軍需,後來身做顯官,名垂青史。大爺何不乘他未借之先,自己到上司衙門動一張呈子,也做卜式的故事,捐幾萬銀子去助邊餉,朝廷自然歡喜。或者天下一剿太平,敘起功來,萬一有個官職賞賜,也不可知。這是一條青雲大路,須要急早登程,不像那些納粟求官的例,難得到手。』北平道:『主意到好,只是太過費了本錢。』田義道:『大爺的田地房租,一年準有四十萬,捨得一季的花利,就夠助邊餉了。欲要助公家的糧餉,須捐私囊破餘貲,往上司衙門呈狀。』北平道:『說得有理,卻也虧你算計到,難為了你一片心思,替我得便宜,也是一點忠良之心。』田義道:『替大爺補足生平缺陷的事。』北平道:『我且問你,家主公的吉期近了,花燈彩轎可曾備下了麼?』田義道:『都備下了,只等臨時取用。』北平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了。』田義道:『小人知道了。』 北平見田義去了,?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 data-cfemail="26eda166f49d">[email protected]/* */口氣道:『娶親所用的東西,件件都停當了,只是我身上的東西一件也不停當,將來如何是好。 聞得鄒小姐是個女中才子,嫁著我這不識字的丈夫,如何得他遂意。莫說別的,只是進門的時節,看見我這一副嘴臉,也就要嚇一個半死,怎麼還肯與我近身。近身不得,則那話兒越發不要提了。還有一件,我生平只因容貌欠好,自己也不敢去惹婦人,婦人也不敢來惹我。所以生了二十多歲,那些風月機關,全然未曉。自古道,包饅頭也有三個口。生做親的事,如何不操演一操演。我有一個丫環,名叫宜春,容貌雖然醜陋,情意總是一般。不免喚他出來,把那各樣的風流套數,都把演習一演習,等待臨期好來選用。宜春那裡?』宜春聽得呼喚,便說道:『今日賣來明日賣,將身賣與豬八戒。只道無人丑似我,誰知更有人中怪。大爺叫宜春出來那廂使用?』北平見了宜春,笑道:『走近身來與你說話,不要站在那邊。』宜春道:『有話便講,何必一定要走近身來?』『因做親的事,從來不曾操演,我和你權當一權當,操演一操演。』宜春推開說道:『哎喏,我從來不替男子做這件事,故此怕見男子的面。這樣的風流,只求恩免罷了。』北平怒道:『丫頭不識抬舉!好看成你,反是這樣裝模作樣。你難道不怕家主麼?』宜春道:『阿彌陀佛!這樣的家主,誰人不怕?只為怕得緊,所以不敢近身。』 北平道:『你怕我那一件。』宜春道:『大爺身上無一件不害怕。這副嘴臉越發怕死人。』北平怒道:『唗唗!你是何等之人,也敢來憎嫌我,欺負我,沒有家法麼?你這賤丫頭,賊賤潑,敢出惡言來欺我!氣得我力綿手軟,也要打你幾下。』宜春便紉法跪送求打,說道:『寧可打我幾下倒好,那樁罪犯,實當不起。』北平道:『你要我打,我卻偏不打。明日賣了你去。』宜春道:『越發求之不得。便換一個新家主,那新家主九樁不全,也省了合歡時一樁不便。』北平又笑道:『也不打你,也不賣你,只要把你權當做新人,操演一操演。』宜春道:『你若放我不過,寧可到晚間上床,待我來服侍你罷了。俗說得好,眼不見為淨。』北平道:『這等說,我就依你。』 既然妾面羞郎面,來時傍晚依成憲。 宜春又道:『你要我來,須要預先吹滅了燈,我方纔來。 若燈不曾滅,我是決不來的。你休把燈光耽誤了姻緣。』說完便走進去了。 北平嘆一口大氣,說道:『這等一個醜陋丫頭,尚且不肯與我近身,都要等吹滅了燈,方纔肯就我,何況鄒家小姐是一個美貌佳人,還肯來近我的身。這一樁難事,叫我怎麼樣做。』 想了半晌,便道:『有了,有了。宜春方纔這些說話,分明是一個成親的法子了。明日新人進門,與我拜堂的時節,有銀紗罩住了臉,料想看我不見,我等他走進洞房去了,就把燈火吹滅了,然後替他解帶寬衣,顛鸞倒鳳。只要當晚成了好事,到了第二日,就露出本相來,也不妨了。妙,妙,妙!這是丑男子成親的秘訣,不可輕易就傳授了與別人。若有丑男子不得成親,來問我的時節,我便要他拜我為師,我纔說這法子與他。』 正是: 色膽雖寒計未窮,肯令好事暫成空。 良宵莫把銀釭照,最喜相逢似夢中。 話分兩頭,卻說鄒長史知道女婿的貌丑,懮慮女兒過門,不遂其意,便想說道:『下官姓鄒,名先民,字無懷,由鄉貢出身,官拜中郎之職。荊妻早逝,側室夭亡。常嗟伯道無兒,空抱蔡邕有女。下官只因宦途偃蹇,家計蕭條,不以朱紫為榮,但覺素封可羡。所以生平正生得一女不願他做誥命夫人,但求為富室院君。則於我做父親的,心願足已足。但:生男不愁多,生女不嫌少。 不幸作中郎,訂婚休太早。 山雞與鳳凰,雛時難預曉。 一旦惑冰言,終身誤竊窕。 傳言擇婿翁,莫僅圖溫飽。 只因當初在襁褓之中,田家央人來議親,下官因他是個富室,只說是財主人家的兒子,生來定是有些福相,況且女兒是婢妾所生,恐怕長大之時,才貌未必出眾,所以一說便許。不曾看得女婿長成,又是個非常的怪物,一字不識個也罷了,不知天公,為甚麼原故,竟把天下人的奇形怪狀,合來聚在他一個人身上,半件也不曾遺漏。那田不平的名號,莫說通國相傳以為笑柄,就是下官家裡,那一個男子不知,那一個婦人不曉?剛剛瞞得我女兒一個人。 下官明曉得不是姻緣,只因受聘在先,不好翻悔。今晚就是遣嫁之期了,不免喚他出來,吩咐幾句。雖然不好明明說出他丈夫的醜陋,只好把嫁雞隨雞的常話,勸誨他一番便了。吩咐家僮叫養娘服侍小姐出來。』家僮隨即傳命,走入後堂與養姐說知。養娘隨即對小姐說道:『老爺吩咐家僮進來請小姐上堂說話。』小姐聽說父親呼喚,隨移蓮步,步出堂來,見了父親便道:『爹爹萬福。』鄒公道:『罷了,你且坐下,聽我吩咐。我兒你的女職將終,婦道依始,那四德三從的道理,經傳載明白,你平日都看過了。要曉得,婦德雖多,提綱挈領,只在一個順字。婦人家的德行,重在無違夫命,勉勵宜室宜家。 婚姻都是前生定,你的纔稱得婦魁,智可以解圍。如今的女子,那裡有與你雙配的。你爹爹做了一生的貧士,半世的冷官,沒有甚麼妝奩嫁你。你平日最歡喜讀書,凡是家中的書籍,盡行把與你帶去,到那懮悶之際,也好拿來消遣。況你無兄弟,把與你當做妝奩。』小姐說道:『這些書籍,已經孩兒看過多次了,都記得的,不必帶去,留下與爹爹消悶遣懮。我自然有笥腹,當做妝奩,又何必要這五車書在轎後。推旁人不知,只說我誇纔。□爹爹你一向應酬的詩文,都是孩兒代作,自今以後,代作無人,俱要自構思了。況高年之人,精力有限,如何應酬得來。畢竟文人孝虧,才人德微,倒不如那木蘭武弁將爺替。 勸你早知機會,把那筆硯封固了,省得費盡精神,把那壽命摧。』鄒公道:『良時已近,你可收拾起身。我先在中堂,候你上轎。養娘你可伏侍小姐收拾起身。田家花轎將近來到門了。』 鄒公復嘆道:『正是涕淚有如嫁齊女,欷?[何異遣王嬙。』 卻說養娘奉了鄒公之命,催道:『小姐,轎子到得快了,請來更換衣服。』養娘替小姐換了衣服,便背著小姐,低聲嘆道:『可惜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嫁著一個田不全的丈夫。』小姐道:『養娘,你在那裡自言自語,說些甚麼?』養娘道:『我不曾說甚麼。』小姐道:『我明明白白聽見你唧唧噥噥的說出田不全三個字,還說不曾說甚麼。』養娘道:『這等說來,小姐聽錯了。我說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正該配那田十全的丈夫。這是我替小姐歡喜的說話,小姐不要多疑。』小姐問道:『怎麼叫做田十全。』養娘道:『只因田家官人有十全的相貌,故此人家替他取了一個美名叫做田十全。』小姐聽了此話,因暗喜道:『這等說起來,奴家幸得所夫了。這兩三句說話,好似畫出了潘安的美貌相來。想想名不虛傳,定無假話。』 養娘道:『那霸王的夫婿,正好配著虞姬。耳目官湖件都是出奇,那些文人逐件都題有像贊,何必猜疑。少刻間,親自相逢,自然知道真假高低。』養娘暗地又說道:『兩個字不曾說差,只有一個字是欺哄你的。』小姐道:『正是: 十年私意祝乘龍,羞對旁人問婿容。』養娘聽了,便回答兩句道:『二人言名開笑面,愁看實際鎖眉峰。』 卻說此話方完,只聽得鼓樂宣天,笙歌嘹亮。一霎時燈燭輝煌,銀釭燦爛,從僕數十,擁護著一乘五彩花轎,迎入中堂。 鄒公著家僕進來,說道:『叫養娘服侍小姐上轎。』養娘扶了小姐,輕移蓮步,出到中堂,參拜了家先,辭別了鄒公,父女二人哭泣分別了一會,儐相讀罷詞文,催扶小姐上了花轎,鼓樂迎出大門去了。且住說鄒公之事。 卻說田北平自打發花轎鼓手迎親去後,說道:『我今晚的佳期與世上人的好事,有一半相同,也有一半相反。喜的是洞房,惱的是花燭。怕近的容顏,喜沾的皮肉。所最愛者,是倩兮巧笑;所最惡者,盼兮美目。美好人之所同,惡陋我之所獨。 世上人的才貌,也盡有似區區一般,自己不知,反道是潘安宋玉。到成親的時節,不肯遮蓋,惹得新人痛哭,還要凌辱阿嬌,逼他死於金屋。怎似區區,不昧良心,或者將來還有些厚福。 想起來又好笑,我田北平成親的著數,都擺佈停當了,只等進房之後,依計而行。不免吩咐丫環,教他幫襯幫襯,可不是好。 宜春在那裡?』宜春聽得呼喚,便道:『郎君件件奇惡,原只防他那一著。誰知本事又平常,空有牛形無力作。你今晚成親,有替死的來了,又叫我做甚麼?』北平道:『有樁機密事與你商量,你須要幫襯我。我與新人拜堂之後,恐怕他嫌我醜陋,不肯成親,我要預先吹滅了燈,然後勸他脫衣服:『你須要會意,不可就點燈進來。』宜春道:『你這個計較,是極好的了。 我還替你愁一件,他的眼睛便被你瞞過了,只怕鼻子塞不祝你身上那許多氣息,你有甚麼法子遮掩得住麼。』北平道:『我身上沒有甚麼氣息。』宜春道:『原來你自己不覺得,這也怪不得你。你身上有三件臭氣。』北平道:『那三件臭氣?』 宜春道:『口臭,體臭,腳臭。』北平聽了,癡呆了半晌,便說道:『原來如此,你若不說,我那裡知道。這怎麼好?』宜春道:『這也不妨,只要你曉得,就好作弊了。腳上那一種,做一頭睡,自然聞不見,不消慮他。身上那一種,是從肋下出來的,你上床時節,把手夾著些,也還掩飾得過。只是口裡那一種,最要謹慎,切不可與他親嘴,就是話也少說。若有要緊事開口,須要背著他些。』北平道:『承教,承教。親事將來到門了,快叫儐相進來。』宜春隨喚田義叫了儐相伺候。不一時,鼓樂喧天,銀釭照地。眾家僮擁護新人的花轎,進了中堂。 有一首詞調贊云: 鼓樂喧闐,仙女迎來自九天。人傳遍,今宵神鬼締良緣。赴華筵。明隨賀客稱恭喜,暗對新人叫可憐。 休歡忭。只怕他攜雲握雨,非情願。少不得有洞房奇變。洞房奇變。 卻說儐相唱了歌詞,扶了鄒小姐下轎,迎了田北平出堂,儐相照常贊禮參拜天地祖先,夫婦交拜禮畢,眾人攜燈,喜樂迎入洞房。北平吩咐田義:『你把喜錢,打發各行人去。』眾說道:『引得他夫妻成對,我眾人及早回避。莫待新人出聲,大家要賠眼淚。』田義道:『休要取笑,請眾位同到那廂來去吃杯喜酒。』眾人大笑一頓,同田義去吃酒去了。北平見眾人去了,遂把燈吹滅了道:『呀,起這樣一陣大風,把兩根花燭都吹滅了。宜春快點燈來。』宜春背他說道:『待我嚇他一嚇。』高聲應道:『就點來了。』北平聽得,慌張失措,便笑道:『我聞得,成親的花燭是點不得兩次的,請睡了罷。』北平道:『這等說起來,只得要暗中摸索了。』便把著鄒小姐的頭罩除了。說道:『小姐請安置了罷。』又恐口臭,背轉面說道:『天催我與你結良緣,使一陣風及早吹滅了花燭,我與你除去簪環,解去衣帶,沒了燈光,則索把羅裙解了,早上牙床,把那做新人的俗套一併拋脫罷了。』便把鄒小姐摟抱上床去了。不知後來如何識出田北平的醜陋,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美佳人智謀觀音堂 卻說田北平摟抱新人上床去後,鄒小姐黑地裡,不知新郎美醜,又是新來生疏,不便使個奴婢,任憑北平施為,心中只存了田十全三個字。你貪我欲,鳳管鸞簫,雲雨交歡,情投意合。不知宜春竟在壁背,探聽動靜,聽得如此,便笑道:『遮瞞得好。躲閃過了這一關,全憑一番妙計,纔保得這樣平安。 只是一件,房內的花燭吹得滅,天上的銀燈吹不滅,我愁他上床容易下床難。你看新人見溫柔軟款,只說他是一個美貌才郎,歡歡喜喜和他上床去了,少不得完賬之後,就會覺察出來。看呀,你看如今在是衝鋒的時節,鉤響床遙小姐,你且莫怪郎君肆狂暴,他若是稍逡巡些兒,這一場歡樂恐怕難得到。我且不要睡,在這裡聽聽梆聲,有何不可!我且打側耳朵聽聽。我且再聽聽,噫!不曾聽見他怎麼樣,就早已雲收雨散,呼呼的睡著了。』宜春便嘆氣道:『現世寶,現世寶,把你來看,又不中看,吃又不中吃。為甚麼不早些兒死了,好去投過一個人身,活生的在世上作孽。好笑你愛這風流事,枉費了自己苦勞神,還虧得鄒小姐是個處子,若遇著大方見識迂的,止堪貽笑而已,起先那些掩飾的法子,醒的時節還記得用,如今睡著了,只怕那臭口兒大了難包,經不得鼻息兒是一個透香氣的孔竅。 我且再聽一聽。』便笑道:『何如新人披了衣服,要爬起來嘔吐了。我且躲在一邊,不要等他看見了。』 鄒小姐披了衣,爬起來,下了床,嘔吐了一會。便說道:『錦帳繡衾都是新色,□如何那席薰蘭,到不見分毫好氣息。』又嘔了一會,道:『奴家與田郎就寢,覺得枕蓆之間,有一陣難聞的氣息,只說他床鋪不潔淨,以致如此。誰想細嗅起來,竟是他的體氣。只此一件,已夠熏人了,那裡曉得餘臭尚多,不止於此。口無雞舌之香,既不可並頭而寢;腳類鮑魚之氣,又不可抵足而眠。教奴家坐又不是,睡又不是,弄得個進退無門。』?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 data-cfemail="0ddb8a4ddfb6">[email protected]/* */口氣道:『天哪天,怎麼把這蘇合與蜣螂抱。且住,我雖則與他同睡,還不知他相貌如何。如若果然生得十全,就有這幾種氣息,我拚得用些刮洗的工夫把他收拾出來,也還就過得去了。萬一相貌也只是平常,那也就懶得去修飾他了。 且喜天色將明,等他起來看他是怎生一個相貌。』言由未了,只聽得連叫幾聲小姐。鄒小姐知是新郎,故猶答應。北平聽見答應,慌忙披衣,蓬頭起來說道:『小姐為何這等勤謹,東方未白就起來了。』鄒小姐一見,大驚道:『哎呀!為甚麼洞房裡面走出一個鬼來了。』北平道:『我是你的丈夫,不要看錯了,並不是什麼鬼。你記不得,昨晚上與你同頭共枕,情投意合麼。』小姐暗道:『哎呀!原來就是他。我嫁著這樣一個怪物,如何是好。』