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白圭志 [book_author]崔象川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62694 [book_dec]清代白话才子佳人小说,四卷十六回,又称《第八才子书》,石印本改名《第一才女传》。题“博陵崔象川辑”, “何晴川评”,首有晴川居士序。 崔象川,生平不详,除本书外,尚写有《玉蟾缘》。晴川居士序称:“戊午之夏,博陵崔子携书一部,名曰《白圭志》,请余为序。”此书今有最早版本为嘉庆十年刊的绣文堂本,戊午当为嘉庆三年(1798),作者为乾、嘉时人。其他版本尚有补余堂、三让堂、经国堂、聚锦堂、右文轩、文德堂、盛德堂、经纶堂等刊本,才女杨菊英与才子张庭瑞私订终身,遭到父亲的极力反对。在万般无奈之中,她想到的是投井自尽。“身为女子,志胜男儿”,才子佳人中,气概与气节,也是作者津津乐道的精神特质之一。据晴川居士序中说:“余详观其下,则有衡之德,张宏之奸,杨公之神,中常之义,种种事端,详于其中,大有正人之心法也。才子佳人得七情之中道,善恶报应见百行之规模,此皆通俗引正之书也。”善善恶恶,因果报应,在劝喻世人向善的道理之外还讲述了一个有头有尾的爱情故事,读者大可各取所需。 [book_img]Z_14644.jpg [book_title]第一回 小梅村衡才施德 大江口方山遇孩 词曰:暑往寒来春又至,四时运转不穷。两轮日月照乾坤,生出多少事,须臾便成空。童年斯壮壮斯老,几回柳绿桃红。光阴似箭不长存,早醒青云志,休恋春霄梦。 话说古往今来,世事无穷。然鉴史之外可传者,百难举一矣。 大明时,江西省吉安府吉水县小梅村。有一富翁,姓张,字盈川,当时善人也。客湖南,子二,长名博,字衡才;次名高,字昆山,俱随父客湖南。盈川于湖南病卒,二子扶柩归。纔数里至前阳山坡,柩杠齐断,后数十人不能抬,祇得买此地安葬。 二子居丧三年毕,归家奉母。母李氏嘱二子曰:“我死后,当移我柩合葬于尔父墓侧。”二子如命,后遂葬母于湖南前阳山。 父母俱亡,其弟乃谓张博曰:“父母远葬千里,弟当立业于彼,庶不失祭扫。然祖宗丘墓均在吉水,慎终追远,弟又不能两全。不若兄回吉水,弟则永居湖南,方不失木本水源之思。”博善其言,乃从之。于是兄弟分居,各富且贵焉。 且说张博,自幼聪明。最肯济困扶危,恤孤拎贫。积丰年之粟,救凶岁之饥。当时远近皆感其德,尽称为张员外。娶妻何氏,即同邑孝廉何舒公之女。舒公生二女,此其长也。其次女嫁白云村,姓夏名松,字孟贤者为妻。二女皆有淑德,人称为何大姑、何二姑。 夏松自幼客苏州,与张博最契。归娶后,即将家眷带往苏州。 却说张博家资巨万,庄田四十余处。一连十三年,年岁丰熟。博家之粟,迭积如山。 忽一年江西大旱,河中绝流,田土失种。然因连年岁丰,人皆有余,尚不觉荒。明年复如是,于是人皆有饥色。博乃将所积之粟,分济群生。远近投食者均得安饱。祇是博年四十,未生子女。一日昼寝,梦一人金盔金甲,手执红旗。厉声叫曰:“尔本无嗣。上帝察尔功德浩大,今使少微星以接尔后。”将手一抛,见一星自袖中出,其大如斗,清光满室。惊觉乃将所梦与妻言。其妻何氏曰:“妾连日身子不快,想已怀孕矣。”于是二人暗喜。 明年果生一子,秀美非常,产时异香满室。明年冬又生一女,皆不凡之品。其子取名朋祖,字庭瑞,其女取名兰英。 自是,张博燕居无事。一日有客拜访,博出迎接。见其人衣巾朴素、春风满面。同入客堂,礼毕坐定。然后询知来由,乃同姓兄弟也。名宏字毓秀,自幼飘荡江湖,未能成立。近日归家,故来拜访。 博留宏昼饮,席间见宏言辞谨慎,甚悦之。当时辞去,自此常来闲谈。假作殷勤之状,张博愈加爱惜。 一日谓宏曰:“吾友夏松在苏州,生意颇好。吾当荐贤弟到彼,或者可以发迹,亦末可知。”宏起谢曰:“得蒙提举,幸莫大焉。”博遂写了荐书付宏,又赠与路费数金。 宏临起身,乃来博家辞行,博留饮于书屋。席间宏笑曰:“弟往苏州,不须一月。吾兄闲坐家中,未免寂寞,何不同往一游?”博念夏松亦切,一时高兴,遂愿同往。于是收拾铺盖与宏同行,身边更不带一人。 不尚一月,已到苏州,夏松接着甚喜。张宏在松店生意。张博嬉游几日,遂辞归。何二姑恐博冷淡,乃与夫夏松商议,原著张宏送归。 于是博与宏雇过快船归家,船户处皆言是同胞兄弟。宏因见博衣箱内有珍珠手串,价值万金,遂有意谋害,顿起不良之心。 不数日,船至南康,即令船户将船湾入朱子壋内。宏乃进城,买些酒肉菜蔬,暗制毒药,藏于袖中。转到船上将菜蔬烹熟,与博对饮甚欢。 宏假意曰:“兄酒量甚微,宜少饮些。”博曰:“愚与贤弟共饮,可谓酒逢知己。当此壮年,何必介意。”宏曰:“兄既喜饮,弟亦当尽一醉。”于是二人开怀畅饮,博醉,乃伏几而睡。于是,宏乃将毒药暗置于余酒中,乃叫曰:“兄醉矣,可饮尽余酒,以便收拾安睡?”博即一饮而尽。宏乃收拾碗盏,以及开铺,扶张博安睡。自己亦连忙就寝,假作睡着。 未几,博大叫曰:“痛死我也。”宏在前舱,总不答应,惊起船户近前,但见博七孔流血。船户急出前舱,叫醒张宏。宏近前看时,博气已绝矣。宏慌忙奔出船头,大叫救命。惊出同帮客商,问其故。宏曰:“船户适间害死我哥哥,又来前舱害我。幸我得免于难,几乎性命不保。”引得同帮客人俱来。 看时,果见张博死于非命。宏曰:“敢烦列公,做个见证。明日进城报明,一张便了。”吓得那船户叫冤,内中一老客认得此船户者。乃劝曰:“此位船家,老夫向来相识,不是谋财害命之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要冤了好人。”宏乃借此话转口曰:“我看老板果然忠厚,祇是我哥哥顷刻如此,必然总有冤枉。我若不报明,如何见我嫂嫂?”言毕,抱尸痛哭不已,众人苦劝方息。 天明,入城买取棺木,殡殓毕。暗藏过珍珠手串,遂开船望吉安进发。一路假意伤悲,将此一段冤情抛过天外。 船至吉水,张宏先到博家报丧。时何大姑正在闲坐,见张宏身穿白布衣大哭而来。见了大姑,遂哭拜于地下,曰:“兄长同我自苏州转身,不料来到南康,霎时无病辞世矣。” 大姑闻言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宏急救醒,痛哭不已。宏乃使其仆同往,迎柩至花园中暂停。远近闻知,莫不痛惨。其妻何大姑一连三日,点水不进。诸凡事务,任从宏主持。博家亲友俱谓宏是个好人。 丧事既毕,何大姑乃用宏主持家事。四十余处庄田,尽是张宏掌管。宏于中取利,不到两年,妻奴田屋皆有。 宏在湖南时,与人妾私通,生有一子。宏乃带归抚养,已三岁矣。因其眉清目秀,遂取名美玉,不题。 却说何大姑在家,闷苦不过,步出门前。远见一乘小车推一妇人,车后一人相随,直抵门前。视之车上妇人,乃妹子何二姑,车后随人,乃妹夫夏松也。 原来,夏松自苏州搬家眷归。当下大姑接入厅上,二姑先自流泪。大姑问其故,二姑泣曰:“妹生一子,年已三岁。不料昨至大江口,遇一眸旋风将船帆吹落,妹怀抱小儿,把持不住,连小儿失落水中。赖水手将妹救起,小儿不知所向,想已葬于鱼腹矣。”言讫大哭,夏松一旁劝解,大姑又相抱痛哭。 正不能解,车夫便催作起身,二姑祇得告辞,曰:“适间妹自船上来,船现在谷川等侯,今日要赶到家中。”大姑不好相留,泣送出门。 夏松当日到家,因失子不乐,自此看破世事,更不出外经营。 却说南康府星子县,有一人姓武名英,字方山。自幼读书,由科甲出身宫至福建漳州道,其人居官清正,年六十无子。妻刘氏早故,继取孙氏,亦不生育。因思年老无子,居官何益。且家资富厚,思欲享太平之福,乃上表告老。帝准其表,即行收拾,雇船归家。 由赣关而下,船到大江口。远见一群鸟鹊拥着一物,浮于江面。空中百鸟翩翻,声闻四野。方山忙令船户打捞起来,却原来是一婴孩也。年约三岁,两朵白眉,四体不凡。方山抱在怀中大喜曰:“此天赐我奇儿也!”因名之日奇儿,遂带归南康养育。却原来此子,即夏松之子也,其妻孙氏甚爱之。后延师读书,颖悟过人,人称之为武公子。不在话下。 又数年,何大姑之子庭瑞年已七岁。张宏养成美玉,年亦七岁。宏乃请一先生诲庭瑞、美玉之书。先生乃同邑名士,姓陈名德操。 庭瑞之妹兰英,亦同学书。其女不带耳环,不穿女衣。虽然札脚,亦套之以靴。常自言:‘身为女子,志胜男儿。’乡中人,多不知其为女子者。 当下二子一女读书,俱各聪敏,先生甚奇之。不尚三年,皆善诗文。适逢县考,先生命庭瑞、美玉赴试,兰英亦要同往。正是: 男子英才正欲发,媳娥锦绣已将成。 未知兰英同往赴考否,且听下回分解。 人之富贵,必得其德、必得其地、必得其人矣。苟非其人,不成其德;非其德,不得其地;非其地,则不成其为富贵矣。而张者,天赐其地,而后发其人;发其人,而后成其德。由是观之,吾人之处世,可不以德为心哉。 今人分居,多因妒恨。而博与高是天使其分居也,一则慎终,一则追远。遂皆遥映发积,真令人想其情而叹其事矣。 衡才济困扶危,恤孤怜贫。人皆愿其福也,寿也。误交一张宏,身被其害,读者恨不食宏肉矣。反无人知觉,于中顺手取利,倒使诸闲人气杀。 大凡能感人者,必有一番忠厚、一番小心。如宏之惑衡,何等殷勤。然衡非等闲人也,惑他人则易,惑衡才则难,乃竟为其所惑矣。吾人之交济往来,可不慎欤。 张宏未毒衡才之先,人皆见其忠厚。既毒衡才之后,人不知其狼奸。及扶柩归葬,俨然一忠厚人也。读者至此,必疑作者冤张宏,而作者实由后文之见于梦也。 若使张宏果然诚实,衡才必竭力提举。其发积甚易,何必作此狼心,自取丧身之祸也。且半生经营,不能赚及分厘。今既得地,反生奸谋,其不知足乃至于此。今不知足者常多,但不宜效张宏耳。 方叙衡才遇害,接叙夏松失子。既叙夏松失子,又叙方山得子。此二家之悲,而一家之喜者也。方山之无子而得一子,何氏之哀夫而亦有一子,惟夏松有子至失。以此较之,则夏松更可悲夫。 江中风浪常多,当大江口之风浪,则利一害一。所以然者,实此子该作两姓人耳。且有群鹊渡于水中,此则人所罕见者,其不凡之品可知矣。 夏松因白眉而奇之,方山亦因白眉而奇之。假使其眉不白,则当日无所奇,而后文亦元所见矣。 [book_title]第二回 绝张宏庐山从学 遇菊英月下订盟 话说县考将近,先生命庭瑞与美玉赴考。兰英亦要同往,其母何大姑止之曰:“尔女流辈,怎想去考试,连内外都没有了。”兰英曰:“娘道我是女儿,我偏不以女流自居。今番出考,总不落他人之后。”其母软弱,遂不禁止。 兰英与庭瑞、美玉一样打扮,三人同赴县考。试后圆图出,庭瑞举了案首,兰英第二,美玉却在四名,三人各自得意归家。及府考,美玉举了案首,庭瑞在第三名,兰英居四。府县考毕,祇待学究到来。不料先生骤卒,庭瑞伤感不已,在家纳闷。 一日,何大姑闲坐,庭瑞侍侧。有老仆名新发者,进言曰:“昔先主人广施恩泽,远近皆沾其德,尚然家资日富。先主人去世,毓秀叔理我家务。里人未得其泽,反受其算,我家资反不见盛。向者,毓秀叔孤身一人。今则呼奴使婢,骡马成群,其屋宇庄田不在我家之下,非算计我家之财耶?况其行为诈讹,若不早绝之,则我家之业必属他所有矣。仆久欲进言,奈因小主人年幼,恐遭他害故也。愿主母裁处。”何大姑未及开言,庭瑞一傍接口曰:“新发之言是也。若非他下苏州,我爹爹亦不至身故于外矣,愿母亲早绝此人。”何大姑曰:“我乃女流,难以任事,凭尔便了。”庭瑞曰:“新发是我家老仆,家事他无不知。况且为人老实,可将家事任之,必然始终尽美。”何大姑依言,将家事付新发掌管,各处事务俱与张宏三面交割。张宏暗暗怀恨,自此不甚来往。 忽一日,美玉来寻庭瑞,说学宪将到,相邀同往考试。于是又与兰英同往。及学宪到,先考吉水。过了场后,学宪阅见三子文卷,十分惊喜,遂皆取入泮。庭瑞居一,美玉次之,兰英第三。三人喜不自胜,俟候学宪起身,然后归家。 大姑谓兰英曰:“尔以为嬉游,今则名入泮宫,倘美玉露风奈何?”兰曰:“母亲无自畏也,美玉与我同学,又与我同考。他泄我事,他自己得无干咎。”大姑心始安定。 且说美玉归家,又邀庭瑞一处读书。庭瑞实不耐烦。一日对大姑曰:“儿在家中,美玉牵长缠扰,儿实不耐烦。今闻南康府庐山上,有白鹿书院,乃宋朝朱文公设教之所。于今作御学,先生乃翰林院刘成翰掌教,儿将往从其学,愿母亲自珍贵体。”大姑曰:“尔欲往庐山学书,亦是美志,到其间是必苦心,以求上达。” 庭瑞领命,遂带了书僮来兴儿同往。老仆新发送出十里之外,庭瑞瞩之曰:“尔在家中,务宜小心事奉主母,别无他嘱。”新发领诺而归。 庭瑞雇了船只,顺流而下。不数日到了庐山,与来兴儿上圻。请人挑了书籍,直抵白鹿书院。令来兴儿送上名帖,谒过了先生,然后与诸同窗各叙年齿。 内中有一同年,也是去年入学。其入姓武,名奇儿,字建章,即武方山在大江口拾得之子也。当下邀庭瑞到他房中坐谈,讲及翰墨,竟终日不能已,遂成文字知音。二人日则同食,夜则同榻。每常终夜不寝,博论与义。又曰:“今年有科举,勿使榜上无名。”先生见他志学如此,亦勤心教诲。 一日,庭瑞谓建章曰:“兄曾娶否?”建曰:“未也,家君每为弟议婚,俱非姻缘。弟志必得有才者,方称此心。”庭瑞曰:“弟有一妹,年十四岁,亦曾读书。其才虽不言高,却与愚弟慌惚。若不因门户见鄙,愿将舍妹相托。”建章大喜曰:“既蒙不弃,敢不遵命。但当归请父命,然后方妥。”正话间,忽一仆进来叫曰:“公子快些归家,大老爷昨日陡然起病,十分沉重。夫人着我来赶公子归家。”建章闻言,即忙收拾归家。 归别时庭瑞问曰:“令尊翁有恙,不容不去。但是科场期近,兄几时可来?”建章曰:“相烦多等几日,七月初旬准到。倘旬内不到,兄便不必等了。”言讫,长揖而别。及到了家中,因见父亲病重,恐庭瑞在书院等,故作书令其先往,并托为觅寓所。 时书院人俱赴科场去了,惟庭瑞一人独自等候建章。及得了书信,便打点起身。雇了一只快船,与来兴儿望江省而来。将午开船,顺风而来。 本日到了吴城,将船湾在望湖亭边歇宿。时七月之中,暑气正盛。庭瑞乃步出舱外纳凉。是夕月白风清,万里如画。正笑嗷间,忽闻锣声连响,一只官船顺风而来,湾入浜中。正与庭瑞之船隔壁。那船上一面黄旗,大书“钦命湖南巡抚部院”。舱外旗帜分明,绿纱窗内,宝炬辉煌,异香飘出。 忽然琴声响亮,优雅尽妙。庭瑞窃听之良久,乃止。闻窗内有女子曰:“小姐,请用茶。”须臾,琴声又作,有人娇声歌曰: 从吾所好今,琴与书。 身为女子兮,志并英儒。 夜宿长江兮,秋声寂寂。 回首顾望兮,渺渺鄱湖。 歌罢琴息,庭瑞惊喜欲狂,暗思:“此必才女所作也。且其娇声雅韵,真使我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欲待和他一韵,又恐谅动拖船上官长,反为不美。正寻思不了,亦命书童抱琴出舱来,弹一《风求凰》词。琴声既罢,又闻那船上琴声洋然,依韵而转。庭瑞诗兴浡然,自不能禁。遂高声吟曰: 嫦娥何事夜弹琴, 弹出好音正有情。 窗内玉人多美伴, 可怜明月一孤轮。 吟罢自思:“不知窗内才人曾听否,又不知肯怜我意否。”正想间,祇听得那船内低声和云: 窗外何人夜听琴, 新诗分外更多情。 一轮明月当空照, 照出江中月一轮。 庭瑞听罢,舞掌乐甚。乃暗磋曰:“若得此女一见,胜占鳌头百倍矣。” 正在痴呆之际,忽见他船上纱窗开处,一女子步出窗外。月光之下,淡妆得宜,笑容可掬。庭瑞暗思:“此必和诗才女也。”女子走近船边问曰:“相公深夜自咏,其乐如何?”庭瑞起身答曰:“光风霁月之下,乐莫大焉。