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白话西厢记
[book_author]吴趼人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7839
[book_dec]《白话西厢记》,凡十二回。是吴趼人将王实甫的《西厢记》传奇改写成白话小说,本书是吴趼人逝世后十二年(1921年10月)才由上海国家图书馆出版单行本。前有陈幹青题识,陈仲子和戚饭牛的序言,并附有袁枚、俞樾两人的《西厢记》评语,金圣叹、杨鹤汀等人的考证文章,合为一册。本次整理,以上海国家图书馆本为底本,只保留了吴趼人的原作,删去了其他附录性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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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王实甫角艺妒红楼 趼人氏挥毫成白话
雨泣风歌笔一支,蟠天际地袅情丝;世间多少痴儿女,不管沧桑只管痴。
歌声一缕飞下九霄,歌这诗的,你道是谁?原来却是二百余年以前,订定《红楼梦》的言情圣手曹雪芹先生。他自离了这个五浊世界以后,便乘风御气,直上六欲天宫,证了情天胜果。这天,因为三十三天上的玉皇大帝在忉利天宫开了一个文艺大赛会,遍召上下五千年的文人墨客,把他生前所撰述的成绩一一呈出,并自己说明它的价值、地位和他著作的影响。命文曲星君做了临时总裁,评判高下,分别给奖,以示鼓励。那曹雪芹先生那日得了征召的旨意,就此驾鹤腾云,直向忉利天宫而来,在碧霄云路中偶然感触,就信口吟了这四句。
正在悠然自得之际,忽听耳畔有人唤道:“曹兄好得意呀!”雪芹回头看时,原来却是著作《西厢》传奇的老前辈王实甫先生,也是到忉利天宫赴会去的。当下两人在鹤背上拱一拱手,寒暄几句,便一前一后,直向忉利天宫飞去。
不一会,到了宫门,跨下鹤背,一同进宫。四下一瞧,只见历代文人都已齐集。玉皇大帝与文曲星君坐在中间。文曲星君手下的朱衣神,站在星君旁边,正在宣布开会宗旨。宣布已毕,许多文学家便按着次序,一个个把自己著作呈到案上,并自己说明著作的价值,滔滔汩汩,无非自己夸张自己的好处。朱衣神在旁边一一记了。不一会轮到雪芹,雪芹便抢步上前,把全部《红楼梦》呈上。接着说道:“臣这说部要算千古言情的绝作,不但敢说空前,而且敢言绝后。这是人人公认,不必多说的了。可笑那些词曲家,学了几句雕红刻翠的陈腐套话,你也做部传奇,我也诌种院本。据臣看来,那些词曲家的传奇、院本,凭你做得怎样香艳,总不及我这部完全白话体的《红楼梦》来得真挚。所以,我这部书实在算得言情界的第一绝作,再没第二部书可以比得。至于目今下界那新小说家东涂西抹、千人一面的烂文字,那更不必提了!”说到这里,自觉洋洋得意,不觉露出一种旁若无人的态度。
那知旁边却恼了一位前辈先生。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做《西厢》的王实甫。实甫适才因时代在前,早已把《西厢》呈上,并说:“这部《西厢》要算言情小说之祖,以后各种传奇,没有一种比得上它。”如今听了雪芹的话,不但自己夸张说是空前绝后、千古独绝,而且竟把历代词曲家的传奇、院本一概抹杀,言语之间明明讥刺着我王实甫,说我做的《西厢》传奇远不及他那种白话说部的好。这种议论真是欺人太甚!但是当着玉帝面前,原是各说各的,不好和他翻脸争论,只好憋着一肚子气,愤愤地走出宫门。四下一望,忽然心生一计,想道:“老曹如此猖狂,无非夸张他是白话能手。难道我这支笔能做词曲,就不能做白话么?但是,我既升天,不能为着这点小事,自己降到红尘中去。若在天上做了,又不能传播人间,和他的《红楼》争胜。不如把我这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生花彩笔,赐给下界的一个文人,叫他用这支笔,把全部《西厢》照着原意翻做一部白话小说。将来风行社会,也叫老曹知道我这《西厢》传奇,如今变做完全白话,内中言情的妙处,却也不让《红楼》,才好出我今日这口恶气。”主意已定,心想中华境内,只有江南是个人文荟萃之区,一定有人能胜此任。便在身旁取出那支当日做《西厢》的笔来,望着东南方面用力一掷。咦!
看他天外飞来笔,开出人间未有花。
那支彩笔一落千丈,直坠至地,恰好坠在一个小园里头一间书舍的窗外。那窗内的人正在那里篝灯夜读,忽然听得书窗外面“啪”的一声,好像空中落下甚么东西,连忙开门出来一看,原来窗前地下,却是不知那里落下来的一支大笔,就去拾了起来,月光之下,只见那笔尖上好像闪闪烁烁,有一道道的五色祥光,搅得人眼花缭乱。心中惊异,拿了这笔,走进书房,踅到书案跟前,正要细看笔杆上面可有甚么文字。不料那笔自己会动,竟在案上放着的一纸花笺上面,写了洋洋洒洒的一大篇。那人诧异万分,睁着两眼随着笔头看它写去,一直看到写完,这才明白这支笔的来历和那笔主人的用意。那笔写完,便倏地飞到那人手里。那人本来是个小说家,即时举起那笔,蘸饱了墨,按着《西厢》原意,“嗖嗖嗖”地一直写去。不到天明,便把一部白话体的《西厢》做好。从此后,正所谓:
天外书传天外事,梦中语赠梦中人。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在下吴趼人了。楔子说明,往后便要言归正传哩。
[book_title]第二回 游兰若乍睹隔墙花 僦梵宇先施斗笋策
芳草连天,落花满地,垂杨缕缕,摇曳风前,掩映着红墙一角,露出一个极大的门楼,上面一块横额写着“敕建普救寺”五个大字。门前一个丰姿秀挺、器宇清华的少年,正在那里下马。旁边一个僮儿接过马匹,系在绿杨树上。替那少年拂过了衣上的尘土,就向前叫门。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他姓张,名珙,表字君瑞,本贯西洛人氏。先人曾拜礼部尚书,今已去世多年。张生天资聪慧,读书过目成诵。未到弱冠之年,早已秋风得意,中了一个头名解元。只因择配甚严,故此求凰未赋。今年二十三岁,正值唐朝贞元七年二月上旬,张生因为上京取应,路过河中府。有一故人姓杜名确,字君实,和张生同郡同学,非常投契,曾订八拜之交。后来他弃文就武,竟中武举状元,官拜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大军,现镇守蒲关。张生多年未晤,时常挂念。今趁上京之便,就定了主意,先到蒲关探望一遭,然后上京应举。
这天到了蒲东,进了城关,找得状元坊的一个旅店住下。张生命随身服侍的僮儿琴童,将行李安顿好了。用了些点心,觉得心中沉闷,就唤店小二来问道:“这里可有甚么游玩的地方?”小二道:“我们这里有座普救寺,乃是天册金轮武则天娘娘敕建的功德院,盖造得非常气概。南来北往的人,没有不去瞻仰游览。官人可要去到那里随喜一遭?”张生听说是个寺院,谅必是个清雅地方,就问明路径,叫琴童牵到马匹,跨上马背,丝鞭一拂,径向普救寺而来。不一会到了寺前,抬头一看,果然金碧辉煌,十分的庄严宏丽。
张生下了马,授与琴童,拴在树上,就命琴童上前叫门。那日,寺中住持法本长老赴斋去了,只留徒弟法聪在寺,照料一切。临行,命他如有探望的便记着,等我回来报知。当下法聪听得外边有人叫门,连忙开门一看,见是一个贵公子的模样,即忙恭恭敬敬的迎了进去,让坐奉茶,问了姓氏乡贯。张生一一回答,知道住持不在,便请法聪引道瞻仰。法聪欣然引领,随处游览。
张生一处处的徘徊眺赏,赞不绝口。行到西首回廊尽处,只见两扇角门开着,那边却又另有一座极大的院子。张生正要过去,法聪连忙拖住道:“那里去不得。”张生道:“却是为何?”法聪道:“里面是崔相国家眷的寓宅。本来这角门是关断的,今天偶然有事开放,一会儿就要关的。先生,我们还是到别处去罢。”张生听说,正要回身,忽然鼻边一阵香风直扑过来,非兰非麝,荡人魂魄,不觉抬眼向那边一望。那知不望尤可,这一望啊!五百年的风流冤孽就此会面。原来那边有个绝色美人,带着一个妙龄丫鬟,姗姗的立在碧桃花下。只这一瞥之间,觉得那美人的脸上身上,似乎有万道神光直罩过来,把张生的灵魂和身体紧紧的笼罩住了,连脚步也不能动弹,只是痴痴的立着。连法聪拖他,也不觉得。正在那里出神,只听得耳边一声娇唤,好似花外莺簧,呖呖可听。原来那美人已见角门外面有人窥探,急忙唤那丫鬟道:“红娘,我们回去罢。”说着,便带着丫鬟进内去了。
张生一缕痴魂,被他一声唤醒,这才回想那美人的颜色丰韵,真是难描难画,凭你子建高才、文通彩笔,把字典上的香艳字面一齐聚拢来去赞他,总也说不到他真正的妙处。总而言之,世界上面无论甚么可爱的东西一一数到,总是赶不上他就是了。张生心想:“我是素来不轻易动心的。见过的女人也不少,总不在我心上,怎么今天见了这个美人,就这样的神魂颠倒起来?”一面想,一面便随着法聪信步走去。口中却留心问那法聪说:“那边的崔相国家为甚么住在这里呢?”法聪道:“这里的长老本是崔相国剃度的和尚,不幸相国病故,他的夫人郑氏带着一个小姐名唤莺莺,小字双文;还有一个螟蛉的少爷,名叫欢郎,一同扶柩往博陵安葬。因为近日有个丁文雅的部将孙飞虎造反,路途阻碍,不能前进。来到河中府,将灵柩寄在本寺西边的一所别院里头。他们一家暂且住下,等到路上太平,就要回去的。”张生听了,记在肚里,无心再去游玩,就别了法聪,带了琴童,乘马回寓。