遂放聲大哭起來。北平忙勸道:『小姐你且耐煩些,不要哭罷了。你丈夫是窮人,縱然面貌齊整,卻也當不得飯吃。勸你將就些兒過日子,吃不會少,穿不會缺,也就罷了。』正是: 美夫看不得妻兒飽,有財也當得容顏好。 鄒小姐又是掩面大哭,北平勸解不住,宜春便走進來,說道:『既逢催命鬼,須用解交人。』扯了北平,到背後說道:『你越勸他,他越要哭了,不如走開些,等他息息氣罷。』北平道:『這等說,煩你去勸他一勸,我便去了。』正是: 欲止嬌娃哭,先藏醜陋形。 宜春道:『新郎去了,大娘不要哭罷。』小姐聽見宜春勸說新郎去了,方纔漸漸的止了哭聲。宜春道:『大娘,你的心事,宜春是曉得的,怪不得你煩惱。只因事到如今,也說不得了。我且勸你,把皺眉舒,免心焦。美貌丈夫誰不歡喜,但是命裡注定了,況身子已經他污,染得白絲成了皂色,料想這惡姻緣,一時不得開交,欲開交時,則除非是到老。不如把心事丟開去,勉強歡笑些兒罷了。大娘你且洗淨了臉,梳好了頭,我領你到書房裡去,散一散悶罷。』小姐嘆了一口氣道:『嫁著這樣的男人,梳甚麼頭,淨甚麼臉,倒不如蓬頭垢面,也裝做一個鬼魁形骸,只當在陰間過日子罷了。既有書房,待我去散步一會。』宜春道:『這便請行。』小姐道:『不是無膏沐,羞為俗子容。且將花醒眼,莫使恨填胸。』 宜春道:『這邊就是書房。你看花草也有,樹木也有,太湖石山也有,金魚缸,紅蓮池,翠竹蒼松,件件都有。這邊還乾淨些,不像那邊雞屎滿地,臭氣熏人。大娘你以後若要散悶,只管過來走走就是了。』鄒小姐道:『書房倒清淨,只嫌他富麗些。你看梁上雕花,壁間繪彩,欄杆必須N字,堂畫定用羽毛,但看他這些製作,就曉得不是雅人。這等看來,內纔也有限了。這所書房,雖然僻靜,只是景致太俗,又繁囂過甚。只落得窗明几凈,還好看看書,稍解悶懷。』心中暗想道:『想我嫁了這個怪物,料想不能出頭,還喜得有這所書房做個避秦之地,不免塑一尊觀音法像供奉在這邊,等待滿月之後,拒絕了他,竟過來這邊看經念佛,祈保來生便了。只前生的孽障,今世方纔消除,及早些把來世預先祈禱,但願來世免得陷我紅顏貌,鑿我的聰明竅。宜春你可吩咐家人,替我塑一尊觀音法像,供養在這邊,待我來燒香禮拜。』宜春應道:『曉得。請大娘過去用早飯罷。』小姐道:『昨宵朦朦朧朧,不知不覺。 今朝見了,膽破心驚。快些吩咐廚下丫環燒了香湯,替他潔淨沐浴,不得辭勞。慮只慮今宵知道了,將何以處,如何到明早。』正是: 十全夫婿從來少,異狀奇形俱備了。 可羡生養的爺娘,如何造就這般巧。 卻說鄒小姐,自從與宜春到書房散悶,心中立定了逃禪之意,便叫宜春,吩咐家人塑一尊觀音聖像,供養在書房內,以求嗣為名,其實要拒絕丈夫,不曾說出口來。田北平聽得鄒小姐要塑觀音求嗣,信以為實,隨即吩咐田義料理。不上半月,塑起一尊觀音大士,把書房打掃得潔潔淨淨,供奉觀音在內。 那一日,鄒小姐走到書房觀看了一會,說道:『奴家自從來到田家,看不過那村夫的惡狀,已曾認定這所書房,做一個逃禪之地。且喜觀音神像已塑成了,今乃開光吉日,又是奴家漏月之期,本當要與他說過明白,然後過來。又怕他苦苦相留,反生纏綿。只得預先來到此間,把閉關養靜的事要,安排妥當,等他來時,只消一兩句話,就可以與他永訣了。宜春那裡?宜春那裡?』宜春聽得鄒小姐來喚,一邊走,口裡一邊說道:新人才滿月,菩薩又開光。 禪房與客座,兩處喚梅香。 宜春走到小姐面前,問道:『大娘有何吩咐?』鄒小姐道:『替我把經懺蒲團,木魚鍾磐,都擺起來。再把新制的衲衣、道冠都取出來,待我更換過了纔好虔誠禮拜。』宜春應道:『曉得。』遂將經懺等項一一擺列得停停噹噹,然後取出一件新做衲衣,與小姐換了,又取了一頂新道冠,替小姐帶了。鄒小姐從從容容,走到觀音座前,上了三炷香,禮拜了四拜。說道:『奴家鄒氏,只因未嫁之先,翻書閱史,不知前生罪孽,未曾懺悔,每以才貌自愛。今日於歸田門,匹配著這等粗蠢郎君,方知奴家紅顏薄命。如今早自猛省,回頭皈依大士。但願來生,出此缺陷輪迴之厄。』說完,又拜了四拜。 卻說田北平,不知鄒小姐的實情,便道:『我田北平,自從娶了鄒小姐,一月之間十分快樂。今朝是滿月的日子,他塑了一尊佛像,供養在書房裡面,約我同去頂禮,無非是求子之心,須要過去走一遭。』正是: 新婦進門纔一月,祈子之心堅且決。 塑尊泥佛奉家堂,保佑生兒田不絕。 北平走到書房。見了神像,也參拜了四拜,說道:『阿彌陀佛,保佑弟子,一年之內,生他三個兒子。』宜春道:『怎麼一年之內,就生得三個兒子?』北平道:『大娘生一胎,你也生一胎,或者兩胎裡面,一個雙生,也不可知,不是三個兒子?』宜春道:『說道這等容易,若是你這等形貌,那得有喜來受?』北平道:『這丫頭,他也來嫌我生得醜。』一見鄒小姐,著一驚道:『呀!為何這等妝束起來?好好一個婦人,竟做女尼道姑打扮。這也覺得不像,快些換了。』小姐道:『田郎,我老實對你說了罷。這一尊大士,不是為求子而設,是塑來與我做伴的。求你大捨慈悲,把這書房,佈施與我,等我改為靜室。我從今日以起,就在這邊獨宿,終日持齋念佛,打坐參禪。你可另娶一房與他去生兒育女,不要來打攪我的清規。 我和你夫婦之情就在此時永訣了。田郎請上,受奴家一拜。』 北平大驚道:『這是甚麼說話!快不要如此。』鄒小姐遂跪拜行禮相畢。北平扯不住,只得一同拜下。說道:『聽得娘子這等說話,心如刀割,竟把肝腸都剪碎了。為甚麼好好的姻親,忽然中變?任憑你長齋拜佛,只不要把夫婦百年之情,一時間斷絕。緣本是前生注定,不要嗟怨。』說話未完,一個幸僮喚道:『宜春姐,有一位客人來在中堂,請大爺出去講話。』北平道:『娘子求你耐煩些,決不要如此,我去了就來。宜春你也替我勸一勸。』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鄧小姐說道:』宜春你也出去,待我好關門。』宜春道:『大娘在此獨宿,他少不得要拿我當災。這樣男子,宜春也有些怕,也情願隨了大娘在佛前添香換水。』小姐道:『既然如此,替我把門窗戶扇都封鎖了,只當重關一般,省得他來纏擾。』宜春道:『這也說得是,待我鎖好了。小姐這下他有翅也飛不進了。』北平送了客,急忙向書房裡面,跑走來,口裡說道:『忙辭堂二客,來勸佛前人。』剛剛走到書房門首,只見門兒都緊緊封鎖了,急忙連連叫幾聲:『宜春在那裡?快些開門。』 宜春應道:『宜春宜春,怕當新人。只願閉戶,不願開門。』 北平見如此作為,心慌意亂,說道:『這便把來怎處,沒奈何了。只得跪在外面,求他開門。娘子我在這外面行禮了。』宜春擊磐,小姐敲木魚,只是念經,全然不理。北平在外面,連叫數次,不見答應,便發怒道:『我這裡絮叨叨,一們哀求,誰知他狠心腸,且不可憐。我只聽得三回九轉,一味念經,擊鐘磐,敲木魚,總不過是對菩薩伸訴嗟怨。休得要這等施驕態,故意不瞅不睬著我。任憑你憤氣填胸,也跳我田家門不出。善勸他不轉,只得要用惡勸了。待我發起性來。』指著書房裡面罵道:『臭淫婦,真賤人,作這等臭怪,放這等肆。我做丈夫的人,跪在外面哀求,你全然不理,難道真個要修行麼?你如今出來就罷了,若不出來,待我吩咐家人,不許送飯來與你吃,活活的就餓死你去。』小姐合掌道:『阿彌陀佛,若果然將奴餓死,倒算放了一條生路,免受了多少淒涼苦景,懮愁氣惱。 莫說將奴餓死,就把刀來殺死我,也情願。』北平聽了這番言語,料難重鸞交。便罵道:『你這潑賤,休得恁般裝魔作怪。 天下婦人,除了你們,難道斷了種麼。我偏要另娶一位如花似玉美人,與他結一世良緣。』宜春道:『那有第二個不怕鬼的新人來結緣。』正是: 心中懊恨惡姻緣,幸喜避秦有此間。 但願新人來結蒂,難星過度不相纏。 卻說田北平,在書房門外,被鄒小姐拒絕了,他心下十分惱怒,忙與田義商議,央託媒婆作伐,另娶一房回家,以消一肚惡氣。不一時,媒婆張一媽來到,見了北平,道個萬福道:『大官人呼喚老身,有何吩咐?』北平遂將鄒小姐的事,細細說了一遍:『如今我要另娶一個絕色的美人,財禮不拘多少,過了門時,謝你一個元寶。』張一媽道:『姻緣是你分定,待老身與你說合,明日再來。』回覆別了北平,出門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荊州有一孀居,姓何,丈夫曾為執戟郎官,中年棄世,堅心守節。一日自己嘆道:『老身年逼桑榆,門戶蕭條,又無子息,止生一女,貌頗傾城,還不曾許嫁。我想這等一個女兒,那怕沒有佳婿?只是一件,老身止靠著半子終身,須要尋個財主人家,纔好倚仗他過日。怎奈家貲與才貌,再不能夠兩全。有錢財者,定然愚蠢。具姿貌者,一定貧窮。所以蹉跎至今,未諧佳偶。唉!不知等到何年,纔遇著個佳婿。我兒你如今已長成了,為娘的要與你擇一個佳婿,方稱心懷。誰知家貲才貌,總不能夠兩全,只恐怕你虛度年華。只為這窮村坊,沒人知覺,因此上佳婿難招。謾說是呆郎婿,高騎駿馬,何曾見輕裘子弟,貌似花容。』何小姐背面暗說道:『人家擇婿,從不像他,只是問人家的傢俬,又要問人家的纔品,如此擇選,則除非東家吃飯西家睡,好教我啞子一般,有口難言。 不如把終身,付之東流。』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卻說張一媽,在田家得了要娶一個美貌佳人,因說道:『田官人因為鄒小姐住了靜室,不肯與他近身,他許了我一個元寶謝媒,要娶個絕色的女子。我想何家小姐,是近來第一個佳人。況且他的母親,又要選個富豪女婿,正好合著這個機關。 只是才郎十分醜陋,配那小姐不來。我只好把左話兒右說倒,要極贊他十分標致,何夫人才肯應允。要曉得從來的假話,都出在媒人口裡。這瞞天說謊,不是我起的。走東走西,轉彎抹角,不覺也就走到何家門首,不免進去。你看他母女兩個,正在一處說話,待我進去見了他:何夫人萬福!小姐安好!』何夫人道:『一媽,好幾時不曾見你,你一向好麼?今日光臨,有何見教?』張一媽道:『做媒的諒無別話,不過是聯姻結婭。』何夫人道:『是那一個?家世何如?可養得親眷起麼?』張一媽道:『若論傢俬,只怕石崇也比他不得,門戶也算得第一。』何夫人道:『這等說,他的容貌何如?』一媽道:『若論他的面龐,實過潘安。』何夫人道:『他胸中才思,卻怎麼樣?』 一媽道:『才學堪誇,雖不曾名登金榜,卻也曾夢裡生花。』 何夫人道:『既然如此,他姓恁名誰?住在那裡?』一媽道:『這位郎君,叫做田北平,是天下有名的財主,就住在本地。』 何夫人道:『我也聞得荊州城裡,有個姓田的,是豪富家。這等看起來,家資定是好的,不消查問得了。只是一件,』指著女兒道:『你看這等如花似玉的人,若不是俊雅郎君,如何配得他上。你方纔的話,我還不十分信得,若是果然生得好,待我面看一看何如?雖然豪富大家,也須要儀容俊雅,免得俏鸞凰被凡禽跨。』一媽道:『夫人若還不信,放心不下,請去卜一卜就是了。』何夫人道:『親眼見了,勝過占卦。』一媽背後暗想道:『這等說來,是一定要相的了。也罷,待我用個計兒,叫他央個標致男子,充做自己,與他相就是了。』轉面對夫人說道:『夫人,相也不難。他的相貌,是十看九中意的。 任憑相就是了。』夫人對女兒說道:『如此極好。我兒,這等說,你明日也親自相一相,省得後來埋怨母親。』何小姐背後暗說道:『這也是終身的事,顧不得什麼羞慚,到明日也要暗地裡清清白白看明他也,還怕情人眼內易生花。』夫人道:『既然如此,我娘兒兩個,要到菩提寺去進香,你引他到寺中來,待我相一相,就是了。』張一媽道:『謹依尊命,如此告別了。』 媒口從來是不騙,耳聞不如親目見。 饒伊口內墜天花,難逃我雙眸似電。 話說張一媽,別了何夫人,一直走到田家來回信。不想田北平,自從央托了張一媽,去尋一頭美貌姻親,終日在中堂等候回音。一見張一媽來了,連忙開言問道:『所託之事,可曾有影響麼?』張一媽道:『有到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不知與你可有緣法,我也曾與你打了許多說謊呢。』北平道:『這等難為了你。但不知是那一家?要多少財禮?』一媽道:『是本地何家。他父親曾為執戟郎官。父親中年棄世,母親堅守孀居,並無子息,只生得這個女兒,許多人家去求親,都不遂他母親的意。他母親又要傢俬豪富。』北平道:『我的傢俬,盡中得他的意。』一媽道:『他又要女婿纔品兼優,方纔配得他女兒過。』北平道:『我雖粗蠢些兒,你該與我包藏。』一媽道:『就是這上頭與你打了許多說謊。只是一件,他要親自相一相,方纔放心。我想大爺這等形貌,如何中得他的意。』北平道:『這便把來怎麼處』。』一媽道:『我有一個妙計在此。』北平道:『有何妙計?領教領教。』一媽道:『大爺可請一位標致男子,前去代相一相,可不是妙。』北平道:『妙妙妙! 明日煩你早些來,同去便了。』一媽告辭了北平,竟回去了。 北平自張一媽去回之後,獨身一人,左思右想,要一個標致男子代替去看,竟想了一夜,不曾想一個妥當的人出來。你們說,他為何想這一夜,不得妥當?他的心思道:『這是一世要緊的事,一來恐怕那代看之人起沒良之心,借此代看來,騙去了他的親事。二來又怕娶親過門的時節,女家要先相之人親迎過門,丈母親自送來,那時叫他如何敢出來拜堂。這不又被人弄假成真,佔去了親事。』因此二件事,就想一夜,不曾睡得。極早起來,便想道:『田義的面貌,盡看得過,不免叫他去,權充一充。田義那裡?』田義聞得呼喚,急忙前來問道:『大爺喚田義,有何使令?』北平道:『不為別事,有句機密話和你商量。何夫人要相女婿,你曉得我的面龐,可是相得的,要央別人替代,又不好開口,只得想到你的身上。』田義搖頭道:『豈有此理,不但有主僕之分,又且有嫌疑之別,莫說相不中,就是相中了,娶進門來,也還有許多不便之處。大爺不消費心,這個代相之人,田義已尋下了。』北平問道:『是那一個?』田義道:『雙喜班戲子裡面,有個正生,相貌極是齊整,現領大爺的行頭在外面做戲,叫他去就是了。』北平喜歡道:『說得有理,快去叫他進來。』田義答應道:『是。』即去喚正生去了。北平道:『這等說起來,我第二次的新郎又定做得成了。』叫家僮吩咐裡面的人,把值錢的衣服,取出幾件來,好等他來穿著。不一時,田義引了正生,來見北平,北平道:『你就是雙喜班的正生麼?』正生道:『正是。』北平道:『好人物!又齊整,又體態,又風流,一定是相得中的。』隨問田義道:『你對他講過了麼?』田義道:『講過了。』北平對正生說道:『你須要聽我說,想我生來福分卻非差,只因這形骸醜陋,不知把何處的鐵拐仙,移來在我身上。到如今選擇新郎,要央請別人替代。敢煩你好生幫扶,卻不要使福反成禍。』