请问小姐尊居何处,将欲何之?”女子曰:“妾非小姐,乃小姐之婢梅香也。我家老爷姓杨,号时昌,家居江南。见任湖南巡抚,己上任半年了。我小姐因有小恙,所以落后,今船上祇有老爷差来一老仆,迎接小姐的,今已睡着。请问相公何处名邦,高姓大名,青春几何?”庭答曰:“小生姓张,名朋祖,字庭瑞,吉安吉水县人。年十五岁,生于今上三十六年,春三月望日酉时也。”婢曰:“我小姐适闻妙句,深加敬仰。欲与终身相托,未审君意若何?”庭曰:“小生一介寒儒,何敢当此。且小姐千金贵体,下配一白面书生,非所宜也。”婢曰:“我小姐素性不凡,举止有方,尝自谓曰:‘不配公侯子,愿事知音客。’今观相公人才正与小姐相当,又何辞焉。”庭曰:“愚虽幼,颇读诗书,粗知礼义,婚姻大事当从父母,未闻任意可择者。”婢曰:“我小姐虽非男子,亦知礼义。岂不知婚姻之事出自父母之命。我老爷年老无子,单生小姐,爱之过甚。每择婿必取其才与小姐相当者,数年来未得其人。今相公与小姐以才怜才,年齿相同,故属意焉。倘蒙见允,到署之日即禀请老爷夫人之命,自有差官来迎相公。”庭曰:“既蒙小姐如此怜爱,小生敢不诺命。但求小姐佳句,以订今夕之约。”婢领诺,转入舱中。 须臾,手奉一幅黄罗汗巾而出,递与庭瑞。庭瑞接过看时,祇见上写一绝云: 寒夜长江事已然, 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心玩月订盟处, 便是吴江隔壁船。 江宁女子杨菊英拜题 庭瑞接看一遍,十分欢喜,乃问曰:“小姐有甚言语否?”婢曰:“无他,亦求相公佳句而已。”庭点首入舱,亦用一幅绣巾书一绝,云: 嫦娥祇合在蟾宫, 谁觉今霄下九重。 若是仙缘应有分, 何辞千里订奇逢。 吉水书生张庭瑞应命 庭瑞写毕,送出舱来。祇见他船上纱窗开处,一女子手托香腮与婢言语。见了庭瑞即潜入窗内,庭瑞祇做不知,将汗巾诗句交付婢子收拾去了,庭瑞亦入舱内。 正欲解衣就寝,那婢子又来击门曰:“张相公,我小姐相请,有话说。”庭复出来时,祇见那婢子推开半片纱窗,小姐现出娇容。正将使婢传言,然复半响不语。忽然,那船上有人咳嗽,小姐闻咳声,忙叫婢子进去,掩了纱窗。到使庭瑞倚船独立,欲卧不能。 霎时天亮,那船上水手一齐起来开船,急得庭瑞心颠意乱,祇见那船上纱窗复开,小姐立于窗内,默然望着庭瑞,以手指心而已。船到江心,扯起帆来,如飞去了。庭瑞也叫起船户开船,奈因船小赶他不上,乃叹曰:“不期而有此奇遇,真天缘也。此等才貌双全,古来罕有,正使我思慕不能已也。且待科场后,便当往湖南一走,不负今日之约矣。”一日间思想不了,船遂到了江省。 是晚宿于滕王阁边,明日清晨,与来兴儿进城,歇觅寓所。祇见一书生笑迎曰:“庭兄来矣,弟已等侯多时了。”乃以手挽庭瑞同行。正是: 方逢玉女指心约,又遇故人挽手言。 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男子能文,女子亦能文;男子可考,女子赤可考。兰英身为女子不负所学,真可谓志胜男儿矣。 大姑有仆,能窥张宏之奸;大姑有子,能绝张宏之害。有是子,有是仆,可谓否极泰来。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 庭瑞有才,美玉齐有才;庭瑞入泮,美玉亦入泮。张博积德,张宏却损德。以此较之,善恶之报,亦甚不爽,岂其然乎。 建章无庭瑞,无以为友;庭瑞无建章,无以合志。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此二子者其可谓直,谅多闻矣。 菊英能琴,庭瑞本能琴;庭瑞善诗,菊英亦善诗。知音殊遇,诚不易得也。当七月之中,三更之候。明月当空,才子佳人隔船和咏。一片好景,当得一轴清秋画。 未见不思,既见不乱,得其所矣。见而有约,默然指心,情自深矣。别后相思,竟如何哉。或曰:“闻琴则咏,闻咏则和,全无闺节。何殊《西厢记》月下跳墙矣。”子曰:“不然,’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即此意也。”以才逢才,焉有不相怜者乎? [book_title]第三回 建章无意遇缘人 美玉醉狂招横祸 话说庭瑞欲寻寓所,正遇一人叫曰:“庭兄来矣。”庭视之,乃美玉也。当下邀庭瑞来到寓所,曰:“弟到省,便租了这个宽大寓所,早有意与兄同寓。”指谓庭瑞曰:“东边房子,弟已洁净,以待兄矣。”庭甚不如意,祇是面上不好意思,是以强免应承。即命来兴,到船上收拾铺盖上来。美玉即治酒接风。 饮酒间庭瑞将醉,乃格吴城河下遇杨小姐之事,细说一番。又将所吟之诗一一念出。当时祇做笑谈,美玉却紧记在心。庭瑞酒醒,自知失言,悔之不及。 却说方山在家,病略可些,使催促建章赴科场应试。建章领命,带一书僮,搭了快船,望江省而来。 不一日,到了江省,即与书童入城,遍寻庭瑞寓所。遇着同窗学友问及庭瑞,俱言在书院等候,尚未起身。建章自悔曰:“到是我误了他,祇是我有书子与他,约他起身,怎么还在那里等我?莫非我书子寄失了不成。”寻思不了,祇得自寻寓所。 与书僮来到进贤门,有一高大房子,帖着赁寓。即使书僮问其屋主人,即主人答曰:“适间有一吉安张相公租了。祇是房子宽大,他若肯与人共,到也合式。”书僮将此话回复建章,建章暗思:吉安张相公,或者是庭瑞亦未可知。恰一人自内出,书僮指谓曰:“此即主人也。”建章向前揖问曰:“适主人言张相公,是甚么年纪?”其人曰:“大约十四五岁。”建章暗思,必是庭瑞,乃曰:“相烦主人与张相公说,白鹿书院友人相访。”主人领诺入内。 良久乃出,揖建章曰:“原来张相公即是令弟,请进,请进。”建章祇道是庭瑞,乃信步入内。却见一书生,青年俊秀,立于厅上,面貌却与庭瑞相似。见了建章,遂下阶相迎。礼毕,乃问曰:“兄自白鹿书院来,可知张庭瑞否?”建章曰:“庭瑞是愚至交,焉有不知。祇是愚自家中来,不曾与他同伴。适遇同窗,询知他尚未起身。请问兄台,与他是何亲故?”那书生曰:“庭瑞是家兄也。”建章曰:“原来是友人兄弟,妙甚。请问尊讳?”答曰:“名兰,号麟瑞。”建章暗思:“庭瑞与我交厚,祇知他有一妹,未闻他有兄弟。”乃问曰:“兄与庭瑞是同胞否?”兰曰:“共祖各父。”建点首曰:“此间房子颇大,意欲相约同寓,未审可否?”兰曰:“吾兄之友即吾友也,同寓甚好。”于是建章即与兰同寓。不在话下。 原来此生,即庭瑞之妹兰英也。自从庭瑞去白鹿后,他一人尽力读书,终夜不寝。时近科场,是以男妆来省。其母何大姑亦不禁止。及到了省城,便赁了这个房子,以待庭瑞,却不期遇着建章。 相与讲论翰墨,竟成文字知音,问答无不合意。兰英意欲配建章,乃问曰:“兄婚娶否?’建章曰:“弟年未冠,名未就,何暇论及此事。”兰曰:“不然,此人之大伦,身之根本,岂宜落后。弟有一舍妹,年十四岁。虽非花容月貌,亦得乎其中,素爱读书,颇知文艺。倘不见鄙,愿相托焉,钧意以为如何?”建章曰:“既蒙垂爱,本当诺命。但婚姻之事,欲待父母之命,未敢自专。非愚所能允,亦非兄所能许。”兰曰:“弟自幼丧父,祇有老母在堂,凡事悉凭弟裁。但令尊翁处,无人可以进言。”建章因闻其才貌,亦已属意,乃曰:“家君处,弟倒可以面禀,但是路隔千里,往返艰难。”兰笑曰:“千里姻缘一线牵,何难之有。”建章遂允之,自是二人更加亲爱。 一日,兰昼寝,建章独自散步,来到贡院前。忽闻人叫曰:“建章兄来矣。”建视之,乃庭瑞也。傍有一人相与同行。建章近前间慰毕,拱问那人姓名。庭瑞答曰:“即弟同姓兄弟也,字美玉。”又问见寓何处,答与美玉同寓,在新城门内董宅。庭问建曰:“兄寓何处?”建曰:“进贤门彭宅。”庭瑞正欲到建章寓所游玩,建章邀进酒馆小酌,各叙别后之情。 庭瑞对美玉曰:“弟欲将舍妹配与建兄,将归请母命耳。”美玉曰:“兄家中大事,俱兄自裁。兄即如意,伯母无不依从,就今日一言为定,弟作媒人便了。”建章拱手谢曰:“庭兄在窗下早有美意,愚亦有此心。奈弟今已别议婚了,庭兄当为贤妹另选高门,切勿道弟之无信也。”庭曰:“莫非令尊翁,早为兄定了佳人耶?”建曰:“非也。” 言未毕,忽一人自外而来,笑揖曰:“哥哥原来已在此。”庭视之,乃是妹子兰英。众皆揖之坐。庭瑞因建章在坐,不好说得。建章曰:“弟前到省时,料兄已先来,四下寻兄不见踪迹,祇得自寻寓所。”以手指兰曰:“即与此兄同寓,始询知是兄台令弟。其为人也,慷慨多情,兼且深通经典。其文墨俱在弟之上,连日得蒙教益,使弟十分敬慕。他有一令妹,蒙他许弟为婚,弟已允从。”庭瑞、美玉暗暗会意,却用冷言嘲笑建章,饮酒间十分有趣。 庭瑞又问兰英曰:“贤弟几时来省?可曾见家堂否?”兰会意曰:“伯母安泰,弟临起身时,曾嘱弟与兄同寓。”于是四人饮酒,各自欢然。惟美玉一人贪杯先醉。 忽见市上人纷纷乱乱。因问:“酒肆中伺故?”小二答曰:“主考到了。”庭瑞等闻言,即行还了酒钱,到滕王阁来看主考。庭、建、兰三人远远望着,但见官船悠悠而来,旗上大书“钦命大主考吴”,又一船书“钦命副主考陶”。是时,满城官员都在河下迎接。巡抚向前,主考船到岸,即出船来,与巡抚叙礼。 那吴主考十分貌陋。美玉乘醉走近接官亭,大笑曰:“怪哉!怪哉!风雏复生于世矣。”不料那主考听见,怒问:“法官何在?”那南昌县即将美玉拿下。主考曰:“尔敢讥吾貌丑耶!”遂弃其衣冠。庭瑞等三人远远看见,大惊,又不知就理。正无可奈何,适陶主考上岸。询知其故,向吴主考解劝。那吴主考曰:“此等狂徒,纵有天才,何益于世!”即着南昌县锁押,听候发落。正是: 未曾入贡院,先已作囚人。 未知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庭瑞欲远绝张宏,美玉又欲亲近。庭瑞既不与之同学,又复与之共寓。正所谓:君子欲绝小人,而不能去;小人欲害君子,而亦不能已也。 酒后失言,常事也。月下订约,密事也。因一杯之酒,失一片之言,以至于奸人生计,节女见羞。其咎也,是谁之过欤? 方山得病,召建章归。方山病可,催建章试。爱子之心,愿其成也。为子者,可不善体亲心欤! 建章得一庭瑞,以为好友。复得一兰英,又是至交。君子以文会友,四海之内,皆兄单也。 建章猜兰英为庭瑞,兰英又猜建章为庭瑞。及其遇也,两不相识,忽然变作至交。竟将庭瑞抛开一边,真令读者则志不定。 庭瑞爱建章,以真妹许之;兰英爱建章,以假妹许之。一真一假,变作两样文法,其实总是一兰英耳。 四子席问论婚,庭瑞会意,美玉会意,兰英亦会意。惟建章一人似醉非醉,似梦非梦,面上到也难看。 接官亭边,看者常多。而美玉一人独因酒醉,自取失言之祸。信乎,白圭之诗,深有益于世道矣。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帝君曰:“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近在自己,远在子孙。”诚不易之言也。当此之时,美玉之恶未形,而牢狱之殃先发,其报应不已近欤! 或曰:“风雏之貌丑,而名亦美。”以此比之,何足为怒?余曰:“不然,人生不读书,尚知礼义,况为儒者乎。以下犯上,律所不容,刑之宜矣。” 甚矣,酒之为物也。张博因之以丧命,庭瑞因之以失言,美玉又因之以见囚。好饮者,可不畏哉。 [book_title]第四回 后花园小姐投古井 前阳山菊英遇鬼缘 话说主考命南昌县格美玉锁押,听候发落,却自进了贡院。明日出牌,示定考期。 且说庭瑞等三人,因美玉被押,来到班房询知其由。无法可救,祇得自己打点进场。 到了考期,各郡生员俱纷纷应点,而庭瑞等亦皆入场。不上十日,三场俱毕,各言文字,似乎得意,祇是思念美玉不了。 正言间,忽见美玉曲身拐脚而来。庭等大喜,问其情由,美玉曰:“今番苦杀我也,适间南昌县将我提出,责打四十,然后释放。今已行文至吉安,弃我儒巾了。”庭瑞等闻言,皆为之下泪。于是,四人合在一处。 不数日,龙虎榜出,报子纷纷来寓。兰英却中了解元,庭瑞居二,建章却在五名。三人亦皆得意,惟美玉羞极。及送了主考起身,各自分头归家。约言来年,赴京会试。不题。 当下庭瑞、兰英到家时,满门欢喜。庭瑞乃将吴江遇菊英,及妹子愿配武公子之事,俱与母亲说知,何大姑闻言,无不乐从。 却说何二姑,自从那年失子之后,总不生育。夏松连取三妾,俱相继而亡,夏松夫妻十分凄凉。今闻庭瑞兄妹高中,故来贺喜。闻兰英配于他郡,甚言不可。大姑曰:“门户却也相当,祇是远了些。奈既已允从,何能挽回。”当下抛开此事不题。 却说杨菊英小姐,在吴城河下与庭瑞订了婚事,寤寐在心。不一日到了衙门,祇望便与父亲商量。不料父亲往各郡巡边去了,祇有母亲王夫人在署。当日言了些家中闲话。是晚,菊英与梅香同榻,二人将吴江之事商量定妥。 次日,梅香入见夫人,曰:“夫人常虑小姐难得佳婚,今小姐自得其人矣。”遂将吴江订约之事直言,乃极力赞其才貌。夫人正色曰:“小贱人,擅敢胡言,坏我规矩。幸得老爷不在衙中,再休乱言!”梅香弄得没兴而退,乃将此言告菊英。菊英附耳曰:“尔可如此如此。”两人商量已定。 忽夫人使婢来唤菊英。菊英趋见夫人,低头不语。夫人骂曰:“尔既读诗书,当思廉耻。匹配不待父母,夤夜与人私约,规节何在?本欲责打,恐为人笑谈,败我家声。嗣后务宜痛改前非。”菊英唯唯而退。 次日,梅香入告夫人曰:“昨晚小姐偶然有病,似乎精神慌惚。”夫人闻知,即来小姐床前视病。但见菊英双目流泪,欲言不言。夫人命请医调治。 又数日,梅香言于夫人曰:“小姐之病更重,数日点水不进,恐难久于人世矣。”夫人着急,使再觅良医。梅香曰:“非医药所能效也。婢日夜与小姐作伴,见小姐慌惚间思念吴江才子。婢因劝之曰:‘天下才人常多,何必独此一人。以小姐之才,何患无美配乎?’小姐曰:“志在此人,岂容他适?况有盟誓乎?我愿不遂,有死而已。似此如之奈何?” 夫人自思:“祇有此一女,倘遭不测奈何?”又想:“纵然我依从,老爷不肯相容,亦是枉然。”乃曰:“尔可对小姐说,叫他不必造次,恐伤性命。且待老爷回来,再作商量便了。”梅香乃将此言回复小姐,两人暗暗欢喜,祇待父亲回衙。 过了数日,杨巡抚巡边转身,与夫人相见。未及言语,忽报主考到了。巡抚即忙起身,迎接主考进了贡院。 巡抚便在贡院内监临,至出榜后方纔出来。及主考进京去讫,自己又作武场主考。直到十月间始得闲暇,方与夫人叙话。言到菊英身上,便将吴城河下与庭瑞订婚之事,说了一番。 巡抚即命人唤梅香。梅香正与小姐在房中说话,忽闻前厅呼唤,明知是吴江之事。小姐嘱梅香曰:“老爷跟前,要好生说话。”梅香领诺,来到前厅。巡抚间曰:“尔自家中伏侍小姐到此,那吴江之事,尔知其情否?”构香曰:“知情。”巡抚曰:“尔可从头说来。”梅香曰:“夫人尽知,婢不敢言。”巡抚曰:“有甚为证?”梅香曰:“有诗。”巡抚曰:“可将那诗拿来我看。”梅香即到小姐房中,问小姐拿诗。菊英祇得用纸抄出,付与梅香,自己却也到厅后窃听。 且说梅香来到前厅,将诗呈上。巡抚接过手来,看了一次,大怒曰:“这诗中说‘嫦娥祇合在蟾宫,谁觉今霄下九重’之句,分明是这贱人去钩他了。杨门不幸,出此辱女,若不除之,有何面目为人上之人!”即呼家奴:“用乱棒将他打死,抬来见我。”家奴因夫人在坐,俱不敢动手。巡抚怒气更加,乃自取一棒,赶入菊英房中去了。夫人与梅香,唬得面面相域。 却说菊英在后厅,听得父亲势头不好,乃避入后花园中,那杨巡抚直赶进花园,菊英急得无路,祇得跳入古井自尽。时花园中有一老仆王中,正在栽花。