到了寓中,茶饭无心,倒头便睡,心中辘辘的只想那个美人。心想,这种美人真是难逢难遇的至宝,今日见面也是难逢难遇的机缘。功名富贵是甚么大事?上京应举的事权且放在脑后。如今总得想个法子和那美人再见一面,再想接近他的方法,才不辜负那日的机缘。眼睁睁的想了大半夜,居然想着了一个法子。巴不得到了天明,便去再到那个普救寺里,见了法本长老,行那第一步的手续。偏是那天越等越不亮,好不容易荒鸡三唱,晨钟一杵,窗纸白了。
张生慌忙起来,唤醒琴童,忙忙的梳洗已毕,便命琴童只在寓中看守行李,独自一人向普救寺来。却好法本长老已经回寺,见了张生,知是昨日来过的张解元,殷勤接待,迎入方丈坐定。说道:“昨日老僧不在,有失迎迓,望先生恕罪。”张生道:“小生久闻清誉,欲来座下听讲,不期昨日相左,今得一见,三生有幸了!”说着,袖中取出白金一两,双手奉与长老道:“小生途中无可申意,聊具白金一两,与常住公用,伏望笑留。”长老道:“先生客中,何故这般客气?不知有甚见教么?”张生道:“小生不揣,有一件事拜恳长老。小生只因旅舍繁冗,难以温习经史,意欲暂借一室,晨昏听讲。房金按月,任凭多少。不知可允准么?”长老道:“这有何难!敝寺颇有空房,任凭先生拣择就是了。”张生道:“小生昨日随喜,见那西偏厢房,靠着那边别院的那三间精舍,非常清雅。就是那里下榻,房金听凭吩咐就是了。”长老道:“很好,很好!停会就请先生把行李搬来便了。”两人正说之间,忽然窗外有个女子在那里一闪。张生急忙看时,只听长老唤道:“外边可是红娘姐?这里没有外人,请进来罢。”外边那个女子听说,便走了进来,见了长老,道个万福,低头站着说:“夫人命婢子来问长老,几时可与老相公做好事了?”长老道:“那斋供道场都完备了,十五日是佛受供日,请夫人、小姐拈香。”
这个当儿,长老只管应酬那红娘,张生在旁偷觑,只见那红娘长得十分娇媚,却又举止端详,没有半点轻狂态度。穿一套缟素衣裳,越显得如出水芙蓉,极清中透出极艳。心想:其婢如此,其主可知。斗然心生一计道:我何不如此如此,先把小姐饱看一回,也是好的。主意想好,便问长老道:“请问长老,是甚么好事?”长老道:“这是崔相国小姐孝心,给他亡过老相国追荐做好事。一点至诚,不遣别人,特遣自己贴身的侍妾红娘来问日期。”张生忽然把手巾擦着眼睛,两眶红红的,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含悲咽泪的问长老,说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小姐是一女子,尚思报本,望和尚慈悲,小生亦备钱五千,怎生带得儿一分斋,追荐我的父母,以尽人子之心。便夫人知道,料也不妨事的。”长老道:“不妨,不妨!我替先生带一分斋就是了。”张生道:“小生有事,走走就来。”说着,走出方丈,立在廊檐下等着。
不多一会,只见红娘从方丈出来。张生连忙迎上前去,深深一揖道:“小娘子拜揖!”红娘斗吃一惊,红着脸儿回了一个万福。张生道:“小娘子可是莺莺小姐的侍妾红娘姐么?”红娘道:“我便是。先生何故动问?”张生道:“小生有句话,敢说么?”红娘道:“言出如箭,不可乱发。先生有话,请讲便了。”张生道:“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红娘变色道:“啐!谁问你来?我又不是算命先生,要你那生年月日何用?”张生又道:“再问红娘姐,小姐常出来么?”红娘大怒道:“出来便怎么?先生是个读书君子,道不得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我家老夫人治家严肃,凛若冰霜。就是三尺童子,不奉呼唤,不敢便入中堂。先生绝无瓜葛,何得如此?早是在我面前,可以容恕;若还夫人知道,岂便干休!今后当说的便说,不该说的,休得胡说!”说着,头也不回,一径去了。张生听了这一番言语,不觉呆了,怔怔的站在廊下。良久,良久,方才叹一口气,自回方丈,别了长老,讪讪的回到寓中。算清店钱,就和琴童收拾行李,一径搬到普救寺中西厢居住。正是:
且向得怜堂畔住,情魔一点几时降?
[book_title]第三回 月下焚香再餐秀色 墙隅和韵初逗灵犀
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深闺寂寂,小院暗暗。正是黄昏时候,莺莺小姐倦绣停针,倚栏闲坐,红娘站在旁边寻些闲话说着,替小姐解闷。偶然想起日间遇见张生的事,便笑着说道:“小姐,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事。咱前日庭院前瞥见的秀才,今天也在方丈里坐地。他先出门外等着红娘,深深唱喏道:‘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红娘么?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西洛人氏,年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没娶妻。’”莺莺道:“谁着你去问他?”红娘道:“却是谁问他来?他还呼着小姐名字,说:‘常出来么?’被我一顿抢白,回来了。”莺莺听了,停了片刻,慢慢说道:“你便不抢白他也罢。”红娘道:“小姐,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间有这等傻角,我不抢白他!”莺莺道:“你曾告诉夫人知道么?”红娘道:“没有告诉。”莺莺道:“你以后不要告诉夫人知道罢。天色晚了,安排香案,咱花园里烧香去来。”
原来莺莺小姐每天晚上要到花园里烧香一次。张生搬到寺中,私问法聪,知道小姐每夜要到花园里烧香。恰好花园便是西厢的隔墙,心中欢喜,打定主意等他出来的时候,先在墙角太湖石畔躲着把他饱看一回。
那日日还未没,就在太湖石畔等着,眼睁睁地只等小姐出来。可是时候还早,小姐那里便来!左等右等,等了个不耐烦。直等到一更敲过,那时月色横空,花阴满径。只听得那边的角门儿“呀”的一声,微风过处,就有一股醉心荡魄的幽香,细细的沁人心脑。不觉凝眸一望,只见小姐带着红娘刚从角门走出,轻移莲步,真不数那湘凌妃子、洛水神人,端的是百媚千娇,难描难绘。张生提起全副精神,注目凝睇,只见红娘把手中托的香烛等物放在石凳上面,点好蜡烛,取了三炷香递在小姐手里,请小姐拈香。小姐湘裙不动,环珮无声的轻轻跪下。张生侧耳凝神,听他祝告。只见他微启樱唇,低低祝告道:“这一炷香,愿亡过父亲早生天界;这一炷香,愿中堂老母百年长寿;这一炷香……”说到这里,便停住不说下去。顿了一回,红娘在旁边站着见莺莺只是不语,便笑笑说道:“小姐为何这一炷香每夜不语?待红娘来替小姐祷告:这一炷香,咱愿配得姐夫,冠世才学,状元及第,风流人物,温柔性格,与小姐百年成对。”小姐听了,红着脸儿轻轻啐了一口,便深深地拜了几拜,站立起来,走到白石阶前,倚栏望月,不觉长吁一声。
张生见他叹气,心中想道:“他有甚么心事,这样锁眉长叹?想他心中必有所感。我虽不及司马相如,小姐莫非倒是一位文君?待我高吟一绝,试他一试,看他可说甚的?”想了一想,便亢声吟道: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莺莺听得吟声,蓦地吃了一惊,问红娘道:“那里有人吟诗?”红娘道:“便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那傻角的声音呀!”莺莺道:“好清新的诗句!”红娘道:“小姐常常欢喜做诗,何不也做一首呢?”莺莺不语,停了一停,曼声吟道:
兰桂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是高吟者,应怜长叹人。
张生藏躲的地方和莺莺立的地方,相隔不很遥远,而且又是顺风,把声浪吹送过来。所以莺莺虽是低吟,张生一直凝神的听着,居然听得字字清楚,不觉惊喜欲狂。想道:“不料这位小姐这样聪明,又那样多情于我!诗中意思,明明知道我那首诗是怜他长叹的一片深情,好像很感激我。那真所谓你心我心,并做一心。哎哟!小姐,你真是我张珙平生第一知己了!”想到这里,忽然又想:“他既和我这样心心相印,我便闯将过去,和他说几句话,表一表我爱慕的诚心,谅他也不至于翻脸嗔责。”想着,便要开了门儿闯将过去。忽听红娘道:“小姐,咱家去来,怕夫人嗔怪。”莺莺点了点头,红娘便把香盘收拾好了,扶着莺莺进了角门,“嘣”的一声,两扇角门就关上了。
张生眼睁睁地看他进去,又不好去拉他唤他,只好目定口开,呆呆地立在太湖石畔。心头眼底好像莺莺依旧立在跟前对着他笑,又吟着“料得高吟者,应怜长叹人”的两句。这两句诗的声音,只在耳膜里头盘旋缭绕。足足立了一个更次,花梢露水淋在身上,觉得冷沁心骨,这才惊醒过来,口中还是不住地念着莺莺诗句,慢慢的踅回房中睡下。睡梦中还几度笑醒转来。正是:
