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神针 [book_author]平江不肖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8334 [book_dec]短篇小说集,收录向恺然所著短篇小说五篇:《何包子》、《秦鹤歧》、《神针》、《梁懒禅》、《杨登云》。合肥何包子,是六十年前驰名南北的捕头,于今已死去四五十年了。而合肥人不谈到侦探与武侠的事情上面去便罢,谈必拉扯出何包子的轶事来,做谈论的资料;不过各人所知道的有详有略,与传闻异词罢了。即此可见何包子的事迹,印入一般人脑筋至为深切。在下屡次听得合肥朋友谈起,情节都大同小异。因其有可记述的价值与必要,所以尽屡次所听得的,破工夫为之记述出来,或有情节为朋友谈论所不及的,就只得付之缺如了。 [book_img]Z_14686.jpg [book_title]何包子 合肥何包子,是六十年前驰名南北的捕头,于今已死去四五十年了。而合肥人不谈到侦探与武侠的事情上面去便罢,谈必拉扯出何包子的轶事来,做谈论的资料;不过各人所知道的有详有略,与传闻异词罢了。即此可见何包子的事迹,印入一般人脑筋至为深切。 在下屡次听得合肥朋友谈起,情节都大同小异。因其有可记述的价值与必要,所以尽屡次所听得的,破工夫为之记述出来,或有情节为朋友谈论所不及的,就只得付之缺如了。 何包子姓何,不知叫什么名字,因其颈上长了一个茶杯大小的肉包,当时人都叫他何包子。久而久之,便没人研究何包子的名字叫作什么了。何包子得名,在洪、杨正在金田起事的时候。那时洪、杨之兵,虽还不曾出湖南顺流而下,然洪、杨的党羽已多有散处大江南北的,并有花钱捐得一官半职,以为将来响应之准备的。这种花钱捐官的人,十九是绿林大盗出身;而人品才情必为同辈所推崇,寻常人就表面不能识破他根底的。 那时合肥县所隶属之庐州府知府,即为其中的一个。自这知府到任以后,庐州辖境之内大盗案即层见叠出,被劫的纷纷来合肥县报案,都是说门窗不动,声响全无,直到次早起来见箱橱大开,才知被盗劫了;所以强盗有多少人,以及年龄容貌,被劫的都不知道。不过就各家被劫的失物单上推察起来,可以知道强盗必没有多人,因为各家被劫去的全是金银珍宝,衣服极少,间有一二件可珍贵的细毛皮货;不甚值价的,皆委弃不要。而每夜只有一家被劫,十多夜就劫了十多家。 合肥县得了这种接二连三的呈报,当然向捕快腿上追盗追赃。何包子此时在合肥县衙里当捕头,遇了这样的案件,两条腿上自也免不了要受些痛苦。凡是当捕头的人,对于这县境之内的贼盗,但略有名头的,决无不知道的道理。这样盗案才出了两三家的时候,何包子就断定不是境内原有的贼盗所做,疑心是由外路来的大盗。及侦查了几日,毫无踪迹可寻。心想这事很奇怪,我在这合肥县当了十多年的差,从来不曾闹过大劫案。若像这样每夜必出一次的劫案,连我耳里也不曾听得有人说过。就是外路来的飞贼,也没有我侦查不出一点儿踪迹的道理。且慢,这个新上任的知府是山东人。他带来的跟随都是彪形大汉,或者其中有一两个来路不正,以为有知府衙门做护身符,办案的想不到他们身上去,因此放胆每夜出来干一次,也未可知。若不然,何以这知府未到任以前,几十年太平无事,他来不上一月,便闹出这多大案子呢? 何包子心里如此一犯疑,当夜就换了夜行装束,带了一把弹弓,等到二更过后,径从屋上穿檐越脊,到府衙大堂上的瓦栊中伏着。何包子为人固是极精明强干,就是武艺也很不寻常,弹子更是他的绝技,能连珠发出五颗,向空打落五只麻雀,一弹不至落空。这时伏在瓦栊中,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等了一个多更次,忽见远远的一条黑影,向府衙中飞也似的奔来,身体轻巧无比,屋瓦绝无声息。何包子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吓,原来看出那人的面貌,哪里是知府跟随的人呢,竟就是新到任的知府本人。也是全身夜行衣,靠背上驮了一个分量好似沉重的大包袱,到了大堂对面屋上,将要往下跳去,何包子一时忿怒起来,也顾不了什么知府,劈面三弹子发去。那人真快,避开了两颗,第三颗才实在无法躲闪了,中打着了左眼。那人始终不开口,抱头窜进衙中去了。何包子也不追赶,随即奔回县衙,报告知县道:“十多日来所出的劫案都办活了。”知县听了大喜,问强盗已拘来了么?何包子道:“案是办活了,只是下役没那么大的胆量,敢将强盗拘来。”知县诧异道:“为什么不敢呢,强盗在什么地方呢?”何包子道:“就在离这里不多几步路的府衙里。”知县还正色叱道:“休得胡说,府衙里岂是窝藏强盗之所?”何包子得意道:“岂但府衙里窝藏强盗,做强盗的就是府太宗呢!”接着将自己如何犯疑,如何去府衙守候的情形,述了一遍道:“他左眼受了下役一弹,必已被打瞎。大老爷若不相信,明早去求见,他必推病不出来,即出来也必用膏药或旁的东西将左眼遮盖。”知县听了,自是惊骇异常。 次早去府衙求见,知府果推病不出。知县固请要见,知府只得戴了一副极浓黑的墨晶眼镜出来,并装做害眼病的样子。知县退出来不敢声张,只急急的密报安徽巡抚。巡抚也因这事关系皇家的威信,官府的尊严,不便揭穿,只借故将那强盗知府革了。但是事情虽未经官府揭穿,然合肥人知道的已经很多了。何包子的声名也就因这案倾动一时。这案办活后,接连又办活了不少离奇盗案。有名的积盗经他的手拿获正法的,不计其数。安徽省内的各府州县,每遇了棘手的案件,经年累月办不了的,总是行文到合肥来借何包子。何包子一到,便没有办不了的。 有一次,两湖总督衙门里,翻晒总督的衣服,及到收箱的时候,不见了一件紫金貂褂。衙门内不是外人所能进出的地方,总督左右的人,总督能相信不敢有偷盗的举动,逆料必是有手段的窃贼偷去了。责令首府首县限期将人赃破获,只吓得府县官如青天闻了个霹雳。只得用无情的刑法,向手下的捕快追比。可怜那些寻常只会讹诈乡愚的捕快,遇了这种案件,哪有头绪可寻呢?被追比得无可奈何,就想到合肥何包子的身上来了。 府县官因这案事主的来头太大,不是当耍的事,也巴不得能借一个好捕头来,保全自己的地位。经手下的捕快一保荐,便正式行公文到合肥县来。文中详述案情,指名要借用何包子去办。合肥县接了公文,当然传何包子告知这事。何包子听了说道:“此案绝非平常窃盗所做,做这案的用意也绝不是为贪图一件貂褂。制台衙门里面,禁卫何等森严,平常窃盗岂能于光天化日之下,行窃于禁卫森严之地,而能使人不察觉的?既有敢在白日行劫于制台衙门的本领,就不会专劫一件貂褂。因貂褂虽可贵重,然价值究属有限,不值有大本领的人一顾。依下役的愚见,做这案的若不是衙门以内的人,便是有人要借此显手段。这案要办活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合肥知县道:“不管怎样,你终得去湖北把这案办的人赃并获。”何包子道:“这案用不着去湖北,做案的不是湖北人,此刻也绝不在湖北了。且等下役办好了,再去湖北销差。于今到湖北去于事无益,徒然耽搁时间。只是这案恐怕得多费些时日,不能克期办好。”知县自然许可。 何包子领了这件差事下来,心想近年来我经手办的几桩大盗案,大盗都在洪泽湖旁边,还有几个曾和我打出些交情来的,于今也都住在洪泽湖,我惟有且去那里访查一番,看是怎样。何包子随即动身到洪泽湖,会着几年前认识的大盗。谈起这件案子,几个都说不知道。何包子察言观色,也看得出确不是他们做的。只得向他们打听,心目中有觉得可疑的人没有。有一个年事很老的大盗说道:“论情理,这案不像是我们同道中人做的。然不问是同道不是同道,你要访查那貂褂的下落,除了去太平府紫洞山拜求张果老,只怕不容易访着。”何包子笑道:“张果老不是神仙吗,教我怎生去拜求他老人家呢?”那大盗道:“这张果老虽不是神仙,却也和神仙差不多了。你在合肥当了这么多年的捕头,怎么连张果老都还不知道?”何包子听了,面上很现出惭愧的样子说道:“我从来不曾遇过与张果老有关的案件,他又不是有大名头的人物,教我如何得知道?”那大盗笑道:“你没遇过与他有关的案件,那是不错。他已五十年不做案了。不过你说他不是有大名头的人物,却不然。张果老在绿林中享盛名的时候,你才从娘胎出世呢!他本是山东曹州府人,于今因改邪归正了,才搬到太平府紫洞山中住着。但是他此刻虽已洗手了几十年,他的本领还大的了不得。哪怕几千里以外同道的行为,及官府的举动,他没有不知道的。你好好的去拜求他,或者肯指引你一条明路也说不定。他是我们同道中最爱结交的。” 何包子问了问张果老家中的情形,即告别了几个大盗,回身到太平府来。好容易才访着紫洞山坐落的地点。原来紫洞山是极小的山名,知道的人很少。紫洞山下倒住了十多户人家,一打听都是土著种田的人,并没人知道张果老这个人。何包子围着紫洞山物色,天色已渐就黄昏了。心中打算今夜且找个饭店安歇了,明早再作计较。又回头走了十多里,才找着了一个小小的饭店。这时的天色,已经昏暗了。 何包子刚走进这饭店,即有一个白发苍苍的龙钟老叟,也是行装打扮,背上驮了个小包袱,跟着走进饭店来。饭店的油灯如豆,仅能照见房中摆设的桌椅,不至使旅客暗中摸索。何包子坐在靠墙一个座位上,看了这老叟龙钟的模样,心想这老头必是儿孙不得力,若有一个好儿孙,也不至这么大的年纪,还在道路上奔波劳碌,走到这时分才落店,大概是要趱赶程途。心里正在这么想,只见老叟已将包袱解下来,就对面一个座位坐了。 饭店里伙计走出来招待。这伙计是个年轻很壮健的人,先过来招待何包子,举动言语,甚是殷勤周到,十分巴结生意的样子。何包子吩咐好了,伙计转身打量了老头两眼,爱理不理的神气问道:“你是在这里歇夜的吗,还是吃点儿饭就走呢?”老头倒赔着笑脸说道:“这时分了,我还走到哪里去?自然是投奔这里歇夜的。”伙计很不耐烦似的问道:“那么饭要不要呢?”老头好像已看出伙计不欢迎的神气,也就带气说道:“我不是吃了不给钱的,你是做生意的人,对客人怎好用这般嘴脸。一般的主顾,你不应使出两般的招待。”伙计登时做出极鄙视的样子,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我们做生意的人,照例对一种主顾一种招待,你若嫌我这里招待不好,尽管去照顾别人,我不希罕你这笔生意。”那老头年纪虽老,气性却是很大。见伙计如此回答,举起那枯瘦如柴的手掌,在桌上拍了一下骂道:“不是我找到你这店里来的,是你挂起招牌将我招得来的。你敢瞧不起我么?”伙计也大怒,怪那老头不该拍桌子,说打桌子就和打人一样,冲过去与老头扭起来。老头究竟气力衰弱,只一下就被伙计按倒在地。何包子看了,觉得伙计欺负这老头,实在过意不去,立起来大喝伙计放手。伙计理也不理,反用力将老头按在地下,举起碗大的拳头没头没脑的擂打,打的老头大叫救命。何包子原是不想多管闲事的,到此时再也不能容忍了,跳过去一手握住伙计的脖子,一手握着膝弯,喝声起就提了起来,往旁边地下一掼,急用脚点住骂道:“我看你这东西的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正是身壮力强的时候。这老者的年纪,至少也有六七十岁了。你就将他老人家打死了,算得了英雄豪杰么?我今日因有事,没心情和你这东西纠缠,若在我平日遇了你这种东西,怕不活活的将你打死。还不快起来,对这老者叩头赔礼。”这伙计倒也不敢违拗,爬起来向老头连连叩头,口里并说了几句谢罪的话。 老头甚是感激何包子,招何包子同桌攀谈起来,问何包子心里有什么事。何包子将去紫洞山拜访张果老,不曾访着的话说了出来。老头忽现出很诧异的样子说道:“你要访张果老,没有访不着的道理。我就是在张家多年的老管家,张家的情形,我知道的十二分详细。我的老主人就是你要访的张果老。各省各府州县都有他手下的人,专一传递消息。你动身到紫洞山来的时候,他一定先得着了消息。不过我在两个月以前,就奉了老主人的命,到曹州府原籍去取一件东西,今日才回头到这里来。不知道紫洞山家中这两个月来的情形怎样。你既在紫洞山下访他不着,必是他不愿意见你。若不然,他应该早已派人在路上迎接你了。”何包子见老头就是张果老的管家,不觉高兴起来问道:“你主人派你去曹州府原籍取一件什么东西,你主人还有家在曹州府吗?”老头点头道:“我主人有一个媳妇带着两个小孙子,还住在原籍。那两个孙子一个九岁,一个八岁,都淘气得非常。我主人打发我动身的时候,说有个在湖北的伙计前来报信,那两个孙子不知因什么事走湖北经过,正遇制台衙门里翻晒衣服。那两个小孩看见有一件金光灿烂的毛衣,不认识是什么,觉得很好看。九岁的这个先下去,抢了就逃;八岁的这个不服,跟着便追。顷刻就跑出了湖北境。这乱子闹的太大了,因此派我去把那件衣服取回来,准备托人送回制台衙门去,免得连累无辜的人受苦。谁知等我回到原籍时,两位孙少爷因争着要那件衣,已撕做两半了,还不肯拿出来给我。亏我将他两人一恐吓,才拿了出来。我动身回来的时候,两个孙少爷也说就来紫洞山看他的祖父。他们是有大本领的人,必已先到多少日子了。你要找我老主人,是为什么事呢?” 何包子到了此时,只得老实说道:“我拜访他老人家,为的就是这件衣服。我在合肥县当差。这湖北的案子,原不关我的事。只是湖北官府行文到合肥,由我的上官差我,我身不由己,不能不来。我来的用意也只要求他老人家慈悲,指引我一条明路,并不知道就是他老人家两位孙少爷做的事。于今据你说,他老人家虽不愿意见我,然我既奉命而来,终得见他老人家一面,并得要求他两位孙少爷到一到案,我才好回去销差。只因这案的来头太大,非办到人赃并获,不能了事。还得求老管家替我方便一句。”老头略踌躇了一下说道:“这事好办,我刚才承你帮忙,可见你是一个好汉子。我也愿意帮你一回忙。我老主人尚肯信我的话,他家的事我也能作得五成主。你也用不着去当面求他。衣服现在我包袱里,我就可以做主送给你;便带还给老主人,也是得托人送到湖北去的。你拿衣服回去销差便了。至于要孙少爷到案,也很容易。老主人存心素来慈悲,不肯拖累无干之人。我替你说几句好话,他断不至不答应的。” 老头边说边将包袱打开,抖出两半件貂褂来。何包子接在手中看了看,正是公文上所说的模样。心里这一喜,真是喜出意外;但是仍不免有些犹疑,恐怕两小孩到案的话靠不住。心想办不到人到案,湖北制台如何便肯罢休,不仍是要我来跑一趟吗?遂向老头作揖道:“这衣服承你的情作主给了我,我感激极了。不过我想还是求你引我去紫洞山,当面拜求他老人家两位孙少爷,和我一同去到案妥当些。我奉官所差,不能到案,我的差仍不能销。你帮忙帮到底。”老头不等何包子再往下说,已扬手说道:“你不给我那两位孙少爷见着,倒好说话。他两人若知道你是个当捕头的人,莫说要他们同你去到案是做梦的话,只怕连这件貂褂也不肯给你带回去了。你还是依我的话办理最好。你只管将这貂褂回去销差,我包管你到总督衙门的时候,我家两位孙少爷也到了。” 何包子是何等机警的人,见这老头居然敢如此作主,实不像是张果老的管家;心里已疑惑就是张果老本人,特地化装前来,了结这件大案的,只是口里也并不明说出来。连忙拱手道谢道:“承老丈这般慷慨提携,实在感激不尽,我依着老丈吩咐的行事便了。”