巡抚使命王中曰:“尔可将此座土墙推倒,掩盖此井。” 王中领诺,假意掘墙。俟巡抚出去,便用麻索将菊英扯上,开了一扇后门,令其速逃。王中却又将土,掩塞此井。夫人闻知女儿活埋于井中,痛哭不巳,数日饮食俱废。巡抚因一时之气,逼死女儿,后来却也懊悔不了。 且说菊英得王中救出,逃奔南门外来。此时遍身皆湿,幸井中水不甚深,口未进水。及至南门,日已过午,傍着一条小路而走。 约走了七八里,到一地方。四面皆是高山大岭,树木丛杂,又有一亭子,上书“前阳山亭”。时人已困倦,天已昏暮,无路可奔,祇得坐地而哭。忽一白发老人,手倚竹杖而来,问曰:“女子何事在此哭泣?”菊英乃以实告。老人曰:“原来是小姐,失敬了。今且请到小舍暂歇,明日再作他计可也。”菊英谢曰:“既蒙老公公相济,直乃重生父母也。” 乃随那老人转过山坡。见有一所大厅,门口直书“尚书府”。入门见有公案,两傍皂隶。惊惊恐恐,宛似衙门。转入后厅,见有一婢女,老人问曰:“夫人何在?” 言未毕,祇见数婢妾拥一老妇出来。老人谓老妇曰:“杨小姐到此,可速治酒洗尘。”又谓菊英曰:“此即老妻也。”菊英近前与老妇见礼毕,分宾主坐。老人约陪坐片刻,遂出去了。 须臾,婢烹香茶献上。茶毕,席已设矣,老妇请小姐就席。时厅上灯烛辉煌,灿若仙宫。杂肴具呈,敬礼尤甚。数婢女事酒,十分殷勤,席间颇热,菊英微汗出,婢女乃为之拂扇。菊英将醉,老妇命婢扶之寝。一婢执灯,两婢相扶,入一厢房。十分幽雅,桌椅俱全,锦被绣榻,果然尽美。菊英和衣而卧,婢乃为之盖被。 须臾,婢出,自外掩门。菊自叹曰:“今日几乎死矣,不期而遇此缘人真奇遇也。”自觉醉甚,乃闭目而睡,徐徐睡着。 天明醒来,乃见四面高山,卧于荒野之,地。转头视之,乃见一墓,墓上书“故考张公盈川妣李氏之墓”。菊英大惊,乃悟夜来之事是与鬼聚也,乃拜谢于墓前。时天已大明,见左手有条大路,乃随路而走。 约数里,见有一大村,村中颇多大屋。菊英走近村前,有一人年四十余,飘然而来。迎近菊英之前,叫曰:“来者莫非杨小姐耶?”菊曰:“然,君何以知我?”那人曰:“且请入小舍,容我申告其由。”菊不辞,乃与那人入其厅。 原来此人即张盈川之子,张博之弟也。因守父墓,遂建居于此。当时请菊英坐定,乃曰:“老夫姓张,字昆山。先父字盈川,已去世多年。昨晚三更梦先父至,谓:’明日辰刻,有杨巡抚小姐以难奔逃,路过我家。可请入内以礼相留。’适间早起,以梦寐之事尚未深信,不料小姐果然到此,真乃奇事。”菊英闻言,亦将昨晚之事细说一遍,两相称奇。 于是菊英寓于其家。昆山之妻郭氏甚贤,菊英拜为继母,称昆山为继父。昆山有子二,一名登,字敬威;一名华,字显威,皆善诗文。与菊英结为姐弟。不题。 却说菊英之母王夫人,终日哭女不已。老仆王中,见巡抚在书院昼寝。乃密来见夫人,具言救出菊英之事。夫人大喜,乃与王中白银百两,令其四处寻觅:“若有踪迹,速来报我。”王中诺命,遂到四处访问,竟无影迹。 一日,寻到前阳山。立于高岭之上,远远望见一大村,乃访入村中。见有一高楼大厦,旁有一花园。王中于花园格眼中,觑见异花满园。忽见楼上,有数女子从阁道而下,直进花园。内有一女,乃小姐也。王中大喜,乃扣扉而入。菊英喜曰:“尔因甚到此?”中曰:“夫人思念甚切,故使仆来寻访。今相遇于此,仆之幸也。”乃从身上取出白银百两交菊英,曰:“此夫人付来,应小姐用的。小姐小心在此暂屯些时,夫人自有道理。”菊英应诺,乃带王中至后厅,将上项事一一对中说知。 恰昆山自外而来,菊英指谓王中曰:“即是我活命恩人也。”王中闻言,便伏地叩头。昆连忙扶起,因问知是夫人使命,乃与之坐。菊英乃出白银于桌上,对昆山曰:“家母使小仆,奉上白金百两,祈为笑纳。他日自当重报。”昆山曰:“衰朽之地,得蒙小姐光降,已是万幸,仍敢望报。祇是此银转赠王中便了。”王中推辞不过,祇得领受。 当下菊英写了书信,令王中带归,以安夫人之心,书中之意,但言誓配庭瑞。正是: 死生不改吴江约,可谓杨家女丈夫。 未知如何配了庭瑞,且听下文分解。 庭瑞中、兰英中、建章亦中,惟美玉一人困于锁押。若论其才,四子皆可并耳,论其德,则异矣。可见榜上功名,非徒文字所能取也。 兰英之配建章,庭瑞先有是心,兰英后见其人。独何二姑一人不乐,左衬下文之妙。菊英之遇庭瑞,一弹一歌,能使庭瑞感兴。梅香之见夫人,一问一答,又能使夫人允从。当日无梅香,何以通言于庭瑞。今日无梅香,何以转达予夫人。由此论之,庭菊之婚,皆梅香之力也。 巡抚见诗而怒,小姐事急而奔。奔而无路,自投古井,则一番情思,付之流水矣。赖王中一线之路,接出无数妙文,王中之功,又胜于梅香多矣。 人救人不奇,鬼救人更奇。食人食不奇,食鬼食更奇。宿人宇不奇,宿鬼舍更奇。一段鬼绦,当得一部《聊斋志》。 初遇鬼缘,得免寒夜凄凉。既通人缘,得免肌肤奔苦。遇鬼缘本出鬼意,遇人缘全赖人梦。梦者,鬼之所使也。信乎,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订约之后,心中有一庭瑞;投井之后,心中犹有一庭瑞。安危不易其志,死生不变其心,真乃女中之丈夫。 [book_title]第五回 美玉张村冒庭瑞 菊英洞房识奸人 话说王夫人,接阅女儿书信。亦作书,令王中送与女儿,以安其心。自此王中常常走动,到也安乐。 一日,昆山自外来。手执题名录一本,对其妻郭氏曰:“可喜,侄儿庭瑞已中了第二名举人。”郭氏亦喜。惟菊英一傍流泪。郭氏大疑,乃密问之,菊英乃以吴江之由相告。郭氏喜曰:“今日为吾儿,他日是吾侄妇也。”遂与夫言,昆山闻言,喜不自胜。 菊英却长嗟短叹,昆山因慰之曰:“此等佳事,何反不乐?”菊英曰:“他名登虎榜,何等荣耀;妾孤身寄迹,何等凄凉。既然得意功名,必将往京会试,妾之事岂不抛开一边。昔在吴江时,曾约定着人迎他,不料反复如此。他心中若不忘妾,定然与妾一样怀想,岂非妄负了他。他若因无人往接,必谓此事不妥,一旦别娶,到怪不得他负了妾。似此安得不叹。”昆山曰:“小姐可写一信付与舍侄,如何?”菊曰:“无人可使。”昆曰:“那墨店中有一墨客归家,他与舍侄同邑。少不得我亦有信去,祇在明日起身,可修书付他带去便了。”菊英转入房中,写了书信,交与昆山。昆山即送交墨客。墨客带了书信,望吉安而来。 不一日,到了小梅村。适遇一秀士,年约十五六岁,在村前低头散步。遂揖问曰:“此间有一张庭瑞老爷否?”秀士曰:“即是家兄,足下何事问他?”墨客曰:“愚自湖南归,他令叔有信一封,是与令兄的。”秀士曰:“家兄少出,有信付我转交便了。”墨客遂从袖中取出一信,交与秀士,一揖而去。 原来这秀士,即美玉也。自从省中受辱后,十分苦恼,纳闷不过。所以出来闲散,适遇墨客送信,乃冒认收了。 转入书房,私自拆开。将昆山家书抛在一边,细看菊英之信。略曰: 妾与君吴江订盟,誓诣鸾凤。今君名登虎榜,志在鳌头。吴江之约,想亦付之流水矣。妾虽远隔干里,而此心已留于君腹。妾父近知兹事,怒而不容,几逼妾至于死地。今则隐身张村,埋名昆宅。愿君早降,以决盟誓。倘不如意,祈赐绝音。妄当自尽,以明素志。书不尽言,静俟来命。 美玉看毕,喜曰:“原来是吴江女子也,可惜那晚不会遇我。但我才貌不在庭瑞之下,何独不能得一美配乎。今观此意,见得此女已今逃出在外。不如借此机会,假冒庭瑞名字,前往湖南一走。若得此女为婚,不枉平生之愿也。且庭瑞与我年貌相同,庭瑞的叔父又不相识。此女在吴江月光之下,那里看得清白。纵然他认出我面貌,我才亦足以动之。”心中踌躇既定,乃与父亲说知。密带僮仆来安,同往湖南。 在路半月,到了湖南,寻一公馆歇下。写了庭瑞名帖,令来安儿同出南门。问到张村,询知昆宅,来安送上名帖。见一儿僮答曰:“老爷在书房去了,这里无人收帖。”来安又寻到书房,见一人端坐观书。来安料是昆山,遂跪下呈上帖子,昆山看了,是侄儿名帖,大喜,遂命请入。 美玉连忙趋进,纳头便拜。昆山扶起,命坐于侧。昆山曰:“贤侄不远千里而来,足见月下之情矣。”美玉曰:“思慕叔父甚切,非关月下事也。若吴江订盟,实出意外。今小姐为我几至死地,幸苍天不绝人愿。蒙叔父广恩收育,真乃再生之德也。”昆山曰:“济困扶危,义所当然,尔辈宜效之。今小姐寄居于此,内外不便。城内有公馆,是尔祖父所创,尔可暂寓些时候。我通个信息与尔丈母,然后择日成亲,那时再来拜见婶娘。”美玉点头应诺。昆山遂命家奴,送美玉至公馆中歇下。 昆山见侄儿才貌,十分喜爱。乃叹曰:“向闻其诗,乃天下之奇才。今见其人,果盖世之妙品,真吾兄之幸也。小姐爱之,可谓得其人矣。” 正自语间,忽一人至。视之,乃巡抚家仆王中也。昆曰:“尔来正好,小姐情人已经到了。尔可禀知夫人,以便择日完婚。”王中曰:“夫人着我来请金安,并问小姐消息。既有这个好音,我当即告夫人,转祈致意小姐便了。”言讫乃返。 见了夫人,将此消息禀上。夫人大喜,乃暗赠金珠缎匹,令人送与小姐。便托昆山,代为择日完婚。却又假作悲啼女儿之状,日凡几次。巡抚到也伤心,奈追悔不及。 正在书房纳闷,忽闻鼓声乱响。巡抚大惊,实时出堂,祇见长沙知府,慌慌乱乱禀曰:“今有云奎山贼匪千余人,在南门外强劫民间。俾职闻报,登城视之。但见百姓纷纷乱窜,求大人作主,提兵擒贼,以除民害。”巡抚闻报,亲自会同总兵,带了兵马,出南门擒贼。 纔及数里,祇见百姓,老幼不分,男女混杂,纷纷奔走。巡抚远远望见,一女子行走不动,暂近再视之,乃是女儿菊英也。遂命左右捕之,先以车载回衙。 原来,菊英小姐因贼匪退近,是以杂在众人中奔逃。当下为父亲看见,捕归内衙。重与母亲相见,悲喜交集,但又恐父亲见怒。正与母亲商量,忽锣声响亮,巡抚捕盗百余而归。实时立决,余贼多死于战场。 公事既毕,乃入内衙,夫人笑迎。巡抚曰:“尔女儿还魂,你知道否?”夫人乃正色曰:“尔年已六十,祇有此女,尔真欲其死耶?若非王中相救,焉有今日重逢!”巡抚曰:“我因一时之误,亦未尝不悔。今有女儿还尔,免得尔终日啼哭。”夫人笑曰:“今女儿已归,可择一才郎,以完尔我心愿。”巡抚曰:“他吴江自有情人,何必别择才郎。”夫人又曰:“倘吴江书生到此,肯相容否?”巡抚曰:“他若到时,完其孽缘而已,何所不容。”夫人乃曰:“实不相瞒,今女婿已到,见在公馆中。去年乡试,他中了第二名举人。似此英才,真不愧为我家女婿矣。既肯相容,便当请入衙内,与女儿毕婚纔是。”巡抚曰:“听凭夫人便了。” 于是商量既妥,乃取二月花朝日,与女儿成亲。夫人遂使王中往见女婿,约定日期,且暗赠与金宝。美玉大喜,乃重赏王中。中回到内衙,在夫人处,极力称赞女婿之貌。夫人大喜,菊英亦暗暗快活。 到了那日,美玉身披红彩,头插金花。巡抚用自己轿马职事,着中军官至公馆中,迎接女婿入衙。时文武官员俱来作贺,送礼者纷纷不绝。 美玉拱立内堂,听得三通鼓罢,八音齐鸣。婢女数人簇拥小姐出堂,行交拜礼毕。送入洞房,将饮合卺。小姐偷眼看时,却不像庭瑞。梅香在侧附耳曰:“似非月下情人。”小姐着急,再看时,果然不是庭瑞。乃大惊失色,目视梅香。梅香会意,即来禀夫人曰:“今日贵人不是月下情郎,此必奸徒冒其名者。” 夫人闻言,急来见巡抚,曰:“此非真女婿,乃冒名奸徒,可快掬问,休误了女儿终身。”巡抚笑曰:“这是甚么所在,纵有飞天之羽,亦不敢冒名到此。总是月下看得不真。”梅香插口曰:“全然不像。”巡抚骂曰:“你这贱人,也是一样肉眼。纵然不是,有此才貌,不愧为我女婿。”夫人闻言亦喜。 却说小姐在房中,心慌意乱,又无处可发一言。欲待问他,又恐失体。梅香此时,又不在身边,急得汗流如雨。 美玉在房中,见了小姐花容,却十分得意。忽有僮仆来请曰:“各衙门大人俱已到齐,见在厅上等候,请贵人就席。”美玉遂出厅上饮酒。 时梅香走进房来,将巡抚、夫人之话对小姐说了一遍。唬得菊英脸红唇黑,眼闭口开。梅香大惊,恰母亲亦至房中,见女儿形状,慌忙问之。菊曰:“儿蒙母亲养育成人,不料命多曲折。前在吴江与张郎订约,誓不改志,谁想有此一番牵连。到今日,又遇奸人假冒而来。欲待说破,又恐坏我爹爹名色;欲持不说,吴江之盟何在。为今之计,有死而已。”夫人曰:“尔不必如此,我自有计。”乃密唤王中,咐耳曰:“尔可如此如此。”王中受计而去。 未几,入官厅跪禀美玉曰:“长沙知县查旱归,特来拜会,请贵人出堂。”美玉曰:“多官在此饮酒,不暇相见,叫他明日来罢。”王中乃出。 须臾,又来禀曰:“长沙知府自京都转,闻贵人喜事,特来贺喜,务乞一会。今在头门等候。”美玉曰:“可恶这两个宫,早又不来。”遂起身谓多官曰:“少刻就来奉陪。”乃独自一人往外而去,王中相随,到了头门。问曰:“长沙府何在?” 言未毕,忽背后一人用锁链一抛,正锁在美玉颈上,向前便扯,背后数人相推而走。美玉不知何故,忙问:“尔等为何将我乱锁?”王中等更不答应。 不一刻到了县前,知县端坐堂上。差人将美玉带到公案前。美玉怒曰:“大胆知县,尔识巡抚之婿否!”知县驾曰:“尔这奸徒,见了本县还不跪下!”美玉端然不动。知县命左右弃了他衣巾,推将跪下。便问曰:“尔是何处奸徒,冒认巡抚女婿?从直招来!” 美玉暗思:“此事无人知觉,就是小姐也认我不出,此事却从哪里发作?”乃强辩曰:“我作巡抚女婿,来历甚大。尔谓我冒认,却有谁为证?”知县曰:“巡抚真女婿见今在此,尔尚欲强辩。”美玉暗思:“庭瑞已进京,哪有甚对头。且我既入院衙,又与小姐交拜了。纵然知我是假,也祇好将错就错。我自有巡抚作主,哪怕他甚么对头。”祇是强辨,知县大怒,将佥一抛,责打四十。美玉曰:“我名登虎榜,此地却打不得。”知县曰:“我打的是冒名奸徒,快打!”两傍皂隶,遂将美玉扯下使打。 美玉虽然受刑,犹望巡抚来救,到底不招。知县拍案曰:“尔这奸徒,不用大刑,那里肯招。”命左右即加之夹棍。美玉受刑不过,祇得招出真情。 却说美玉之仆来安,随美玉至巡抚衙中,正在西廊下饮酒。闻得宅门外喧哗之声,忙出看时,祇听得有人言:“巡抚女婿被长沙县拿去了。多官闻之,不解其故,各自弃席而散。”来安慌忙奔告巡抚。 时巡抚正在后堂闲坐,闻得此事,大怒曰:“纵有天大事,也须禀我。何敢擅锁我婿。”实时出令箭一枝,命旗牌官往提长沙县。忽夫人自内出曰:“尔又欲逼死女儿耶?尔受当今重任,为边疆大臣,尚欲为万民分懮。今自己女儿之事,尚不能辨其清浊,宁不畏人笑耶。今女儿誓守节于庭瑞,不**于奸人。长沙县锁拿,实我所使也。”巡抚闻言,仰天叹曰:“何罪获于天,使我生此逆种,徒取军民笑谈耳。”正是: 儿女多曲折,军民广笑谈。 未知巡抚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美玉由来奸恶未形,虽遭杖押,人尚怜之。今则閟人之书,冒人之名,乱人之节,其奸讹更甚于张宏矣。科场将近,自取锁押之祸;娶事将成,又遭杖梜之殃。虽奸人善计,亦奚以为徒自取辱耳。 本为一庭瑞,却弄出一美玉;本为张村成亲,却弄出院上成亲;本为身披红彩,却弄出颈挂素珠;本为洞房交欢,却弄出法堂叫苦。令读者时怒时惊,时畏时喜。其文法变换之妙,大有可观。但长沙县之梜棍,胜于红罗帐之交合多矣。 庭瑞有才,美玉亦有才;庭瑞有貌,美玉亦有貌。而菊英独爱庭瑞,而不爱美玉者,何也?盖菊英守身以节,非苟取于色者也。美玉自负才貌,故敢冒名而来。欲以才色动人,不料此地全然用之不着。若使菊英,早与美玉张村一会,可无合卺之失;若使巡抚,不取菊英回衙,可无院堂之荣;若使菊英,徒爱才色,可无洞房之变。有此一番荣华,有此一番雅趣,又有此一番苦楚。一篇妙文,真令读者不测。 [book_title]第六回 刘小姐唱和有意诗 张美玉招引无头祸 话说杨巡抚,被夫人一席话说得仰天长叹。