花底情缘邀月证,梦中喜事有灯知。
[book_title]第四回 表孝心天女现全身 饱馋眸书生偿夙愿
自从那晚张生偷看莺莺之后,他算得了诀窍,每晚必在太湖石畔偷觑。几回要想闯将过去,却终是胆怯,生怕太冒昧了,反致决撤。但是月光之下,隔墙偷觑,终觉不很清楚。只得耐着性儿等待二月十五日那天到了,好在一堂堂上,把他娇容看个畅快。
幸亏不多几天,已经到了做好事的日期。张生等得心焦,一到十四日的晚钟敲过,他就眼巴巴的只盼天明,心中胡思乱想,整整的一夜没睡。好容易一更一更挨了过去,挨到四更敲过,他就走到大雄殿外一看,只见殿门紧闭,悄无一人,只得立在檐前徘徊望月。等够多时,谯楼上才敲过五更,一应僧众方才慢慢起来,穿衣洗脸吃东西。又等够多时,东方发白,一伙沙门方才齐集殿庭,敲动钟鼓法器,请法本长老升座。一会儿长老从方丈出来,披上袈裟,戴上毗卢帽,率领僧众,礼佛讽经。一面差人到西院去请夫人、小姐、欢郎同到殿上礼佛听经。
那时寺前寺后、村东村西的檀越渐渐到来,一会儿来了不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挤挤挨挨,都在殿前或立或坐,却没一个看得上眼。张生眼巴巴的只等莺莺到来。那知左等不到,右等不来,等了好久好久,方才听得一声通报:“老夫人来了!”张生急忙向外瞧着,果见一个五十多岁、双鬓花白的命妇,领着莺莺、红娘,还有一个小孩,大约就是欢郎,后面跟着一伙丫鬟、仆妇,簇拥着走进殿来。长老见了,连忙出位相迎,赔着笑脸,启禀夫人道:“老衲有一句话敬禀夫人:老衲有个敝亲,是个上京取应的举子,路过此间,因为父母亡后无可相报,央老衲带一分斋。老衲一时应允了。深恐夫人见责,特此禀告。”夫人道:“追荐父母,有何见责?请来相见咱!”张生一旁听得,连忙趋步上前,深施一礼,口称:“小生拜见夫人!”夫人也欠身答礼。
张生见过夫人,退了下来,站在一旁偷眼去瞧莺莺。只见他袅袅婷婷,随着夫人挟着红娘进殿中,好似嫦娥仙子飞下云霄,满面堆娇,一身是俏,真是倾城倾国,比那第一回的瞥见,前几晚的遥见,越发添上几倍好处。不要说一班看客,一应僧徒没一个不眼花缭乱,神魂颠倒,就是大雄殿上的三世如来,恐怕也要动一动心,把一双绀目赏一赏这庄严妙相哩!张生呆呆看着,只见他和夫人、欢郎一个个拈过了香,拜过了佛。早有寺内僧人在旁边设了座位,请夫人小姐们入座。
莺莺傍着夫人坐了,只见殿上百几十双眼睛都注射着自己,只羞得彻耳通红,低倒了头倚在夫人身上,只是弄那手帕。偶一转眼,忽见那边一位少年书生,似乎就是那天花园里和红娘瞥见的那人,也在那里怔怔的看着自己。心中一动,更觉羞得无地自容,要躲又没躲处。心中却又想着:“那生怎么只在这里住着?却又频频遇见?日前又向红娘说了那些痴话,究竟他有甚么意思?”心下很是疑惑,不觉又微微的瞟了一眼。
那张生在那边看着莺莺,真是越看越爱,越爱越看。觉得他一举一动,一扬眉一瞬目,莫不深入人心,一颗心就随着了他起落动荡。不知心里是个甚么味儿,只是觉得十二分的温馨甜美。心想:“不知他那一双慧眼,一点芳心里头,可曾有过我这个人么?”又想:“殿内殿外许许多多的人没一个不失魂落魄的看着,足见我的赏识非虚。”又想:“这样一个天仙化人的至宝,既经我见,最好做了我的专利品,只许我看才是。如今偏生许那众人饱看,我在这里也不过是个众人,不知他的心中,也当我是众人不是?”想了这里,却又妒忌起来,恨不得把莺莺藏了起来,不许众人再看。
张生一味胡思乱想,竟把吃饭喝茶一概忘却,只是呆呆地看。可恨时光迅速,似乎比前几天快了许多。过了一会,佛事将完,法本长老重复礼佛烧纸,请夫人、小姐、欢郎拜过了佛,命法聪领到后殿用斋。夫人辞谢,领着莺莺、欢郎、红娘和众丫鬟、仆妇,一径回到西院去了。张生睁着两眼,莺莺到东,便把两道眼光跟他到东;莺莺到西,便把两道眼光跟他到西。跟来跟去,只见莺莺随着夫人出殿去了。张生恨不走上前去拉住了他,一缕痴魂竟跟着莺莺的脚步到了他的香闺秀阁里头去了。
良久良久,道场已散,法聪来请他和众位檀越同到后殿用斋,才把张生灵魂唤转,迟迟的随同众人踅进后殿,心中辘轳似的,只是想看莺莺:“不知从此一别,几时才得再像今天一般凭我凝眸饱看?更不知我和他可更有进一步的因缘没有?”心中想想这样,想想那样,又想想莺莺的容貌,胡胡涂涂随着众人吃过了斋,便回西厢,默然闷坐,默想日间的光景去了。正是:
梦迷弱水三千里,人隔座山十二峰。
[book_title]第五回 煞风景招提来暴客 尚侠义香积出奇人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自从那日普救寺中闹斋之后,各处烧香男女看见莺莺的不少,回到家去,个个夸说莺莺怎样美貌,怎样绝色,真个人间第一、世上无双。说得天花乱坠,一时哄传开来,大家都晓得了。这个风声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就传到丁文雅的部将孙飞虎的耳中。那孙飞虎本是一个酒色之徒,自从丁文雅失政,部曲星散,他带了五千人马驻扎河桥,相机行事。如今听得崔相国的女儿这样天姿国色,又是寡母弱女,毫无抵抗能力,可以手到拿来,好比探囊取物,不觉馋涎欲滴,欣喜若狂。当即下令五千人马拔队启行,人尽衔枚,马皆勒口,连夜进发,直向河中府来。心想此番掳得这样一个绝色美人做我的压寨夫人,是我平生愿足了。
转眼之间,兵抵普救寺前。只见寺门紧闭,就命半万贼兵把普救寺团团围住,鸣锣击鼓,呐喊摇旗,声声只喊:“快献莺莺出来,饶你合寺的性命!倘有半个不字,定把你们杀得鸡犬不留!”法本长老闻得这个凶信,吓得牙齿捉对儿厮打。慌忙一跌一撞的奔到西院,报与夫人知道。夫人蓦然听得,吓得双脚乱跺,只是号哭,丝毫没有主意。还是法本长老说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益。如今小姐还没知道,我们快些报知小姐,大家商议一个办法才是。”一句话提醒了夫人,连忙同了长老奔到莺莺房中。那莺莺小姐自从那日赴斋回来,不知怎地茶饭不思,梳妆懒倦,只是恹恹闷闷,连自己也不知为了甚么。红娘见他这样,百般地引他玩笑,同他散闷,莺莺却只是懒懒的不大开口。这天莺莺正在茜纱窗下,支颐闷坐。红娘站在旁边劝他用些膳,莺莺只是摇头不语。正在这个当儿,忽然听得门外有人敲门,敲得很急很重。红娘忙去把门开放,只见夫人带着长老一步一撞,直跌进来,口中喊道:“啊呀!儿呀,不好了!”说着,又哭了起来。莺莺见了,大吃一惊,忙问何事,长老把飞虎围寺的话一一告知。莺莺听了,好似半空打了一个霹雳,吓得两泪直流,几乎晕了过去,幸亏红娘扶住。莺莺娇躯一扑,扑倒夫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夫人哭道:“老身年纪已在五十以外,就是死了,也不为夭。只是孩儿年纪尚小,未得从夫。目下遭了这样大祸,怎么是好?”莺莺呜咽着道:“孩儿想来,事已至此,没有别的法子,只把孩儿献与贼汉,免了一家性命。孩儿死也瞑目了!”夫人大哭道:“俺们家里没有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将你献与贼汉!却不辱没了俺家谱?”莺莺哭道:“妈呀,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还是把我献出,一则保全了母亲,二则保全了爹爹的灵柩,三则保全了弟弟,四则保全了寺院,也不至连累了长老和合寺的僧俗。不然,玉石俱焚,孩儿还是不能保全,孩儿的罪孽,却是重于泰山了!”说着,掩面痛哭,泪如雨下。夫人抚着莺莺的脸痛哭道:“你虽这样说法,只我那里舍得你去受那贼汉的糟蹋?将来也要被人笑话,永远是个话柄。还是想个别的法子才好。”莺莺道:“母亲既怕被人笑话,那么倒不如我自己寻个自尽,把尸体献与贼人。那贼见我已死,可也没的说了。”夫人搂着莺莺哭道:“我怎舍得看着你死,要死大家一块儿死。总是做娘的命苦,害了你了!”说着,母女相抱大哭。
法本长老在旁见了,慈悲方寸中,十分难过。忽然心生一计,忙道:“夫人小姐,且免悲伤,老生倒有一个计较在此。”夫人听了,忙道:“长老有甚计较?快些说罢!”长老道:“咱们同到法堂上去,问那两廊下的众人,不问僧俗,但能退得贼兵的,夫人重重赏他一赏。从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好在寺内人多,或者有个计较,退得贼兵,也未可知。”夫人道:“此计很好,我们快些一同去罢!”说着挽着莺莺,带着红娘,随着法本,一同来到法堂上面。夫人问莺莺道:“我的孩儿,却是怎的?你母亲有一句话,本来舍不得你,却是出于无奈。如今两廊下众人,不问僧俗,但能退得贼兵的,你母亲做主,倒陪房奁,便把你送他为妻。虽不门当户对,强如受那贼人的糟蹋。我的孩儿,只是苦了你了!”莺莺听了,垂头不语。夫人哭着道:“长老,就烦你把这番话向两廊众人高叫一遍罢!”