何包子将两个半件貂褂仍打成包袱,这夜就和那老头在饭店里歇了。 次早起来,向店伙问老头时,久已动身走了。何包子遂也起程回合肥县,见县官呈上赃物,并述明探访的种种经过。县官自是高兴,当下就办了公文,令何包子亲自护送貂褂到湖北去。 何包子行了几日,这日已走到湖北省境。正行之间,只见前面路旁有一棵枣树,枝叶茂密,荫被数亩,枝上结了许多枣子,还不曾到成熟的时候。树下有两个小孩,都是光头赤脚,年龄约有八九岁的光景,两个都仰面望着树上。何包子也不在意,直向前走近了几步。忽见那个略小些儿的弯腰从地下拾了个小石子,随手向树上抛去,即有一个枣子掉下地来。小孩拾着便吃。何包子看了心里已吃了一惊。那小孩几口吃完了枣子,将枣核往地下一吐。这个略大些儿的也弯腰将枣核拾了起来,用一个食指轻轻弹去。何包子眼快,跟着弹上的枣核看去,正着在一粒枣子的蒂上,那枣子便如遇了剪刀登时离蒂掉将下来。这个大些儿的孩子,不待枣子落地,一手就从半空中捞过去,看也不看直向口中送进,欢天喜地的咀嚼。那小些儿的孩子看了笑道:“你以为我不能照样打下来么?打给你瞧罢!”边说边向地上拾起刚才弹枣子的那粒枣核,也是一般的用食指轻弹上去,跟着也掉下一粒枣子来。 何包子看了这种情形,不觉有些技痒,暗想这枣树虽然高大,只是枣子离地并不甚远,这弹落几粒枣子,并不是一件难事。我身上现带着弹弓弹子。何妨连弹几粒下来,也给他们瞧瞧我的。思量停当,即止步不走了。取下弹弓来,探囊摸出五颗铁弹,看准了近处五粒枣子,嘣嘣的五声弦响,打得枣树的枝叶摇动,自以为五粒枣子必然应弦而下,谁知弹丸到处,只将五粒枣子打烂了,或弹去半边,或弹去半截,一粒也不曾整整的打下。这才把一个老走江湖的何包子羞得面红耳赤,大悔不该卖弄,哪有颜面再说什么呢?背上弹弓就走。 两个小孩当打枣子吃的时候,原没注意到何包子身上,及见何包子使出弹子来,才嘻皮笑脸的对何包子望着。何包子更觉难为情,止走了两三步,那大些儿的孩子迎面笑说道:“你原来就是合肥县的何捕头吗?好高明的弹子,佩服佩服。”何包子听了才陡然想起张果老的两个孙子来,心里已料定这两个孩子便是。遂也笑着说道:“两位小英雄的本领才真使某钦仰的了不得,这回劳动两位远行千里,某心里很是感激。”那孩子仿佛不省得的神气说道:“这枣子可惜不曾熟,枣蒂牢结在枝上,所以神弹到处蒂还不曾落,枣子已受不住了;下次若再遇了这般情形的时候,最好弹子朝着枣蒂发去,包管你一弹一粒枣子,整整的掉下来。”那小些儿的孩子笑道:“拿铁弹打枣子,便是一弹一粒,整整的打下来也太不合意。哥哥为什么教他这样又笨又吃亏的法子呢?”这孩子随口问道:“我这法子确是又笨又吃亏,但是你有什么不笨不吃亏的法子教他呢?”那孩子仰天笑道:“怎么没有,不过他不曾向我学,我就有绝妙的法子也犯不着教给他。”何包子听了大孩子说的话,已是面上很难过;又听得小孩子这般说,当然是更加惭愧。不过心里不明白小孩子所谓绝妙的法子,究竟是怎生个绝妙,若不问个仔细,总觉放不下似的。心想我的本领原赶不上这两个孩子,即如此番的窃案,若他们不情愿将貂褂交出来,不情愿亲去湖北投案,我又有什么本领能奈何他们呢?我便向他低头请教一声,得了这绝妙的法子,就增加我自己的能为了,有什么使不得?何包子自觉见解不差,很虚心的向小孩子问道:“我愿意请教小英雄,毕竟是什么绝妙的法子?”小孩子点头笑问道:“那么你认我是你的师傅么?”何包子心里暗自骂道:“你这样乳臭未除的小孩,居然想做我的师傅,真太会讨便宜了。我就答应认他做师傅,骗了他的法子再说。”即对小孩子说道:“我愿意请教,自然得认小英雄做师傅。”小孩子才装模做样的指着枣树说道:“我们兄弟因身体太小,树干太大,两手抱不拢来,所以不能上去,只好站在地下用石子、枣核打下来吃。若像你这么高大的身体,爬上树枝一粒一粒的摘着吃,岂不是绝妙的法子吗?”何包子听到这里才知道上了小孩子的当,因为把两个孩子的能为看得太大了,以为他说出来绝妙的法子,必非等闲,所以情愿口头认他做师傅。谁知说出来乃是这么一个绝妙的法子。大孩子倒正色说道:“弟弟不可是这么开玩笑,他是当捕头的人,我们正有案子在他手里呢!”说罢回头向何包子抱了抱小拳头道:“舍弟年轻不懂事,他说话和放屁差不多,不要听他的。你快去制台衙门里销差,我们随后便到。望照顾照顾。”何包子还没有回答,大孩子已挽着小孩子的手,三步两跳的走了。 何包子继续着向武昌前进,不一日到了武昌。像这般重大的案子,既经办活了,府县自不敢耽延。没一会工夫,那两半件貂皮马褂,已一递一递的呈到两湖总督面前了。总督立刻传何包子进见,详问了办案的经过。听说那两个小强盗,跟着就会来自行投到,连忙准备了几十名武士,预伏在大堂左右。只等小强盗一到,听总督拍案为号,即出来捕捉。 这里准备才毕,忽见两个小孩缘大堂檐边飘身而下。一着地就望着巍然高坐的总督大声说道:“我兄弟就是盗你貂皮马褂的人,马褂是我们撕破的,今日特来投到。你有话尽管问,不要拖累好人,罪是不能由你办的。”当总督的人有谁敢在跟前这么放肆,自是禁不住勃然大怒,举手向案上一巴掌,厉声喝道:“好大胆的强盗!”这话才喝出口,两旁预伏的武士齐起,潮也似的拥上堂来。一看两个孩子都没有了。还亏了何包子也在堂上,他的眼快已看见两个孩子在总督举手拍案的时候,身体一缩早上了屋檐,并回身向何包子点头招手。何包子知道眼前没人能将两孩拿住。即指着檐边向众武士喊道:“强盗已上了房檐。”众武士赶着看时,两孩子还笑嘻嘻的叫了声再会,才翩然而去。武士中没有能高来高去的人,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去了,连追也不能追一步。总督气得目瞪口呆,说话不出。事后虽行文各省,画影图形的捉拿,也不过奉行故事,怎么能捉拿得着呢?这且不去说他。 却说何包子因办活了这样为难的案子,很得了不少的花红奖款,一路兴高采烈的回到合肥。到家后,他妻子捧着一个纸包给他道:“前几日有一个衣衫褴褛伛腰驼背的老头,来家问何捕头回来了没有。我说不曾回,他就拿出这纸包给我道:‘这里面是何捕头托我买来的紧要东西,请你交与何捕头,除何捕头本人而外,不问什么人,不能许他开看,打开来便与何捕头的性命有关,记着!记着!’说完自去了。我好好的收藏在这里,不敢开看,究竟你托那老头买的什么要紧的东西,只开看一下便与你的性命有关呢?”何包子接在手中掂了掂轻重,觉得分量不多,捏了几捏觉得很软。沉吟着说道:“我的朋友和相识的人当中,没有伛腰驼背的老头,更不曾托人买什么要紧的东西,这才奇了。”他妻子道:“或是隔久了日子,把事情忘了,打开来看是什么东西。那老头明明说的是交与何捕头,错是不会有错的。” 何包子看纸包封口的所在,黏贴得十分坚牢,遂轻轻剥去面上的一层纸,只见里面写着“何捕头笑纳”五个字,心里更觉疑惑起来;随手又剥了一层,又见里面写着“张果老拜赠”五个字。何包子不由得暗暗的吃惊,撕去第三层纸就露出三个纸包来。先拣一个形式略大,分量略重些儿的拆开来看,原来是一包粉墙壁的石灰,看了兀自猜不透是什么用意。只得拆开第二个,乃是一包鸦片烟土。拆到第三包更奇了,是包着一根白色丝带,约有七八尺长,筷头子粗细。他妻子在旁边看了这三件东西发怔,正待问何包子托人买这些东西干什么,何包子忽然长叹了一声,两眼泪如泉涌。他妻子吓的慌忙问是什么事伤感。何包子拭干了眼泪说道:“这东西是送来取我性命的。唉!蝼蚁尚且贪生,我与其寻短见,不如弄瞎这一双眼睛,活着总比死了好。”他妻子问道:“你这话怎么说,谁敢来取你的性命。好好的一双眼睛,为什么要自己弄瞎?”何包子道:“你终日守在家中的女子哪里知道江湖上的勾当。这根丝带和这点鸦片烟土,是教我或悬梁或服毒自尽的;如我不能自尽,或不愿意自尽,就须用石灰将两只眼睛弄瞎。这三条路听凭我选择一条去走。”他妻子道:“这是什么发了癫狂的人,无缘无故送这些东西来干什么,不要睬他就得哪!”何包子没精打采的说道:“我果能不睬他,他也不送这东西来了。我若不自将两眼弄瞎,他们跟着就会来下我的手,我纵有天大的本领,也逃不掉他们这一关。这十几年来,在我手里办结了的盗案,本也太多了。只弄瞎我一双眼珠还不能不算是便宜的。” 当下何包子即向合肥县辞捕头,也不问县官许与不许,归家就把手下的徒弟召集拢来,说明了办貂褂案的情形。仰天睡下,一手抓了一握石灰,同时往两眼一塞,只一会儿工夫,两颗乌珠都暴了出来,变成灰白色了。 从此何包子双目失明,合肥县捕头一缺,由他的徒弟充当了。何包子自从弄瞎了两眼之后,每日早起就叫小徒弟搬一张躺椅,安放在大门外面。何包子躺在上头,终日不言不动,并不许小徒弟离开。是这么躺到第三日,忽有一个叫化的,在街上滚来滚去的行乞,手脚都像不能作用的,滚到何包子门口就和睡着了一般,也不动弹,也不叫化。小徒弟看见了觉得讨厌,开口骂道:“滚到别处去,睡在这里教我们怎好走路?”是这么喝骂了两遍,那叫化才回口骂道:“你这家里还有走路的人吗?”小徒弟听了这话冒火,正待动脚踢叫化几下,何包子忙从躺椅上翻身坐起来,喝住小徒弟,随对着街上说道:“好朋友,托带个信去,我何包子已走了第三条路,以后再不走江湖路了。”那叫化听了一声不做,就地几翻几滚转眼便滚过一条街去了。 有人在旁边看了这种情形的,问何包子是怎么一回事。何包子道:“这就是那个送纸包给我的张果老,特地打发他来讨回信的,我若到此时还不曾自将两眼弄瞎,今夜上床安歇,明早便休打算有性命吃早点;不过是这么来讨回信,是已经知道我走的必是第三条路。一面向我讨回信,一面也带着些安慰我的意思,所以在我们门口睡着不动。”旁边人不懂得江湖上种种圈套,也没人追问睡着不动便带着安慰意思的理由。 何包子因瞎了眼睛,嫌坐在室中闷的慌,白天仍是躺在门外的时候居多。何家在合肥县城西门大街,从县署去西门外,必打从他家门口经过。这日他正睡在躺椅上,忽向小徒弟问道:“方才你看见街上是有一个穿孝衣戴孝布的人走过么?”小徒弟笑道:“师傅的两眼一点儿光也没有,怎么看见的呢?”何包子生气道:“你问这些干什么,你只快说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向西门走去了。”小徒弟忙说:“有的有的,才过去没一会。那人走过师傅跟前的时候,还放慢了脚步,连望了师傅几眼。我所以记得确实。”何包子听罢坐起来说道:“快去家里把你几个师兄叫来。”小徒弟不敢怠慢,跑进门去叫师兄。原来何包子虽然瞎了双眼,从他学武艺的徒弟,家中仍有好几个。小徒弟叫了出来。何包子道:“你们快向西门追去,将刚才那个穿孝衣的拿来,千万不可放他逃了。”几个徒弟如奉了军令,尽力追赶去了。 追赶的还不曾回来,替何包子缺当捕头的那个徒弟,已气急败坏的跑来,向何包子说道:“师傅看这事怎么了,费了无穷的力量,才捕获到案的一个大盗,在牢里关了三个多月,今日忽被他偷逃了。我急得没有办法,只得一面派人四处兜拿,一面亲来向你老人家求指教。”这徒弟说到这里,正要接着叙说那在逃大盗的姓名履历,何包子已摇手止住道:“不用说了,我懒得听这些话,你进里面端一张凳子来,在这里安坐一会儿罢。”这徒弟不由得怔住了,又不敢多说。何包子只挥手叫他去端凳子。这徒弟只得端了一张凳子,到何包子身边坐着。何包子仰面睡着,一声儿不言语。这徒弟如坐针毡。正打算再碰一回钉子,定要向师傅问出一个计较。突然见和自己同学的几个师弟,围拥着一个穿孝衣的汉子走来,仔细看那汉子时,认得出就是在逃的大盗。这一喜自是非同小可,连忙迎上去。抖出袖中铁链,将大盗锁了,并问师弟怎生捉来的。几个师弟说道:“我们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人,师傅叫我们追拿他,直追到西门口才追着,动手去拿他的时候,他还想将我们打翻逃走呢。幸亏我们人多,师傅又曾吩咐万不可放他逃了,我们有了防备,所以才能将他拿住了。” 这徒弟虽是喜出望外,然心里仍不明白师傅何以知道大盗在逃,并知道是穿孝衣向西门逃走的。回头问何包子,何包子笑道:“这不是一件难事,只怪旁人太不细心。我的眼睛虽瞎了,然因两眼失明,心思耳鼻反比有眼睛的时候精细些。此时街上走路的人不多,走过去的脚步声音,我耳里能听得出来。这东西走过此地的时候,未到我跟前,走的很急,脚根着地很重;一到我跟前,就走得很轻了,听得分明是脚尖先着地。他回头望我,我虽不能看见,然而听他的脚声,忽由急而缓,由重而轻。过了我这大门口,又走得很急很重了,可见得他是急于走路,而心里存着畏惧我知道的念头。他才走过,我鼻端就嗅着一种气味,那种气味,我平生闻得最多。近来因辞差在家,有几月不曾闻着,一到鼻端分外容易觉着。什么气味呢?就是监牢里的牢郁气,凡是到过监牢里的人,无不曾闻过那气味的。鼻孔里闻惯了,触鼻便分辨得出。这东西身上既有牢郁气,又走得这么急,又存心畏惧我,不是冲监越狱的大盗是什么呢?所以我能断定是强盗。只是我何以知道是穿孝衣戴孝布的呢?这也很容易猜出,因闻得这东西的牢郁气甚大,可知他不是才进监不久的犯人,牢里不能剃头,头发胡须满头满脸,使人一望就知道是逃犯;便得冲出监狱,如何能混得出城呢?路上如何能避开做公的眼睛呢?从来大盗冲监,无不是里应外合,方能冲得出来。要想在逃的时候避开做公的眼睛,除了出监后罩上一件孝衣,用孝布包头,装做百日不剃头的孝子,没有再好的方法。只是我心里尚不敢断定,及问明果见有穿孝衣的打这里走过,所以敢急忙派人去拿。这也是这东西的恶贯满盈,才遇着我躺在此地,使他逃不掉。”这当捕头的徒弟,不待说又是感激,又是钦佩。合肥县知县因这回的事,特地赏了何包子几十两银子。 又有一次,何包子也是躺在门外,忽听得有人在旁边笑了一声,那人随即走过去了。何包子忙叫一个武艺很好的徒弟到跟前吩咐道:“快追上去,前面有一个穿袜子套草鞋的人,走路很轻快。你跟在他后面,走到有阳沟的所在,猛上前一下把他挤到阳沟里,看他是怎生神气。他若骂你打你,你可以不答他,回来便了;他若不说什么,连脚上的泥水都不跺掉,就动手把他拿来,不可给他跑了。”徒弟领命追去,追不多远,果见有一个穿袜子套草鞋的人,走路轻捷异常。这徒弟依着吩咐的话,跟到阳沟所在,上前用力一挤,将那人挤得一脚踏进了阳沟,弄了满脚的淤泥;可是作怪,果然一点怒容没有,脚上的淤泥也不跺掉。这徒弟哪敢大意,直上前捕捉。那人待抵抗已来不及,被这徒弟捉到何包子面前。何包子教送到县衙里去,说是一个大盗。近来合肥的盗案,多半是这大盗做的。 知县将这人一拷问,竟一些儿不错,所犯的案子都承认了。于是一般人问何包子怎生知道的?何包子道:“不是有些武功的强盗,平时走路,绝没有那么轻捷。他脚上穿的是麻和头发织的草鞋,那种草鞋又牢实又轻软,走起来没有声息。然不穿袜子的赤脚,若套上这种草鞋,一则走快的时候鞋底与脚底时常相碰得发出一种甚轻微的劈拍劈拍的声音,二则多走几十里路脚板与麻摩擦得发热,必打成一个一个的水泡,所以穿那种草鞋的,都得穿一双袜子。那人走到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心里已疑惑不是个正经路数的人,及听得他一笑的声音,更料定他是高兴我瞎了眼,笑我没有能为了。若不然并没听得有第二个人的脚声,他和谁笑呢?