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禅真逸史
[book_author]方汝浩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95550
[book_dec]又名《妙相寺全传》、《残梁外史》。章回小说。明方汝浩著。八卷四十回。故事内容据明刊本“凡例”所云,为写齐梁“两朝隆替兴亡”。鲁迅《小说旧闻钞》则以为系“凭空结撰”。前半主叙东魏镇南大将军林时茂的经历,后半主叙其徒聚义起兵的故事。林因得罪丞相高欢之子高澄,弃官为僧,号澹然,奔梁,为妙相寺副主持,旋又受住持钟守净的排挤、诬陷而出逃。几经磨难,因得天书三卷而有异术,遂广结江湖豪杰。大盗苗龙先是为林复仇,火烧妙相寺。其后代杜伏威、薛举、张善相等众小英雄又拜林为师,三人同习武艺韬略。因偷习天书,得异术,义结金兰,聚义造反,树起“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旗帜,攻城略地。只因听从了林澹然的指点,顺时而行,先受招安于梁,复归大唐受封。林澹然也功德圆满,坐化升天。此书有明天启古杭爽阁主人履先甫原刻本,题“清溪道人(方汝浩)编次”。清初有翼圣斋复刻本。光绪上海书局石印本改题《妙相寺全传》,另一石印本则作《残梁外史》。近有1987年浙江古籍出版社排印本,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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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前言
《禅真逸史》,全称《新镌批评出像通俗奇侠禅真逸史》,八卷四十回。明末方汝浩编著。据该书刊行人夏履先书前所撰《凡例》,知道早在元代就存有一个“意晦词古,不入里耳”的内府旧本,今本乃是在原作基础上,“刊落陈诠,独标新异”,并使之“描写精工,形容婉切”,面铺演成四十回的规模。所以,它是明代旧小说加工风气下的一个改编增补本。旧本作者已不能详考,改编者方汝浩亦鲜为人知,现仅知道,他号清溪道人,也称清心道人,还写过一部以酒色财气为神魔的《扫魅敦伦东度记》。其乡贯说法不一。孙楷第先生据日本日光晃山慈眼堂藏明本“囗水方汝浩清溪道人”题识,谓为洛阳人。戴不凡疑“囗水”系“囗水”之误,且交友中有“古吴”爽阁主人,评阅人有“西湖渔叟”,疑其为浙江人。谭正璧以洛阳为其原籍,杭州为居所,也成一说。
这部小说的情节十分曲折,它描述的是:南北朝时期,东魏将军林时茂禀性忠直,因事与丞相高欢之子高澄结仇,他深恐高澄日后报复,就削发为僧,改名澹然,逃奔梁国。路上为民除害,以武艺高强、材德兼备,被荐为建康宝刹妙相寺副住持。正住持钟守净贪鄙好色,不守清规,澹然好言相劝,反结怨怀恨,并以谗言说动武帝,欲加迫害。澹然得报,连夜潜出,历尽艰辛,死里逃生,重返东魏。在张家庄,澹然因除妖得到仙人所授三卷天书,从此定居研习,修真授徒,拯世济民。这是前二十回以林澹然为中心人物的一条情节主线。后二十回,人物与情节都有变化,林澹然已退居幕后,他的三个门徒杜伏威、薛举、张善相走到台前,情节转而叙述他们的家世以及成长、结义的过程,以浓笔重墨描述北齐时代,四海滔滔,他们竟联络各路英雄,高举义旗,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攻城夺府,于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不久受段韶招降,列士封王,镇守西蜀。至隋末,复归降李世民。唐初,澹然圆寂,杜、薛、张经仙人点化,大梦顿觉,遂弃位学道,云游方外。唐高祖各敕赠灵圣大禅师及普化真人、普利真人、普济真人封号,一释三真,均成正果。故事翻腾变化,条分缕析,至最后方豁然开朗,点明题意。
全书的整体构架是一个佛教故事,它先写澹然的德行,意在强调佛家的精神修炼,其后专叙杜伏威诸人之事,也是借以展示澹然的事业和高风。“迹种种异,道种种同”,故最后指迷说教,皈于佛道。这样张扬佛教,是与南北朝时代南梁、北魏佛教的广泛传播和大力发展相适应的。南北朝时期又是儒、释、道三教大论辩的年代,经过激烈的论争,结果是互相汲取,在某些方面融合起来。所以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或为释氏高人,或为释氏门徒,他们都得到仙家的传示,崇尚神仙符箓,并学了道家观星望气、补阳炼阴、驱神役鬼一套法术,俨然是一批道者。不宁唯是,在这些释道高人的内心深处,又满是纲常名教的思想,诛奸锄妖、辅佐明主、留名青史的雄心,不得意时,也是高山流水、长啸狂歌的志趣,全是儒家者流的行藏。可见,释而道,道而儒,三教合流,三教互补,正是这部小说总体思想的主要特征。这一特征,反映了我国古代儒释道三大思想体系演变的真实面貌。我国古代小说中,没有哪一部作品如此鲜明地打上这种宗教思想密切交融的印记,这就为它在思想文化史和小说史上取得了一席之地。
这部小说积极的思想意义在于:它通过对梁、魏社会现实的描写,表现了庸君媚臣礼佛参禅,造成了奸佞得势,英雄斥逐,朝政废弛,烟尘四起的恶果。以侯景之乱为结局,作品写出了国家沦亡、生民涂炭的不幸,对梁武帝一心追求极乐世界,最终幽居宫禁、饿死台城的下场作了辛辣的讽刺,并在一定程度上总结了“干戈四境尚谈经,国破家亡佛不灵”的历史教训。小说以钟守净为反面典型,揭露了上层僧侣贪财好色、伤风败俗的丑行,暴露了他们口诵弥陀、心藏荆棘的阴险嘴脸,使人们看到被梁武帝定为国教的佛教教会势力的黑暗面。作品还通过对萧梁、东魏、北齐诸国社会矛盾的描写,使人们看到大江南北,到处都有害民的官府。盘剥百姓的豪绅。举朝上下有牛进、周乾、桑皮筋、吴恢、蒋太守、汤思忠、甄雍一类贪官污吏为非作歹、残害无辜,才促发了薛志义、缪一麟、杜伏威等英雄揭竿而起。作者多处赞扬了他们的绿林高义,肯定了这些起义英雄剪戮豪强、济困怜贫、替天行道的合理性与正义性,因而继承了古典小说民主性思想的光彩。
历史在这里只是现实的镜子。作者的用意不是驻足过去,而是指向现实。我们很容易发现,小说的内容是相当明代化的。例如,梁武帝拿问犯人,使唤的竟是明代的特务机关锦衣卫;处人的极刑是跟明代酷刑相一致的剥皮揎草;唱的丽词艳曲,大多是明代特有的民歌俗曲。这种历史失真现象,也表现出《禅真逸史》与明代现实生活的密切联系。所以作品揭露的上述矛盾,正是明代中后期昏君庸主崇释好道,宠用奸佞,朝政腐败,以至外族入侵、危机四起的现实矛盾的反映。《凡例》所谓“欲期警世”者在此,徐良辅序所谓“其间挽回主张,寓有微意”者亦在此。从这种现实性出发,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明代政治的、宗教的、民俗的、艺术的诸种生活的情状。其间“圣主贤臣、庸君媚子,义夫节妇、恶棍淫娼,清廉(女幸)直、贪鄙奸邪,盖世英雄、么么小丑,真机将略、诈力阴谋,释道儒风、幽期密约,以至世运转移,人情翻覆,天文地理之征符,牛鬼蛇神之变幻,靡不毕具”。这种驳杂斑烂的色调,有助于我们对明代的社会实际生活有更具体、广泛的认识。
应该指出,《禅真逸史》也充塞着不少思想糟粕。它有儒家的忠君思想,纲常名教的教条,顺天知命的天命论观点,也有释、道两家根深蒂固的虚无主义、无为主义,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等等教义,和发源于宗教迷信的神仙法术,真是处处可见,无孔不入,使小说笼罩了一层宗教性的迷雾。不仅如此,作者从儒家的天命观和纲常伦理观念出发,在主要人物身上,鼓吹急流勇退、顺天安命的妥协精神;从道、释二家清心寡欲、委弃红尘的教义出发,安排了修真慕道、飞升霞举的归宿。这样,作品所描述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就被弓;上一条投降的道路,并以失败而告终。作者对投降主义的沤歌与提倡,集中暴露了作者政治思想的阶级属性。总之,由于《禅真逸史》在思想上把儒、释、道主教合为一体,这就必然给作品带来它们固有的消极思想。