法本长老领了言语,即忙走到堂前,照着夫人的话高声宣布。话声未绝,只见西厢房的廊下,一个少年鼓掌而出,叫道:“我有退兵之策,你们何不问我?”法本看时,原来就是借房的张生。便领着他到夫人跟前道:“禀夫人,这就是十五那日附斋的敝亲。他说有计退得贼兵,所以领他来见夫人。”夫人道:“计将安出?”张生道:“启夫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赏罚若明,自然有计。”夫人道:“恰才与长老说下,但有退得贼兵的,便把小姐与他为妻。”张生道:“既是恁的,小生有计,却先用着长老。”法本道:“老僧不会厮杀,请先生别换一个罢。”张生道:“长老休慌。不是要你厮杀,你但出去和贼头说:‘夫人钧命,小姐孝服在身,将军要做女婿呵,可按甲束兵,退一箭之地。等三日后功德圆满,拜别相国灵柩,改换礼服,然后方好送与将军。不争便送来呵,一来孝服在身,二来于军不利。’你去说来!”法本道:“三日后却怎样说?”张生道:“小生有一故人,姓杜名确,号为白马将军,现统十万大军,镇守蒲关。小生和他八拜至交。我修书去,必来救我。”法本喜道:“若果得白马将军肯来时,便是一百个孙飞虎,也不怕他了。夫人但请放心,老僧便去打话。”夫人千恩万谢,便叫红娘先送莺莺回房,自己在堂上等着。
法本长老放大了胆,走到外边门楼上面,叫了那孙飞虎出来,把恰才的话一一向孙飞虎说了。飞虎叫道:“既然如此,限你三天。若不送来,我着你人人都死,个个不存!你对夫人说,恁般好性儿的女婿,教他招了罢!”法本见那贼头果然依言,把贼兵退了一箭之地,急忙进去对张生道:“贼兵退了,先生快些修书罢!”张生道:“书已修好在此,只是须得一个能人,冲出重围,送去才好。”法本想了想道:“我们这里厨房下有个徒弟,唤做惠明,最爱吃酒厮打,敢有千斤臂力。但他有个脾气,若央他去,他必不肯;若把话激着他,他却偏要去了。只有他可以去得。”
张生听说,便拿了书信,走出廊下,高叫道:“我有一封信,要着一个有本领的冲出重围,送与白马将军。只除厨房下的惠明只会吃酒,全没本领,去了一定误事,不要他去,其余僧众,谁敢去的?送到了信,重重有赏!”那惠明在厨房下听得贼兵围寺,正在技痒,如今听了送信的事,心想突围陷阵是最好耍子的事,那知张生偏说自己只会吃酒,没有本领,激得暴跳如雷。闯出庭心,厉声大叫道:“那个吃酒?那个误过甚事?你们不要俺去,俺偏要去,看俺有本领没有本领!什么鸟强盗,那个又有三头六臂,惹得俺的性发起来,把那五千人做一顿点心还不够哩!先生,你要送甚么信,叫俺惠明去!你便不叫俺去,俺却定要去,定要去!”法本对张生道:“这个就是惠明。”张生见那惠明,身高八尺,面如锅底,眼似铜铃,一股雄赳赳的威风杀气,真有辟易万人的气概。只见法本向着惠明道:“惠明呵,张先生不要你去,你偏生要去。我且问你,你真个敢去不敢去?”惠明叫道:“你休问俺敢去不敢去,只问你们要俺去不要俺去?”张生道:“你若敢去,还是一个人去,还是要几个人帮着你去?”惠明道:“要甚么人帮我!要人帮的,不叫惠明了。那厮耀武扬威,却弄了五千个鸟杂种帮着吓人。俺惠明只有一个伙伴帮着,再不要人帮了。”张生道:“你那伙伴是谁?”惠明指着手里握的一条齐眉铁棍道:“俺的帮手就是这个!”张生道:“他们不放你过去,你却怎样?”惠明圆睁两眼道:“他敢不放我过去,那就是他晦气到了。你宽心,快把信给我,惠明就此去了!”说着抢了书信,抡着铁棍,开了寺门,飞也似地直奔出去。法本等人连忙把门关上,依旧拴好,躲在寺中,只等外边白马将军的消息。正是:
鲤鱼连夜飞驰去,白马从天降下来。
[book_title]第六回 坐镇雄关惊闻噩耗 荡除小丑喜遂良缘
那位白马将军近日统领大军镇守蒲关,有人从河中府回来,传说张君瑞已到,却在普救寺中住着,不来相见,心中疑惑,不知是甚意思。本想专着人去迎请,却因日来丁文雅失政,纵兵劫掠人民,将军闻知大怒,便要兴师剿灭。争奈虚实未的,不敢造次。昨日又差探子打探去了。
这日早膳过后,开放辕门,刚刚升帐,只见外边捉进一个奸细。将军见他相貌不像奸细,便喝问道:“兀那和尚,你是那里做奸细的?”那人道:“俺是普救寺的僧人,名叫惠明。今有孙飞虎作乱,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要劫已故崔相国的小姐去做压寨夫人。有个姓张的客人,写了封信,教俺送到这里。将军请看!”说着,双手将书呈上。将军命左右把他放了,惠明叩了个头,起来站在一旁。将军拆书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同学小弟张珙顿首再拜奉书君实仁兄大人大元帅麾下:自违国表,寒暄再隔,风雨之夕,念不能忘。辞家赴京,便道河中,即拟觐谒,以叙间阔,路途疲顿,忽遘采薪,昨已粗愈,不为忧也。轻装小顿,乃在萧寺。几席之下,忽值弄兵。故臣崔公,身后多累,持丧闻戒,暂僦安居。何期暴客,见其粲者,拥众五千,将逞无礼。谁无弱息,遽见狼狈,有胜愤懑,便当甘心。自恨生平,手无缚鸡,区区微命,真反不计。伏惟仁兄,仰受节钺,专制一方,咄叱所临,风云变色。夙承古人,方叙召虎,信如仁兄,实乃不愧。今弟危逼,不及转烛,仰望垂手,非可言喻。万祈招摇,前指河中,譬如疾雷,朝发夕到。使我涸鲋,不恨西江;崔公九原,亦当衔结。伏乞台照不宣。张珙再顿首拜。二月日书。
杜将军看了书信,勃然大怒,便对惠明道:“既然如此,我就传命。和尚,你先回去,我星夜便来。比及你到寺里时,多敢我已捉了这贼子了!”惠明道:“寺中十分紧急,大人是必疾来!”将军道:“那个自然。”惠明拜辞将军,先回去了。
当下杜将军立刻传令,点起人马,星夜起发,直指河中。前队离寺尚有半里路程,孙飞虎的士卒早已闻信。他们怕的就是这位白马将军,如今忽然听得这位将军从天而下,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也不听孙飞虎的约束,一窝蜂的赶到杜将军的军前,卸甲投戈,伏地叩首,口称:“爷爷饶命,悉凭爷爷发落!都是孙飞虎的主意,不干我们事的。”杜将军见他们自愿归顺,便传下军令,上将孙飞虎一人枭首号令;其余不愿当兵的,听凭归农;愿的,开报花名,听候安插。发落已毕,安下营寨。自己轻装便服,带了几名心腹家将,便到寺中访问张生。
寺中夫人和莺莺翘盼回音,正在焦急。张生道:“山门外马蹄声响,敢是我哥哥到了。”说着,果然有人叫门。张生命人开门瞧着,果是杜将军到了。张生连忙整衣出迎,夫人也在堂前恭迓。杜将军和张生握手厮见,张生道:“自别台颜,久失诲教。今日见面,乃如梦中。”将军道:“正闻行旌,近在邻治,不及过访,万乞恕罪。”当下夫人向前,也与将军施礼相见。夫人道:“孤寡穷途,自分必死。今日之命,实蒙再造。”将军道:“狂贼跳梁,有失防御,致累受惊,敢辞万死。如今贼众已降,贼首已戮,也可稍赎罪愆了。但是敢问贤弟,因甚不到我处?”张生道:“小弟贱恙偶作,所以失谒。今日便该随着仁兄回去,却又因为夫人昨日许以爱女相配,不敢仰劳仁兄执柯,小弟意思成过大礼,弥月之后,同来叩谢。”杜将军道:“恭喜,贺喜!既有这样好事,下官自当作伐。”夫人道:“老身尚有处分。如今特备粗酌,聊为将军洗尘。”将军起立道:“既然如此,不劳夫人费心。适间投诚的五千人,下官尚须料理,改日却来拜贺。”张生道:“本当畅叙,恐妨军政,不敢久留仁兄,改日定当趋前拜谢。”说着,也站了起来。将军别了夫人、张生,吩咐起马。夫人送至檐下,张生直送出门,等到将军远去,方才进内。
夫人接着道:“先生大恩,永不敢忘,从今先生休在寺里下榻,便移来家下书院内安歇。明日略备草酌,着红娘来请。先生是必光降。”张生唯唯答应。夫人别了张生,回到西院去了。张生便命琴童收拾行李,搬到那边书院里去居住。法本送着张生道:“先生得暇,仍到老僧方丈里来谈谈。”张生道:“要的要的。”便辞了长老,径到那边书院居住,只等明日佳期。正是:
无端豪客传烽火,巧为襄王送雨云。
[book_title]第七回 燕尔联欢踌躇满志 突然变卦懊恼忘生
张生搬到书院,只见小小一个院落,十分幽雅清静。因为夫人说过翌日来请赴宴,心想:“今天一定可以满心满意地圆成好事。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孙飞虎倒算得我的大恩人了。”那日天还未明,便起身梳洗,打扮得端端整整,只等红娘来请。
一直等到晌午时分,方才听得窗户外面咳嗽声音。张生忙问:“是谁?”外面应道:“是我!”张生听得果然是红娘声音,连忙自己开门迎进,两下厮见。红娘道:“恭喜先生!奉夫人严命……”张生不等说完,忙道:“小生遵命便去。”红娘不觉一笑道:“席已设了,请先生便去。”张生道:“敢问红娘姐,此席为何而设?可有别客?”红娘道:“夫人此席,专为酬谢先生、许配小姐的事,并没一个外人。”张生道:“小生客中,没有点点财礼,却是怎生好见夫人?”红娘道:“先生请兵平贼,救了我们一家性命,这等大功,岂是区区财礼比得上的!请先生不必迟疑。”张生道:“既然如此,红娘姐请先走一步,小生随后便来。”红娘道:“那么,先生就要来的,红娘先去回报夫人。”说着,先自去了。
张生重复徘徊顾影,修饰了一回,方才进入内堂。夫人迎入,张生趋前拜见。夫人道:“前日若非先生,那有今日?我家一家人的性命,都是先生所赐。今日聊备小酌,非为报礼,莫嫌轻亵。”张生道:“一人有庆,兆民赖之。贼党败亡,都是夫人的洪福。区区微劳,何足挂齿!”夫人便请张生入席。夫人斟了杯酒,替张生把盏道:“先生满饮此杯。”张生躬身接过道:“长者赐,不敢辞。”立着干了,也斟了一杯,替夫人把盏。夫人道:“先生请坐。”张生道:“小子礼当侍立,焉敢与夫人对坐!”夫人道:“道不得个恭敬不如从命。”张生只得告坐。夫人道:“红娘,你去请了小姐出来。”红娘答应,忙忙的奔到莺莺房中。