见我瞎了眼高兴,又穿着绿林中人常穿的草鞋,走的又是那般轻捷步法,断定他是强盗,纵有差错也远不了,只是还不敢冒昧。叫徒弟去试他一试,他们身上担着大案子的人,在人烟稠密的所在,决不肯因小故和人口角相打,恐怕看热闹的人多,其中有做公的或认识他的,趁这种时候与他为难。他正和人吵闹着,或揪扭着,眼耳照顾不到,为小失大,只要勉强容忍得过去的事,无不极力容忍的。寻常没有顾虑的人,万分做不到这一步;至于脚上沾了淤泥,不跺脚将淤泥去掉,是绿林中人的习惯,无论沾了什么东西在脚上,脱下鞋袜揩抹可以,一跺脚就犯最不吉祥的禁忌了。试了不出我所料,他还能赖到哪里去呢?”问的人听了,当然佩服之至。 何包子坏了双目之后,像这种案子,还于无意中办活了的,不计其数,只可惜年数太久了。传说的人都记忆不全,不能一一记录出来。像何包子这般细密的心思,便是理想中的侦探福尔摩斯,也未必能比他更神奇呢! [book_title]秦鹤歧 现在长江流域的武术家,不知道秦鹤歧这名字的,在下敢武断说一句,是绝少绝少的了。普通知道秦鹤歧的,可分出两种性质来:一种是知道秦鹤歧武艺高强的,秦鹤歧今年活到六十三岁了,还不曾逢过敌手;又很有几次的机会,使他显出惊人的能耐来,所以声名扬溢,远近皆知。一种是知道秦鹤歧为伤科圣手的,江湖上有一句老话,未曾学打先学药;可见得学打的人,都是要研究研究伤科的。只是武艺既有强弱之分,伤科的学问,当然也有精粗深浅之别。秦鹤歧的武艺和外面一般负盛名的大武术家比较,自是当仁不让,他自己也未必承认弱似哪个。若和他秦家历代相传的祖宗比较,则他这一身武艺,就不免有一代雄鹰一代鸡的遗恨了。但是秦鹤歧的武艺,便赶不上他自己历代祖宗。至于伤科,却又比他历代祖宗更研究得精到。这一则是由于他性之所近,二则由于最近几十年来,欧西的医学,盛行于中国,使他有可资参考与佐证的所在。因此他的伤科,不但继承祖训,且能发挥而光大之。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秦鹤歧伤科既研究到这么精到,悬壶几十年,经他手治好的,不待说是盈千累万的人。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声名又安得不震惊遐迩呢?不过依上说两种性质,知道秦鹤歧的,仅知道秦鹤歧是个善伤科的武术家罢了。至于他家武术的来源,以及他本人几次显出惊人能耐的事实,外面知道的人很少。 在下震惊他的声名,已有好几年了。虽苦于没有机会去拜识这位武术界的名宿,然间接从秦鹤歧的朋友口中,所得来的消息,已有不少了。并有几件在武术中,是很有价值的。在下素性喜表扬人的武德。像秦鹤歧这种于武术中有价值的事实,在下尤乐为之宣传。不过希望看官们不要拿着当武侠小说看,但在下所知道的,究属传闻之词,中间或者不免有不实不尽之处。是又希望比在下知道详细的看官们,加以纠正,或另写一篇出来。使知道秦鹤歧的程度,和在下差不多的人看了,能更知道得详尽些。那就不是在下一个人的希望,可说是宣传武化的人所应尽的责任啊! 闲话少说,却说秦鹤歧的原籍,并不是上海人。他以前第八代的祖宗,康熙年间才从山东迁到上海浦东来,就在浦东落了业。至于他这第八代祖宗迁到浦东来的历史,也是武术界中一段很有价值、很有趣味的故事。要写秦鹤歧的事迹,就不能不先将这一段有价值有趣味的故事写出来。秦鹤歧的八代祖,说的人已不能说出他的名字。说的人因与秦鹤歧有朋友的关系,随口以秦先生代之。在下图着落笔时的便利,不好任意杜撰一个名字,也只好跟着人称呼他秦先生。 秦先生当少年的时候,生性喜欢练武艺。山东是个民性最强悍的省份,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因为民性强悍的缘故,练武艺的从来非常之多。但看中国的响马贼,只山东一省出的最多,就可以证明山东会武艺的人多了。秦先生既生性喜武,又生长在这历来尚武的山东,从十几岁研练到二十多岁,其造诣自不待说是很有可观的了。不过武艺这种东西,造诣是没有止境的,强中更有强中手。要做到登峰造极这一步,无论什么人,竭多少时间的力量也做不到。这便是所谓天外有天,永无穷境的缘故。 秦先生苦练到二十八岁的这一年,在山东的声名,已是震动一时了。会武艺的一享了盛名,在中国武术界的惯例,自然免不了有同道中人,前来拜访。拜访的原因,异人同辞的都说是慕名。其实何尝是慕名?忌名也罢了!拜访的目的,也是异人同辞的说是领教,其实领什么教?无非想打倒人,以成全他自己的声名罢了!当时来拜访秦先生的,一个也逃不出这两种的范围。只是那时秦先生的本领,虽仍是不能说做到了登峰造极的这一步,然普通来拜访他的,却没有一个能达到了来拜访的目的。落在一般襟怀狭小、故步自封的武术家,练武练得了这种成绩,纵不昂头天外,骄气逼人,也可以自己安慰自己,不必再和初练的时候一般下苦工夫了。终成大器的人物,毕竟不同。秦先生越是在山东打得没有对手,越觉得中国之大,本领强似自己的人必然很多;并相信越是有真本领的人越不会无故找寻同道的动手;要求自己的本领有进境,势不能不亲往各省细心访求。好在秦先生那时父母已经去世,自己又因练武的关系,不曾娶妻。单独一个人,来去没有牵挂,正好出门访艺。因多年就闻得少林拳棍的名,遂径到河南少林寺。谁知少林寺拳棍,只是历代相传的声名。那时寺内的和尚,并没有练拳棍的,秦先生大失所望。在寺内盘桓了多时,才知道众和尚中,有两个老和尚,年纪都在七十岁以上了,武艺高到不可思议。其来历没人知道。秦先生便在寺内从两老和尚学艺,直学到三十九岁,已经过十一年了。 这年少林寺不知为了什么事,被官军围剿,大约牵涉着种族革命的关系在里面。官军在夜间将少林寺包围,用火箭向寺内乱射。官军存着聚而歼之的念头,所以围得水泄不通。一声儿不警告,就四周用火箭放起火来。寺内几百僧众,从梦中惊醒,都慌乱不知所措。 秦先生当这种时候,真是艺高人胆大,哪里把这些官军放在眼里。但是因有两个师傅在跟前,不敢鲁莽举动罢了。便在两个师傅面前请示道:“弟子愿一身当前,将重围冲破,救一寺僧人性命。”老和尚从容说道:“劫数如此,不可救也。你不在此劫之内,你自逃生去罢。以你此刻的本领,能不伤一人出去,仍以不伤人为好,免得自重罪孽。”在这说话的时候,正殿已经着火了。老和尚催秦先生快走。满寺僧人号哭的声音,惨动天地。秦先生见师傅不许他救众僧人,不由得着急道:“弟子一人逃去,两位师傅怎样呢?师傅不走,弟子宁守在这里。”说时也流下泪来。老和尚挥手说道:“你能逃,还着虑我两人不能逃吗?”秦先生听了这话,才恍然两师傅的本领,在自己数倍以上,岂有逃不出去之理。只是这时四围都已着火,总不免有些觉得两师傅都是八十岁的人了,自己做徒弟的不在跟前,心里实在放不下,因此迟疑不肯走。老和尚似乎知道秦先生的用意,遂捏了一捏指头说道:“你快向东南方逃去。在五里外某处一株大松树顶上等我,我只待经过这劫便来。你此去东南方甚利。”秦先生至此才向两老和尚叩了几个头,施展出十一年来所得的功夫,就在院中凭空一跃,即飞出了重围。 回头看少林寺时,已烧得如一座火山。因牢记两师傅的吩咐,在五里外松顶上等候,不敢停留,顷刻奔到了指定之处。秦先生才飞身上了松树顶,天色已将发亮了。只见半空中远远的来了四盏红灯,越来越近,定睛看时,原来就是两师傅每人两手擎两盏斗大的红灯,凌虚向东南方飞去。经过松顶的时候,都含笑对秦先生点头,转眼就没入云雾之中去了。秦先生从松顶上下来,因两师傅有此去东南方甚利的话,便不回山东原籍,一路寻觅可以安身的地点,到浦东就住定了。渐由小本经营,几年之后,即成家立室起来。 两个老和尚也到了秦先生家里,一个没住多久,仍出外云游,不知所终。一个直在秦家住到一百零三岁,就在秦家圆寂了。老和尚所有的本领,都传授给秦先生,秦先生也活到一百多岁,见了曾孙才死。秦先生的伤科,自然也是精妙极了。连同武艺,一代一代的传下来,到秦鹤歧已是第八代了。中国武术家能历代流传,不坠不失,像秦家这样的,只怕也可说是绝少绝少的了。 秦鹤歧从小即苦练他家传的武艺,也不找人较量,也不向人夸张。秦家的家教是绝对不许子弟学了武艺在外面逞强的,因此秦鹤歧练到三十多岁,虽练了一身本领,除同道的人知道而外,便是浦东本地方人也少有知道的。 这日秦鹤歧因闲着没事,在外散步,顺便到一家茶楼上,想喝杯茶消遣消遣。上楼就拣了个临街的座位坐下来。秦鹤歧虽生长在浦东,却并不曾在这茶楼上喝过茶,不知道这茶楼的性质。原来这茶楼是一个船户开设的,平日在这楼上喝茶的人,船户居十之八九,不过有一二成商民。船户有什么事须集会的时候,照例以这茶楼为集会的地点。遇了这种时候,这茶楼便不卖外客的座位。有时就不是集会而来这楼上喝茶的船户太多了,没有座位,也得强令外客腾出座位来。一般商民都畏惧船户人多势大,每每不敢表示反抗的意思,忍气将座位让给船户。后来浦东人都知道这茶楼是船户的势力范围,已没人肯上去喝茶了。 秦鹤歧不知道这种情形,才上楼坐定,还不曾喝了一杯茶,凑巧紧跟着上来了一大帮船户,约莫有四五十个。这时在楼上喝茶的,已有十多个人,不待说尽是船户。惟有秦鹤歧一人,非其同类。衣服容貌,谁也能一望便知道不是个驾船的人。那四五十个船户上得楼来,登时把楼上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剩下五个人走到秦鹤歧所坐的这张桌上,挥手教秦鹤歧让开。秦鹤歧既不知道这茶楼的性质,也从来没听说有这种无理的事。并且这五个船户,都只挥手大喝让开让开,没一个肯略假词色,说句温和些儿的话。 秦鹤歧正当壮年气盛的时候,如何能受这种横不讲理的待遇?当然坐着不动。据理和船户争道:“凡事得论个先来后到。我一般的花钱来这里买茶喝,并非不给茶钱,为什么就这么教我让开呢?”这五个船户也都是从来没见过有不同业的人敢在这楼上不肯让位的事,听了秦鹤歧的话,不但不自觉得理亏,倒比秦鹤歧的气更来得大。其中有一个性急的,早忍不住,对着秦鹤歧的面孔,大呸了一声道:“你聋了呢,还是瞎了呢?”这呸一声不打紧,却呸了秦鹤歧一面孔的唾沫。 秦鹤歧到了这时分,无论有多大的度量,也不能忍耐了。托地跳起身来,就桌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们难道都是些强盗吗,怎的竟这般不讲理?你们不聋不瞎,也应该知道我秦某不是好欺负的。”秦鹤歧这几句话,倒骂得这五个船户怔住了。五人的心里都以为这茶楼在浦东开设的日子不少了,浦东人没有不知道这茶楼是船帮的势力圈,从来教外人让座,无有不唯唯遵命的。今忽然见秦鹤歧这么强硬,而说话的口音又分明是浦东人,何以竟有这般胆量呢?五人因是如此心理,所以一时倒怔住了,不好怎生摆布。同时两旁桌上的船户,便不暇思索,三五个年轻力壮的早已挺身抢过这边来,指着秦鹤歧回骂道:“你不是好欺负的,我们倒是好欺负的?我们也没工夫和你多说,请你滚出去打听明白了再来。”边骂边动手来拿秦鹤歧。 秦鹤歧见有人动手来拿,反笑起来说道:“好的,看你们人多便怎样!”趁那人来到切近,只伸手用两个指头轻轻在腰眼里点了一下,那人登时两腿一软,身不由主的痿瘫了下去,眼也能看,耳也能听,心里也明白,只浑身如喝醉了酒的一般,没丝毫气力,连四肢都柔软如棉,不能动弹半点。余人见这人无故倒地,虽也有觉得奇怪的,只是都是些脑筋简单的人,哪里知道见机呢?一人不济,三四人一拥上来。秦鹤歧一用不着解衣捋袖,二用不着躲闪腾挪,只两手穿梭也似的在每人腰眼里照样各点一下,顷刻之间左右前后,横七竖八的躺了二三十个,就和一盘眠蚕相似。座位隔离远些儿的,因不能近秦鹤歧的身,才看出这纷纷躺下,一躺便不能转动的情形来,不由得都惊得呆了。任凭这些船户有万丈高的气焰,天大的胆量,眼见了这种情形还有谁敢上前来讨死呢? 秦鹤歧点倒了二三十个船户之后,等待了一会,不见再有人上来,才高声向这些座上的说道:“怎么呢,要送死的请早,我也没工夫久等。”众船户有面面相觑的,有以为打死了这么多同伙,势不能就此善罢甘休,溜出去叫地保街坊的。秦鹤歧高声催问了几遍,见终没人再敢上来,便跳过躺着的船户的身体,待提步往楼下走。众船户自是不肯放秦鹤歧走,然也不敢动手来拿,只得大家将秦鹤歧包围着。年老些儿的就出头说道:“你打死了我船帮里这么多人,就想走吗?没这般容易的事,我们这里已打发人叫地保去了。”秦鹤歧从容笑道:“很好,我正待去叫地保来收尸。你们既打发人去了,我就等一会再走也使得。”回身坐下。 等不一会,有两个船户跟着地保和几个街坊绅士来了。一上楼,船户就指着秦鹤歧向地保道:“他就是凶手。”地保、街坊都认识秦鹤歧的,见面很惊讶的问道:“就是秦先生在这里吗?毕竟是怎么一回事?刚才他们船帮里人来报,说这楼上打出了几十条人命,把我们吓得要死,急忙赶到这里来。秦先生府上是浦东有名的绅耆人家,这里到底为着什么?”秦鹤歧便把争座的言语、动手的情形说了一遍道:“这茶楼的招牌上并不曾写明不许非船帮的人买茶,如何能在人一杯茶还没有喝了的时候,教人让座呢?即算这茶楼上有这习惯,也应该向人将情由说明,要求通融办理才是。然要求尽管要求,人家花钱买来的茶座,让不让还只能凭人高兴。不论如何,断没有恃众欺人,硬动手要将人打下楼去的道理。这楼不是才开张不久的。我今日初次上来,就遇了这种对付,可见得平日在这里,曾受他们欺负的已不知有多少人了。他们不先动手打我,我只一个人在这里,绝不会先动手打他们。他们既仗势打人,又经不起人家的打,只一个一下就打得都赖在地下不肯起来,请诸位去仔细瞧瞧,看是不是伙同放赖,想借此讹诈我。” 地保和街坊齐向躺着的船户一看,只见一个个都睁眼望着人,脸上也没一点儿不同的颜色,只不转动,不说话。地保拣一个望着自己的问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躺着不起来,身上受了伤么?”这船户只将两眼动了一动,仍不开口,一连问了几个,都是如此。地保说道:“秦先生是浦东的正经绅士,他家历来待人很和平的,并且这回你们船帮里人多,他只得一个人,料想他不至无缘无故,动手打你们。你们于今又没打伤什么地方,何苦都赖在地下不起来干什么呢?你们报事的人也太荒唐。现在一个个面不改色的睡在这里,说什么打出了几十条人命。”船户中有两个略有些见识的说道:“我帮里人若是想借此讹诈,就得装出受伤的样子,不会都睁开眼望人。分明是姓秦的用点穴的功夫,将我帮里人点成了这个样子。仍得姓秦的动手,才能救得转来。” 地保和街坊听了这话,才恍然秦家的武艺是历代相传,有很多人知道的。遂转向秦鹤歧道:“他们都是些不懂道理的粗人,秦先生不必与他们计较,请秦先生看我等的情面,将他们救起来。再教他们向秦先生赔罪。”秦鹤歧笑道:“我要他们赔什么罪?诸位先生教我救他们容易,只是要这茶楼的老板出面和我说个明白,看他为什么不在招牌上将不卖外客茶座的话写出来,是不是有意把外客招来,受他船帮的欺侮。他把这道理说给我听了,我不但愿将这些人救起,并愿向他赔罪。”地保即高声说道:“这里的老板本也太糊涂了。他茶楼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为何还躲着不出来。”当下就有个堂倌出来说:“老板病了。不能起床,因此没有出来。”