《禅真逸史》出现于明代末期,这时,《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都已相继问世,传统的历史小说、英雄传奇、神魔小说和人情小说的艺术成就,都得到高度的发展。在一个个艺术高峰面前,作者既缺乏才力,又缺乏胆识,不能另辟蹊径,而是力图把传统小说的不同内容和艺术手法融合在一起,兼收并取,渗透综合。所以,从作品反映的南北朝历史背景,从这一百余年发生的历史、社会事件和一系列真实的历史人物来看,自始至终都有浓厚的历史气氛,叙事方式也接近于讲史。它对《三国演义》的一些模仿,也留下了历史小说的印记。与此同时,它又受到《水浒传》的强烈影响,不仅书中那些锄奸去恶、替天行道的英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都好似梁山上的好汉;就是其中的情节语言,也经常给人以似曾相识的感觉,表现出着意师承《水浒》的痕迹。此外,它还注目于市井小民,帮闲蔑片,加强社会风俗画的色彩,大有《金瓶梅》的笔法;旁门左道、神仙幻术的穿插,又是《封神演义》、《西游记》一类神魔小说的手段。可见作者虽有博采众长之功,却无艺术独创之力。这样一部综合体的小说,就成为我国话本小说不同源流汇集后的产物。虽然如此,这部小说仍有不可抹煞的优点,如气格宏大,情节动人,针线密缝,血脉流贯,人物性格鲜明,语言畅达传神,这些都非三流小说所能望其项背。
作品中所写的人物,如东魏的高欢、高澄、侯景、丁和,梁的萧正德、谢举、傅岐、朱异、张绾,齐的和士开、穆提婆、段韶、韩长鸾、张雕,都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他们的行事与性格也大致有凭有据,不曾随意杜撰。这有利于创作一个历史感的氛围,表现出历史小说的特质。但作者一进入主要人物的创作,便换了一副笔墨。书中前半部所着力刻画的林澹然、钟守净,便是虚构的角色。六朝僧传中既没有澹然这样的高僧,史中也无武帝临幸的妙相宝寺。作者以灵动的文字,描摹结撰,而神态毕肖,颇见工力。后半部写的杜、薛、张三人,则在半虚半实之间。说它实,是因为他们确实起过兵,打过仗,拥兵称王,威震一时,曾使朝廷大伤脑筋。但是,他们是隋末分别在江淮、陇右、许州兴起的几支武装力量,彼此从未联合,根本不是“三结义”式大聚义。他们的身分相距很远,杜伏威贫困出身,张善相做过下层小吏,薛举一开始就是地方豪右,缺乏结义合作的基础。他们起事的时候,北齐早已灭亡,段韶已经去世,对他们进行军事镇压的主要是隋炀帝和李世民,小说写他们同受齐主、段韶招抚完全不实。况且,北齐时代,疆域窄小,西部边界不过山西、河南,西秦、巴蜀属北周地盘,齐主何能封西川的楚州、沪州、信州作三大王的封地?他们的结局都很惨,杜伏威在武德七年暴卒,大约是被毒死的。张善相归降以后,守伊州,为王世充所困。张数次求援,唐高祖故不发兵,以至城陷被杀。薛举于武德元年病死军中,可称善终,但其于投降世民后,被腰斩于长安,全家不得免。他们的下场,一点也不像小说所写的那么美妙。这种种矛盾,表现出小说与历史的显著区别。
《禅真逸史》存世版本不少。现知主要有日本日光晃山慈眼堂所藏古杭爽阁主人刻本,马廉旧藏自下翼圣斋本,二本各有插图二十叶。还有无图而增唐太史令傅奕序本。这三种大致为明刻本。清初和清代中叶,有爽阁藏版复刻本和翼圣斋本复刻本,还有文新堂本、据本衙藏板梓行的中小型本、明新堂本。清末有改题《妙相寺全传》和《大梁野史》的石印本,近世有张静庐点校本。我们这次整理则以清初“本衙爽阁主人”复刻本为底本,参照乾隆复刻精批本、本衙梓行的中型本和张氏点校本,择善而从。书中除图像、圈点、集评及个别文字作了删节,史实失误处作了更正外,不作改动,力求保持原貌。失检之处自不能免,尚望读者指正。
江巨荣 李平
[book_title]校点后记
《禅真逸史》,全称《新镌批评出像通俗奇侠禅真逸史》,又称《妙相寺全传》、《残梁外史》。原书署“清溪道人编次”、“心心仙侣评订”。考“清溪道人”,实是明人方汝浩。方汝浩,洛阳人(或云郑州人),明末寓居杭州,与爽阁主人夏履先据旧本编成此书。除此书外,方汝浩还著有《禅真后史》。全书叙述北魏镇南将军林时茂避祸出家,改名林澹然,与高徒杜伏威、薛举、张善相一释三真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故事,经种种曲折,终成正果。乃是明末英雄侠义小说者流。
全书八卷四十回,原刻为杭州爽阁主人夏履先刻本,梓行于明天启年间,书前有序十五篇;崇祯年间翻刻时仅保留徐良辅和作者自序两篇;此外,有英国博物馆藏“本衙梓行”本、清初白下翼圣斋翻刻本。行款格式各本大致相同,惟图、序各有增减,当出同一源流。
我们这次点校以《古本小说集成·禅真逸史》本为底本,此本据浙江省图书馆藏明末刻本影印,题“本衙爽阁藏板”。虽有误拼、阙叶、错漏等现象,但基本不失原貌。主要校以清初翼圣斋翻刻本、清文新堂刻本。
为了保持古籍原貌,同时又便于今人阅读,我们在校点过程中,遵循“尊重历史、实事求是”原则,对原文作了如下改动:一尊重现实语言习惯,在不影响文意情况下,统一成规范文字,如“能彀”一律作“能够”,“隄防”作“提防”。二保留历史原貌。如单词“甚”体现当时口语习惯,不作“什”;“保儿”不作“鸨儿”。三、统一体例。原书间或存在文中回目与目录不符例,如第二十一回目录作“窃天书后园遣将,破妖术古寺诛邪”,文中作“破妖术古刹诛邪”,根据文意,以“古刹”义长,故从文中回目。为丛书体例统一计,我们删去原书各集后评语。其他如原本漫漶不清或残阙部分,均以校本文字补足之。不敢遽定,代以墨丁,决不臆改。
由于水平局限,或有疏失,尚祈大方不吝教正。
点 校 者
一九九七年九月
[book_title]禅真逸史凡例
一、是书虽逸史,而大异小说稗编,事有据,言有伦,主持风教,范围人心。两朝隆替兴亡,昭如指掌;而一代舆图土宇,灿若列眉。乃史氏之董狐,允词家之班马。
一、书称通俗演义,非故谐谑以伤雅道。理奥则难解,辞葩则不真。欲期警世,奚取艰深?旧本意晦词古,不入里耳。兹演为四十回,回分八卷,卷胪八卦,刊落陈诠,独标新异。
一、史中圣主贤臣、庸君媚子,义夫节妇、恶棍淫娼,清廉(女幸)直、贪鄙奸邪,盖世英雄、么么小丑,真机将略、诈力阴谋,释道儒风、幽期密约,以至世运转移,人情翻覆,天文地理之征符,牛鬼蛇神之变幻,靡不毕具。而描写精工,形容婉切,处处成伏劝惩,在在都离因果,实堪砭世,非止解颐。
一、史中吟咏讴歌、笑谈科浑,颇颇嘲尽人情,摹穷世态。虽千头百绪,出色争奇,而针线密缝,血脉流贯,首尾呼吸,联络尖巧,无纤毫遗漏。淘为先朝名笔,非晚世效颦可到。缕析条分,总成就澹然、三子禅真一事。
一、图像似作儿态,然史中炎凉好丑,辞绘之;辞所不到,图绘之。昔人云诗中有画,余亦云画中有诗。俾观者展卷,而人情物理、城市山林、胜败穷通、皇畿野店,无不一览而尽。其间仿景必真,传神必肖,可称写照妙手,奚徒铅椠为工。
一、此书旧本出自内府,多方重购始得。今编订,当与《水浒传》、《三国演义》并垂不朽。《西游》、《金瓶梅》等方之劣矣。故其剞劂也,取梨极精,染纸极洁,镌刻必抡高手,雠勘必悉虎鱼。诚海内之奇观,国门之赤帜也。具眼当自识之,毋为鸥鸣垄断者所瞀。
一、爽阁主人素嗜奇,稍涉牙后辄弃去。清溪道人以此见示,读之如啖哀梨,自不能释,遂相与编次评订付梓。嗣有古文华札、丽曲新声,脍炙人口者若干卷,未行于世,并欲灾木以公同好,先以此试一脔云。
一、史中圈点,岂曰饰观,特为阐奥。其关目照应、血脉联络、过接印证、典核要害之处,则用囗。或清新俊逸、秀雅透露、菁华奇幻、摹写有趣之处,则用○。或明醒警拔、恰适条妥、有致动人处,则用。至于品题揭旁通之妙,批评总月旦之精,乃理窟抽灵,非寻常剿袭。
古杭爽阁主人履先甫识
[book_title]第一回 高丞相直谏闢邪 林将军急流勇退
诗曰:
魏帝逃禅建法幢,谮臣媚主激忠良。
纵横铁骑人难敌,婞直金銮气莫当。
不肖游畋残稼穑,英雄骯髒厉刚肠。
急流勇退真豪杰,乐道逍遥云水乡。
话说梁武帝即位以来,酷信佛教,崇尚虚无,长斋断荤,日止一食,轻儒重释,朝政废弛。至天监十六年,诏宗庙用牲牢有累冥道,今后皆以麵易之,识者知其为庙不血食,遍处建立寺庙,改元大通,捨身同泰寺,群臣以钱亿万赎之。后贤有诗讥之曰:
梁武不知虚寂道,却于心外觅真禅。
弒君篡国皆甘忍,煦煦求仁奚禅焉。
梁武帝于大通十一年正月,敕禁城内造一大寺,名曰妙相寺,极其壮丽宽敞,颁诏天下文武官员,荐举材德兼全高僧二员,为本寺正副住持。消息传入东魏来,时魏主临朝,闻奏梁主建寺招僧捨身作善一事,暗暗称羡。问侍臣道:“朕亦欲洛阳城外效梁主所为,也创一个大剎,筑起浮图,召高僧广行法事,上祝皇太后圣寿无疆,下亦可祈黎民之福,卿等以为何如?”众臣等一齐俯伏赞扬道:“陛下立此善愿,上延圣寿,下庇苍生,乃天地仁孝之心也。”魏主大喜,颁诏工部知道,择日兴工。朝内大小官员,见了旨意,尽皆不悦,同聚集渤海王府中商议此事。