那莺莺自从昨天知道救命恩人就是张生,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侥幸,知道自己从今是张解元的人了。这天极早起来,梳洗好了,自己画了双蛾,点了樱颗,刚在房中坐着。只见红娘笑着进来道:“小姐,夫人请你堂上去哩。那张先生早已到了。我看小姐脸儿吹弹得破,真乃天生就的一位夫人。张解元好有福气呀!”莺莺微微一啐,便款款的站了起来,随着红娘出至堂前。
张生听得环珮声音,知道小姐来了。一面和夫人讲话,一面偷眼觑着外边。莺莺步至堂前,向内一望,两人四目恰好碰个正着。莺莺连忙低下了头,羞得脸红彻耳。夫人道:“我儿,近前来拜见了你哥哥。”张生、莺莺、红娘三人听了“哥哥”二字,个个都吃了一惊,心中暗想:“怎么变了兄妹称呼?敢是变了卦了?”正在大家着急,只见夫人又道:“我儿不要害羞,如今是自家兄妹了。红娘快斟热酒上来,我儿与你哥哥把盏。”莺莺又羞又恼,只得低头接盏,懒懒的捧到张生面前。张生连忙站起道:“不敢劳动,小生量窄,不能饮了。”莺莺见他不肯接饮,知道他有满腔心事,委实吃不下酒,便将台盏授与红娘。夫人道:“先生休得推辞,我儿是必把哥哥一盏才是。”莺莺无奈,只得重又把到张生面前。张生道:“说过小生量窄,其实不能饮了。”莺莺低声道:“你接了罢。”张生只得接了。心想:“这是小姐亲手把的盏,我若不饮,岂不辜负了他一片感情!我今饮了这酒,好比将他情意饮在心里一般。”想到这里,便举起酒来,一饮而尽。夫人命莺莺也入席坐了,叫红娘再斟上酒,道:“先生再饮一杯。”张生低着头儿,好像没有听见,心中辘轳也似的,想着夫人今日忽然变卦,把昨日面许成婚的事,竟然一句不提,却把兄妹称呼塞责,岂非笑话!心中又是烦恼,又是焦灼,不住的偷眼瞟着莺莺。莺莺斜签坐着,也屡屡的秋波微转,有时四目相值,大家却又低头无语。那旁夫人却还闲言闲语的敷衍着;张生勉强应酬,却不住冷笑;莺莺手弄衣带,眼波盈盈,早已满满的包着眼泪,只不敢哭,只好频频回面偷拭,又频频的瞅着红娘;红娘也在一旁着急,只不好说甚么。
夫人见席上三人冷清清的,个个不欢,心中明知尴尬,便叫红娘送了小姐先回房去。莺莺道不的一声,便立起娇躯,告辞张生,怏怏的回房去了。张生也站起来道:“小生醉了,就此告退。但在夫人跟前,意欲一言尽意,未知可否?”夫人道:“先生再请宽坐,有话但说不妨。”张生道:“前者变起仓卒,危如垒卵。夫人亲口宣说:‘有能退得贼兵的,便把小姐许他为妻。’这话有的么?”夫人道:“是有的。”张生道:“那个时候,是谁挺身而出,搭救夫人小姐的?”夫人道:“先生实有活命大恩。无奈先相国在日……”张生忙接说道:“夫人却请住着!当时小生疾忙修书,请得杜将军来,难道就为今日的吃喝么?今日红娘传命,呼唤小生,小生心想夫人是何等样人,自然一诺千金,再无更变。不料见了夫人,不知夫人何见,忽把‘兄妹’两字兜头一盖。请问小姐何用小生为兄?至小生真不用小姐为妹!常言算错非迟,还请夫人三思。”夫人道:“这个小女,先相国在日,实已许下老身侄儿郑恒,前日已经发信去唤他,他若来了却是怎好?如今情愿多将金帛奉酬,愿先生别拣豪门贵宅的千金,各谐秦晋,似为两便。”张生道:“原来夫人如此!只是当日怎么不说曾经许配?如果杜将军竟不前来,孙飞虎公然无礼,那时夫人又有何说?小生何用金帛?今日便索告别。”夫人道:“先生,你今日有酒了,红娘扶先生去书房中歇息,到明日咱别有话说。”张生见夫人不容再说,知道再说也是无益,只得随着红娘悻悻而出。
红娘扶着张生道:“先生少吃一盏,却不是好!”张生道:“哎呀,红娘姐!你也糊突,我吃甚么酒来?小生自从瞥见小姐,忘餐废寝,直到如今,受尽无限苦楚。不能告诉别人,须不敢瞒你。前日的事,小生这一封信,本何足道!只是夫人堂堂一品太君,金口玉言,面许婚约。红娘姐,这不是你我两人独听见的,两廊下无数僧俗,乃至上有佛天,下有护法,莫不共闻。不料如今忽然变卦,教小生心尽计穷,更无出路。此事怎生是了?”说着,已经到了书院里头。红娘随着张生走进里边,张生哭丧着脸道:“此事不成,小生也不想活了。就小娘子跟前,只索解下腰带,寻个自尽罢!”说着,真个解下腰带便要自缢。正是:
可怜闭户悬梁客,真作离乡背井魂。
[book_title]第八回 指迷途慧婢解怜才 识商音佳人悲失偶
红娘见张生要寻短见,连忙拦住道:“先生休慌!先生的一片真心,红娘都明白了。前日实因素昧平生,突如其来,难怪婢子得罪。至于今日,夫人实有成言,况是以德报德,婢子定当替你尽力谋划。”张生道:“果然如此,小生生死不忘。只是如今却有甚么计较呢?”红娘道:“婢子看见先生有囊琴一张,一定善于此道。俺小姐素喜琴音。今晚我同小姐少不得到花园烧香,我把咳嗽为号,先生听见,便可弹琴一曲。看小姐听了说些甚么,便好把先生的衷曲禀知。若有说话,明日早来回报。这早晚怕夫人呼唤,我只索回去了。”张生道:“此计甚好!难得红娘姐如此费心,真是感激不尽。”说着,送出红娘,回到房中,呆呆闷坐。等到黄昏时候,便把囊琴取了出来,整理好了,专候莺莺出来。
那莺莺在房,也是万种愁肠,含泪闷坐,和张生一般。真是两地相思,一般凄绝,而且有口难言,比张生越发难过。到得黄昏月上,红娘请到花园烧香。莺莺懒懒地道:“唉!我还烧甚么香!”说着,慢慢立起。红娘扶着,托了香盘,缓缓的向花园中来。到了园中,只见云敛晴空,冰轮乍涌。莺莺对着这凄清圆月,觉得幽恨千端,闲愁万种,却又无人可诉,不觉长吁一声,珠泪欲堕。红娘在旁打趣趣道:“小姐,你看月阑,明日敢有风么?”莺莺道:“呀,果然一个月阑。”口中说着,心想:“那月里嫦娥围在月阑里面,碧海青天阿谁怜惜?可是寂寞够了。但是如今我在深闺绣阁之中,鸾囚凤槛,不得自由,不较嫦娥更可怜么?”正在想着,忽然听得一阵丁冬之声随风吹送过来。莺莺讶道:“红娘,那是甚么声响?”红娘道:“不知甚么声响,好像是从那边来的。我们走近些去听听看。”
说着,搀着莺莺,望书院那边走来。走得越近,那丁冬之声越发清晰。莺莺道:“呀,这是琴声呀!谁在那里弹琴呢?”红娘道:“那书院里,就是那张解元住的,想来就是他弹的罢。”莺莺听了,点了点头道:“原来他倒也会弹琴。”说着,停住脚步侧耳而听。红娘见莺莺站住,便道:“小姐,园里露水多,不要凉了。你且站在这里听一会子,我去替你取件衣服来。”说着,便把手中香盘放在石上,匆匆转过假山去了。
莺莺见红娘去了,索性走近窗边凝神细听。只听里面琴声忽住,有人自言自语道:“咳,琴呵!昔日司马相如求卓文君,曾有一曲名叫《文凤求凰》。小生那敢自称相如!只是小姐呵,教文君将甚来比得你?我今便将此曲,依谱试弹一回。只是小姐身在深闺,那里听得见呵!”说罢,便弹着那曲道: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琴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莺莺听着,暗暗喝彩道:“真弹得好!但是音哀节苦,一声声里都是别恨离愁,令人听了好不难过。”想着,眼圈儿又红了。只听里面弹罢了曲,似乎把琴一推,又自言自语道:“咳!夫人忘恩负义也还罢了,只是小姐你却不该说谎。如今相思已经害了,又不能见小姐一面诉诉我的肺腑。这样日子教我怎的过得下去!不如死了,倒还干净。只要红娘姐来替我传一句话,教那小姐知道我是为他死的,我便死去也是瞑目的了。”说到这里,一口气咽住,似乎呜咽饮泣。
莺莺听了,好似万箭钻心,不觉两行泪珠直滚下来,暗暗说道:“你错怨了!可知道我如今也和你是一样的无计可施。但是这颗心是决定是你的了,凭它怎样,总不改变!你放心,且待慢慢想法子罢!”莺莺暗暗想着,只是不好向他说明。又想:“他说要死,倘然真个死了,教我怎样对得住他?明儿总得想个法子,安慰安慰他才好。只是怎样安慰他呢?”还在左思右想,只听后面一人叫道:“小姐,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莺莺吃了一惊,急忙看时,原来却是红娘。莺莺嗔道:“恁响喉咙,吓得人家要死!”一面回身便走,一面说道:“你去取的衣服呢?”红娘道:“刚要回房取衣,刚巧碰见夫人,说外边露冷,叫小姐快些回房。因此不及取衣,就赶来了。”莺莺便和红娘走到每夜烧香的地方,匆匆的把香点了,拜了几拜,站起身来,便命红娘收拾回房。
二人走着,红娘道:“适才听得张先生要去了,小姐却是怎处?”莺莺顿了顿道:“红娘,你便与他说,再住两三日儿看罢。”红娘道:“我知道了,明儿我看他去。”说着,已到房中。略略消停,服侍莺莺睡下,便去自己房中安睡。红娘心中无事,自然睡了下去,把小姐和张生的事,想了片刻,便自睡去。只可怜那对痴虫,一个在绣房中背灯雪涕,一个在书院内对月伤怀,大家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苦衷,只是无从觌面。正是: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book_title]第九回 枕冷衾单病魔入骨 云翻雨覆黠婢惊心
困人天气,织恨帘栊,未免有情,谁能遣此?莺莺自昨夜听琴回来,一夜没睡。次日起来,越发觉得恹恹不快,早膳也不曾好生用得。饭后,便对红娘说道:“你左则闲着,你到书院里看张生一遭,看他说甚么,你来回我的话。”红娘道:“我不去,夫人知道不是耍的。”莺莺道:“我不说,夫人怎得知道?你便去罢。”红娘笑着道:“我去便了。单说张生你不快,俺的小姐也不弱哩。”说着迈步出房,向书院来看张生。
那张生昨夜也是一夜没睡,加上十分气苦,万种相思,竟是奄奄的病了。此刻和衣睡在床上,眼睁睁地只等红娘到来,问他一个明白。红娘走到房外,先把唾津儿湿破窗纸,悄悄的向房中一看,只见张生和衣睡着,只是唉声叹气,一会儿说道:“那红娘也混账,怎么这个时候还不见来?难道夫人不许他来,还是小姐不许他来不成?咳!没事的人,那里知道有事人的着急呢!”红娘听着,便叠着指儿,把门扇儿敲了两敲。张生听了,直立起来,问道:“外面是谁?”红娘不语,却又敲上两敲。张生急忙开门一看,见是红娘,狂喜问道:“啊呀,红娘姐,你怎么这早晚才来?等死我了,快请里面坐罢!”