地保和街坊绅士久已知道这茶楼是船帮人开的,素来横不讲理的驱逐外客,也都有心想借此勒令茶楼老板取消这种恶例。听了堂倌的话,即正色厉声说道:“胡说,什么病这般厉害,不能起床,抬也得抬到这里来。这里老板不到,休说秦先生不答应,我等也不答应。他店里出了乱子,他安闲自在的睡着,倒累得我等来劳唇费舌,于情理上也恐怕说不过去。” 众船户急欲救人,又见地保街坊都动了气。这些船户平日倚着人多势大,欺侮单弱客人,是再厉害没有的了。及至遇了力量声势都比他们大些的人,认真和他们交涉起来,便吓得都缩着头不敢露面了,巴不得把老板拖出来,抵挡一阵。也跟着地保街坊催堂倌去叫老板。这老板自然也是和众船户一类欺软怕硬的人物,并不是真个有病,只因知道这回遇了对手,自觉理亏,不敢出头,才教堂倌说病了的话。堂倌这时被逼不过,只得到里面如此这般的向老板说。老板明知非自己出来,这事不能了结。只索硬着头皮,跟堂倌一同出来,仍装出有病的样子。出来除向地保街坊道谢,并向秦鹤歧赔罪而外,没有道理可说。 秦鹤歧到了这时候,在势不能不强硬到底,据理教训了这老板一顿。地保街坊也勒令这老板从此取消驱逐外客的恶例。老板当众答应了。秦鹤歧才使出手段来,在躺着的船户身上每人按摩了几下,按摩过了的就霍然跳了起来,一些儿不觉着痛苦。秦鹤歧自从显了这回手段之后,浦东才无人不知道他的本领。 秦家祖遗的产业,原有三四万。传到秦鹤歧手里,因经营得法,那时已有七八万财产了。有七八万财产的人家,在浦东地方,当然要算是一个富户。三十年前的银行业不曾发达,富户将银钱存放银行里的很少。除了买田购地而外,余下的银钱多是搁在家里的。秦鹤歧家既有七八万银子财产,通常存放在家中的银钱,至少也有一千八百。因此远近一般做没本钱买卖的窃贼,无时无刻不转秦家的念头。无奈秦家的房屋,因是祖传巨宅,异常坚固。想从墙壁上凿窟窿进去,实行偷盗,是一件绝对不容易办到的事,并且秦家是远近知名的好武艺,而秦鹤歧在茶楼上显手段的事,更传播得四境皆知,那些窃贼越是不能达到目的,越是念念不忘。酝酿了多时,居然被一个会些武艺的窃贼头目,邀集了二三十个亡命之徒,也都懂得些武艺的,打算趁黑夜偷进秦家,硬把秦鹤歧杀翻,抢了银钱远走高飞。 那时好像是八九月间天气,秦鹤歧为图练工夫便利起见,不曾和他夫人同室。独自一个人,住在一间很宽大的房子里面。每夜须练到二更过后,大家都安睡了许久才睡。秦鹤歧所睡的房间及入睡的时刻,窃贼都探听得明白了。派定了某人先动手,某人紧跟上去,某人从旁帮助。任凭秦鹤歧有登天的本领,乘正在睡着的时候下手。八九月间天气,既不能盖多厚的棉被,又不能穿多厚的衣衫,要杀翻尤比较冬季容易。众窃贼布置得铁桶也似的严密,无论如何绝不任秦鹤歧有逃生的门路。才趁月色无光的这夜,相率到秦家来。 秦鹤歧这夜练过了武功,觉得有些疲倦了,就上床安歇。窃贼的种种布置,事先没得着丝毫音信。照例一上床就入了睡乡。但是练武艺的人,本来睡觉比寻常人警醒些,而秦鹤歧又处于夜夜防盗的地位,不待说更不敢放胆鼾睡。刚合上眼矇眬不久,猛觉有人撬得房门响,惊醒过来。一听就知来了不少的人。连忙翻身坐起来,正待下床,黑暗中觉得有很尖锐的东西朝着自己胸前刺来,来势甚为凶猛。哪来得及避让,只顺手往旁边一牵,恰好牵着了一枝矛杆。来的势猛,这一牵的势更猛,那矛已脱离贼手,直射向床角落里去了。那持矛的贼不提防这一牵的力量有这么大,赶不上提脚,已扑地一跤,向床前跌下。秦鹤歧哪敢怠慢,下床一脚踏在贼背上,只将足尖一紧,贼哇的叫了一声就这么死了一个。第二个紧接着上来,迎头向秦鹤歧一刀劈下。秦鹤歧背后被床缘抵住,不能退步闪开,只得仗着身上的硬工夫,明知劈来的是一把单刀,也不害怕,举右手迎上去,刀锋正劈在手掌上,谁知这使刀的贼极刁,将刀顺势往自己怀中一拖,不问什么硬工夫,遇刀只能受砍不能受拖,这一拖就险些把秦鹤歧的右手掌截断了,只痛得秦鹤歧冒起火来,也顾不得右手掌的伤痕怎样,左手朝贼人胸前,屈一个食指,一钉锥戳去。贼人哎哟了一声,还不曾倒地,秦鹤歧的右手早到,一把撩住贼人的下阴,也是一拖,可怜连小肠都拖出来好几尺。用不着说,这贼也登时倒地死了。第三个使一条檀木齐眉棍,没头没脑的劈将下来。秦鹤歧更懒得避让,踏进迎头一拳,连喊叫的声音都没有,贼人的脑袋已被这一拳打做三四开,脑浆迸裂,也不能活了。这三个能耐高些儿的贼都死了,以外的不敢单独上前,然也不甘心饶了秦鹤歧就走。大家逼在一间房里,与秦鹤歧混战了一会。毕竟二三十个贼人手中所持的刀矛棍棒之类的武器,都被秦鹤歧在黑暗中夺了。个个都剩了一只赤手空拳,没有恋战的资格了,才相率逃去。秦鹤歧因打死了三个之后,不由得心里软了,不忍再下毒手打人,只要夺了各贼人的武器,便不能伤自己就罢了。所以众贼能不受伤逃去。若秦鹤歧不如此存心,尽着平生本领施展出来,这二三十个毛贼,一个也休想有活命。 等到秦家的妇孺老弱,以及仆婢惊醒起来时,众贼都已逃去了。房中除三个贼尸外,满地都是武器,有多半被秦鹤歧随手折断了。秦鹤歧脱衣看自己两条臂膊,也现了无数的伤痕。不过都是皮肤上的轻伤,只右手掌伤了筋骨,他自己既是伤科圣手,家中有现成的伤药,毫不费事的就治好了。 这事自免不了要报官相验,官厅派员验了尸,问明了格杀情形,十二分佩服秦鹤歧的本领。逆料贼人受了这回大创,必然要来寻仇报复。官厅知道秦鹤歧是个极正直的人,饬地保将贼尸葬埋之后,即送了一杆六响手枪给秦鹤歧作自卫之具,免得遇急难时赤手和有武器的贼对搏,致受伤害。秦鹤歧得了这杆手枪,胆量自然更壮了。 这事没经过多少时日,那些从秦鹤歧拳头底下逃得了余生的恶贼,果然又纠众前来,意图报复。这回秦鹤歧却发觉得早些,贼人正在撬后门的时候,秦鹤歧还不曾睡。听了响声觉得有异,即抽了手枪,蹑足到后院。听撬门的声音很急,快要被贼撬开了。忙向天开了一枪,才对着后门高声说道:“劝你们不要再来和我姓秦的为难,上次他三人若不下毒手要我的命,我也不至要他们的命。上次已开了你们一条生路,还想来报复我吗?官厅于今已给我这手枪自卫,你们的武艺就比我高强,料也当不了这手枪。就进来也讨不了便宜去。”秦鹤歧说完这几句话,外面登时没一些儿声息了。自后便没人再敢前来尝试。 秦鹤歧三个字的声名,自经过这一度的宣传,比上次在茶楼上显手段,更容易使闻名的人震骇。因为茶楼上虽也一般的打倒了二三十个人,然都是些毫不懂得武艺的船户,又在白天。船户不知道秦鹤歧是何许人,存着骄矜欺负人的念头,不提防秦鹤歧有这么厉害,所以都被点倒在地。至于这二三十个窃贼,都是挑选了会武艺的。黑夜乘秦鹤歧不备,二三十件兵器,打秦鹤歧一双空手,竟打成如此一个结果,安得不骇人听闻呢! 宣统元年天津霍元甲,因与英国大力士奥皮音订了约在上海比武。霍元甲一到上海,就闻到了秦鹤歧的名,特地到秦家拜访,这时秦鹤歧已住在英租界戈登路了。与霍元甲会面,彼此谈论得很投契。自然双方都存着钦佩的心思。秦鹤歧评判霍元甲的武艺,几句话说得异常中肯,说后不久便应验了。秦鹤歧说霍元甲当练武艺的时候,因急于做手上的工夫,将身上的工夫忽略了些,以致手上工夫先成功,身上还没到成功的时候,若尽手上的工夫使出来打人,受着的固然是受不了,而自己身上也不免受伤。这话说出来,在外行固是不明了这道理;便是内行,也多有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的。及至霍元甲在张园摆过一个月擂台之后,身体上果然发生了毛病,起病虽尚有其他的原因,而秦鹤歧所说的这种弊病,得居原因之一大部分,许多内行朋友才相信秦鹤歧的话应验了。 霍元甲被小鬼毒死后,有些会武艺的人,研究秦鹤歧评判的道理。秦鹤歧说道:“这道理不容易明白吗?且拿一艘海军战舰做比譬:二万吨战舰上的巨炮,在二万吨的舰上开起来,有十二分的威力;无论什么坚城要塞都可以攻破。然若将这种巨炮移到一万吨,或几千吨的舰上,不开则已,开则载炮的舰必先自受了伤损,这就是因为吨数太小了,受不起那么大的反动力的原故,拳术何独不然?一拳打出去的力多大,反动力也有多大。霍元甲右拳打出去的力,足有八百斤;而身上所能受的,才四百余斤。不用全力打人,没有妨碍。一用全力,自己身体就先吃不住了。这便是霍元甲致病的大原因。”一般人听了这种比譬,不由得不佩服秦鹤歧的见解高妙。 数年前,唱武生的戏子赛活猴来上海唱戏,闻了秦鹤歧的名,也是特地到秦家拜访。赛活猴的武艺也是曾下过死工夫的,平生不大肯许可人。会着秦鹤歧的面,谈了些武艺中的言语,究竟看不出秦鹤歧的本领来。又有些不敢明说要比试比试。一则恐怕敌不过秦鹤歧,跌了跤,便无面目再在上海立脚;二则见秦鹤歧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又不是拿武艺在外面夸张骗饭吃的人,无缘无故的说要较量武艺,总觉有些说不出口似的。因此只坐谈了一会就起身作辞出来。此时的秦鹤歧,早已矜平躁释,炉火纯青的了。哪里还有无故想和人较量武艺的心呢?见赛活猴作辞,即殷勤送出大门,拱手道再会。赛活猴忽然觉得既会了面,安可虚此一行;念头一转,便不暇仔细思量,趁秦鹤歧拱手的时候,猛不防双手在秦鹤歧脉腕上一按,打算用平生气力,将秦鹤歧的拱手按下。谁知秦鹤歧的手就和生铁铸成的一般,哪里按得动丝毫呢?秦鹤歧随手往上一领,便把赛活猴的身体领得悬空起来了,不能上,不能下,只得恭维秦鹤歧道:“到底名不虚传,黄忠不老,拜服拜服。”秦鹤歧笑着从容放下说道:“领教了。”赛活猴不觉羞得满面通红而去。秦鹤歧事后向一般朋友说道:“赛活猴倘在二十年前,和我开这玩笑,就不免要请他吃点儿小亏。在今日来见我,实不能不算是他的幸运了。”前年山东马良到上海来开全国武术运动大会,还请了秦鹤歧出来。当场演了些他祖传的武艺,给一般人见识见识。只可惜在下没这缘法,不曾去瞻仰这位老英雄的丰采。 [book_title]神针 凡是能造成一门绝艺的人,必有一种与寻常人不同的特性;或是性情极恬静,或是志意极坚强,都是造成绝艺的原素。这篇所记述的是一个最近的人物,上海人知道的最多。其人其事,实在有可记述的价值。这人姓黄,名石屏,原籍江西人,就是十年前在上海很享盛名的针科医生。这黄石屏的针科手段,直可以说是超神入化,一时无两。他一生使人惊诧叹服的事迹,很多很多。在下于今要记述那些事迹,就不能不从他学得这针科绝艺的来由着手。 却说黄石屏的父亲,在山东做了好几任的府县官,为人甚是清廉正直。很能得地方百姓的爱戴。做清官的当然不要非分的钱,因此做到五十多岁,家中仍没有多少积蓄,不能在家安享。晚年才得了宜昌的一个厘金局差事,然得了这差事不久,跟着就得了个风瘫半身不遂的病,终日躺着不能动弹。延尽了名医,服尽了汤药,只是没有效验。黄家的亲朋戚友,都以为这是年老送终的症候,没有诊治希望的了;就是黄石屏兄弟,以及他父亲本人,也都是这么一种心理。所应办的一切后事,多已办妥了,只等这口气咽下去就完事。 这日忽然门房进来报道,外面来了一个游方的和尚,年纪约有七八十岁了,口称要见黄局长,特来给黄局长治病的。黄局长心想:我这病原是不治之症,这和尚既说特来给我治病,或者有特别的能耐,能将我的病治好也不可知;便是治不好,也没有妨碍。遂教门房将和尚引进来。不一会,门房引进一个老和尚来,黄局长看那和尚,虽是须眉如雪,可以看得出是年事很老的人;然精神充满,绝无一点儿龙钟老态,身体魁梧,步履矫健,远看绝看不出是有了年纪的。那和尚进房,即合掌当胸,向黄局长笑道:“老施主还认识老僧么?”黄局长听他说话是山东口音,只是脑筋中记忆不出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只得答道:“惭愧惭愧,别后的日子太久,竟记忆不起来了。”和尚笑道:“无怪老施主记忆不起,俗语说得好,百个和尚认得一个施主,一个施主认不得一百个和尚。老僧便是蓬莱千佛寺的住持圆觉。当日因寺产的纠葛,曾受过老施主的大恩,时时想报答老施主,无如老施主荣升去后,一路平安,没有用得着老僧的时候。十多年来,老僧逢人便打听老施主的兴居状况,近日才听说老施主在宜昌得了半身不遂的病症,多方诊治不好。老僧略知医术,因此特地从蓬莱县动身前来,尽老僧一番心力。” 黄局长听了,才回想起做蓬莱县知县的时候,有几个痞绅,想谋夺千佛寺的寺产,双方告到县里,经几任县官不能判决,都因受了痞绅的贿,直至本人到任,才秉公判决了,并替寺里刊碑勒石,永断纠葛的事来。不觉欣然点头说道:“老和尚提起那事我也想起来了。那是我应该做的事,算不了什么。老和尚快不要再提什么受恩报答的话。”当即请圆觉和尚就床缘坐下。圆觉问了问病情,复诊察了好一会,说道:“老施主这病非用针不能好,便是用针,也非一二日所能见效,大约多则半月,少则十日,才能恢复原来的康健。”黄局长喜道:“休说十天半月,就是一年半载,只要能治好,即十分感激老和尚了。”圆觉从腰间掏出一个布包来,里面全是金针,粗细长短不一。一点药石不曾用,就只用金针在病人周身打了若干下。打过不到一刻,病人就觉得比未打针的时候舒畅多了。次日又打了若干针,又更比昨日舒畅些。于是每日二三次不等,到第五日已能起床行动了。黄局长感激圆觉和尚,自不待说。终日陪着谈论,才知道圆觉不但能医,文学、武事都高到绝顶。彼此谈得投契,竟成了知己的朋友。 有一日,圆觉慨然说道:“我生平学问,只有针科为独得异人传授。当今之世,没有能仿佛我万一的。我多年想传授一个徒弟,免得我死后此道失传,但是多年物色,不曾遇着一个可传的人。这种学术若传之不得其人,则为害之烈,不堪设想;因此宁肯失传,不敢滥传。”黄局长问道:“要怎么样的人,方能传得呢。”圆觉道:“这颇难说,能传我此道的人,使见我的面,我即能一目了然。”黄局长有四个儿子,三个极精明干练,只有第四个黄石屏,身体既瘦弱,性情复孤僻。从三四岁的时候,就不大欢喜说笑;后来越长越像个蠢人。同玩耍的伙伴,欺侮他,捉弄他,他不但不抵抗,竟像是不觉得的一般;因此左右邻居以及亲戚故旧,都认定黄石屏是个呆子。黄局长也没有希望他成材的念头,只对于那三个精明干练的认真培植。这时听了圆觉的话,便说道:“不知我三个小儿当中,有能传得的没有。”圆觉诧异道:“多久就听说有四位公子,怎说只有三位呢?”黄局长面子上难为情似的说道:“说起来惭愧,寒门无德,第四个直是豚犬不如,极不堪造就。这三个虽也不成材,然学习什么,尚肯用心,所以我只能就这三个看是如何?若这三个不行,便无望了。”圆觉点头道:“三位公子我都见过,只四公子不曾见过,大约是不在此地。”黄局长叹道:“我就为四小儿是个白痴,绝不许他出来见客,并非不在此地。”圆觉笑道:“这有何妨,可否请出来见见。世间多有痴于人事,而不痴于学术的。”黄局长听了,甚是不安,只管闭目摇头道:“这是没有的事。”圆觉不依,连催促了几遍。黄局长无奈,只得叫当差的将黄石屏请出来。 这时黄石屏才得十四岁,本来相貌极不堂皇,来到圆觉跟前,当差的从背后推着他上前请安。圆觉连忙拉起,就黄石屏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满脸堆笑的向黄局长说道:“我说世间多有痴于人事,而不痴于学术的。这句话果然验了。我要传的徒弟,正是四公子这种人。”黄局长见圆觉不是开玩笑的话,才很惊讶的问道:“这话怎说,难道这蠢材真能传得吗?”