正生道:『大爺的相貌,原是絕好的。只怕肉眼相不出來,所以要央個替身。如今包管相中了來,問大爺討賞就是。』北平道:『但願如此。田義取我的唐中晉服,與他穿戴起來。這唐中晉服,不是新做的,是我做新郎的舊貨。只可惜衣上有些餘香氣,開時頗難得過,見了美人的時節,只好往下風站站,不要把氣味被他聞了會嘔,那時便惹出禍來。□切記切記。田義,你隨他同去,我在家裡專聽好消息。』田義道:『依我說起來,大爺還該同去纔是。』北平道:『我去做甚麼?』田義道:『一來看看新人,省得後來懊悔;二來娶進門的時節,新人若還埋怨,還有一句巧話對他。』北平道:『甚麼巧話?』 田義道:『大爺只說,自己原是正身,那同行的人,不過是陪客,你自己錯認了,與我何干?他就說媒婆指定的,你也好把誆騙之罪,坐在媒婆的身上,不怕他埋怨到底了。』北平大笑道:『這也說得甚是。如此待我也妝扮起來,一同前去就是了。』正是: 舊計翻為新計,假郎伴著真郎。 巧婦不敵癡男,清官難逃滑吏。 但不知,田北平同去好與不好,何夫人中意不中意,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丑媳婦隱妒侍夫 詞曰: 功名捉鼻誰爭競,無端一與徼天幸。所志在風流,天翻吝闕儔。從有天府妾,勉聚同心結。還愁薄命人,准逃前世因。 大凡天下之事,多有不平。那田北平是個丑男子,娶得來的媳婦,卻又是美麗的佳人。若是俊雅才華的丈夫,偏娶著一房醜陋的夫人。俗語說得好,姻緣本是前生定。這都是命裡注定,非後人力所能為。閑話休題,言歸正傳。且謾說田北平求親之事,卻說湖廣江陵府,有一個學士,姓唐,名瀅,字子纔。 自幼年讀書,眼空四極,名塞□間,出赴科場,早登甲第。先從學士出選臨民,每多德政。一日公務已清,退居內署,嘆道:『目下便要告休,暫圖安逸,怎奈封疆多事,朝延命臣下各舉邊纔,那些當道諸公,交章擢薦,不日就有重任相加,還喜得簡詔未到,且圖幾日安閑。只是一件,下官纔固有餘,貌亦未嘗不足。少年的時節,只道天不生無對之人,定有個絕色女子與我聯姻。誰想娶著的夫人,竟是當今的嫫姆,劣狀多般,穢形畢集。只有一件還感激他,世間的丑婦,沒有一個不妒的,世間的妒婦,沒有一個不悍的,他於妒之一字,雖然不免,還喜得妒而不悍,是他短中之長。下官新娶兩房姬妾,一個姓周,一個姓吳。周氏的才貌雖不叫做一全,卻能主持家務。下官得了他,可免內顧之懮。吳氏既有太真之美,兼饒道韞之才,自是當今第一個女子。夫人待此二妾,也還在賢妒之間,實惠雖然吝惜,虛名卻肯均施。每到飲酒宴行的時節,任我倚翠偎紅,隨他獻嬌逞媚,不露一點妒容。只到酒殘歌闋之後,尋衾問枕之時,方纔露出本相來,不許下官胡行亂走。噯,我想男女行樂,何必定在衽席之間,只此眼底留情,尊前示意,盡有一種不即不離之趣。只是難為了姬妾些兒。這也是紅顏薄命之常,只得由他罷了。下官今日拜客回來,則索與三位夫人,宴樂一回。』正是: 培養精神虧丑婦,維持風月賴佳人。 卻說唐夫人在內堂玩耍,說道:『身纔七尺,腰僅兩圍,窄窄金蓮,橫量尚無三寸;纖纖玉指,秤來不上半斤。貌遇花而反羞,真個有羞花之貌;容見月而思閉,果然是閉月之容。 想我這付嘴臉,生得這般醜陋,就該偃蹇一生了。誰想嫁著唐郎,竟是當今的才子,他得中之後,我又做了夫人。這就叫做:前生不作紅顏孽,今世應無薄命嗟。只是一件,他近來娶了兩個妖精,一分礙眼。我心上其實容不得,要下毒手擺佈他。只是仔細想來,唐郎近日舉了邊纔,詔書一到,就要去赴新任。 料想多事之秋,帶不得家小,等唐郎赴任之後,尋兩分人家,打發他就是了。這也有限的日子,何須苦做冤家。只是一件,看便許他看看,若要時常到手,卻是不能夠的。只好在新婚的時節,賞賞滋味罷了。叫丫環整備家常筵席,好待老爺回來。』 丫環道:『曉得。』唐子纔御了公服,步人後堂,說道:『苟免應酬煩,且效於飛樂。』見了夫人道:『夫人我為應接紛紛,忙了半日,此時稍暇,只該飲酒,可曾備有家宴麼?』夫人道:『備下了。叫梅香喚出兩位姨娘來。』梅香應道:『曉得。二位姨娘有請。』周氏、吳氏一同步出後堂,見過了老爺夫人。 夫人道:『梅香,看酒來。』周氏、吳氏二人,送過了酒,一同入席,大家歡飲一頓。子纔道:『夫人寬飲一杯,二位,來來來,大家飲兩杯。』對周氏道:『我已經改昇邊缺,不日就要起身。與你交杯之日尚少,不知何年,重複交杯。』摟抱周氏,共飲了一巨觴。復摟抱吳氏,又飲了一巨觴。夫人看見這等行樂,心下甚是不耐煩,便說道:『相公,你醉便醉了,也還要穩重些兒。』子纔仍復回席,暢飲一會。只見老院子,持京報從外而入。跪稟道:『老爺,京報人到了。報老爺高昇經略使,巡視南邊。』子纔道:『知道了。叫他在外面候賞。』 老院答應而出。子纔道:『夫人,下官既有王命,少不得就要起程,家中之事,都要付託與你了。這兩個姬妾,都是好人家的兒女,又且德性幽閑,我去之後,全仗你看顧他。』夫人道:『你自放心,都在身上,決不奚落他就是了。』子纔道:『家宴筵開,簡命忽至,令人從起別離情。且飲盡杯中酒,沈醉交歡,止今宵,到明朝早起相送行。』夫人道:『丫環掌燈進房。』扯住子纔的手,一面走,一面說道: 今宵還與君共枕,明早夫君便登程。 莫把良宵耽誤過,同我上床好餞行。 子纔便回顧周氏、吳氏,被夫人扯進房裡去了,不得與二人交歡行樂。周氏對吳氏道:『他二人鬧鬧熱熱進房去餞行去了,丟你我二人在外,冷冷淡淡,如何是好。』吳氏道:『不要怪他,我們有了這種姿容,原該受苦,若還也像那副嘴臉,自然有好日子過了。』周氏道:『也說得是。』吳氏道:『姐姐,今晚不如到我房裡來去睡,還有鬧熱之處。』周氏道:『你也是個女子,有何鬧熱之處。』吳氏道:『我有一件東西,同那話兒差不多。大家來去鬧熱。』周氏道:『如此我又來分惠了。』二人也相摟入房去了。 且休題唐子才分別上任之事。卻說何夫人,與張一媽約定到菩提寺進香,兼相女婿。寺內和尚,急早起來,拜佛上香。 便道:『寺院門前鵲噪,知是捨財吉兆。若無信女燒香,定有善男設醮。茶湯及早安排,果品預先理料。獻齋的攢盒一收,募緣的疏簿就到。莫怪我出家人,都有醫不好的貪瞋,須知和尚們,有脫不去的常套。自家菩提寺中,一個住持的便是。今日天氣晴明,怕有人來燒香還願,則索打掃禪房伺候便了。』 田北平攜著正生說道:『莫笑世間花貌丑,戲場裡面不能無。』正生道:『大爺,你說我們兩個來到這邊做甚麼?』北平道:『特來相親。』正生道:『大爺便是相親,據在下看來,只當還是做戲。』北平道:『做的是什麼戲?』正生道:『今日做的戲文是演西廂,要與那俏鴛鴦奇逢在大雄殿上。恁要在畫中求寵愛,教我在影裡做情郎。』 北平道:『你來做張生,我追陪你遊玩的,倒是個法聰和尚了。』正生道:『只怕這美號也難當,那有倒禿不全的法聰和尚。大爺且往這邊來去。』 卻說張一媽隨著何夫人與小姐,一直竟向寺中而來。何夫人說道:『十幅長幡,繡著個佛像,眼是光明藏。捧來奉獻梵王。但願祈保亡者超昇天界,生人福壽安康,賜一位好東床。 得女兒於歸,早把做娘的心寬放。』一媽道:『來此是了。請夫人小姐一同進殿上去。』住持和尚帶了兩個徒弟來掛長幡,敲鐘□□夫人小姐□□□□□佛□獻菩薩□八□□□一邊□□□□□也隨後行了禮,住持請夫人小姐到裡面去吃茶。一媽道:『眾位師父請便。待我請夫人小姐隨喜,一會進來吃茶說是了。』眾和尚都退開了。一媽道:『遠遠望見個官人們來了,夫人小姐請辨了眼睛細看一看。』一正生道:『方纔進得寺裡迴廊,□參了韋馱,謁罷金剛。只聞得寶殿上風,來降檀香,內帶著蘭幽香。』北平道:『我和你同到殿上走去。』 夫人與小姐留神細看著正生,北平與正生偷眼去看小姐。 正生暗道:『看著那俊俏的面龐,好教我心癢,險些把跳東牆的腳兒高張。怎當他前有夫人,後有紅娘。只道是做張生,全要風流。怎奈這個鄭恆,就在對面當常』夫人道:『一媽,方纔這兩位,那一位是田郎?』一媽道:『那一位絕標致的就是了。』夫人道:『果然好個人物,我兒,你道怎麼樣?』小姐道:『姿容便好,只可惜輕浮了些,竟像個梨園子弟的模樣。』一媽道:『那不要怪他,只為近來的文人,都喜歡串戲,他也曾串過正生來,所以覺得如此。』夫人道:『這等說,我女兒的眼力其實不差。』小姐道:『超外初無脫,清中自有狂。 為甚的讀書人,忽入優人陣。終不然登科及第的人,定是這等風塵樣。』一媽道:『請問小姐,這頭親事還是許他不許他?』 小姐道:『且慢,待我仔細再看他神情,靜聽他的聲響。』一媽道:『既然如此,他進禪堂去了,我們也隨進去看來。』卻說正生對北平道:『這一位小姐,真是天資國色,絕世無雙。 大爺你一定是中意的了。』北平道:『不瞞你說,我這雙眼睛,是有白花的,看不一分明白。求你細講一講,他面上的顏色何如。』正生道:『他的風姿,光如月色;他的顏色,鮮艷如花。』北平道:『眉眼何如?』正生道:『看他展春山,興欲狂,轉秋波,魂欲散。』北乎道:『體態何如?』正生道:『他的腰,好似風前柳,態似浮雲物外翔。』北平道:『這等說,容顏體態俱好。那雙小腳,約有幾寸?』正生道:『要量他的小腳麼?那西廂記上,有個現成的法子,來去看他踏軟徑的新鞋樣。』指著地下說道:『大爺,你將那驗芳塵的舊法量。』北平道:『這等說起來,竟是一個十全的了。你看,那夫人小姐,也進來了。』心中暗暗的思道:『待我也做些風流態度,與他相相,或者替身相不中,倒相中了正身,也不可知。』遂偷眼看著小姐,裝出許多數不盡的丑狀,他自己一點也不知道。總而言之,自醜不覺就是了。 卻說一媽引了夫人小姐,步人禪堂。一媽道:『他們立在左廂,我和你走到右廂,去細看一看便了。』小姐扯一媽背後,問道:『一媽,那旁邊站的是個甚麼人,就丑到這般地步。』 一媽道:『那是陪他來玩耍的。』小姐見他這般容貌,又裝出許多醜態,遂掩口而笑。北平見小姐喜笑,癡心想道:『你看他滿面笑容,一定是相中了我。』正生道:『若是這等的喜笑,轉令恐懼徨。似這等當瞋反喜的面龐,休說他得意形象,要佳人中意,請男兒自量。勸你把裝作模樣,收藏一收藏。』小姐私自想道:『我起先單看那人,不曾看見這個厭物,所以求全責備,不覺得苛刻起來。如今看了這副嘴臉,再把那人一看,就不覺恕了許多。真個是兩物相形,好醜自見。』夫人道:『我兒,這位郎君,也看得過,就許了他罷。』小姐道:『但憑母親作主。若論儀容,須再商量。當不得那丑郎君,將他幫襯。』對著一媽道:『你對他說,全虧了那同行魍魎,做了真正的月老,切莫輕慢相忘。』一媽對正生道:『恭喜相公,夫人小姐,都親口許了,快血日,送聘禮過去。』北平一聞此話,便滿心歡喜,不覺作狂大笑。正生見他如此歡喜,背地裡替他忖想道:『賀喜他新婚的話,一張他聽了佳音,便歡喜欲狂,那時把花燭安排迎入洞房的時候,我還替他愁哩。第一愁,進門的時候驚風駭浪。第二愁,拜堂的時候,肚膨氣脹。第三愁,上床的時候,死推活攮。第四愁,合歡的時候,牛舂馬撞。到那時纔得個心降意降。甚麼來由,造下了這般孽。』對北平道:『大爺,這下來去回打點。』北平道:『田義替我到先生那裡去,撿擇過好日期,送聘過去。』正是: 踏破鐵鞋無處覓,得來全不費工夫。 張一媽見田北平三人去了,來對何夫人說道:『夫人,我對他講過了,就血日,送聘過來。』何夫人道:『你對他講過了麼?如此,我們回去了罷。』正是: 信步遊僧院,隨人入講堂。 親親俊雅士,方許作東床。 且說田義一日早起,梳洗已畢,說道:『自家田義,雖是賦材敏捷,秉性忠良。只因祖父式微,投入田家為僕,以致青衣世襲,使豪傑無致身之日。猶幸紫陌相連,俾紀綱有見纔之地。前日曾以助邊一事,從惠家主,做個尚義之民。且喜得言聽計從,竟著我便宜行事。近日朝廷為兵餉不足,特差宣撫使一員到此搜括錢糧,已曾寫下呈詞,則索往衙門走一遭。我思這一萬貲財,也非通小可,既勸主人助了朝廷,那官府取主要實實在在替朝廷做些事業纔好。萬一官侵吏匿,作了紙上的開銷,使家主徒受虛名,邊軍不佔實惠,這注錢財就只當委之溝壑了,如何使得。來此,也是宣撫衙門,不免在廊下站立一會,伺候他陞堂便了。』候不多時,只聽得內衙發點,三聲頭門鼓吹。不一時,那宣撫使坐了大堂,說道:『下官受事未久,臨蒞方新。蒙聖恩,於兵馬錢糧之外。另加一道敕書,著我搜括軍餉,接濟諸邊。我想這水旱交薐之後,三空四匱之時,本等的錢糧,尚且催征不起,額外的軍餉,如何措置得來。已曾偏差員役,往各郡催提,並沒有分毫解到,好生煩悶。叫左右,有催糧的官吏轉來,速速教他進來回話。』左右都應諾了。只見兩個差官,各捧令箭說道:『赤手回鈞旨,空拳繳令旗。錢糧無著落,常例不曾虧。』二人一直走進大堂繳令。宣撫見了,連忙問道:『你們轉來了麼?所催的錢糧,解得多少來了?』 差官稟道:『大老爺,那地方官說,年歲凶荒,民窮財盡,一毫也催征不起,故此分文無解。小的們空拳白手,不敢回來。 帶了一員地方官,教他自來回話。』宣撫道:『著他進來。』 差官傳話出來道:『大老爺教地方官親自進去回話。』只見一員烏紗表衿的官長應道:『曉得了。』便道:撫字在心勞,催科計未高。 自來書下考,參罰豈能逃。 這員官長,聽得呼喚,不慌不忙,從從容容,從角門入丹墀,走上堂上,見了宣撫,行了停參禮,站立在一旁。宣撫道:『你做朝廷的官,就該乾朝廷之事,為何把皇家的功令,視若髦弁?』地方官稟道:『當這水旱交薐之際,三空四匱之時,卑職每自催征,怎奈捱家嘆苦,比戶嗟呀。』宣撫道:『本院現奉新旨,還要在本等錢糧之外,另加搜括。何況分內之糧。』 地方官道:『老大人莫怪卑職說,若要另加搜括,只怕青苗未舉,禍發萌芽,朝廷算小懮更大。』宣撫道:『搜括之事即不可行,本院要往民間借貸,可行得去麼?』地方官搖頭道:『行不得,行不得。若肯把私囊來借貸,又何不把正糧完了公家。』宣撫道:『知道了。你且回衙理事。』地方官辭了宣撫,出衙從容去了。宣撫道:『這事把來怎處。』叫左右且放了投文牌。只見一人持了狀,站立牌下,收文人收了狀,即上堂去了。 宣撫看狀,便驚呀道:『原來有個尚義之民,做漢朝卜式故事,要來輸財助邊。怎麼有這等奇事?叫他進來。』左右喚他進去,見了宣撫。宣撫問道:『你就是田萬鍾麼?』田義道:『田萬鍾是家主,小的是抱狀家屬,叫做田義。』宣撫道:『你家主是何等之人,為何有此義舉?』田義道:『小的家主,雖是一個編戶民家,意念深懮。見邊庭空乏,軍士呼飢,主帥無法。怕的是飢軍潰敗,敵賊擾亂中華,那時節獨木難支,與其把膏腴變做滄桑,倒不如割資財輸助皇家。』宣撫道:『編氓之中,竟有這等義士,可敬可敬。既然如此,本院這裡就要草疏上聞了。你那家主,日後不要懊悔。』