却说渤海王,乃是东魏大将军左丞相,姓高名欢,因立清河王世子善见为帝有功,故封王爵,赐衮冕九锡,剑履上殿。当下众官见了高欢礼毕,共稟此事。高欢低首无言,沉吟半晌,正与决不下,只见班部中闪出一员大将,高声稟道:“皇上新登大宝,众心惶惶,正宜澄心窒慾,求贤礼士,宵衣旰食,以副民望,以保金瓯。今乃不明君道,反信异端,建寺筑塔,劳民伤财,甚非治体。主公为朝廷柱石,若不极言谏阻,则社稷险危,恐非大臣事君之道也。”众官视之,却是镇南将军林时茂也。这将军身长八尺五寸,碧眼虬鬚,状貌魁伟,膂力绝伦。猿臂善射,箭不空发。使一枝方天画戟,无一个对手。能骑劣马,上阵如飞。立性鲠直,临事不苟。妻戈氏,甚相恩爱,蚤亡,誓不再娶。昔曾随高欢出征,与尔朱世隆大战。高欢兵败,尔朱世隆率军赶来,林时茂匹马截住。世隆部下六员健将:岳铭、程廷锡、王骄、陶钊、尔朱世宁、尔朱敬,一齐来战。林时茂独战六将,一戟将尔朱敬刺死回阵。五将奋怒力追,林时茂又回身一箭,将程廷锡射于马下,翻身又战四将。尔朱世隆在土山指麾众军,重重围裹。林时茂撇了四将,一马奔上土山,势如猛虎之入羊群,无人敢当,被他直杀上山顶。尔朱世隆措手不及,林时茂箭到,早中左足,翻身落马,众将校拚死救出。四将亦不敢恋战,救护主将而去。因此高欢得脱大难。班师之后,重加擢用,陞为镇南将军,参赞军务,次后屡建大功,不能尽述。当日高欢听了林时茂之言,心下大悦道:“将军所言,甚合孤意。明日早朝,必当面谏。皇上如不听孤言,只索挂冠而去。”众官俱各欢喜散讫。次日魏主临轩,百官齐集。有诗为证:
龙烟日暖紫重重,宣政门当玉殿风。
五刻阁前卿相出,下帘声在半天中。
文武臣僚,皆随着渤海王高欢,朝见已毕。高欢俯伏金阶奏事,魏主令内侍扶起,钦赐坐下,其余宰臣侍立丹墀。
高欢道:“臣昨见圣谕,欲建寺筑塔,延召僧众,不知陛下圣意将欲何为?”魏主道:“皇太后年高多恙,朕欲创寺召僧,广修善事,为太后祝寿,以尽人子之心耳。”高欢道:“陛下为皇太后祝寿,此乃尧舜之心。但寿算在天,非释氏所能延;孝道在人,亦非佞佛所能尽。皇上聪明睿智,岂不闻帝王之孝,有虞舜可师,文武可法;布衣之孝,有圣门曾闵,贤士奇莱,皆未尝谄佛修行,以为善事。若夫持斋诵佛,造寺妆金,乃异端惑民之术,非圣主所宜留心也。若尊释教以为孝,则捨本而务末矣。”
魏主道:“朕闻藏经有云:‘一人成佛,九族昇天。往生净土,能超万劫。’又云:‘帝王相继以治天下,皆缘罗汉托生。’可见佛力无边,为三教之首。相国反言其异端惑民,恐非确论。”
高欢道:“陛下身登九五,务要清心寡欲,亲贤远佞,成就圣德,何故信此虚浮妄诞之教,以为修善也?必有奸党蛊惑圣聪者。臣请为陛下解之:夫佛氏崇尚虚无,绝灭人伦,悻逆天理,误天下之苍生者也。人稟阴阳之气,则生生化化,终始不穷,理所必有。假令尽皈佛法,则灭而不生,人无遗类,成何世界?世俗子女难育,故借佛老之教以冀延旦夕之命,出乎不得已,谅非其本心也。虽然披缁削髮,而男女之欲,人孰无之?不能遂其所愿,轻则欲火煎熬,忧思病死;甚且逾墙窥隙,贪淫犯法而不之顾。至于佛会之说,其恶尤着。科敛人财,聚集男女,阳为拜佛看经,暗裏偷情坏法,伤风败俗,紊乱纲常,莫此为甚,其罪一也。天地生物,以滋养人群。若从释氏戒杀之说,则兽蹄鸟迹充斥宇宙,鱼虫鳞甲填满江河,人生又何赖焉?此尧舜之所焦劳而治者也。坐关实无罪之囚,讲经为聚物之薮,持戒者是贪官污吏忏悔之私门,削髮者乃强暴姦顽避罪之活路。圣人为民立教:仕禄于朝,农耕于野,商趋于市,工习于艺。莫不尽心殚力,以资国家之用。惟此缁秃,暖衣饱食,游手好閑,口诵弥陀,心藏荆棘,蠹国害民,又莫此为甚,其罪二也。凡人既脱红尘,以皈净觉,则宜布衣蔬食,随缘而足。今之沙门,贪鄙万状,有如叩头乞食,剜肉点灯,屈膝桥栏,匍匐途路,沿门打坐,送渡求钱,此丧廉失耻,僧而乞丐以求富者也;书符咒水,请圣参禅,惯分缘簿,善说因果,摇唇鼓舌,此僧而幻术以求富者也;谈禅说法,塑佛印经,筑寺建庵,修桥砌路,此又假公营私,托善缘以济所欲者也。至于涉险履危,梯山航海,贱人贵出,贸易开张,能思善算,以罔天下之利,此又僧而商贾者也。更若钻仓掘洞,鼠窃狗偷,据山掳掠,谋财害命,丧心肆恶,此则僧而贼盗者也。又若鬼计神谋,争田夺产,倚官托势,贿赂公行,争讼以求必胜,图谋以期必得,博弈赌钱,酗酒宿娼,逞无厌之欲,以为师徒衣钵计,此则僧而贪婪奸险、持诈力以乱天下者也。僧为世蠹,又莫此为甚。其罪三也。负此三大罪,重佛何为?臣素奉教于贤人君子,振纲肃纪,崇正闢邪,乃圣帝明王相沿之法。释教之谬,实所未闻。臣愚戆,冒渎天听,伏乞圣涵。”
魏主闻奏,微笑道:“朕闻相国所言,已洞见缁流之妄。但佛称三教之魁,何也?往往显灵护国,阐法济民,亦似有益于人世,相国不可不察也。”高欢道:“臣闻上古圣主御世,惟以仁义为重。君臣敦睦于上,人民亲爱于下,故熙皞之治成焉。彼时佛老不尚,何助国济民之有?世祖永平年闲,专尚释氏,远近承风,无不佞佛,十数郡中,共有壹万三千余寺。后梁将陈庆之进兵荥阳,一路纵火,烧掠殆尽。佛苟有灵,何不显身救护,而使济民利国之身,化成灰烬?可笑世闲愚夫愚妇,不辞跋涉艰难,远出烧香,邀福求祥,至于登山遇虎狼之噬,渡海遭风涛之溺,损躯丧命,悔恨无及。佛若有灵,又何不预先警觉以救之乎?设以此二端问彼愚人,彼必委之以数。夫既有一定之数,则事佛又何益焉?盖禅教易于惑人者,生前谈果报之因,死后论地狱之苦。富贵而修行,必获来生禄寿;贫穷而敬佛,能消往昔冤愆。女可转男,祸堪为福。犹恐智士达人不尊其说,故谬云:‘谤经毁佛,必堕阿鼻。’立此危言,以愚心志。举世受其迷妄笼络而不觉,可胜叹哉!固亦有英雄杰士,功成名遂,而怀鸟尽弓藏之虑者,寄迹禅林,遨游云水,效子房之辟穀,仿莲社之参禅,此明哲以保身,非实崇事于三乘也。陛下万民之主,社稷安危所繫,正宜肃纲纪,正百官,承天顺民,创制立法,垂训百世,以为子孙不拔之业。岂可尊奉夷教,劳疲弊之民,靡费脂膏,构无益之寺乎?臣切为陛下不取焉。”魏主大悦道:“若非相国良言,几被众佞所误。烦卿传示诸臣,朕即缴旨,不复建寺矣。”高欢谢恩出朝。当晚圣旨批黜近臣二员:田有思邬泮,削职为民,永不录用。朝野尽皆相庆,遍处播扬高丞相、林镇南有回天之力。因此林时茂名闻四海,人人敬仰。止有高欢世子高澄,心下不足,反成雠隙。
看官,你道高澄为何不足林时茂?原来高澄为人狠毒,性如烈火,酒色财气,博弈游猎,无所不至。侍妾数十,稍不如意,辄致之死,家丁僮僕,打死无算。高欢每每教训,只是纵性不改。极好阿谀奉承,凡是逃亡死命无籍之徒,投他府中,尽皆收用。这一班人,狐假虎威,残虐百姓,远近人民,无不嗟怨。因父亲称扬林时茂材能,暗裏不服,偏要灭他威风。忽一日,正逢初夏天气,四月初旬,到处村乡田麦成熟,高澄带领一班棍徒,擎鹰逐犬,击鼓鸣锣,骑着高头骏马,逕往东门外打猎作耍。凡是高山峻岭,无不游遍。哄至一山,名繫舟山,乃大禹治水时,曾繫舟于此。山边有一石如环轴,故名繫舟山。满山树木,遍岭藤蔓,十分险峻。但见:
巍巍万丈,叠叠千层。四围翠柏参天,遍岭苍松蔽日。翠柏上但见猿呼,苍松顶惟闻鹤唳。昏沌沌云封山岫,黑沉沉雾锁山峦。蓁棘裏虎狼逐队,草丛中狐兔成群。呜呜咽咽,山禽鸣古树高枝;习习潇潇,岚气吐巉岩幽壑。深林蔚秀,从教健翮飞腾;大麓宽平,一任良材驰骋。惊心处,无非水怪山妖;触目闲,尽是閑花野草。只见潺湲飞瀑布,屈曲路崚嶒。不闻鸡犬之声,罕见行人之迹。正是:
攀藤附葛犹难上,涉险登危路怎行!
却说众人打攒赶上山顶,放鹰逐犬。正打围之闲,见一只大白鹿睡在草内,众人吶喊捕捉。那白鹿失惊,跳起来,冲开众人,逕往山下奔走。真个是疾同鹰隼,快似流星。高澄喝众军士快放箭。内中有一个善射的弓弩手,连忙挽弓搭箭,觑定射去,正中白鹿背上。这鹿带箭负疼,没魂的乱窜,一直赶到山下田畈裏。高澄与众人骑马一齐赶来,追得这鹿慌了,一味地乱滚,将这田内结成的麦子,尽皆滚倒,约有一二十亩宽阔。众人那裏肯捨,不顾人田麦,吶喊围将拢来,钢叉、苦竹鎗、长刀、大棍,併力乱戳,登时将这白鹿结果了性命。高澄即教军士将索捆缚扛去。
正要抬起,只见一人蓬头跣足,叫苦连天,两脚似碾车儿一般,飞也赶来。这人是谁?原来此人姓齐名德,就是本村农夫。正在沙沟裏籪蟹,邻近牧童报说此事,慌忙跑来看时,众人兀自未散。见了这景象,不觉心内火生,腮边泪落,捶胸跌脚,痛哭道:“天呀!这几亩田麦将已成熟,一家男女十余口性命,全赖此过活。如今被你众人踏倒了,怎生是好!”高澄怒道:“汝是甚人?敢这等撒赖无状!军校们,着实打这厮。”众棍徒听得公子喝打,一齐动手,却如众虎攒羊,将这齐德打得皮开肉绽,面肿血流,横倒地上。高澄还嚷道:“将这厮锁了,送到县衙去。”此时过往人众,见齐德受亏,俱忿忿不平,奈是渤海王世子,何等势耀,谁敢向前,只得远远站立观望,互相唧哝道:“没天理,这时候雷公那裏去了!”
