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短裤党
[book_author]蒋光慈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1096
[book_dec]中篇小说。蒋光慈著。写 于1927年4月。1927年11月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初版。它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描写工人阶级进行大规模革命斗争的小说。1927年春,上海工人阶级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举行了第二次武装起义的大会。会议决定全市总同盟大罢工。由于反动派的血腥镇压起义失败。党中央委员杨直夫在中央与区委的联席会上及时总结经验教训,并决定在北伐军即将攻占上海时,继续举行第三次武装起义。作品结尾工人占领了浙沪警察厅,勾画出第三次起义胜利后的某些欢乐景象。作者以奔放的革命激情,热情地歌颂了工人阶级的英勇斗争,展示了这伟大的历史事件的真实过程。作者在创作时“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做小说”,只感觉“在后边跟着短裤党一道儿前进。”因此激越浩荡的革命热情形成一种奔腾澎湃的文气,粗犷的笔触遒劲有力,有一种激动人心的艺术感染力。这一切诚如作者自己所说: “这本书是中国革命史上的一种证据,就是有点粗糙的地方,可是也自有其相当的意义。”(《短裤党·写在本书的前面》)
[book_img]Z_14670.jpg
[book_title]写在本书的前面
法国大革命时,有一群极左的,同时也就是最穷的革命党人,名为“短裤党”(Des Sans-culottes)。本书是描写上海穷革命党人的生活的,我想不到别的适当的名称,只得借用这“短裤党”三个字。
花了半个月的工夫,写成了这一本小书。当写的时候,我为一股热情所鼓动着,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做小说。写完了之后,自己读了两遍,觉得有许多地方很缺乏所谓“小说味”,当免不了粗糙之讥。不过本书是中国革命史上的一个证据,就是有点粗糙的地方,可是也自有其相当的意义。
我真感谢我的时代!它该给予了我许多可歌可泣的材料!可惜我的文学天才是很薄弱的,我不能将它所给予我的统统都好好地表现出来。我现在努力完成我的时代所给予我的任务。我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呢?这要看我努力的如何罢?……
当此社会斗争最剧烈的时候,我且把我的一枝秃笔当做我的武器,在后边跟着短裤党一道儿前进。
1927年4月3日于上海
[book_title]一
接连阴雨了数天,一个庞大的上海完全被沈郁的、令人不爽的空气所笼罩着。天上的阴云忽而由乌暗变为苍白,现出一点儿笑容,如丝的小雨一时地因之停止;忽而又摆出乌暗的面孔,小雨又顿时丝丝地下将起来。在这种沈郁的空气里,人们的呼吸都不舒畅,都感觉有一种什么压迫在胸坎上也似的。大家都渴望着可爱的阳光出现,换一换空气,消灭精神上无形的压迫;但是可爱的阳光,令人渴望的阳光,总在什么地方藏着身子而不给人们看着它的面孔。这是因为阳光的胆怯呢,还是因为可恶的阴云把它障碍着了?唉!真是活闷人!……已经应该是春回大地,万象更新,和风令人活泼沈醉的时期,而天气还是这般闷人,还是如酷寒的,无生气的冬季一样。唉!真是有点活闷人!……
同时,整个的上海完全陷入反动的潮流里。黑暗势力的铁蹄只踏得居民如在地狱中过生活,简直难于呼吸,比沈郁的空气更要闷得人头昏脑痛!大家都私下地咒骂着:千刀万剐的沈船舫为什么还不死!米价闹得这么样地贵!这样捐,那样捐。唉!简直把小百姓的血液都吸尽了!真是万恶的东西啊!……大家都热烈地盼望着:北伐军为什么还不来呢?快些来才好!快些来把沈船舫捉到,好救救上海小百姓的命!这外国人真可恶!北伐军来,一定要教他们滚蛋!啊,快点来罢,我的天王爷!大家都战兢兢地恐慌着。不得了了!外国人又派来许多兵舰打中国人呢!大英国人最可恶……张仲长的兵队南下了!唉!这真是活要命!他的兵队奸掠焚杀无所不为,比强盗还要凶,要来了,真是活要上海人的命!唉!不得了,简直不得了!……报纸的记载总都是隐隐约约的,令人揣摸不清。战事到底怎样了呢?北伐军来不来呢?浙江是否打下了?大家总是要知道这些,但是在严厉的检查之下,报纸敢放一个不利于军阀和帝国主义者的屁么?不敢,绝对地不敢!
如此,沈郁的天气闷煞人,反动的政治的空气更闷煞人!唉!要闷煞上海人!……
无数万身受几层压迫的,被人鄙弃的工人——在杨树浦的纱厂里,在闸北的丝厂里,铁厂里……在一切污秽的不洁的机器室里,或在风吹雨打的露天地里,他们因工作忙的原故,或者不感觉到天气的闷人,或者有所感觉,但无工夫注意这个——肚子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能谈到什么天气不天气呢?被军警随便捉去就当小鸡一般地杀头,被工头大班随便毒打辱骂,性命都保不安全,还能谈到什么天气不天气呢?什么结社,言论,开会,对于学生,对于商人,对于一切有钱的人,或者有点自由;但对于工人……啊!对于工人,这简直是禁律!工人是过激党!工人是无知识的暴徒!可以枪毙!杀头!唉!可怜的工人为着争一点人的权利,几乎都没有工夫,还能谈到什么天气不天气呢?是的!工人的确问不到这个!
但是对于政治反动的空气,工人比任何阶级都感觉得深刻些!沈船舫好杀人,但杀的多半是工人!军警好蹂躏百姓,但蹂躏的多半是工人!拉夫是最野蛮的事情,但被拉的多半是工人!红头阿三手中的哭丧棒好打人,但被打的多半是工人!米价高了,饿死的是谁?终日劳苦,而食不饱衣不暖的是谁?工资是这样地低!所受的待遇是这样地坏!行动是这样地不自由!唉!工人不奋斗,只有死路一条!……在政治反动的潮流中,在黑暗势力的高压下,上海无数万的劳苦群众,更天天诅咒着万恶的军阀早消灭,野蛮的帝国主义早打倒;更热烈地盼望着革命军,真正的革命军快些来。不,他们不但盼望着革命军快些来,而且要自己为自己开路——他们大半有觉悟地,或是无觉悟地,要拿到政权,要自己解放自己,要组织一个能为工人谋利益的政府,要以自己的力量来争夺到自己所应有的东西。
在黑暗的上海,在资产阶级的上海,在军阀和帝国主义统治之下的上海,有一般穷革命党人在秘密地工作——他们不知道劳苦,困难,危险,势力,名誉……是什么东西,而只日夜地工作,努力引导无数万万被压迫的,被人鄙弃的劳苦群众走向那光明的,正义的,公道的地方去。
风声陡然紧急起来了。沪杭车站不断地发现从前线运回来的伤兵,有时大批的溃兵竟发现于中国地界,不断地有抢劫的情事。南市,闸北一带的居民颇呈恐慌的现象,移居到租界住的络绎不绝。本地军事当局颁下了紧急的戒严令,下午九时起即断绝交通。整个的上海完全陷入恐慌的状态中。
北伐军占领杭州了!北伐军又占领绍兴了!啊!北伐军已经到了松江了!……租界内的中小商人都呈现着喜悦的颜色,但是中国界的居民却反为之惊慌起来:北伐军来了固然好,但是这沈船舫的败兵怎么办呢?抢劫!骚扰!这怎么能免掉呢?不得了,简直不得了!……只有劳苦的工人,受冻馁的平民,他们无论住在租界内或租界外,总都盼望北伐军快些到来,就如大旱之望云霓一样。啊!北伐军到了松江了?这岂不是说沈船舫已经打败了么?这岂不是说上海也要快入北伐军的手了?这岂不是说上海的工人也有伸腰的机会了?是的,这真是上海的工人要脱离压迫,换一换气的时候了!啊!好重的压迫!压迫得人连气都透不出来!
阴云漫布着黑的阴影,未到五点钟的时光,全城都黑沈下来,路灯已半明半暗地亮了。就在这个时候,在大众恐慌的空气中,T路W里S号一楼一底的房子里有秘密的集会。房子里布置很简单:客堂中放着一张空桌子,两条凳子;楼上放着一张小床,一张旧书桌,几件零碎东西。等到人到齐的时候,有三十余人之谱,这一间楼几乎要挤破了,没再有容足之地。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地板上,秩序似乎是很纷乱的样子,不十分象开会的形式。普通是没有这样开会的,总是大家一排一排地坐着,上边摆一主席的桌位,右边或左边摆一记录的桌位;但是现在这间集会室里,坐的凳子都没有,与会的人不是站着如树一样,就是坐在地板上,简直没有开会的体统。不过这些与会的人没有想到这些,他们以为能找到一个地方开会已经是万幸了,哪有闲心思顾到什么体统不体统呢?是的,他们只要有一个集会的地方,任受如何的委屈都可以。上海可以开会的地方多着呢:宁波同乡会,中央大会堂,少年宣讲团以及各大学校的礼堂和教室,都是很便于开会的,但是他们都不是为着这些穷革命党人而设的。
会场是这般地狭小,人数是这般地众多,而大家说话的声浪却都甚低微——没有一个人敢高谈阔论的,大家都勉力地把声浪放低些,生怕屋外有人听着的样子。谁个晓得隔壁两旁住的没有侦探?倘若被巡捕觉察了却怎么办呢?一条绳把大家如猪一般地拴去,可以使一切的计划完全失败,这,这万万是不可以的啊!是的,大家应当小心点!
人数是到齐了。靠着墙,坐在地板上的一个胡子小老头站起来了——他身著学生装,披一件旧大氅,中等的身材,看起来是有四十多岁的样子,其实他还不到三十岁,因为蓄了胡子的原故,加了不少的年纪;他两目炯炯有光,一望而知道他是一个很勇敢的人。他从大氅袋中掏出了一张小纸条,首先向大众郑重地说道:
“同志们!今天的紧急会议要讨论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北伐军已到了松江了,说不定明天或后天就要到上海的,究竟我们的党和全上海的工人现在应当做什么?我们还是坐着不动,静等着北伐军来呢,还是预备响应北伐军呢?上海的工人受沈船舫李普璋的压迫,可以算是到了极点了!当此北伐军快要来到的时候,我们应当有所动作,好教帝国主义的走狗沈船舫李普璋快些滚蛋。今天请诸位同志好好地发表意见,因为这件事情是很重大的事情,不可儿戏。
“史兆炎同志还有详细的报告,现在请史兆炎同志报告。”
主席说了这些话,略挪了两步,好教坐在他旁边的史兆炎立起来。这是一位面色黄白的,二十几岁的青年,他头戴着鸭嘴的便帽,身穿着一件蓝布的棉袍,立起身来,右手将帽子取下,正欲发言时,忽然腰弯起来,很厉害地咳嗽了几声。等到咳嗽停住了,他直起身子时,两眼已流了泪水。他镇定了一下,遂低微地向大家说道:
“诸位同志们!刚才林鹤生同志已经把今天紧急会议的意义说清楚了,谅大家都能够了解是什么一回事。上海的市民,尤其是上海的工人群众,没有一刻不希望北伐军来。现在北伐军已到了松江了,我们是应当欢喜的。不过工人的解放是工人自己的事情,倘若工人自己不动手,自己不努力,此外什么人都是靠不住的。北伐军固然比什么直鲁军,什么讨贼联军好得许多倍,但是我们工人绝对不可仅抱着依赖的观念,以为北伐军是万能的东西!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史兆炎于是有条有理地解释上海各社会阶层的关系及工人阶级的使命。他说,上海的中小资产阶级虽然不能说一点儿革命性都没有,但是他们无组织,他们是怯懦的,上海的工人应当起来为国民革命的领导者。他说,国民党的农工政策时有右倾的危险,我们应当督促上海市民组织市政府,实现革命的民主政治。他说,我们应当响应北伐军,我们应当向军阀和帝国主义,并向北伐军表示一表示上海工人的力量。他的结论是:
“诸位同志们!我们应当响应北伐军!我们应当宣布总同盟大罢工,我们应当积极预备武装暴动!这是上海工人所不能避免的一条路!……”
奇怪的很!史兆炎当说话的时候,没曾咳嗽一声,可是说话刚一停止,便连声咳嗽起来。他又弯着腰向地板坐下了。大家听了他的报告之后,脸上都表现出同意的神情。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会议室里寂静了两分钟。这时窗外忽然沙沙地雨下大起来,天气更黑沈下去,于是不得不将电灯扭亮。在不明的电灯光底下,会议室内的景象似觉稍变了异样。
“史兆炎同志的报告已经完了;你们有什么意见,请放简单些,快快发表出来!”
主席刚说完了这两句话,忽然坐在右边角上的一个穿着工人装模样的站将起来——大家向他一看,原来是S纱厂的支部书记李金贵。李金贵在自己很黑的面色上,表现出很兴奋的神情。他说道:
“刚才史兆炎同志的意见,我以为完全是对的!我老早就忍不住了!我老早想到:我们工人天天受这样的压迫,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不如拚死了还快活些!我老早就提议说,我们要暴动一下才好,无奈大家都不以为然。我们厂里的工友们是很革命的,只要总工会下一个命令,我包管即时就动起来。我们这一次非干它一下子不可!”
李金贵的话简直如铁一般地爽硬。在他的简单的朴直的语句中,隐含着无限的真理,悲愤,勇敢,热情……大家的情绪都为之鼓动而兴奋起来了。每一个人都明白了:是的,现在是时机到了!我们现在不动作还等待何时?真的,象这样的消沈下去,真是不如拚他一个死活!况且沈船舫李普璋已经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就是再挣扎也没大花样出来。干!干!干!我们将他们送到老家去……现在不干,还等待何时呢?全上海的工人都是我们的!……
真的,李金贵的几句话把大家鼓动得兴奋起来了。于是大家相继发言,我一句,你一句;有的问,动作是不成问题的,但应当怎么样进行呢?有的问,各工会都能够一致动作么?有的问,军事的情形是怎样呢?……坐在地板上的史兆炎一条一条的将大家所发的问题用铅笔在小纸本上记下,预备好一条一条地回答。
“还有什么问题么?没有了?现在请史兆炎同志做个总解答。”主席说。
肺病的史兆炎又从地板上站立起来了。他这一次没脱帽子,手拿着记着问题的小纸本,一条一条地回答。他说着说着忽然很厉害地咳嗽起来了。唉!好讨厌的咳嗽!唉!万恶的肺病!他这时想道,倘若不是这讨厌的咳嗽,我将更多说些话,我将更解释得清楚些。唉!肺病真是万恶的啊!……大家看着他咳嗽的样子,都不禁表现出怜惜的神情,意欲不教他再说话罢,喂!这是不可以的!他的见识高,他是一个指导者,倘若他不将这次重大的行动说得清清楚楚地,那么,事情将有不好的结果,不可以,绝对地不可以!……就使大家劝他不要说话,他自己能同意么?不会的!个人的病算什么?全上海无数万工人的命运系于这一次的举动,如何能因为我个人的小病而误及大事呢?……如此,史兆炎等到咳嗽完了,还是继续说将下去。
大家听了史兆炎详细的解释之后,都没有疑义了。
决定了:各人回到自己的支部,工会,机关里去活动!
明天上午六时起实行总同盟大罢工!
明天游行,散传单,演讲!
啊!明天……
在会议的时候,邢翠英完全没有说话。她与华月娟坐在床上,一边听着同志们说话,一边幻想着,幻想着种种事情。往日里开会时,她发言的次数比男同志还要多些,但是这一次为什么不说话?暴动,总同盟罢工,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她有点惧怕么?为什么好说话的人不说话了?她是丝厂女工的组织员,她的责任很重大呀,她这时应当发表点意见才是!但是她一点儿意见也不发表,这岂不是奇怪么?
真的,邢翠英在这一次会议上,可以算是第一次例外!她靠着华月娟的身上,睁着两只圆而大的眼睛,只向着发言的同志们望,似乎她也很注意听他们的说话,但是她的脑筋却幻想着种种别的事情。她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因为在幻想中,她没有说话的机会。她起初听到主席的报告,说北伐军已到了松江了,她满身即刻鼓动着愉快的波浪。难道说北伐军真正到了松江了?哼!千刀万剐的沈船舫李普璋倒霉的时期到了!这真是我们工人伸伸头的时期!唉!想起来丝厂的女工真是苦,真是不是人过的日子!厂主,工头,真是一个一个地都该捉着杀头!北伐军到了上海时,那时我将丝厂女工好好地组织起来,好好地与资本家奋斗。唉!女工贼穆芝瑛真可恶!这个不要脸的恶娼妇,一定要教她吃一吃生活才好!……
邢翠英等到听了李金贵的话之后,心中的愉快更加了十倍!啊!还是我的黑子好!这几句话说得多痛快,多勇敢!哎哟!我的好黑子,我的亲爱的丈夫!……你看,同志们哪一个不佩服他有胆量?哪一个有他这样勇敢?我的亲爱的……邢翠英想到这里,暗暗地骄矜起来:哼!只有我邢翠英才有这样的丈夫啊!