圆觉拉着黄石屏的手很高兴的说道:“我万不料在此地,于无意中得了这个可以传我学术的人。这也是此道合该不至失传,才有这么巧合的事。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罢,仰天大笑不止。那种得意的神情,完全表现于外,倒把个黄局长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圆觉如何看上了这个比豚犬不如的蠢孩。只是见圆觉这么得意,自己也不由得跟着得意,当日就要黄石屏拜圆觉为师。圆觉从此就住在黄家,但是并不见教黄石屏打针,连关于医学上的话,都没听得教黄石屏一句。只早晚教黄石屏练拳习武,日中读书写字。黄家人至此才知道黄石屏不痴。 黄局长任满交卸了归家乡,圆觉也跟着到江西。黄石屏从圆觉读书习武三年之后,圆觉才用银朱在白粉壁上画了无数的红圈,教黄石屏拿一根竹签,对面向红圈中间戳去,每日戳若干。戳到每戳必中之后,便将红圈渐渐缩小,又如前一般的戳去。戳到后来,将红圈改为芝麻小点,竹签改为钢针,仍能每戳必中。最后才拿出一张铜人图来,每一个穴道上,有一点绣花针鼻孔大小的红点,黄石屏也能用钢针随手戳去,想戳什么穴便中什么穴。极软的金针,能刺入粉墙寸多深,金针不曲不断,圆觉始欣然说道:“你的工夫已到九成了。”自此才将人身穴道以及种种病症,种种用针方法传授,黄石屏很容易的就能领悟了。黄石屏学成之后,圆觉方告辞回山东去,又过了十多年,才坐化蓬莱寺中。 黄石屏的父亲从宜昌回原籍后,也很活了好几年才死。黄石屏生性异常冷静,不仅不愿意到官场中营谋钻刺,并不愿经营家人生产。兄弟分家,分到他名下,原没有什么产业。他又欢喜吃鸦片烟,除一灯独对,一榻横陈之外,什么事也不在他意下。没有多大家产的人,如何能像这么过日子呢?不待说一日亏累似一日。看看支持不住了,饥寒逼迫他没有法子对付,只得到上海来挂牌替人治病,得些诊金度日。 那时南通州的张啬翁,还没有生现在当智利公使的张孝若公子,就得了个阳萎的症候。虽讨了个姨太太,只因不能行人道,姨太太子宫中的卵泡无法射破,就有一肚皮的儿子,也不得出来。黄石屏因世谊的关系,和张啬翁很相得,彼此来往得甚是亲密。见张啬翁日夕愁烦没有儿子,便问张啬翁有什么暗病没有,张啬翁将阳萎不能行人道的话告知了他。黄石屏道:“这病容易,我包管你一索得男。”张啬翁听了,知道他医道极高明,连忙问如何治法。黄石屏道:“如何治法,暂可不说。等嫂夫人的月事来了的时候,你再来向我说,我自有方法。”张啬翁果然到了那时候来找黄石屏,黄石屏在张啬翁下身打了一针。作怪得很,这针一打,多久不能奋兴的东西,这夜居然能奋兴了。于是每月打一次,三五个月之后,智利公使便投了胎了。张啬翁喜极之余,又感激黄石屏,又钦佩黄石屏,不知要如何酬谢黄石屏才好。黄石屏却毫不在意,一点儿没有借此依赖张啬翁的心,仍是在上海行医,门诊收诊金二元二角,每日至少有病人二三十号。 有一个德国妇人,腰上生了一个碗口大的赘疣,到德国医院里去求治,医生说非开刀不可。那妇人怕痛,不敢开刀。就有人绍介黄石屏。那妇人邀绍介的同到黄石屏家,只打了三次针,共花六元六角钱,赘疣即已完全消灭了。德妇感激到了极处,凡遇同国人病了,就替黄石屏宣传,引自己做证据。只是德国人是世界上第一等迷信科学的人,听了绝不相信。就是疑信交半的,也不肯拿身体去尝试。 这日那妇人有个女朋友,也是在腰间生了一个赘疣,大小位置都差不多。那妇人便竭尽唇舌之力,劝那女友到黄石屏那里去。女友已经相信了,答应愿去,女友的丈夫却抵死不依,定要送到本国人办的医院里去。那妇人不能勉强,然仍不肯决然舍去,跟着女友夫妇同到医院里。经医生看了,也说非用刀割开不能好。那女友听得要动刀,登时吓得面色改变。那妇人乘机说道:“是吗,我那次到这里求治,不是也说非开刀不能好的吗?我于今不开刀,毕竟也完全好了呢。”医生听了那妇人的话,觉得诧异,忙问她那赘疣怎么好的。她即将黄石屏如何打针的情形,详述了一遍。医生摇了摇头问道:“那打进肉里去的针,是空心的呢,还是实心的呢?”妇人道:“三次我都要针看了,都是实心的,比头发粗壮不了许多,连柄有六寸多长,打进肉里去的,足有二三寸。”医生又摇摇头问道:“抽出针来之后,出了多少血呢?”妇人道:“一滴儿血也没出,也不觉得很痛。等我知道痛时,针已抽出来一会了。”医生道:“这腰间的动脉管,刺破了极危险。那中国人用的既是实心针,可知不能注射药水,怎么刺两三下,居然能将这般大的赘疣消灭呢?这是没有根据的事。”妇人气忿起来争辩道:“怎么是没有根据的事,我这腰间的赘疣,就是因给那中国人刺三针消灭了,不就是根据吗?”医生见妇人生气,便赔笑道:“我说没有根据,并不是说你的话没有根据,是说这种治法,于学理没有根据。你不要误会了生气。”那女友既不敢教医生开刀,只得劝丈夫牺牲成见,同去黄石屏家试试。他丈夫遂和医生商量道:“不问那中国人的治法,于学理有不有根据,我们不妨以研究的意味同去瞧瞧。果能治好,固是我等所希望的;便是治不好,有先生同去了,也还可以有方法应急挽救。”这医生是德国的医学博士,就是这医院的院长,在上海所有的外国医生当中,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当下也就发动了好奇念头答应同去。于是四人一同乘了汽车,由那妇人向导,到了黄石屏家。 这时正是黄石屏门诊的时候,一个两上两下的客堂房做诊室,十多个病人,坐的坐,卧的卧,都挤在这一间房里。黄石屏手执金针,在这人身上戳一下或两三下,这人即时立起来,说已好了。在那人身上戳一下或两三下,那人也即时立起来,高高兴兴的向黄石屏作揖道谢。好像和施用催眠术一般。那医生眼睁睁在旁看了,简直莫名其妙。有些地方那医生认为万不能用针戳下去的,而黄石屏行若无事的只管往下戳,并似乎绝不经意。戳过了的针,也不消毒,随手用一块绢帕略揩一揩。那医生用科学的眼光看了,直是危险万分,然眼见诊室中十多个病人,只一会儿工夫,都被戳得欢天喜地的去了,却又不能不相信有点儿道理。 那妇人等治病的都走了,才上前给黄石屏绍介。那医生说得来中国话,寒暄了几句之后,即和病人的丈夫商量了一会,向黄石屏道:“我这个女友,腰间生了一个这么大的赘疣,听说先生能用针射得消灭,不知是不是确实。”黄石屏教这女子将赘疣露出来看了看,点头说道:“这很容易治好。”随用手指着那妇人说:“这位夫人也是生了这么一个赘疣,也是经我三针打消灭了。”医生道:“这是我知道的。不过我这女友的胆力很小,他愿多出些钱,想请先生包她治好,无论先生要多少钱都使得。只是得写一个字据,担保没有危险,不知先生可不可照办。”黄石屏听了不高兴道:“我这里门诊的章程,每人一次只取二元二角,多一文也不要。先生贵友便有千万的钱,在我这里也没用处。我在这里应诊了二十年,治不好的病,我绝不担任诊治,连二元二角钱也不要。治得好的病,就是我的良心担保。二十年来经我手治的,还不曾发生过危险。贵友相信我,就在这里治,不相信我,请另找高明。上海做医生的很多,不是我一个。”这段话说得那医生甚是惭愧。病人因亲眼看见黄石屏治好了十多个人,更相信不疑了,定要在这里治。黄石屏照例绝不经意的样子,拿针在赞疣旁边戳了一下,只戳得这女子哎呀了一声。随即站起来,向前后左右拗动了几下,笑道:“已好了十分之四了。”那医生惊奇的了不得。黄石屏约了这女子明日再来。 第二日原可以不须医生同来的,但那医生因觉得这种治法太希奇了,要求同来观诊。也只三次,就将赘疣射得完全消灭了。医生每次同来,已和黄石屏混熟了。自后每日必到黄家观诊,渐渐谈到要跟着黄石屏学。黄石屏道:“这不是你们外国人能学的东西。”医生道:“中国人既能学,哪有外国人不能学的道理呢?”黄石屏道:“从表面上看了,不过用针向肉里戳一下,实在戳这一下不打紧,其中却有无穷学问在内。外国人不认识中国字,不精通中国的文学,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医生问道:“应读些什么中国书呢?其中最难学的是什么呢?”黄石屏道:“最难读的是《黄帝内经》,最难学的是人身周身穴道部位。”医生问道:“我听说中国有一种拳术,是专点人身穴道的,什么穴道点一下便得死,什么穴道点一下便得病,究竟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呢?”黄石屏笑道:“岂但确有这么一回事,想学我这种医术,就非先练好这点穴的本领不可。”医生做出不大相信的样子说道:“然则先生此刻已有这点穴的本领么?”黄石屏道:“没有这本领如何敢拿针在人身上乱戳呢?”医生问道:“好好一个人,果能点一下就教他死,点一下就教他病么?”黄石屏道:“这当然是办得到的事。”医生道:“可以试验给我看么?”黄石屏道:“可是没有不可以的,不过这东西不是好随意试验的,因为关系着人命,谁敢拿人命为儿戏呢?”医生道:“只要先生肯试验,我这身体就可以给先生做试验品。为研究学问,便牺牲我这生命,也是心甘情愿的。”黄石屏摇头笑道:“那如何使得,并且先生不是真要研究学术,不过不相信真有这么一回事罢了。若是真要研究学术,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品,先生可知道人生只能死一次的么?死了就不得复活,却怎么研究呢?”医生道:“不是也有点过之后,只病不死的吗?就请把我点病如何咧?我实是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所以要亲身试验。”黄石屏笑道:“你我好好的朋友,你不相信,我不妨缓缓解释给你听,到使你相信为止,用不着拿自己的贵重身体做试验品。” 黄石屏越是这么说,那医生越不相信,定要黄石屏试验。黄石屏被逼得没有法子推托,只得说道:“先生若定要亲自试验,就得依遵我的条件。”医生问道:“什么条件?可依的我无不依遵。”黄石屏道:“先生得找一个律师来做证人,写个字给我。先生的目的,是希望我点病,真个病了不能怪我。”医生大笑道:“这何待说。但是手续上是应该如此。”那医生即日找了个律师,写好一张字,交给黄石屏。黄石屏就在接那字的时候,不知在医生什么穴上点了一下。医生当时一些儿不觉着,坐了一会,见黄石屏只管闲谈,绝不提到点穴的事上面去,忍耐不住了催道:“就请当着律师试验罢。”黄石屏笑道:“早已试验过了,特地留着你回医院的时间,请即回去静养罢,用不着服药的。”医生半信半疑的回医院。才回到自己房中,就觉得身体上不舒适,初起像受了寒的一般,浑身胀痛,寒热大作,坐也不安,卧也不稳,行走更是吃力,然还以为是偶然的事。弄了些药服了,服下去毫无效力,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连闹了两昼夜。实在忍苦不下了,只得打发汽车将黄石屏接来。黄石屏见面问道:“先生已相信有这么一回事了么?”医生勉强挣扎起来说道:“已相信确有其事了,这两日实已苦不堪言,所以特请先生来,看有方法能治么?”黄石屏道:“这很容易,立刻便可使先生恢复未病以前的原状。”说时伸手在医生身上抚摸了几下。医生只觉手到处,如触了电机,连打了几个寒噤,周身立时痛快了。医生从此佩服黄石屏的心思达于极点,一再要求传授。黄石屏道:“我不是秘不肯传,只因这种学术,上了三十岁的人要学就不容易了。中国人尚不容易,何况外国人呢?”医生说:“我可拍电到德国去,要医科大学选派二十个年龄最轻的学生来学如何?”黄石屏仍是摇头不肯。医生只索罢了,馈送黄石屏种种贵重物品,黄石屏概不收受。那医生和黄石屏来往了七八年,始终没得着一点儿窍妙。 到民国三年,袁世凯正在日夜想登大宝的时候,和曹孟德一般的得了个头风病,一发就痛苦万状。那时没有陈琳愈头风的檄,就只得遍觅名医诊治。不过那时候所有的名医,多是有名无实的名医,谁也不能把那头风治好。嵩山四友之一的张啬翁,因感念黄石屏的好处,就将黄石屏保荐给袁世凯治头风。袁世凯以为黄石屏也不过是一个普通懂得些儿医道的人,知道黄石屏在上海,就下令给江苏省督军,要江苏督军转饬黄石屏进京。黄石屏冷冷的笑道:“我做医生,吃我自己的,穿我自己的,听凭你们叫来叫去吗?你们的清秋梦还没醒啊!”睬也不睬,只当没有这回事。袁世凯见黄石屏叫不来,若是不相干的保荐的,叫不来就拉倒,谁再过问呢?只为是“嵩山四友”保荐的,不能马虎,亲笔写信告知张啬翁。张啬翁叹道:“进贤不以其道,是欲其入而闭之门也。”遂也亲笔写了封信,派遣一个和黄石屏也有些儿交情的人,送给黄石屏,要黄石屏瞧着张啬翁的情面,无论如何,须进京去一趟。黄石屏却不过张啬翁与来人的情面,便说道:“要我进京使得,不过得依我的条件:第一,我见了袁世凯不能称他大总统,只能称慰庭先生;第二,我原是靠行医吃饭的,此去以三天为限,每天诊金一万元,共三万元,先交付,后动身;第三,我此次进京,是专为治袁世凯的头风,袁世凯以外,无论什么人有病,我都不诊。依得我这三件,就照办,依不得时,谁的情面我也顾不了。”来人往返磋商了几次,毕竟都依了。三万元的汇票,已到了黄石屏姨太太的手中。黄石屏才青衣小帽,轻装就道。到京只两针,便将头风治好了。袁家眷属见来了这么一个神医,争着赠送黄石屏银钱礼物,要求黄石屏诊病,黄石屏一概谢绝。第二次来要求时,黄石屏已上火车走了。黄石屏也是晚年才传了两个徒弟:一个姓魏名亭南,一个姓胡名敬之。胡敬之现在也在上海悬壶应诊,手术之神,也不减于黄石屏。 [book_title]梁懒禅 梁懒禅是现在一个将成而未成的剑仙,也可以算得是个异人了。今年还到上海来住了几个月,才到罗浮去潜心修炼。在下只自恨缘薄,这几个月当中,竟没有机会前去拜访他。此刻他既往罗浮潜心修炼去了,此后不待说更没有会晤他的希望了。只是梁懒禅的态度丰采,我虽不曾瞻仰过,他学剑的履历,却间接听说得很详细。在下是个欢喜叙述奇闻异事的人,得了这种资料,忍不住不写出来给大家看看。 在下有一个姓陈的朋友,曾练过几年太极拳。今年夏天到了上海。与陈君认识的人当中,有几个也想学学太极拳。就邀集了十来个人,择一处适中地点,请陈君每天去教几点钟。在教的时候,并不禁止外人参观,因此每天总不免有些不认识的人,围在旁边看。有一个名叫圆虚的道人,更是来看的回数最多。陈君和练拳的都渐渐与他熟识了。这日他忽然带了一个年约五十来岁,容仪很俊伟的人来,在旁边看学习的人练了许久。圆虚道人便走近陈君跟前,态度很殷勤的说道:“贫道久闻太极拳理法玄妙,所以常来参观。只是在这里看见的,每日仅有三手五手,不曾见过整趟的,想要求先生使一趟整的给贫道见识见识,不知先生肯不肯赏脸?”陈君见他这般恳切,只得走了一趟架子。圆虚道人带来的那人目不转睛的看得十分仔细。陈君走完,圆虚道人连连称谢,随即带着那人去了。 二人去后,陈君与练拳的都有些疑惑起来,以为那人必是会武艺的,但不知安着什么心来讨这一趟架子看。次日练拳的时候,圆虚道人仍旧独自来看。陈君忍不住问道:“昨日同道人来的是谁?”圆虚道人笑道:“昨日那人么,那是一个异人。就是因他要看先生整趟的太极架子,初次见面又不便要求,所以托贫道出来说。”陈君诧异道:“是什么异人,他要看了整趟的太极架子有什么用处?”