红娘含笑进房,不便就坐。张生定要他坐,只得坐了。张生道:“夜来多谢指教,小生铭心不忘。只是小姐可曾有甚言语?”红娘掩口笑道:“俺小姐么,和你差不多哩!”张生急问道:“怎的和我差不多?”红娘笑道:“你问他做甚?”张生急道:“谢谢你,告诉了我罢!”红娘才把昨夜今朝的种种情形一个个告诉了张生。张生喜得病都忘了,跳起来道:“红娘姐,小姐既有垂怜的意思,小生有个简帖,烦你替我带了回去,奉呈小姐。”红娘把头一扭道:“你又来了,我可不能带去。小姐的性子,见了简帖,他拽扎起面皮道:‘红娘,这是甚么言语?你将来!’嗤!双手一撕,扯做纸条,掷在地下,可不讨了一个大大的没趣么?”张生道:“小姐一定不会这样,只是红娘你不肯替我将去罢了。红娘姐,你就行个方便,小生重重谢你。”红娘道:“哼!那个稀罕你的谢仪,我只不将去。”张生央告道:“好姐姐!你是不贪谢仪,只可怜见小生只身独自病的可怜,你便将就带了去罢!”红娘笑道:“看你说得可怜,那么你便写罢。”张生道:“多谢红娘姐,小生决不忘你恩德!”说着,急忙研墨濡笔,取张花笺,一挥而就。红娘道:“写得好呵,念与我听。”张生只得念道:
张珙百拜,奉书双文小姐阁下:一昨尊慈,以怨报德,小生虽生犹死。筵散之后,不复成寐,曾托槁梧,自鸣情抱,亦见自今以后,人琴俱去矣。因红娘来,又奉数字,意者宋玉东邻之墙,尚有庄周西江之水。人命到重,或蒙矜恤,珙不胜悚仄待命之至。附五言诗一首,伏惟赐览:
相思恨转添,漫把瑶琴弄。
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
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
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
张珙再百拜
红娘听罢,张生就把花笺叠做个同心方胜,署了封儿,交与红娘。红娘接了,笑道:“我便与你将去,只是先生仍该用心读书,休要堕了志气。”张生道:“红娘姐的好话,小生终身敬佩。只是这个简帖,我的红娘姐,是必在意!”红娘道:“先生放心。恐怕夫人呼唤,我去了。明儿再来看你。”说着,出了书房,一径回到莺莺房中。
只见风静帘闲,炉香欲尽,里面阒无声息。红娘想道:“小姐敢又睡哩!”走进内房一看,只见宝帐半垂,莺莺和衣睡着。玉钗斜亸,云髻半偏,好似春雨棠梨,端的可怜可爱。便把那扇帐儿钩起,轻轻推了两推道:“小姐可要起来?时候不早哩。”莺莺被红娘推醒,慢慢欠身坐起,把耳朵搔搔,又把鬓角掠掠,又长叹了一声,方才慢慢立起身来,打了个呵欠,伸了伸腰,姗姗的走到妆台跟前坐下。红娘见他并不动问,心想:“这简帖儿不好就递上去。”适见莺莺对着镜奁坐着,知道他要整妆,便把简帖悄悄放在镜盒里面,自己站在一旁看着。
只见莺莺斜倚妆台,坐了片晌,方才开了镜盒,正面对镜理妆,忽见镜盒里边有个简帖,便取了出来,拆开封皮,看了又看,颠来倒去,看了半晌。忽然玉容变色,春山蹙黛,秋水含瞋,唤道:“红娘过来!”红娘走到莺莺跟前,莺莺道:“红娘!这东西那里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儿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样东西来!我告过夫人,打下你这小贱人的下截来!”红娘道:“小姐叫我去,他着我将来,小姐不叫我去,我敢向他讨来?我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些甚么?如今不劳小姐告诉夫人,我将这简帖儿先到夫人那里出首去!”莺莺大怒道:“你到夫人处去出首谁来?”红娘道:“我出首张生。”莺莺听了,想了一想道:“也罢,且饶他这一次。”红娘道:“怕不打下他的下截来?”莺莺道:“我正不曾问你,张生病体怎样?”红娘道:“说他怎的?”莺莺道:“你便说咱。”红娘道:“我去看他,只见他面黄饥瘦,难看得不像样儿。他说这病都是小姐害的,除非小姐救他,没有第二条生路。因此写了这个简帖,千求万告的央我带来。不知怎的却得罪了小姐?”莺莺道:“早是你口稳,若被别人知道,成何家法?今后这般言语,再也休提。我和张生,只是兄妹的情分。虽是我家亏他,他怎好这样?你将纸笔过来,我写个字帖去回他,着他下次休得恁般卤莽。”红娘道:“小姐,你写甚的那?你何苦这样!”莺莺道:“你不知道。”说着,一挥写就,递与红娘道:“红娘,你将去对他说,小姐遣看先生,乃是兄妹之礼,并没他意。再一遭儿这般,定禀夫人知道!红娘,和你这小贱人,都有话说。”红娘道:“小姐,你又来了。这帖儿我不将去。你何苦这样!”莺莺听了,立起身来,把帖儿望地下一掷道:“这妮子好没分晓!”说着,赌气走到里边去了。
红娘拾了帖儿,叹口气道:“咳!你把这个性儿那里使啊!我若不去,又道我违拗他,张生又等我回话,只索再去走一遭罢。”说着,拿了帖儿,骨都着小嘴,懒懒的再到书房。正是: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book_title]第十回 通素心诗吟三五夜 翻娇脸胆落一双人
红娘拿着简帖,心灰意懒的走到书院。张生见了红娘,好似天上掉了宝贝下来,慌忙接进问道:“简帖的事怎样了?”红娘板着面庞,冷冷的道:“不济事了!先生,你休傻了!”张生还当他是故意吓人,笑道:“小生这简帖是一道会亲的符箓,只是红娘姐不肯用心哩。”红娘急道:“是我不用心?哦!先生,头上有天哩!你那简帖儿里面好听呀!”说着,便把恰才的事从头告诉一遍。张生听一句,惊一句。
红娘诉说完了,说道:“从今以后,我也再不来了,你也不要胡想。怕夫人寻找,我回去了。”张生道:“呀!红娘姐……”说到这里,竟自呆了,怔怔的像木偶一般,良久良久方才哭出来道:“红娘姐,你一去呵,还有谁给小生分剖?”红娘板着脸儿不答,张生急得跪下道:“红娘姐,红娘姐!你是必做个道理,才好救得小生一命。”红娘连忙避开道:“你这个人太难缠了。我有道理,还不替你用心?你不知道他只少打哩!难道教我预备了伤药替你干事么?”张生只是跪着不肯起来,哭道:“小生更无别路,一条性命都只在红娘姐身上,红娘姐!”