正在喧闹之闲,只见林时茂骑一匹黄马,随着苍头,因往城外访友,打从繫舟山前经过。见这伙人喧嚷,问苍头:“这是甚幺人在此厮闹?”苍头打一看时,覆道:“高公子领着军士,打一个村夫。”林时茂就下马来见高澄。礼毕,问:“公子为何打这村人?”高澄道:“林将军,你不知道,这狗才无状,不识尊卑,辱言秽骂,因此打这厮。”林时茂又问齐德道:“你这村人,为何不知上下,辱骂高爷?若送官司,罪责不小。”齐德大哭道:“老爷呀,你只看这些田麦就是了。”林时茂抬头看时,见满田麦子,尽皆踹坏,惊道:“这却为何?”齐德道:“小人满家男女,全靠此田麦过活,被高爷带这伙不达事的军士,因捉鹿放马,将小人麦子尽情踹坏。如今麦已成空,又被痛打,不如就死也罢。不然,日后免不得做个饿鬼也。”说罢,号啕大哭。林时茂听罢,激得怒气沖天,嚷道:“高公子忒没分晓,他的田禾被你人马踏坏了。人若无粮,岂不饿死!他来哭诉,出乎不得已,你们知事,就当赔偿安慰他纔是,为何反去打他这般模样?忍心害理,不体民情。”高澄骂道:“你这狗职,也与村牛一样。汝在我父王麾下为将,是何等样抬举你?得到今日,不思报本,反与村牛分疏,抵触俺,可恶,可恶!”众棍徒一齐嚷道:“这是甚幺鸟官,敢来触犯公子!”林时茂骂道:“都是你这伙无籍棍徒引诱公子。明日对丞相面讲,把你这干人尽行驱逐,方豁俺胸中之忿。”高澄喝众人:“与我打这厮。”众军士见说,素知林时茂手段高强,都不敢动手。林时茂发话道:“我今日不与你角嘴。明日早朝后,同你到会议堂高爷处说个明白。”回头分付齐德道:“你且去,俺明日将些银两赔偿你便了。”齐德磕头道:“深谢老爷恩德。”爬起来,一步一跌,叫苦连天的去了。林时茂策马带苍头向西而行。这高澄带领军士,扛着大鹿,慢不为意,一头笑一头骂,也进城中去了。众人领赏散讫。
次日,林时茂同众官早朝已罢,齐赴会议堂,参见高欢,共议朝政,至巳时皆散。高欢将欲退堂,林时茂向前道:“总参有事稟上主公。”高欢问:“有何事?”林时茂将高浪打猎踏坏民田,打伤齐德之情,从头至尾说一遍。又言道:“公子终日游蕩,不理正务,淫人妻女,僭人产业,为害不浅。不知何处寻来一伙无籍恶少,引诱公子,无所不为。若使圣上闻知,主公面上须不好看。速宜把这班棍徒流徙边远,晓谕公子改过,不惟主公之幸,天下亦幸甚矣。”高欢听罢,道:“孤已知道,将军请回。”林时茂拜辞自回。
高丞相上轿回府,厅上坐定,唤管门官进来,问:“公子在外,一向作何事业?”管门官道:“公子在府则攻书史,出外则习弓马,并无他事。”高欢怒道:“总是你一班蠢材蒙蔽引诱。若不直言,先斩汝首!”管门官见丞相发怒惧怕,只得跪稟说:“公子近来与一伙花拳绣腿无赖之徒,终日饮酒作乐,出猎游戏。常打乡村百姓,坏了田中禾稼,喫了人家鸡犬。这些百姓,一来感老爷德政,二来惧老爷法度,敢怒而不敢言。街坊上乱纷纷说公子的过失,此事是实,余者不知。”高欢将管门官喝退,当下怒髮沖冠,坐在堂上。午牌时分,只见高澄醉醺醺回来了,高欢骂道:“你这畜生,在外做得好事!若非林总参稟知,几被汝所误。”喝令军士拿下斩首。原来高欢的军令极严,众军士不敢不遵,只得将高澄鬆鬆缚了,且未动手。早有人报入衙裏。只听得一声云板响传出堂来,夫人请老爷议紧要话,高欢带怒退入私衙。
原来这高欢的夫人娄氏,所生四子,独爱高澄。当下闻报,惊惶无措,急请高欢,劝道:“丞相差矣。父子天性之恩,况儿子不犯军法,何故致之死地?只是训诲一番,教他改过便了。”高欢道:“夫人不知,这畜生带领一起棍徒,在外生事害民,非止一端,为祸不小。异日干出事来,孤与夫人为他所累。今日不若早除,免致后悔。”言罢,即传令刀斧手速斩报来。娄氏双膝跪下道:“看妾薄面,饶他死罪,但重责这畜生,戒他下次。把这些无籍之徒重治,连夜配发远方,无人引诱,便没后患。”高欢思想一会道:“夫人请起,孤自有处。”即出堂,叫军士拿转不肖子来,开了绑跪下,喝道:“你这畜生,罪不胜诛。且看夫人之面,把你这头,权寄在颈,以后再蹈前辙,必然诛戮。今日死罪既饶,活罪不恕!”教军士行杖。众军士跪下道:“公子虽然犯罪,小的们焉敢行刑。”高欢喝散军士,令虞侯带进衙裏,自打至数十余下,怒气不息。夫人又力劝,方纔住手。随将高澄监禁在书房,不许足迹出门。当晚陞堂,凡是高澄平日亲近的军士,相随的棍徒,尽发有司问罪,驱遣刺配。又着虞侯赍白银十两,送与齐德。因此乡村百姓互相传扬,感叹林时茂的恩德。
且说高澄监禁在书房中,闷闷不已,又无一个心腹人在身畔,咬牙切齿,深恨林时茂,痛入骨髓。只待身子挣扎些,决寻舋隙,害他性命,方泄此恨。不题。
再说林时茂已知高澄被父责打,棍徒俱已赶逐,心裏暗想:“是我一时路见不平,将此事对丞相说知。这伙兇徒赶逐,却也罢了;只是他父子至亲,高澄虽然被责,日后相合时,必进谗言,终须有祸,不如及早寻一个避祸计策。”心下踌蹰半晌,点头道:“是了,是了。俺如今妻妾双亡,又无男女,单只此身。平生不知害了多少生灵性命,罪业深重。今此一计,一者避祸保身,二者消魔解瘴。想这魏国裏安身不得了,闻知梁武帝最重佛教,不如走入中国,削髮为僧,逃灾躲难,免遭暗害。”当下预将金银财物藏顿匣内,随身衣服包裹停当,又修下一封辞职文书。次日聚集本衙虞侯军士人等,分付道:“俺今日要去访一亲故,路途遥远,来往须费月余。若辞丞相,必定羁留不放。俺今不辞而去,汝众人须要谨慎,各守执事。如丞相爷差人问时,有书一封,着个精细的去府呈上,自然明白。不可有误。”分付毕,即改换衣妆,扮做道人模样,令一苍头向上挑了行囊,一主一僕,悄悄离家,出了城门,径望东南而进。
且不题林时茂主僕二人远行,再表往事。梁朝建康城外,有一村民,姓锺名子远,娶妻朱氏,两口儿极是好善。年至四十余,并无子嗣,典田卖地,塑佛斋僧,不吝施捨,愿求子息接续香火。梁武帝普通二年,朱氏忽作一梦,梦一猛虎入宅,因而有孕。于十二月初五日丑时,产下一子。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奇俊,人人称羡可爱,就取名叫做爱儿。年至七岁,聪明乖巧。无所不知,读书过目成诵,只是稟弱多病。一日,锺子远在家无事,与朱氏商议道:“我与你两个年纪许大,求神拜佛,生得这个儿子。虽然聪明,却是常有疾病,未知养得成人否。毕竟我夫妻二人,命裏不该招子,以此多恙。闻得过继在外,改姓移名,便养得大。不如将爱儿送与近村寺院,为僧出家,不但他有所倚靠,抑且我和你存这点骨血,死亦瞑目。未知你心下何如?”朱氏道:“儿子是你生的,由你张主。但是千难万难,止得这点骨血。如今送他出家,心下一时怎地割捨。倘有缘,遇得个忠厚的师父,庶可度日;若撞着不知冷热的人,朝捶暮打,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子远道:“浑家,你的言语也说得是。且不必性急,慢慢地打听,择一个忠厚老成的师父,送与他便了。若无好的,且留在身边,另作区处。”
也是这爱儿命该出家,子远夫妇商议之后,未及半月,一日,子运往地上灌种,将及巳牌,朱氏闭上门,正要到厨房内整治午膳,只听得有人敲门。朱氏笑道:“老人家终不耐饥,出门不多时,就回来喫午饭了。”走出来开门看时,原来不是丈夫,却是一个年老的和尚。朱氏看那长老时,生得:
眉长耳大,体健神清。手持小磐,项挂数珠。身穿一领不新不旧褊衫,脚着一双半黑半黄僧履。却似阿难降世,犹如弥勒临凡。
原来这和尚是本村圆慧寺中法主,姓阎,法名智觉,每常来锺家打斋米的。这长老合掌向前,叫一声:“施主问讯了。”朱氏连忙回礼道:“师父请坐。”智觉坐下,击动小磬,诵了数卷经,念了几句咒,喫了茶,问道:“锺檀越那裏去了?”朱氏道:“他去地上种菜,还未回来。”智觉又问道:“二位施主都一向安乐否?”朱氏道:“仗托三宝庇祐,遣日而已。”正说之闲,只听得笑声渐近,却是爱儿读书回来。对和尚唱个喏,智觉回礼道:“好个小官,回来喫午饭了?”爱儿道:“师父猜得着。”这智觉定睛看了一会,猛失声道:“咳咳,可惜!”朱氏问道:“师父为何叹惜?”智觉道:“施主莫怪,贫僧有一句话,不好出口,怕施主见责。”朱氏道:“师父有话,但说不妨。”智觉道:“令郎相貌甚清,只嫌额角上多了一块华盖骨,此为孤相。若在俗门中,恐无受用,又且寿夭。贫僧有一个救他的道理,但恐施主见怪,故此失声叹惜。”朱氏道:“多承师父好意,指示迷途,焉敢见怪。”正说话间,锺子远回来了。智觉即起身问讯,袖米相别而去。