圆虚道人道:“他看了有什么用处,我倒不曾问他。他是个异人倒是确实的。他的剑炼了一十四年,于今已快要炼成剑仙了。”陈君是一个富于好奇心的人,听了这几句话,喜得连忙让圆虚道人就坐,自己也陪坐了问道:“道人怎么知道他是一个快要炼成的剑仙?他姓什么,名什么,是哪里人?此刻住在哪里?道人能说给我听么?”圆虚道人点头道: 这些话若对寻常不相干的人,贫道是断不敢说的,说给先生听估量他也不至于怪我多嘴。贫道与他结交的时间很久了,因此知道他的行径。他姓梁,号懒禅。这懒禅的名字,是从民国元年以后才用的。民国元年以前,他的名字叫什么,我却不知道。因为我与他订交在民元以后,他不肯说出他旧有的名字来,他对于清朝的掌故极熟,官场中的情形,如某年某人因什么事升迁某缺,某年某人因什么事受某人弹劾,闲谈的时候,他多能历历如数家珍。他虽不肯说出他在清朝曾做过什么官,干过什么差事,然听他日常所闲谈的,可以断定他在清朝绝不是知府以下的官员。他对于文学很有根底,据他自己说,他在十几岁的时分就有心想学道,只因所处环境的关系不能遂愿。直到民国元年,他年纪已是四十岁了。这四十年间所历的境地,更使他一切功名富贵的念头都消灭了。因那时各省多响应革命军的关系,他不能在内地安身,独自到上海来,住在四马路的吉升旅馆里,整天的一无所事,有时高兴起来,独自到马路上闲逛一阵。心中毫无主见,待回家乡去罢,一则因那时民国的局势还不曾确定,恐怕受意外的危险,二则因家中一没有关系亲切的人,二没有重大的产业,尤无冒险回去的必要。功名富贵的念头既经完全消灭了,自然不愿意去各省再向一般后生新进的人手里讨差事干。家乡不能去,别省又不愿去,久居留在这米珠薪桂的上海地方,将怎生是了呢?因此他住在吉升客栈里,甚无聊赖。 这日他在马路上闲逛,走一家大旅馆门口经过,见那门口挂了一块相士陆地神仙的招牌。他心里想道:“我在北京的时候,曾闻得陆地神仙的名,一般人都说他的相术很灵验。我此刻正在进退失据的时候,何不进去叫他相相,看他怎生说法。”想罢就走进那旅馆,会了陆地神仙,谈了一会相术中的话。虽有些地方谈的很准,不是完全江湖两面光的话,但是也不觉得有甚惊人之处。谈到最后,陆地神仙忽起身来说道:“请先生将帽子取下,待我揣骨再相个仔细。”他听了随即取下帽子来,陆地神仙用双手在满头满脑的揣摩了一阵,揣着脑后一根起半寸来高的骨头笑道:“在这里了。”他听了这话,又见陆地神仙有惊喜的神气,不由得开口问道:“什么东西在这里了?”陆地神仙用中指点着那骨说道:“这是一根仙骨,若能修道,比一切人都容易成功。我因看先生的气宇很像是一个山林隐逸之士,身上应该有些仙骨。”他见陆地神仙这么说,不禁悠然叹道:“我从小就有慕道之心,无奈没有这缘分,遇不着明师指点,只是徒梦劳想罢了。”陆地神仙移座就近他说道:“先生若诚心慕道,我倒可以介绍一位明师。先生现在寓居哪里?请留个地名在此。机缘到了,我就送信来约先生同去见面。”他这时心里虽不甚相信陆地神仙真有修道的人可绍介,但是觉得留一个住处在这里并无妨碍,当下遂写了自己的姓名和住处给陆地神仙。问陆地神仙要多少相金。陆地神仙笑道:“相金么,论先生的相貌,我要讨五十两银子,并不算是存心敲竹杠。就论先生此刻的境遇,也不妨讨三十两。不过先生既有心想学道,将来一定是与我同道之人。我今日向先生讨取了相金,将来不好意思见面。先生不用客气罢,一文钱也不要。”他说:“哪有这个道理?你挂招牌看相,每日的房钱吃用,不靠相金靠什么?我与你萍水相逢,岂能教你白看。如果有缘,将来能做同道之人,那时你再替我看相,我自然可以不送钱给你。今日是断不能不送的。”旋说旋从身边取出三十块钱来,递给陆地神仙。陆地神仙再四推辞,决意不肯收受。他见陆地神仙的意思很诚,不像是假客套,只得将钱收回。 别后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因陆地神仙并不曾说出要绍介的是何等人,现在何处,何时才能介绍见面。仅说机缘到了,便来相约。似这么空洞的话,料想是靠不住的。 谁知才过了两日,第三日早起不久,就见陆地神仙走来说道:“梁先生的缘法真好,想不到我要绍介给你的那位明师,今早就来了。请同我一阵去见罢,这机缘确是不容易遇着的。”他听得真个有明师绍介,面子上虽极力表示出欣喜的样子,但他曾在上海居留过多久的人,深知道上海社会的恶劣,种种设圈套害人的事,旁处地方的所不曾听得说过的害人勾当,上海的流氓、拆白党都敢做敢为。因此心里也不免有些疑虑,只是退步一想,我又不是一个行囊富足的人,人家巴巴的设这圈套转我什么念头呢?他连我三十块钱的相金都不受,可见他实是一片热诚待我,我岂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此一转念,便向陆地神仙说道:‘承你这番厚意,实在感激之至。不知那位明师现在哪里?你怎么认识的?’陆地神仙道:“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旅馆。老实说给你听,他就是我的师兄。你去见了他,自然相信他够得上明师的资格。不过你虽有与他见面的缘法,究竟有不有传授大道的缘法,那就得会过面之后,看他如何说,方能知道。我这师兄的真姓名久已隐而不用了,对俗人随意说一个姓氏。同道的都称他为镜阳先生,我还不曾见有敢直称其名的人,可见他足够明师的资格了。” 梁懒禅即时穿好了衣服,跟着陆地神仙出来。果然只走过一条马路,便到了一家旅馆里。陆地神仙将他引到一间房门口。叫他站着等候,自己推门进去了。不一会,回身出来带他进房,只见一个道貌巍然的老者,端坐在椅。身上道家装束,颔下一部花白胡须,飘垂胸际。就专论仪表,已可使人见了油然生敬畏之心。只略略的立起身来,让梁懒禅就坐。陆地神仙向彼此照例的绍介了几句,梁懒禅上前作一个揖说道:“浊骨凡夫,今日能拜见先生,实是幸福不浅。还要求先生不以下愚见弃,愿闻至道。”镜阳先生笑着谦逊了几句说道:“阁下本不是富贵中人,不过学道修行,是最困苦最麻烦的事,若讲到图快乐图享受,还赶不上此地的黄包车夫。哪有什么可羡慕的?”梁懒禅道:“学道修行须经过若干年困苦,早已知道,我并早已相信,越是有快乐有享受的事,越是要向最困苦最麻烦中去求。慕道之心,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发生了。我还记得在二十岁的时候,有一夜曾做过一场怪梦。梦中分明到了武当山底下,看见山顶上白云弥漫,景象极是好看。心里就想何不到山顶上去玩玩呢?随即便举步上山,还没走到山腰,耳里仿佛听得上面有脚步声响。忙停步抬头上看,只见一个披散着头发在背后的道人,从白云里面向山下走来,双手横捧着一根三尺多长的东西,远看认不清是什么。只觉得那道人一步一步的向下走着,那种丰采态度真是仙风道骨,绝无尘俗之气。因为在几年前已动了慕道之心,这时虽在梦中,心里也知道暗自思量,我不是想学道的吗?今日遇了这样仙风道骨的道人,我不拜求他传授我的大道,更待何时呢?心里才这么一想,两脚便自然而然的就一块石头上跪着等候。那道人几步就走到了我跟前,我不敢抬头仰视,只叩头说特来求道。那道人忽然打了一个大哈哈,声震山谷,我更低着头不敢望他。只听得接着说道:‘你要学道还早,不过你今日来了也好,总算是和我有缘。我这把剑就送给你去,你留心记着,你的师父在东南方。’说时即将那双手捧着的递给我。原来是一把三尺多长的宝剑,我连忙举双手接过来。又听那道人接着说道:‘你不要看轻了这把剑,这把剑叫做五行精剑,非同小可。’” 梁懒禅刚说到这里,镜阳先生已发出极端惊讶的声音问道:“咦!五行精剑吗?”梁懒禅倒被这大声一咦,吓了一跳。只得答道:“在梦中是听得说‘五行精剑’四个字。这二十年来,我专在东南方留神,看是否应验,直到今日才遇着先生。”镜阳先生欣然笑道:“你既在二十年前就得了这么一个梦,可知是确有前缘,你在梦中所见的那道人,你知道是谁么?”梁懒禅说:“不知道!”镜阳先生道:“那道人便是真武大帝,我所炼的剑,正是真武大帝传下来的‘五行精剑’,你今日又偏巧因看相遇着了我,不是有前缘么?”镜阳先生说到这里,即起身从床头取出一把剑来,梁懒禅一看,这剑连柄也是三尺多长,正和梦中所见的一般无二。镜阳先生就从这时候传他修炼之法,到今日整整的修炼了十四年。他这次来上海对我说,三尺六寸长的五行精剑,此刻已炼成仅长一寸六分了。他说须炼到剑气合一,没有形质了,剑术方始成功。 陈君听圆虚道人说得这般有根有蒂,也不免有些将信将疑的神气问道:“他是如何炼法的,你曾见他炼过么?”圆虚道人道:“虽没有见他炼过,但曾问过他炼时是如何情形的话,他说炼的时候将剑放在前面,运气朝剑上吹去,吹后便将剑吸收入腹,又吹出来,又吸进去。似这般一吹一吸的炼过了规定的时间,就算一日的功课完了。”陈君问道:“这一日功课完了之后,那剑装在肚子里呢,还是带在身边呢?”圆虚道人道:“平时能装在肚子里倒好了,于今已炼得仅长一寸六分了,尚且不能装在肚子里。”陈君问道:“不装在肚子里,装在什么地方?”圆虚道人道:“此刻是用赤金制的一寸多不到二寸长的小匣子装了,片刻不离身的佩带在钮扣上。”陈君问道:“你曾见过那剑么?”圆虚道人摇头道:“只见过那赤金小匣。”陈君道:“你为什么不要他打开匣子给你看看呢?”圆虚道人道:“何尝没有要求过,奈他说这东西不是当耍的,他现在的本领还差得远,只知照方法修炼。当日镜阳先生传授的时候,曾吩咐不许给人看见。十四年来他没给人看见过。师父既经吩咐不许给人看,想必有不能给人看的道理。万一因给人看出了意外的乱子,不是后悔莫及吗?并且形质上不过是一把极小极小的宝剑,没有一点儿奇异的形式好看。我见他这般说,怎好勉强要看他的,使他为难呢?”陈君道:“他到上海住在什么地方,我想去拜访他一遭,你可以给我绍介么?”圆虚道人笑道:“这有何不可?他此番住在潮阳会馆里,你想去看他,随便哪天直接去看他便了,用不着绍介。他昨日在这里见过你的,你也见过他的。他知道你是在这里教太极拳的人,你于今也知道他是炼剑的人,还用得着什么绍介呢!”陈君觉得这话也是。 次日便独自到潮阳会馆去访梁懒禅,凑巧梁懒禅没有出外,见面陈君就说道:“我真是肉眼不识英雄,前日承先生驾临,怠慢之至。昨日再三问圆虚道人,才知道先生是大智慧大本领的人,因此今日专诚奉谒。”梁懒禅道:“不敢当不敢当。圆虚道人素性喜过分的揄扬人,先生不可信他的话。”陈君笑道:“我虽不及陆地神仙那么看相能知仙骨,然前日见了先生的仪表,也能断定不是等闲之人,其所以去看太极拳,必有用意。先生与圆虚道人走后,我和那些练拳的朋友就议论先生多半是个有本领的人。只不知道究竟是怎么用意?” 梁懒禅让陈君坐了说道:“圆虚道人实在太欢喜替人吹牛皮,幸喜陈先生不是外人,若大家都和圆虚一样,将那些话传扬出去,在听的人只不过当一件新鲜的笑话,在我却是有损无益。因为无论什么事,越传越开便越失了真相。修道毫无所得,倒落在人口里当故事传说,岂不无味?好在先生练的太极拳,不但是内家工夫,并且是由三峰祖师传下来的。可算是和我同道,不妨大家谈谈。我其所以特地邀圆虚道人到尊处看练太极,是因为久已知道太极拳是三峰祖师创造的引导工夫。修道的做工夫,本分坐功、行功两种。坐功是吐纳,行功就是引导。吐纳引导的方法,原是各家各派的不同,惟以三峰祖师创造的为最好。不过于今修道的人,只传吐纳,不传引导。太极这种引导的方法,虽不曾完全失传,但是传到一般俗人手里,都当做一种武艺练习。既拿着当拳脚工夫练习,方法自然要改变许多。久而久之就失却祖师的真传了。我曾在河南见人练过,大致尚相差不远。这回到上海听得圆虚说先生在这里教太极,与一般俗人所教的大不相同,我所以忍不住邀圆虚来看看。我自从民国元年学道,到民国十一年,一年有一年的进步。最初几年最快,六年以后,进步就稍稍的缓了。然也只不觉得日有进境,合一年观察起来,方有显明的进益。从十一年到现在,这三年的功夫,简直像是白用了,丝毫进步也没有。所练的五行精剑在十一年的时候,已是仅有一寸六分多长了。三年多功夫做下来,到现在还是一寸六分。功夫不仅没有间断,并且自觉比初进道时勤奋了许多。似这般得不着进益,我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了。打算行太极引导的方法,以辅助我的内功。逆料比专做吐纳的进步,或者来得快些。”陈君问道:“太极引导之法,先生已曾得了传授么?”梁懒禅道:“不曾,我从民元拜别我恩师镜阳先生之后,到今日十四年当中,只曾见过一次。恩师当日虽对我说过了,如果遇着有危险或万分紧急的时候,须求他老人家前来救援,只要对空默祷一番,于无人处高呼三声他老人家的名讳,他老人家自然即刻降临。然做工夫没有进境,不能算是危险紧急的时候,不敢冒昧是那么办,因此不曾得着他老人家的传授。” 陈君听了这话,觉得太神奇了。随口问道:“先生也曾遇过危险紧急的时候么?”梁懒禅摇头道:“危险紧急的时候虽没遇过,但民国八年在天津曾有一次照他老人家吩咐的办了。幸蒙他老人家立时降临,替我解决一件很为难的事。他老人家对于徒弟定的规矩,不问在哪里遇见了他,由他先向徒弟打招呼,是不许徒弟上前招呼的,误犯了就得受重大的责罚。见面不许行礼,临行不许相送。徒弟到了用得着见师父的时候,他老人家自然会来相见,不许徒弟去寻访。他老人家既是定了这么一种规矩,我自不敢因工夫没有进境,便按照危险紧急的方法将他老人家请来。民国八年在天津,是因那时我为谋生干了一件差事,非有四千两银子一桩重要的事便不得解决。公款虽有二三万存在中国银行里,然因是私人去存放的,支取时没有那私人图章,不能取款。而那时盖私章的人有事到杭州去了,私章也带了去。曾一度拿着仅盖了那机关长官图章的支票去领款,被银行里拒绝了。一机关的人都着急得无可奈何。我因那款子与我的生计问题极有关系,想来想去就想到求我恩师来设法,只是又恐怕事情太平常了,不可妄渎他老人家。迟疑了一会,终以事情不解决不得过去,决心冒昧行一次看。那时也还夹着一种恐怕靠不住的心思,因我从他老人家学道的时日太浅,不能窥测他老人家的高深。时常暗地思量,如果到了危险紧急的时候,对空默祷三呼他老人家之后,没有动静如何是了呢?借这事冒昧行一次,也可以试验我的诚意,是不是真能感动他老人家。初次还不敢这么对天默祷,诚心设了香案,行了三跪九拜大礼,才依法默祷三呼。等我立起身来时,他老人家已端坐在后面椅上,笑容满面的向我点头。我这时心里真是又惊又喜,刚待陈述请求他老人家降临的用意。他老人家已开口说道:‘不用说,我已知道了,这是小事,很容易解决。你且将那被拒绝领不着款的支票拿来,自有办法。’我当即从身边取出那支票递给他老人家,只见他略看了一看问道:‘平时照例盖私章,是盖在这票角上么?’我忙应是。他即向我要一张白纸,就用手裁了半寸来宽的一张纸条,撕了一段见方半寸的下来,用唾沫黏在平日盖私章的所在。翻转支票背面,也照样黏了一块白纸,仍退还给我道:‘你拿这支票去领款便了。’我接过来,他老人家起身就走。我知道他老人家的规矩,不敢挽留,也不敢跪送。眼望着他衣带飘飘的一步一步走出去了,我心里还疑惑道,这张支票已被银行里拒绝过了,未必黏这么两方白纸在上面,便能领出四千两银子来,不过心里虽这般疑惑,也得去试领一遭。