因关自己女儿之事,恐知县掬出情由,治其罪名,不便申详,祇得取一纸条,书数字,今旗牌送至长沙县去。 却说长沙县,正欲将美玉收监。忽见巡抚旗牌到来,手中执一纸条,交上公案。知县看时,祇见是一行草书,略曰:奸徒罪大,奈事关本院,从轻恕之。知县看毕,然后旗牌乃退。 那美玉脆伏堂下,见了旗牌。祇道巡抚与他作主,不料未及片言,遂去。正不知何放。知县曰:“尔这不法奸徒,本欲决尔死罪,今杨大人将尔饶恕。嗣后务要痛改前非,休得自误了性命。”美玉叩头而退,因被夹棍伤了,祇得以手就地,匍匐而出。 到了头门,正遇童仆来安,扶持而行。安曰:“仆自廊下饮酒,闻得相公被县差锁去,仆即慌忙告知巡抚。巡抚大怒,正欲今旗牌官来提知县,又被夫人阻住。却原来是小姐认出相公的面貌来了,对夫人说知,故使人到县中叫了差来的。”美玉闻言,仰天叹曰:“事有一定,不可强也。我复有何面目再转公馆,可到前面东岳庙中暂歇。尔可去到寓所收拾铺盖,并将前日老夫人私下送来的金宝缎匹俱捡拾。可即雇一快船俟候,便请一小轿来接我便了。” 正言间,已到了东岳庙前,来安扶到大殿上座下。来安即抽身至公馆,一一收拾。雇了船只,即请了小轿,到东岳庙来接了美玉下船,即行开船。美玉心中闷闷不乐。来安乃曰:“虽然未得小姐,也得了许多金珠缎匹,算来不暇千金,难道取不得一个美貌佳人不成。”美玉曰:“我此番若不娶一才女,有何面目回家。不如将这些对象带往苏州,求娶一佳人便了。” 于是主意既定,乃顺水而下,直抵苏州。租了公馆歇下,令人各处访求女子,务要才貌两全者。此话一出,各处有人说媒。但所说女子亦皆寻常,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 一日,有王媒婆说,桃花坞有一吕宅,其家有一女子。年十六岁,最善诗歌,十分美貌,祇是要身价银五百两方可。美玉闻言大喜,曰:“祇要人才两美,何借千金。”媒婆曰:“诚如是。老身明日相邀,同去看看,包管相公中意便了。”美玉允诺,媒婆辞去。 明日复来,邀了美玉同往。到了桃花坞,祇见家家门首立着少年女子,穿红着绿,倚门而望。及到了吕宅,坐定,有一老儿送出茶来。茶罢,那媒婆抽身入内。 过了许久,见几个老妇与媒婆,带出一个少年女子来。那女子周身浓妆,却也有几分姿色。见了美玉,便以目送情。 美玉暗想:“此女颜容虽可,却不象闺门女子,且试他才学如何。”遂曰:“昨闻王妈妈盛称大才,善于诗歌。请将胸中锦绣略吐一二,以广我见闻。”那女子更不推辞,遂以口歌手舞,其歌竟是曲文。美玉曰:“我非爱歌妓,所爱者文才也。”媒婆曰:“相公既见其一,必知其二。他最读得书多,岂不能文。如若不信,当面见功便了。”美玉曰:“既能文,请以今日为题,乞作佳句。”女子曰:“妄自幼读诗,末曾见过这个题目。祇是那题人影上有一句曰:‘今日归来雨又晴’,可是真否?”媒婆接口曰:“相公,此女在苏州城中,算得有名,通今博古,无人可及。如今才貌俱见,果然好么?”美五曰:“我要他作新诗,那要他讲旧文。”言讫,遂欲起身。那媒婆扯住曰:“相公不要看高了眼色。我苏州也算得中华胜地,要取这样女子,却也难得,不要当面错过了。”美玉弄得不耐烦,乃曰:“女子我已中意,明日回话便了。”言讫,遂起身出了吕宅。 走过几家,将欲转鸾。忽有几个女子拖拖扯扯,弄得美玉进去,遂将美玉迷缠。这一时高兴起来,把几个女子一看,摇头曰:“有好的唤来。”众答:“有。”须臾,祇见方纔吕宅那女子自后而来。见了美玉,抽身便走。众女叫曰:“吕桂姐,有客在此。”美玉笑曰:“适间已会过了。” 正欲起身,忽有一人,衙捕打扮,自外而来。见了美玉,便作色曰:“尔是何人。清天白日,来此何干?”美玉曰:“我在门首经过,被他们扯进来的。”那人指美玉曰:“你若是好人,总不到此地来,同我前去见官。”乃从腰问取出锁来,将美玉锁了出来。美玉到也有口难分,祇得说:“我是失路之人,入了他的圈套,求大哥见怜。”乃从身上取出白银几两,交与那人,曰:“这有几两银子,送与大哥茶费。”那人接过银子,遂开了,锁曰:“看银子份上,饶尔去罢。” 美玉转到寓所,闷闷不乐。来安祇道他看女子不中,哪知他有许多缘故,静坐公馆纳闷不过。 一日,天气晴和,令来安带了文房四宝,出东郊游玩。时正暮春,傍花随柳。约走了十余里,见有一村庄,颇觉庶富。右边有一大厦,门口直书“刘府”二字。旁有一花园,十分美丽,园门大开。 美玉与来安同入内观花,但见奇花百种,尽皆开放,妙不可言。又有彩楼画阁,阁下有鱼池,池边青石栏杆。忽见一美女,立于池边观鱼;又有一婢,手执羽扇,倚栏侧立。那女子探摘一枝桃花,捻于手中,指东画西,笑容可掬。 美玉潜于花丛中,仔细一看,果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忽有一兔儿望花丛中潜入,那婢女拾一瓦片望丛中抛来,美玉将头一斜。那女子见有人在花丛中,便入花帘中去了。 美玉立起身来,高声戏吟曰: 姐手捻花枝,花枝与姐开。 姐貌果羞花,花应落姐后。 吟罢,那婢女曰:“小姐在此看花,尔是何人,亦敢擅入花园?”美玉正欲回言,忽闻帘内低声唤春香,那婢女亦进帘中去了。 美玉趣极,乃取笔向阁下粉壁上题绝,云: 花园得趣兴将狂,先有嫦娥到画堂。 春色满园堪其赏,何须帘内避张郎。 吉水张美玉题 写毕,念了一遍,自觉有趣。忽一人自外而入,叱之曰:“尔是何人?擅敢入此花园,可速出去。”弄得美玉没兴而出。 原来这刘府,乃是本朝军师刘伯温之后。见有一告病官员刘元解在家,向为云南布政。其子刘忠,年纔十九岁,已钦点翰林学士,见为太子师。 这花园内女子,即刘元辉之女秀英也。其父每为议婚,必使女考郎才,凡数十次,竟无可及者。无知少年,必使婢逐打,受辱者常多。 是日,与婢春香游于花园。见了美玉,便潜入珠帘内。觑见美玉眉清目秀,丰姿可人;又闻其戏语,见其题诗,甚是惊爱。因仆正兴将美玉叱出,乃移步至壁间看其诗句。因想其情,欲和其韵,又恐他人知觉不雅。遂使婢以水洗去其诗,却自题一绝和之。 写罢,又将美玉之诗用纸抄了。再读之,愈觉有情。乃叹曰:“真奇才也。”又复想:“我这花园牵长闭锁。此生纵然复来,又如何得进花园?这诗句题在此间,岂不明珠暗投了。”乃复使婢抹去。却携笔砚出围墙外来,将和诗写在墙外,却自转绣房去了。 再说美玉被正兴叱出,心中念念想着池边美人。于路询知其家是世宦,见有刘元辉老爷在家。 当时转到寓所,明日又要复往。其仆来安谏曰:“此等地方,一之已甚,岂可再乎。”美玉曰:“非尔所知也。这样人家,有这样女子,其胸中必有才学。我已题诗在园中,料此女必怜而和之。昨日虽然被他逐出,此乃无知小人,何必介意。我此番复去,或见了他家老爷与及池边美人,我便以才学动之。” 于是,美玉复游于东郊。到了刘庄,日已近午。走到花园门口,祇见园门紧闭。美玉乃绕墙散步,祇见墙上有诗一首,其诗曰: 诗家常念谪仙狂,谁觉仙风到草堂。 惟有芳桃能自艳,斋心静俟看花郎。 帘中女题 美玉看罢大喜,曰:“此非池边美人和我之韵耶?”乃取笔挥一词,云: 一睹仙容魂散,满腔心事谁知。 东瞻西盼竞差迟,装聋作哑如痴。 写毕,自语曰:“今观此诗,足见其才与意也。不料我美玉也有这个奇遇。”又曰:“庭瑞、庭瑞,尔月下才女未必胜我池边美人矣。” 正自乐处,祇见天上阴云密布,雷电疾作。来安曰:“雨来了,可回去罢。”美玉亦忙转身。于路且思且走,不觉风雨骤至,又无处可避,淋得遍身透湿。不题。 却说秀英小姐,自从和诗之后,寤寐皆想着看花书生。又不知他题诗后,曾复来否。正寻思间,见书房壁上挂有一副书生衣巾。遂生计曰:“以才怜才,情所难舍,何区区守此俗规。”遂将衣巾假扮男装,手执小扇,由耳门而出,往城中访美玉。临出门时,暗嘱春香勿语。 却说刘元辉偶自散步,来到围墙外。忽见墙上有诗数行,看了大怒。又见有词,笔迹不同,乃归问其妻景夫人,曰:“汝女与谁有私耶?”夫人曰:“是何言也?”元辉乃将墙外之诗告之。 夫人不解,乃问婢女春香,春香诈推不知。夫人骂曰:“使尔伏侍小姐,理宜侍坐随行,敢谁不知么?我且问尔,小姐何在?”春香亦推不知。夫人怒,乃以鞭挞之。春香受挞不过,乃直言花园始末,并及男装访美玉之事。 夫人急得面如土色。元辉乃至秀英书房中,搜出美玉诗句。乃大怒曰:“我家世代簪缨,岂容此辱女坏我家声。”遂正衣冠,打轿直抵吴县。 使仆投帖入内,吴县即行出迎,至后堂坐下。元辉乃将游园之事,以及美玉题诗之故,又言:“美玉拐诱女儿男装私奔,求县主作主,欲除灭女儿。” 于是,县主即发火签,差人捉拿美玉。元辉乃使仆正兴同往捉拿。正兴领命,与公差合在一处,向各处寻捕去讫。元辉乃辞归,心中闷闷不乐。夫人私问随仆,乃知元辉欲除灭女儿。遂使人知会正兴,要卖个眼色,不许捉拿女儿。 正兴得了这个消息,又恐违了老爷之命。思索间,祇见一书生挨身而过,视之,即小姐秀英也。因思老爷、夫人亲不过自己骨肉,无非一时之气,不如卖个人情,免得他日埋怨。回顾公差尚远,乃扯住小姐,低声曰:“老爷大怒,已告知县主,着公差捉拿题诗人与小姐了,可速避眼前之风。”秀英闻言,遂望南而逃。不题。却说美玉,自从见了墙外诗句,如获至珍。正想情不了,乃出门外闲散。又欲往东郊探望,寻思无计可以进身。忽见前日花园内叱驾的家入,带着公差而来,见了美玉便锁。正是: 方思刘府无由入,谁觉公差有意来。 未知美玉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方加之以杖,又加之以夹。既然招出情由,便当制之死地。巡抚忽然一宽,真令读者惊悴。菊英识出面貌,来安道破情由。乃叹曰:“事有一定,不可强也。”若因此便正心修身,何尝做不得好人。 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故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既欲取其貌,又欲取其才,除菊、秀之外,复何取焉。昔在湖南,全然不用文墨;今在刘园,开初便题新诗。不用文墨,到也有荣有辱;既题新诗,竟然有辱无荣。才藏美玉之腹,犹美玉投于污泥之中矣,可不惜欤。 美玉之诗因情而作,秀英之诗见韵而和。一则书于粉壁之内,一则书于园墙之外。正所谓“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庭瑞与菊英,在吴江一唱一和,何等情景,何等安闭。美玉与秀英,在刘园一唱一和,何等寂寞,何等慌忙。庭瑞则泰然自安,科甲联捷。美玉则终朝不宁,杖夹常殃。理有君子小人之别,于此可鉴矣。 [book_title]第七回 朱子壋刘忠得梦 城隆庙张宏杀身 却说美玉被公差锁了,扯起便走。美玉正不知何故,乃骂曰:“尔这狗才,祇怕拿错了人。我是江右张相公,尔拿我那里去?”公差更不答应,祇扯他走。 不一时,已到县前。公差入内投到,知县即升堂。左右将美玉带上,跪于地下。知县曰:“我看尔学问不凡,算得当时文人。正当专心科第,何得在此闲游。刘府花园,岂尔散步之所。况敢于小姐跟前卖弄笔墨,更且拐诱小姐,罪在必诛。我今怜尔青年秀士,不忍加刑。尔可将小姐暗自放出,尔便速还江右,无得在此久留。”美玉叩头曰:“此事甚冤。学生偶步东郊,误入花园,题诗之事实有。若小姐踪迹,学生实出不知。且刘府官宦人家,闺门甚紧,学生有甚法术能拐诱小姐。求父台作主。”知县怒曰:“我怜尔,尔尚不知。尔与小姐两下有意,且尔二人之诗现在此间,尚敢朦胧推托么!他乃闺中小姐,从不出闺门,今日因何不见?祇道尔是个好人,却原来是个奸匪,可速招上,免受刑法。”美玉曰:“冤枉难招。” 知县大怒,遂杖二十。亦不招,乃加之梜棍。美玉受刑不过,祇得含糊招曰:“小姐是我拐了,已先往江右去了。”知县乃将美玉收监,然后使刘仆正兴往江右大路追回小姐。连追两日,不见踪迹,祇得自己转身。 却说美玉之仆来安,因美玉被吴县锁去,忙到县前打听,方知其由。奈又在内堂审问,不得进去。未及片时,遂将美玉收监。来安至监中会了一面,即行转到公馆,将所有对象尽行封锁。乃出白银百两交付房东,托其代送监饭。自己却收拾铺盖,星夜奔回吉水。 不尚半月已到。见了张宏,具言美玉招祸之由。张宏闻言乃大哭曰:“吾年已半百,祇有此点骨血。倘遭不测,奈何。”遂多带金银与仆中常同,搭船往苏州而下。不题。 却说刘元辉之子刘忠在京,青年学博,议论有方,帝甚爱之。四月初,遂钦点为福建巡抚。忠谢思出朝,实时拾起身,望福建进发,由水路而上。 不一日,船至南康,遂湾于朱子壋内歇宿。忠夜膳毕,步出船头。但见冷风习习,略有星光。须臾入舱,乃伏几而卧。 忽报福建王到,忠整衣出迎。王入船舱,忠纳头下拜。王命侍人扶起,赐坐于侧。忠偷眼看王,但见王相貌魁梧,俨然可畏。王以手绰鸟须,微笑曰:“足下青年科第,今则远任边疆,真乃世之豪杰也。”忠曰:“臣下学识未充,妄窃科甲。今蒙圣恩使为福建巡抚,因一时失计,妄授此重任,诸凡事务,乞大王指示。”王曰:“少年学博,兹为封疆大臣。正堪展胸中之英才,而老夫亦得仗足下明威。”忠曰:“大王‘谦尊而光’,’易’道昭矣。请问驾自福建及此,将欲何往?”王曰:“奉帝命为福建王,尚未到任,亦将起程。”乃从袖中取出一白圭,付刘忠曰:“此即为政之道,足下不可轻之。”忠拜受。王乃起身辞出,忠拜送去讫。忽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 时已三更,忠甚奇之。回顾袖中,果有白圭一块,长尺许。上有刻文,横列三字曰:衡才编。读其略曰: 余姓张名博,衡才即号也。世居吉水,今上三十八年,秋九月丙寅日,与族弟张宏自苏返,舟宿壋内。宏起狠心,以药绝我命。凡三年困守冥中,上帝以忠厚见怜,敕为星子城隍。又三年,升南康城隍。今升福建城隍矣。几十有五年,含冤未伸。今宏数已终,明日辰刻,将泛失舵之舟,旋泊江心。祈即获之,以消余恨。 刘忠看毕,十分惊奇,乃曰:“既有如此奇冤,敢不为之分断。”是夜竟不能寐,乃秉烛独坐。 天色微明,南康城中文武官员,皆来问安。忠谓南康府曰:“今辰刻有失舵之船过此,敢烦贵府为我捉拿。”南康府领命,即使数鱼船泛于江心,以待失舵之船。 忽见一大船从上流而来,被一阵旋风将船吹到星子石上,把那舵打得粉碎。船既无舵,便随风吹转。这些鱼船一齐摇到那船边,不由分说,便将那船推进朱子壋来。南康知府回复刘忠,忠曰:“再烦贵府,将那船上人一概拿下。近有一紧事,欲借贵府公案结断。”知府领命,即将那船上十余人尽行拿下,便使三班六房住迎刘忠。 忠乃带了白圭打道进城。知府接进堂上,刘忠即升堂,知府陪坐于侧。那一船人面面相觑,竟不解何为。左右将诸人带上,跪于阶下。忠厉声曰:“张宏你知罪否?”一人应曰:“无罪。”忠曰:“可将应无罪者带上,余皆起去。”众人闻言,各自去了。惟一人伏地不起,忠问其由,乃张宏之仆中常也。 于是,将应无罪者带上,跪近案前。忠问曰:“尔是张宏么?”答:“是。”忠曰:“汝何以至此?”答曰:“特往苏州,路过此间。”忠曰:“尔可将平生所为,从直招来。”宏曰:“小人世居吉安,贸易为生,别无所为。”忠曰:“尔同里有一张博否?”宏答曰:“已去世多年。”忠曰:“尔见他死否?”问到此处,宏乃失色,免强应曰:“如何不见,他即死在朱子壋内。”忠曰:“尔如何知道?”宏曰:“有个缘故,小人与他同船自苏州归。不料船到此间,霎时无病而死。”