最后,邢翠英又想起自己在丝厂中所经受过的痛苦,那工头的强奸,打骂,那种不公道的扣工资,那种一切非人的生活……唉!现在的世界真是不成世界!穷人简直连牛马都不如!这不革一革命还可以吗?革命!革命!一定要革命!不革命简直不成啊!……
“那么,就是这样决定了:明天早晨六时宣布总同盟大罢工!”
邢翠英被主席这一句话惊醒了:就是这样决定了?明晨六时宣布总同盟大罢工?我现在回去预备还来得及罢?好!大罢工!我们教狗沈船舫看一看我们的力量!……邢翠英忽然觉着有几句话要说,但是主席已经宣布散会了。
邢翠英总是与华月娟在一块儿的。散会时邢翠英与华月娟一阵出来。清瘦的华月娟身穿着自由布的旗袍,头发已经剪去了;照她的态度,她的年纪,她的面色看来,她是一个很可爱的,活泼的,具有热情的姑娘。邢翠英是一个中年的女工的模样。她俩非常地要好:邢翠英在平民夜校里受过华月娟的课,因之,邢翠英很尊敬她。邢翠英时常想道:
“好一个可爱的,有学问的姑娘!她什么事都晓得!”
散会出门时,华月娟向邢翠英问道:
“你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为什么今天一句话也不说呢?”“我忘记说话了。”邢翠英这样笑着说。
“说话也会忘记了吗?”
“…………”
“明天我们教军阀和帝国主义看看我们的力量!”
“是的,明天我们教军阀和帝国主义看看我们的力量!”
已经是七点多钟了。讨厌的雨还是沙沙地下。没曾带雨具的她俩,饿着肚子,光着头在T路头鹄立着,等待往闸北去的电车。
[book_title]二
总同盟大罢工!这简直不是随便的玩意!
仅仅在六小时之内,繁华富丽的上海,顿变为死气沈沈的死城!电车停驶了;轮船不开了;邮局关门了;繁盛的百货公司停止贸易了;一切大的制造厂停止工作了;工场的汽笛也不响了。你想想!这是在六小时之内的变化!六小时的时间居然教繁华富丽的上海改变了面目!喂!好一个总同盟大罢工!这简直不是随便的玩意!
好一个巨大的,严重的景象!这直令立在马路上的巡捕与军警打起寒噤来!谁个晓得这些蠢工人要干些什么?谁个又猜得透这些过激党在做什么怪?这大约就是所谓赤化罢?危险!可怕!这对于统治阶级真是生死关头!没有什么别的再比这种现象令人恐慌的了!这还了得!反了!反了!一定要赶快设法压服下去!
总同盟大罢工的消息,惊醒了上海防守司令李普璋的美梦。
李司令这些天真是劳苦极了!又要派兵到前敌去打仗,又要负起上海防守的责任,又要与外国领事接洽治安的事务,又要向上峰报告军情,又要筹划如何保留自己的地位,又要……总而言之,真是劳苦极了!李司令除了这些公事而外,又有自己的房事:姨太太四五个,啊,也许是七八个罢?这数目没有什么要紧,反正姨太太有的是就得了!我们的司令近来为着战事紧急的原故,几乎没有搂着姨太太消受的工夫!唉!真讨厌!这些革命党人真可恶!在家里安安静静的过日子不好,偏偏要革什么命!北伐?真是会玩花头!反对军阀?反对帝国主义?哼!浑蛋!胡闹!捣乱鬼!……
昨晚上一班穷革命党人秘密开会,进行罢工的时候,正是我们的司令躺在床上拿着烟枪过鸦片烟瘾的时候。四姨太太烧的烟真好,真会烧!就使不会烧,只要看见她那一双烧烟的玉手,她那一双妩媚的笑迷迷的眼睛,也要多抽几口。唉!好消魂的鸦片烟!我们的司令真是劳苦了,现在要好好地休息一下,畅快地抽它几口鸦片烟!在鸦片消魂,美人巧笑的当儿,我们的司令想道:还是这种生活好!上海大约不成问题:我有外国人保驾,有外国人帮助,我难道还怕他什么革命军不成?他们有胆子同英国兵开仗吗?我量他们绝对地不敢!松江是有点危险罢?不,不要紧!反正上海他们是不敢来的!……
我们的司令越想越放心,好,怕它浑蛋!来!我的小宝贝!我的心肝!我已经有两天多没有同你好好地……今夜我俩好好地睡一觉罢!四姨太太,令人消魂的四姨太太,一下趴在司令的身上,又是捏他的耳朵,又是扭他的胡子,又是……唉!真是消魂的勾当!我们的司令到这时,什么革命军,什么松江危险,一齐都抛却了,且慢慢地和四姨太太享受温柔乡的滋味!
早晨八点多钟的时候,正是李司令搂着四姨太太嫩白的身躯,沈沈酣睡的时候。是的,我们的司令应有很好的美梦!
忽然总同盟大罢工!
忽然全上海入于恐慌的状态!
忽然革命党人大大地捣乱起来!
唉!工人真是可恶!革命党人真是浑蛋!居然惊断了我们的司令的美梦!这还了得吗?这岂不是反了吗?你们这些乱党敢与我李普璋做对吗?你们敢宣言杀我吗?哼!我杀一个给你们看看!杀!杀!杀!兵士们!来!你们给我格杀勿论!……
于是在白色恐怖的底下,全上海各马路上流满了鲜艳的红血!
章奇先生躺在细软的沙发上,脸朝着天花板,左手拿着吕宋烟慢慢地吸,右手时而扭扭八字胡,时而将手指弹弹沙发的边沿,似觉思想什么也似的。忽然将手一拍,脚一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连着很悲愤地自语道:“唉!想起来好不闷杀人也!”
真的,章奇先生这一年来,真是有点悲愤。章奇先生曾做过总长,章奇先生曾有民党健将之名,章奇先生曾受过一般人的敬仰,但是现在?现在章奇先生简直活倒霉!民党里没有他的位置,革命政府没有他的官做,左派骂他为右派,为军阀的走狗,一般人说他是莫名其妙……唉!想起来章奇先生真有今昔之感!
章奇先生想来想去,以为自己弄到现在这个样子,完全都是C.P.的不好。C.P.包办革命,C.P.吞食国民党,C.P.利用左派分子……C.P.真是可恨!倘若不是C.P.与我做对,我现在何至于被人称为反革命?何至于不能在革命政府下得到一官半职?唉!非反共不可!非把C.P.的人杀完不能称我的意!有时章奇先生恨起C.P.来,简直把胡子气得乱动,两脚气得乱跳。有一次,他与他的夫人吃饭,吃着吃着,他忽然颜色一变,将饭碗哗剌一声摔到地板上,这把他的夫人的魂几乎都吓飞了。当时他的夫人只当他陡然得着疯病,或是中了魔,等了半晌,才敢向他问一声,“你怎么着了?”他气狠狠的答道,“我想起来C.P.真可恶!”
章奇先生这样地恨C.P.,真是有点太过度了!C.P.当然是很可以恨的,但是章奇先生这样地恨法,实在对于章奇先生的健康有妨碍!章奇先生本来是已经黄瘦的了不得,就如鸦片烟鬼的样子(听说章奇先生并不吸鸦片烟,这是应当郑重声明的),如何再能有这样损伤神经的恨法?章奇先生纵不为自身的健康想一想,也应当为自己的夫人想一想。她是一个胆子极小的妇人,最怕的是革命,曾屡次劝章奇先生抛弃党的活动,而好好地找一个官做做,享享福,免去一些什么杀头,枪毙,坐牢的危险。章奇先生是很爱他的夫人的,应当处处为她打算才是。倘若这样无故摔饭碗的玩意多耍几套,这样急性的神经病多发几次,岂不是要把她活活地吓坏了么?
章奇先生躺在细软的沙发上,口衔着吕宋烟,慢慢地吞云吐雾,忽而觉着自己真是在腾云驾雾的样子。虽然一时地想起可恨的C.P.来,但这一次还好,恨的延长并未到一点钟的时间,也就慢慢地消逝了。章奇先生除了恨C.P.而外,还要做别的思维:如何才能勾结上一个大的有实力者,再尝一尝总长的滋味,再过一过官瘾?……又兼之这几年没做官,手里实在不十分大宽裕,一定要赶紧弄几个钱才好,一定地,一定地……章奇先生忽而假设自己是已经在做总长的模样,无形中就真的愉快到如腾云驾雾的样子。啊啊!总长!啊啊!大龙洋,中交钞票……
“叮当当当……叮当当当……当……”
电话!
章奇先生的幻想被电铃所打破了。他懒洋洋地欠起身来,慢慢地走到电话厢子旁边,口里叽咕了一句:“现在是谁个打电话给我呢?时候还这样地早……”
“hello!hello!“
“你是谁呀?”电话中的人说。
“我是霞飞路,章宅……”
“啊啊,你是季全吗?我是屈真……”
“啊啊,你有什么事情?”
“今天全上海大罢工,你晓得吗?”
“怎么?全上海大罢工!我今天没出门,不晓得……”
“这次大罢工又是C.P.的人捣的鬼,我们不可不想一对付的方法,顶好教李普璋大大地屠杀一下,给他们一个厉害……这正是我们报复的机会……”
“啊啊,是的,这正是我们报复的机会!……恢生,海清他们呢?”
“他们正在V路议论这个事情呢。你顶好到龙华防守司令部去一趟!”
“…………”
“…………”
章奇先生喜形于色了。黄瘦的面庞顿时泛起了红晕,微微地冷笑两声。他郑重地把狐皮袍子拍一拍,整一整衣冠,对着穿衣镜子望了一下。遂即喊道:
“贵生!”
“就来了,老爷!”
“把汽车预备好!”
大屠杀开始了!
散传单的工人和学生散布了满马路。
大刀队荷着明晃晃的大刀,来往梭巡于各马路,遇着散传单,看传单,或有嫌疑者,即时格杀勿论;于是无辜的红血溅满了南市,溅满了闸北,溅满了浦东,溅满了小沙渡……有的被枪毙了之后,一颗无辜的头还高悬在电杆上;有的好好地走着路,莫名其妙地就吃一刀,一颗人头落地;有的持着传单还未看完,就噗嗤一刀,命丧黄泉。即如在民国路开铺子的一个小商人罢,因为到斜桥有事,路经老西门,有一个学生递给他一张传单,他遂拿着一看——他哪里知道看传单也是犯法的事呢?他更哪里知道看传单是要被杀头的呢?他当时想道:啊!学生又散传单了,工人又罢工了,到底又因为什么事呢?且看一看传单上说些什么!他于是将传单拿到手里打开念道:
“全上海的市民们!
“我们受军阀的压迫,受帝国主义的虐待,已经够了!我们现在应当起来了!我们应当起来组织市政府!我们应当起来响应北伐军!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军阀的黑暗政治!
“打倒一切反动派!
“…………”
这位小商人刚看到此地,不防大刀队来了。看传单?乱党!捉住!杀头!于是他的身首异处了;头滚到水沟里,而尸身横躺在电车的轨道上。
还有更莫名其妙,更残酷的事呢:
小东门有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阿毛,平素见着散传单,就乐起来了:又散传单了!快抢!多抢一些来家包东西!“先生!你多给我一张罢!先生!我也要一张!先生!……”张着一张小口,跟着散传单的人的后边乱叫。他不认识字,并不明白散传单有什么意义,他只晓得抢传单好玩,啊,多多地抢一些……
阿毛这一次又高兴起来了,他又跟着散传单的人的后边乱跑,张着一张小口乱叫:“先生给我一张传单罢!先生!我要……”果然!果然阿毛又抢了一些传单拿在手里玩弄。忽然大刀队从街那边来了——阿毛看着他们荷着明晃晃的大刀,似乎有点好白相,于是就立着看他们一排一排地来到。阿毛正在立着痴望他们,忽然跑过来一个手持大刀的兵士,一把把他的小头按着,口中骂道:
“你这小革命羔子!你也散传单吗?我把你送到娘怀里吃奶去!”
可怜阿毛吓得还未哭出声的时候,一颗小头早已落在地下了!
不错,革命党人真该杀!演讲的学生该杀!散传单的工人该杀!但是这看传单的小商人?这天真烂漫世事不知的小阿毛?……啊啊!杀了几个人又算什么呢?在防守司令的眼中,在野蛮如野兽般的兵士的眼中,甚至于在自命为孙中山先生的信徒章奇先生的眼中,这种屠杀是应该的,不如此不足以寒革命党人之胆……
当阿毛的母亲抱着阿毛小尸痛哭的时候,正是章奇先生初从防守司令部出来,满怀得意,乘着汽车回府的时候。章奇先生得意,而阿毛的母亲哭瞎了眼睛;章奇先生安然坐在汽车里,而阿毛的母亲哭哭啼啼地将阿毛的小尸首缝好,放在一个新木匣里……
大罢工的第二天,天气晴起来了。午后的南京路聚满了群众,虽然几个大百货公司紧闭了铁栅,颇呈一种萧条的景象,然而行人反比平素众多起来。大家都似乎在看热闹,又似乎在等待什么。巡捕都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也似的;印度兵和英国兵成大队地来往梭巡,那一种骄傲的神情,简直令人感觉到无限的羞辱。
史兆炎在罢工实现后,几乎没有一刻不开会,没有一刻不在工人集会中做报告;他更比平素黄瘦了。今天午后,他因为赴一个紧急会议,路经南京路,见着英国兵成大队的在街上行走,于是也就在先施公司门口人丛中停步看了一看。他这时的情绪,真是难以形容出来。他看着无知识的愚蠢的印度兵在英军官带领之下,气昂昂地在街上行走,不禁很鄙弃他们。他们也是英帝国主义的奴隶呀!自己做了奴隶还不算,还帮助自己的仇人压迫中国人,来向中国人示威,这真是太浑蛋了!……他忽而又发生一种怜悯的心情:可怜的奴隶啊!什么时候才能觉悟呢?……他想道,倘若他们能掉转枪头来攻打自己的敌人,这是多么好的事啊!可惜他们不觉悟。他想到这里,似乎左边有一个人挤他,他掉转脸一看,原来是一个穿西装的少年,脸上有几点麻子——这似乎是一个很熟识的面孔,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也似的。史兆炎沈吟一想,啊,想着了:原来是法国留学生,原来是那一年在巴黎开留法学生大会时,提议禁止C.P.入会的国家主义者张知主!是的,是的!听说他现在编辑什么国家主义周报,听说他又担任什么反赤大同盟的委员……史兆炎将手表一看,啊,时间不早了,我要开会去了,为什么老立在这儿瞎想呢?管他娘的什么国家主义不国家主义,反赤不反赤呢!是的,我应当赶快开会去!
史兆炎在人丛中消逝了影子。
这时张知主并没猜到,与他并立着的,就是那年巴黎开留法学生大会时的史兆炎,就是他国家主义者的死对头。也难怪张知主没有猜到:事已隔了许多年,虽然张知主还是从前一样漂亮,脸上的麻子还是如从前一样存在,虽然张知主的面貌并未比从前改变,但是史兆炎却不然了。史兆炎归国后的这几年,工作简直没有停止过,在工人的集会中,在革命的运动中,不觉得把人弄老相了许多,又加之因积劳所致,得了肺病,几乎把从前的面貌一齐改变了。这样一来,张知主如何能认得与他并立着的史兆炎呢?张知主既不认得了史兆炎,所以当史兆炎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曾注意。
说起来张知主先生,他倒也是一个忙人!自从他从巴黎大学毕了业(?)归国以来,对于国家主义的运动,真是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办周报哪,组织国家主义团体哪,演说哪,还有想方法打倒C.P.乱造谣言哪……张知主先生的确是一个热心家!他的朋友如郑启,李明皇,左天宝……都自命为中央的健将,等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之流,的确是有声有色,令人“敬佩”!而我们的张知主先生自命为什么呢?张知主先生自己没有公开地说明过,我们也不便代为比拟,不过有一句话可以说,就是照他的言谈判断起来,他至少也可以比做张之洞!
国家主义的口号虽然是“内除国贼,外抗强权”;但是张知主先生也就如他的朋友一样,以为要实行国家主义,顶好把口号具体化起来,就是把这两句口号改为“内除共产,外抗苏俄”。拿这两句口号来做国家主义运动,不但可以顺利地做去,而且可以得到讨赤诸元帅的帮助,可以博得外国人的同情。不错,的确不错!好一个便利的口号!