田義道:『家主出於本心,又不曾有官吏強逼,何悔之有。只是一件,這一萬貲財,家主也費數年蓄積,既然助與朝廷,但使貧弁不能染指,好吏不得侵漁,使家主一點忠君愛國之心,施於有用之地,這就死而無悔了。』宣撫起身說道:『有其主,必有其僕。不但那家主尚義,可稱草野之忠臣;就是這僕從能言,也可謂風塵之傑士。本院一面草疏上聞,一面發批起解。不必另差官吏,就煩你主人親解便了。你家主的義氣,實可誇獎,就是你僕從能言更可嘉。這籌邊偉略,經國謀猷亦非假。你起來站了講話,我豈敢把你僕來看待。你將來未必居人之下。』田義道:『請問老爺,萬一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可好容小人替代?』宣撫道:『既然如此,竟用你前去便了。你回去對家主說,倘若邊疆報捷,海宇承平,一定要敘功請賞。不但家主身榮,就你也有好處。少不得仿前徽與文子同昇故事。』田義叩謝而出。宣撫道:『吩咐封關門。今日竟有這等奇事。』正是: 節鉞籌邊力不勝,豈知尚義出編氓。 從來禮失求諸野,到此方知我輩輕。 卻說田北平自在菩提寺相親回來,選了吉期,送聘迎親。 吉期將至,便自己躊躕道:『我田北平央了替身,相中那頭親事,今日迎娶過門,眼見得第二位佳人,又被我騙上手了。只是一件,他進門的時節,看見新郎掉了包,一定要發極。那以前吹滅花燭,暗中摸索的法子,只可偶行,不堪再試,須要另生一計纔好。如今親事將到,並沒有一毫主意,如何是好。』 正在懮疑不決,左思右想之時。只見田義歡歡喜喜走得進來,說道:『義舉初成,佳期又到。回復東君,一齊歡笑。大爺,恭喜你!』田北平道:『你回來了麼。助邊的呈子,准與不準?』田義道:『豈有不準之理。宣撫老爺看了呈詞,不勝之喜。 說他日海宇承平,自然要敘功行賞。大爺的前程有望了。』北平道:『前程不前程,先去十萬金。將來沒好處,我只埋怨你這退財星。』田義道:『還有一件,那宣撫老爺,不肯差官起解,竟要給了批文,煩大爺自己送去。田義說,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將來是田義替解了。』北平道:『這樁事,是你尋出來的,你自去承當,不幹我事。我如今正在煩悶的時節,不要來添我的愁腸。』田義道:『做親是好事,有甚麼煩悶。』北平道:『前日是央人代相的。難道見了正身,沒有一場做作。』 田義道:『原來如此。大爺你莫怪我說,前面那一次成親,都是你自家不是,做壞了規矩,所以有許多氣啕。自古道,夫乃婦之天。進了你家的門,就是你的人了。怕他強到那裡去。那吹燈掩飾之事,都是多做的。』北平道:『依你講來,該怎麼樣?』田義道:『大爺的夫綱,就該從進門的時節整起。他若還裝模做樣,不肯成親,大爺就該發起惱來,或是尋事打丫環,或是生端罵奴僕,做個打草驚蛇的法。婦人家都是膽小的,自然不敢相拗了。』北平聽了這些說話,於是大喜,說道:『有理,有理。少刻進門,就用此法。你且回避了。』田義各自理事去了。北平道:『如今轎子將來到了,待我預先發起威來,省得臨時整頓不起。』便裝威作勢,叫丫環小使,『替我收拾洞房,點起花燭,門前掛了彩,爐內燒了香。少刻新人進了門,若有一毫不到之處,每人重打三十板,一板也是不饒的。』眾丫環小使都應道:『曉得。』說話之間,只聽得笙歌嘹亮,鼓樂喧天。一個小使來請道:『花轎到門了,請大爺到廳上來拜堂。』北平裝威作勢,搖搖擺擺,步出大廳。嬪相贊禮,大吹大擂,夫婦雙雙,同拜天地祖先畢。吹吹打打,掌燈送入洞房。 北平與何小姐對面坐了,吩咐眾人道:『你們都出去罷。』眾人答應而去。丫環揭去了紗罩,何小姐一見,遂吃大驚。暗道:『前日相的是那一個?這是他的陪客。為何那人不見,倒與暗客做起親來。我知道了,這都是巧計兒裝成的圈套。他分明是玉鏡臺前的老猢猻,不知把誰家劉阮扮做仙君,指定了道旁玉潤。到如今把村郎換去了仙郎,也教人方悔迷津。』又低頭清看道:『世上的醜人也有,何曾丑到這般地步?仔細看來,竟是個鬼怪了。難道我好好一個婦人,竟與鬼怪做親不成。我且坐定了,不要理他。』北平道:『叫丫環斟起合巹杯來,待我勸新人飲酒。』丫環斟了酒,北平舉杯勸道:『娘子,你進了我家的門,就是我家的人了。勸你不要愁煩,飲幾杯酒好睡,休愁悶,今生配偶已自前生早結定。非無緣分,但想起足上紅絲已系定,把滿面妍媸,都休要論。若是沒有緣法,縱然是潘安對面,也難相認。』何小姐聽了此言,遂掩面而哭。北平發怒,說道:『怎麼,夫乃婦之天。我做丈夫的,好意勸你吃酒,你酒倒不吃,大啼哭起來,難道走進大門,就要與我反目不成?我有道理,叫丫環!』丫環應道:『有。』北平道:『我如今斟上一杯酒,委你去勸勸,他吃乾了就罷,若還剩了一滴,打你三十皮鞭。把那軍令,移來合巹。』丫環斟酒去勸,何小姐不飲。北平對丫環道:『委你去驗杯,看吃乾了不曾。』丫環驗道:『稟大爺,原是滿滿一杯,並不曾吃。』北平大怒道:『扯下去打。把無情的捧打。梅香,略略示些夫綱的嚴令。』 這一個梅香,扯了這個丫環去打。打完,北平道:『如今又委你去勸,若還不飲,少不得也是三十皮鞭。』梅香斟了酒,跪勸道:『大娘,我是有病的人,經不得打,勸你吃了罷。』何小姐暗想道:『他那裡打丫環,分明是嚇我。我想,走進了這重牢門,料想跳不出去。今日的失身,自然不免了。倒不如捏了酒杯,吃個爛醉,竟像死人一般,任他蹂躪便了。省得明明白白看了那副嘴臉,不由人不害怕起來。說得有理。』還轉過面來說道:『你且起來。我如今不害你了,你只管斟,我只管吃。拚了一個醉死,也強如別尋短計。』梅香方纔起來,何小姐舉杯道:『借這酒來權消悶,要那魂不附體,全靠這曲孽把人殉。』把酒吃乾,道:『我還要吃,快些斟來。』梅香連斟,小姐連飲,道:『但願我的命,隨這杯盡何妨。』連覆數杯,何小姐吃得大醉。北平歡喜道:『妙哉妙哉!被我一陣虎威,弄得他伏伏貼貼。如今慢櫓搖船捉醉魚,何等像意。比當初吹滅了燈,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叫丫環,『擎燈高照,待我扶新人上床。』新人醉了,把手扶著新郎走。說道:『風流降服閨中俊,紅鸞喜事今番聞。腮緊揾時,褌緩褪,鴛鴦被裡異香噴。』北平這番做親,新人已知他的陋臉,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好家人潛心奉主 話說貧賤皆人命中注定,一絲一毫強求不得。有許多人不知,每每費盡心機,營謀算計。命裡無時,何曾得了一點。那命裡有的,不要費一點心機。還有人幫襯做事,掌大大的家門,得大大的爵位。就是奴僕之中,也有歪的,卻也有好的。有一等歪的,每每算計家主的錢財,貪謀家主的妻妾,到了終身的時節,依然是個家奴。算計得錢財去,依然是個窮漢;貪圖得妻妾到手,依然是個單身。卻是那一等好的,一片心腸,全在家主身上。或是家主年幼,他便將老家主所置的田園房屋,租的租,稅的稅,耕的耕,種的種,等待家主長成,一絲不毫,清清白白,交還家主掌管,並無絲毫染指。或是家主貧的,他便終日奔波,勞其筋骨,挑柴負米,奉養家主,還要費心經營,左商右議,替家主崢嶸一個大大的傢俬,到後來他也有一個好結果。閑話休題,卻說田義,那日急早起來,梳洗已完,因說道:『我田義,自往宣撫衙門遞了領解的呈子,蒙宣撫老爺一面題疏,一面給批,著我解餉赴邊,給散軍士。且喜銀子俱已上鞘,夫馬俱已點齊,已曾告退主人,把一應帳目文券,交與兄弟田信掌管。我想主人的家貲,已過百萬,也富到極處了,還要錢財何用?我們做紀綱的,只該與他施恩,不可替他結怨,只該與他積福,不可替他生災。我昨日查點帳目,見有許多文券,都是人亡家破,孤苦伶仃,要之沒得還,要討沒處討的,留在家中,都是斂怨生災的,具不如做那馮諼市義的故事,瞞了主人,盡行燒毀,留一個稟帖在家,待我去後,報與主人知道,有何不可?且待兄弟出來,與他商議便了。』 不一時,田義的兄弟,名喚田信,走出來。口裡說道:『兄作遠行人,弟攝家臣位,勉力代蕭何,一概遵前例。』見了田義,作揖說道:『哥哥今日遠行,愚弟備了一杯水酒,與哥哥餞行。』田義道:『這□不消。賢弟,你為兄的今日起身,把主人的租簿帳目,盡行交付與你,你須要用心掌管,不可負主人之託,凡在佃戶、債戶身上,都要施些小恩,存些厚道。 一來替主人積德,二來當自己修行。那刻薄二字,斷然是去不得的。』田信道:『兄弟知道了。總是不改成規悉遵舊例就是。』田義遂取出經管的物件,交與兄弟道:『這是租簿,這是文券,這是收兌的天平,出入俱是一樣,並沒有第二副法碼。』 田信一一收下,道:『請問大哥,那一卷是甚麼文書,為甚麼不交與兄弟?』田義道:『你且聽我道來。這是狠心的,就是地煞降災的符水;為善的,就是天官賜福的旌旗。主人的前程得失相關係,全靠著這件東西。』田信拿來,打開一看,道:『原來是多年的文券。想是那欠債的人償還不起,大哥要燒毀的意思麼?』田義道:『然也。』田信道:『你的主意極是,但要告過主人才好。』田義道:『若是告過,就燒毀不成了。 我有個稟帖在此,待我起身之後,遞與主人說明就是。』田信道:『萬一主人不信,倒說你侵匿起來,卻怎麼處?』田義搖頭道:『不妨,不妨。只要我的心不虧,行權市義何妨礙?怕甚麼蹤跡,使人疑惑。』遂把火將那些借券,盡行燒毀了。說道:『合將殘券火中焚。我真心愛主,毫髮不欺心。』田信道:『大哥,如今世上做家人的,赤膽忠心,能有幾個?不過是懷慚抱怨聽呼使而已。誰像你田義,晝夜奔波,勞神費力,與人補虧缺。我怕你助邊焚券般般好,與那節用生財的事事違。』 說話未完,只見那些人夫一擁而來,說道:『我們抬鞘的都到了,請起身罷。』田義道:『待我裝束起來。』只見田義取了弓箭、撒袋、腰刀等項,一齊佩帶起來,儼然一員差官。騎上了馬,對田信道:『賢弟在家,須要小心,愚兄去了。』田信道:『大哥,途路之上,須要謹慎提防,待兄弟遠送一程。』 田義道:『不消。就在此分別罷。』兄弟兩相分別。只見田義催促人夫抬鞘登程,一路昂昂而去。正是: 金錢滿萬通神力,財帛盈千動鬼疑。 邊軍盼到無飢色,多少窮兵癢肚皮。 田義將助邊的餉鞘,押解去了,不必敘說。卻說何小姐,自從進門之時,見了北平的嘴臉醜陋,思量脫身不得,借勸酒之勢,吃個爛醉,任憑北平蹂躪。及到第三日清早起來,梳洗已畢,自說道:『奴家何氏,不幸遇了好謀,失身非偶。進門的時節,看見那副鬼魁形骸,急欲求死,怎奈丫環侍婢羅列滿前,無從下手。又兼他裝威使勢,鞭撻丫環,不由不心驚膽懾。只得借他酒杯,消我儡塊,醉中理亂不聞。賴有中山千日酒,醒後驪珠已失,空餘白壁一身瑕。仔細想來,好不令人切齒。想我前生作孽已重,實難輕赦。因此上罰來,今生伴這猿猴,就把猿猴比他,這也還形容不荊豈不聞古語有雲「沐猿而冠」。那沐猴,兀自解風流,預知湔洗毛中垢。誰似這猴兒不沐,要傍著溫柔,把腥臊引得人兒嘔。當初許他的時節,並不曾查訪根由,只說他是頭婚正娶,及至嫁過門來,聽見有木魚鍾磐之聲,細問丫環,纔曉得娶過一房,是鄒家小姐,只為嫌他醜陋,過了一月,就往靜室參禪,不肯過來同宿。所以設一詭計,又來騙我。我如今思想起來,難道那所書房,別人住得,我就住不得的。少不得也想個法子出來,過去依傍他便了。假若我明對他說,就過去不成了。須要想個妙法,騙得脫身纔好。避秦翻恐被秦收,那焚坑內,法網難輕漏。』說話之間,只聽咳嗽之聲,又聽得吩咐丫環取茶。『那個厭物來了,待我裝個歡喜的模樣,纔好騙他。』只見北平走進房來,說道:『娘子,我和你成親兩夜,辜了多少風流。今日是三朝,那些賀客紛紛纏個不了,一連作上許多揖,不覺有些腰疼起來。快替我槌他幾拳,捏他幾下。』何小姐笑道:『你原來這等不濟。』遂替他槌腰,捏背一會。北平道:『為你疼痛仗你揉,這叫做妻肥能使郎君瘦。腰到不曾槌得好,被你這筍尖樣的指頭,一連捏了幾下,又捏上火來了。沒有人在這裡,和你做他一齡句。』向前去摟何小姐,被何小姐推開,說道:『現在要成癆病了,還要來沒正經。』北平道:『便做道癆乎其病,我還要風而且流。』又去抱何小姐親嘴。何小姐聞見臭氣,遂嘔唾起來。北平道:『你那裡嘔乎其吐,我這裡涎而尚流。哎,可惜可惜。還不曾解帶寬衣,我這褲襠裡面,又早已春風一度了。這叫做,花心未點春先透。』何小姐道:『請坐了,我對你說話。』北平道:『有何話說,請見而教之。』『我聞得丫環們說,你當初曾娶過一房,叫做甚麼鄒小姐,現在靜室裡面看經念佛。可是真的麼?』北平道:『是真的。你問他作甚麼?』何小姐道:『此人可謂無情之極。古語道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和你只得兩夜夫妻,何等恩愛?聞得他成親一月,也可謂恩深義重了,就捨得拋棄你過去。這樣不賢之婦,為甚麼不休掉了他。』北平道:『他既不情,我也不義。一世不與他見面。棄了幾碗閑飯他吃,只當喂豬喂狗罷了。』何小姐道:『我替你氣憤不過,幾時走將過去,譏誚他一番纔好。』北平道:『妙妙妙!若肯如此,我感激不荊』何小姐道:『虧了你的度量寬宏,能受他這般譏誚,把我如此設身處地,委實難留。』北平道:『不曾娶你的時節,我對他誇過了人口,說定要娶個絕世的佳人,如今應了口了。你若肯過去,他看你這副尊容,也就要慚愧死了。如花嬌的面貌,他一見自羞,再加你如刀樣的狠話,聽了更悶。』何小姐道:『是便是了。我聞得那邊有一尊佛像,須要備些香燭,先去禮拜了,然後與他講話纔好。』北平道:『這也是少不得的。我明日親自送你過去。』田北平那裡曉得何小姐心中之事?被何小姐一番詐偽之言,說得他天花亂墜,滿心歡喜。有詩為證: 從來新婦到三朝,苦盡甜來興始高。 今日對君開笑口,只愁樂盡變號陶。 卻說鄒小姐,自從拒絕了田北平,與宜春二人在靜室裡念佛看經,不理外事。一日在靜室內嘆道,『奴家鄒氏,自從那日逃禪之後,且喜俗子另覓婚姻,不來纏擾,終朝打坐參禪,漸覺六根清靜。聞得他聘了一位何小姐,也是宦家之女。未曾過門的時節,我替那女子十分擔懮,又與這村郎再三害怕,不知進門的時節,可曾吵鬧,須要設出什麼法子調停,方纔能夠上床就寢,故此吩咐幾個丫環,就像擺塘報的一般,輪流探聽,誰想所見所聞,甚是奇怪。頭一報來說,新人的面貌標致異常,比我更強一倍。第二報來說,新婦合巹的時節,豪呼暢飲,不但不懊惱,且沒有一毫羞澀之容。第三報更奇,竟說新人吃得爛醉,歡歡喜喜地上床安眠,穩睡直到天明,並不見一毫響動。 你說這樁事,奇也不奇?種種新聞,都迥出奴心意料之外。恣容此人甚美,因甚的性格這等溫存,襟懷如此寬宏?還虧他一副肚腸皮,善藏臭氣。』