忠曰:“今有人告尔药死张博,尔可从直招上,免受刑法。”宏心中自亏,口中却强,乃曰:“告我者是谁?”忠怒曰:“天眼昭昭,岂容尔谋才害命耶!尔要对证,虽临死之日可以得见。不用刑法,料尔不招。”遂将案上签筒抛下地来,左右将宏推下。其仆中常跪上,愿以身替责,忠怒命将中常逐出。 这张宏受责满杖,犹不肯招。刘忠谓南康府曰:“昨梦神赐白圭,可以为证。”遂从袖中取出白圭,与知府看,却命左右用大刑。知府看了白圭,谓宏曰:“事已显然,何得强辩,自取刑苦。”时左右已将夹棍夹在张宏脚上,祇未收紧。宏曰:“虽死亦不屈招。”忠命收紧夹棍,亦不招。再收三分,宏大叫求宽,愿招。忠曰:“尔且招了再宽。”宏受刑不过,祇得将药死之由,一一招上。 忠命放开夹棍,即行锁入囚车。忠遂用朱笔写判语云:审得张宏,于今上三十八年与张博自苏州归。船湾朱子壋内,宏起不良之心,因谋张博之财,遂害张博之命。张博含冤十有五年矣。其正直之气,感于天地,故天命之为神。得降白圭授忠,以鸣宏恶。今神像现在闽疆,忠当戮宏于神前,以谢神嘱。 这判语统治,张挂府前。时南康城中,人人皆来观看,无不切齿骂宏。惟其仆中常见了判语,十分惊恐。 且说刘忠即刻下船,命将囚车带下。到了船上,即命开船。中常却不顾生死,跳上船来,向囚车跪泣。宏在囚车内泣嘱之曰:“我已如此,必不能复生。尔可打听吾儿消息,倘有不测,我尽绝矣。今惟尔乎素忠厚,必不负我心。到家时,惟善事主母,别无他嘱。”中常泣曰:“主人不必懮心,仆愿以身代难。” 遂跪向刘忠面前曰:“主人有罪,小人愿以身替,虽万死不辞。倘老爷不易我主人,我亦不能独生。便请先死于台下,决不眼见我主人受罪。”忠慰之曰:“适间尔跳上船来,本欲重责。因怜尔是个义仆,故不忍见罪。尔主人谋财害命,罪在必诛,尔如何替得。尔欲自死于此,岂不负了尔主人托尔后话,到反为不美,不如去罢。”中常祇是叩头哭泣,忠命左右将他推上岸来,却自开船望福建进发。不题。 这中常祇得归家,将此事报知主母。主母闻知夫被囚,子被监,懮闷成疾,几日遂死。中常祇得安葬毕,复往苏州,打听美玉消息。不题。 却说刘忠到了福建,上任毕,乃往各庙行香。及至城隍庙,礼毕,仰看神像,大惊。因指谓从人曰:“此城隍即我梦中所见者。”回顾庙貌维新,十分华丽,当下回衙。 明日乃用一猪架,将张宏脱去衣裳,缚于架上。使二人扛抬,亲自送至城隍庙来。时阖属文武,俱在庙中伺候。 刘忠到了殿上,坐于东旁,将张宏正中放落。忠问宏曰:“尔识此神否?”宏仰头一看,更不答应。但见七孔流血,滴于地下。忠命割其两耳,宏大叫,如杀猪状。又命割其两股,剐其舌根。然后捣其首级,以木器盛之,献于香案前。左右以鸡、鱼伴之,是为三牲。刘忠乃起身,与多宫一齐行礼。祭毕,命将宏尸弃于河中,各自回衙。忠将此事修本进京,并将白圭解献。不题。 却说吴县知县,将美玉收监后,总捕小姐不着。正要提美玉审问,忽见禁子慌忙来报,说监内重犯张美玉今早身故。知县闻报,惊曰:“小姐未获,该犯已死,如之奈何?”遂使人告刘元辉。 却说元辉正在家中纳闷,忽有京报至,报其子刘忠点了福建巡抚。于是心中大喜。忽又有知县使人来说美玉之事,元辉曰:“此等奸徒,恨其死不早也。我那辱女,听其自去便了。”使人将此话回复知县,遂将此事按下。 却说张宏之仆中常,来到苏州时,美玉已死多时了。中常祇得觅寻美玉尸身,用好棺木盛了,搬回家中。 时家中奴婢四散,财帛一空,祇有僮仆来安独守家中。中常伤感不巳,遂葬美玉。既毕,有自福建来者,询知张宏之故。祇得请僧追修,凡四十九日。即毕,乃将其家庄田均分与张姓贫户。遂与来安同隐于巫山寺为僧,后皆化身成佛。此是后话。 且说秀英小姐,逃出南门,进退无路。又恐家人看见,祇得随路奔逃。因思美玉才貌,世所罕有,况且有意于我,岂非天缘。不如先往江右待他,未尝不可。但是现今着差捉拿,倘一旦拿获,到也皂白难分。正思虑间,又自解曰:“然以张生之才,亦不至于殃及其身。” 于是,主意即定,遂决意往江右。且喜手上有金镯一对,足为路费。恰遇一回头轿子往九江的,秀英乃以银数两雇了此轿。坐到九江,算还了轿资,遂去轿而行。 未及数里,脚已疼痛。欲再请轿,又无处去请。正无可奈何,祇得在亭子上打坐片时,忽有二人亦来亭上歇息,秀英乃起身问曰:“兄等是那里人氏?因何到此?”那人曰:“我等是湖南人氏,乃同胞兄弟也,姓危名德,弟名云,俱在巡抚衙门走动。今奉差往苏州公干回来的,请问相公尊居何处?”秀英随口答曰:“我乃吉水人也。”德曰:“相公声音似苏州人氏。”秀又随口答曰:“我自幼随父在苏州读书,所以声音相似。”德曰:“请问高姓?”秀诈曰:“姓张。”云问曰:“贵县有一张庭瑞老爷,想必与相公相识。”秀英曰:“尔问他则甚?”云曰:“此人与我相善,故问之耳。”秀英乃微笑。德曰:“莫非就是相公?”秀英笑曰:“既然相善,何反不识?尔问我何事?”德曰:“向闻相公高中,今何不在京会试?”秀诈曰:“适从京都转身。今日船到此间,被风浪所害,幸得小船相救,几乎性命不保矣。今孤身在此,将欲起岸反舍。”二人齐声曰:“我有一船往湖南去的,到得芦溪。今阻风在此,相公何不顺便搭我船去。”秀英闻言大喜,正合往张生家路途。乃曰:“既承二位相爱,足感盛情矣。”于是,遂与危德兄弟下船。时南风已息,即行开船。望上流进发。 危德兄弟讹以秀英为庭瑞,在船上十分敬重。乃空一床好铺盖与秀英睡,兄弟却做一床。于是,说说笑笑。德曰:“相公还记得吴城河下杨小姐么?”秀英不解,乃曰:“我不知甚杨小姐。”云曰:“相公好负心也。小姐自从那晚与相公和诗订约后,转到衙中时时切念相公。祇望禀明大人,以成好事。不料大人见怒,将小姐遂下古井。幸得王大爷救出,避难于村中。后又有山贼劫入村中,小姐奔贼难,又被大人看见,以车载回。却又有一段缘故,左右与相公说了罢。正是: 自己懮思大,别人故事多。 未知说甚缘故,且听下文分解。 南昌县一锁一杖、长沙县一杖一夹、桃花坞一锁一放,今吴县又一杖一夹,此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也。 张宏药博,在第一回中。刘忠杀宏,在第七回中。遥遥报应,自然而然。人生奸讹,可不畏哉。 张宏药傅,自衡纔编中出现;张博为神,自刘忠梦中出现。可见阴阳交闻。有奇冤自有奇报,世人何必担懮,美玉不死于江右,不死于湖南,乃死于吴县之狱。张宏不死于水,不死于药,乃死于刘忠之刀。其父子之间,死则同时,人恨其不早。孔子曰:死生有命。由此观之,均非正命也。 此处为张博报仇,一大结局。又为美玉觅娶,一大结局。轻轻一回之中,消却无数大恨。 今人祭礼,多以猪、鸡、鱼三牲。今刘忠祭城隍,却以张宏为猪,旁用鸡鱼配之于中,省得猪价数金,可谓省钱热闹。 张博平日为善,今刘忠杀人以为祭,其享之乎。从古至今,未有用此牺牲者,吾当为之一笑。 秀英一女子,乃敢千里而访美玉。美玉一男儿,竟不能一番而娶。娇客秀英随机应变,全无半点优患。美玉常遭杖夹,竟无一毫生气。岂人为哉?实天遣耳。 [book_title]第八回 说新文绝断刘园约 讲道德掩倒吴江盟 话说危云谓秀英曰:“还有一段缘故,左右与相公说了罢。”秀英曰:“愿闻。”云曰:“正月间,有一人不知何处奸徒。冒了相公的名字,到我大人衙中前来就亲。相公在吴江与我小姐唱和的诗句,他竟一概知道。我们大人原不识相公尊容,竟被那奸徒冒认了。成亲之时,在洞房中被我小姐识出面貌,使婢禀知夫人。夫人大怒,即着长沙县锁拿奸徒审问。正要定他死罪,奈我大人不忍,遂令知县将他放了,可怜我大人、夫人与小姐,为着相公一人,做了几多故事。相公却将此事抛开一边,安然自图功名,好负心也。” 秀英闻得此话,引动自己情由,不觉浑然泪下。德曰:“相公不必伤心,我大人将欲使人造府,请相公就亲。因恐相公进京去了,故未请耳。今幸相遇于此,敢请相公同往湖南,早成好事。”秀英闻言暗思:“那吴江小姐所遇的张生,莫非是花园的张生。但此等人物,不可多得,必然是他无疑矣。”乃诈应曰:“我自京转,必须回家告知,然后方可应召。”危德应诺,自此更加敬重。 坐间,但见秀英面带懮容。危德曰:“相公在此寂寞,待我说个新文与相公解闷。”秀英曰:“愿闻。”德曰:“苏州城外东郊,有一刘元辉老爷的小姐与婢女在花园内看花。有一书生与相公同姓,因寻春入他花园,见了那小姐,就写诗一首。那小姐却将他诗句抹去,又在围墙外写诗和他。次日,那小姐就不见了。刘老爷见了墙外诗句便大怒,就将此事报到吴县,即拿那书生到案。问那书生拐带小姐那里去了,把他强打屈招。收监未几日,遂死在监中。那小姐竟无处寻踪,这事奇也不奇?” 秀英闻得此话,大惊失色,祇得免强应答。自思:“张生既死,我复何往。但已至此,无家可归。不如乘此二人机会,往湖南一走。且那小姐是有才之人,又与我一样心病,必然同病相怜,或者可以安身,亦未可知。”主意既定。 不一日,船到了鹿江,秀乃假意与危德兄弟作别。德曰:“相公欲回府,当着舍弟相送到府上,打住两天,原与相公来此。我便在此等侯,同拄湖南便了。”秀英曰:“既承相邀,就此同往湖南便了。我当存封书信回家。”乃假意上岸,片时即下船来。危德兄弟大喜,遂开船望芦溪一路而来。 及到湖南,危德先上岸。见了杨巡抚交了公文,乃禀曰:“小人奉差到苏州转身,在九江遇着大老爷女婿在京会试回来,小人敬请他到此。今现在船上,专候示下。”巡抚闻知大喜,重赏危德兄弟。 乃入内,将此话与夫人说知,夫人大喜。时梅香在侧,闻知此事,忙报知小姐。时菊英小姐正在观书,听得这个信息,乃喜曰:“天不负我志也。”乃嘱梅香曰:“尔认得张郎,可往观之。”梅香领命而去。 却说杨巡抚,一面使危德兄弟及家丁用衙轿迎接女婿,到衙门,大开暖阁,接进内衙,巡抚与夫人起身相迎。秀英却从容下轿,行礼间飘然可爱。礼毕,请坐于东旁。秀英欠身曰:“小生寒窗中久慕老大人盛德,今得晤明威,实三生有幸也。”巡抚曰:“老夫幼而无学,壮而无述,今则老之将至耳。蒙圣恩谬付边疆重任,赖国运安宁,得以自乐。然才实不称职,如足下青年学富,真乃后生可畏。今幸远临敝衙,得以点我迷津,此老夫之大幸也。”秀英曰:“小生碌碌庸才。但愿朝夕蒙训,大人无自谦也。”巡抚曰:“老夫年已六旬,苦无子息。孤生一娇女,年已十六,愿配足下为婚,未审尊意如何?”秀英暗思:“祇要见了他小姐,自有主意,权且应之。”乃曰:“既蒙大人谬举,谨当如命。祇恐穷乡下儒,恐有辱小姐耳。” 正话间,内已设席。遂请秀英饮酒,巡抚亲自相陪。席间高谈阔论,对答如流,巡抚甚奇之。饮罢,命仆送秀英至书房中歇下。 却说梅香领了小姐之命,来到厢房。觑见秀英面貌不是庭瑞,闻其声音亦不是。乃入告小姐曰:“此生又不是庭瑞,但其貌不在庭瑞之下。今老爷令人,送到书房去了。小姐何不假扮男装,去一试便知明白,免得再如前番之事。”菊英大喜,换了男子衣巾,往书房而来。 先使梅香通报曰:“少爷相候。”秀英闻报,暗思:“适间,巡抚自言无子。又有甚么少爷,此必小姐假扮男装来试我也。”乃出迎接入内。 礼毕,分宾主坐,梅香立于菊英旁边。秀英指之曰:“盛介请便,容伸一言。”菊满面通红,以目视梅香,梅香乃退。秀英曰:“蒙令尊翁以今妹下配于愚,愚已允从。适退入书房,有人言令妹,旧在吴江夤夜与人联诗订约。后为令尊知觉,欲以家法治之,今妹奔避村中。又因贼难奔逃,为令尊捕转。不期又有奸人,假冒庭瑞前来就亲。竟中其计,直到洞房方为令妹察出,将奸人着县治罪。此事果有之乎?” 菊英见他不是庭瑞,正欲盘问。不料秀英,反说出这段情由,祇得答曰:“有之。”秀曰:“诚如是,今妹宁无愧乎?”菊曰:“舍妹自幼读书,诗才殊绝于人,当时尽称为才女。旧在吴江偶观风月,适闻庭瑞高吟。因其诗词清新,知其为当世奇才也。才逢才,能不留题于光风霁月之下乎?是故,舍妹亦和其诗。二才景同而诗合,是以才怜才,而有以约也。以诗而发乎性情,岂凡夫俗子所能识哉。家君过于刚烈,实一时之怒也。幸天不绝人愿,故舍妹得以旋归。奸人妄冒之由,亦家君失认之过也。舍妹察出奸冒,尚不至于**。由此观之,舍妹不徒为才女,可谓烈女中之奇女也,复何愧焉?”秀英乃笑曰:“吾闻有才者必有德,有德者必有行。今妹既读诗书,自负才名。必尊习孔孟之训,守朱程之规。且教养婚配,事由父母。礼义廉耻,修自身心。家庭有堂室之别,男女有内外之分。此数者虽穷乡下邑,凡夫俗子,所共知也。令妹乃宦家子女,圣门贤才。自当守正恶邪,谨静深闺,方为有用之学也。乃因一诗而动心,不以男女分别。自负一点之微才,见人以为知己,闻言以为至交。遂不顾礼义廉耻,竟以终身自约。不思上有父母,任意施为,虽凡夫俗子,未必如是。兄乃以才名加之,则古今之才,尽成不美之名耳。令尊翁侃侃刚宜,岂能容此。兄又以尊翁为过,是兄之大不孝也。夫为烈女者,身虽女子,志胜男儿;谨言慎行,以节为主。令妹既自失于庭瑞,又违命于父母。遇奸人而不早察,事临时而后变,面种种事端,岂烈女之规模也。堂上交拜万民共知;洞房合卺,三楚相闻。兄反以为未**,岂必欲共枕同衾,方为**者乎?兄以烈女归之,烈女中未尝有如此之事也。越之西子,善毁者不能闭其美,齐之子姜,善美者不能掩其丑。事已如是,岂舌辩所能掩乎?” 这一席话,说得菊英满面羞极,无言可对。更不好问他姓名,遂欲起身。秀英一把扯住曰:“令尊翁以令妹许我,我与庭瑞如何?”菊曰:“家父祇道尔是庭瑞,尔既非庭瑞,何得冒名至此?”秀英曰:“庭瑞已死,兄尚不知耶?”菊英闻言大惊曰:“尔何以知其死?”秀英曰:“我在苏州,闻得庭瑞在东郊刘府花园内,与一小姐和诗。后为刘老爷知觉,即行告到吴县。知县将庭瑞收监,未几日死在狱中。此事贵署公差,危德兄弟尽知。” 菊英听了这个消息,受惊不小,急欲问危德虚实,又起身告辞。秀英又扯住问曰:“与兄谈论半天,未曾请教高姓大名。”菊英曰:“我乃杨巡抚之子,尔尚不知耶?”秀英曰:“适间,令等翁自言无子,然则令尊翁谎我耶?”菊英受逼不过,大叫一声,昏绝于地。正是: 气似涌泉关不住,语如利剑实难吞。 未知菊英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秀英本欲往江右,以俊美玉。不料往湖南而遇菊英。菊英本欲守深闺,以俟庭瑞。不料遇秀英而讥庭瑞。事奇而文亦奇。 秀英访美玉,是以女求男。菊英访秀英,是以女遇女。女求男未见情人,女遇女偏逢敌手。 非美玉之诗,何以见墙外之诗;非墙外之诗,何以起元辉之怒。非元辉之怒,何以至美玉之死;非美玉之死,何以绝秀英之念。一处紧逼一处,一层变换一层,乃至有湖南之行矣。 兰英善男装,秀英善男装,菊英亦善男装。同一男装也,兰英则志在功名。秀英则为访美玉,菊英则欲辨庭瑞。其志各自不同,真令读者快目。 秀英是一假女婿,菊英是一假公子。菊英欲察秀英之假,秀英则先知菊英之假,此秀之所以胜菊矣。故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美玉在院衙,全冒庭瑞之名。秀英在书房,却不用庭瑞之名。菊英欲辨其非庭瑞,秀英却辨其非公子。秀英真有胜人之才矣。 危德谓张生死于狱,秀英大惊,惊后则思别图。秀英谓庭瑞死于狱,菊英大惊,惊后则难改志。菊英之为难,又甚于秀英矣。若使秀英遇美玉于吴江之船,亦必题诗订约。今闻美玉死,未必安心别图矣。 [book_title]第九回 假书生妙论惊巡按 真才女奇文夺会魁 话说菊英,被秀英逼得气满胸田,昏绝于地。时梅香,正立于书房门外俟候。觑见小姐如此,连忙进来,扶起小姐出去。秀英到也好笑。 却说菊英小姐转到房中,气得眼闭口开,半晌不语。