张知主总算是个有羞耻心的人:当他初次领英国人所主办的反赤大同盟的津贴时,脸上的麻子未免红了一下。但是他转而一想,C.P.都能拿俄国的卢布,而我就不能拿英国的金镑么?这又怕什么呢?于是张知主先生也就放心了。当他初次领五省总司令部宣传部的津贴时,他的脸上的麻子也照样地红了一红:受军阀的津贴未免有点不对罢?……但是我们的张知主先生是很会自解的;他想道,这比C.P.拿俄国的卢布好得多呢!中国人领中国人的钱,反正是自己人,这又算什么呢?于是张知主先生也就放心了。
在大罢工发生之后,张知主先生更加忙起来了。C.P.的人又在做怪!又在鼓动工潮!又在利用罢工骗取苏俄的卢布!……张知主先生确信(也许是假信?不如此,便寻不出反对C.P.的材料!)每一次的工潮都是C.P.所鼓动的,并且C.P.在每一次工潮的结果,都要骗得许多万许多万的金卢布。你看他每一次的文章,他每一次所做的传单,都是说得活龙活现也似的。张知主先生在这一次更为发怒了,更为下了决心了。哼!这一次非设法杀掉许多工人不可!工人真正地浑蛋!你们为什么甘心被人利用呢?不杀你们几十个,你们永远不知道厉害!于是张知主先生投效直鲁联军反赤宣讲队,担任组长之职,于是他拚命拿笔写反赤的传单,于是他劳苦的不得了……
啊!张知主先生今天也不知以何因缘,挤到与史兆炎并立着一起在先施门口看热闹。当史兆炎看着印度兵和英国兵骄傲地在街上示威,而感觉着无限的羞辱的时候,张知主先生却只感觉得他们的军装整齐,只惊讶他们的刺刀明亮。史兆炎视他们为中国民众解放运动的敌人,而张知主先生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当他们为反赤的同志。是的,他们真是张知主先生的同志!张知主先生反对C.P.,北伐军,而他们也反对C.P.,北伐军;张知主先生想屠杀罢工的工人,帮助讨赤的联帅,而他们也是做如是想,完全与张知主先生取一致的行动。真的,真是很好的同志!
张知主先生是一个忙人,如史兆炎一样,不能老立在这儿看热闹!事情多的很:还有传单没有分配好,还有组员要训练,还有……真的,张知主先生要快到闸北直鲁联军宣传部办公才是!
张知主先生于是不看热闹了,坐着黄包车驶向闸北来。
黄包车刚拖到宝山路铁路轨道的辰光,忽听一声:
“停住!”
“停住?为什么停住?”
张知主先生坐在车上正在俯着头想如何做反赤的传单才有力量,才能打动人,如何向人们宣讲反赤的真义……忽然被这一声“停住”吓得一大跳。张知主先生未来得及说话的时候,已经被走上来两个穿灰衣的人按着了,浑身上下一搜,搜出了一卷传单来。啊!传单!乱党!杀头!可怜两位穿灰衣的人不容张知主先生分辩,即胡乱地把他拖下车来,拖到路轨的旁边,手枪一举,啪地一声送了命!搜出来的传单本来是张知主先生所亲手做的,无奈兵大爷不识得字,就此糊里糊涂把他枪毙了。张知主先生做梦也没有做得到!张知主先生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唉!真是冤哉!冤哉!
持传单看的小商人死得冤枉,抢传单包东西的十一岁小孩子阿毛死得冤枉,但是热心反赤的张知主先生死得更冤枉!在这一次运动中死了许多学生,工人——这是应该死的,谁个教他们要罢工?要散传单?要反对什么军阀和帝国主义?
但是热心反赤的张知主先生无辜地被枪毙了,这却为着何来?……
[book_title]三
月娟真是疲倦了!这两天她的两条腿,一张口,简直没曾闲过。她担任妇女部的书记,所有女工的组织等等,都须要她操心,一忽儿召集负责任的女同志们开会,一忽儿到区委员会报告,一忽儿又要到总工会料理事情。唉!真是忙得两条腿,一张口,没有休息的工夫!但是怎么办呢?工作是需要这样的,革命的事业不容许安逸的休息。为着革命,为着革命就是赴汤蹈火,就是死,也是不容避免的,何况一点儿疲倦呢?……
但是月娟真是太疲倦了!她的面庞眼看着更瘦得许多了;两只眼睛虽然还是如从前一样地清利,但瘦得大了许多;头发这两天从没整理过。当正在工作或跑路的时候,月娟还不觉得疲倦,或者有点觉得,但不觉得怎样地厉害。现在她乘着要回家改装的当儿,抽得十几分钟躺在自己一张小床上,真是觉得疲倦的了不得。啊啊,顶好多躺一下,啊啊,顶好多躺一个钟头!真舒服!虽然这是一张小板床,而不是有弹性的细软的钢丝床。虽然这两条被都是粗布制的,虽然这一间书房带卧室如鸟笼子一样,但是到这时简直变成了快乐的天堂了。啊啊,顶好是多休息一下,顶好是多躺一忽儿!但是工作是要紧的啊!没有办法,简直没有办法!
月娟躺在板床上,两手抱着头,闭着眼睛,回想起刚才区委员会开会的情形:
“史兆炎真正是一位好同志!他说话那样清楚,那样简洁了当,他的那种有涵养的态度……他对待同志也好。他对于我?……他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可惜他也得了肺病!他说话时那种咳嗽得腰弯起来的样子,真是令人可怜!唉!为什么好同志都有病呢?真是奇怪的很!倘若他没有肺病,那他该更有用处啊!……
“鲁正平同志?鲁正平同志不十分行。那样说话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照理他不应负军事上的责任。他哪能够做军事运动呢?胡闹!易昌虞同志还不错,他很勇敢,做事又很有计划,很仔细。
“李金贵同志真勇敢,真热心!工人同志中有这样能做事的人,真是好得很!他明天率领纠察队去抢警察署,倒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呢。……翠英现在不知做什么。也许是在家里?好一个女工同志!不过脾气有点躁,少耐性。
“今天会议议决明天下午六时暴动,这当然是对的,不过我们的武器少一点。这两天杀了这些工人学生,唉!真是令人伤心的很!但是这又有什么方法避免呢?……明天暴动成功还好,暴动不成功时,又不知要死去多少人!反正暴动是不可免的,一般工人同志都忿恨的很,就是女工们也有忍不住之势。好在海军的接洽已有把握,明天也许一下子把李普璋这个屠户干掉……
“我明天晚上去到西门一带放火,这却是一个难差使,现在虽然活到二十一岁,但却没经验过放火的事情,唉!管它,明天再看罢!……
“啊,我浑蛋!我老想什么?我应当赶快改装去找翠英去!”
月娟想到这里,一骨碌坐起来,即速把身上的旗袍脱下,拿一件又大又长的蓝布袍子穿上。袍子穿妥之后,又将自己的头用青布巾包裹起来,顿时变成了一个老太婆的模样。月娟的头发是剪了的,但是剪了头发的女子即犯了革命党人的嫌疑,照着沈船舫,张仲长的法律,是有杀头的资格的。月娟并不怕死,但是倘若被大刀队捉去了,或是杀了,自己的性命倒不要紧,可不要误了革命的工作?月娟的模样一看就知是女学生,而女学生却不方便到工人的居住的地方去。月娟要到翠英的家里,又要到宝兴路去开女子运动委员会;因此,月娟便不得不改装,便不得不把自己原有的面目隐藏起来。
月娟改装停当之后,拿镜子一照,自己不禁笑将起来了,啊!扮得真象!简直是一个穷苦的婆子!倘若这种模样在街上行走,有谁个认得出我是华月娟来?有谁个认得出我是一个女教员来?哈哈!哈哈!……月娟越看自己越有趣,越看越觉着好笑。她忽然想起自己从前所读过的俄国虚无党人的故事来:女虚无党人的那种热心运动,那种行止的变化莫测,那种冒险而有趣的生涯……难道说我华月娟不是他们一类的人吗?啊!中国的女虚无党人!……
在B路转角的处所,有一块矮小的房屋名为永庆坊。这个坊内的房屋又矮小,又旧,又不洁净,居民大半是贫苦的工人。贫苦的工人当然没有注重清洁的可能,又加之坊内没有一个专门打扫弄堂的人,所以弄堂的泥垢粪滓堆积得很厚,弄得空气恶臭不堪。倘若不是常住在这种弄堂里的人,那么他进弄堂时一定要掩住口和鼻子。坊的前面就是小菜场,小菜场内的鱼肉腥臭的空气,和弄内泥垢粪滓的臭味混合起来,当然更要令人感觉得一种特别的,难于一嗅的异味。但是本坊内的居民,或者是因为习惯成自然了,总未感觉得这些。他们以为只要有房子住,只要房子的租价便宜,那就好了,此外还问什么清洁不清洁呢?清洁的地方只有有钱的人才可以住。但是穷人,穷人是应该住在如永庆坊这类的地方。
李金贵和邢翠英也是永庆坊内的居民。他俩所住的房子是二十八号。这二十八号是一楼一底的房子,共住着四家人家:楼上住两家,楼底下住两家。虽然原来共总是两间房子,但因为要住四家的原故,所以不得不用木板隔成四间房子用。若与本弄内其他房子所住的人家比较起来,那么这二十八号住四家人家还不算多;因为大半都是住着五家或是六家的。至于他们怎样住法,那是有种种不同的情形的,有的两家合住在一小间房子里的,有的把一间房子隔做两层,可以把一楼一底的房子造成四层楼的房子。
李金贵和邢翠英住的是楼底下靠着后门的一间,宽阔都不过五六尺的样子,除开摆放一张床和一张长方桌子,此外真不能再搁一点大的东西。好处在于这间房子是独立的,与其他的房子完全隔断了,一道后门不做共同的出路。睡觉于斯,烧锅于斯,便溺于斯——这一间形如鸟笼子的房子倒抵得许多间大房子用处。房内摆设的简单,我们可以想象出来,一者这一对穷夫妻没有钱来买东西摆设,二者就是有摆设的东西也无从安搁。不过这一对穷夫妻虽然住在这种贫民窟里,而他俩的精神却很愉快,而他俩的思想却很特出,而他俩的工作却很伟大……
天已经要黑了,已经要到开电灯的时候了,但是邢翠英的家里却没有明亮的电灯可以开。邢翠英今天忙了一天,现在才回到自己的家里。此时觉着有点饿了,在把煤油灯点着之后,遂把汽油炉子上上一点煤油,打起气来,预备烧晚饭吃。翠英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情绪非常愉快:女工们真热心!女工们真勇敢!尤其是年轻的小姑娘们!……今天会议上的情形真好,你看,阿兰那样小小的年纪,小小的姑娘家,居然怪有见识,居然那样明白事情……翠英本来是疲倦了,但是,因为有这种样的高兴的情绪鼓动着,倒不感觉着什么疲倦了。
曾几何时,Y丝厂的一个女工人,一个知识很简单的女工人,现在居然担任党的重要的工作!现在也居然参加伟大的革命的事业!……翠英有时也觉得自己有这样大的变化,当每一觉得这个时,不禁无形中发生一种傲意:女工人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你看看我邢翠英!我邢翠英现在做这种伟大的事情,也居然明白社会国家的事情!可见人总要努力!倘若一切的女工人都象我邢翠英一样的觉悟,那可不是吹牛,老早就把现在的社会弄得好了。但是当翠英每一想到此处,一个清瘦的,和蔼的姑娘——华月娟的影子便不得不回绕于脑际。华月娟是翠英的好朋友,是翠英的爱师——华月娟从人群中把翠英认识出来了,把她拉到平民夜校读书,灌输了她许多革命的知识。——真的,翠英无论如何忘记不了华月娟,一个平民夜校的女教师,一个清瘦的,和蔼的姑娘!
今天翠英特别高兴,因想起开会的事情,想到自身,由自身又想到华月娟的身上。翠英把汽炉打着了,将锅放在上面,即让它煮将起来,而自己一边坐在床上等着。正在一边等着,一边想着华月娟的当儿,忽听得有人敲门,遂问道:
“谁敲门?”
“是我!”
“啊,原来是你!”
翠英把门开了,见着月娟的模样,不禁笑道:
“好一个可爱的娘姨!”
“你看象不象?”
“怎么不象?真是认不出来呀!”
“那么就好!”
“我正在想你,恰好你就来了。”翠英把门关好,回过脸跟着就问道:“你们今天开会怎么样决定的?明天晚上是不是要……”
“决定了。”月娟向床坐下说,“明天晚上要暴动。”
“啊啊!……”
“我问你,女工的情绪怎么样?杀了这些人,她们怕不怕?”
“女工的情绪很好,她们现在都愤恨的了不得!我已经把工作都分配妥当了。金贵呢?你看见他了吗?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在会场上看见的。明天暴动时,决定他带领几十个纠察队去攻打警察署,夺取警察的枪械……”
“怎么?是他带领着去吗?……”翠英听了月娟的话,顿呈现出一种不安的神情,但是月娟并没注意到,还是继续接着说道:
“是的,是他带领着去。我们自己没有武装,只得从敌人的手里抢来!明天晚上决定海军一开炮时,即动手抢兵工厂……计划都弄好了,大约是总可以成功的。现在势已至此,没有办法,难道说就这样地让李普璋杀吗?”
“啊啊。”
“我担任的真是一个难差使;教我到西门一带放火,你说是不是难差使呢?长到这样大,真是不知火是怎样放的!没有办法,只得去放罢……”月娟忽然将手表一看,惊慌地说:“我还有一个会要开,要去了。明天再会罢!”
月娟刚出永庆坊的弄口,即与李金贵遇着了——他这时是从军事委员会开会回来。两人互相点一点头,笑一笑,就分开了,并没有说一句话。
在灰黄不明的煤油灯光中,李金贵与邢翠英坐在床上互相拥抱着,紧紧地拥抱着……一对穷夫妻在同居的五六年中,虽然是相亲相爱,没曾十分反目过,但也从没曾有过此刻这样地亲爱,从没曾相互地这样紧紧地拥抱过。此刻的一分钟,一秒钟,对于这一对相互拥抱着的穷夫妻,比什么东西都可贵些!
明天金贵要带领着人去抢警察署了!大家都是徒手没有枪,抢的好或可以生还,抢的不好,一定是免不了要送掉性命。两人都明白这个,但是不能避免这个!啊,党的决议,革命的要求,就是知道一定地要送命,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金贵能临时脱逃?能贪生而丢弃革命的工作?不,绝对地不能!金贵连这种卑怯的心理起都没有起过!对于金贵,吃苦也可以,受辱也可以,挨打也可以,就是死也可以。但是背叛革命,但是放弃自己的责任,金贵无论如何是不会的!
说也奇怪,金贵的意志如铁一样的坚,金贵的信心比石头还硬。金贵是一个朴直的工人,所知道的也就仅是关于工人阶级的事情。现在社会非改造不可!工人阶级真苦!有钱的都不是好东西啊!啊!赶快革命,革命,革命……真的,金贵无时无刻不想革命的实现。金贵的性情很急躁,老早就向党部提议暴动,但是总都被否决。可是现在?可是明天?啊,明天暴动,这是我李金贵发泄闷气的时候了!把李普璋这个狗东西捉住,把他千刀万剐才如我意!……
金贵想到,明天也许弄得不好要死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死就死,大丈夫还怕死不成么?但是翠英?与我共甘苦的翠英?……没有办法!也许明天弄的好不至于死,况且我还有一支手枪呢。放小心些,大约不妨事的。
金贵觉着心中有点难过,想说几句安慰翠英的话,但是金贵素来就不长于说话,到此时更不知为什么,连一句话几乎都说不出来。他只有用自己粗糙的手抚摩着翠英的蓬松的黄头发,他只有用自己的大口温情地吻翠英的额,不断地吻……至于这时的翠英呢?翠英本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到这时应当向金贵多多地说一些,倘若这时不说,也许永没有再与金贵说话的机会了。是的,翠英这时应当多多地说些话!这时不说,还待什么时候说呢?但是翠英也如金贵一样地沉默着,沉默着,沉默到不可再沉默的地步。平素会说话而且好说话的翠英,到现在却没有话好说了——本来呢,这时有什么话好说?说一些什么话才好?翠英这时候的情绪没有什么言语可以表示出来!劝阻金贵不要去干?不,不,翠英无论如何不好意思把这种意思说出来!党的决定,革命的需要,我哪能以个人的感情来劝阻他?而况我自己是一个什么人呢?不可以,绝对地不可以!这也只好碰运气,也许不至于有什么意外的事情罢?但是,倘若有什么不测的时候……唉!那时我也只有一个死……陪着他死……
翠英想起五年前与金贵初认识的时候,想起与金贵初同居的那一夜,啊,那一夜也曾与金贵如今夜地这样拥抱着,但是那时的拥抱是什么味道?现在的拥抱是什么味道?想起前年金贵因指挥罢工而被捕入狱的时候;想起她害病时,金贵是如何地焦急,而侍候到无所不至的时候;想起金贵对于她的纯洁的真挚的爱;想起金贵有许多不可及的好处,想起……啊啊!好亲爱的黑子!好亲爱的丈夫!好亲爱的朋友!好亲爱的同志!……但是明天?唉!没有办法!只好听他去!也许碰得好,不至于大要紧罢?翠英刚想到这个当儿,忽然金贵高兴地叫一声:
“我的翠英!”
“什么?”
“你怕么?”
“不怕!”