不敢打发别人去,我亲自带了一辆大车到中国银行,大着胆子将支票送进去,只见接支票的行员反复看了一看,就走到里面去了。没一会便有一个行员出来问我是要现银呢,还是要汇票?我说已带大车来了,要现银。居然从里面搬出四千两现银,用大车载回了。后来那支票并不曾发生问题。” 陈君听了这些话,心里很相信梁懒禅是个诚笃人,绝不至无端说这些假话。不由得也动了学道之念,要求梁懒禅介绍见镜阳先生。梁懒禅道:“我不是不愿介绍,只因还没有介绍的资格。先生只要道念坚诚,自有遇着他老人家的机会。此刻要我绍介是办不到的,我不久就得去广东罗浮山,潜心苦炼几年。若与先生有缘,我将来剑术成功了,再与先生相见。那时或能为先生绍介也不可知。”陈君知道不能勉强,就兴辞出来。后来彼此又会见了几次,梁懒禅只在上海住了两个多月,就动身到罗浮去了。 陈君亲口对在下这么说,那时候梁懒禅尚在潮阳会馆住着,偏巧在下正害着很重的疝气病,一步也不能行走。等到在下的病好,打算邀陈君去拜访时,梁懒禅已在罗浮山上了。连见一面的缘分都没有,其无缘学道就更可知了。 [book_title]杨登云 凡是与现在上海武术界接近的人,大约不认识刘百川这个拳教师的很少,便是不曾会过面的十九也得闻他的名儿。不过上海一般与刘百川认识的朋友们,无论当面背后多不叫他刘百川,也不称他刘子湖,因见他是个鬎鬁头,都直截了当的呼他为刘鬎鬁,或刘鬎子。他听了不但不怪,并且欣然答应。他自从到上海来至于今,才有五六年。虽是以教拳为生活,然在上海以教拳为生活,像他一样,年数还比他长久的,何止数十人。只是和他一般得声名的,却是不多几个。 在下初次和他会面的时候,记得是壬戌(一九二二)年的冬季。那时在下在中国晚报馆编辑小晚报,有时也做些谈论拳棒的文字,在小晚报上刊载。于是就有些会拳棒的朋友误认我对于拳棒是确有研究的人,纾尊下顾。而刘百川也就在这时候,因汪禹丞君的绍介,与我会面的。那时他才到上海不过一年,在汪禹丞君所办的中华拳术研究会里担任拳术教授。他初次与我相见,即口讲指划,唾花四溅。谈到兴发,表演几个架式,跺得地板震天价响,墙壁都摇动起来。我此时也很赞叹他豪爽痛快,然心里总觉得他的江湖气太重,而所发挥的又未见精透。 相见后不多几日,中华拳术研究会即假座宁波同乡会开周年纪念之拳术表演会。这夜由刘百川邀来帮场的拳教师虽也不少,然并没有表演出特殊技艺的。在下不耐久看,已打算回家了,只因表演次序单上最后载有刘教师的千斤铁板桥。在下看了这名目,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又见演台角上安放了一块二尺六七寸见方、七八寸厚薄的大麻石,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找着汪君打听,汪君笑道:“这就是刘鬎子的大玩意,也还有点儿道理,且看了再走罢。这里人手不多,到时说不定还得请老兄帮帮忙。”我见汪君这么说,只得不走了。 等到各教师按次序都表演完毕了,即见刘百川一手托了一条很粗壮的板凳,走出台来。将板凳作二字形安放台口,脱去上身衣服,露出粗黑多毛的赤膊来,放开破喉咙对台下观众说道:“兄弟这个玩意名叫千斤铁板桥,看了是有些吓人的。其实兄弟若没有这力量,也不至来干这玩意。望诸位看时不要害怕。”说毕将两条臂膊接连屈伸了几下,好像是运动气功的样子。只见他身上的肌肉,登时膨胀起来,较平时壮大了许多。随即仰面朝天的睡在两条板凳上,腰背悬空。在旁边做帮手的人七八个壮健汉子,一齐动手将那块大麻石托起来,平平正正的放在刘百川胸腹之上。又有四个大汉子擎四个大铁槌,各尽平生气力朝着石块上打。在下也是其中擎铁槌的一个,不过那块麻石质地异常坚结,又太厚了,虽有四个铁槌敲打,但是敲了几十下,只敲得石屑四迸,苦不能将石块敲破,喜得当时还有一个上海著名的李大力士在场,看了忍耐不住,提了一个约重四五十斤的大铁槌,跑出台来,两三下就把石块槌得四分五裂。刘百川见石块已破,便一跃而起,拍着胸脯给观众看,没有一点儿伤损。观众无不摇头吐舌。那石板的重量虽没有一千斤,然实重也有七八百斤,并且那麻石极不平整,台角上的木板尚且被那石压成许多破痕,而刘百川胸脯上的皮肤,没有伤损,这点能耐也就不小了。 后来会见了一个老走江湖的武术家,偶然闲谈到这事,那武术家却不在意似的笑道:“这算不了一回事,与空手劈碎大块麻石的同一江湖眩人之术,毫不足奇。”我说:“难道所劈的石块是假的吗?不曾搁在他胸脯上么?”那武术家道:“这如何能假?”我说:“我亲眼看了,亲手摸了,知道确是不假,何以算不了一回事呢?”武术家道:“我所谓算不了一回事者,因为这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论情理这人胸脯上能搁七八百斤重的石块,听凭四五个大力的人用铁槌敲打,应该不问多重的拳头,也打他不伤,也打他不痛。其实不然,其不能挨打的程度,与平常拳师一样。即如空手能将斗大的麻石劈成粉碎,论情理这种硬手还了得,应该打在人身上不问什么人也受不住。其实打在人身上,也与平常拳师的轻重一样。可见这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只能算是卖看的一种把戏而已。你若不相信,我也可以当面试演给你看。” 在下因这样把戏,非有相当的地点及准备,不能试演,心里又相信他不至说假话,便点了点头说道:“用不着试演,我已很相信了;不过既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然则是道法吗?”那武术家笑着摇头道:“道法两字谈何容易,若果真是道法,怎么还算不得真能耐?”我说:“那么究竟是什么呢?”武术家沉吟了半晌说道:“我也在江湖上混饭吃,说话不能烂江,一言以蔽之,不可究诘罢了。”在下听了这番话,不好再问,然至今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无从证明那武术家的话是否确实。 近一年来时常与上海武术界中人会见,提起刘百川三字,知道的尚少。一提到刘鬎鬁,倒是都说认识,并且异口同声的称赞这鬎子的武艺了得。在下计算起来,已有四年多不与刘百川会面了,很想会会他,好顺便打听他学武艺的历史。遂托朋友带信给他,看他能否趁闲暇的时候,到我家里来谈谈。机会还好,托信去不到几日,这位刘教师居然下临寒舍了。相见时口讲指划,唾花四溅,粗豪爽直的神情还是和当年一样。这日天气很热,进门就脱去了草帽,露出光顶来。我留神看他那光顶,凡是没有头发的所在,都低陷下去一二分深不等,与寻常的鬎鬁头不同。我知道他是不忌讳人家叫他鬎鬁的,便问他这鬎鬁头是何时成的。他笑嘻嘻的把那成鬎鬁的历史说出来,使我听了异常高兴。因为他成瘌痢的历史,就是他学武艺的历史,也就是他半生的履历。且有记述的价值,故不惮烦琐的写出来,也可以见得我国的剑仙侠客,无时无地不有。只是无缘者不能遇,无福者虽遇亦无所成就也。 刘百川是安徽六安人,虽不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但他的曾祖、祖父,都以经商为业。在乡镇之中,开了一个招牌名刘全盛的杂货店,已有五六十年了。地方远近的人,没有不知道刘家是一门忠厚的。刘百川生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照他家的家规,是应该已读过了几年书,要到自家店里跟着父兄学做生意了。只是刘百川生性不似前辈人忠厚,从十岁送他进蒙馆读书,他就只表面上奉行故事,骨子里专跟着附近一般顽童无法无天的胡闹。好在他父兄对于读书的事也不认真,每日放学回来,更不知道盘诘。父兄是忠厚人,以为子弟也忠厚,见刘百川每日进学堂去了,只道是发愤读书无疑的了,谁知道他挂名读了四五年书,实在所认识的字不满一百。到了应该进店学做生意的这年,见他提笔写起账来,竟写不成字,才知道他读书不曾用功,然已迟了。他不但读书不肯用功,并不耐烦守在店里做买卖,仍是欢喜三朋四友的到各热闹之处闲游浪荡。 离他家四百多里路,有一处地名叫周家口子,是一个水陆交通的码头。那码头上有一个名叫石泰长的镖局,镖头就是北道上有名的花枪王义,还请了一个镖师叫赵老平,这两人时常押了镖走刘百川所住的这镇上经过。这时刘百川所结交的一般朋友,多是生性和刘百川一样粗暴凶横的,合伙聘了一个拳教师练习拳棒。这个拳教师与花枪王义、赵老平都是朋友。王、赵两人每次押镖走这镇上经过的时候,必停步拜访这位拳教师。刘百川因身体生得强壮,又能下苦功夫练武艺,在一般同学之中算他的拳棒最好。教师很欢喜他,因此王、赵二人也对他特别注意。 他这时同练拳棒的共有十多人,那时蒙童馆里的读书学生,因为集聚的人太多了,况且无恶不作,每每弄得地方上的人厌恶。以致有许多地方,禁止教书先生开设蒙馆。像他们这种粗暴凶横的恶少,十多人聚做一处,终日不干好事。又仗着会些拳棒,地方人简直奈何他们不得,竟是无法无天,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地方上人怕了他们,将他们比做一群猛虎,一个一个的取出绰号来,都离不了一个虎字。如飞天虎、坐山虎、搜山虎之类,刘百川那时就得了一个出山虎的名目。他们这一群猛虎,虽不曾在地方上杀人放火,掳掠奸淫,然除却强盗这类行为而外,也可以说是肆无忌惮、无恶不作了。久而久之声名越弄越大,竟至泸州府都闻他们这群猛虎的名了。 那时做泸州府的,是一个极风烈严正的人,对于地方上的败类,用访闻案也不知办过了多少。既闻了他这群猛虎之名,当下就委派了一个候补安徽直隶州崔乐书下乡查办。谁知这位崔大老爷是个很倒运的候补官,候补了好几年得不着一件差事。一旦忽然受了这件委任,也就当做一件好差事来办,打算在一群猛虎身上捞一注大财。利用那泸州府办事严厉,凡是在地方行为不正当的人一经拿到府里是没有轻放的。远近声名恶劣的人,无不害怕。一遇府里派来查办委员,都情愿花钱极力运动,只求委员口头上方便一句。泸州府所派去办访闻案的委员,似这般饱载而归的已有几个。崔乐书是深知个中情弊的,一到刘百川所居的这个镇上,就派出许多差役,按照访案名单,往各家拿人,并声言一个个都须拘拿到案。刘百川这群猛虎虽然都闻风避开了,不曾被差役拿住,只是各人都有家庭,差役在各家横吵直闹,勒令各家长交出人来。各家长明知种种逼勒纯是为几个钱,也就照例托人向崔乐书说项。无如崔乐书的欲壑难填,各人倾家荡产都不能了案。 刘百川这群猛虎被逼得忿恨极了,他们多是年轻性暴的人,不知道厉害。十多人藏匿在一处商议道:“我们生长在这地方,从来只有人家畏惧我们,我们不曾畏惧过人家。我们所到之处,有谁敢在我们衣角上碰一碰?于今崔家这小子到我们这里来,不但吓得我们藏躲着不敢出头,并且把我们家里都闹得天翻地覆,不能安生。这小子张开眼睛要钱,说出数目来倾家荡产都不能缴纳。这小子若不给点儿厉害他看,老是这么藏躲着,以后我们还能在这地方混吗?”刘百川的胆量最大,听了这话,即攘着臂膊说道:“这小子住在周家饭店里,我们趁黑夜劈开门进去,抓住他一顿毒打。我们也不开口说话,把包头齐眉扎了,使他认不出面貌,听不出声音。打过一顿之后,掼下就跑,料他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再在这里耀武扬威了。”他们都只是十几岁的人,有什么见识。一个人说委员可以打得,大家也都说非打他显不出厉害。于是三言两语,计议已定。当夜三更时候,这一群猛虎就蜂拥到周家饭店,劈开大门进去。饭店里人以为是强盗打劫。崔委员所带来的差役,虽也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子的恶物,但是教他们欺压良善本领都觉得很大,教他们抵抗强暴,却是胆小如鼠。从梦中惊醒听说强盗来了,只吓得一个个争着向床底下藏躲。崔乐书仗着自己是个委员,以为强盗绝不敢对他无礼,翻下床来正要开门出来,向强盗打官腔。不料这群猛虎已撞开房门进来了,见面不由官腔开口,揪翻身躯就打。崔委员见强盗居然不畏官府,只得将官腔收起来,放哀声求饶。他们多会拳棒,手脚打下来不轻,又系十多人争着打,没一人肯轻轻放过。崔乐书的年纪已有五六十岁了,怎么受得起这般捶打呢?他们见崔乐书被打得伏在地下不能发声了,才掼下来跑了。 次早探听消息,想不到崔乐书不经打,当晚就呕血而死。各家的家长知道这祸又是他们闯出来的,逆料这乱子更闹大了。惟有教各自的子弟分途逃往别处去,自寻生路,非待十年八载之后,风声平息了不得回来。 刘百川到了这一步也只好独自逃生。他心里计算,逃往别处不能生活,只有周家口子的石泰长镖局,有花枪王义和赵老平在那里,不妨前去投奔他们。当下也不暇计及自己与王、赵二人有多厚的交情,人家肯不肯收留身犯重罪的要犯。从他家到周家口子有四百多里旱路,破三日三夜工夫就走到了。喜得那时王、赵二人都在局里,不曾押镖出去。刘百川见面也不相瞒,照实将打死崔乐书的情形说了。王义说道:“像这样的贪官污吏,打死了很好,也可以替那些被他敲诈了银钱的人出口恶气。你住在我这局子里不要紧,无论哪条衙门里差来办案的人,不得我们亲口答应,照例不能进局子办案。你放心住下就是。不过这事只能对我两人说,万不能使这地方的人知道。暂且躲住些时,等待外面风声略为平息,再作计较。”刘百川见王、赵二人如此仗义,不用说心中十分感激。 周家口子离刘家虽只四百多里路,然一则因那时交通梗塞,消息也就跟着迟滞;二则因镖局不似寻常人家,照例是一种庇护罪犯的所在。有这两种原因,与刘百川同时动手打崔乐书的那些朋友,虽也逃到了别处,然不久多被捉拿了。幸亏都是些未成年的人,加以不曾承认杀官的事,又更换了泸州府,只是打的打,关的关,马马虎虎的结了案。不过刘百川家里,就为这场官司破产了。 刘百川在石泰长镖局里隐居了几个月,不曾出门,自觉气闷的非常难过。见王、赵二人押镖出门,就要同去。王义巴不得多有一个伙计,好在路上照料照料,遂许可带刘百川同走。刘百川就此做起二镖师来了。王义的武艺是在北道上享大名的,每到高兴的时候,也传授一点儿给刘百川。是这般也跟着混了两三年。 这次又押着几十辆镖车到山东去。一日走到封沛小荡山底下,在赵大房饭店里歇了。刘百川因连日天气太热,受了暑气,忽然有些腹泻起来。睡到半夜,起来到后院里大解。这后院左边便是关帝庙,庙里有几株数人合抱不交的大树。此时天上月色正如悬挂一圆明镜,晴空万里没有一点浮云,树影倒射在这边后院地下,微风不动,枝叶都仿佛可以数算得清的样子。刘百川一面蹲下身躯大解,一面无意识的望着地下树影,觉得树尖之上还有一点黑影,不似枝叶;又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毫不迟疑的抬头向树上一看,只见离树尖两三丈高以上,俨然是一个和尚盘膝坐在空中,竖脊腆胸,动也不动一下。刘百川心想难道我肚泻了这几日,连眼睛都泻昏了吗?心里边是这么想,边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再仔细定睛看时,确是一个和尚坐在上面。