梅香着急,即忙来见夫人,说小姐陡然起病,不省人事。 夫人闻言,忙来视病。祇见女儿头带生巾,身穿蓝衫,长嗟短叹。夫人间其缘故。菊英曰:“今日逼杀我也。”梅香乃将与秀英对答一席话,对夫人说知。夫人曰:“今番之事又奇怪了。他又言庭瑞死了,危德知道此事。”遂暗使人召危德至。 夫人问曰:“此生不是庭瑞,你为甚带他来?”危德曰:“小人在九江遇着了。问他时,他自言是吉安吉水县人,姓张。小人因此便问庭瑞消息,他自己便认是庭瑞。且他年纪又与庭瑞相同,因此便邀他同来。”夫人又问曰:“他说庭瑞死在苏州吴县狱中,又说你也知道,可是真否?”德曰:“此事却真,果是吉安人氏,姓张,但不知其名字。这事苏州城中传作笑谈,都说那生是个才子,想来亦是实事。”夫人听了危德言语,乃谓菊英曰:“今庭瑞既死,尔当小心,自守规矩。我为尔别择才即便了。”菊英曰:“儿志在此人,决不二心,倘其真死,惟有终身守节而已。今书房之生,惟作速逐出,休使他又坏我名色。”夫人曰:“尔且耐烦,我当与尔爹爹商量。” 是夜夫人与巡抚将此事细细说了,巡抚曰:“此生虽非庭瑞,却与前番冒名的大不相同。我当问其来由,观其举止,或者便将女儿许他。”夫人曰:“倘女儿不从奈何?”巡抚曰:“我自有主意。”当夜夫妻争辩不定。次日早起,巡抚令人到书房请秀英。 却说秀英在书房纳闷,正思欲见夫人,自表真情,无由可入。忽又巡抚使人来请,祇得来见巡抚。礼毕,坐于侧。巡抚曰:“敢问足下贵郡名邑,尊姓大名?”秀英闻言,料是昨日书房的话被他知道了,乃正色曰:“大人昨不知我姓名,便与令嫒相许,何忽略之甚也。既与令爱相许,便是骨肉至亲,却来间我姓名,何谨慎之不蚤也。尝闻治家得法者,出仕必有可观。今大人治家如是,其辅国也可知。任边疆之重,为万民之主,宁不畏群下笑耶?”巡抚闻言,气得如痴如呆,危坐不语。 忽夫人自后,出厉声曰:“昨日祇道尔是庭瑞,故不必问。我女儿又说尔不是庭瑞,何可不问?尔昨日气坏我女儿,今日又来气我老爷。”秀英曰:“岳母不必动气。愚婿不过与岳父说话,怎么就气了岳父?又说甚么气坏令嫒,愚婿何曾见他?此话令人难解。且令嫒又怎知我不是庭瑞?何不请令嫒一会,真假立辨。”夫人怒曰:“是尔自己对我女儿说庭瑞死了,你还要辩些什么?”秀英曰:“此话是对今郎说的,实未曾见令嫒。”夫人曰:“我实对尔说罢,我有甚令郎,他就是我女儿。”秀英笑曰:“原来令嫒善于男装,可敬!可敬!”夫人曰:“尔实是那里?可从直说来,免得遭刑后悔。”秀英曰:“务要请小姐出来,我便实说。”夫人曰:“我女儿乃千金小姐,岂肯与尔说话。”秀英笑曰:“昨日谈论半天,今朝却又不同。”时巡抚在坐,愈听愈恼。 却说菊英小姐,在屏风后听得父亲被他气倒,母亲又与他说得越发可笑。捶胸叹气不已。当下听得要他出来,方说姓名。遂走出厅上,曰:“何处匹夫,不知尊卑,擅敢与老爷夫人斗口耶!”秀英曰:“夫唱妇随,理之当然。尔敢助母而逆我哉?”言讫望书房而去。 菊英闻得此话,大叫一声又昏倒于地。夫人救醒,巡抚骂曰:“生尔逆种,使我几番气绝。今不除尔,何以治人。”遂取棒,望菊英便打。夫人拦住,梅香便将小姐救入房中去了。 夫人怒,命仆至书房来拿秀英。须臾,仆执一秀才衣巾至。禀夫人曰:“仆到书房四顾无人,祇有一衣巾在此。”夫人曰:“莫非他走了,尔可着捕快各处捉拿,休被他走脱。”仆又领命而出。 忽一人自旁门而入,曰:“夫人不必动气,妾已在此间了。”夫人视之,乃一女子也。忙问曰:“尔是谁家女子,怎生到此?”女子曰:“妾乃江南苏州人也。家父刘元辉,原任云南布政。兄刘忠,现为翰林学士。妾名秀英,年方二八。因与才人联诗,被父逼逐,落难于野。后遇危德兄弟,认妾为庭瑞。妾因慕小姐高才,恨不即见,故不辞千里而来,投及府下。初到时,本欲尽吐衷情。又恐大人不容,祇得暂隐于腹。后与小姐书房谈论,思欲实告。奈因小姐男装而来,又恐其仪不合。适间欲言,又因大人默然在座,又不敢言也。兹遇夫人,故将心腹尽诉,望夫人见怜,乞赐收育。”言讫,浑然泪下。夫人曰:“原来,你与我女儿是一样之心病也。千里来投,自应相留。但是昨日若不气我女儿,亦不至有今日之事也。” 时菊英在房中闻得此事,遂走出来,笑曰:“尔乃熟读圣经,深通道德,亦有如此之事耶。”秀英亦笑曰:“昨者言辞唐突,实欲掩自己一时之丑耳,祈小姐见谅。”夫人谓菊英曰:“尔独忘却张村耶,彼此皆宦家小姐,同一心病。既难中来投,自应以礼相待。当以姊妹称呼,毋容相妒。”菊英笑曰:“儿乃戏言也,何妒之有。”秀英曰:“蒙夫人深恩,愿拜为膝下。”遂倒身下拜。夫人甚喜。使与菊英结为姊妹,秀英占长一月,菊英居次。 却说巡抚,正在前堂纳闷。忽有仆听得此事,就一一对巡抚说知。巡抚闻言,转笑曰:“此真千古佳话也。”遂入内,夫人忙使秀英下拜。巡抚扶起,嘱之曰:“今张生既死,尔姊妹务要痛改前非,谨守闺门,毋再如此。”二女低头不语,遂唯唯退入房中。 自是秀英在此安身,与菊英十分相爱。日则同食,夜则同榻,总以读书为事。菊英却将吴江之诗与秀英看,秀英亦念花园之诗与菊英听。二女见了此诗,无不赞美。秀英曰:“贤妹诗后题得是张庭瑞名字。我花园中题得是张美玉名字,狱中死者美玉也。这等看来,庭瑞不曾死。”菊英曰:“此等才子,那有几个。想美玉就是庭瑞的别号,或者改了名字,亦未可知。”秀英曰:“此亦不必稽考,凡事总有一定,人谋徒自取辱耳。”遂不计较,按下不表。 再说庭瑞自省中中试后,在家等候湖南菊英小姐信息。不料等了数月,不见动静。过了残年,便打点进京。兰英亦要同往,何大姑亦不阻他,便令与庭瑞一同进京。雇了船只,带了家丁,顺水而下。 不下一日,到了南康。便湾住了船,乃进城邀建章。时方山老爷,早已催促建章进京。建章因与庭瑞有约,便在家等候,其所需对象早己安排。当日接着庭瑞、兰英大喜,遂拜别父母一同下船,于路咏物留题,十分得意。 不上两月,已到京师,租了寓所歇下。时天下举子纷纷齐到,及至考期,便各各接号、应点、进场。是科大总裁是大学士孙建庭主考,十分精严,专取真才。未及半月,三场早毕。庭瑞等转到寓所,各自言出诗文,尔爱我喜,好不得意。 过了几日,场中榜出。时乃半夜,四方士子各执火把,左冲右探,争看榜文。时庭瑞正在睡梦,闻得外面喧哗,始知榜出。忽有数人前来打门,庭瑞开门问之,祇见数人手拿报条,报称中了会元张兰,又报二名武建章,三名张庭瑞。时兰英、建章都已起来了,见了报条,喜不自胜。当下以银子打发报子去讫,便到各衙门拜客。京都官员无不称赞。 末及半月,又进文华殿殿试,毕归寓。专候殿试榜出,以定次第。是夕庭瑞等三人在同年处饮酒归,将醉,各自就寝。 忽有二人叫门,庭瑞出问。二人曰:“帝君升殿,立等尔去。”庭瑞乃整衣,随二人来到一所宫殿,十分华丽。到了前殿,见有公案,便立住了脚。二人曰:“帝君在二殿。”庭瑞遂入二殿,立于阶下。偷眼看见一帝端坐殿上,仪表惊人。年约半百,手绰乌须,眼阅文卷。两班人各捧文集,公案上字积成堆。那二人跪上禀曰:“庭瑞已到。”帝命带上。二人乃将庭瑞唤上,俯伏案前。帝曰:“尔年已二八,父雠尚不知报,何以为人。今将去尔爵,令尔变犬。” 庭瑞不解其故,正要争辩。忽见一金盔金甲人,形容古怪。左手拿一金斗,右手拿一朱笔。用笔在庭瑞头上一点,左右武士,将庭瑞推入于黑暗洞中。霎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 正惊疑问,又听得上房兰英大叫:“奇怪!奇怪!”乃急问之。正是: 方觉南柯梦,又闻古怪声。 未知何事古怪,且听下回分解。 秀英既气巡抚,又气夫人,乃复气小姐。一家之人遭其取笑。霎时现出女子,道出真情。而巡抚、夫人均能以礼相待,真乃仁厚量宏矣。今人交际,往往始亲而终疏。秀、菊二女则先睽而后合,初则尔我相讥,既则同病相怜。闺中朋友,亦有千里之交,真乃千古奇事。 秀英闻危云之言,疑吴江之庭瑞是刘园之张生。菊英闻危德之言,又以狱死之张生为吴江之庭瑞。其实皆误也。秀英未尝订约,犹可再图。菊英既有盟誓,毋容他适。为菊英者,不亦难乎? 秀英言庭瑞死于狱,是本心话,菊英犹未深信。却有危德一番老实相衬,错乱成文,宾令菊英唬杀。 有牵连到有懮患,无牵连反得安闲。美玉之死,秀英绝花园之想。误以为庭瑞,菊英又绝吴江之约。心无牵连,得以泰然自安。可见运酬世事,到处都是烦恼。 庭、建、兰三子,入伴同时,登科同时,今登甲又同时。参差于三名之内。似此幼年联捷,更使读书者羡杀。 刘忠之梦与庭瑞之梦,遥遥相映。刘忠则显然明白,庭瑞则惊疑不定。显然明白应,惊疑不定亦应。由是观之,梦寐之事,无有不应者矣。 [book_title]第十回 德泉庵道士解梦 文华殿圣主招婿 话说庭瑞,正惊疑自己之梦。忽又听得兰英叫奇怪,乃问其故。兰曰:“方纔睡着,得一奇梦。梦见有二公差至此,将兄捉去。我一时着急,又不知何故,随后赶来。赶到一所大殿前,祇见哥哥进去了。我亦要进去,被守门的阻住,因此在殿外等候。不期有甲士手提利刀而出,我将欲回避。不料被他捉住,言我是恶人,要剐我心。我苦苦哀求,总不肯放手。却叫那两个守门的将我捉住,剥去我上身衣服,便以利刀剐我的心,十分利害。霎时,竟将我心剐出,守门的把我推入一黑暗洞中。霎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此事是奇怪么?”庭瑞曰:“我还更奇。”遂将所梦与兰英说了。于是二人各自惊异。 次日早起,便将所梦与建章说知。建章曰:“梦寐之事,不可信亦不必疑。弟昨晚也得一梦。梦见东边墙上生一奇花,我甚爱,欲摘之,奈太高摘不着。有一人似我相识,以手托我足,方纔摘下。那人与我白布三尺,缠于花外。不觉醒来,乃是一梦。”庭瑞曰:“我素来不梦。今三人在此便有三梦,其中总有应验。但是我等不能解测耳。” 当下早膳毕,三人小衣小帽,步出北门外散步。见一庵堂,横书三大字曰:’德泉淹’。庵前有一伙人簇拥在一处,庭瑞等近前看之。祇见一道土与一童子求卦,正在设蓍。须臾,求出一卦是干之夬。道土曰:“尔问父病,已今弃世了。”童子惊问曰:“何以知之?”道士曰:“干者,父之象也;夬者,数之极也。干尽午中,今午时已过,复何问焉。”正言间,祇见一人如飞走来,谓童子曰:“尔父亲死了,尔还在此何干。”童子闻言,大哭而去。 时庭瑞看见这个道士论卦,说得有理。便也来问卜。道士见了庭瑞,忙立起身来曰:“贵客到此,有何贵干?”庭曰:“特来求卜。”道士便问:“所卜何事?”庭曰:“因梦有疑,欲决之于卜。”道士曰:“有梦便有兆,吾当为君解之,更不须卜。”于是,庭瑞便将梦中之事对道士说了,道士曰:“公乃今科状元也。”庭曰:“何以见得?”道士曰:“将去其爵,状字之西,再加一犬,岂非状元之兆。”时观者,皆善其论。 建章亦将所梦告之,道士曰:“君非人乞养之子耶?”建章闻言暗思:“自己原是江中救起的,人皆不知,今到被他道着。”暗暗奇之,却又推说不是。道士曰:“乞养之由,公不自知,令尊翁隐而不言故也。观君两朵白眉出类拔萃,非等闲可比。唇上有红应痣,名二龙戏珠,祇是二龙不分阴阳,故知君欲作两姓人耳。君适言之梦仔细想来,探墙摘花,今科探花必属君矣。但是外缠白布三尺,必主令尊翁弃世,应在三年之丧也。”建章闻言,大惊失色。 兰英亦将所梦告之,道士曰:“显然之事也,恶字去心乃亚字也,君则亚于状元矣。”三人闻其解梦之说,甚奇之。遂谢以白银数两,即归转寓所。不题。 却说大总裁孙建庭于殿试后,万历皇帝命他批阅文卷,以定次第。不二日,便入朝复旨。帝临太和殿,建庭俯伏奏曰:“臣奉旨阅卷,今已分出次第,该陛下御笔评定。但是今科文明秀美,大有可观者,前三名真乃天降才星。自太祖开科以来,未尝有如三子之才者。此正国家祥瑞,文明当显之日也。”帝闻奏大喜,遂下旨着今科进士,明日早朝听选。当日退朝,不题。 旨意一下,三百进士俱于明日五鼓,齐集五朝门外。但见黄榜高挂,状元便是张庭瑞,榜眼张兰,探花武建章。三人各自欢喜。 时文武官员俱在五朝门外。霎时,帝座文华殿,文武朝见毕,鹄立两班。帝命黄门官,选召新科状元及榜眼、探花朝见。庭瑞等三子俯伏金阶。帝见三子青年俊秀,十分喜爱。遂御赐金花两朵,御酒三杯。三子谢恩,插花饮酒毕,退入文班。帝又选二甲、三甲上殿,逐一赐以花酒毕,各自归班。 帝召大总裁孙建庭曰:“朕观今科三顶甲,青年秀美,世所罕有。朕正宫李后生一女,名璧玉,年十四岁。朕弟秦王有一女,名金鸾,年亦十四。二女聪敏非常,深通翰墨,朕实爱之,欲得佳婿相配。今状元、榜眼、探花乃富世之英才。朕欲从三子中择二,以二女配之,卿为朕择焉。”建庭奏曰:“臣愿举状元以招驸马,榜眼以招郡马。” 庭瑞在文班中听得此事,诚恐误了菊英。连忙出班奏曰:“臣自幼已订结发,将欲归娶。今不敢忘贫贱而就尊贵矣,请陛下别选贤士,以配公主。”帝曰:“卿既有配,朕亦不相强。”建庭接口曰:“状元既有结发,便以榜眼为驸马,探花为郡马。” 建章因与张兰在江西省议了婚姻,亦忙俯伏奏曰:“臣亦定了婚姻,不敢妄冒。惟有榜眼年纔十四,尚未定婚,可以应命。”帝曰:“既如是,卿与总裁为媒,招榜眼为驸马。”庭瑞与兰英暗暗着急,欲辞不能。兰英祇得跪奏曰:“蒙陛下深恩,谨当尊旨。但臣幼弱无知,公主亦尚年幼,伏乞从容数年。”帝准其奏,遂退朝。 庭瑞等归到寓所,始信道士之言。次日,往各处拜客游街,京城中官吏军民,无不夸美。 却说帝女璧玉与秦王女金鸾,年六岁时,帝与王夜饮于花园,二女于席前捉萤为戏。时桃正熟,帝起身摘一桃与金鸾,却又愉眼看璧玉,壁祇当不知。金鸾乃将桃送与璧玉,璧玉不受。金鸾却将桃弃于席上。璧玉曰:“我与尔分食如何?”鸾曰:“可矣。” 璧玉遂拔帝所佩之小刀,将割而分。帝勿许,乃复去桃于席上。帝甚奇之,因见月下花影,指谓二女曰:“有能扫开花影者,许其割桃分食。”璧玉曰:“我能去其影矣。”乃取帝座边掌扇遮之,影遂不见。帝曰:“欲去花影,又有扇影,越发不好。”金鸾曰:“我能去花影矣。”乃取席上烛照于花下,花影遂无。帝与王见二女如此敏捷,惊喜欲狂,舞掌大笑。 金鸾曰:“可以分食君赐矣。”遂取秦王佩刀割桃。帝急止之,乃复起身,摘一硕桃与璧玉。二女各受桃,携手而去。有诗叹曰: 金鸾、璧玉让桃奇,恰似夷、齐弃国时。古圣遗风藏史内,深宫幼女怎先知。 自是帝深爱二女聪明,令其同居读书。七岁遂能文,今已长成。帝因见状元等俊秀,遂欲为二女择婿,当下将璧玉配定了榜眼。退入后宫,便与李后说知。李后乃暗差人来榜眼公馆,问榜眼年庚。 却说兰英归到寓所,心中懮闷。将思欲埋名绝迹,退守深闺。忽见李后使人来问八字,明知是欲与公主合婚。庭瑞亦通命理,便与兰英假造一夭寿八字,付来使去讫。 正与建章闲坐,忽见一人身穿素衣,哭拜于建章之前。建章大惊,视之,乃家仆长松也。忙问何故,长松泣曰:“大老爷去世矣。”建章闻言,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庭瑞等慌忙救起,扶到床上,半响方醒。 庭瑞与兰英及其仆,皆立于床前流泪。建章谓仆曰:“大老爷有病,尔何不早来报,直到如今方纔到此,尔可将大老爷病患,从头说与我知。”仆曰:“自公子起身后,未及半月,大老爷遂患病在床。夫人遂欲着仆来京赶公子,却被大老爷知道,将仆止住,说公子进京求取功名要紧。后来渐渐病重,口口声声说倘或弃世,可将棺木停在中堂,弗使人进京惊动公子。俟会试后,方可前去报信。所以家中人俱从其言。” 建章哭曰:“爹爹爱我,何乃至此。”又顾庭瑞曰:“道士之言,诚不谬矣。”