子远喫饭毕,依旧往地上种作,直至天晚方回。临睡时,问浑家道:“日间曾有人来寻我幺?”朱氏道:“并无人来。有一事说起,到也凑巧。”子远道:“甚事凑巧?”朱氏道:“就是日间看经的长老,把爱儿相了半晌,蓦然叹道:‘可惜!’我问他为何叹惜,他说:‘好一位清秀贤郎,只嫌额角上多了华盖骨,大抵寿夭,恐无受用。贫僧有个好方子救他,只是怕怪难说。’我正欲问时,你却回了,隔断了话头,他就相别去了。察他的念头,想是要爱儿出家的意思。我正欲与你议此一事如何。”子远道:“这机会却也凑巧。我前日与你商议,正没个好师父出家,倒将这位长者忘记了。浑家,你不知这智觉是个笃实老成的长老,况且寺又相近,不如选个吉日,送爱儿与他为徒孙绝好。”
夫妻二人商量停当,次日侵早,锺子远径往圆慧寺中来。进了山门,只见殿门半开半掩,静悄悄并无个人影。子远咳嗽一声,也不见有人答应。子远就佛殿门槛上坐了一会,心裏想道:“这些和尚着实快活,日高三丈,尚兀自安睡未起。”正想之间,猛听得咚的一声响,子远喫了一惊。也是机缘辐辏,遇着响这一下。正是:
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
毕竟响的是甚幺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本节完)
[book_title]第二回 锺爱儿圆慧出家 梁武帝金銮听讲
诗曰:
削髮披缁作野僧,止因多病入空门。
无缘歌舞三更月,有分脩持一卷经。
诵梵罢时知觉路,参禅静裏悟无生。
偶逢武帝求贤诏,引向金銮面圣君。
话说锺子远听得伽蓝案前一声响,急抬头看时,见一个老鼠在琉璃上偷油,见了人跳将下来,不偏不斜,却好跳在籤筒上,将籤筒扑倒,响这一声。子远思量道:“这寺裏伽蓝甚有灵感,不如将这事求一籤,问爱儿出家,日后成得功否。”就跪在伽蓝案前,通诚求一灵籤,以卜兇吉。求得第二十四籤,子远看时,籤上四句诗道:
枯木逢春月至秋,他乡遇故喜相投。
求名问利虽成就,未若禅林更好修。
子远看了诗,正合其意,甚是欢喜,坐在门槛上念诵。只听得有人叫一声:“锺施主,为何大清早到我敝寺中閑坐?口裏念些甚幺?”子远回头看时,却是管园的矮道人。子远慌忙起身道:“阿公,要见你阎长老说话,有烦转达。”矮道人笑道:“我去。”即忙进去。不移时,阎长老出来,迎子远到方丈裏坐下。智觉问道:“锺老丈久矣不到敝寺中来,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子远道:“小子不为别事,就是师父日昨到舍诵经,相小儿无寿,说有甚幺计较可救,今日特造宝剎求教。”智觉道:“一向看令郎容貌,是一孤相,在俗门中,惟恐寿薄;若入空门为僧,必成正果,又且可以延寿。这便是救他的方子。虽如此说,只恐你夫妻二人未必割捨。”子远道:“小子正为这事而来。适间问伽蓝求一籤在此,请看一看。”智觉看罢道:“不必说了,这一籤是上吉的,只怕施主心下恍惚。若出家时,必有收成结果。”子远道:“有何恍惚?既承师父美意,肯收留小儿,即选吉日送来。”智觉道:“施主,再要和你令正商议,不可造次。待贫僧拣一个空亡日子,办些盒礼过来,请令郎出家,方是道理。”子远道:“这也不消了,亦不必和贱荆计议,师父拣定日期,小子送来便是。”子远茶罢,起身告别而回,一一与浑家说了。过了数日,智觉着行童送柬帖到子远家裏来,说道:“本月十二日,是华盖空亡日子,果肯不弃,此日圆成更好。”
话不絮烦。真个是光阴迅速,倏忽又是十二日到了。这智觉长老着道人挑些盒礼送来,不过是蔬菜点心之类。子远即央贴邻当里长的孔爱泉,写一张将子情愿捨身出家文契,叫:“爱儿过来,别了娘,送你到寺中快活去。”这爱儿对朱氏唱了一个喏,叫声:“娘,我去也!”只见两泪交流,不忍离别。朱氏放声哭将起来,道:“我儿,不是我做娘的心毒,只为你多灾多病,我爹娘命裏招不得你,不得已送你出家。从此去,切要向上学好,勤谨听教训,不比在父母身边撒娇。”说罢,悲咽不胜。子远亦垂泪道:“爱儿呵,寺若远时,也不捨得你去了。今幸喜寺院邻近,阎住持老师是纯厚的,你去决然快活,不必苦切。”可怜母子二人,牵衣难捨,连这道人邻舍,亦各垂泪,免不得拭泪而别。子远携了爱儿手,往寺中来。这智觉和尚出来迎接,到方丈中坐下。子远将文契双手奉与智觉,智觉看了,收于袖中。喫茶已罢,即办斋供佛。子远叫爱儿先参拜佛像,次拜师父,凡寺中和尚,俱各相见。行礼毕,长老取法名,唤作守净。众人坐下喫斋,斋罢,子远在寺裏,东西两廊前后佛殿,閑玩到晚。斋毕,又嘱付了爱儿几句方回。閑话不题。
且说这锺守净自到圆慧寺出家之后,真是缘会,精神倍长,灾病都除。智觉请师训读,果然颖悟异常,记作两绝。年近十四。经典咒忏,念诵乐器,无不精妙。更兼性耽诗书,善于写作,寺中和尚四五十众,尽皆敬服。智觉长老甚是爱惜。年至十六岁,长老与他讨度牒披剃为僧。好一个清秀俊俏的和尚,凡是宦门富室之家有佛事者,请得锺守净去,方纔欢喜。自王孙公子以至骚人墨客,无不往来交游。
说这金陵城裏,有一公子,姓谢名循,乃是有名才子。其父谢举,现任梁朝左僕射之职,武帝甚相亲信。为人惇厚,家资巨富。这公子谢循,酷好诗书,与锺守净文墨往来,情义稠密。闻得妙相寺工程已完,朝廷颁诏,要文武官举荐和尚为寺中住持,谢循意欲父亲荐举这守净与天子,无便可说。一日,谢举晚朝回来,父子二人饮酒,说话间,公子问道:“爹爹在朝,曾有甚幺新闻否?”谢举道:“朝内别无甚事,当今圣上,酷信佛法,最重的是沙门。如今城中新创这妙相寺,不知用了多少钱粮,靡费太甚。又诏众官举荐两个有才德的和尚,为此寺住持。朝中外郡诸臣,至今未有所举。我寻思这城内城外庵庙寺院僧人,那得个出类拔萃有才德者?只这件新闻,心下踌蹰未定。”谢循道:“儿子也闻知这件事沸沸的说。儿子有一个相识的和尚,经典咒忏,件件皆精;琴棋书画,般般都妙;况兼除荤戒酒,性格温柔,举止诚实。这长老可荐得与圣上幺?”谢举道:“依汝所说,这和尚果然如此,尽可去得。你且说他姓甚名谁,在何守挂搭?”谢循道:“这和尚名姓,爹爹多分也尝闻得,就是圆慧寺姓锺的年少长老。”谢举道:“莫非是锺守净幺?”谢循道:“正是此僧。”谢举点头道:“我倒失忘了。只怕他年幼,未必老成。待明日早朝面奏定夺。”二人晚膳毕,歇息了。
次早五更,谢僕射起来梳洗,穿了朝服,到朝房内来,只见纷纷文武官员,齐集早朝。但见:
山河林绣户,日月近雕梁。虬漏初停,绛帻鸡人报晓;鸣鞭甫动,黄门阁使传宣。太极殿锺鼓齐鸣,长乐宫笙簧竞奏。黄金炉内,游丝袅袅喷龙涎。白玉阶前,仙乐铿铿和风管。九龙座缥缥渺渺,红云裏雉尾扇掩映赭黄袍;五风楼济济锵锵,紫雾中獬豸冠厮配红珠履。侍御宫娥袅娜,谨身太监端详。两班文武肃威仪,一国君王垂衮冕。左列着紫袍玉带,世官世禄,果然大老元臣;右立的翠绶金章,铁券丹书,端的皇亲国戚。苍髯阁老,公公正正,调和鼎鼐理阴阳;铁面台官,是是非非,培植纲常行赏罚。纠弹的绣衣御史,专飞白简之霜;匡弼的骨鲠谏垣,惯作青蒲之伏。挥毫草诏,操象管潇潇洒洒,翰林学士,卖弄着山斗文章;挂甲顶盔,执金瓜狰狰狞狞,镇殿将军,妆点出貔貅气象。羽林卫军容严肃,旌旗影裏剑光寒;神策军队伍整齐,戈戟丛中彪体壮。班部中叮叮当当玉佩响,品臣执笏觐天颜;鸳队裏翩翩跹跹袍袖动,忠宰扬尘呼万岁。这正是:
九重宫阙开阊阖,万国衣冠拜冕旒。
只听得净鞭三响,文武两班山呼舞蹈已毕。帘内中贵官喝道:“众臣有事早奏,无事退班。”忽见文臣班内左僕射谢举,执简当胸,俯伏启奏道:“臣启陛下,今有妙相寺工程完毕,臣等奉诏,荐举两员才德兼全之僧,为正副住持。臣访得圆慧寺中一僧,姓锺,法名守净。戒行清高,立心诚实,禅宗透入玄微,密谛悉窥精蕴,才德俱优。此僧可充寺中住持。未敢擅便,伏乞圣裁。”武帝道:“朕方博访名僧,未得其人。今卿所荐不虚,可速召来面朕。”即着中书官写诏,就差谢举为使。谢举谢恩,领旨出朝,差虞侯飞马先到城外圆慧寺中通报,然后上马到寺中来。只见寺门前悬花结綵,众和尚击鼓鸣钟,请僕射下马,迎进山门,逕入佛殿。看的人拥满寺前。锺守净忙排香案,领众僧一齐俯伏。谢僕射开读诏书。诏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释教宏开,爱启三途之苦;佛门广大,聿除入难之灾。登一世于春台,跻四生于仁寿。招提既建,国家之福德无边;慧照日新,佛教之法轮常转。惟尔左僕射谢举所荐圆慧寺沙门锺守净,秉性圆明,不失本来面目;操功清净,能培夙世根基。神定而戒行精严,律明而禅机透悟。在朕素为渴想,惟师一指迷途。兹即差谢举为使,前来礼请入朝,匡朕不逮。诏书到日,主者奉行,即速趋朝,毋违朕命。大通十二年七月日诏