自己嘆未完,只見宜春一面走一面說道:舊客出走迎新客,新親進來訪舊親。 你個欲知山下路,須要問我過來人。 只見宜春走到鄒小姐面前,說道:『大娘,方纔大爺吩咐,叫一面去料理香燭,一面去打掃神堂,要送新人來拜佛。』鄒小姐道:『如此甚好。等他過來,看是怎麼樣一個人兒,就有這般的度量。』你說那田北平不知何小姐的就裡,叫了丫環捧了香燭,他自己攜著何小姐的手,搖搖擺擺,興興頭頭,走過西廊,癡心想:『那鄒小姐曾學微生之直,有意乞憐醯。他即使要同歸,我也不收一盆之水。』二人走到靜室,便吩咐宜春道:『點起香燭來,等這位簇簇新新的大娘拜佛。』又對鄒小姐說道:『請你睜開眼來,把這新人看一看,這副尊容,可比你強幾倍麼?』鄒小姐背面暗道:『果然好一位新人,怪不的他誇嘴。』何小姐向前參拜大士,說道:『阿彌陀佛,弟子今日懺悔,伏乞把前生孽障消滅。』拜完了菩薩,遂對宜春問道:『這位就是鄒師父麼?』宜春道:『正是。』何小姐道:『師父在上,弟子稽首。』鄒小姐道:『如今我雖在田家,已是遜位的閑人了,與你並無統屬,不消行禮。』何小姐定然要拜,遂拜下去了。鄒小姐扯他不住,遂一同拜了幾拜。何小姐道:『我今莫把俗緣來說起,願師父大發洪慈,受我來皈依。』北平大發怒道:『好沒志氣,他只因沒福做家婆,所以叫我另娶。 你如今是一家之主,為甚麼拜起他來?』何小姐道:『老實對你說,今日這番大禮,是徒弟拜師,不是做小的拜大,你不要錯認了。』對鄒小姐說道:『師父在上,弟子只因前世不修,墮了好人之詐,嫁了個魑魅魍魎。料想不能出頭,情願皈依座下,做個傳經聽法之人。從今以後,朝夕不離。若有人來纏我』,隨厲聲道:『我就拚了這條性命結識他。』北平聽了,便癡呆了半晌,說道:『怎麼好好的一個婦人,走到這邊就變過了。 這也好蹊蹺,為甚的菩薩平空豎了眉,我勸你的聲音休大厲,難道等閑發一怒,就攝得往時威。你昨日在我的面前,還數著他許多的不是,勸我休了他,如今見了面,倒要做起徒弟來了。』對鄒小姐說道:『他那張嘴是翻來覆去,沒有定準的。你切不要聽他。』又向鄒小姐作揖道:『還仗你勸他轉去,若還項缺無新吏,就是你這卸事的官兒,也離不得櫻』鄒小姐笑道:『我笑你難爭氣,潑天大話繞離嘴,就要來求仗我,我替你慚愧,替你好生慚愧。』遂對何小姐說道:『奴家只因生有善願,故此立意修行,況且又與田家無緣,一進門來就有反目之意,所以退居靜室,虛左待賢。聞得新娘與他相得甚歡,正是新婚宴爾的時節,為何出此不祥之語?我如今正喜得了新娘,可保耳根清淨。若還如此,將來的靜室,竟要變做鬧場了,連三寶也不得相安。快快不要如此,還是轉去的是。』何小姐道:『弟子的念頭已立定了,不是言語勸得回,威勢逼得轉的,不勞師父勸誨。』北平道:『這等說起來,你當真不肯轉去麼。』 何小姐道:『不是當真,難道是當假?』北平背面暗道:『他是怕凶的,待我發起性來,他自然會轉去。』回轉臉來罵道:『你這個潑婦,欺負我沒有拳頭麼?』遂挪拳插掌,對鄒小姐說道:『你們不要來拉勸,待我一頓毛拳打去,斷送了這個潑婦。』鄒小姐大笑,相勸道:『休要提起打字,料你這有限的毛拳,只好向空處去打。』何小姐道:『師父不要來勸,弟子不敢求生,只望速死,等他打就是了。』鄒小姐道:『話雖說得是,當不得我見了猶可憐,怎忍得教你受這般摧折。』北平道:『也罷。看在他拉勸的面上,且把拳頭收了轉來。如今沒得講,快快同轉去。』何小姐道:『若要我同回,不是你脫胎變做潘安美,就是我換骨翻成嫫姆媸。若還是各受原形,只恐怕今生斷難成對。』北平道:『我且權避一避,待你好去勸他。若還勸他不轉,依舊要扯你過去,問你怕不怕。』正是: 男子漢心腸易測,婦人家詭譎難防。 有繩索系他不住,這兩次走去一雙。 鄒小姐道:『新娘你這逃禪的意思,決為不決,可明白對我講來。』何小姐道:『師父是過來人,何須問得弟子。師父若耐得過,當初定不過來。弟子若耐不過,如今也定不肯轉去了。』鄒小姐道:『講便講得是,只怕日子長久,你熬不過這般寂寞。』何小姐道:『這個中之情,你知我知,又何須說出口來。論甚麼是非惡姻緣,悔恨已今遲了。這個迷途怎肯久滯,徒然伴孤燈,偕單影,閉長門,捱永日,也甘心受。況且有明師高道,可以倚靠,少不得蓮臺獅象共坐同騎。』鄒小姐道:『這等說來,你是立意不去的了。我在此間,正少一個侶伴,得你同伴,彼此都不寂寞。只是一件,我們參禪原是虛名,避秦乃是實意。這師弟之稱,也可以不必,竟是姊妹相呼便了。』 何小姐道:『謹依遵命。』鄒小姐道:『我和你,照淒涼有這禪燈。少不得話相投了,也變愁成喜伴孤單。有這禪床,少不得夢相同了,也當魚有水。強過似,對村郎,偕俗偶,嗅奇腥,觀惡狀,把得命來催。到今夜權收苦淚,且舒皺眉,把香肌熨貼,較瘦論肥。我和你把這門兒緊閉,須防中夜有人推。從今後,就聽見了他的聲音,也叫人皺眉。宜春你把門窗仍舊緊緊的閉鎖,不要使那村郎又來纏。』 話分兩頭,卻說唐子纔,得了京報,收拾行囊赴任,把家中事務,一概付與唐夫人管理。想那唐夫人心事,不在家務上計較,一心總是兩個姬妾身上做工夫,立意要尋兩個受主,打發他兩個出去。也曾把這段心事,吩咐了家中一個老院子。一日,院子嘆道:『婦人諸病可治,只有妒字難醫。人使婦人不妒,除非閹盡男兒。自家唐老爺府中一個院子便是。我方纔為何說這幾句話?只因我家老爺,是個風流才子,娶著一位夫人,十分醜陋,心上氣憤不過,只得另娶兩位細君。一來遣情懷,二來圖子嗣。娶來不上半年,就出門赴任去了。誰想夫人心懷妒忌,要乘老爺不在家中,遣他這兩位愛姬。叫我遍諭媒婆,快尋兩分人家打發他出門,完了這樁心事。唉,夫人哪,夫人。你的心事到完了,日後老爺知道,叫我這助紂為虐的人,如何受得罪起。』說話之間,只聽得內堂喚道:『院公在那裡?』 院子道:『在這邊。有甚麼話講。』內堂道:『夫人問你說,前日吩咐的話,為何不見音回信。若再過三日,沒有人來說親,就要和你算賬哩。』院子道:『知道了。替我回復一聲說,再過幾日,自有分曉。唉,夫人夫人,我聞得這兩個女子,娶便娶將來,不過是鏡裡的鮮花,水中的明月,你又不曾有實在便宜,被他佔去。就留在家中,做兩匹□(看)馬也好,為甚麼定要遣他出去。我笑你假人情也不放些兒空,卻好似畫餅也將來把飢充。鏡內花,因何不相容。水中明月尋人送。直待把巫山,賣到十三峰,纔好使襄王斷絕遊僊夢。我思,如今從了夫人,就要得罪家主。為了家主,又怕得罪夫人。叫我怎麼處!? 左思右想,好叫我躊躕莫定。』又想了半晌,方纔道:『說不得了,俗話講得好,火燒眉毛,且顧眼前。得罪老爺,將來還有可原之罪,得罪主母,眼前就有不赦之條。況且夫人的性子,是老爺知道的。就是老爺在家,他要打發,也只得由他打發,料想不敢強留。這蹈尾批鱗之事,做丈夫的尚且不能行於妻子,叫我做奴僕的,怎麼好行於主人。竟去吩咐媒婆便了。我想那兩個姨娘,他的虛名空有鸞鳳,卻真似參商,夜夜不相逢。倒不如早分開,省得眼波濃。須知道,零星積癢,也能成痛。夫人,你如今遣了出去,不知緊要。明日老爺回來,豈不切齒。就做官的人,要惜體面,不好怎麼樣。只怕你比往常恩愛,也要略減幾分。便做道:顧綱常,不致奪封誥。只怕你掛虛銜,也人略減些兒俸。到那時悔之晚矣。』正是: 背夫遣妾理難容,叛主尋媒罰與同。 若使原情都可恕,只將罷軟罪家翁。 ——罷音皮 卻說田北平自從那日攜何小姐的手,同到靜室,只望何小姐去爭口氣,不想何小姐一去又不肯回來同宿,於是氣上添氣。 說道:『洞房花燭,處處起風波。命犯孤鸞,卻怎奈何。年紀二十多,依然沒老婆。叫我這雙手,如何權當得過。我田北平,取了一雙新人,弄出兩番把戲。一個方纔滿月,一個只得三朝,都生出法來騙走了。如今合起來一算,共做了三十三天新郎。 在我看起來,我竟做了三十三天的活神仙。在他兩個說起來,墮了一十八重的苦地獄。你說這樣煞風景的話,叫我如何受得起。他們在靜室之中,好不綢繆繾綣。兩個沒有卵的,倒做了一對好夫妻。叫我這有卵的,反替他們守寡。你說從古及今,何曾有這般詫事。難道我一個萬貫財主,為這兩個婦人不服,就絕了後代不成,少不得還要另娶。俗語說得好,三道為定。 料想這等狡而且惡的婦人,世間也沒有第三個了。只是一件,當初娶這兩房,原是我自家不是。這等的一副嘴臉,只該尋個將就些的,過過日子,也就罷了,為甚麼定要有才有貌。都是纔出來的煩惱,貌出來的災殃。如今須要悔過自新,再不可心高志大,娶一個老老實實的,只求他當家生子,連尋歡取樂四個字,也不敢說起了。已曾叫人去喚媒婆,為甚麼還不見來。』 不一時,張一媽自言自語,走得來田家。你說他講些甚麼,他說道:『媒人主顧不須多,但願夫妻兩不和。舊人換了案,新人往後挪。讓出房來作成了我。來此已是,不免進去。你看大爺正在中堂坐著。大爺萬福,聞得你與第二位新人,又不十分相睦,今日喚我,還是要勸解他,還是要出脫他,還是要我另訪佳人?』北平道:『他們主意立定了,料想勸解不來。我這樣的人家,也沒有賣老婆的道理,被你第三句到說著了,我還要另娶一房。』一媽道:『這等不難,現有兩個湊口的饅頭在那裡,任憑你吃那一個。我羡你良緣忒多,未曾思娶,早有嬌娥。只是一件,怕你不中意。』北平道:『那一件?』一媽道:『這兩位佳人,都不是原來頭了,雖然是白壁微經玷,還喜得蠅頭跡少易消磨。』北平道:『我這個新郎,也做過兩次了,就是再醮的也不妨。但不知可肯嫁我。』一媽道:『說那裡話來。這樣才郎,也嫁得過。』北平道:『是那一分人家,為甚麼就有兩個?你且講來。』一媽道:『經略唐老爺的偏房,一個是姓周,一個是姓吳,成親不上幾日,唐老爺就上任去了。 大夫人慈悲好善,見他是好人家兒女,不忍留做姬妾,所以都要打發出門。』北平道:『相貌何如,可會當家理事麼?』一媽道:『周氏的才貌雖然不濟些,卻有治家之才。唐老爺的家事,都是他管。那一位姓吳的,竟有滿肚文才,又標致不過。 不是我得罪講你,以前那兩位夫人,就拿來傾做一錠,還沒有他的成色哩。』北平道:『罷罷罷,我被才貌兩件,弄得七顛八倒,如今聽見這兩個字,也頭疼起來。既然如此,那吳氏不必提起,單說了周氏罷。我年來活活受磨,都只為纔生風波,貌起干戈。到如今只求免遭這風流的禍。情願與嫫姆來結絲羅。 講便這等講,我還要親自相一相,纔肯做親。不為別,還怕他忒標致了,娶將過來,又要生災起禍。休怪我這病鳥傷弓顧忌多。』一媽道:『另有一位游客,是西川的解元,約定明日去相吳氏,你既要相也就是明日罷了。』北平道:『這等極好,是便是了。你為我一家親事,做了三次媒人,也可謂有勞之極了。正是: 我求婚屢次相勞,你耳邊莫怪嘈。』一媽道:『田大爺怎好說這等話來。正是:你既是定門主客,我何妨下顧十遭。』 田北平既與張一媽約定了,親自去相親,不知這周氏成與不成,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唐夫人背夫遣妾 詩曰: 抑武崇文國勢偏,英雄飲恨死窮邊。 報讎免掘平王冢,好佞遺屍盡可鞭。 這四句詩,是說九邊內一員叛將,自號黑天王。因他父親久屯塞北,世掌兵權,竭盡一生心力,募有十萬精兵,分作男女二隊,教他兄妹二人,朝夕訓練,真個人人似虎,個個如彪,出去應敵沒有一次不建奇功。他父親在日,指望個封侯錫土,誰想權臣在朝,怪他父親沒有進獻,掩了剋敵之功,反說他擅開邊釁。雖不曾以斧鉞相加,也可惜一御寇之臣,竟是以懮危慮禍而死。後來兄妹二人,氣憤不過,叛了朝廷,竟把男女二隊分作兩營,一同舉事。黑天王統的是男軍,他妹子領的是女將。都把面顏做了國號,稱孤道寡。他自己號黑天王,妹子號為白天王。分兵合力,進取中原。 一日黑天王說道:『孤家約定了妹子,今日黃道吉日,起兵攻打中原,奪取花花世界,以報父親在日之仇。如今還不見到來,須索在此等候。』言話未了,只見一員女將,頭戴一頂赤亮金盔,身披一件白銀鎧甲,腰間帶了一張玉版鐵胎貂弓,五枝玉面蘭芽寶箭。手執鋼槍,帶領一班女將而來。口裡說道:『雪面瓊膚,偏多英武,胸藏韜略法孫吳。閨中猛虎殺庸夫,眾女傑爭來歸附。奴家白天王是也。大哥昨日約定,今日起兵。 須索前去。』黑天王見了說道:『賢妹,起兵之事,約定今日長驅而進,劣兄的人馬俱已點齊,專候賢妹到來,一齊發令。』 白天王道:『妹子的隊伍,也整齊了,少刻到來。請大哥登壇發令就是。』黑天王道:『妹子我和你,背主起兵,分明是樁逆事,那假仁假義的話,索性不要說他,竟要單憑將力,全仗兵威,以圖必勝纔好。請問攻城掠地,當用何法以勝之?』白天王道:『大哥必有妙見,請先講來,待妹子參些末議便了。』 黑天王道:『攻城宜速,三軍一到便張弧,不問他城中虛實,不顧我地理生疏。他若是開門迎敵,我這裡不按那兵書,任憑我的猛戰。他那裡若是閉城自守,我這裡安排血刃把城屠。都是那貪官惹禍良害民,致使這昆岡失火難留玉。殺得他世無人影,纔使我氣泄胸平。』白天王道:『照你這等講,從來的兵法,都可以不必設了。依妹子說來,還該智勇兼行,剛柔併用,方是個萬全之策。』黑天王道:『既然如此,你就把攻城的著數,細細講來。』白天王道:『第一著,按軍聲,銜枚寂靜。 第二著,扼險阻,審視方隅,第三著,察水草,提防下毒。第四著,瞅反間,逆料虛誣。第五著,結雲梯,遙窺動靜。第六著,備鋤鍬,近搗空虛。第七著,奮火攻,使他三軍化蝶。第八著,引水灌,使他百姓成魚。第九著,開城席卷。第十著,奪路長驅。』 兄妹二人商議方完,只見旌旗蔽日,男女兩隊,整整齊齊。 頭目稟道:『人馬俱齊,請二位天王發令。』他兄妹二人,各登將臺。黑天王道:『吩咐各隊男軍,擺齊隊伍,聽俺號令。 俺和你共棄生,捨卻頭顱。看見那刀山劍海,須認作襖席毺。 若是陣亡的,只當做軍前大睡。若是得勝了的,確便是死後重蘇。遇著刀,還他絕命。撞著俺,有死無生。卻不要尊唐虞,總施揖讓。定然要法湯武,一味征誅。這都是體天道,把眉間的肅殺;行秋令,奪乾剛,把掌上的風雷。起壯圖,整頓規模。』白天王吩咐各隊女軍,擺齊隊伍,聽俺的號令。說道:『須要側聽聲,莫要亂呼。令出如山,切不可玩忽。只是這臨陣數句言語,卻要當作兵符。衝鋒的只要爭先對敵,不可回顧。接應的,須要見機觀變,努力把前軍擁護。若是稍折挫,切不可失了軍威。縱然略有惶倉,也不要亂了隊伍。倘若遇著了堅固城池,逢著了勁力敵將,要把那雌雄審視。這不是你們三軍事,自有我為主帥的,運用機謨。』對黑天王道:『大哥咱聞得,海內連年荒歉,朝廷缺少軍需,咱們此番前去,料他不怕無兵,只愁乏餉。攻城之法,利在緩而不在速。每到一處,只消圍住城池,困他幾月,自然出來投降,切不可與他交戰。』