遂于是日承服,即行作表,托庭瑞申奏,连夜遂欲奔归。庭瑞止之曰:“令先君既已辞世,不能复生。今兄欲连夜奔丧,未免有伤贵体,恐负令先君之遗意。” 当夜乃止,明日遂行。庭瑞因其未进饮食,乃设酒饯行。建军泣曰:“弟与兄自白鹿以来幸同科甲,本欲朝夕相聚,常听教诲。今闻先君去世,恨不能插翅飞归,虽有龙肝风心,亦不能下咽。”庭瑞曰:“令先君父子也,弟亦朋友也,俱在五伦之列,又何亲何疏。兄尽其孝,弟尽其情,倘不饮我酒,亦当饮我心。”建章闻言,祇得就席。执杯在手,不觉泪落杯中。兰英劝之曰:“父母之丧人皆有之,宜自惜焉。”建章越发泪流满襟。庭瑞又慰之日:“令先君在曰,每痛督兄以读书为事。今即科甲联捷,则令先君于冥冥之中,未尝不欢然含笑矣。今既名列仕途,身被国恩,又当以朝庭为念。若一旦过于悲切,则哀而必伤。哀而伤则精神损,志气哀矣。既不能报君恩,又不能继父志,反为不忠不孝之人也,可不自惜乎。”建章曰:“弟非不自惜,奈此心自然伤惨,欲止不能耳。”言讫泪如涌泉。庭瑞、兰英亦皆下泪。建章乃离席曰:“弟酒力不胜,愿兄见怜。”庭瑞亦不相强,遂命撤席。 建章即起身,二仆相随,庭瑞、兰英相送。建章执兰英之手曰:“尊兄他日回府,于岳母之前善为我致意。若令妹尚在年幼,宜善教之。”兰英闻言,浑然泪下,曰:“此事毋劳嘱咐,兄宜自珍。”言讫,三人皆下泪。建章曰:“路途遥远,兄等不能代弟行矣,且请回寓。”庭瑞与兰英却送至十里而别。 却说李后,得了榜眼的八字。遂使推命者与公主合婚。及推命者开了八字,批评停当,太监拿进宫来呈与李后。李后一看,遂来见帝曰:“陛下以榜眼为驸马,妾深以为不可。适得榜眼八字,使术士推之,言榜眼命必夭寿,且妨女家,似此宁可招乎?’”帝笑曰:“妇人之见,真乃可耻。我有我的福气,一女婿何能妨我。”李后曰:“女儿却是我的,必不能由陛下。”言讫竟哭。帝曰:“尔不须性急,朕当决之于卦。”乃命太史筮之,得火泽睽卦,六爻安静。太史奏曰:“观卦之象,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内卦少女为泽为金,外卦中女为日为火,火与金不相容也。外卦有文明之象,故中榜眼,然其气象中虚,实有女子之象,惟陛下自裁。”帝曰:“朕将退之。” 次日早朝,驾坐光明殿。群臣朝恭毕,庭瑞将出建章之表申奏。祇见黄门官启奏曰:“福建抚臣刘忠,有白圭表章奏闻。”帝命呈上御案,观其略曰: 福建抚臣刘忠诚惶诚恐谨奏。为奏闻事:臣奉命出守福建,由水路舟至南康,夜宿于朱子壋内。梦神赐白圭,梦即觉,白圭仍在袖中。因取观之,则圭上有镌文。细读其文,始知梦中之神,乃福建城隍也,其一切含冤之故悉具圭中。不期恶人数终,突然而来,自受臣绑。囚至福地,果见新塑城隍,宛若梦中之神,是以立诛恶人,以谢神嘱。谨将白圭进呈,伏乞圣览。 帝将表文看了,又将白圭反复细看,乃叹曰:“有此奇冤,必有此奇报。阴阳之理,诚不谬矣。”正是: 阴阳诚不谬,善恶果无差。 未知皇上如何发落,且厅下文分解。 庭瑞得梦,兰英得梦,建章又得梦。庭、兰则受惊,建章则得物。一刻之间,各自一样境界。 庭瑞将问卜,却先有童子问卜。建章将丧父,却先有童子丧父。前后相对,预作庭、建之兆。 卦势之有象,吉凶生焉;梦之有兆,吉凶亦生焉。有梦兆犹有卦象。可见会通者,随物可以理数,随事可以测机。 予向欲学术数,问于汪节庵先生,先生曰:“大哉术数,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及人事,须知过去未来。苟非其人,莫传其秘。非其时,亦不生其人。若夫今之星卜,餬口而已,奚足以言术数?”予自量力不及,乃止。今现德泉庵之道士,何殊于平原之管子。彼亦人也,予何独不然? 最难得者帝女,最娇贵者帝婿。在他人则虽有结发,未尝不舍彼而就此。而庭瑞则留意于菊英,富贵不能动其心,才色不能易其志。苟非豪杰之士,能如是乎?帝摘一桃,故欲使二女相争,二女却反能相让。观二女之让桃,何殊夷、齐之让国。亦可赞之曰:璧玉、金鸾,古之贤人也。月下花影,何能扫开?璧玉能以扇遮其影,金鸾又能以烛映其光。观二女之颖悟,可称双绝。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张状元衣锦还乡 武探花居丧守服 话说帝见刘忠之表,及白圭之说,十分惊奇。即将表章及白圭,出示群臣。庭瑞近前见了白圭,忙俯伏金阶奏曰:“张衡才,臣之父也。原因与房叔张宏自苏州归,至南康朱子壋内,无病身故,却是叔父扶柩归家。臣母感其德,将家事付他管理。数年来,祇见宏叔富厚。后因见其行为不公,是以绝其往来。若毒害之由,实无一人知觉。”帝问曰:“卿父平日作甚事业?”庭奏曰:“臣家自祖上以来,颇有家资。臣父平日,惟施财济困而已,别无所为。”帝赞曰:“‘易’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诚哉是言也。在他人纵有此冤,未必遂有此报,况身为城隍,受上帝之敕命乎。此等伟人世所罕有,朕今加封为天下都城隍,以彰其德。”庭闻言,忙叩头谢思。帝命将此事刊报,颁行天下。自是天下人皆知此事。 当时庭瑞又俯伏金阶,将建章之表呈上,奏曰:“探花昨因父没,即行奔归,兹遗有表章,奏闻陛下。”帝命侍臣接上表章,观其略曰: 探花臣武建章谨奏为丁懮事:臣父方山,原任漳州道职。因衰老多病,蒙圣恩舍归田里。臣奉汤药有年,于今二月数卒。臣痛惨无地,身服齐衰,不敢朝见,谨修表上闻,伏于圣听。 帝看毕,乃曰:“探花有丧,不容不去。卿等在朝,当为朕勤心辅国。”庭奏曰:“臣兄弟一介书生,幸窃科甲,敢不尽忠以报国恩。今国家闲暇,伏乞圣思,假臣旋里数月,不胜感激之至。”帝曰:“卿欲归家,早宜来京,以应国用,勿负朕心。”又曰:“朕昨许榜眼招为驸马,似乎榜眼面带难色。回思婚姻之事,自有定理,何可强也。今榜眼别择良配可矣。”兰英暗喜,一同叩头谢恩。帝乃退朝。 百官各转衙门,皆知状元、榜眼奉旨回家,俱纷纷来送礼。庭瑞与兰英回到公馆,令仆收拾行囊,将欲起程。因各官前来送礼,祇得向各衙门辞行。 次日早起,百官又来送行。庭瑞与兰英逊让不过,祇得与多官步行,送出城外方止。庭、兰方纔上马。行未数里,祇见有人跪禀曰:“新科各同年老爷,俱在前面等候。”庭乃策马向前,早望见一班同年,俱在长亭之上。于是乃与兰下马,步至长亭。众同年齐揖曰:“闻知状元兄弟回府,弟等特具一觞,聊以作饯。”庭谢曰:“弟一介寒儒,偶然侥幸,何敢劳诸兄盛设,使弟于心怎安。”乃与兰就席,诸同年争欲敬酒。庭谢曰:“弟酒力甚微,不能多饮。愧领数杯,足感盛情,愿诸公见谅。”众乃止。 须臾,庭离席曰:“弟不胜酒力矣。今暂相离,数月后又将复来,少不得同事有期,再当酬谢。”众因其行色匆匆,亦不强欲其饮,皆离席相送,拱请庭、兰上马。庭、兰决要步行,将百步,庭谢曰:“叨蒙盛饯,感惠已极,何敢再劳远送,谓此止步。”同年中一长者曰:“我等相送,反劳状元等步行。不如止步,但请状元兄弟登鞍。”于是,众皆揖逊,庭、兰祇得上马,欠身一揖而去。众同年亦各回寓。 却说建章奔丧归家,于路无分昼夜,赶到家中。将近门首,遂呼天而哭。及入门时,但见满门亲眷及奴婢辈,一堂尽白,见了建章一齐哀泣,哭声大震。建章跪拜灵前,伏地痛哭。眼中流血,众人扶起,潜入孝帐。 祇见堂上两副灵柩,大惊。未及开言,众泣曰:“老夫人亦于前三日逝矣。”建章闻言,仰面而倒,昏绝于地。众人救起,徐徐方醒,以头冲柩上,几番气绝,众人救住劝解。建章大哭曰:“父母年迈,不能朝夕奉养,乃远离膝下,自图功名。今父母双亡,不孝之罪何能苟免。”言讫大哭,又昏倒于地。众人扶到床上,哀惨已极。 时府尊率满城官员,俱来吊礼。不见建章谢宾,府尊问曰:“闻公子得中探花,今已回府,如何不见?”其仆叩头泣曰:“公子自京归,因伤大老爷身故,于路受尽奔苦。到家又见老夫人去世,遂闷绝于地,仆等救醒,哀惨太甚。今已四日水浆不进,卧于床上,祇有一口气,亦恐不能久矣。”知府闻言,感其孝心,遂率各官至其榻前相劝。 建章瞑目问仆曰:“谁至此?”仆答曰:“府大老爷与满城官员在此吊礼。”建章闻言,一跃而起。见府尊立于床前,慌忙跪下叩头。知府扶起,慰之曰:“探花宜自惜,无过伤矣。”建章泣曰:“父母年迈,不能定省寒温。父母临丧,不能自守制礼。府尊至而不迎,吊客来而不接。不孝之罪,实迷苍天。”知府劝曰:“父母之丧,谁能免乎?探花不可过伤,切宜自珍。”众官亦相劝。建章祇得点头。 各宫辞出,建章掩面哭送。各官既去,建章又伏于柩上痛哭。亲友苦劝,始略进饮食。于是将择日治丧。 忽又有二少年素服而来,后有随人手捧祭仪。建章在孝帐内觑见二人,乃庭瑞兄弟也,因居丧不便出迎。 庭瑞令摆开祭仪,遂与兰英在灵前礼拜。庭瑞自读祭文曰: 维年月日,张庭瑞暨弟兰谨具牲仪,致祭于方翁老大人之灵前。曰:呜呼,方翁不幸数终。浮生若梦,渺渺一空。人岂不伤,我心实痛。翁如有灵,享我一樽。吊翁盛德,远布福泽。君为嗟惨,民为断肠。吊翁治家,教子有方。名传天下,才胜群英。想翁当年,凡谋有节。哭翁辞世,伏地流血。报国以忠,治民以德。幽为鬼神,正气永赫。呜呼痛哉,伏为尚飨。 读毕乃起,建章叩头谢宾。庭瑞扶起,共入孝帐内。谈及数语,内堂席已安排。遂请庭与兰饮酒,建章相陪,各言别后之情。 酒过数巡,庭瑞起身曰:“弟在九江雇船到此,今船湾在朱子壋内等候。当此顺风,不能久留,就此告辞,数月后进京再来造府。”建章留之不住,祇得送到门首,乃曰:“弟制服在身,不敢远送,望勿见罪。”庭曰:“是何言也,孰不知礼。”言讫,一揖而出。 来到船上即刻开船。顺风而上,往吉安而来。自是建章在家择日治丧,自此谨守制服。 再说何大姑在家。自从打发庭瑞、兰英进京去后,家中虽然富厚,亦觉冷落,乃往妹家居住。妹夫夏松甚是敬礼,其妹终日相与谈笑。妹因无子亦常有懮思,屡劝其夫娶妾,夏松祇不从。大姑亦每用好言劝解。 一日,张家仆来禀大姑曰:“家中报子到了,报姑娘中了会元,大相公中了第三名。”大姑大喜,乃作书令执事之仆打发报子去讫。 过半月,又有仆来云:“家中又有报子到,报大相公中了状元,姑娘中了榜眼。”大姑闻言喜报,乃辞过妹夫,即起身回家。其妹亦同来贺喜,姊妹同驾一车,仆从随后。比及到家,多以金银打发报子去了。 又过一月,忽报状元回府。时大姑正与妹在房中闲坐,闻得此报,即与妹同出中堂。但见满堂旗帜,庭瑞、兰英立于堂上,见了母亲,遂跪拜于地下。大姑扶起,命拜二姑。二姑忙欲答礼,被大姑捉住,受了四拜。庭、兰拜毕,大姑命坐于侧,细问京都之事。 庭瑞乃将福建巡抚上表,父亲含冤之故与母言。大姑闻言,不胜忿恨,曰:“我在梦中十余年矣。近在尔姨娘家回来,始知宏贼那厮,家产尽绝。原来如此,恨未生食其肉矣。今蒙福建巡抚与尔父报仇,此等大德,即当往谢之,且得祭尔父之灵。”庭瑞点头应诺。兰英又曰:“今父亲蒙皇上救敕封为天下都城隍,各省有词诏颁行。”大姑曰:“以尔父之德,为城隍于职无愧。然圣上之恩,难以报效耳。” 庭瑞又将建章得中探花,及其父母双亡,一一说了。大始曰:“彼既无父母,须要他到此招亲。”二姑曰:“此言是也。祇是他现在居丧,且待他满了孝服,作书请他便了。”大姑点头应诺。当下便择祭择祖,房族人等为之竖旗挂匾,忙了半月。 于是,庭瑞遂与兰英同往福建。不一日到了省城,令仆具帖入巡抚衙内。刘忠在内衙见了状元、榜眼名帖,随步出头门迎接。与庭、兰揖让不过,挽手同进暖阁。到了后堂,庭与兰便纳头下拜。正是: 兄妹同谢德,父子共沾恩。 未知刘忠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张博之冤,初无入知,今则天下皆知。既受上帝之敕,又得人王之封。读是编者,何其快于心欤。 兰英招驸马,是一段难文;建章荐兰英,又是一段美意。读者正不知其何以着落,却从卦命之中轻轻按下。 建章归家,两个知已饯行。庭兰归家,三百同年饯行。庭兰何其荣,建章何其惨,然以千万人虚附之知,诚不若一二人中心之知矣。 建章既奔父丧,又见母丧。庭瑞既得身荣,又得父显。本是同心之士,变出两样祸福。 方山本无子,却又有子。今既有子,亦同无子。其夫妻相继而亡,有子不在身前,拾养之劳又安在哉。总之,君子安静以自养,无住而不自得矣。 何大姑冷落,霎时便有几多热闹。何二姑冷落,到底还是一边凄凉。吾既为大姑喜,又为二姑懮。 [book_title]第十二回 祭城隍刘张三结盟 接圣旨兄妹两承恩 话说刘忠迎接庭瑞、兰英至私衙。庭、兰倒身下拜,刘忠忙扶起,逊坐于客位,乃曰:“殿元先生兄弟如此,弟实难解。请问光降敝衙,有何见意?”庭曰:“大人忘却白圭乎?”忠曰:“白圭已解进京都,状元何以知之?”庭、兰皆泣曰:“授大人白圭者,学生之先父也。大人所戮者,先父之雠人也。大人为先父报雠,真乃重生父母也。因在朝立于班中,帝将白圭出示诸臣,是以知先父之冤矣。”言讫,以手拭泪。忠曰:“原来愚所梦者,乃状元父也。虽然受害于宏贼,今贼已被弟所杀,则令先君之恨已泄矣,又何伤哉。且令先君又受皇上敕封为天下都城隍,今圣像现在此间,弟明日与状元同往致祭如何?”庭瑞曰:“感大人巍巍之德,已无可报效。若再劳大人,先君亦恐不安矣。”忠曰:“城隍乃我境内之主,礼所当祭也,倘状元不弃,愿结兄弟。”庭与兰曰:“若大人见爱,得常侍左右,故所愿也。”刘忠大喜。三人遂于衙内,嘱告天地,愿结为生死之交。忠年二十居长,庭年十六次之,兰英居三。 于是,设酒欢饮,至晚方撤席。兰醉先寝,刘忠邀庭瑞至书房闲散。庭乃暗将兰英男装之故,对刘忠说知。忠曰:“原来妹妹如此奇绝,真可敬也。既已名扬天下,宜早隐身退避。若再如此,恐主上察知,反为不美。”庭曰:“兄言是也。但此事尊嫂处亦不可言,惟弟与兄知之耳。”二人谈至半夜方寝。 明日清晨,忠出令箭一枝,今合属文武至城隍庙祭祀。先使人牵牛羊马匹,至庙前俟候。忠却与庭瑞、兰英三人乘轿望城隍庙来。 彼及到时,合属官员俱在庙前俟候。忠即命宰杀牛羊马匹,献于殿上。然后奏乐,忠与庭瑞、兰英致祭于殿上。庭瑞俯伏告曰:“儿等无知,以至爹爹含冤负屈。幸爹爹自显威灵,得蒙忠兄报雠。今忠兄不弃,愿与儿等结为兄弟,儿不胜感德,伏望爹爹冥鉴此心。” 祭毕,各官惧挨次行礼。既毕,忠谓各官曰:“列公暂且回衙,午刻概请到院上饮酒。”众皆应诺而退。 忠等三人回衙,即使人设席于花厅。至午刻,各文武俱到院上。忠使人请入花厅,文东武西依次坐定。忠、庭、兰三人陪坐于未位。未及举杯,先令花亭中焚异美之香,作和平之乐。百鸟皆来,翩翩花下,众欢然而饮。 酒行数巡,忠起身于各官之前敬酒。众皆失色,似有不安之状。忠曰:“今日之酒,为我结义而设,乃义酒也。无论名爵,以长者为尊,诸公各宜欢然一醉。”众官不得已,乃饮其所敬。少时,庭瑞、兰英各起敬酒。 直饮至日落西山,各官俱已沉醉。礼节暂乱,忘其等俾。庭消饮酒乐甚,舞掌而歌曰: 微躯五尺兮,何所不容。潜心圣学兮,渊源无穷。夕寒窗兮,谁为知己。喜今畅饮兮,满坐豪雄。 歌罢,众皆大笑。于是,众文官诗兴浡然,各咏新诗。西边武官冷落无趣,周总兵奋然起曰:“状元以文为乐,我亦当以武为扬。”言讫,拔从人佩剑,戏舞于亭前,各武官皆拔剑相助。霎时,花园中但见剑光万道,众人齐声称善。舞罢,复就席畅饮,至更尽方散。 是晚,刘忠与庭瑞共榻。庭将解衣就寝,忠问曰:“贤弟娶否?”庭不答,浑然泪下。忠不解,忙问曰:“是何意也?”