“我以为,只有我们穷革命党人才算得英雄好汉!你想想是不是?我们的责任该多么样大啊!……”
“是的,我的亲爱的黑子!只有你才算得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好汉!……”
金贵很满意地向着翠英笑了一笑。
[book_title]四
白色的恐怖激起了红色的恐怖。
偌大的一个上海充满着杀气!英国的炮车就如庞大的魔兽一样,成大队的往来于南京路上,轰轰地乱吼,似乎发起疯来要吃人也似的。黄衣的英国兵布满了南京路,高兴时便大吹大擂地动起了鼓号。啊啊,你看,那些有魔力的快枪,那些光耀夺人的刺刀,那些兵士睁着如魔鬼也似的眼睛,那些……啊啊,他们简直要吃人!
森严的大刀队来往梭巡于中国地界各马路上,几乎遇人便劈,不问你三七二十一!是的,这是一群野兽,它们饿了,它们要多多地吃一些人肉!……
坐镇淞沪的防守司令李普璋现在可以安心了:走狗有这样地多,刽子手有这样地好,国民党右派的名人又这样地出力,国家主义者又这样地帮忙,啊啊,我还怕什么呢?难道说这些愚蠢的,手无寸铁的工人还能做大怪不成?罢工?散传单?你们的本事也就止于罢工散传单了!难道说你们另外还有什么花头吗?……何况我有英国兵做后盾。啊啊,英国人真是好!英国人这样地帮我忙,真是难得!你们反对什么帝国主义,反对外国人,唉,这简直是浑蛋!我看看你们如何反对他们!哼!这简直是笑话!
真的,我们的防守司令现在可以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大抽其鸦片烟,鸦片烟抽足了之后,可以安安稳稳地搂着白嫩的四姨太太睡觉。
但是这被屠杀的工人?这一般不安分的穷革命党人?
胆小的,卑怯的市侩见着这种屠杀的景象,大半都吓得筛糠带抖霖;一部分心软的知识阶层只是暗暗地在自家的屋里叹气。唉!这简直没有人道了!这,这,这简直不合乎人道主义!……但是粗笨的工人群众越受屠杀越愤激,越受压迫越反抗。——在这两天内,工人群众的情绪更愤激得十倍于前!他们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人道主义,他们只知道拚命,只知道奋斗,不奋斗便有死,反正都是一死,与其饿死,不如被枪打死。一般专门的穷革命党人,他们还是秘密地进行自己的工作;从前他们仅是从事于和平的示威,而现在却进行武装的暴动。革命没有武装,总归是不行的,一定要有武装!武装啊!但是自己没有武装怎么办呢?从什么地方才能得到武装?只有去抢敌人的营寨,只有从敌人的手里把武装抢来。
于是红色的恐怖开始了!
在二十二日的下午,在浦东,在闸北,在中国界各区域内,到处发生徒手工人袭击兵警的事实。有的地方徒手工人与警察互斗数小时之久,有的地方警察的枪械真被工人所抢去,并且有一处警察巡长被工人打死。在这些争战中,工人的勇敢的精神简直令雇佣的警察惊心动魄。喂!工人真不要命!工人真不怕死!不要命,不怕死的工人当然要吓得雇佣的警察们屁屎横流……
李金贵与十几个纠察队约在C路头一家茶馆内聚齐,只要一到五点半的光景,大家就向北区警察署进攻,夺取警察署的枪械。十几个纠察队腰里都暗藏着冷的兵器,有的是菜刀,有的是斧头,还有几个人揣着几块石头。但是李金贵,因为是队长,却带了一支手枪和十几粒子弹。
这一家茶馆是专门为所谓下等人开的,所以十几个工人进内吃茶,倒也不会惹人注意。大家在茶馆内都不准谈关于什么政治上或军事上的话,只都默默地坐着,各吃各的茶,似乎相互间没有什么关系的样子。大家一边吃着茶,一边想着:他们也不知已经有防备了没有?……这菜刀倒可以一下子将脑袋砍去半个!……这斧头是劈好些呢,还是用斧头背砸好些?……我一石头就可以要一个狗命!……糟糕!我长这么大还没曾放过枪呢。我就是抢到枪时也不会放,这倒怎么办呢?……大家你想你的,我想我的,各有各的想法,但目的却是一样的:把警察署长打死,把枪抢来,好组织武装的工人自卫军。
李金贵抱着热烈的希望:倘若今天暴动能够成功,倘若我们今天能抢得许多枪械,那么我们可以将李普璋捉到,可以组织工人自卫军,可以把上海拿到我们的手里……啊啊,这是多么好的事情!难道说我们工人就不能成事吗?唉!中国的工人阶级真是苦得要命!真是如在地狱中过生活!依我的意思,倘若我们今天能把上海拿到手里,我们就可以一搭刮子行起社会主义来,照着俄国的办法。怕什么呢?我想是可以办得到的。但是有些同志,甚至于负责任的同志,他们总是说现在还没到实行社会主义的时机,还是先要实行什么民主政治,还是要……我真是大不以为然!怕什么呢?我看有个差不多。北伐军?北伐军固然比较好些,但是这总不是工人自己的军队,谁个能担保他们将来不杀工人?你看,从前以拥护工农政策自豪的江洁史,现在居然变了卦,现在居然要反共?唉!这些东西总都是靠不住的!我们自己不拿住政权,任谁个都靠不住。
李金贵平素似乎不喜欢听一般负责任的知识阶层同志这样的话:“金贵同志!请你不要性急,我们要慢慢地来,哪能够就一下子成功呢?”他每每想道,“唉!你们老说慢慢地,你们可晓得工厂里的工人简直在坐监狱!比坐监狱更难受!我李金贵当了许多年工人,难道说还不晓得吗?能够早成功一天,他们就早一天出地狱!你们大约还是不知道他们的苦楚!倘若你们试一下子这种地狱生活的滋味,包管教你们也不说慢慢地了!……”李金贵每一想起来工人的痛苦,资本家的狠毒,恨不得一拳把现在的社会打破。这也难怪他这样!他的父亲是穷得无钱病死的;他的一个十七岁的妹妹是被工头污辱了而投水死的;至于他自己呢,被巡捕打的伤痕还存留着,被工头把痰吐在脸上的污辱,还没洗雪掉。金贵永远忘不了这种永世不没的侮辱!他要复仇,他要雪耻,他要打倒万恶的敌人。
金贵想着想着,忽然想起翠英来:一颗朴直的心不禁为之动了一动。她现在在做什么?也许在那里与女工们谈话?也许在开会?也许今天在家里没有出来?也许她在那里为我担心,正在想着我哭?啊!不会!绝对地不会!她真是一个好汉,居然没曾向我说一句惧怕的话,居然一点儿也没表示劝阻我的意思。啊!真难得!但是,倘若我今天有什么不幸……唉!随他去!我的亲爱的翠英啊!也许我们再没有见面的时候了!……金贵想到此处,眼睛不禁红湿了一下,心里觉着有无限的难过,但即时吃了一口茶,又镇定地忍住了。
金贵又忽然想起腰间的手枪来,遂用手摸一摸,啊,还好,还没有丢掉!若把它丢掉了,那可真是大大地糟糕!今天全靠它做本钱,若没有它,那可真是不行!……林鹤生将这一支手枪交给我,我从没试验过,也不知道到底灵不灵,若是放不响,那可真是误事呀!不,不会,绝对地不会!他既然交给我,当然是可以用的,不至于放不响。我一把把警察署长捉住,我就啪地一枪要他狗命,再放几枪,包管那些警察狗子吓得屁屎横流,跑得如兔子一样。金贵设想将枪械夺到手里的情形,不禁黑黝的面孔上荡漾起了愉快的,微笑的波纹。对于金贵,这恐怕是最愉快的事情罢?
“金贵!你将你的表掏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时候了?我恐怕时候已经到了。”与金贵同桌吃茶的,一个年轻的工人王得才这样轻轻地向金贵说。金贵的想念被他打断了。金贵稍微吃了一惊,即时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来一只铜壳无盖的夜光表,很注意地看一下,真是到时候了。金贵立起身来向同伴们丢一个眼色,同伴们即时都会意了,遂跟在金贵的后边,一个一个地出了茶馆门。走了十几步的光景,走到一个转角上,金贵略为停了一停,点一点人数,向同伴们宣言道:
“请大家都把家伙预备好!无论谁都不可临阵脱逃!”
“谁个要怕死,谁个就不是爷娘养的!”王得才很坚决地说。
“到现在还怕死么?”
“怕死也就不敢来了。”
“…………”
大家说着说着,已经来到了警察署。这时李金贵掏出了手枪,王得才拿出了斧头,朱有全握着石头,潘德发持着菜刀……各露出了各人的武器,大家的面孔上丝毫没表现出来一点儿惧色。两个守门的警察见着来势汹汹,吓得翻身就向屋里跑,金贵等这时一拥上前,将警察署的门拦住了。屋内的警察署长及几十个警察闻着讯,也即时持枪出来,在这个当儿,李金贵冷不防一个箭步跳进屋内,左手将警察署长抓住,右手向着他的肚子举起手枪来,高声喊道:
“你们现在还想反抗么?赶快将枪放下,我们好饶你们的狗命!”
李金贵将话刚说完,年轻的王得才不问三七二十一,就举起斧头乱砍起来。朱有全一石头将一个警察的头击破了,倒在地下。这时警察还不敢放枪,因为署长被金贵抓着在,只用刺刀乱刺。金贵看着势头不对,即连忙扣机放枪,想将署长先打死,以寒其余人之胆,不料连扣三次都放不响;众警察看着金贵的手枪是坏的,于是胆大起来了,向金贵等放起枪来。金贵的腹部中了一弹,即时倒在地下,临倒在地下的当儿,他还将手枪向着署长的面上摔去,不幸未打到署长,而落在一个警察的肩上。众人看见金贵已死,自己手中又无枪械,只得四散脱逃。潘德发被打死了,王得才肩上中一弹,躺在地下不能动。其余的人都逃脱了。警察共总死伤了五六个。王得才虽然身受重伤,但心里还明白,还能说话,他睁着他的痛得红胀起来的眼睛,向一般警察愤恨地然而声音很微弱地骂道:
“你们这一般军阀的小走狗,你们还凶什么,你们总有头掉下的时候啊!……”
王得才转过脸一看,李金贵躺在他的右边,死挺地不动,从他的腹部流出一大滩殷血来;这时王得才的心里陡然难过起来,如火烧着也似的。他渐渐地失去了知觉,在模糊的意念中,他似乎很可惜李金贵死了——李金贵是他平生最佩服的人,是最勇敢的人,是最忠实最公道的人,是党里头最好的一个同志。
“啊,今晚上……暴动……强夺兵工厂……海军放炮……他们到底组织得好不好?这种行动非组织好不行!可惜我病了,躺在床上,讨厌!……”
在有红纱罩着的桌灯的软红的光中,杨直夫半躺半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列宁著的《多数派的策略》,但没有心思去读。他的面色本来是病得灰白了,但在软红色的电光下,这时似乎也在泛着红晕。他这一次肺病发了,病了几个月,一直到现在还不能工作,也就因此他焦急的了不得;又加之这一次的暴动关系非常重大,他是一个中央执行委员,不能积极参加工作,越发焦急起来。肺病是要安心静养的,而直夫却没有安心静养的本领;他的一颗心完全系在党的身上,差不多没曾好好地静养过片刻。任你医生怎样说,静养呀,静养呀,不可操心呀……而直夫总是不注意,总是为着党,为着革命消耗自己的心血,而把自身的健康放在次要的地位。这一次病的发作,完全是因为他工作太过度所致。病初发时,状况非常地危险,医生曾警告过他说,倘若他再不安心静养,谢绝任何事情,那只有死路一条。直夫起初也很为之动容,不免有点惧怕起来:难道说我的病就会死?死?我今年还不满三十岁,没有做什么事情就死了,未免太早罢?啊啊,不能死,我应当听医生的话,我应当留着我的身子以待将来!……但是到他的病略为好一点,他又把医生的话丢在脑后了。这两天因为又太劳心了,他的病状不免又坏起来了。当他感觉到病的时候,他不责备自己不注意自己的健康,而只恨病魔的讨厌,恨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病”这种东西。
“啊,今天晚上暴动……夺取政权……唉!这病真讨厌,躺在床上不能动,不然的话,我也可以参加……”
直夫忽而睁开眼睛,忽而将眼睛闭着,老为着今天晚上的暴动设想。他深明了今天晚上暴动的意义——这是中国工人第一次的武装暴动,这一次的暴动关系全中国工人运动的发展……他这时希望暴动成功的心,比希望自己的病痊愈的心还要切些。是的,病算什么呢?只要暴动能够成功,只要上海军阀的势力能够驱除,只要把李普璋,沈船舫这些混帐东西能够打倒……至于病,病算什么东西呢?
他这时只希望今晚的暴动能够胜利。
“!!……”大炮声。
“啪!啪!……”小枪声。
直夫正在想着想着,忽然听见炮声枪声,觉着房子有点震动;他知道暴动已经开始了。他脸上的神情不禁为之紧张一下,心不禁为之动了一动。在热烈的希望中,他又不禁起了一点疑虑:这是第一次的工人武装暴动,无论工人同志或负责任的知识阶级同志,都没有经验,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成功……他忽然向伏在桌上写字的他的妻秋华问道:
“秋华!你听见了炮声没有?”
秋华,这是一个活泼的,富有同情心的,热心的青年妇人,听见她的病的丈夫问她,即转过她的圆脸来,有点惊异地向直夫说道:
“我听见了。我只当你睡着了,哪知道你还在醒着!”
“我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你听,又是炮声!”
“大约他们现在动手了。这一定是海军同志放的炮!”
“也不知他们预备得怎样……”
“你还是睡你的罢!把心要放静些!……”
“哼,我的一颗心去抢兵工厂去了。”
秋华本拟再写将下去,但因闻着炮声,一颗心也不禁为之动起来了;又加之直夫还没有睡着,她应当好好地劝慰他,使他能安心睡去,无论如何没有拿笔继续写下去的心情了。她将笔放下,欠起身来,走到床沿坐下,面对着直夫说道:
“月娟带领几个女工到西门一带放火,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啊啊!你好好地睡罢!我的先生……”
直夫沉默着,似乎深深地在想什么。
秋华这一次本要参加工作的,可是因为一个病重的他躺在床上。她想道:倘若我能把直夫的病伺候得好,他能早日健康起来,啊啊,那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啊!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啊!我的亲爱的直夫!我的亲爱的老师!秋华真是爱直夫到了极点!她为着直夫不惜与从前的丈夫,一个贵公子离婚;她为着直夫不顾及一切的毁谤,不顾及家庭的怨骂;她为着直夫情愿吃苦,情愿脱离少奶奶的快活生涯,而参加革命的工作;她为着直夫……啊啊,是的,她为着直夫可以牺牲一切!
秋华爱直夫,又敬直夫如自己的老师一般。这次直夫的病发了,她几乎连饭都吃不下,她的丰腴的,白嫩的,圆圆的面庞,不禁为之清瘦了许多。今天她本欲同华月娟一块去参加暴动的工作,但是他病重在床上,自己也的确不放心……秋华不得已,只得在家里看护病的直夫。
秋华这时坐在床沿上,一双圆的清利的眼睛只向直夫的面孔望着;她明白这时直夫闭着眼睛不是睡着了,而是在沈思什么。她不敢扰乱他的思维,因为他不喜欢任何人扰乱他的思维。秋华一边望一边暗暗地想道:
“这个人倒是一个特别的人!他对于我的温柔体贴简直如多情的诗人一样;说话或与人讨论时,有条有理,如一个大学者一样;做起文章来可以日夜不休息;做起事来又比任何人都勇敢,从没惧怕过;他的意志如铁一般的坚,思想如丝一般的细。这个人真是有点特别!……他无时无地不想关于革命的事情……”
月娟日里已与几个女工看好了易于放火的地点,这是C路背后一处僻静的地方,有几间低矮的草房。月娟看好了,以为这是最易于放火的地点,但是在别一方面想道:这几间草房里住的是穷人,倘若把它烧了,那岂不是害了他们?我们是为着穷苦人奋斗的,现在我来烧穷苦人的房子,这未免有点不忍罢?……唉!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为着革命的成功,为着多数人的利益,也只有任着极少数人吃点苦了。如果这一次暴动成功后,如果能把李普璋打倒,我一定提议多多地救恤他们,不然的话,我的良心的确也过不去。啊啊,是的,为着多数人利益的实现,少不得少数人要受一点痛苦的!