读诏已罢,锺守净和众僧山呼谢恩已毕,款留谢僕射素斋。谢举道:“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圣上临轩以待,长老同下官就行。”锺守净穿了袈裟,慌忙上马,同僕射进朝。谢举先入朝内奏道:“臣奉圣旨,召圆慧寺僧人锺守净,已在朝门外候旨。”武帝传旨宣上殿来,黄门官引锺守净直进殿上。武帝举目看时,果然好一个少年俊秀沙门。有西江月为证:
头顶五山绣帽,身披百衲禅衣。飘飘俊逸美丰姿,罗汉端然转世。
红晕桃花两颊,青分柳叶双眉。儒门应自步云梯,何事招提栖止。
锺守净山呼朝拜已罢,武帝道:“朕今新构妙相寺,每听政暇时,欲到寺中谈经说法,参禅礼佛,以求正果,免堕轮回。特抡一位才德拔萃之僧,引归正觉。适间僕射谢举盛称贤卿才德,朕欲面受教益。况朕皈依佛教已久,经典之义,颇知大略,但不识释门真诠,果以何者为先。卿可细剖,以开朕茅塞。”锺守净俯伏金阶,正欲开谈启奏,武帝道:“卿开讲佛法,安可轻亵,敕赐锦墩坐下。”锺守净谢恩,右首侧边坐了。奏道:“夫佛者,寂灭之道也。诸经典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守其灵明,勿使物欲迷障。所谓寂者,澄然清静;灭者,冥然浑化。人能守其初心,不为物欲所蔽,则心静神清,依然本来面目,不椎可以延龄,抑且圆寂时,魂凝魄聚,圆陀陀正觉菩提,自然登于彼岸。此‘寂灭’二字之正果也。人能解得此意,然后持斋布施,诵佛看经,方有功德。不然,佛灯不照,不过是糟粕而已,何与于正觉哉!”武帝道:“卿言深透禅机,使朕豁然省悟。谢僕射荐举得人矣。”令光禄寺大排蔬筵,着谢僕射陪宴。斋毕,谢恩退朝。次日早朝,谢举又率锺守净进朝候旨。武帝御笔亲封锺守净为僧纲司都法主,妙相寺正住持,宏仁阐教大师,一概寺院僧人,俱受节制。钦赐锦绣袈裟一件,九宝僧冠一顶,锡杖云鞋。又赐近城良田二百顷,以为斋供。外赐御轿一乘,差中贵官八员,两人持幢幡,两人捧僧纲司都法主,妙相寺正住持印匣,两人赍敕诰,一人捧御烛,一人捧御香。其余细乐金鼓旗帐,何止百余人,前呼后拥,送至妙相寺来。锺守净下了轿,进入大雄宝殿,参佛已毕,望阙谢恩。本寺僧众和道人行者,撞钟击鼓,俱来参见。锺守净一一礼毕,厚赠中贵还朝覆旨。以下乐人轿夫等,俱各赏赐,不必细说。
原来这锺和尚素有名望,因此妙相寺中僧众俱无他议,虽有些器量窄狭,众人也只道佛家当如此俭啬。况又是天子钦差来的,寺裏人不必说服他管辖;即公侯将相,国戚皇亲,俱各敬重往来。自锺守净进寺之后,天子时常驾临,说法谈经,参禅打坐,哄动了远近僧俗士女,都来听经,参见活佛。俱各载米赍钱,远来布施。烧香的人,隆寒盛暑,络绎不绝。施捨的钱财米麦,不可胜计,真个是富堪敌国。不要说锺住持受用过于国戚王亲,便是锺子远夫妻二人,享用极其丰足。子远常对浑家说:“也不枉了教儿子出家一场。”此时村民俗子,看了锺守净的样子,个个羡慕为僧,天下习以成风,出家者甚众,不在话下。
再说林时茂主僕二人,自从离家避难,行了数日,不觉已到沁州沁阳驿地界了。看看天晚,过了绵山,投一村店安息。苍头放下行李,向厨下炊饭,林时茂客房暂睡。苍头正炊饭间,有一个老者,也在那裏烧火,坐于灶下,将苍头不转睛的窥觑。苍头见了,心下疑惑,问道:“老丈为何瞧着小人?”那老者道:“我看见有些面善,兄莫非在太原府中来的幺?”苍头道:“我正在太原阳曲县内住。”老者又道:“兄尊姓?”苍头道:“在下姓林,住昇仙院前。”老者思想了一会,嚷道:“我想着了,兄莫非是林将军尊使幺?”苍头道:“是也,老丈何以相认?”那老者欢喜道:“我当初在高丞相麾下犯罪,辕门临斩时,你拿酒饭与我喫,至今不忘。为何至此?”苍头道:“老丈莫不就是杜旗牌幺?”老者笑道:“然也。”原来这老者姓杜名悦,绰号石将军,因他有些膂力,颇通武艺,投在皇亲王骠骑麾下为旗牌官。因随高欢出征,失机当斩,当日亏林时茂一力救解,免死充军。在边塞上十余年,逢赦回乡,不期在村店相遇。
当下杜悦问道:“你家老爷好幺?”苍头道:“如旧。现今要远出,访甚幺亲戚,唤我跟随出来。想是途路辛苦,身体困倦,睡在客房裏,等我炊饭喫哩。”杜悦道:“爷爷,你便早说些也好。隔了十余年,不想恩人在这裏相会。”跳起身就往客房裏来,口裏叫道:“林爷在那厢?”林时茂问道:“是甚幺人叫?且低声。”这杜悦走到床前,跪下道:“老恩主,小人受了莫大之恩,未得衔结之报,讵料今日在此相会。”说罢,纳头就拜。林时茂起身道:“老丈请起。素不相认,何劳重礼。”杜悦拜罢,起来道:“老爷,你可记得十年前失机的杜悦幺?”林时茂惊道:“你既是杜旗牌,当时俺救了你性命,免死出配边方,何以至此?”杜悦道:“一言难尽。恩主请睡,待小人去沽壶村酒来酌一杯,以表孝敬,慢慢的告稟。”即出房门,问店家讨一个酒瓶儿,逕往市上去沽酒。
不多时,沽了一瓶酒,买了几味餚馔回店,叫苍头烫起酒来,就在客房裏桌上摆下餚馔,请林时茂上面坐了,杜悦侍陪。两个喫了数杯,林时茂道:“公在边塞受尽风霜,俺常时记念。今日得赦还乡,万千之喜。”杜悦答道:“小人自从老爷救拔之后,即往边上,一路历尽多少艰难苦楚,不可胜言。今得赦回故土,依栖着一个故友过活,因他借些资本,与这店家左右乡民,时常令小人来收些帐目,不意得遇恩主。小人得获残生,实赖老爷再造之德,小人虽粉骨碎身,不足以报万一。”说罢,又喫几杯。杜悦道:“老爷如今欲往何处访亲?”林时茂道:“俺非是访亲,因有一腔心事,难对人言,今与公谈,谅不泄漏。”将高澄打猎害民、被父责罚的事情,备细说了一遍:“俺如今意欲走入梁国,削髮为僧,潜身远害,故此全真打扮,以辞故国。”杜悦道:“老爷一生忠孝,真乃豪杰丈夫,若入菩提,必归正道。正是知机避害,明哲保身,出人头地之处,有何不可。只有一件,老爷这般打扮,虽似道家,但这些英雄气概,毕竟是一个将门模样,未免被人识破。况且又无文凭路引。梁魏两地,关隘防閑甚紧,惟恐有阻,难以过去。老爷有心出家,不如就在这裏近处寺院,削髮为僧,讨了度牒,消停几时,然后往梁国去,岂不美哉?”林时茂道:“此论甚高,但这裏近处寺院,大概厮认者甚多,或看破时,反为不美。怎地得一偏僻幽静的寺院方好。”杜悦一面劝酒,笑道:“小人有一亲弟,自幼出家,在泽州析城山成汤庙侧首问月庵内为僧。这庵甚是僻静,此去却是顺路,数日可到。自小人问戍之后,彼此并无消息。明日小人就陪老爷同去那裏访问,一来为老爷大事,二来就探望舍弟一遭。倘或在时,就彼削髮披剃,甚为便也。”林时茂道:“若得如此,足感盛情。”二人商议已定,叫苍头收拾杯盘,同榻抵足而睡。
次日,三人鸡鸣起来,别了店主,一同往东。随路而进,夜住晓行,不一日,已到泽州析城山下问月庵前。林时茂举目看时,真个好一座清幽庵院。但见:
松篁交翠,湾一带流水小桥;殿角巍峨,显几处钟楼古剎。门临山岫,隔溪每听野猿啼;址靠岗峦,绝顶时惊斑虎啸。伽蓝殿树悬薛荔,梵王宫炉喷旃檀。两廊彩壁画菩提,倒座观音随龙女。经翻贝叶,禅床老衲响金铃;花供优昙,精舍沙弥称佛号。果然景致清幽,须信一尘不到。不闻贵客来相访,惟有僧敲月下门。
当下三人逕进山门,只见金刚殿上,有一个小头陀扫地。杜悦问道:“小沙弥,动问一声,宝庵有一位永清长老可在幺?”小头陀道:“永长老在禅房裏打坐。”三人听说,不胜之喜。杜悦道:“相烦你通报一声,说是一个姓杜的弟兄,特来相访。”小头陀丢了扫帚,忙进禅房通报。这永清长老听得,即忙出来迎接。见了亲兄杜悦,十分欢喜,笑颜可掬。请二人进禅堂内相见,礼罢坐下。兄弟间别十余年,一旦相会,免不得叙些寒温,说些离别相念之意。当下永清长老分付办斋管待。问杜悦道:“这一位道者是谁,与兄同来光顾?”杜悦道:“我正为这道者特来见贤弟。这就是高丞相部下镇南大将军林爷。”永清长老慌忙起身稽首道:“失敬!失敬!”问道:“林爷正好享福,为何这般打扮,做云游的模样?”杜悦即将林时茂出家情由,细说一遍。永清长老道:“原来林爷为这个缘故。既要出家,贫僧敝庵,极是僻静,人迹罕到。况贫僧还有几张空头度牒抄化文凭路引,待明日早晨,替林爷斋佛削髮便了。”林时茂拱手称谢。当日晚斋已罢,各自安歇。次日,永清长老办斋供佛,看经诵咒,林时茂跪在佛前,摩顶受戒。削髮已毕,长老代取法名,名为太空,别号澹然。即将空头度牒一张填上法名,又有抄化文凭路引,俱付与林澹然收了。