黑天王厲聲應道:『賢妹你說甚麼話來,畢竟是女子行兵不丈夫,要在這馬背上學當壚,慢騰騰的,問他沽也不沽,全不怕那莽兒郎,視俺如糞土。為你這習武的喜用文。引得那習文的偏好武。 他還有兩件東西送你哩。』白天王道:『甚麼東西?』黑天王道:『是你用得著的衣冠,叫做巾與幗。』白天王道:『咱所說的,是兵家虛實之法,你那裡知道。若還一到便攻,一攻就戰,他那裡士飽馬騰,咱這里人疲馬倦,只怕沒有甚麼好處哩。 你這不下馬就擎刀弄斧,他那裡也就上馬鳴羅擂鼓。便做道為客的力能勝主,當不得速來軍,十個當不得五個。你若不肯信我,與你拍個掌兒,看屈著指頭去數,看是剩下得幾顆頭顱。』 黑天王道:『這等說來,咱兩個人的主意,大不相同,合在一處,不好行兵。倒不如分作兩隊,你去騷擾東邊,咱去騷擾西邊。各人自用兵機,且看誰人得勝。先入京師者,就做皇帝。 你心上如何?』白天王道:『就依你講。』黑天王道:『各自去建著雄威,休得要誤了工夫。兩下裡分頭逐鹿,各仗韓盧,並倚著昆吾。俺只怕力拔山岡,還要讓著楚。怕甚麼烏江自刎,不返東吳。』白天王道:『咱兩個人,分兵前去,不但各顯神機,共圖大事,又可以騷動中原,使他首尾不能相顧。天機人力,不約而同,此行定可得志。也只纔是無意之中,合了兵機,卻有志膺承天數。直待把那錦繡江山,破裂做單條幅。眼見得我這小花奴,僭做了中原之主。漫學那武則天,實踐了唐家祚。 少不得也把美男子遍選些來作嬪妃。那時節佳人忽然享了這齊天的福。』黑天王說道:『咱兩個吩咐將校們,把近來演習的陣勢,擺列一番,壯一壯行色,然後起兵,有何不可。』白天王道:『正該如此。』黑天王吩咐各隊男軍,把新學的陣勢,隨便擺了一個來,小心操演,不得有違。各隊男軍聽了號令,齊集鳴金擂鼓,擺下一陣,隨即收了,各回隊伍。白天王道:『這是什麼陣?』黑天王道:『這叫做眾虎攢羊陣。』白天王也吩咐女軍,照依兵法,擺一個陣勢來。眾女軍聽了,也嗚金鼓,隨即擺一陣勢,也隨即收了各回隊伍。黑天王問道:『這是甚麼陣?』白天王道:『這叫做百鳥朝鳳陣。』黑白二天王,一齊吩咐眾將校,擺齊隊伍。就此放炮起馬,不得有違。 話分兩頭,卻說唐子纔自從到了邊庭,赴了任所,每日以王事為懷。一日嘆道:『我唐瀅,自從擢舉邊纔,蒙聖恩授以經略之職,募兵措餉,援剿南陲。自任事以來,探卒時時報警,飢軍日日呼庚。點缺既少奇謀,和戎又非上策。正在焦心高日之時,又聞得叛賊黑天王,領了烏合之師,前來騷擾。雖有羽書告急,還不知他虛實如何。已曾撥哨馬,前去探聽,為甚麼還不見轉來。』正是: 冬月河水未泮時,遙思花發?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 data-cfemail="2ae0a26afc8c">[email protected]/* */。 少年豈惜沙場老,所愧無功表出師。 正在嘆息之間,只聽得頭門傳了報鼓。中軍進來稟到:『哨馬探聽邊報回來了。』子纔道:『叫他進來。』中軍出去,隨即引了探子進來。子纔見了問道:『你轉來了麼,把邊情的虛實,細細說來。』探子稟道:『打探得敵勢凶勇,他那殺氣沖天,說也驚人。』子纔道:『他有多少人馬?』探子道:『不敢胡亂答應,又不曾親到沙場看點兵,只見他羅噪軍聲,就是那雷鳴,百里也能窮聽,不像他響震千山無限程,都是〈犭梟〉獍。 把那官軍殺盡無遺剩,如入了無人之境。』子纔道:『這等說來,你再去探聽。看他日行多少路,夜宿幾更天,飲酒不飲酒,喜眠不喜眠,何處安營下寨,幾人斷後爭先,探實了中途回話,急急前去,不可遲延。』吩咐了探子去後,隨即傳諭各營將領,一齊披掛,就此起兵。眾將領道:『稟老爺,雪大難行。』子纔道:『正借這一天大雪,正好建立奇功。若待天晴,大事去矣。速速啟行,違令者斬。快取戎服過來。』即忙換了戎裝,上了馬,說道:『爾等快把軍威驟整,計日兼程,破釜焚舟,擊鞭鎚鐙,休怕風寒雪冷。雪夜鳴鵝,不是仗寒威,怎能得操全勝。冰凍則弓彎愈增奇勁,風引則箭更加奇應。須要把君恩尊重,將命非輕。欲掃靖烽煙,纔得萬方寧靜。』眾兵稟道:『探子回話。』子纔道:『快講來。』探子道:『探得叛軍消息,日行二百程途,不眠不醉,不呼盧,晝夜趲行在路。近始安營下寨,三軍痛飲豪呼。非關變節戀歡娛,正為紛紛雪阻。』 子纔道:『我料他遇了大雪不辨程途,一定安營下寨。他的人馬,既然晝夜兼行,到了住馬的時節,自精疲力竭,好酒貪眠,與死人無異了。乘此時去劫寨,可以一鼓就擒。若待雪消路現之後,又是他精還力復之時。彼勢方張,我軍告退,誤了事,不可為矣。只是一件,我的人馬,須要悄然而去,使他不知不覺纔好。我有道理,吩咐大小三軍,一齊換了白旗白幟,白甲白盔,務使與雪色相同,雪光相映,銜枚夜走,不露軍聲。近了賊寨,一齊隱在雪中,單聽炮聲為號。炮聲一響,齊入賊營,斬將擒王,就此一舉。大家都要勉力建功,不得委靡取巧。趲行數裡,到了寬敞地方,好換衣甲。』眾軍齊應道:『得令。』 話分兩頭。卻說黑天王,身披羊裘,引了眾卒,趲行而來。 說道:『晝夜兼行馳來,有了半萬程途,再拚幾日,就殺到了京城。咱黑天王是也,自與妹子分兵之後,要搶頭功。只得兼程而進,不上半個月,趕了一二千里程途,且喜得入關以來,攻州州破,打郡郡降。殺戮的人民,夠有幾斗芝麻的數目。如今來到此處,不知是甚麼地方,忽然下起大雪來,迷失路途,不便行走,只得在此下寨。如今天色晚了,且到帳房裡面去,穩睡一宵。眾螻羅,你們須要小心巡邏,恐怕有偷營劫寨的來。』眾將道:『這等大雪紛紛,把來路去路,都遮殺了,咱們去不得,料想他也來不得。偷營劫寨的事,今晚定是沒有的。』 黑天王道:『也說得是。這等把擄來的女子,都帶過來,待我選一眩』眾卒帶出數十女子,黑天王逐一選看了一會。指著一個,說道:『這一個標致些的,待咱家上用,其餘選不中的,都賞了你們。大家都去打老鼠,不可辜負了這場大雪。這是天老爺,總成你們的。』眾卒道:『還是大王爺的天恩。』眾人磕頭叩謝,帶了眾女子去後,黑天王摟抱這個女子說道:『我的嬌嬌,你的時運到了,眼前就來做皇帝娘娘了。今晚這等大雪,甚是寒冷,那無情無趣的酒,也不要吃他,不如脫了衣服,到床上去暖活暖活。』二人脫了衣服,一同上床。那女子帶著羞慚,半推半就。黑天王那管羞恥,緊緊抱著,即便恣意風流。 一個荒男子初嘗滋味,一個是嬌女人乍得甜頭。一個說,不用花燭,成就了今宵姻緣。一個說,何須月老,便試了百歲夫婦。 一個說,前生有分,恰遇今夕良宵,一個道,異日休忘,說盡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且圖目下歡娛。雙雙蝴蝶花間舞,兩兩鴛鴦水上游。雲雨已畢,緊緊猥抱而睡。 卻說眾卒帶了眾女子出來,說道:『是便是了,咱們男子多,婦人少,怎麼樣一個睡法。也罷,兩個同一個去睡。咱和你前後來攻,使他腹背受敵。這也是兵家的妙著。快去熱起酒來,吃醉了好睡。』商議定了,大家都是兩個摟著一個女子,各自快樂去了。是晚一寨兵將俱已酒醉快活,個個人疲力倦,鼾呼而睡。 且說唐子纔,帶領人馬,換了白盔白甲,白旗白幟,夤夜奔馳,將到賊營,只見有一座山坡在前,便說道:『就借他做個將臺。』急帶眾將走上山坡看時,只聽得賊營鼾吸之聲。子纔笑道:『不出下官所料,你聽他鼾聲似豹,鼻息如雷,一毫準備也沒有。此時不擊,更待何時。吩咐軍中,快些舉炮。』 眾軍應道:『得令。』於是眾軍一齊殺入賊營,殺得黑天王,赤身露體,荒忙逃竄,東撞西奔。說道:『夜半三更,誰來劫我的營寨?尋衣不見,只得赤體快逃生。了不得,了不得,被他寂地寞天殺進營來,嚇得我夢魂頻倒,刀槍也摸不著。這也還是小事,連褲子也摸不著一條。莫說走不脫,就走脫了,也要凍出陰證病來。這怎麼處?』眾嘍羅應道:『要害陰證的,不止你一個,我們都有幾分。有件羊皮襖子,掉在地下,等我穿好起來。』眾卒聽見,向前爭奪。黑天王道:『你們都不要搶,拿來入了官。』言語之間,只聽得嗚鑼擂鼓,吶喊不絕。 黑天王道:『料想走不脫,不如穿好了皮襖,坐在地上等他拿去殺了,也還做個暖鬼。』眾卒說道:『你看他的兵馬,密密層層,都趕得來了,正合了大王的陣勢,叫做眾虎攢羊。』說還未了,黑天王被眾兵馬拿住,去見唐經略。說道:『稟老爺,拿獲了賊頭,三軍告捷。』子纔說道:『把俘賊上了囚車,解到京城治罪。你看天色將明,就此班師轉去。潛形匿影而來,腳步輕快,拿獲了俘賊,劫破了賊營,殺盡了餘卒。到今日,風也停,雪也消,山也現,地也平。這都是天助成功。笑只笑,這班蠢賊,被我殺得他好似:枕邊殺盡風流景,斷送多少鴛鴦命。 頭顱顆顆足成雙,肢體般般皆兼併。 倒使他們,做了個夢不轉的襄王。不知要到何時何世,方纔得醒。』 話分兩頭,且說西川來的一個客人,姓韓名照,字孟陽,也是一位黃榜中人。帶了一僕,宦游至楚。一日,韓孟陽說道:『想我孟陽,自幼攻書,三朝駿伐,五伐巍科,謬稱國士無雙,明舉鄉闈第一。只因有個同年兄弟,在這荊楚為官,故此匣劍囊琴,遠來相訪。地主雖嗟雞肋,遊人卻飽豬肝。偶餘潤筆之資,忽動買花之興。昨日媒婆來講說,一位仕宦人家,有兩房姬妾要遣。內中有一個才貌兼全,約小生今日去相,只得乘興而來。卻是一件,相便去相,只怕我這久曠之人,容易許可。 把那七分的姿色,就要看做十分,相不出那真正的佳人出來。 我如今須要預先慎重,把那貪花好色的念頭,按捺定了,然後去相佳人,纔有真正眼力。』自言自語,過街穿巷。家人說道:『相公這就是唐鄉宦的門戶了。門上有人麼?』只見一個老院走得出來,□□說道:『喚門無別事,知為相親來。你們就是韓解元相公麼?』家人應道:『正是。媒婆來了麼。』老院道:『來了多時了,請相公廳上少坐。待我喚他出來。張一媽,韓相公到了。』一媽聽了答道:『就來了。』隨即往裡催道:『吳奶奶,韓相公等久了,請出來罷。』吳氏道:『來了。預先丟了針線,早已整扮花容,非是我好把風姿炫,惹得人見憐。都只為積怨深,奪人靦腆。』一媽道:『你請隔著簾子,先把才郎相一相。只怕比唐老爺的面貌,還標致幾分哩。若不是逼抱琵琶過別船,怎能夠別劉復遇阮。』吳氏隔著簾子,相了一會,說道:『果然好一位郎君。質如瓊玉,貌似蓮花。且莫把他胸中文章來考試,就是這相貌先中了。原怪不得,那有眼的嫦娥愛少年。』一媽道:『待我捲起簾來。韓相公,新人出來了,請來相。』韓孟陽向前仔細看了一會,心中暗喜,背後說道:『果然是天姿國色,一毫假借也是沒有。』一媽道:『相得中意麼?』孟陽道:『容貌卻好,但不知才思何如。』一媽道:『這等說,就當面考一考,或是琴棋書畫,或是詩詞歌賦,或是吹彈歌舞,任意出個題目來。不是我得罪講,只怕你這解元相公,還考他不過哩。』孟陽道:『小生有一柄扇子,上面畫的是半身美人圖,求小娘子題詩一首,以見妙纔。』遞將扇送與張一媽,一媽轉遞與吳氏。吳氏接扇到手,說道:『拈韻做來的詩,不足取信。教他限個韻來。』一媽傳了吳氏之言。 孟陽道:『小生之舉,原為求婚,就限個婚字韻罷。』吳氏得韻,不須思索,拈起筆來,一揮而就。一媽見他寫完,拿了扇子,送還孟陽道:『相公,扇子已題在此,請看就是了。』孟陽接了扇子,遂展開來,念道:西子當年未范婚,芳姿傳向苧蘿村。 丹青不是無完筆,寫到纖腰已斷魂。 念完便道:『妙絕妙絕,真正是女中才子。』對吳氏作別了道:『小生即刻送聘過來。』吳氏遂進去了。孟陽乃問一媽道:『請問聘金要多少。』一媽道:『三百兩聘金,媒錢加二算。』孟陽道:『莫說三百,就是三千,也是值得的。照數送來,婚期就是明日。』一媽遂問孟陽討賞。孟陽遂叫家人取三兩銀子賞他,與一媽作別道:千兩黃金容易得,天姿國色最難求。 孟陽帶了家人,回寓所去了。自然料理聘金,不必說了。 卻說田北平,也帶了家人,前去相親。說道:『莫羡傾城美,將錢去買愁。』主僕兩人,轉彎抹角,來到唐家門,正撞著張一媽,送韓解元去。回見了田北平,遂迎接進去。說道:『一個出門,一個進門。畢竟是大戶人家,好熱鬧的生意。大爺請在廳上坐住,待我去請第二位出來。』一媽進去說道:『周奶奶,田家官人到了,快請出來。』周氏聽了,隨走出來。 一媽見了道:『好一位脫套的新人,我且捲起簾來。』便對北平說道:『這就是周奶奶,請相。』北平向前細細看了一會。 周氏一見北平,著一大驚,隨走進去了。一媽道:『何如,相得中麼?』北平道:『我便相中了他,只怕他相不中我。他與我纔見一面,就連忙走進去了。多因是我面貌未必中得他的意。』一媽道:『婦人家見了男子,自然有些害羞。難道好走將過來,同你講話不成。』北平道:『既然如此,替我當面斷過,嫁到我家,須要安心樂意,不許憎嫌丈夫的。要依我順我,隨深逐淺,從呼聽遣。卻不道嫁犬隨犬,切莫看樣畫葫蘆,又來裝模作樣,把那做新人的鋪蓋捲起。問他肯不肯,快些講來。』 一媽道:『你在外面講,他裡面聽,沒有別話回復,就是肯了。 難道寫個死字與你不成。』北平道:『這等說來,他要多少聘禮。』一媽道:『方纔韓解元相的,要三百兩。如今這一個,只要三分之一。』北平道:『這也不多。我且問你,那解元相的,可曾中意麼。』一媽道:『相中了。今日過聘,明日過門。』北平道:『解元揀的日子,一定不差。這等我也依他,即刻送聘過來,明日做親就是。』隨叫家人取一兩銀子,送與門公。 我們回去罷。』隨又說道:『鄉宦教成的美妾,解元選定的佳期,畢竟是我財主有福,安然享而用之。』歡歡喜喜,別了一媽,一直竟回去了。 一媽送了田北平,復轉身走入內堂,見了周氏,便問道:『周奶奶,新郎中你的意麼?』周氏大怒說道:『有你這樣死媒人,說這樣鬼親事。難道陽世間,就沒有男子,定要到陰司裡面去,領個鬼來相。』一媽道:『這話從那裡說起。』周氏道:『我只道,你做媒人結姻親,又誰知你是個女道土,慣把魑魅遣。這等青天白日,把一個鬼魍魎現。若不是我驚魂易轉,險些兒隔斷了桃花人面。你好好去回絕了。他若還送聘過來,就是逼我上路了。』一媽道:『既然如此,為甚麼不當面回他。』周氏道:『一見他走到面前,魂靈都嚇去了,那裡還講得話出來。』一媽見說,遂背面噥嘰道:『當面應承,背後又這番做作,那一個來理你。』周氏高聲罵道:『老淫婦賊骨頭,我老實對你說,就拚了一死,決不到他家去的。若要與這魔鬼併肩同宿,倒不如到死城中,更得些自在。』一媽見他這等說話,癡呆了半晌。說道:『怎麼做成的親事,到手的媒錢,難道被這幾句刁話就弄脫了不成。待我請夫人出來。加上幾句是非,硬逼他上轎便了。夫人快來。』唐夫人正在房中睡午覺,聽得叫喊,連忙起床,走出來問道:『做甚麼事。』只見張一媽氣忿忿的不做聲。唐夫人道:『為甚的,為姻緣變了媒人面。莫不是蠢郎君,憎嫌容貌,退還聘禮,賴卻媒錢?』