月娟稍微犹疑了一下,也就忍着心决定了。
时已是晚上七点钟的光景了,因为在大罢工的时期中,全市入于惊慌的状态,晚上的行人比平常要稀少一倍。月娟与两个年青的女工(还有其他的几个女工从别的路走向目的地)手持着燃料等物,偷偷地,小心翼翼地顺着僻静的路,走向预备放火的地点。月娟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啊啊,倘若今天晚上能够成功,倘若我能把我的工作完成,这是多么愉快的事啊!真的,这是再愉快没有的!我们将统治上海,我们将要令帝国主义者,军阀,资本家看一看我们穷人的力量。我们组织革命的市政府,我们的党得领导一切的革命运动。至于我呢,我将指挥一切妇女运动的事情。月娟的全身心充满着热烈的希望,只希望明天的上海换一换新的气象。
“!!啪!啪!………”月娟听见炮声和枪声了,月娟知道他们在动作了。
“你们听见了么?”月娟回头向在她后边走的两位青年女工说。
“听见了。”
“我们走快一点罢,恐怕慢了来不及。”
“是的,我们应当走快一点!”
她们三人加快脚步,正走到S巷一个转拐的当儿,忽然迎头碰着了两个巡街的警察,糟糕的很!这两位荷枪的警察见着她们行色匆匆,各人手中都持着什么东西,不禁起了疑心,大声喝道:
“你们往哪里去?干什么的?”
警察不容分说,即上前来夺看她们手中的东西。这时一个手提煤油壶的青年女工见着势头不对,即把煤油壶向一个警察的脸上掼去,不料警察躲让得快,没有掼中,砰然一声落在地上,所有的煤油都流出来了,弄得煤油气令人难闻。别一个女工手中拿的是一个包子,她却把又一个警察的脸部打伤了。月娟意欲上前夺取警察的枪械,可是警察已经鸣起警笛来了,大家只得以逃跑为是。幸而是晚上,又加之这个转拐儿没有电灯,月娟三人得以安全逃脱,没有受伤。
事情是失败了,这真是糟糕的很!怎么办呢?没有办法!月娟跑到T路似觉没有危险的时候,才停住喘一喘气。回头一看,只有一个女工了,别一个女工却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月娟这时真是又羞又愤,说不出心中的情绪是什么样子。唉!糟糕!实指望能够达到目的,实指望能够……但是现在,现在完了!火放不着倒不要紧,可是莫不要因此误了大事?若误了大事,那我华月娟真是罪该万死!现在怎么办呢?预备好的东西都失掉了,若再去预备,已经是来不及了。唉!真是活气死人!……
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呢?月娟定神一看,即时知道了这是秋华住的一条马路,秋华的住所就在前边,不远。月娟这时没有地方好去,遂决定到秋华的家里来。
这时秋华坐在床沿上,两眼望着直夫要睡不睡的样儿,心里回忆起她与直夫的往事:那第一次在半淞园的散步,那一日她去问直夫病的情形,那在重庆路文元坊互相表白心情的初夜,那一切,那一切……啊,光阴真是快啊!不觉已经是两年多了!抚今思昔,秋华微微地感叹了两声。秋华与直夫初结合的时候,直夫已经是病得很重了。但是到了现在,现在直夫还是病着,秋华恨不得觅一颗仙丹即时把直夫的病医好起来!秋华不但为着自己而希望直夫的病快些好,并且为着党,为着革命,她希望他能早日健全地工作起来。啊啊,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他是一个很可宝贵的人!……秋华想到此地,忽听见有人敲门,遂欠起身来,轻轻地走下楼来问道:
“是谁呀?”
“是我,秋华!”
“啊啊!……”
秋华开门放月娟等进来,见着她俩是很狼狈的样子,遂惊异地问道:
“你们不是去……怎样了?”
“唉!别要提了!真是恨死人!……”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上楼去再说罢!”
秋华等刚上楼还未进直夫房子的时候,直夫已经老远问起来了:
“是谁呀,秋华?”
“直夫,是我,你还没有睡吗?”
“啊啊,原来是你,事情怎样了?”
月娟进到房内坐下,遂一五一十地述说放火的经过。直夫听了之后,长叹一声。
“糟糕!”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秋华插着说。
“你们晓得吗?我在这里睡在床上,听外边放炮放枪的情景,我感觉得今晚一定是不大妥当的。唉!没有组织好,少预备。”
室外远处还时闻着几声稀少的枪声,室内的几个人陷入极沉默的空气中。月娟觉得又羞又愤,本欲向大家再说一些话,但是再说一些什么话好呢?
[book_title]五
当李金贵在茶馆里想起邢翠英的时候,也正是在杨树浦开工人大会上,邢翠英向工人演说的时候。男工和女工聚集了有五六千人,群众为一股热血所鼓动,如狂风般的飞腾。在群众的眉宇上,可以看出海一般深沉的积恨,浪一般涌激的热情。
杀李普璋!杀沈船舫!
打倒军阀!
打倒帝国主义!
工人有结社,集会,言论的自由!
大家团结起来,
不自由,毋宁死!……
啊啊!请你想想,在黑暗地狱过生活的上海工人,他们是如何地痛苦!他们要求解放的心情是如何地迫切!帝国主义者的铁蹄,军阀的刀枪,资本家的恶毒……啊啊!这一切都逼着被压迫的上海工人拚命为争自由而奋斗。是的,不自由,毋宁死,上海的工人所要求的不是免死,而是一点人的自由!……”
会场是K路头一块广大的土场,会场内没有一点儿布置,连演说台都没有。会场内有一座二尺多高的小土堆,演说的人立在小土堆上;谁个愿意跑上说几句,谁个就跑上说几句,没有任何的议事日程。这一次的集会完全是偶然的,因为罢工了无事做,起先少数人集合在会场内讨论事情,后来越聚越多,越多越热烈。这个说,走,我们去开会去;那个说,走,我们去开会去;如此,就开了一个群众大会。只听见一片喧嚷声;这个喊一句,“杀李普璋!”那个就和一句,“枪毙沈船舫!”这个喊一句,“打倒军阀!”那个就和一句,“打倒帝国主义!……”跑上土堆的演说者,有的说了几句不明不白地就下来了;有的高声喊了几句口号;有的跑上去本想说几句话,但不知因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邢翠英呢?请邢翠英说话,她会说,”有一个工人这样地喊着。
“啊啊,是的,请邢翠英说话。邢翠英!”别一个工人附议。
“啊啊,邢翠英来了!”
“…………”
果然,邢翠英从一群女工中走出来了。邢翠英登上土堆了。邢翠英这时的打扮当然与其他女工一样,没有什么特出的地方。头发蓬松着,老蓝布的旗袍,黑黑的面孔,一切一切,真的,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但是,请你看一看她那一双发光眼睛!请你看一看她那说话时的神情!请你听一听她那说话的内容!……当她一登土堆时,群众的喧哗即时寂静下去了。她稍微向四外一看之后,即开始向群众说道:
“在上海惟有我们工人最吃苦头,吃的不好,穿的不好,简直连牛马都不如。处处都是我们的敌人,什么帝国主义者啦,军阀啦,资本家啦,那莫温啦,包打听啦……你们看看我们的敌人该有多少呢!现在我们大家应当齐起心来,团结得坚坚固固地才行,才能同敌人奋斗;不然的话,一人一条心,十人十条心,我们工人虽多,可是永远要吃苦头的。我们要齐心,我们要坚持到底……”
邢翠英说到此处,群众都兴奋地高声喊起来:
“我们要齐心!我们要坚持到底!”
“谁个要不齐心,谁个就不是爷娘养的!”
“请别吵,听她说好罢?乱叫什么呢?”有一个年老的工人这样地生着气说。
忽然会场的西南角喧嚷起来了:
“啊,工贼,小滑头,捉住!”
“在哪里呀!”
“别让他逃跑了!”
“哼!今天你可要倒霉了!你想逃命是万万不能的!”
“…………”
这一种纷乱的喧哗声打断了邢翠英的演说。翠英定神一看,几位工人拖住了一个人,蜂拥地走向演说台子这边来。翠英起初莫名其妙,甚为惊异,及这个人拖到跟前时,仔细地看一看,他原来是工贼绰号叫小滑头的,不禁心中大喜。啊啊!原来是他!原来是巡捕房和资本家的小走狗!原来是专门破坏工会陷害工人的工贼!原来是有一次要强奸我的混帐东西!……啊啊!你也有今日!今日我教你看一看我们的厉害!……这时大家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有的主张把他一刀一刀地割死,有的主张把他活活地打死,有的主张把他拖到粪池里淹死,有的主张把他用火烧死……结果,首先捉住小滑头的一位工人说道:
“我在他身边搜出一支手枪来,这支手枪大约是他用来对付我们的,以我的主张,现在我们可以用他自己的手枪将他枪毙,给他一颗洋点心吃一吃。你们看好不好?”
翠英见大家争议不休,遂向大家宣言道:
“大家这样地乱叫,到底也不知从谁个的主张好些。我现在来表决一下,请大家别要再叫了,好好地听清楚!赞成将小滑头枪毙的请举手!”
“啊啊!赞成!赞成!”
“枪毙小滑头!”
“啊!多数!枪毙小滑头!但是谁个动手呢?”
“我来,我来,让我来!”
“你不行,让我来!”
“还是让我来罢!”
“喂!别要闹!我看还是让王贵发动手罢,他的胆子大些。”
“赞成!……”
这时年青的,英气勃勃的,两眼射着光芒的王贵发将手枪拿在手里,即大声嚷道:
“请大家让开,我来把他送回老家去,包管他此后不再做怪了!”
穿着包打听的装束——戴着红顶的瓜皮帽,披着大氅——的小滑头,这时的面色已吓得如白纸一般,大约三魂失了九魄,不省人事了。大家让开了之后,两个工人在两边扯着他的两只手,使他动也不能动。说时迟,那时快,王贵发将手枪举好,对着他的背心啪啪地连放两枪,扯手的两位工人将手一放,可怜小滑头就魂归西天去了。工人们大家见着小滑头已被枪毙,即大鼓起掌来,无不喜形于色,称快不置。惟有这时翠英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怜悯的心情: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工贼呢?当他破坏工会陷害我们的时候,大约没曾想到也有今日。唉!小滑头啊!你这简直是自己害自己!……
真的,小滑头真是做梦也没做到有今日这么一回事!他的差使是专探听工人的消息,专破坏工人的机关。他领两分薪水,资本家当然需要他,即是巡捕房也要给他钱用。啊啊,真是好!差使这么容易,薪水又这么多,真是再好没有的勾当!可以轧姘头,可以逛窑子,可以抽鸦片烟,有的是钱用。啊啊,真是好差使!陷害几个工人又算什么呢?越陷害得多越有钱用,越可以多抽几口鸦片烟!真的,小滑头以为自己的差使再好没有了。这几天之内,他接连破坏了四个工会,致被捕的有十几个工人。今天他的差使又到了:工人在会场内集会,这大约又有什么事情罢,且去看一看!看一看之后好去报告,报告之后好领赏!……但是糟糕的很!小滑头刚挤入群众中,欲听邢翠英说些什么,不料被眼尖的几个工人认得了,于是乎捉住!于是乎大家审判!于是乎枪毙!工人公开地枪毙包打听,这是上海所从来没有的事,小滑头又哪能料到今天死于群众的审判呢?
“天不早了,我们大家散会罢!”邢翠英向大家高声喊着说。大家听了邢翠英的话,遂一哄而散了。当巡捕闻讯赶来拿人的时候,会场内已无一个工人的影子,只有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面向地下的尸首。
“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莫不是?……这枪声,这炮声,也许他现在带领人去攻打龙华去了?警察署也不知抢到了没有?……”
翠英斜躺在床上,一颗心总是上上下下地跳动。往日里金贵也有回来很晏的时候,也曾整夜地不回来,翠英总没有特别为之焦急过。但是今天晚上,这一颗心儿总是不安,总是如挂在万丈崖壁上也似的。翠英本想镇定一下,不再想关于金贵的事情,但是这怎么能够呢?翠英无论如何不能制止自己的一颗心不为着金贵跳动!翠英忽而又悔恨着:我今天为什么不要求同他一块儿去呢?我又不是胆小的人,我也有力气,我难道说不如男子吗?我为什么不同他一块儿去?如果我同他一块儿去,那么我俩死也死在一起,活也活在一起,这岂不是很好吗?是的,我应当同他一块儿去!但是现在?真急人!也不知他是死还是活!唉!我为什么不同他一块儿去呢?……
且拿一本书看看!翠英无奈何伸手从桌子上拿一本《共产主义的ABC》,欲借读书把自己的心安一安。“资本主义的生产方法……资本的集中与垄断……剩余价值……”糟糕得很!看不懂!什么叫做生产方法,集中,垄断?这剩余价值……唉!弄不清楚!……这时翠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可惜我没进过学堂!可惜我没多读几年书!如果我能够看书都懂得,啊啊,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史兆炎同志送我这一本书教我读,向我说这一本书是怎样怎样地好。唉!他哪里知道我看不大懂呀?我的文理太浅呀?……没有办法!明天华月娟来的时候,一定要求她向我解释,详详细细地解释。她一定是很高兴向我解释的。她真是一位好姑娘!那样的和蔼,那样的可爱,那样的热心,啊,真是一位好的姑娘!如果我能如她一样的有学问……千可惜,万可惜,可惜我没好好地读过书。金贵呢?糟糕,他还不如我!我能够看传单,看通告。而他,他连传单通告都弄不清楚。如果他也进过几年学堂,那么做起事情来,有谁个赶得上他呢?
翠英想着想着,把书扔在一边,不再去翻它了。没有兴趣,反正是看不懂。翠英虽然在平民夜校里读过半年多的书,虽然因为用功的原故也认识了很多的字,虽然也可以马马虎虎地看通告,但是这讲学理的书,这《共产主义的ABC》,翠英未免程度太浅了!至于金贵呢,他几乎是一个墨汉。他很明白工人团结的必要,阶级斗争之不可免及资本制度应当打倒等等的理论,但是他所以能明白这些的,是由于他在实际生活中感觉到的,而不是因为他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或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如果他李金贵,如果她邢翠英,能够读这些书;啊,那么你想想,他俩将成了什么样子!……
啪的炮声和枪声又鼓动了她关于金贵的想念:也许他现在带领着人正向龙华攻打?也许将要把龙华占住了?……啊啊,倘若今夜能够成功,那么明天我们就可以组织革命的市政府;我们一定要把一切走狗工贼严重地处治一下。翠英想到这里,杨树浦会场上枪毙小滑头的情形不禁重新涌现于脑际了。翠英不禁安慰地微笑了一笑,这个混帐东西也有了今日!那一年他当工头的时候想强奸我,幸亏我的力气还大,没有被他污辱。唉!他该污辱了许多女工啊!真是罪该万死的东西!近来他专门破坏我们的工会,几个很好的工人同志都被他弄到巡捕房里去了。今天他也不知发了什么昏,又来到会场内做怪,大概是恶贯满盈了!啊,用他自己的手枪把他枪毙了,真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啊!
但是金贵今天晚上到底是怎样了呢?也许有什么不幸?唉!我真浑蛋!我为什么不同他一块儿去呢?死应当在一块儿死,活应当在一块儿活!……
翠英这一夜翻来复去,一颗心总系在金贵的身上,无论如何睡不着。
早晨六点钟的光景,卖菜的乡人还未上市,永庆坊前面的小菜场内寂无一人。雨是沙沙地下着。喧哗的上海似乎在风雨飘零的梦里还没醒将过来。这时没有带雨具的华月娟光着头任着风雨的吹打,立在邢翠英住的房子的门前,神色急促地敲门!
“开门!开门!”
翠英一夜没睡,这时正在合眼入梦的当儿。忽又被急促的敲门声所惊醒了。好在翠英昨晚临睡时没有解衣带,这时听着敲门,即连忙起来将门开开一看:
“我的天王爷!你是怎么啦?大清早起你就浑身淋得如水老鸹一样!你这样也不怕要弄出病来吗?……”
奇怪的很!月娟本是预备来向翠英报告金贵死难的消息——啊!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却不料这时见了翠英的面,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进屋来坐下,只呆呆地两眼向着翠英望,把翠英望得莫名其妙。月娟今天早晨是怎么啦?难道说疯了不成?为什么弄成了这个怕人的样子?……
“月娟!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请你说个明白!我的天王爷!”
月娟并没有发疯!她这时见着翠英的神情,心中如火烧也似的难过。她本想即时将金贵死难的消息报告翠英;但是转而一想,难道说这种不幸的消息能报告她吗?她听了之后岂不是要发疯吗?她的心岂不是要碎了吗?啊啊,不可以,不可以使她知道!但是她终久是要知道的,哪能够瞒藏得住呢?……翠英的心没碎,而月娟的心已先为之碎了!月娟真是难过得很,她找不出方法来可以使翠英听到了消息之后不悲痛。
“你还不知道吗?”月娟说出这句话时,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我还不知道什么呀?月娟!”翠英即时变了色,她已经猜着有什么大不幸的事件发生了。她惊恐起来了。
“金贵昨日下午在警察署被……打……打死了!”月娟这时已经忍不住要呜咽起来了。翠英没有等月娟的话说完,即哎哟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晕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月娟这一吓却非同小可,连忙伏在翠英的身上,将她的头抱着,哭喊道:
“翠英!翠英!我的亲爱的翠英!你醒醒来呀!”