只是太离远了,看不清那和尚的面貌,觉得这事太稀奇了。也顾不得大解完结了没有,连忙拽起小衣往那树下跑去,却被一道六尺多高的土墙挡住了去路。刘百川虽不会纵跳,但是喜得这土墙不高,急搬了两块石头垫脚,翻过了土墙,立在那树底下朝上一望,因被枝叶遮掩了,看不见天空。暗想爬上树尖便不愁看不见了,遂使出十来岁时候在乡下爬树的本领来。刚向树上爬了两步,忽觉腿上有人拍了一下,接着就听得很沉着的声音说道:“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爬上树去干什么?”刘百川想不到下面有人,倒吃了一吓。低头看时,原来也是一个老年和尚,刘百川跳下地来,跑到旁边,向树尖上一看,已不见那和尚了。 地下的这个和尚,现出吃惊的样子问道:“你这人疯了吗?这般慌里慌张的看些什么!”刘百川看这和尚的衣服身段,好像就是坐在空中的那个,随口答道:“我是好好的人,怎么会疯?刚才坐在空中的那个和尚,就是你么?”这和尚摇头道:“空中如何能坐人,你不要乱讲。”刘百川道:“你不用瞒我,我又不老了,两眼分明看见你盘膝坐在空中,所以翻过墙来,正想爬上树尖去和你谈话,你却已经下来了。”这和尚笑道:“你在这里做梦啊,哪有这种事。我在这关帝庙住了好些时,也不曾见过有坐在空中的和尚。你姓什么,此时已是半夜了,怎么不去睡觉?”刘百川道:“我是周家口子石泰长镖局里的二镖师,这回押了几十辆镖车上山东去,今日走到这里忽害肚泻,因此半夜起来大解,就看见你坐在空中动也不动。请问你贵姓,你这种本领肯收我做徒弟,传授一点儿给我么?”这和尚露出诧异的神气说道:“你还是一位保镖的达官么?这倒看你不出。你既保镖,武艺是不待说一定很高明的了,失敬之至。”刘百川连忙作揖道:“我于今虽是当了一个二镖师的名目,实在并没有当二镖师的本领。完全是花枪王义、赵老平两位师叔重义气,格外周全我,借此混一碗饭吃。”这和尚满面笑容说道:“花枪王义么?这人我也久已闻他的名,是一个欢喜交结的好汉。他于今也押镖到了这里么?”刘百川听和尚说知道花枪王义,不由得十分欢喜答道:“王义、赵老平都来了,就住在隔壁赵大房饭店里。请问你的尊姓大名,我立刻就回去叫他们过来拜访你。”这和尚从容摇头笑道:“用不着这么办,我等做和尚的人本来是没有姓氏的,不过我这个和尚与寻常的和尚不同。寻常的和尚是出家和尚,既出了家自然不要俗姓了。我是在家的和尚,因此还是姓杨。” 俗话说福至心灵,也有道理。刘百川平日是个心粗气浮、不知道什么礼节的人,此时心里明白了,觉得不容易遇到像这样有本领的人,既是遇着了就不可错过,应拜他为师,学些本领才好。心里一这么着想,立时就换了一副很诚恳的神气说道:“我今夜有福气遇着了杨老师,这是非常难得的事,千万要求杨老师可怜我,收我做个徒弟,教我一些儿本领。”说时就拜了下去,杨和尚连忙伸手扶起刘百川笑道:“说哪里的话,我有什么本领教给你,你终日和花枪王义在一块,还怕学不到本领吗?”刘百川道:“花枪王义的本领虽好,但是他有他的正事,哪有闲暇工夫教我呢?并且我虽承他两位师叔看得起给一碗饭我吃,然我终日只是悬心吊胆,不得安逸也不好练武艺。”杨和尚问道:“这话怎么讲,平白无故的要终日悬心吊胆做什么呢?”刘百川道:“我知道你是和神仙一般的人,我的事不用瞒你。我是因为在家乡地方打死了人,于今逃命出来。那件命案不了结,我不能回去。”杨和尚问:“打死了什么人?”刘百川便将打死崔乐书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道:“这碗保镖的饭,我不但没这本领,够不上久吃。就是有这本领,我也不情愿久吃。武艺是我欢喜练的,只苦没有好地方去,不得好师傅教,今夜既遇了杨老师,我绝不能不求你收我做徒弟。我甘心一辈子在你跟前伺候。”杨和尚道:“我不是能收徒弟的人,你也不是能做我徒弟的人。这话请收起来不要再提了罢。天气也不早了,快回去睡觉,我也就要睡了。” 刘百川哪里舍得走呢?正要再叩头请求,只听得花枪王义的声音,在土墙那边说道:“百川,百川!你无端跑到那边去做什么?害得我哪里不找到!”刘百川见是王义找来了,好生欢喜,几步跑到墙跟前说道:“快跳过墙来,见见这位杨老师傅,他说也久闻你的名呢。”王义是能高来高去的,听了刘百川的话,只一跺脚已跳过墙这边来了。刘百川匆匆将大解时看见空中有人坐着,及杨和尚对谈的话,说给王义听。王义不待说完,即哎呀了一声说道:“照你所见的说来,不是别人必是直隶杨登云老师无疑。我虽没见过面,然早已闻他的名,如雷灌耳。立在那边树下的就是他么?”刘百川点点头。王义已紧走上前抱拳说道:“杨老师傅可就是直隶的杨登老么?”杨登云合掌应道:“不敢当,贫僧俗姓杨名登云。”王义行礼说道:“江湖上提到杨登老的威名,谁不钦敬,谁不赞叹!不过大家谈论起来,都恨无缘与登老亲近。我今夜得在这里拜见,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登老此刻就住在这庙里么?”杨登云忙答礼说道:“贫僧居处没有一定,这回因到小荡山采药,暂借这关帝庙小住些时,采完药就得走了。” 刘百川插嘴将要拜师的话,对王义说了道:“我不打算练武艺便罢,既打算练武艺,遇了这样有飞天本领的师傅,我还不拜师再去哪里找师傅学武艺呢?我于今是个无家可归的人,练成了武艺我方有生路,练不成武艺不能谋生,就只死路一条。他老人家若定不肯收我这个倒楣的徒弟,我的武艺也不练了。不练武艺将来不冻死就得饿死,与其日后冻死饿死,落得人家骂我没有出息,倒不如此刻为求师不得,情急而死好多了。请师叔代我向他老人家求求何如?”王义即对杨登云说道:“这小子说的话登老也听得了。他现在的境遇委实可怜。我把他留在左右,也就是为见他无路可走。这小子心地很仄,登老若必不肯收他,他真个死了也太可惜。我与他初学武艺的师傅是知己的朋友,此刻我那朋友已经死了。我看在死友的情分上,情愿帮助他几十串钱,不教他以衣食等费用累登老。”杨登云道:“不是贫僧怕受拖累,不肯收他做徒弟。实在是因看他的骨格太差,不是载道之器。无论有什么好师傅,也不能造就他成一个人物。白费精神,白费气力,彼此都讨不了好,又何苦多此一举呢?于今他既这么诚心,王大哥又代他请求,我再不肯也对不起王大哥了。暂时且收了他再看。不过我有几句话,得事先交代明白。” 刘百川一听暂时且收了他的话,即拍了拍身上衣服,待上前拜师。杨登云忙摇手止住道:“且慢,且慢,我要事先交代的话还没说出来,知道你能不能答应呢?”刘百川笑道:“只要老师肯收我做徒弟,传我在空中坐着的本领,不问什么话我都能答应。”杨登云也不作理会,只对王义说道:“贫僧既看他的骨格不能成器,勉强认他做徒弟,于他毫无益处,于我却有大害。只因看他这时候的心还诚恳,如果能安排这片诚恳之心,持久到十年八载下去,就是骨格差些,也未始完全无望。不过这就得从容看他的毅力如何,一时的诚恳是靠不住的。暂时不要拜师,在我跟前过了些时,等到我认他能做我的徒弟了,再教他拜也不迟。我十多年来,山行野宿惯了,不能为他弄个地方居住。我虽是落了发,披了袈裟,然并不是出家受了戒的和尚,荤素菜随缘便吃。有时为采药到了深山之中,几日得不着饮食,只好挨饥忍渴,不能为他不到深山里去,也不能为他多带干粮。山中尽有可以充饥的草芽果实,他不能贪图美味不吃。但是在能买办衣食的地方,我有钱给他去买办,用不着王大哥送钱。”王义道:“要学武艺,自然随时随地都得顺从师傅。”刘百川道:“这些话我若不能答应,难道想跟着老师享福吗?休说不至教我冻死饿死,就是教我冻死饿死,得跟着老师在一块,我也甘愿。”王义对刘百川笑道:“恭喜你得遇明师,将来造就是了不得的。今夜且回去歇了,明早我再送你过来。”杨登云向王义合掌道:“贫僧礼应过那边回拜,只是夜已深了,惊扰贵同事不妥。”王义谦谢了几句,即挽了刘百川的胳膊,提起来跳过土墙。 回房后对刘百川说道:“你的缘法不小,眼睛也不错,遇着他就知道要拜他为师,这确是很难得的机会。”刘百川道:“我虽则一时想起来,应该拜他为师,学些本领。但是这杨老师究竟是怎样的人,我此刻还是不知道。他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吗?”王义道:“岂但有名,威名大得很呢!他是河间府人,十八岁上就中了武举,因不曾夺到武状元,赌气把头发削了,改成僧装,云游天下,行侠仗义的事,也不知做了多少。江湖上人只知道他的本领大,然都不知道他本领大到什么地步,能在空中行走坐卧,是曾有人见过的。只就这一点本领而论,已不是寻常人所谓英雄豪杰的所能做到的了。”这夜已过,次早王义、赵老平取了三十串钱,同送刘百川到关帝庙来。 刘百川从此就跟着杨登云做记名徒弟了。杨登云也不对他谈起武艺的话,每日天还没亮就提起一根装有铁锹的禅杖,和一个斗大的竹篮,上小荡山去寻药。刘百川跟在背后,在山上走来走去,遇了可用的药草,即用铁锹铲了起来,放在竹篮里面。有时遇了显露出来的枯骨,随即教刘百川收集一处,用铁锹掘一个深坑,将枯骨掩埋了。刘百川是这般跟着跑了半年,杨登云才渐渐将所寻药草的名目用途,说给刘百川听。又过了半年,药草也认识得不少了。 这日杨登云忽问刘百川道:“你从前所练的拳棒还记得么?”刘百川道:“记是记得的,不过练不好罢了。”杨登云道:“不管好不好,且练一趟给我看看。”刘百川就在关帝庙的大殿上,扎起辫子,捋起袖,聚精会神的走了一趟拳。杨登云看了点头道:“拳法确是不差,不过有许多地方被你打走样了。我也懒得重新教你,只就你的原架子改改便行了。不问什么技艺,最要紧的是自己下苦功夫,不下苦功,听凭什么明师傅授的武艺,也不中用。你跟我跑了一年,寻常应用的药草,已认识不少了。此后不必每日跟我出去,只在这庙里练拳就是了。”刘百川惟有诺诺连声的应是,杨登云当将刘百川练错了的所在更改了。 刘百川从此便不跟着出庙。杨登云有时朝出晚归,有时一去数日才回,采了几个月的药草,采足了一料,就有多少时闭门不出,专一守着火炉炼丹。炼完了丹,又出外采药。无论在家与出外,每夜亥子相交的时候,必盘膝在空中坐一个时辰。腾空时的情形,并不是和会纵跳的一样,突然一跃而上。先盘膝在地下坐好,用两手扳住两脚尖,冉冉腾空而上,腾到离地十来丈高下,便不动了。刘百川心里十二分的羡慕这种本领,只是不敢要求杨登云传授。整整的在关帝庙练了一年拳脚,为练踢腿的方法,每日提起腿向那树兜踢去,踢到一年之后,那株数人合抱不交的树,都被踢得枝叶震动起来。早起能将枝叶上的露珠踢下,如雨点一般。 这日杨登云在殿上,看见刘百川一腿踢下几片枯叶,不觉笑问道:“你这一腿有多重?”刘百川道:“大约也有三四百斤。”杨登云道:“这还了得,谁当得起三四百斤一腿来,向我腿上踢一下试试看。”刘百川道:“我天大的胆量,也不踢老师。”杨登云道:“我教你踢,你有什么不敢,快来踢罢。”刘百川总觉得自己的腿太重,不敢踢师傅,迟疑不肯上前。杨登云生气说道:“你以为我老了,受不起你一腿吗?好好你就此滚出去罢,我已够不上教你这样的徒弟了。”这几句话说得刘百川害怕起来,连忙走上前说道:“既是老师这么说,我踢给老师看就是了。”杨登云这才点了点头道:“你踢了罢。”刘百川还是不敢尽力和向树上踢的一样,只轻轻的对准杨登云大腿上踢了一下。杨登云道:“你为什么不使劲踢,不想练好么?你要知道我身上比这株大树坚牢多了,不是你这种腿子可以打得坏的,尽力踢来看看。”刘百川心想他既如此逼着我踢,我就踢断了他的大腿,量他也不能怪我。遂用尽平生气力猛然一腿踢去,这一腿踢去不打紧,那种反震力哪里受得住?踢去的一脚仿佛被人抵住推了一把,只推得左脚站立不牢,仰天往后便倒。殿上阶基有五尺多高,一个倒栽葱翻跌下来,头顶正撞在铁香炉的脚上,竟撞了一个茶杯大小的窟窿,登时鲜血迸流,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杨登云将他抱到床上,立时用药收了痛,止了血,半晌才苏醒转来。只见杨登云苦着脸立在旁边说道:“这回苦了你,可恨这近处找不着‘滴水成珠’那味草药,然没有那味药,又救不了你的性命,这却怎么好呢?”刘百川问道:“我此刻并不觉得伤处如何痛苦,大约没要紧。”杨登云摇头道:“此刻不大痛苦也是药力,只是这药仅能止痛,撞开了的脑盖骨,非有‘滴水成珠草’合不起来。再过十二个时辰就有仙丹也不能止痛了。没奈何我只得去寻觅那味药,看你的缘法何如。”说着抽声叹气的去了。刘百川相随他两年,不曾见他苦过脸,不曾听他叹过气,这回算是第一遭。 杨登云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刘百川渐渐觉得头痛起来了,越痛越厉害,自己知道肿得比斗桶还大,一阵一阵的痛得昏死过去。也不知经过了若干时候,忽觉有东西撬开了自己牙关,有凉水灌进口来了。极力睁开眼看时,见杨登云正立在床边望着。一手端了一个茶杯,一手握着一根筷子。杨登云见他睁眼了,即带着笑容说道:“合该你命里有救,居然寻着‘滴水成珠草’了,那东西真是宝贝。你的头已肿到三倍大了,那药水一洒上去,就和吹起来猪尿泡凿了个窟窿的一般,顷刻之间便收小了。”刘百川也自觉头已消去了大半,欣喜得问道:“‘滴水成珠草’是什么样子,请老师说给我听,下次我也好寻了救人。”杨登云道:“药草中只有这东西最容易认识,也只有这东西最不容易遇着。这草要石山上才有,根在最高的石岩上面,苗向岩下垂下来,若有石头挡住它下垂的路,它绝不绕弯,无论多大的石头,它能在石上穿一个洞,再垂下去。苗长足了,就在苗尖上结一个圆球,最大的有鸡蛋般大,形像仿佛金瓜,那个圆球就叫‘滴水成珠’,是治头伤的圣药。你于今有了这味药,性命是可保无妨了。只是在不曾完全好了以前,不可使头上出汗。” 过了几日,伤处果已结疤了,一点儿不觉着痛苦。心里只是不明白何以那一腿踢去,杨登云动也没动一下,自己倒仰天跌了那么远。问杨登云是什么缘故,杨登云将反动力的道理说出来,并将当时如何迎受那一腿的动作方法,详细演给他看。他看了记在心头,等杨登云出外的时候,就独自照样练习。不提防练得过劳了些,累出一头的大汗。这一来却坏了,伤处所结的疤,还不曾长好,被大汗浸透了创疤,连发根浮了起来,里面又有鲜血流出。杨登云回来看了跺脚道:“叫你不要使头上出汗,你不听说,于今非把头发剪掉,不能上药。这不是自寻苦吃吗?”刘百川没得话说,只好由杨登云把头发剪了。想不到受伤的地方发根既浮了起来,固是永远长不出头发。就是旁边没有受伤之处,只因伤处流出水来,那水所至之处,即时发烂,一烂就把发根烂掉了。是这般烂了几个月,便烂成了一个鬎鬁头。 几个月过后,杨登云取了几十两银子给刘百川道:“我于今有事得往别处去,万不能带你同走,你去自谋生活罢。我们将来有缘,还可以在江南相见。”刘百川见杨登云的神气十分绝决,知道求也无益。并且相随了两年半,饥寒之苦也受够了,情愿自谋生活。遂接了那几十两银子,与杨登云分手了。 据刘百川说,从别时到此刻已有二十多年了,在江南相见的话,还不曾应验,大概是没有再见之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