红娘见他不肯立起,忽然想着道:“我没来由只管分说。小姐回你的信,你自己看罢!”说着把袖中简帖掷与张生。张生连忙拾起,拆开封皮,看了一遍,立起身来,笑道:“呀,红娘姐!”又读了一遍,笑道:“红娘姐,不想今日有这场喜事!”又读了一遍,又道:“早知小姐书到,理合跪接。接待不及,死罪死罪!红娘姐,和你也欢喜哩!”红娘见他这样,不知甚么意思,等他说完,问道:“却是怎的了?”张生笑道:“红娘姐,你不知道小姐骂我,都是假的。书信里面的话哩,也波哩也啰哩!”红娘道:“却是怎么?”张生道:“小姐约我今夜花园里去。”红娘道:“约你花园里去怎么?”张生道:“约我后花园里去相会。”红娘道:“相会怎么?”张生笑道:“红娘姐,你道相会怎么哩?”红娘道:“我只不信。”张生道:“不信由你。”红娘道:“你试读与我听。”张生道:“是四句五言诗哩。说道: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红娘姐,你道是妙不妙?”
红娘道:“这是甚么解?”张生道:“有甚么解?”红娘道:“我真个不解。”张生道:“我便解与你听。‘待月西厢下’,着我等到月上时候来。‘迎风户半开’,开着门儿等我。‘拂墙花影动’,着我跳过墙来。‘疑是玉人来’,这句没有解,是说我到了。”红娘道:“真个这样解?”张生道:“不是这样解,红娘姐,你来解。小生是猜诗谜的杜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不是这样解,怎解?”红娘道:“真个这样写?”张生道:“现在。”红娘听着,不觉呆了,怔了半晌。张生又把那诗读了一遍,红娘道:“这个这样写?”张生笑道:“红娘姐,好笑也!如今现在。”红娘不觉恨的咬着牙道:“你看我那小姐,原来在我行使乖道儿。好,好!看着你罢!”说着,径自去了。
张生送了红娘回来,兀自把这首诗看了又看,读了又读。只等天晚了,月上了,便去跳墙赴约。只是天色尚早,那得便夜。张生心头焦急,等得好不耐烦,恨不得假后羿的弓箭,把太阳射了下来。
好容易挨到黄昏,渐渐地一轮蟾魄,缓缓东升,又到莺莺烧香的时候。红娘随莺莺来到园中,红娘道:“小姐,你在这湖山下立地。我闭了角门儿,怕有人听咱说话。”说着,便离了莺莺身旁,一人走到角门跟前,悄悄的瞧着门外。那时张生恰好候在门外,暗中只见一人探出身来,只道莺莺到了,上前就是一搂,口内叫道:“我的小姐!”红娘倒被他一吓,忙道:“是俺,是俺!早是差到俺,若差到了夫人,却是怎了?”张生才知认错,急忙放手。红娘道:“我且问你,真个着你来么?”张生道:“我为甚骗你?准定抱抱帮便倒地。”红娘道:“你却休从门里去,只道我接你进来,你跳过这墙去。”张生唯唯答应。红娘急忙走开,躲在暗中偷觑。
张生跳过墙去,心中又惊又喜,走到莺莺跟前。莺莺惊问道:“是谁?”张生道:“是小生。”莺莺急唤红娘,没人答应,不知那里去了。莺莺即时放下脸来,满面娇嗔道:“哎哟!张生,你是何等样人?我在这里烧香,你无故撞来,你有何说?”张生不料有这一着,惊道:“哎哟!”便吓呆了,两脚好像钉住的一般,再不能动。莺莺叫道:“红娘快来!有贼!”红娘只得走来道:“小姐,是谁?”张生忙道:“红娘姐,是小生!”红娘道:“呀!这是谁着你来的?来做甚么?”张生红着脸儿一言不发。莺莺道:“快扯起夫人那里去。”红娘忙道:“扯去夫人那里,便坏了他行止。我与小姐处分罢。张生,你过来跪了!”张生只得跪下。红娘道:“张生,你夤夜闯入人家闺闼,作何勾当?你知罪么?”张生道:“知罪了。”红娘道:“小姐且看红娘面上,饶他初次罢。”莺莺正色向张生道:“先生活命大恩,自当报答。如今既成兄妹,岂可又生此心?万一夫人知道,先生却待怎样?如今看了红娘分上,便饶过这回。下回若再恁般,一定扯去夫人那里,决不干休!红娘,收了香桌,快进去罢。”说着先自去了。
张生怔怔的立着,红娘羞他道:“羞也!羞也!不道猜诗谜的杜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今日便早死心塌地了。”正是:
惊残窃玉偷香胆,死却尤云雨心。
[book_title]第十一回 怜困顿二次递情书 喜团栾一朝成好事
那夜,张生回到书院,越想越气,越是不懂莺莺究竟是甚么意思。这么一来,张生的病越发重了。恰好法本来看张生,见他这般光景,便去报与夫人知道。夫人一面着人去请医生,一面吩咐红娘前去瞧看。
莺莺听得张生病重,心下十分对不住他,暗想:“他是个解元,怎么却是这样的笨?前晚的事,原是为他把我书中言语都对红娘说了,绝不留我一些面子,所以假意吓他,也好蒙着红娘这妮子,怎么他竟执迷不悟到这田地?”左思右想,无可奈何,只得老着头皮道:“也罢!左右总是他的人了,管他甚么!”便伸纸提笔,又做了一首七律,封署好了。只见红娘恰好走来,便道:“红娘,不是夫人叫你去看张生么?”红娘道:“是的。”莺莺道:“闻得张生病重,虽然自作自受,却也怪可怜的。我有一个好药方儿,与你带去叫他照方服药,包管就好。”红娘道:“小姐,你又来了!也罢,左右走一遭,我便与你将去罢!”说着,接了帖儿,便望书院里来。
走进张生房中一看,只见张生睡在床上,越发瘦得不成人样,只有一丝气儿。红娘道:“可怜呵!今日病体怎样?”张生喘着道:“害杀小生了!我若死了,阎王殿前少不得你是干连人!”红娘道:“普天下害相思,不像你害得忒杀,小姐那里知道。但是你却因甚害到这般田地呢?”张生道:“你行我敢说谎?我只因小姐来,昨夜回来,一气一个死。我救了人,反被人害。古云‘痴心女子负心汉’,今日反其事了。”红娘道:“如今夫人着俺来看先生吃甚么汤药,这另是一个甚么好药方儿,送来给你。”张生道:“小生这病,凭你甚么妙药,那里会好?你说另是甚么药方,待我看看。”红娘授上帖儿,张生拆封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休将闲事苦萦环,取次摧残天赋才。不意当时完妾行,岂防今日作君灾。仰酬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
张生看罢,直立起来道:“我好快活!早知小姐诗来,礼合跪接。红娘姐,小生残恙一些也没有了。”红娘道:“你又来了,不要又差了一些儿!”张生道:“我那有差的事?前日原不得差,得失也是偶然凑巧罢了。”红娘只是不信,张生道:“红娘姐,你不知道,今日不比往日。我把这诗解与你听。”说着,便把这诗从头到尾解了一遍,说道:“这样明白的话,难道还有差错?今夜小姐一定来了。”红娘道:“我只不敢相信。”张生道:“红娘姐,小生如今嘱咐你,来与不来,你不要管,总之其间望你用心。”红娘道:“那么,我也嘱咐你,来与不来我都不管,总之其间你自用心便了。”说着,辞别张生,自回内院,见了夫人,禀说张生病体已经好些。夫人没话。
红娘就回莺莺房中,笑道:“那张生却也奇怪,见了小姐的药方,看了一遍,竟把病都看好了。”莺莺听了,低头不语。红娘就也不再说了。到得一更以后,莺莺道:“今晚我的身子不快,不去烧香了,收拾好了,我去睡了。”红娘道:“不争你睡呵!那里发付那人?”莺莺道:“甚么那人?”红娘道:“小姐,你又来了,送了人的性命不是耍!你若再要翻悔,我到夫人行去出首,说小姐着我将简帖儿约张生。”莺莺道:“这小妮子倒会放刁!”红娘道:“不是红娘放刁,其实小姐切不可再这样。”莺莺道:“可不羞死人么?”红娘道:“谁见来!除却红娘并没有三个人,怕他怎的?”莺莺不语,红娘催道:“去来去来!”莺莺还是不语,红娘道:“小姐,没奈何,去来去来!”莺莺依旧不语,却慢慢地立了起来。红娘道:“小姐,我们去来去来!”莺莺不语,走了两步,却又停住。红娘道:“咦!又立住怎么?去来去来!”莺莺这才一步一趑趄的扶着红娘走向书院中来。
那边张生正在盼望,左盼不来,右盼不到,急得满屋乱转。一会儿倚着门望,一会儿又走了进去;一会儿倚在枕上,一会儿又团团乱转。耳边听得一些风吹草动的声息,都道是莺莺来了。到得后来,再等不到,心想不要又变卦了。想着变卦,不觉疑心生鬼,又想到了前晚的事,便真当他不来的了。一时意懒心灰,又苦又恨。正在没做理会,忽然听得廊前屟响,连忙直立起来,向外一看,那知果然红娘扶着莺莺到了。举目看时,只见莺莺倚在红娘肩上,粉面通红,柔若无骨,与昨夜神气大不相同。红娘扶着莺莺到了张生房内,一回身便把门带上,走出院去。房中一对璧人,就此成就百年好事,正是:
亿万种情胶里漆,百千重爱茧中蚕。
[book_title]第十二回 春光逗破叱燕瞋莺 幻梦惊回寒霜冷月
自从那晚张生、莺莺成了美事之后,两人的爱情一天进步一天,真个如漆投胶,如磁吸铁,双心一袜,说不尽的柔情蜜意,海誓山盟。莺莺从那晚以后,每到黄昏人静的时候,便悄悄的到书院里去。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幸喜没人知道。
流光迅速,如箭离弦。而在欢娱之中,光阴更觉飞快,匆匆一瞥,不觉一月有余。这天晚膳过后,红娘正在服侍莺莺晚妆,忽见欢郎跳跃而至,才进门便喊道:“红娘,红娘!”红娘见是欢郎,忙问:“甚事?”欢郎道:“红娘,我妈知道你和姐姐花园里去,如今要问你话,叫你快去!”红娘、莺莺听了,大大的吃了一吓。莺莺急得哭了,扯着红娘,只说:“怎处?”红娘也没做理会。既而一想,索性把心一横道:“小姐,你不要害怕,丑媳妇总得要见公婆。就是这样掩耳盗铃,也不是个了局。如今我去说去,说得过你不要欢喜,说不过你也不要烦恼。你只在这里听着消息。苦我红娘不着,去撞一撞罢。”莺莺听了,哭道:“只是苦了你了!”红娘不及回言,忙随欢郎走到夫人那边。只见夫人怒容满面,坐在中堂,只等红娘到来。