庭拭泪曰:“弟去岁自庐山归,在吴江遇一女子,名曰菊英。其女年貌与弟相当,其才则胜弟十倍矣,乃湖南巡抚之女也。曾与弟联诗订约,至今不闻消息,是以伤心耳。”忠曰:“贤弟若以此女为心,恐终有负贤弟矣。”庭曰:“兄何以见之?”忠曰:“愚在京时,闻杨巡抚为人刚极而后柔。若知此事,必不相容。此女若守贤弟之约,有死而已,复何望焉。愚有一妹与贤弟同年,名曰秀英,亦颇有才名,胸中学问不在愚兄之下。虽贤弟意中美人,亦未必遇此。愚作书回家,为贤弟说合,货弟以为如何?”庭泣曰:“弟与兄今日之盟也,与菊英昔日之盟也,弃旧迎新,弟所不为矣。若天缘有分,自然可以成配。倘彼父不容,此女料不负我。或为父所逼,必就死地,如其死。我当守之以义,决不复娶也。”忠曰:“愚闻仁义虽重,忠孝为先。贤弟既读书,岂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乎。贤弟欲守义,愚亦不夺贸弟之义。若此女得为贤弟配,愿使舍妹居侧室。”庭曰:“今妹何可为人妾?”忠曰:“决无不可。”庭乃允从。是晚二人共寝。 明日早起,忠入内,将此事告其妻李氏。李氏起对曰:“姑娘终身大事,上有公婆,岂容丈夫主持。况为人之妾耶?”忠曰:“非尔所知,吾料杨巡抚不能容女,女必自死矣。”李氏曰:“恐不应君料奈何?不如称早悔言为妙。”忠不听,乃作书令人送回家中。书中之意,言与状元结盟,及将妹子许配状元之故。 却说庭瑞与兰英歇住数日,遂欲起身。忠留之曰:“贤弟既与愚结盟,便是一家。相聚未几,便匆匆欲去,何也?”庭曰:“弟出京时,主上面渝,祭祖之后即要进京。今弟在家已久,不敢再留,就此告辞。少不得即要进京,弟与兄后聚有期矣。”忠曰:“贤弟欲去,愚亦不强留。”乃附耳曰:“妹妹切宜禁之,不可再由他进京。”庭点首,遂与兰英起身。刘忠送出郭而别。 庭、兰在路不尚半月,已到家中。即将祭父、结义及刘忠以妹许配之事,一概禀告母亲。大姑大喜。时二姑亦已回家去了。庭瑞因思菊英甚切,与母言曰:“儿在吴江订约之女,至今全无动静。儿思往湖南探之,姻缘有成,儿愿足矣。倘或不然,儿亦当自尽其情。”大姑曰:“尔欲往湖南,惟称早回家,必以功名为念,宜自儆悟。”庭点头应诺。正欲收拾往湖南,忽报圣旨到来。祇得与兰英整衣冠,焚香接旨。 却说那传旨之官来到门首。但见庭瑞兄弟手执朝简,拱立门外。及到堂上,香案早己安排,即行开读圣旨。庭瑞、兰英俯伏阶前,听其略曰: 国运隆昌,所赖贤才。贤才得志,实由科甲。兹尔兄弟年少学博,才夺双魁。当为国家兴仁义于天下,举贤才于山林。兹授状元为湖南学政,榜眼为江南学政,旨谕到日,即行赴任。务宜加意取士,或得贤才,即当荐入京都,以应国用,毋负联心。钦此谢恩。 读毕,庭与兰叩头谢恩,即设酒与钦差接风。饮毕,送入公馆歇下。 庭瑞闻圣旨命他为湖南学政,正合探访菊英消息,心中甚喜。又私谓兰英曰:“贤妹才名扬于甲第,志已成矣。何不托养亲为名,退守深闺,以尽女道乎?若再执迷不悟,恐欺君之罪难逃,悔无及矣。”兰英对曰:“兄往湖南仕途保重,妹之事将斟酌而行,毋劳远虑矣。” 庭瑞终不放心,乃将此意告母。大姑曰:“正虑此耳。”遂召兰英问曰:“圣上命尔为学政,尔意若何?”兰曰:“儿方踌躇,尚未有定。思欲不仕,恐负皇上爱我之意。”大姑曰:“尔本闺阁绣女,今声名列于榜上,犹不知足,将欲自杀其躯耶?”兰英闻母言,乃决意不出。遂作表请辞,托托差覆旨。表略曰: 臣本庸才,蒙选拔以学臣之任,虽竭尽忠诫,难报国恩之万一。伏思皇上以孝治天下,窃念臣母孀居,苦志多年,发斑齿落膝,下乏人。且臣幼弱无知,不称学臣之选。衷恳圣泽舍臣里居,略尽子职。天恩高厚,俟容报之异日。临表兢兢,伏于圣听。 明日,遂将此表转托钦差代为申奏。钦差回京,即将表文奏帝。帝允奏,乃另选翰林往江南赴任。 自是兰英在家除却男装,现出女子面目,谨守深闺,终朝以琴书为乐,吟咏为欢,绝不题起仕宦之荣。当日庭瑞收拾行装,别了母亲、妹子,遂往湖南而去。 却说秀英与菊英自从结为姐妹之后,终日以读书为事。一日,秀英独坐书房。祇见菊英欢然而来,曰:“奇事!奇事!姐姐说庭瑞死了,他如今却中了状元。”秀曰:“何以知之?”菊曰:“现有状元报在此。”便自袖中取出报来。秀英接过一看,乃曰:“原来我花园张生不是庭瑞,我本不知。但闻危德兄弟之说,因其年貌相仿,故疑之耳。”菊曰:“为今之计,将如之何?”秀曰:“庭瑞与贤妹订约之后,贤妹费尽多少心机,受尽多少苦楚。他到安然,祇图功名,全无一毫念及贤妹。细想此人,真负心人也,不如早绝此念,别图他计为善。且尔我有此才学,怕无才子相配耶。若得其人,吾姐妹共事之可也!何必切切如此。” 菊英闻言,沉吟半晌,曰:“妹思此人亦甚无情,但义不容弃。倘天缘有分,妹愿与姐姐同事之耳。”秀曰:“我姐妹虽属女子,若胸中所学,亦不亚于男儿。何可公然守此深闺,作一女子之状乎?”菊曰:“姐姐有何见意,妹愿相随。”秀曰:“为今之计,当瞒过爹娘,假扮书生。出游于名山胜境,访察贤士。倘遇知音,则许之。若坐守深闺,徒然无益。纵使父为择配,决非我姐妹如愿者。贤妹以为如何?”正是: 深闺闷坐无知己,胜境邀游有美才。 未知后事如何,且厅下回分解。 或曰:建章与庭瑞交厚,兰英之事总不直言。今与刘忠初交,便说出兰英根由。然则,刘忠何厚?建章何薄?予曰:非也。建与兰既结婚媾,便有嫌疑之别。且又同场共寓,故不宜轻言。庭与忠既结盟好,便是心腹之交。且又同德相应,故不敢不言。 庭瑞、刘忠皆贤达士也,均以兰英之事为不可。兰英却偏能纵横翰墨,科甲联登。真乃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也。 未结盟之先,杀人配鸡鱼以祭。既结盟之后,宰牛及马羊以祭。两番祭奠,可谓大快人心。读者至此,当思张博之为人。 花厅之饮,文武并醉。一则击掌而歌,一则拔剑而舞。虽周郎之群英会,未必更盛于此。 刘忠料杨巡抚之气象,俨然如见其人。如此料事,可谓尽善矣。料菊英必死,却又不死,非刘忠之不明,实菊英之得救。凡事如是,虽善料事者,亦未可以逆料。 菊英闻庭瑞死,欲守之以节。庭瑞疑菊英死,欲守之以义。天生一对奇缘,可称双绝。 湖南至江西,路不过千里。月下至今朝,时未及周年。遂生出无数事端,元数枝叶。语云:耳闻是假,眼见是实。诫哉是言也。 庭瑞、菊英天各一方,均有情相照。菊得状元报,如获至珍。却被秀英轻轻数语,说得绝无情思。 [book_title]第十三回 考江宁王彦奇双士 拜张村庭瑞荐两贤 话说秀英与菊英商议,欲扮男装出外访察知音。菊英曰:“访月下张郎,妹固愿往。访他人,誓不辱矣。”秀英曰:“贤妹真义人也。他如今中了状元,仕途不定。既欲访之,必须打听消息。”二女商议既定,遂扮了男装,暗藏珠宝于身,私自由花园后门而出。不题。 却说杨巡抚,一日在衙内闲坐。忽有家人呈上京报,杨巡抚观看,乃会试题名录。看见庭瑞中在二名,暗想:“原来庭瑞未死。”过了半月,又有报到,见庭瑞已中状元,大喜。思欲使人往吉安与庭瑞议婚,乃入告夫人。 时梅香在夫人侧,闻得此事,遂到书房来报小姐。及至书房,四顾不见一人。复往小姐房中,亦无人。正疑惑间,忽见夫人欢然而来,问曰:“小姐何在?”梅香答曰:“不知所往。”夫人曰:“想必在书房中。”梅香曰:“适从书房来,连刘小姐都不见了。”夫人心中着急。 初时尚且隐瞒,及候了一日,不见转来,祇得对巡抚说知。巡抚怒曰:“此等女儿,要他何用,听他去罢。”亦不寻问。夫人暗使人寻查,总祇不见,十分懮闷。 却说秀英、菊英扮了男装,来到城外,看见卖状元报的,在饭店中闻那店主人说:“今科状元、榜眼、探花都是青年奇才,且又美貌。如今万岁爷招了状元为驸马,榜跟为郡马,今科盛典比向年大不相同。”菊英闻得此话,大惊。谓秀英曰:“张郎真负心也。为今之计,将如之何?”秀英曰:“贤妹请放心,以天下之大,怕没我姐妹之良配乎。”菊英曰:“欲得良配,必须远出他方。若湖广乃爹爹境内之地,恐泄漏机关,不宜久留于此矣。”秀英曰:“何必定论,随机而往可也。” 行至河边,恰遇一船往下水的,二女搭了此船,顺水而下。时正当暑,至芦溪方置行装。菊英曰:“三江素称盛地,金陵尤为佳境。妹幼居其地,尝闻其美矣,与姐姐同往一游如何?”秀英曰:“可矣,但是姐妹必须更换一名,以兄弟称呼。” 于是,秀英改名秉干,菊英改名秉刚。二女便望金陵而来。凡是名山巨川,庵观书斋,莫不游玩。所到之处,尽皆留题。在路数月,方到金陵。 金陵乃菊英幼居之地。因扮了男装,每过自己门首,及见了自家叔伯,祇做不知。租了公馆歇下。 一日出游,见满城士子纷纷。一茶肆中十分热闹,秀与菊亦入此中吃茶。但见一席人都是青年秀士,内中一人言曰:“新报学院就是今科榜眼,年祇十五岁。人皆称他为神童,已将到任。”又一人言曰:“这新学台的哥子,就是今科状元,亦祇十六岁。闻得选了湖南学院,这样人家真是难得。” 菊英听了这个消息,遂谓秀英曰:“卖报人之言谬矣,既招驸马,安得出仕湖南。早知这个消息,不至有此行矣。如今张郎到了湖南,必来拜我爹爹。姐妹们又私出在外,到使我爹爹又加一恼。”秀英曰:“既己到此,悔之何及。若张郎有缘,自有一定。今榜眼既任这里,等他到来,何不也去进场耍耍。且榜眼又是张郎兄弟,其才必然相仿。我姐妹用心作文,彼必惊奇。那时正好乘云上天,若婚姻之事,付之天命可也。”菊曰:“姐言虽善,然府县未曾过考,如何进场?”秀英笑曰:“妹妹何愚于一时也,今爹爹在湖南,乃边疆大臣。祇须用一名帖往府县一拜,自然可以进场,何虑之有。”菊曰:“姐言甚善,就此行矣。” 当下算还了茶钱。出店来,即写了秉干、秉刚名帖,雇了跟班,遂往府县去拜。那府县见了名帖,知是杨大人的公子,无不加意应承。 未几日,学宪到来,却是姓王名彦。皆因张兰不出,然后拣发此人,补授此职。一到任,先考江宁。秀、德二人亦无禀保,知府亲身护送入场。考罢回来,甚觉得意。 却说王彦考了江宁,晚间将文字批阅。一连看了数百卷子,祇是摇头。勉强取了几卷,甚不如意。及看到秉刚文字,乃拍案曰:“怪哉!怪哉!此间亦有如此之士耶。吾平日,自持所学以为绝妙,今日始知自负矣。”又看到秉干文字,愈加惊奇,乃曰:“此等奇才,不当列于凡士之内。吾当荐入京师,以显国家文明之治。” 次日,江宁府来。王彦曰:“昨考贵府得文字两卷,觉得与诸生不同,贵府试观之。”乃于案上取二卷,交与江宁府。接过一看,祇见满篇圈点,又见是秉干、秉刚名字,大喜曰:“此乃湖南巡抚杨公之子也。”王彦曰:“何奇才多出于此老。”遂使江宁府着人请二子进内衙。 王彦优礼相待。礼毕,分宾主坐。王彦曰:“适见公子妙文,诚不加点。本院奉命访察贤士,如遇奇才,当荐入京都。今公子兄弟,虽相如、子建不及也。今荐公子于天子之前,以光盛国。”秀英谢曰:“学生一介庸儒,素无知识。今蒙大人谬举,诚恐有负所荐矣。”王彦曰:“公子毋自谦,本院岂不知人。”菊英曰:“既蒙垂爱,敢不应命。”王彦大喜,留二子馆于后衙内。 菊英私谓秀英曰:“我等皆是女流,今荐入京师,恐终久不雅。”秀英曰:“得此机会,正好展胸中之学,以登青云之上,何多虑也。” 次日,学台修了表章,仰着江宁府学,送二子进京。不题。 却说杨巡抚在衙内闷坐。忽有京报至,报说新状元张庭瑞点了湖南学院,不日将到任。巡抚闻知,转加烦恼。 不数日,庭瑞果然到任。巡抚乃率满城官员,至河下迎接学院。祇见庭瑞舡上出来,青年俊秀,貌过子都,飘然有喜色。见了巡抚,便深深一揖。巡抚回礼,庭瑞将欲跪下,巡抚慌忙扯住,曰:“先生远来,乃天子命臣,毋自卑也。”庭瑞曰:“晚生一介书生,久慕老大人盛德。今得拜台下,实三生有幸。”二人谦逊之至。当日吉辰,上了任。 次日,即往各衙门拜客。及至巡抚衙内,巡抚设酒相待。第三日,使人到巡抚衙内求婚。巡抚乃将女儿自吴江以来之事,细告使者。使者乃将此言回复庭瑞,庭瑞伤感不已。 明日往拜叔父昆山。遂小衣小帽,带一仆相随,望张村而来。于路自思:“小姐从前既避难于张村。今之踪迹,叔父必知,到彼自有消息。”正想间,已到张村,令仆送上名帖。昆山看了,知是侄儿到来,遂命请进。 庭瑞入内,请出婶娘,一同问慰毕。一堂欢坐,细论两家之事。说到菊英身上,竟全然不知去向,叔婶十分叹息。须臾,请入后堂饮酒。饮毕,天已将暮。庭瑞欲起身,昆山止之曰:“天色已晚,在此歇息。”庭瑞步已倦,遂从之。昆山乃命人送入书房安寝。 是夜,庭瑞卧于床上,左思右想。不得菊英消息,十分凄惨,乃起挑灯独坐。因见案上有书数卷,开而读之,亦不耐烦。忽翻出箧中新诗数本,俱是抄写的,乃页开观看。纔读一首,见其文辞清新,所作不凡,自觉精神畅快。连看几首,愈见敏捷,乃叹曰:“此诗真天才也。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忠信其在此乎。”又看了数首,曰:“此人之才,胜我十倍矣。”遂将此诗赆看,不觉天明。 忽昆山进来,见庭瑞在灯下看书,乃问曰:“贤侄因甚这早?”庭瑞对曰:“适间纔起。”乃废诗与昆山坐谈。 须臾,仆献茶来。茶罢,忽二少年入拜于昆山之前。昆山谓少年曰:“客乃尔伯兄也。”二少年闻言,忙下拜。庭瑞慌忙回礼,遂转入房中去了。庭问昆曰:“二弟何来?”昆山曰:“近因先生丧,适从吊礼回。”庭又问曰:“多少年纪?”昆曰:“十五岁了,尔婶娘双生子也。一名登,字敬威;一名华,字显威。”庭瑞曰:“侄所观之诗,莫非二弟所作乎?”昆曰:“然。但俗鄙之句,尔暇间可为改正。”庭瑞曰:“叔父有此麟儿,真可羡也。侄观此诗,作用奇绝,乃当世之英才。侄奉天子命,遇贤才当荐入朝庭。今二弟年少学博,岂可怀其宝而迷其邦。侄当力荐于天子之前,以为国宝。”昆曰:“贤侄为提举,但恐辱子才不称荐耳。”庭曰:“叔父不必过虑,侄来日当命府学送二弟进京。可先使二弟即收拾行装。”昆山应诺。于是同入客堂。 早膳毕,庭乃辞过叔婶,起身回衙。昆山已令人整备车驾俟候。庭瑞登车而返,其仆乘马相随。行至前阳山,祇见旗伞轿马伏于道傍,齐声曰:“书办等在此迎接大人。”庭瑞见了自己衙役,遂令张村车马回家,乃乘轿进城。 回到衙中,修了荐贤表章。即传长沙府学至,吩咐曰:“今张村有二才子,命尔送入京师。有表文一纸,到京时可向礼部投下。”府学领命。至次日携了表文,遂往张村,约会登、华兄弟进京。正是: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未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秀英到湖南,是出乎意外。今到江宁,又是出乎意外。及其考试,亦皆出乎意外。秀英之事,不徒他人难料,即自己乔无定准。若菊英之志,惟存一庭瑞耳。 庭瑞联捷,巡抚喜、夫人喜。眼见庭、菊婚姻即成,忽又不见女儿,此际不徒巡抚恼怒,即读者亦将叹气。 王彦奇二才,庭瑞亦奇二才。王彦荐两贤,庭瑞亦荐两贤,二处遥适相对,照应成趣。庭瑞所荐是真才子,王彦所荐是假书生。非为菊英,则张村二子无以荐。非因秀英,则江宁二子无所出。此一部书,全赖秀、菊成章。 刘元辉不见女儿,杨巡抚又不见女儿。其实皆秀英一人,做出几多事故,令作者重费几多工夫。 仲弓问政,孔子曰:“舍小过,举贤才。”三代以来,莫不藉此而为政矣。今庭、彦能遵此法,不愧圣门之儒耳。 [book_title]第十四回 文华殿六才并试 丝纶阁四女均潜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