一媽道:『郎君倒相中了,當不得你家姨娘,裝模作樣,不肯應承。想是心上不感激夫人,故意把我出氣。』唐夫人道:『是那一個,你只講來。』一媽道:『兩個男人,都相中了,約定今日下聘,明日來娶。就是那位吳奶奶,也歡歡喜喜的走進去了。只有一位姓周的,才貌也不過如此,偏會揀精揀肥,說男子相貌欠好,配他不過,把我百般咒罵。口裡還夾七夾八,連夫人也見教了幾聲。還說等老爺回來,要同你算帳哩。』夫人道:『不要理他,自然有我做主,怕他強到那裡去。老實對他說,莫說這樣人家,就是叫化子來娶,也不愁他不去。』一媽道:『這等說,纔像個大的。是便是了,這樣會使性的姬妾,也虧你留到了如今。若然把別人家,打得他半死半活,皮破肉裂哩。』夫人道:『若遣這作怪的姬妾,什麼打緊?拚著一頓,纔丁作餞行的酒就是了。』一媽道:『只怕你口便說得,便到了當場,手又軟了。老身且回去了來。』夫人道:『明日須要早些來。』一媽道:『這個自然。』 卻說張一媽,到了次早起來,連忙走到唐經略家去,伺候兩家來迎親不題。且說韓解元家一個家人,奉了家主之命,口中說道:『才子佳人扭不來,呆郎巧婦拆難開。世事萬般都可料,合婚啞謎最難猜。你說我為何道這幾句?只因我家相公是個有名的才子,昨日相中的那房姬妾,又是個絕代的佳人,這一男一女,若還配合起來,竟是普天之下,第一對好夫妻了。 誰想姻緣不偶,又有變卦出來。送過聘禮之後,我家相公把縉紳一看,履歷一查,看那姓唐的鄉宦,是那一科舉人,那一科進士,誰想不前不後,剛剛是太老爺的同年,我家相公竟是他的年侄。這樣乾名犯義的事,如何做得?所以把花燈彩轎儐相吹手一概都回復了。特地叫我前來退那一宗聘禮轉去。你說這段姻緣,可惜不可惜。一路行來,已到了唐家門首,不知媒人可在,且待我喚他一聲:張一媽在麼?』一媽答道:『呼媒聲急切,想是為催妝。原來是韓大叔。新人收拾完了,為甚麼花燈彩轎,還不見過來?』韓管家道:『花燈彩轎來不成了,叫新人不要打點。』一媽道:『為甚麼緣故?』韓管家道:『這位唐老爺,就是相公的年伯,沒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所以親事做不成,叫我來退財禮。』一媽道:『有這等奇事。既然如此,你且立一立,等我去見夫人。』一媽向內堂道:『夫人快來。』夫人道:『提起絕命刀,斬斷情根在這遭。怕他臨去弄蹊蹺,準備著毛拳叫他吃頓飽。』一媽道:『夫人,兩頭親事,弄脫一頭了。』夫人道:『為甚麼緣故?』一媽道:『那韓相公說,唐老爺是他的年伯,不便做親。故此叫了管家來退財禮。』夫人道:『若還果是年侄,自然沒有做親之理。既然如此,只得把聘禮還他。』夫人遂進房去,把他的聘禮,原封不動,取得出來。說道:『一媽就煩你送出去與他。』一媽接了聘禮,送出來交還與韓管家。管家道:『婚姻兩手撒開,聘禮原封不動。只愁惱殺佳人,空做一場好夢。』家人接了銀子,竟即去了。 一媽轉身進來,聽得唐夫人嘆道:『這兩個裡面極作怪的,就是吳氏。我第一要打發他,偏有這般湊巧的事。哎,天公天公。自古道,人有善願,天必從之。你為甚麼這等狠心,偏要與我作對,使我這絕命刀拔出來了,又歸回鞘。方便事沒有半毫,縱容男子寵阿嬌,扶助奸黨,惡智偏狂。』一媽道:『夫人不須煩惱,終久在我身上,替你出脫了他。休要煩悶,不必心焦。那天公枉費使乖弄巧,我自然有移山撮海的手段。這件缺貨人人要,遲些兒賣價錢更高。』 說話之間,只聽得鼓樂喧天,花爆震地。一媽道:『田家的轎子來了,快請新人出來。』唐夫人道:『做你不著去催他上轎。』一媽遂走進他臥房門首,喚道:『周奶奶,轎子來了,請出來罷。』不聽見答應,連叫幾聲,也不聽見答應,呀叫了半日全然不理。要走進去,房門又是拴的。』『我有道理,』遂轉身對夫人說道:『夫人,我昨日同他鬧了一場,心上自然不快,見我去叫,預先把門關了,須要夫人走得去,好好的喚了他來,看銀子面上,吃些氣罷了。』夫人自己走去,喚道:『周家姨娘,你的轎子到了,出來罷。』連叫幾聲,不見答應,遂發怒大聲說道:『怎麼別人叫你不應,連我做大的叫你,你也裝模作樣起來。難道你關上房門,就罷了不成。叫丫環快來。』丫環聽見夫人呼喚,急忙走向前來。夫人道:『有這等奇事,我就不信了。替我撬開門來。』丫環與一媽,一同把門撬開,走得進房,嚇了一跳,齊說道:『夫人不好了,周家姨娘吊死了。』唐夫人聽見周氏吊死,便癡呆了半晌,說道:『這怎麼處,怪得眼睛跳,老鴉叫。這場事如何了。雖是他壽數定,無常到了,逃不脫區區的罪賬也難消。若是打發出了門,老爺回來,不過淘一場小氣。如今逼出人命,將來就有大氣淘了,怎麼了得。』一媽道:『老爺回來,只說是病死的就是了。難道怕他撿屍不成。休要疑慮,且莫啼嘈。本家的人命,誰來證你? 便成疑獄,終久是陰銷的。況且又無原告,蛇不露足,誰人知道。』夫人道:『一媽,你不知道我家的事,別人的口嘴,都掩得祝吳氏那個妖精,往常沒有是非,他還要生出話來,在老爺面前調脣弄舌,難道有了這樣歹事,他還肯替我掩飾不成。』一媽道,『這我倒不曾想到,也說得有理,他是不肯隱瞞的。』想了一想,便道:『有了,夫人,我有個絕妙的計較。神仙也想不出的。又堵了他的嘴,又除了你的害。你把甚麼東西謝我。』夫人道:『若得如此,憑你要甚麼謝儀,我都肯出。請問是什麼計較?』一媽道:『方纔韓解元來退聘禮,吳家姨娘還不曾知道,他見男子生得美貌,好不要嫁得慌,不如把田家的轎子只說是韓家的,哄他鎖了進去,打發這冤家出了門,田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難道肯來退還你不成。就是新人受些驚嚇,也只好在肚子裡面,咒我們幾聲罷了。料想不能夠回來同我們講話。替你除了一個大害,又省得後來學嘴。豈不想個萬全之策。』夫人大喜道:『好計好計。真個是神仙料不出的,比那陳平六出計還高。就要新人,上了花轎,這兩件禍事一齊消。謝天謝地,忙把紙錢來燒。事不宜遲,你就哄他上轎。 若遲一會就要走漏消息了。』一媽道:『不須夫人囑咐,花轎將近來到門了,我去哄他上轎,就是了。』不知吳氏可曾聽他哄上轎否,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田家僕為國籌餉 堪笑佳人枉自磨,捉生替死計還多。 富翁慣做便宜事,買得雞兒換了鵝。 卻說張一媽與夫人商議停當,走到吳氏臥房,來催吳氏梳妝。原來吳氏,自與韓解元相會,滿心歡喜,又知道吉期甚速,獨自一個收收拾拾,就聽得周氏吊死,他也不管。等得一媽來到房時,他已梳妝停當了。一媽見了說道:『吳奶奶果然賢惠,知道吉期到了,早已梳妝停當。』言話之間,只聽得鼓樂喧天,花燈燦寶。田家僕從,擁著一乘彩轎,來到中堂。一媽扶了吳氏,歡歡喜喜上了彩轎。田家僕從,一班來人抬了新人,吹吹打打,抬到田家。笙歌嘹亮,寶燭輝煌。田北平依然照常行禮。 兩人一面交拜,一面偷看,各自驚呀。行禮已畢,北平道:『你們眾人都出去。』只有一個丫環伴著新人,餘眾俱已出去了。 北平背地說道:『好奇怪?昨日相的時節,沒有這樣齊整,怎麼過得一夜,就艷麗了許多。難道我命裡,該娶標致的老婆,竟把丑的都變好了不成。昨日相的,是黑淄淄,尋常的阿妾,今日竟變了個白皎皎可人的嬌麗。且莫說這態度嫣然,不像昨日那般老實,就是臉上的皮肉,也細嫩了許多。為甚麼肌膚顏色,一切光而且膩。哎!天那,我田北平,前生前世造了甚麼孽,只管把這些美貌的婦人來磨難。我似這等越風流受折磨,遭雲障,竟要到何時,方纔消得孽障。且住,我昨日去相的時節,當面與他說過的,他情願跟隨我,今日纔嫁過來,為甚麼又從頭慮起來了?不要怕他,放開膽來,去同他對坐。』吳氏心裡暗想道:『好奇怪的事,昨日來相我的,是那韓解元,好不生得風流俊雅,為甚麼換了這個怪物。哦,我知道了,這分明是媒婆與大娘串通了這的鬼計,見周氏死了,沒人還他,故此捉我來替周氏嫁他了。這個機謀設得果然奇,遣死妾硬將生的來替。我只道是入繡幃,做百年的佳偶,誰知道盼神仙,忽然遇了魃魅。既然自不小心,落了人的圈套,料想這個身子,不能夠回去了。就與這俗子吵鬧,也是枉然。須要想個妙計出來,保全了身子,依舊回去跟著唐郎,方纔是個女中豪傑。不須皺眉,不必垂淚,且歡歡喜喜,做個才人辯解圍。有個妙計,在這裡了,不但保全身子,還可以騙得脫身。』坐轉來冷笑,對北平說道:『我且問你,你就是田北平麼。』北平道:『正是。難道別一個好同你對坐不成。』吳氏道:『這等我再問你,昨日那個媒人與府上有甚麼冤仇?切齒不過,就下這樣毒手擺佈你。』北平道:『沒有甚麼冤仇。他替我做媒,是一片好意。 怎麼叫做擺佈我?』吳氏道:『你家就有天大的禍事到了,還說不是擺佈。』北平聽了,著一驚道:『甚麼禍事,快請說來。』吳氏道:『你昨日相的,是那一個,可記得他的面貌麼?』 北平道:『我昨日相的沒有娘子這樣標致,正有些疑心,難道另是一個不成?』吳氏道:『卻原來你相的是姓周,我自姓吳,那個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我是來替他討命的。』北平大驚道:『這這這,是甚麼原故?』吳氏道:『老實對你講罷,我們兩個都是唐老爺的愛寵,只因夫人妒忌,乘老爺不在家,要打發我們出門。你昨日去相他,又有個解元來相我,一齊下了聘,都說明日來娶。我兩個私自約定,要替老爺守節,只等轎子一到,雙雙尋死。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了些,轎子還不曾到,竟預先吊死了。不知被那一個漏了消息,也是那韓解元的造化,知道我也要死,預先把財禮退了回去。及至你家轎子到的時節,夫人叫我來替他,我又不肯,只得也去上吊。那媒婆來勸道:你既要死,死在家裡,也是沒用。田家是個有名的財主,你不如嫁過去,死在他家裡面,等得老爺回來,也好說話。難道兩頭人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故此我依他嫁了來。一則替丈夫守節,二則代周氏伸冤,三來問你討一口好棺木,省得死了在他家,盛在幾塊薄板之中,後來要拋屍露骨。我的話已說完了,求你早些備我的後事。』北平聽了,垂頭喪氣,連叫幾聲:『哎呀!竟有這等的事。』吳氏道:『既把真情告訴了,求你快把善念,早施衣衾,定要新鮮做殉身,勿把金珠來可惜。屍體切莫葬在你家地裡,且向庵場內寄住,少不得要扶梓還家,與那未死的唐老爺同穴。』說完遂解腰間的帶子,緊在頸上自勒。 北平與丫環見了,連忙向前解救道:『新娘耐煩些,快不要如此。』吳氏做個不聽,又勒。北平道:『不好,大家都來救命。』對宜春說道:『你去靜室裡,把那看經念佛的,都請過來,好一齊扯勸。』宜春答應去了。北平道:『吳奶奶,唐夫人,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為甚麼做定圈套,上門來害我。 如今沒得說,轎子還在廳上,送你轉去就是了。』吳氏道:『你就送我轉去,夫人也不肯相容,依舊要出脫我,我少不得也是一死,不如死在這邊,還有些受用。』北平下跪求道:『吳奶奶,唐夫人,是我姓田的不是,不該把轎子抬你過來。如今千求萬求,只求你開條生路。』吳氏道:『你若要我開生路,只除非另尋一所房子,把我養在裡面,切不可來近身,等唐老爺回來,把我送上門去,我自有好話為你,或者連那場人命,都解散了,也不可知。』北平磕頭道:『若得如此,萬代沾恩。 既然這等說,不消另尋房屋,我有一所靜室,現在家中,送你過去,還有兩位佳人替你做伴,少不得也就會過來。』話猶未了,只見鄒小姐與何小姐二人,一同走進房來,說道:『新聞詫異,一樣文章,做法各奇。』北平指著兩個小姐,對吳氏說道:『他們兩個就是靜室的主人,你同他過去就是。我如今沒奈何,只得要去壓驚了。只說三遭為定,誰知依舊成空。不如割去此道,拚做一世公公。』 吳氏見北平出房去,遂與二位小姐相見,問道:『請問二位仙姑,是他甚麼親眷?』鄒小姐道:『新娘不消問得,你是今日的我,我是前日的你。三個合來,湊成一個品字,大家不言而喻罷了。』吳氏笑道:『原來二位姐姐也是過來人。這等說起來,我們三個原該在一處的了。那所靜室在那裡,何不一同過去?』鄒小姐遂起身先走,說道:『浮生共多故。』何小姐道:『聚散喜君同。』吳氏道:『也願持如意,長來事遠公。』三人一同走到靜室,吳氏禮拜佛菩薩畢,遂轉身舉目,四圍一看,說道:『好一所靜室。有了二位雅人在此,為何不命一個齋名,題一個匾式。』兩個小姐說道:『匾額倒做了,只是想不出這幾個字來,就借重新娘罷。』宜春研好了墨,取得匾額過來。吳氏道:『我們三位佳人一同受此奇厄,天意真不可解,總是無可奈何之事。就把奈何天三個字,做了靜室之名罷。』鄒何二小姐道:『妙絕,妙絕。只消三個字,把我們滿肚的牢騷,發舒殆荊就煩妙筆寫起來。』吳氏舉筆,一揮而就。 鄒氏背後對何氏說道:『我與你一個有才,一個有貌,總不及他才貌兼全,況且才貌兩樁,又都在你我之上。這等的佳人,尚且落在村夫之手,我們兩個一發是該當的了。』何氏道:『正是。』吳氏道:『我們三個不約而同,都陷在此處,雖是孽障,也有夙緣。不但該同病相憐,還要同舟共濟纔是。等得唐郎到家,他送我回去的時節,待我說與唐郎知道,或者連你二位,也弄得上去,不致久沈地獄,也不可知。』鄒何二小姐道:『若得如此,感恩不荊今宵又作同心會,禪床上再添一被。 竟把普天下的奇冤,湊作一堆。』 說分兩頭。卻說田義,自從離了主人,別了兄弟,押著銀鞘前往邊疆處所,犒勞窮兵。一日催促人夫上進,路途之中,說道:『這西北路上響馬最多,這銀子不比別樣東西,時時要防盜賊。俗語道得好,耽遲不耽錯。寧可早宿晏行,多走幾個日子。故此來了幾月,纔趕得一半程途。哎!我一路行走,只見有報警的南來,不見有解糧的北走。那邊庭的虛實,不問可知了。須要急急的催趲人夫,趕去纔是。正是: 軍前兵將嘆絕糧,途中行人恨路長。來到此間,乃是打中伙的所在。大家買些酒飯吃飽了再走。店主人在麼?』店小二聽得呼喚,即忙出來道:『原來是解邊餉的,請問長官,還是用酒,還是用飯?』 田義道:『酒飯都要快些取來。』小二對眾人夫說道:『你們另有下房,到裡面去坐。』只見兩個邊軍,一個背了黃袱,一個插了令旗,一同馳馬而來。一個說:『背封告急,報邊城喪。』一個說:『趲軍糧,我這裡力盡筋疲,舌敝脣焦,並不見些兒餉。我們一路行來,人也倦了,馬也飢了。有個酒飯店在此,和你打個中伙再走。』二人一同下了馬,走入店中,解下令旗包袱,同田義三人見了禮,一同坐下,小二送了酒飯,三人一座飯食。