你道这事怎么就会决撒?原来莺莺、红娘自从干了那事以后,最怕的是夫人,其余丫鬟仆妇等人也都避忌,只有欢郎年纪尚小,莺莺、红娘当他是个小孩,不懂甚么,所以在他面前,未免疏了几分防闲。这日合当有事,夫人用过晚膳,正和欢郎闲坐,偶然想起这几日莺莺语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体态,别又不同,不知甚么缘故。心中不觉疑虑起来,便随口问欢郎道:“这几日见过你的姐姐么?”欢郎道:“这几日他白天只是睡着,所以不很见他。昨晚见他同红娘花园里去烧香,直到半夜,走过他的房外,房中还是没人。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回来的。”夫人听了,越发犯疑,便叫欢郎:“你去唤了红娘来,我有话问他。”欢郎因此走到莺莺房中唤了红娘前来。
当下红娘见过夫人,只见夫人喝道:“小贱人!怎么还不跪下!你知罪么?”红娘道:“红娘不知有甚么罪。”夫人道:“小贱人还自口强!你若实说,便饶了你,你若不实说呵,只打死你这小贱人!”红娘道:“教我说些甚么呢?”夫人道:“你可曾和小姐半夜里到花园里去?”红娘道:“不曾去。谁见来?”夫人道:“欢郎见来,还兀自推哩!”说着便打,红娘忙道:“夫人不要闪了贵手!且请息怒,听红娘说。”夫人停了手道:“快说!”红娘道:“那一晚上,小姐停了针黹和红娘闲讲。偶然说起书院里哥哥病体沉重,日来不知怎样,咱两个背着夫人去问候他一遭,也见得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夫人道:“问候呵,他说些什么?”红娘道:“到了那里,他说:‘承小姐美意,只是夫人恩将仇报,教小生死不瞑目。’”夫人道:“后来又说甚么?”红娘道:“后来小姐要走,他又说:‘红娘你且先走一步,小姐暂停一停,我还有句要紧的话。’”夫人道:“哎哟,小贱人,他是个女孩儿家,着他暂停怎么?”红娘道:“夫人,可又来!你道暂停怎么哩?实对夫人说了,他俩如今一月有余,每晚都是这样的。”夫人听了,恼怒极了,反而顿住了口,说不出话来,白瞪着眼,狠狠的瞪了红娘半晌,才喝道:“这事都是你这小贱人!”红娘道:“不干张生、莺莺、红娘的事。红娘大胆说句该死的话,这都是夫人的不好!”夫人道:“这小贱人倒拖下我来!怎么倒是我的不好?”红娘道:“人生世上,最要紧的是一个‘信’字。当日贼兵围寺,大家命在旦夕。夫人亲口说的:‘退得贼兵的,就把小姐许配与他。’张生不是爱慕小姐,为甚无缘无故出来帮助我们?如今夫人兵退身安,便把前言抹杀,一概不提,那不是失信么?既然不允他的亲事,就该多送他些金帛,教他动身。不合把他留在这里,和小姐近在咫尺,可以互通消息。因而有这事。可不是夫人的错处么?如今木已成舟,夫人若不遮盖这事,一来辱没了相国的家谱;二来张生本有大恩,反受大辱,也对不住他;三来告到官司,夫人先有治家不严的罪名。依红娘的愚见,不如恕了他们的小过,完了他们的大事。他们自己情愿,将来也怪不到夫人。夫人你道怎样?”夫人听了,呆了半晌,没奈何说道:“这小贱人倒也说得是。我不合养了这个不肖的女儿。经官呵,其实辱没了家门。罢,罢,罢!我家没有犯法之男、再婚之女,便与了这禽兽罢!红娘,先与我唤那贱人过来!”
红娘见夫人没的说了,竟依了自己的主见,暗暗道声惭愧,忙去报与莺莺道:“小姐,那棍子儿只是滴溜溜的在我身上转,吃我直说过了。如今夫人请你过去。”莺莺道:“羞人答答的,怎去见我母亲?”红娘道:“哎哟!小姐,你又来!娘跟前有甚么羞?羞时不要做了。夫人等着,快些去罢!”莺莺无奈,只得起来,跟着红娘一步一延挨,心中又喜又愁,又羞又怕,说不出的难过。一会儿到了中堂,走到夫人面前,首垂至臆,低低的叫了一声母亲。夫人见了莺莺,叫道:“我的孩儿……”刚说到此,就咽住哭了。莺莺倒在夫人怀里,也哭个不住,连红娘也陪着哭了。哭了一会,夫人哽咽着道:“我的孩儿,你今日被人欺负,做下这等的事,都是我的业障,待怨那个!我待经官呵,辱没了你父亲。这等事不是俺相国人家做出来的。”莺莺听着,大哭起来。夫人道:“红娘,你扶住小姐。罢,罢,罢!都是俺养女儿不长进。你去书院里唤那禽兽来。”
红娘领命,去唤张生。张生还没知道这事。红娘道:“你的事发了,夫人唤你哩!”张生大惶道:“甚么事发了?谁在夫人行说的?这却怎么处?红娘姐,没奈何,你与小生遮盖些。小生惊恐,怎好过去?”红娘道:“你休佯小心!老着脸儿,快些去罢!我为你们魂也吓掉,几乎吃打。如今被我横说竖说,说过来了,便把小姐给你。你还担些甚么忧,与我快些走罢!”
张生听见夫人肯把小姐给他,心中自是欢喜,只是惶愧得很,却也无法,只得跟着红娘进去见了夫人。夫人道:“好个读书举子!岂不闻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我便送你到官府去,只辱没了我家门。没奈何,便把莺莺许配与你。只是我家三辈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着媳妇儿,得官呵,来见我;剥落呵,休来见我!”张生低倒了头,唯唯无语,跪下拜谢夫人。夫人道:“红娘,你吩咐收拾行装,安排酒肴果盒,明日送张生到十里长亭饯行去。”红娘答应道:“谢天谢地,谢我夫人!”
张生见没事了,辞了夫人,回到书院,一回是喜,一回是愁。喜的是婚姻成就,愁的是明日便要分离,今夜又不能相会。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莺莺在房中,却也是一样的心理。
一宵过了,次日,张生收拾行李,带了琴童,乘马先行。夫人带着莺莺、红娘,坐了车辆,随后进发,齐赴十里长亭。那时,莺莺离愁万叠,别泪千行,却是有口难言,说不尽的凄凉苦楚。
一会儿到了长亭,酒筵已设,夫人道:“张生,你近前来。自家骨肉,不须回避。孩儿,你过来见了。”张生先拜见了夫人,次与莺莺相见。张生深深一揖,莺莺也福了一福,急忙背转身躯把绣巾拭泪。夫人道:“张生这壁坐,老身这壁坐,孩儿这壁坐,红娘斟酒来!”于是大家入席,红娘在各人面前斟了酒。夫人道:“张生,你满饮此杯。我今既把莺莺许配与你,你到京师休辱没了我孩儿。务必挣扎一个状元回来。”张生道:“张珙才疏学浅,凭仗先相国和老夫人恩荫,好歹夺个状元回来,封拜小姐。”夫人道:“但愿如此!”张生举起杯来,饮了一口,便搁下不饮。莺莺低头坐着,只是拭泪。两人都有万千言语,却碍着夫人在前,不能启齿,只有一递一声地长吁短叹。
那时正是暮春天气,芳菲零落,景物萧条,一派凄凉景况。席上三人各有各的心事,冷清清地更令人黯然魂销。坐了一会,夫人吩咐:“备起车儿,请张生上马。天色不早,我和小姐也要回去了。”张生立起身来拜别夫人。夫人道:“别无他嘱,愿以功名为重,疾早回来。”张生道:“谨遵夫人严命。”回过身来,又向莺莺告别。莺莺低低说道:“路上自己保重,得官不得官,务必疾早回来。”张生道:“小姐放心,状元定是小姐家的。张生就此告别。”说罢,忍着泪珠,出亭上马,琴童挑着行李跟着,马蹄得得踏着野草落花,径向京都而去。莺莺眼睁睁地看他去得远了,只得随着夫人坐车回去。
张生别了莺莺,上马登程,坐在马上,还是一步一回头的望着莺莺,直到望不见了,方才加上一鞭,望着通京大道匆匆前进。
走了一程,天色晚了,就在草桥驿地方一个小店里头住下。琴童吃过晚饭,一倒头便鼾鼾睡去。张生饭也不吃,懒懒的和衣睡下。离情绮思,触绪纷来。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外面有人叩门。唤琴童时,再唤不醒,只得自己走去。开了门儿一看,那知走进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莺莺。张生大惊,忙问道:“小姐,怎的独自一人走到这里来了?”莺莺倚在桌子上,掩着脸儿,只是饮泣。问了几回,一声不发。张生方要走近前去,细细跟问。忽见外面闯进一人,大喝道:“在这里了。好个不要脸的贱人!怎么逃到了这里?快快跟我回去!”张生吃了一吓,却摸不着头脑,便喝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好管别人家的事情?”那人喝道“你这穷酸,还敢口强!我姓郑名恒,就是莺莺的嫡亲丈夫!我不管他,谁管他?你这穷酸谋占人家妻室,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说着,摩拳攘臂,直扑上来。张生大惊,“哎哟”一声,连忙拉了莺莺向外逃走。那知绊着门槛,扑地一交。睁眼一看,却原来是一场大梦。推窗一看,只见满地霜华,一天露气,晓星初上,残月犹明,咦!
离合悲欢都是梦,笑啼歌哭总成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