翠英在月娟的哭喊中,慢慢地苏醒过来。她将眼睛一睁,见着月娟的泪面,又忆起适才月娟所说的话,不禁放声痛哭起来。月娟见她已苏醒过来,心中方安静一点,便立起身来,在翠英的身边坐着。月娟本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使翠英的悲痛略为减少一点;但说什么话好呢?什么话可以安慰这时翠英的痛苦的心灵?月娟只得陪着翠英痛哭,只得听着翠英痛哭。大家痛哭了半晌,最后还是月娟忍着泪说道:
“翠英!我知道你是很悲痛的。不过你要晓得,金贵是为着革命死的,这死的也值得。况且我们又都是革命党人,哪能象平常人一样,就一哭算了事呢?我想,我们的工作还多着呢。我们应当好好地奋斗,为死者报仇才是!……”
翠英听了月娟的话,也就忍住不哭了。她向月娟点一点头,肯定地说道:
“是的,月娟!我们要为死者报仇,尤其是我!我不替金贵报仇,我就枉与他做了一场恩爱的夫妻。是的,月娟!我要报仇,一定地,一定地……”
“啊,我的全身都湿透了,我要回去换衣服去,真别要弄出病来才好呢。”月娟忽然觉得全身被湿气浸得难受,便立起身来要回去。翠英也不强留她。在她刚走出门的当儿,翠英忽然问道:
“月娟!你看我邢翠英怕死么?”
“你当然不是怕死的人!”月娟回过头来,向翠英看了一眼,见着她脸上表现着微笑的神情,不禁心中怀疑起来,捉摸不定。翠英接着又问一句:
“你将来还记得我邢翠英么?”
这句话更弄得月娟莫名其妙了!为什么她糊里糊涂地向我说这些话来?难道说她现在心中打了什么主意?自杀?不会!绝对不会!她不是这样没见识的人。但是她究竟为什么要向我说这些话呢?奇怪!……月娟越弄得怀疑起来了。但是同时又不得不回答她:
“翠英!我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不能忘记你的!”
“那么就好!再会罢!”
翠英说了这两句话就把门关上了。怀疑不定的月娟本想再问翠英一些话,但是一片木板门却把翠英的身影隔住了。
月娟走了之后,翠英在屋里简直如着了魔的样子。忽而将壁上挂着的她与金贵合拍的小照取下来狂吻一番;忽而将牙齿啮得吱吱地响;忽而向床上坐下,忽而将两脚狠狠地跺几下;忽而将拳擂得桌子冬冬地响;忽而……总而言之,翠英直如着了魔一样。
翠英这时两眼闪射着悲愤的光,但并不流泪了。她这时并不想别的,专想的是报仇。啊啊!我应当报仇!我应当为我的亲爱的丈夫报仇!我应当为世界上一个最好的人报仇!我应当为一个最忠实的同志报仇!反正你死了,我不能再活着!我的亲爱的金贵啊!你等一等罢!你的翠英也就快跟着你来了!……
但是谁个把金贵打死了呢?谁个是金贵的仇人呢?我邢翠英应当去找谁呢?唉!一个样!反正是他们一伙——帝国主义者,军阀,资本家,小走狗!我要杀完一切帝国主义者,军阀,资本家及一切的小走狗!我把他们杀完了才称我的意!但是这个题目太大了,我现在办不到。我还是到北区警察署去罢!是的,我到北区警察署去,我去把那些警察狗子统统都杀光!都杀光了,才能消我的愤恨于万一!是的,我去杀,杀他们一个老娘子不能出气!
但是用什么家伙呢?手枪是再好没有的了,但是我没有。我去借一支来罢,但是向谁去借呢?他们看见我这种神情,一定是不会借给我的。啊啊,没有法子,我只有用菜刀!这菜刀也还不错,一下子就可以把脑袋劈成两半!我跑进去左一菜刀,右一菜刀,包管杀得他们叫我老娘!好,就是菜刀好!也许菜刀比手枪还要好些呢。
翠英把主意打定了。
翠英将菜刀拿到手里时,用手试一试口,看看它快不快。幸而菜刀的口是很快的,这使翠英高兴的了不得。我什么时候去呢?我现在就去罢?……翠英想到此处,忽而又想到,我要不要打兆炎月娟他们一声照会?我是应当打他们一声照会的罢?不然的话,他们又要说我单独行动了。不,还是不去通知他们好,他们一定是要阻拦我的,一定是不允许我的。通知了他们反来有许多麻烦,那时多讨厌呢。现在也顾不得他们允许不允许我了,我只是要报仇啊!……
翠英将菜刀放在腰间别好,连早饭都忘掉吃,即时出门,冒着雨走向北区警察署来。这时街上已经有很多的行人了,小菜场也渐渐地喧哗起来,但翠英却没注意到这些。当她一口气跑到警察署的门口时,两个站岗的警察还没觉察到;翠英趁着他们不在意,冷不防就是一菜刀,把一个警察的脸劈去半个,登时倒在地下。别一个警察见着翠英又向自己的脸上劈来了,吓得魂不附体,简直跑也跑不动了。说时迟,那时快,翠英连劈几菜刀,也就把他送了命。这时血水溅得翠英满脸,简直变成一个红脸人了。有一个警察从门内刚一伸出脚来,见着翠英的神情,连忙回转头来跑进去,如鬼叫一般地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疯女人持着菜刀将两个警察砍死了……”
翠英本想趁胜追进去,杀他一个落花流水,无奈屋内的警察听着喊叫的声音,已经急忙预备好了,当翠英跑进屋内院子的时候,里边的警察齐向她放起枪来,弹如雨下,可怜一个勇敢的妇人就此丧命了!
就此,翠英永远地追随着金贵而去了!……
[book_title]六
昨夜的暴动算是失败了。
林鹤生腿上中了一枪,现在躺在床上。床上铺着的一条白毯子溅满了殷红的血痕,一点一点地就如桃花也似的。他的手上的血痕已经紧紧地干凝住了,没有工夫把它洗去。伤处并不很重,林鹤生这时虽然躺在床上不能动,虽然感觉到伤处痛得难受,但他并不因此而发生一点伤感的心理。他睁着两只失望的眼睛向着天花板望,口里继续地发出悲愤的哼声。他悲愤的不是自己腿上受了伤,不是现在躺在床上不能动,而是悲愤昨夜的事情没有组织好,致不能达到成功的目的;而是悲愤鲁正平同志做事粗莽,因为他一个人误了大事。
计划本来是预定好的:海军C舰先向龙华放炮;浦东码头预备好三百工人在一只小轮上等着,闻着炮声之后,即驶往C舰取枪械,枪械取了之后,即攻向岸上来;西门徐家汇一带埋伏起来响应。但是当海军发难的时候,接连放了十几炮,而一等浦东的三百人也不来,再等也不见到,如此海军的同志慌起来了。不好了!出了什么乱子!计划是不能实现了!没有办法!逃跑!……于是整个的计划完全失败。这当然都是鲁正平的不是!他担任了领带这三百人的工作,而临时都不能依着计划进行。等他最后集合了六七十人的时候,而海军同志无奈何早已逃跑了。
“唉!这都是鲁正平的不是!这都是他一个人把事情弄糟了!哼!……”林鹤生越想越生气,真是气得要哭起来。他恨不得即时把鲁正平打死才能如意。倘若林鹤生腿上的伤是鲁正平无意中所打的,或是鲁正平骂他几句,或是鲁正平仅仅对于他一个人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么林鹤生都可以原谅他;但是这贻误大事!但是这破坏革命!……这个过错太大了,林鹤生无论如何不能饶恕他。林鹤生想道,倘若鲁正平能够临时把那三百人预备好,倘若他能够依着计划进行,倘若他不粗心,那昨夜的暴动一定可以成功;倘若成功了,那今天是什么一种景象呢?啊!那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但是他一个人把大事弄糟了!真是浑蛋已极!可恨!……
林鹤生转而一想,这还是我自己的不是!我为什么要信任他?我为什么要提议他去担任这个工作?我为什么没有看出他不是一个能做事的人?唉!这都是我自己的不是!我自己浑蛋!想起来,这倒是我林鹤生把事情弄糟了!这次暴动算我与史兆炎同志主张最激烈了。总罢工的命令是我亲手下的,但是现在,现在这倒怎么办呢?几十万罢工的工人,男女同志牺牲了许多,而结果一点儿也没有。李普璋还是安安稳稳地坐着,帝国主义者将要在旁边訾笑。唉!这倒怎么办呢?复工?这样随便地就复工?一点儿结果都没有就复工?……唉!总都是我浑蛋!我应当自请处分!这总工会的事情我也不能再干了,我没有本事,我是一个浑蛋,我贻误了大事……林鹤生想着想着,不禁受了良心的责备,脸羞得红起来了。
“你现在怎么样了?”
林鹤生想得入迷,没有注意到什么的时候,史兆炎走到他的床跟前来。他听了这一问,不禁惊得一跳,看看是史兆炎立在他的床跟前,便回答道:
“没有什么,伤处并不重。”
“痛得很罢?”
“痛不痛倒不大要紧。我觉着我现在的心痛。你想想我们这一次不是完全失败了吗?我们倒怎么办呢?我是浑蛋!都是我的不是!……”
“鹤生!你这才是胡说呢,”史兆炎向床沿坐下,拉着林鹤生的左手这样说,“为什么都是你一个人的不是呢?我呢?天下的事情有成功就有失败。事情未成功时,我们要它成功;既然失败了,我们就要找一个失败后的办法。灰心是万万使不得的!我们都自称为波尔雪委克,波尔雪委克的做事是不应当灰心的。你这样失败了一下,就灰起心来,还象一个波尔雪委克吗?”
“依你的意思,我们到底怎么办呢?”
“怎么办?还有别的办法吗?只有复工!”
“复工?这样随便地就复工么?有什么面目?”鹤生很惊异地问,似乎要欠身坐起来的样子。史兆炎很安静地回答他道:
“所谓复工并不是就停止进行的意思。我们一方面劝工友们复工,一方面我们再继续第二次的武装暴动。我们要预备好,我们要等时机,这一次所以没成功,也是因为没有组织好的缘故。我即刻就召集紧急会议,讨论复工的办法。你安心养你的病罢!你要不要进医院?进医院去养比较好些罢?”史兆炎立起身来要走了。林鹤生向他摇头说道:
“不要紧,不用进医院,过几天就会好了。你又要代我多做一点事情了。唉!你的病,我真不放心!……”
“革命是需要这样的,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旧的开会的地方被法巡捕房会同中国警察厅封闭了。今天的会议室虽然如旧的会议室一般的狭小,但是已经不是旧的地方了。革命党人开会的地方,不瞒你们说,几乎一日之间要变更许多次!上海虽然这样大,房子虽然这样多,但是什么地方是革命党人经常集会的处所?没有!中国的警察,外国的巡捕,耳尖眼快的包打听,他们简直都不给革命党人能够安安稳稳地住在一个地方,何况是经常会议室?是的,在这些天之内,戒严戒得特别凶,革命党人的行动更要特别地秘密,开会的地方当然更要时常换才对。
会场的景象还是如五日前在W里S号的前楼上一样。人数是这般地多,而地方是这般地狭小!不过这次与会的人中,有几个是前次没有到会的,而前次到会的人中,如今却缺少了几个。哪一个是前次说话最激烈的李金贵?哪一个是前次与华月娟一块坐在床上的邢翠英?哪一个是前次当主席的,一个貌似老头儿的林鹤生?……
“人数到齐了,我们现在就正式宣布开会。”史兆炎从地板上立起来,手里拿着一张议事日程,向大家宣布开会道,“在未讨论正的问题之先,我请大家立起来静默三分钟,追悼这一次死难的同志!”史兆炎说完这几句话,脸上呈现出极悲哀极严肃的表情。众人即时都立起来,低着头,弄得全室内充满了凄惨寂默的空气。心软的华月娟这时忆起李金贵和邢翠英来,不禁哽咽地哭起来了。
“好,大家坐下罢!”史兆炎看了表向大家宣布三分钟满了,大家又重新默默地坐下。“这次最可痛心的,是死了我们两位最忠实,最有力量的同志——李金贵同志和邢翠英同志。我们失了这两位好的同志,这当然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损失;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有继续他们的工作,踏着他们所走过的血路,努力将我们敌人打倒!……”
唉!讨厌!史兆炎说到此处又咳嗽起来了。他的黄白色的面庞,又咳嗽得泛起了红晕。这时坐在他旁边的华月娟两只眼睛只看着他那咳嗽得可怜的情形,她的一颗心真是难受极了。她真愿意代替他说话;但是她想道,我怎能代替他说话呢?他的言论可以使一切听的同志都佩服,但是我?……唉!可惜我没有他那演说的才能!如果我能够代他的劳啊,我无论什么都愿意做;但是不能!唉!你看他咳嗽的样子多么可怜啊!我的一颗心都被他咳嗽得痛了。但是等到咳嗽稍微停止了,他还是继续地极力说将下去。
他解释这次暴动所以失败的原因。他说,这次暴动虽然没有成功,但我们从此可以得到经验,如有些同志遇事慌张,手足无措;有些同志拿着手枪不会放;有些同志平素不注意实际的武装运动,而现在却觉悟有组织的武装运动之必要了。他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千万别要因一时的失败而就灰了心。他说,我们现在只得复工……
“怎么?复工?一点儿结果都没有,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复工?”忽然一个年青的工人起来反对史兆炎的主张。史兆炎向他看了一看,遂和蔼地向他说道:
“请你坐下,别要着急,听我说。所谓复工并不是说工一复了,什么事情都就算完了。不,我们还是要继续地干下去。不过现在北伐军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到上海来,我们究竟是很孤立的,不如等待时机,一方面复工,一方面仍积极预备下去。我请大家千万别要以为我们现在就这样复工了,似乎于面子过不过去。同志们!我们千万要量时度势,切不可任着感情干下去!我们宁可暂时忍一忍,以预备将来,绝对不可为着面子问题,就不论死活硬干下去!……”
当前次史兆炎向大家提议总同盟大罢工时,没有什么人反对他的意见,可是现在他提出复工的意见来,却有许多同志不赞成了。真的,面子要紧;这样不明不白地复了工,岂不是很难为情吗?我们的脸往什么地方送呢?被捕的同志又怎么办呢?不,绝对地不可以复工!面子要紧哪!……有几个工人代表表示无论如何,不愿意复工。史兆炎这时真是着起急来了:看现在的形势非复工不可,非复工不可以结束,而他们不愿意复工,这倒怎么办呢?……史兆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样一解释,那样一解释之后,才把主张不复工的同志说妥,表示不再反对了。
“那么就决定明天上午十时一律复工。”史兆炎说到此地,正欲往下说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工人同志立起来说道:
“我对于复工不复工没有什么大意见,我以为复工也可以,可是我要向区委员会要求一件事,就是我们工人受工贼和包打听的害太多了,区委员会要允许我们杀死几个才是。”
“啊啊,黄阿荣同志说的对,我们一律赞成!”有几个工人表示与提议的黄阿荣同意。史兆炎这时又咳嗽起来了,只点头向大家表示同意,等到稍微安静一下,遂断续地向大家说道:
“关于这件事……要……组织一个……一个特别委员会……”
华月娟立起来很低微地向史兆炎问道:
“我们可以散会了吗?”
史兆炎点一点头,表示可以散会的意思。华月娟这时真是不愿意会议再延长下去了,因为她看着史兆炎的样子,实在没有再多说话的可能了。
史兆炎现在真是应当休息了!这几天他简直一天忙到晚,简直有时整夜不睡觉。就是一个平常身体强健的人,也要劳苦出病来了,何况史兆炎是一个身体衰弱的人?是一个有肺病的人?但是史兆炎几乎不知道休息是什么一回事,还是跑到这个工会去演讲,跑到那个工会去报告;一方面向群众解释这一次运动失败的原因,一方面使群众明了复工的意义。史兆炎的身体真是经不得这种劳苦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感觉到这个?但是革命是需要这样的,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史兆炎这个人似乎是专为着革命生的,你教他休息一下不工作,那简直如劝他不吃饭一样,他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史兆炎的身体究竟不是铁打的。纵使史兆炎的心是如何地热烈,是如何地想尽量工作,但是病魔是不允许他的。史兆炎的肺病是很重的了,哪能这样地支持下去呢?