田義問道:『請問二位,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奉的甚麼公差,去甚麼公幹?』這個說道:『咱是巡邊御史的差官,賫表進京的。這一位是同衙的朋友,差往各路催軍餉的。』田義道:『既從邊上來,自然知道軍情虛實,不知近日官兵打仗,勝敗如何,請見教一番。』差官道:『邊庭虛實,官兵情狀說來易使張皇。那女兵雌寇比男軍十倍囂張。』田義道:『這等說來。竟是女寇了。難道這些官兵就敵他不過。』差官道:『南邊寇定,北寇勢雄。俺這裡的兵將,俱將來折荊』田義道:『既然如此,足下所資的文表,想來就是告急的麼。』差官道:『正是。不能夠從容細說流民狀,只好在馬上封題急就章。所悲的是喪亂,所求的是安壤。念軍民都把雲霓望,怎能乞得天兵早降。』田義又對這個差官問道:『足下一路催糧,可曾有幾處解去麼?』這個差官搖頭道:『那些官兒也沒奈何,只得吞聲無措,皺眉相向。這文牒盡是空的,只有這個民間虛實,何須更說封疆。』田義道:『這等說,請問邊上的米價,貴賤何如?若有銀子給與邊軍,他還買得出麼。』差官搖頭道:『錢如灰土,米似黃金。就解了銀錢去,也難充飢。』田義背地暗想道:『萬一這些銀子,解到那邊濟不得軍需,卻怎麼處。』 轉身又問道:『還要借問一聲,譬如有銀子的人,在這裡買了糧米,載到邊上去賣,可有些利息麼。』差官道:『多便不許,三倍利息,是拿的穩的。』二差官說道:『咱們有軍務事,比不得他們,先起身去罷。叫店家快來拿錢。店小二走過來,我清了賬。』兩個差官別了田義,一同上馬去了。田義道:『照他講來,邊上的米價是極貴的了。我十萬銀子,竟該換買糧米載去。只是一件,這批文上面寫的是餉銀,不是糧米,萬一邊上的官府,見與批文不合,不肯收起來,卻怎麼處。』想了一想道:『不妨,就是他不收,要變做銀子也容易,賣與邊上的百姓還多出兩倍利銀,又與朝廷做得許多事業。這有益無損的事,為甚麼不做。我如今趲行前去,到了米賤的地方,竟買了裝載前去就是。主意已定。店家走來,店小二將內外的酒飯錢,一一找清。田義催趲人夫,抬了餉鞘,自己上馬而去。 話分兩頭。卻說唐經略奉旨征南,已經報捷。朝廷又遣他北征,不日就回往家中。經過唐家,一個老院說道:『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行到水窮時,依然山色現,我家老爺自從奉了聖旨,往邊疆赴任,殺敗男軍,建了許多功業。正想內召回京,不料北方界上,又有女寇侵擾,朝廷加了品級,又命他經略北邊。今日便道還家,好生得意。只是一件,他心上最愛的,是那兩房姬妾,一個被夫人逼死,一個賣與田家。此番回來,不但夫人受氣,連我這知情的管家,只怕也難逃罪譴。還虧我預先識竅,瞞了夫人,密密的寫了個稟帖,寄與老爺,辨明瞭心跡。或者自首免罪,也不可知。我如今不等到家來,在這驛前等候,少刻上船,定有一番問答。趁夫人不在面前,好講他些不是。一來卸干係,二來獻殷勤。有理有理。』 且說田北平,自從娶了吳氏,吳氏要死,他再三求個生路,吳氏說等唐老爺回來,送他回去,除此再無別路。故此終日打聽唐老爺消息。聽得唐老爺便道回家,猶如得了恩赦,連忙備了十兩銀子,去尋唐家老院,直尋到驛前。老院見了田北平,便道:『你是田大爺為何也到這裡來?新夫人好麼。』北平道:『不要說起,今日此來,正是送還原物。要你做個通事的人。』 老院道:『為甚麼緣故?』北平道:『說起話長,少刻同你細講。聞得唐老爺將到,我急急走來尋你,說你到驛前來了,只得又趕到這邊。少刻送他上門,全要仗你幫襯。只要收得進去,就是一樁好事了。有十兩銀子在此,你權且收下。等收了之後,還有重重的謝儀。』老院道:『多謝。只是一件,老爺到家之後,你送他進來,少不得他說一句,夫人也說一句,老爺又是懼內的,未必肯依他講話。不如叫一隻小船,先送到驛前。等候老爺的座船一到,就跳將過去。只有他講話,沒有別人應嘴。 這個原告,就要讓他做了,何等不妙。』北平大喜道:『既然如此,妙絕妙絕,你在此等候,我就去接了他來。快走快走。』 一直回家去了。老院笑道:『妙妙妙。又得了別人的錢,又討了家主的好。這件便宜事,是落得做的。我且在驛裡坐一會,等他的小船來,一同接上大船去便了。』不一時,只見北平接了吳氏,坐在小船裡面,橕駕到驛上來了。老院公也上了船,對北平道:『我和你慢慢接上前去,免得在此坐等。』北平道:『這個極妙。』行不上數裡,只見一班官船,吹吹打打,順流而來。 卻說唐子纔,在船內嘆道:『我唐瀅,自從在邊陲奏捷以來,蒙聖思加銜進職,寵眷非常。只是不容我驟解兵權,稍圖休息。近日又因北方告警,特賜上方之劍,假以便宜,命我星馳赴剿。一路行來,已是家鄉地面,少不得要暫駐旌旗,略停車馬。這是一件。前日家人有稟帖寄來,說周、吳兩妾,不為妒婦所容,一個嫁在民間,一個死於非命。我今日回家,倒也有些難處。若還置之不問,又無此理。若還爭鬧起來,勢必至於夫妻反目。使外人談論起來,甚是不雅。這件事,還該怎麼樣?』心下思想了半晌道:『也罷,古人為國忘家,曾有過門不入之事。不若竟以邊報緊急為辭,一個親人也不見,颺帆而去,有何不可。叫左右吩咐頭舵,說近日邊報緊急,不便羈留,就到了自家門首,也不許灣船,竟颺帆而過便了。』眾船家領命不題。 卻說田北平同了老院,駕櫓相迎。正是單櫓不如雙櫓快,大船怎似小船輕。近了官船,老院道:『吳奶奶,我先上船去,你隨後過來。』老院跳過船來,見了主人道:『家人磕頭。』 子纔作色道:『你想是來辯罪麼?家中的事我都知道了。不消再講,你回去罷。』老院道:『稟老爺,吳奶奶在小船上,要求見老爺。』子纔道:『他是嫁出去的人了,為甚麼又來見我? 回他說,不消。』老院出來,對吳氏說道:『老爺不肯相見,你自己過來。』吳氏過船,見了子纔,大哭道:『我的老爺阿,你便去做官,害得奴家好苦也。無限別離情,甘受牢籠。怎奈大娘勢不相容,命短的做了離魂倩女,命苦的做了琵琶別弄。 還虧我完全趙璧,不愧藺家功。』子纔冷笑不理。吳氏背面想道:『呀,他是極愛我的。怎麼今日見了,忽然冷落起來。哦,是了,他在眾人面前,不好親熱我,故此假裝這個模樣,待我走進後船去,他是然跟了進來。』遂往後艙走去。子纔道:『住了,你是個知書識字之人,難道「覆水難收」四個字,也不知道麼?我且問你,你當初既要守節,為甚麼不死?豈有嫁到別家,替我守節之理。請問這貞節坊,還是朝西朝東。你的心事我知道了。不過因那男子醜惡,走錯了路頭。故此轉來尋我。 若還嫁了韓解元,只怕到此時,就拿銀子來贖你,你也未必肯轉來了。多虧得村郎相丑,今日纔與你再相逢。田家有人在這裡麼?叫他快來領去。』老院道:『娶他的男子,現在小船上。』子纔道:『著他進來。』老院出艙相喚。北平道:『他要難為我,我不敢進去。』老院道:『一團好意,快些過來。』北平走過船來說道:『唐老爺在上,當初。。』子纔止住他說道:『那些原委,下官都明白了,不消說得。雖然是妒婦不好,也因只兩個女子,各懷二心,所以纔有周氏之死。是他自己的命限,與你無乾。至於此婦之嫁,實出奸媒的詭計,也是你們兩個前世有些夙緣,所以無心湊合。下官並不怪你,你可速速領他回去。』北平道:『多蒙唐老爺大量,不怪小人,也就感恩不盡了,怎麼還敢要他。就是領了回去,也是不肯成親,少不得又要尋死。這場禍事,是逃不脫的。倒求唐老爺開恩,饒了小人罷。仇將恩報,是難得的。怕的是恩澤裡面變出仇來。擅取老爺的愛妾,逼死老爺的寵妾,這兩件大罪,也夠得緊了。 既蒙包容了兩件,就是皇恩,也赦不到第三重。』子纔道:『如今的局面,與前番不同了。有下官做主,還怕他做甚麼。』 對吳氏道:『你走過來,聽我說幾句話。俗話道得好,紅顏女子多薄命。你這樣女子,正該配這樣男子。若在我家過,是這句舊話就不驗了。你如今好好的跟他回去,安心貼意做人,或者還會生兒育女,討些下半世的便宜。若還吵吵鬧鬧,不肯安生,將來也與周氏一般,是個梁上之鬼。莫說死一個,就是十個,也沒人替你伸冤。我勸你,莫怨他人莫怨我,且要怨你的命該如此。不是我男兒薄幸,皆是你紅顏命裡。老院,是你引他進來,就著你送他回去。』對北平道:『恕不送了,吩咐船家,快些趕路。』 北平與吳氏老院三人,一回過了小船。只見唐老爺船上鳴鑼吹打,開船去了。老院道:『吳奶奶,老爺說的其實是好話,你句句都要依他。從此以後,安心樂意結成親。若是失意的時節,就要想著老爺的話。吵鬧有何用處?』說話之間,不覺就到門首,三人一同上岸。老院道:『你們好好的做親,我回去了。』 北平與吳氏進到廳堂。吳氏向靜室走。北平扯住問道:『你往那裡去。』吳氏道:『到靜室裡去。』北平道:『如今去不得了。我起初不敢成親,一來被人命嚇倒,要保守身家。二來見你忒標致了些,恐怕啕氣。如今屍主與凶身當面講過,只當批下執照來了,還怕甚麼人命不成。就是容貌不相對些,方纔黃甲進士,親口吩咐過了,美妻原該配丑夫,是天公做下的例了。沒有甚麼氣啕,請依直些成了親罷。』吳氏背自說道:『這怎麼處。我還要弄些圈套出來,當不得唐郎那幾句話,把我的路頭都塞斷了,沒奈何只從他。』對北平道:『做親便替你做,要依我三件事。第一件,一房要鋪兩張床,你睡你的床,我自睡我的床,不許過界。第二件,房內將好香燒上一爐,免得我聞臭氣。第三件,做親須要正經,不可糊塗無禮。』北平道:『房內燒香,大家聞些香味,這到使得。若這兩件,又是難題目了。呀,我如今還怕甚麼。叫丫環把成親的花燭要點亮些,合巹的酒要淺斟些,我如今是光明正大的新郎,比不得前番兩次在那暗裡偷雞,醉中拿賊的了。小心伺候。』丫環應道:『曉得。』北平摟著吳氏入房。丫環送酒進來,兩人吃了幾杯。 北平叫丫環退了,閉了門,去扯吳氏上床。吳氏道:『我還要吃酒。』北平道:『不要吃醉,沒趣。』吳氏道:『吹滅了燈也罷。』北平道:『吹滅了燈,越發沒趣。』兩人調情興動。 吳氏也是久未見水,涸轍之魚,被唐子纔說冷了心,不覺興頭,又說道:『方纔說過了。你睡你的床,不許過界。如今又來沒正經。』推開北平。北平道:『若是如此,怎麼叫做成親。依直些,不要作難。』吳氏道:『我也經不得你歪纏,只許此一次,下次切不可來纏了。』二人摟抱上床,半推半就,兵起戈興,雲雨已畢,交頭而睡。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唐子才智定鴛鴦內應外合奏功捷 使盡機關是女聰,提兵遣卒逞威風。 若還遇著中原將,走至陣頭一掃空。 卻說女寇白天王,與哥子黑天王,男女兩下分兵,黑天王在南邊攪擾,被唐經略生擒囚解朝廷奏捷。這白天王,分在北邊。一日自己誇道:『咱白天王,自起兵以來,攻破無限城池,殺傷許多官吏。起先只說南方有人,不可輕敵。及至到了這邊纔知道,偌大中原,竟沒有一個能幹的男子。做文官的,但知道賦詩草檄。做武將的,只曉得喂馬支糧。一到守城上陣的時節,連那賦詩草檄的文官,喂馬支糧的武官,都不知那裡去了。 剛剛剩下些百姓來祭咱家的刀頭。你說好笑不好笑。如今直搗長驅,勢如破竹,咱不怕不做中原女主。只是一件,咱聞得內地的男子,美貌者多,要擄一個俊雅郎君,帶在身邊受用。再不見有好的,想是被手下之人隱藏過了,須要申飭一番。眾將近前,聽咱號令。』眾女卒一齊近前說道:『王爺有何號令?』 白天王道:『孤家年過二八,未有東床,要選一個俊俏男子,做壓寨官人。以後擄著的少年,都要帶見孤家自行選擇,選中者上用,選不中者,分賞各軍。如有未經上選,擅肆姦淫者,梟首示眾。』眾女卒得令,擺隊前進。行不數裡,眾女卒拿住少年男子數十人,帶來見白天王道:『稟王爺,拿著了幾十個後生男子,聽候選用。』白天王逐個看了一次,道:『都選不中。賞了你們。』眾女卒叩謝了,說道:『咱們人多馬少,這些男子,沒有馬騎,卻怎麼處?也罷,一人抱著一個,對面騎了。就把鞍轡當了床鋪,做一個走馬看花,何等不妙。』每一女卒摟一男子,同了馬。說道:『這樣快活的事,剛剛湊巧。』 各對男子說道:『你快活不快活?刀尖入了鞘,不須你費力,馬走自動遙這場興頭,比那夢裡,可不更高。方纔快活,不覺城池又到。大家收拾箭和刀,到晚來再使壯力,戰到雞兒叫。』各男子道:『放了我們回去,我們家中有父母。』各女卒道:『你們好呆,不日得了大功,你們少不得也有個官做。出門做甚麼生理。有這樣發財。那也還是後日的快活,今晚上待我脫了衣服,解了帶子,同你在被窩裡,肉粘肉做些快活事情,豈不是眼前的風流。』眾女卒相對說道:『我們與你大家攜得酒來,一齊吃個交杯盞兒,乘些酒興,比在馬上更快活。』說得有理,就去行為。且住女卒行樂不題。 卻說唐子纔,自從行兵已建功勞。今日來到北邊,軍需缺少,糧米告急的表章,催餉的文批,都出了幾次。他自嘆道:『臨危不作愀然色,赴義偏多慷慨容。我唐瀅自行兵以來,屢奏膚功,數平大難。誰想來到此間,忽遭奇變。那女寇的猖獗,雖是可愛,若肯竭力支橕,也還抵當得祝當不得這庫帑罄懸,有兵無食。莫說狡寇臨城,雄兵不能枵腹而戰,還怕飢軍不戰,主帥將有焚之懮。自從到任以來,也曾遍差員役,往各路催征,並不見有軍糧解到。況且敵勢頗猖,一日近一日,戰既不可,守亦不能,教下官怎生區處。』正在躊躕,只聽得外面吶喊:『青天爺爺救命!』唐子纔問道:『外面叫喊的,是些甚麼人?』手下稟道:『都是沒飯吃的窮民,飢餓不過,要來求老爺賑濟的。』子纔嘆道:『非無濟困之心,奈少救荒之策,只得要裝聾做啞了。叫中軍軍官出去吩咐,說賑濟飢民,是有司衙門的事,本院只管軍務,那有錢糧給散他們。』中軍出去吩咐了,眾應道:『這等說起來,只好餓死了。可憐可憐。』不一時,只聽得外面,又在高聲齊喊:『各營將校帶了兵士來求見老爺。』中軍傳稟,子纔問道:『問他有甚麼話講。』中軍傳了命,出去問了底理,進來稟道:『各營兵丁,有四五個月,沒有錢糧吃了,求老爺給餉。』子纔道:『對他說,催餉的官吏,還不曾轉來,一到自然給發。』中軍傳令,說與眾兵,眾兵鼓噪道:『朝廷不使餓兵,目下邊報警急,若要打仗,我們是不去的。再過幾日沒餉,我們各尋頭路去,討飯吃了,休怪休怪。』 中軍將眾兵所說之言,一一稟明,子纔道:『怎麼處?這樣沒錢糧,致使軍驕將怯。又不是我做主帥侵漁了不肯給發,都只為民間睏乏錢糧,處處求寬,叫我如何區處。只好學家翁做癡聾,徒然仰屋諮嗟而已。』正在躊躕之間,只聽得外面高聲報道:『湖廣宣撫使衙門,有公文投進。』子纔道:『收進來。』 中軍將文書收進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