果然史兆炎咯血的病又发了!史兆炎又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昨天晚上他从纱厂工会演说了回来的时候,已经觉得不对了,浑身发烧起来,一点饭也吃不下去,无论如何再也支持不住了,只得勉强解了衣向床上躺下。他几乎咳嗽了一夜,烧了一夜,今天早晨才略微好一点,才昏昏地睡去。月娟这两天一颗心完全系在他的身上,她早想劝他暂且找一个同志代理,好休息一下,免得把病弄得太坏了;但是她知道他的脾气,不好意思劝他,又不敢劝他。月娟只是暗暗地为史兆炎担心。月娟对于史兆炎的爱情,可以说到了极高的一度,但从没向他表示过。这也是因为没有表示的机会,平素两人见面时,谈论的都是关于党的事,哪有闲工夫谈到爱情身上来呢?月娟是一个忙人,史兆炎也是一个忙人,工作都忙不了,真的,哪还谈到什么爱情的事呢?但是月娟实在是爱史兆炎,月娟实在暗暗地把史兆炎当成自己唯一的爱人。至于史兆炎呢,史兆炎也常常想道,啊,好一个可爱的姑娘!这般地勇敢,这般地忠实,这般地温和!啊,好一个可爱的姑娘!……可是史兆炎对于工作虽勇敢,而对于表示爱情一层,却未免有点怯懦了。他何尝不想找一个机会向月娟说道:“月娟!我爱你。”可是他每一想到月娟的身上,不觉地脸红起来,又勉强转想道,现在是努力工作的时候,而不是讲什么恋爱的时候……
月娟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史兆炎的病。前天她在会场中看见史兆炎病的样子,真是为之心痛。昨天一天她没与史兆炎见面,这使她几乎坐卧都不安。昨夜史兆炎咳嗽紧促的时候,即是月娟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想念史兆炎病的时候。真的,月娟昨夜可以说一夜没有闭眼。她不曾晓得史兆炎已病在床上不能动了,但是她感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幸的事情要发生的样子。
月娟住的地方与史兆炎住的地方是在一个弄堂里,而隔着几十家人家。今天清早,月娟洗了脸之后,连早饭都没有吃,即忙跑到史兆炎的住处来看他。月娟进入史兆炎的屋子时,史兆炎刚才昏昏地睡去。月娟脚步轻轻地走向史兆炎的床跟前来,想看看史兆炎的面色是什么样子;忽低头一看,痰盂内呈现着红的东西,再躬着腰仔细一看,不禁失声叫道:
“我的天王爷!他又吐了这些血啊!”
这一叫可是把史兆炎惊醒了。史兆炎睁开蒙眬的两眼一看,看见月娟呈现着惊慌的神色立在床边,不禁惊异地问道:
“你,你怎么啦?”
“我的天王爷!你又吐了血了!”
史兆炎听了这话,两眼楞了一楞,遂即将头挪到床沿向下一看,又转过脸来向月娟痴痴地望着,默不一语。这时月娟已向床沿坐下来。两人对望了两分钟,忽然史兆炎凄惨地,低微地说了一句:
“月娟!难道说我真就快死了吗?”
“你说哪里话来?谁个没有病的时候呢?”月娟说完这一句话,两眼不禁潮湿起来了。她这时一颗慈柔的心,一颗为史兆炎而跳动的心,简直是痛得要碎了。
“月娟!我的年纪还轻,我的工作还有许多没有做,但是,我现在已经弄到了这个样子!……”
月娟只是望着史兆炎那一副惨白的面孔,只是在他那可怜的眼光中探听他的心灵,但是找不出话来安慰他。月娟愿意牺牲一切,只要史兆炎的病能够好。可是她这时被悲哀痛苦怜悯的情绪所笼罩着了,说不出安慰史兆炎的话来。史兆炎沈默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说也奇怪!我现在忽然莫名其妙地怕起死来了。我现在的一颗心,月娟,倘若你能听着它的跳动啊……唉!我简直说不出来我现在的心里是什么味道!我从没怕过死,但是现在?真是奇怪得很!我想起我在巴黎打公使馆的时候,与国家主义者血斗的时候,我总没怕过死。回国这两三年来,我也曾冒了许多次险,有一次在北京简直几乎被奉军捉住枪毙了,但我从没起过害怕的心理。大前天晚上有一粒子弹从我的耳边飞过,我也还不在意。但是现在,唉!现在这一颗心真是难受极了!难道说我真的就要死了吗?……”
月娟坐着如木偶一样,两眼还是痴痴地继续向史兆炎望着。史兆炎现在将脸转向床里边了。沈默了一忽,又发出更令人心灵凄惨的声音:
“我真是不愿意死!我想再多活着一些时。我觉得我年纪还轻,我不应当现在就死了!……”
月娟还是沈默着。史兆炎忽然将脸转过来,伸出右手将月娟的左手握着,两眼笔直地向月娟问道:
“月娟!我可以向你说一句话么?”
这一问可把月娟惊异着了。月娟发出很颤动的声音说道:
“你说,你说,兆炎!什么话呢?”
“唉!现在说已经迟了!……”史兆炎又失望地叹了一句。
“不迟,不迟呀!你快说!究竟是一句什么话呢?”
“我可以说一句我爱你吗?”史兆炎很胆怯地这样说。
“我的天王爷!你为什么现在才向我表示呢?”月娟一下扑在史兆炎的身上哭着说道,“兆炎!我的亲爱的兆炎!我爱你!我爱你!我不允许你死!你的病是一定可以好的!你的生命还长着呢!……”
这时史兆炎惨白的面庞忽然荡漾起了幸福的微笑的波纹。一颗几乎要死去的心,现在被爱水的浸润,忽然生动过来。史兆炎一刹那间把自己的病忘却了。史兆炎满身的血管为希望的源泉所流动了。史兆炎这时被幸福的绿酒所沈醉了。
“是的,我的亲爱的月娟!我的病是一定可以好的!……”
[book_title]七
秋华今天清早就到浦东开会去了。直夫的病现在略微好一点,所以她能暂时地离开他。直夫的病固然要紧,而对于秋华这党的工作也不便长此放松下去。秋华很愿意时时刻刻在直夫的身边照护他,但她要在同志面前表示自己的独立性来:你看,我秋华不仅是做一个贤妻就了事的女子,我是一个有独立性的,很能努力革命工作的人!但是虽然如此,秋华爱直夫的情意并不因之稍减。
秋华今天可说是开了一天的会。等到开完了会之后,她乘着电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的光景了。她今天的心境非常愉快:第一,她今天做了许多事情;第二,她感觉到女工群众的情绪非常的好,虽然在暴动失败之后,她们还是维持着革命的精神,丝毫没有什么怨悔或失望的表现。她想道,啊啊,上海的女工真是了不得啊!革命的上海女工!可爱的上海女工!也许上海的女工在革命的过程中比男工还有作用呢。……真的,她常常以此自夸。第一,她自己是一个女子;第二,她做的是女工的工作。女工有这样的革命,她哪能不有点自夸的心理呢?
秋华有爱笑的脾气。当她一乐起来了,或有了什么得意的事情,无论有人无人在面前,她总是如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样,任着性子笑去。当她幻想到一件什么得意或有趣的事情而莞然微笑的时候,两只细眼迷迷的,两个笑窝深深的,她简直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今天她坐在电车上回忆起日间开会的情形,不禁自己又微笑起来。她却忘记了她坐在电车上,她却没料到她的这种有趣的微笑的神情可以引得起许多同车人的注意。一些同车的人看着秋华坐在那车角上,两眼向窗外望着,无原无故地在那里一个人微笑,不禁都很惊奇地把眼光向她射着。她微笑着微笑着,忽然感觉到大家都向她一个人望着,不禁脸一红,有点难为情起来。她微微有点嗔怒了,她讨厌同车人有点多事。
电车到了铭德里口,秋华下了车,走向法国公园里来。她在池边找一个凳子坐下,四周略看一眼之后,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这时微风徐徐地吹着,夕阳射在水面上泛出金黄色的波纹;来往只有几个游人,园内甚为寂静。杨柳的芽正在发黄,死去的枯草又呈现出青色来——秋华此刻忽然感觉到春意了。秋华近来一天忙到晚,很有许久的时候没有到公园里来了。今天忽然与含有将要怒发的春意的自然界接近一下,不觉愉快舒畅已极,似乎无限繁重的疲倦都消逝了。她此刻想到,倘若能天天抽点工夫到此地来散一散步,坐一坐,那是多么舒畅的事情啊!可惜我不能够!……秋华平素很想同直夫抽点工夫来到公园内散散步,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公园内的游人多,倘若无意中与反动派遇见了,那倒如何是好呢?直夫是被一般反动派所目为最可恶的一个人。直夫应当防备反动派的谋害,因此,他与这美丽的自然界接近的权利,几乎无形中都被剥夺了。倘若直夫能够时常到这儿来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那么或者他的病也许会早些好的,但是他不可能……秋华想到此处,忽然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今天一天不在家,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了,我应当快点回去看一看。是的,我不应当在此多坐了!
于是秋华就急忙地出了公园走回家来。
在路中,秋华想道,也许他现在在床上躺着,也许在看小说,大约不至于在做文章罢。他已屡次向我说,他要听医生的话,好好地静养了。是的,他这一次对于他自己的病有点害怕了,有点经心了。他大约不至于再胡闹了。唉!他的病已经很厉害了,倘若再不好好地静养下去,那倒怎么办呢?……不料秋华走到家里,刚一进卧室的时候,即看见直夫伏着桌子上提笔写东西,再进上前看看,啊,原来他老先生又在做文章!秋华这时真是有点生气了。她向桌子旁边的椅子坐下,气鼓鼓地向着直夫说道:
“你也太胡闹了!你又不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孩子!病还没有好一点,你又这样……唉!这怎能令人不生气呢?你记不记得医生向你怎么样说的?”
直夫将笔一搁,抬头向着秋华笑道:
“你为什么又这样地生气呢?好了,好了,我这一篇文章现在也恰巧写完了。就是写这一篇文章,我明天绝对不再写了。啊,你今天大约很疲倦了罢?来,来,我的秋华,来给我kiss一下!千万别要生气!”
直夫说着说着,就用手来拉秋华。秋华见他这样,真是气又不是,笑又不是,无奈何只得走到他的身边,用手抚摩着他的头发,带笑带气地问道:
“是一篇什么文章,一定要这样不顾死活地来写呢?”
“这一篇文章真要紧,”直夫将秋华的腰抱着,很温柔地说道:“简直关系中国革命的前途!这是我对于这一次暴动经过的批评。你晓得不晓得?这次暴动所以失败,简直因为我们的党自己没有预备好,而不是因为工人没有武装的训练。上海的工人简直到了可以取得政权的时期,而事前我们负责任的同志,尤其是鲁德甫没有了解这一层。明天联席会议上,我们一定要好好地讨论一下。……”
“你现在有病,你让他们去问罢!等病好了再说。”
“我现在没有病了。我是一个怪人,工作一来,我的病就没有了。”
“胡说!”
“我的秋华!你知道我是一个怪人么?我的病是不会令我死的。我在俄文学院读书的时候,有一次我简直病得要死了,人家都说我不行了,但是没有死。我在莫斯科读书的时候,有一次病得不能起床,血吐了几大碗,一些朋友都说我活不成了,但是又熬过去了。我已经病了五六年,病态总是这个样子。我有时想想,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能带着病日夜做文章不休息。我的秋华!你看我是不是一个怪人呢?”
秋华听了他这段话,不禁笑迷迷地,妩媚地,用手掌轻轻地将他的腮庞击一下,说道:
“啊!你真是一个怪人!也许每一个真正的革命党人都有一种奇怪的特点。不过象你这样的人,我只看见你一个……”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
在一间木器略备的形似办公室里,开始了中央与区委的联席会议。腿伤还未痊愈的林鹤生做了一个简要的关于此次暴动的报告。他报告了之后,请党与以处分,因为他承认自己实在做了许多错误。大家都很注意地听着。大家都似乎有很多的意见要发表,但没有一人决定先发言,都只向郑仲德望着,似乎一定要等他先发言的样子。郑仲德这时右手撑着头,左手卷着胡子,双眉皱着,深深地在思维。却并没有预备先发言,因此,会场内寂默了几分钟。最后还是郑仲德感觉到寂默之可怪了,遂抬头向大家望一望,说道:
“你们为什么都不发言呢?今天这个问题很重要,大家应当详细地讨论一下才是。请大家发表意见!”
矮小的,面色黝黑的,戴着近视眼镜的鲁德甫首先发言了。他欠起身来,如在讲堂上讲功课也似的,头摇着,手摆着,浩浩地长篇大论起来。他说话是有方式的,开始总是说,这件事情或者可以如此做去,或者又可以如彼做去,天下事情原因多而结果亦多,我们总不可以呆板……他的几个“然而”一转,就可以花费一两点钟的时间。他爱先说话,又爱多说话,说起话来起码要延长二十分钟之久。大家都怕听他说话,尤其是不爱多发言的年青的曹雨林。曹雨林每一见鲁德甫立起来要发言时,便觉着头有点发痛。今天他的头又要发痛了。鲁德甫这时已经说得很久了,然而还是在那里不断地“然而”。曹雨林不禁气起来了;想道,讨厌!已经说了这么许多,还是在那里咬文嚼字的,似乎人家都不明白的样子,其实谁个不明白呢?说了这样一大篇,也不知他到底想说些什么!……讨厌!真是可以歇歇了……
“德甫!请你放简单些!”郑仲德也不耐烦起来了。
“我们要注意每个人发言的时间!”曹雨林忍不住了。
“好!我的话就快完了。……”
真的,鲁德甫这一次,总算是很快地把自己的意见发表完了。当他停止住的时候,年青的曹雨林不禁长嘘了一口气,如卸下一副重担子也似的。
接着鲁德甫而发言的,有瘦而长的易宽,架子十足的何乐佛,蓄着胡子的林鹤生,及说话不大十分响亮的华月娟。至于史兆炎呢?他现在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他是何等地想参加这一次的会!他是何等地想与诸位同志详细讨论这一次暴动的意义!但是他现在躺在床上,被讨厌的病魔缠住了。而杨直夫呢?医生说要他休息,老头子教他暂时离开工作,而秋华又更劝他耐耐性,把身体养好了再做事情。是的,直夫今天也是不能来参加这个会的。不要紧,他俩虽然不能到会,而会议的结果,自然有华月娟回去报告史兆炎,秋华回去报告杨直夫。这是她俩的义务。
大家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有的说,这回事情未免动得太早了,时机没有成熟;有的说,应当等到北伐军到上海时才动作就好了;有的说,这都是鲁正平一个人坏了事。
郑仲德总是皱着眉头,静默地听着大家说话。
大家正在讨论的当儿,忽听见敲门声。曹雨林适坐在门旁边,即随手将门开开一看,大家不禁皆为之愕然。进来的原来是大家都以为不能到会的,应当在家里床上躺着的杨直夫!这时的秋华尤其为之愕然,不禁暗暗懊丧地叹道:
“唉,他老先生又跑来了!真是莫名其妙,没有办法!……”
秋华真想走向前去,轻轻地打他几下,温柔地骂他几句:你真是胡闹!你为什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呢?你不是向我说过,你要听医生的话,听我的话吗?你不是向我说过,坐在家里静养不出来吗?你为什么现在又这样子?但是此地是会场,不是家里!在家里秋华可以拿出“爱人”的资格来对待直夫,但是在此地,在此地似觉有点不好意思罢。
“你真是有点胡闹!我不是向你说过吗?”郑仲德说着,带点责备的口气。
病体踉跄的直夫似乎没有听到郑仲德的话的样子,也不注意大家对于他的惊愕的态度,走到桌边坐下。坐下之后,随手将记录簿抓到手里默默地一看:这时大家似乎都被直夫的这种神情弄得静默住了。会议室内一两分钟寂然无声。直夫略微将记录簿看了一下,遂抬头平静地向郑仲德问道:
“会已经开得很久了罢?”
“…………”郑仲德点点头。
“我是特为跑来说几句的。”
“那么就请你说罢!”
秋华这时真是有点着急:劝阻他罢,也不好;不劝阻他罢;也不好。他哪可以多说话呢?说话是劳神的事情,是于他的病有害的,他绝对不可多说话!但是他要说话,我又怎能劝阻他呢?唉!真是一个怪人!活要命!……直夫立起身来正要说话时,忽然感觉到坐在靠墙的秋华正在那里将两只细眼内含着微微埋怨的光向他射着。他不禁回头向她看了一眼,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怜悯秋华的情绪,但即时回过头来又忍压住了。他一刹那间想道,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要说话,我不得不说话!也许我今天的说话对于我的病是不利的,但是对于革命却有重大的意义。是的,我今天应当多说话!革命需要我多说话!……
直夫开始说话了。你听!他说话时是如何地郑重!他的语句中含蓄着倒有多少的热情!有多少的胆量!当他说话时,他自己忘记了他是一个病人。同志们也忘记了他是一个病人。真万料不到在他的微弱的病躯中,蕴藏着无涯际的伟大的精力!秋华这时看着直夫说话的神情,听着他的语言的声音,领会他的语言所有的真理,不禁一方面为他担心,而一方面感觉着愉快。啊,还是我的直夫说得对!还是我的直夫见得到!啊啊,他是我的直夫……秋华自己不觉得无形中起了矜夸的意思。
他说,“总罢工,事前我们负责同志没曾有过详细的讨论与具体的计划。”他说,“在总罢工之后,本应即速转入武装的暴动,乘着军阀的不备,而我们的党却没想到这一层,任着几十万罢工的工人在街上闲着,而不去组织他们作迅速的行动;后来为军阀的屠杀所逼,才明白到非武装暴动不可,才进行武装暴动的事情。可是我们还有一部分负责同志对于武装暴动没有信心,等到已经议决了要暴动之后,还有人临时提议说再讨论一下,以致延误时机。这在客观上简直是卖阶级的行为!……这一次的失败,大部分是因为我们的党没有预备好,也可以说事前并没有十分明白上海的工人群众已经到了武装夺取政权的时期……现在我们应当怎么办呢?我们应当一方面极力设法维持工人群众的热烈的反抗的情绪,一方面再继续做武装暴动的预备。我们应当把态度放坚决些,我们再不可犯迟疑的毛病了!……”
直夫说完话坐下了。他的面色比方进屋时要惨白得多了。当他说话时,他倒不觉得吃力,等到话一说完时,他呼呼地喘起气来了。他累得出了一脸冷汗。可怜的秋华见着了他弄得这种神情,不禁暗暗地叫苦。她想道,他今天累得这个样子,又谁知他明天要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哼!没有办法!……郑仲德听了直夫的一篇话,不禁眉头展舒开来了,不禁脸上呈现着笑容了。他点一点头,向大家说道:
“直夫的意见的确是对的!……”
静默的曹雨林回过脸来,向与他并坐在一张长凳子上的秋华轻轻地说一句:
“还是直夫好!”
秋华很愉快地向他笑了一笑。
这两天报纸上充满了暗杀的消息:
“S纱厂工头王贵荣昨晨行经W路口,正行走时,忽来两个穿短衣的,形似工人模样,走上前来将他用手枪打死。巡捕闻着枪声驰来,凶手已跑得无影无踪了。闻该工头素为工人所不满,此番或系仇杀云。”
“宁波人张桂生为Y纱厂稽察,昨日傍晚回家,途中忽遭人用手枪狙击,共中两枪,受伤颇重,恐性命难保。闻凶手即时逃脱云。”
“…………”
林鹤生今天早晨起床,拿起报纸一看,看到本埠新闻栏内载着这些消息,心中说不出有如何的愉快,他那使他老相的八字胡为愉快所鼓动得乱动起来。啊啊!鲁正平在工作了!鲁正平在忏悔了!鲁正平在努力以赎前愆了!这样倒还好!……林鹤生本来是把鲁正平恨得要命的,他恨鲁正平做事粗心,恨鲁正平误了大事。但是现在?现在林鹤生饶恕他一切了。鲁正平自从受了同志们严厉的指责之后,真是羞恼得无以自容;适临时组织了一个特别委员会,他就自告奋勇担任这种工作。他说,倘若同志不允许他担任时,那他就要自杀,不愿意再活在世上了。好!你要担任,你就担任罢!不过再不可以粗心了!……果然鲁正平能够做这一种工作。你看,这两天报纸关于暗杀工贼的消息,就是他善于做这种工作的证据!这真是使林鹤生愉快的事情!林鹤生现在不但不恨他了,反而佩服他很有本事。在实际上说,做这种事情真是不容易啊!……
林鹤生一方面愉快,一方面又想道:倘若能够把这些东西都杀尽了,那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啊!他们曾给了工人多少苦吃!他们曾害死了多少工人!他们曾做了多少罪恶!啊啊!杀杀杀!杀尽了才痛快!……林鹤生想到此地,不禁咬起牙齿来了。他的面色由愉快而变为严肃了。照着他这时的心情,如果能够做得到时,他将把一切人类的害马杀死而没有一点儿怜惜。
林鹤生腿上的伤处已经好得大半了,勉勉强强地可以走路。林鹤生现在应当工作了。他本想在前日的联席会议上辞去职务——指导的职务,但是同志们不允许,并受了一番责备!大家责备他不应当灰心,责备他缺少耐性。唉!辞不掉,没有办法,只有干!好,干就干!什么时候把命干掉了就不干了!……现在林鹤生的腿伤好了,他又感觉得自己还有干的能力。他想道,我不干谁干呢?我一定要干!可惜史兆炎现在还是躺在床上!他比我的见解高,他比我有耐性,他真是一个能做事的人,可惜病了!讨厌!……林鹤生今天吃了早饭就要开工人代表会议去,在这个会议上,要讨论维持工人情绪的办法。倘若史兆炎能够参加,那是多么好的事情。但是他躺在床上,真是糟糕得很!
林鹤生的早餐:两根油条,一个大饼,一杯开水。林鹤生匆忙地将早餐胡乱地吃下,将破的大氅披在肩上,正欲出门的当儿,忽然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原来是林鹤生刚才所想到的鲁正平!原来是一个面带笑容,矮小如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一般的鲁正平。
“啊啊,你来了。”
“你看见这两天报纸上关于暗杀工贼的事情吗?”鲁正平笑着这样问。
“看见了。这是你的功劳呀!”
“这哪里是我的功劳呢?我不过跑来跑去为他们计划就是了。可喜的是这样地干了几下,工友们的情绪因之兴奋起来了。你现在预备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开工人代表会议去。我不能够同你多说了。”
“我也去。”
[book_title]八
时间行走的真快啊!复工以来,又匆匆地过了半个月。
表面的上海似乎有点变动:沈船舫李普璋的军队去了,而皮书城张仲长的军队来了;龙华防守司令部的招牌,从前写的是“五省联军上海防守司令部”,而现在却将“五省”两个字改为“直鲁”两个字了。兵士的服装也改变了一下:从前兵士戴的是西瓜式的灰色的软布帽,而现在戴的却是方圆的红边的硬布帽。是的,表面的上海的确与从前稍微有点异样;但是内里的上海呢?反动的潮流还是如从前一样地高涨着;工人群众还是感受着最残酷的压迫;一般居民还是热烈地期望着北伐军早日到来。“唉!奇怪!北伐军老是说来来来,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呢?……”真的,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大家静等着,祷告着,啊啊,北伐军快点来罢!快点来罢!……忽然全上海传遍了令人惊跃的风声:北伐军已经到了新龙华了!南市已无直鲁军的影子!残余的直鲁军全数开到北火车站预备着逃跑了;……啊啊!时候到了!这是上海的民众自己起来解放的时候!这是上海的民众起来夺回自由的时候!
啊啊!你想想含泪茹苦忍气吞声的上海工人群众,他们得着了这个消息,其愉快欢欣到了什么程度!
总同盟大罢工!
响应北伐军!
缴取直鲁军的武装!
工人武装自卫!……
真的,工人开始与军阀的残孽——溃兵,警察——斗争了。全上海的工人纠察队如风起云涌一样,到处徒手缴取警察和溃兵的武装。淞沪警察厅被工人占据了;浦东的几百直鲁兵被工人包围缴械了;各马路站岗的警察见着势头不对,大半都弃枪换装逃跑了;各区警察署都变成了工人纠察队的机关……啊啊!上海到此时真是改变了面目!耀武扬威的大刀队哪里去了?凶如虎狼的,野蛮的直鲁兵哪里去了?威风赫赫,声势凛凛,坐汽车往来于马路的北方军官哪里去了?啊啊!上海现在的面目简直改变了!满街满路地行走着扛着枪的,破衣褴褛的工人!有的工人,大约是没有夺取着枪罢,没有枪扛在肩上,但也有斧头和锹铲之类拿在手里。到处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到处充满着热烈的,欢跃的,革命的空气!白色的恐怖现在变为红色的巧笑了。一刹那间,旧的,死灰的上海消逝了影子,而新的,有生意的上海展开了自己的面目。
而一般在地底下的穷革命党人呢?他们从前行走的时候,生怕被包探认着了,生怕被警察捉去了,一点儿自由都没有,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们现在可以在街上高唱着革命歌,可以荷着枪向一般反革命派示威了。啊!你看鲁正平!这矮小如小孩子一般的鲁正平!他现在是纠察队分队的队长,他正领着几十个武装纠察队在巡街。他手持着一支手枪,雄赳赳地,简直是一位小英雄的模样。他的那一副小的常带笑容的面孔,现在简直兴奋得充满了红光。是的,他现在真是高兴。他高兴得如小孩子过新年的一个样子。
鲁正平带领着纠察队巡街,简直代替了从前的警察巡长的职务。他们正走着走着,等走到B路口的当儿,忽见呜的一声从路南头来了一辆汽车。鲁正平把手枪一举,喊一声:
“停住!”
汽车停住了。汽车又怎能不停住呢?现在是这一般人的世界了,没有办法,叫停住就得停住!
“同志们!请把坐汽车的两个人拖下来检查一下,看看是什么人。”
坐汽车的人一个是身穿狐皮袍子,蓄着八字胡的先生,一个是高大的、身穿着便服军装的军官。他俩被拖下车时已经吓得变了色,呆呆地任着纠察队搜查。
“这个人衣袋里有一个白布条子的徽章,鲁正平,你看看上面写着什么东西,我认不清楚。”一个工人将白布条的徽章递给鲁正平。鲁正平念道:
“直鲁联军上海防守司令部大刀队队长许!”鲁正平抬起头来向大家高兴地笑着说道,“啊,他原来是大刀队的队长!”
“怎么!他是大刀队的队长?”
“啊啊,那真是好极了!”这时一个手持大刀的工人李阿四走向鲁正平面前说道,“这一把是他们用过的大刀,大约所杀死的工人也不在少数,现在我们可以请这两位狗东西也尝一尝大刀的滋味。”
“好得很啊!”大家都这样地喊着。
这时围聚了许多观众,各人的脸上都呈现着一种庆幸的神情。在众人欢呼的声中,李阿四手持着大刀,不慌不忙地,走向前来将这两位被捕的人劈死了。一刀不行,再来一刀!两刀不行,再来三刀!可惜李阿四不是杀人的行家,这次才初做杀人的尝试,不得不教这两位老爷多吃几下大刀的滋味了。这时鲁正平见着这两具被砍得难看的尸首躺在地下,一颗心不禁软动了一下,忽然感觉得有点难过起来,但即时又坚决地回过来想道:对于反革命的姑息,就是对于革命的不忠实;对于一二恶徒的怜悯,就是对于全人类的背叛。……
“啪,啪,啪,啪,啪啪啪……”北火车站的枪声。
“怎么啦!难道说北火车站现在还在打么?……”鲁正平这样惊愕地向大家还没有把话说完,忽然跑来一个工人,他气喘喘地向鲁正平说道:
“北火车站还有几百个溃兵不愿意缴械,现在打得一塌糊涂,你们赶快去帮忙!我们的人已经被打死了几个,你们赶快去!……”
鲁正平听了这位工人的报告,即时向大家说道:
“各人把枪预备好,我们就到北火车站去!”
……鲁正平与一个工人同伏在一个墙角下向着北火车站的溃兵击射。这时从北火车站射来的枪弹简直如下雨一样。机关枪的嗒嗒声连续不歇。
“喂!阿贵!我们的子弹并不多,应当看准了才放,切不要瞎放一枪!”
鲁正平话刚说完,忽然飞来一粒子弹中在他的右肩坎上。他即时哎哟一声躺倒在地下,枪也从手中丢下了。阿贵见鲁正平受了伤,想把他负到后边防线去,但是鲁正平这时在自己痛得惨白的面孔上含着勇敢的微笑,摇手向阿贵拒绝,低微地继续地说道:
“阿贵!你放你的枪,不必问我的事!我,我是不能活……活的了!……请你把枪放准些!好……好替我报仇!……阿贵!别……别要害怕啊!……我们终能得到最后的胜利……”
在阿贵继续向敌人射击的枪声中,鲁正平慢慢地失去了知觉。
全城的空气似乎剧变了。路上的行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面上都欣欣然有喜色。似乎在燥热的,令人窒息的,秽浊的暗室里,忽然从天外边吹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风,射进来清纯的曙光,顿时令被囚着的人们起了身心舒畅之感。
在早晨九点多钟的光景,在春日朝晴的新空气里,M路舞台的前面聚集了人山人海,几无隙地。舞台的两旁站立着许多工人纠察队,舞台的门口有两个人检查入场的表证,无团体的表证者不准入内。在这些络绎不绝进内的代表中,有的是商人,有的是学生,而最多的,神气最兴奋的,是短衣的男女工人。
这是上海第一个最大的舞台。在今日以前,因为受了军事戒严的影响,已经空旷着许多时候未闻着锣声了。不料今日舞台的门前忽然有这许多拥挤的群众!不料今日在这巨大的沈寂的楼厅中忽然坐得没有空位!不过楼上下所悬着的是红布书的革命的标语,而不是戏目和优伶的名单;舞台上所演的不是什么《凌波仙子》,《红玫瑰》,《济公活佛》……而是在讨论组织革命市政府的一幕。至于台下的观众呢?他们仔细地向台上望着,注意地听着台上人的说话。他们今天来的目的不是要看什么黑花脸进红花脸出,不是要听什么“一马离了西凉界……”,“杨延辉坐宫院……”而是要大家互相倾吐久欲发泄的意思,而是要大家欢畅地庆祝这革命的胜利……
在这几千个人们之中,华月娟与几个女工代表坐在正厅靠左边的第二排。她的两腮今天泛着桃色的红晕,她的全副面容完全浸润在愉快的微笑的波纹里。她掉转头前望望后看看,似乎在寻找谁个也似的,其实她并不想寻找谁,而是因为她今天愉快的情绪使得她不能严肃地坐着不动,她今天真是愉快,愉快到不可言状。她看见台上主席团中间坐着的林鹤生,面带笑容的,用手卷着胡子的林鹤生,不禁起了一种莫名的感觉:难道说这工人的领袖,为军阀和帝国主义者所痛恨的人们,今天能公开地在这大庭广众中当主席?难道说我们一些穷革命党人现在也可以伸头了?曾几何时,被李普璋通缉的林鹤生现在居然能在这舞台上卷着胡子,向大家得意地微笑!啊啊!……
学生会代表宣布开会宗旨了:
“今天是第一次全上海市民代表大会。全上海被压迫的民众,尤其是我们的被压迫的工友,经过几许奋斗,才能有愉快的今日。上海的工友经过两昼夜与直鲁军的血战,牺牲了许多性命,卒能把上海的军阀打倒,这是我们所应当十二分敬佩的!……我们应当组织一个革命的市政府,把一切的政权都取到我们民众的手里来!……”
华月娟这时虽然两眼望着演说者的口动,但是愉快得心不在焉,却没听得他说些什么。她这时却想到一些别的事情来了:上海的工人真勇敢!……武装纠察队真是神气活现!这是我们的自卫军!今天我没在家,也不知兆炎的病怎样了?倘若他现在能够来此地参加开会,那他倒有多么愉快啊!倘若他能够在台上演说的时候,那是一定很惊动人的!……台上演说的人更换了几个,这个下去,那个上来,有的演说得很兴奋,很能博得听众的鼓掌;有的说话声音太低,或毫无伦次,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但是华月娟总是在想着一些别的事情,没有听着他们说些什么。她正在默想着,默想着,忽然听见一声:
“请纱厂女工代表陈阿兰演说!”
请纱厂女工代表陈阿兰演说?主席的这一句话可是把月娟的默想打破了。月娟现在将自己的思想集到陈阿兰的身上了。她想到,万料不到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工,这个说话还带羞的小姑娘,今天能在这大庭广众中露面!能向这几千人演说!啊啊!想起来真有趣味!……这时听众听了主席的宣告,顿时都向台上注意起来:怎么?女工演说?别要闹!我们听一听女人的演说!……陈阿兰与月娟坐在一块,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活泼的小姑娘。她听了主席的宣告,即预备登台演说;当她离开月娟身边的当儿,月娟低声嘱咐她道:
“今天放小心点把话说好些,别要教人笑话!”
陈阿兰向月娟点一点头,笑了一笑,即走上演说台去了。当陈阿兰走上演说台时,群众似乎都惊异起来了。这简直是一个小姑娘!她居然敢上台演说!难道说她不怕吗?难道说她有这样的胆量吗?……陈阿兰初向台上一站时,脸不禁红了一红,似乎有点因惧怕而喘气的样子。她不敢即时抬头向台底下看,两只手似觉也无着处。可是稍微停了一停,她也就张开她那丹朱似的红唇的小口开始说话了。她的声音很尖嫩,但是却很响亮;全会场的注意都集于她一个人的身上,她的演说逼得大家都寂静下来了。
“我今天代表几十万的女工向大家说几句话,说得不好,请大家别要见笑。诸位晓得吗?我们女工比什么人都受压迫!我们过的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们的工钱的少,受资本家和工头的虐待到了什么样子,差不多你们就是想也是想不到的。我们受的痛苦实在太厉害了!当李普璋,沈船舫,皮书城在上海的时候,我们是有苦无处诉的。可是现在却不同了。现在我们既然把军阀赶走了,我们要组织一个革命的政府来保护我们的利益才对……”
你听!她说的话多么明白!她说话的态度该多么从容!这么样的小姑娘居然能够这样地演说!奇怪的很!……在大家惊叹的声中,陈阿兰最后用自己的尖嫩的声音喊道:
“打倒帝国主义!”鼓掌声。
“打倒军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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