在庵盘桓了旬余,林澹然思欲投梁国,即便告行。永清长老弟兄二人,苦苦留住。又过了数日,林澹然辞长老坚执要行,永清长老和杜悦款留不住,只得办斋送行。永清长老捧出一条熟铜打成的禅杖,一领缁色褊衫,一顶纯绵头褡,一个金漆钵孟,笑嘻嘻道:“这条杖子却也古怪,两月前有一禅和子,长眉赤脚,来此挂搭斋供,临去时道:‘无以为谢,愿留此物。’贫僧再三不肯受,他道:‘权且收下。日后可转法轮,施与一个盖世英雄,佛家领袖。’不想今日却好遇着尊驾,正是法缘,伏乞笑留。”林澹然收了,稽首称谢。杜悦又赠白金二十两,以为路费。林澹然道:“老师所赐,小僧不敢不领,老丈之赠,决不敢领。既已出家,要此何用?”杜悦道:“些须之物,不足以报大恩,聊为路途薪水之助。”林澹然坚辞不受,杜悦亦不敢强,道:“既然不收薄礼,小人愿送一程。”林澹然道:“如此足感厚意。”当下拜辞永清长老。林澹然道:“日后得有进步,必不忘吾师大德。”永清送出山门,稽首而别。
林澹然同杜悦苍头三人,一齐取路,行了一日,投店歇了。次日行至河内地方万善镇前,三人腹中有些饥了。见一村店,酒旗招扬,三人进店裏坐下,叫酒保拿酒来。这酒保烫热两壶酒,铺下些鱼肉菜蔬。三人正喫之间,杜悦忽然泪下。林澹然道:“杜公为何垂泪?”杜悦道:“小人非为他事悲伤,一来今日与恩主拜别,老朽年近七旬,风中之烛,朝不保暮;不知与恩主还有相见之日否。二来老朽止有一子,名成治,颇读兵书,亦通武艺。自我未犯罪之前,令他去梁国投母舅麾下,图一个进身,谁知去后杳无音信,十余年不见一面,未知存亡若何,常怀悒怏。有此二事繫心。所以惨切。”林澹然道:“俺为僧道的,云游四海,与你虽然暂别,也有相逢日子。便是令郎远投令舅,精通兵法,必不落于人后。但不知令舅尊姓大名,目今为梁朝甚幺官职?”杜悦道:“妻弟姓傅名恽。向来闻得人说守边有功,官为总兵统制,镇守南陵郡,管辖十三州四十五县军民。到梁朝问时,便知端的。”林澹然道:“既如此,老丈不必惨切,快修书一封,待俺带去,慢慢访问令郎消息。若遇得机会送书与他,必然回来父子相会。”杜悦拭泪称谢。即借店主笔砚,写了书,封固已毕,递与林澹然。澹然收了道:“古人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承君相送,已是数日,足见厚情。就此告别,再图后会。”杜悦算还酒钱,苍头挑着行李,驮了禅杖,三人走出店门。行至三岔路口,杜悦道:“今此一别,实觉心中恋恋不捨,未知何日再相会也。”林澹然道:“君今年老,不可忧郁,以伤天和。相会有期,即此告辞。”二人垂泪而别。
话分两头。却说高欢一连数日不见林时茂来参,心下疑惑,差值日虞侯往参府衙门查问。此时参府军士一同虞侯进高丞相府中回话,呈上文书。高欢拆开放在案上,细细展看。书云:
部下末将林时茂薰沐叩首状上 大恩主明公大王麾下
窃以茂乃一介征夫,常蒙国士之遇;区区武弁,更叨提拔之私。学不请于韬钤,身不通乎谋略。常怀垂辔之情,未效衔环之报。数茂之罪,濯髮难穷;感王之恩,粉身莫罄。兹者茂有眷属,係瓜葛之至亲,远处遐方,叹鳞鸿之久绝。欲行一心探访,敢惜半载途遥。意欲叩别军门。恐妨静摄;遽尔潜离政府,罪律难逃。惟恩主大德海涵,使茂感恩岳重。冒死状上,统冀垂怜。回首故乡,可胜眷恋。年月日部下沐恩小将林时茂状稟
高欢看毕,失惊道:“林总参去访甚亲?为何有数月路程?汝等可知道幺?”军士道:“参爷临行,只说这亲住得窵远,不曾说甚幺地方去处,小的们故此不知。”高欢发付军士去了,暗中思忖:“林镇南是个知机烈士,虑那畜生寻他舋端,故此不辞而去。可惜没了一员智勇足备的大将!”心下郁郁不乐。部下将士一齐稟说:“林镇南此去,多分投于梁国。我这裏军情虚实,他尽知之,况他智略过人,勇力盖世,若为梁国所用,异日为祸不小。丞相可速差精骑追赶转来,免生后患。”高欢道:“汝等不知。这林时茂为将,随孤多年,遇战敢前,有功不伐;立性鲠直。想他此去,不过是知几隐遁而已,焉肯事二主,以为不忠之人?尔等毋得多言,孤自有处。”众人无言而散。次日早朝,高欢将林时茂辞官探亲之事,面奏魏主不题。
却说林澹然自与杜悦分别之后,同苍头向上往东南迤进发,迤行了数日,一路无话。看看走近梁魏交界地面,到晚投饭店安歇。次早苍头正欲挑担出门,林澹然道:“向上慢着,俺有句话与你说。自你随俺以来,勤谨老实,众僕之中,不能如你,俺故带你出来。如今俺已为僧,况前面是梁朝地界,出家人僕从同行,甚为不便。今日与你分手,拿这行囊过来。”苍头双手递过皮匣,林澹然取出两封散碎银两藏了。次后只取禅杖钵孟褊衫便服,余者金银财物,尽数交与苍头道:“不是俺今日无惰撇你,只是俺既跳出红尘,便要云游天下。自此之后,你当随便拣一个好去处,将此财物,买些田产,自耕自种,足以养老终身,不必记念俺了。”向上听罢,拜倒地上,放声痛哭道:“小人自从老爷收录之后,养育深恩,未尝忘报,今日又赐小人许多财物。老爷今日孤身出外,野店风霜,路途劳苦,正当小人跟随伏侍,虽使上天入地,粉骨碎身,死而无怨。何故老爷今日不用小人?毕竟还要随老爷同去。”林澹然道:“俺主意已定,何必多言。就此分路,不须啼哭。只是前途谨慎平安,俺亦放心得下。”说罢,手持禅杖钵盂,背驮包裹,出门欲走。这苍头苦痛难禁,赶出门外,拖住林澹然衣服,跪在地下悲哭,不忍分手。林澹然含泪,假意发起怒来,喝道:“可恶这厮胡缠!”向上只得在地上拜了几拜,起身挑担,滴泪往西而去。
林澹然独自一人到武津关口,即是战国昭关,伍员适陈处也。守关吏见是个游方僧人,也不甚盘诘。况林澹然又有度碟抄化文凭路引,大落落地径闯进关裏。就关口饭店坐下,叫店主办饭来。店内后生即忙铺下蔬饭。林澹然喫饭之间,问店主人:“贵境到建康还有多少路程?”店主道:“敝地到京师,尚有千里之程,只是有些阻碍,惟恐难行。”林澹然道:“清平世界,浪蕩乾坤,怎幺难去?”店主道:“我说起来,委实惊心。”澹然骇异。”正是:
乌鸦与喜鹊同鸣,吉凶事全然未晓。
不知店主人说出甚的艰阻的事,且听下回分解。
(本节完)
[book_title]第三回 林长老除孽安民 丘县尹荐贤礼释
诗曰:
古道荒凉人影绝,红颜土穴遭磨折。
天生侠士逞神威,叱咤一声妖兽灭。
贤良县宰能鉴别,荐引双双朝凤阙。
声名远播鬼神钦,千载流芳林俊杰。
话说林澹然在店中欲往京师,问店主人路程,店主道:“建康有千里之遥。但此去百余里,地名嵇山,乃睢阳地面,向来太平,不知怎生,近日出一野人,虎头熊掌,身长丈余,专一喫人。本府太守差猎户土兵,山前山后,日夜用心勦捕,反被他伤损多人,因此行人难过,大都辗转往别路走了。若过得此山,一路平坦,直到建康。”林澹然笑道:“不信此畜有这般利害。”店主道:“师父,你不知这野人,口边露八个獠牙,长三五寸。一双臂膊,一丈有余。那十个指头,就如钢钩一般,利似霜锋。腿上粗毛,硬如针刺。跳一跳有三四丈远。浑身黑肉似镔铁打成,刀箭不能入。人若撞见,就骑着快马也难逃脱。一手揪来,先抠眼珠,次剜胸膛,喫了心肺,然后受用四肢身首哩。纵是八臂那咤,也近他不得。师父若去时,早晚切不可行,直待午牌前后,等有伙伴,聚集了数十人,方可去得。”林澹然道:“多承指教。但俺出家人,一心以救人除害为念,前途有此妖畜,若不驱除,怎显得慈悲救物之意?除他不得,死而无怨。不知这畜巢穴在于何处,那裏是他出入路径?”店主道:“我一向听得人传说,在嵇山正南路上,一座土地庙裏藏身。庙前是走路,庙后是一条涧溪,东西两边都是山林。东边还有几村百姓,西首人民都被他喫得慌,搬移别处去了。师父若要去,切须谨慎。今日天色将晚,且就荒店暂宿,明早起程罢。”林澹然称谢,就在店中歇了。
次早,算还饭钱,辞别了店主。澹然初入梁国,路径不熟,只望大路而走,一路无话。至第三日午牌时分,看看走到嵇山,并不见一个行人。远远望见正南路口一座古庙,果然寂静,真是荒凉。趱步上前看时,但见:
屋宇皆倾坏,门窗四下空。雕梁尘满积,画壁已通风。乱草生阶道,瞅瞅吟砌蛩。神厨无顶版,案桌没籤筒。左廊悬破鼓,右庑缺鸣钟。土地脱鬚髮,夫人褪脸红。判官靠壁北,小鬼拄门东。烛台堆鼠粪,炉内可栽葱。屋檐蛛网丝,瓦片似飘蓬。萧条真惨切,四顾绝人蹤。
林澹然将包裹除下,和禅杖放在土地神座前,对土地稽首,将包裹内所余乾粮喫了。手提禅杖,週围廊下前后细细寻看,并不见一毫蹤迹,也没一个人影。只见土地橱座下白雪雪几堆骨殖,橱左边侧首一块石板,滑溜溜却似水洗磨光的一般,其余都是些灰尘乱草,并无别物。林澹然暗忖道:“这孽畜在此栖身,败得庙裏光蕩蕩的,只有这几堆骨头,甚是可怜。”忖了一会,无处搜寻,提起禅杖,在这光石板上礅了几下,嗟叹数声。只听得石板底下,嘤嘤的有人做声响。林澹然道:“却不作怪幺?莫不这孽畜在石板底下存身,也不可知。”拄着禅杖,将石板四围看了一转,原来是摇得动的。将禅杖双手用力撬起来,只见底下是一土穴,穴内甚宽,两个少年妇人,鬓髮蓬鬆,形容憔悴,坐在石条上。内有一张床,两头是石,中间数根乱木横搁为床,上面铺些乱草。余外山禽野兽,堆积满地。林澹然喝道:“你两个妇人,是人是鬼?为何在这石板底下安身?好好对俺实说!”那两个妇人一齐哭道:“佛爷呀,我两个是本村居住的百姓,一姓唐,一姓宓,丈夫都是倚靠田庄过活。一日丈夫出去耘田,我两个在门口閑话,猛然起一阵狂风,风过处,见一怪物走到面前,把我二人惊倒在地,被他一手一个,拿到石板内。只疑命尽,谁知不分昼夜,轮流淫媾。每日採些山桃野果,与我们度命,就如在阴司地狱一般,苦不可言。今日遇着活佛,望救蚁命。”言罢,双膝跪下,泪如涌泉。林澹然道:“你且说这畜物怎幺样出入?”妇人答道:“每常间夜裏出去,日间躲在洞中。近来却又早晨出去,傍晚方回,止有些野兽山禽之类拿来。今日天色阴暗,这时分已晚,将次回来了。望乞佛爷怎地救得我两人性命,实是再生父母。”林澹然道:“你二人且不要慌,只躲在这洞裏,待俺把这孽畜断送了,然后方救得你二人出来。”
三人说话未完,忽然一阵腥风,刮得尘飞满庙。林澹然忙将石板仍旧盖了,手提禅杖,立在庙门内张望时,又见一阵风起。这风比前更大,腥气触人。远远望见野人,双手提着一只大鹿,走将来了。林澹然闪在门后,定睛细看这野人,果然生得利害。但见:
身躯怪异,分明野兽又如人;状貌狰狞,却像魔王疑似鬼。光闪烁,眼射两道金光;乱蓬鬆,顶撒一丛黄髮。两条臂膊,浑如靛墨妆成;十个指头,一似纯钢打就。腥气难闻,行动处阴风匝地;雄威可畏,哮吼时霹雳喧天。且休言勇力超群,果然是喫人无厌。虎豹见伊魂魄散,豺狼撞他命遭倾。
只见这孽畜眼观着他处,看看走入庙中,不提防林澹然在门后举着禅杖,大喝一声道:“畜生休走!”将禅杖劈头打去。野人喫了一惊,侧身闪过,就丢了鹿,大吼一声,舒两只黑爪,向前扑来。林澹然舞动禅杖,滚将入去。那畜物并不惧怯,揸手舞脚向前扑人。两个斗了一会,林澹然暗想:“和他这等相斗,怎能除得?”心思一计,倒拖禅杖,往东山凹裏便走。这野人伸开长脚,箭一般赶来。林澹然觑他来得近了,扭回身,将禅杖照肩膊一掠。说时迟,那时疾,野人即忙躲过,澹然却不打他肩膊,就势往下毛腿上用力一扫,正扫着他臁骨。只听得嘓的一声,这毛腿早已打折。野人就挫倒地上,挣扎不起。林澹然随即照顶门着力一下,打得个发昏章第十一,就连肩带脊,不住手的打了数禅杖。那消半顿饭时,除了一村大害。有诗为证:
野兽无情势莫当,村民数载尽遭伤。
贤僧试展屠龙手,一杖当头命即亡。
话说林澹然仗平生武艺,没顿饭间,将野人打死。见他气绝了,用得力乏,即走到庙裏门槛上坐了半晌。喘息已定,跳起来,仍将禅杖橇起石板,叫道:“这孽畜已被俺打死,你两个且上来说话。”这两个妇人欢天喜地,答应道:“谢神明,原来也有今日!佛爷且住,待我们取些物件上来。”林澹然道:“却又作怪,土窟裏有甚幺东西?”只见两个妇人在洞裏将些竹木搭起,你我相扶,爬将上来,手裏各提了一个破衣包。见了林澹然,只是下拜,口裏齐叫:“救苦救难的佛爷,重生的父母,再世爷娘,救我二人性命,何以报答!”磕头不止。林澹然道:“你且起来,不须拜了。你二人趁早寻路,认回家去。贫僧自在庙内暂过一宵,明早取路,要上京都。这野人可叫人来烧毁就是了。”那两个妇人道:“佛爷说甚幺话!你今捨生拚命,除此畜物,救了妇人与满村百姓,恩德如天,如何便去?今晚佛爷同村妇到家裏用些晚饭,就在草舍权宿一宵,明早着地方报县官知道,办些香花灯烛礼物,即谢佛爷留下大名,以便各家供奉。这两个包裹内,都是这畜生喫了人遗下的金银首饰,乞佛爷收下,权为路费。”林澹然道:“俺出家人,要此金银首饰何用?你两个自收去养活,或者与丈夫做些资本。也不必报知县官,亦不劳众人酬谢。俺今晚在此庙中暂歇一宵。你女俺男,若到汝家,甚为不便,你两人自去罢。”两个妇人再三道:“佛爷,这古庙中甚是荒凉,并无人影,怎地在这裏安歇?还是到我们家裏去不妨。”林澹然道:“贫僧断然不去的。不必多言,天色已晚,快去快去。若再夜深,难以寻路。”两个妇人见林长老坚执不去,只得背了包裹,拜辞出庙,寻路而去了。喜得七月中旬,正值皓月当空,两个妇人趁着月光,一步步捱到家时,但见空闺冷落,四壁歪斜。推门一看,屋内止有破桌破凳,家伙数件而已。两个只得在破凳上坐了,商量道:“今夜且将就坐,到天明门前俟候,若有人行过,教他去报地方知道,请这活佛转来谢他便了。”
且说林澹然独自一人,在庙裏神厨内睡了一夜,不觉天色已明。心内忖道:“若再迟延,必被这地方人等缠住,不如及早收拾动身。”慌忙将包裹装束,手提禅杖,拽开脚步,往东南而走。这两个妇人等不到天晓,五更时就站在门首伺候人过。将及天明,有一伙近村菜户,约十数人,口唱山歌,挑着菜担到城内去换柴米,手裏都拿着一条鎗棒,也是防备这野人的。两个妇人连忙叫道:“你众位那裏去的?”内中一个答应道:“我们都是进城裏去做买卖的。你问我们怎地?”妇人道:“列位,生意且请暂歇。今有一桩喜事。与你计较,烦你们到村前村后猎户保正人家通个消息。”那伙人问:“有甚喜事,要我们通报?”妇人道:“你众人手裏拿着鎗棒做甚?”那伙人道:“你岂不知这村裏土地庙中野兽喫人?故用鎗棒防备他。你这两个女人好大胆,在这孤村破屋裏住,又没个男子,好险也。”妇人道:“我们正被野人掳去,昨晚赖一位进京的活佛,不消几禅杖,除了这畜,救我两人性命。故烦你们通报,好叫地方得知,重重谢他。”这伙人听见说野人被个和尚打死了,个个伸舌摇头道:“有这等事,必是佛来下降了!”各各丢下扁担,四面八方飞也似跑去传报。
少刻间,各村居民,若大若小,扶老挈幼,都奔到土地庙裏来,喧天震地,闹丛丛,何止五七百人,将野人尸首围住了看。内中有一人道:“众位不要看这孽畜,且理正事,同到庙裏拜谢活佛要紧。”众人都应道:“说得是。”一齐挤到庙裏,并不见个人影。众人四下搜寻,亦没蹤迹,一齐笑道:“又是异事。这长老想是有翼翅的,腾空去了。”有的道:“此长老决非凡人,必是甚幺神灵下降,杀这畜生,救了我满村百姓,依旧上天去了。不然,如何除得这般恶物?”又有的说道:“不要慌,先着两位保正去县裏报知。方纔听得报事的说,这长老要往建康去,料他去亦不远,我们一齐赶上,毕竟追着,拜求他转来如何?”众人齐道:“此论甚当。”有几个保正里长,忙忙的到县裏报去了。这一班后生村民猎户,一窝风同望东南赶来。原来林澹然从早辰走到午时,走不上三十里之路。看官你道为何?一者路上没饭店,未曾饮食,腹中饥馁;二者对付这野人费了气力,因此精神疲倦,慢慢的挨着。走不多路,被这伙人一霎时赶着了,一齐喊叫:“师父慢行。”林澹然听得叫唤,立住脚看时,只见一起人抢向前来,拜的拜,扯的扯,不由澹然做主,平空地搀将转来。
再说睢阳县尹乃浙东人氏,姓丘名吉,字祥甫,是一清正之官。当日纔坐早堂,见这几个里老慌慌张张撞到堂上,知县道:“你这几人为甚事的?”里老道:“小人是嵇山保正等,为报喜事。蒙老爷德庇,嵇山土地庙裏野人,幸遇一位游方长老打死了,故此特来报知,乞爷钧旨。”丘吉道:“这野人是猎户相助打死的,是这和尚一人打死的?”里正道:“昨日晚间是这和尚一人打死的。今早众人方纔知道。比及奔到庙裏,这长老已自去了。故小人等先来报知,另着人追赶去了,未知追得着否。”丘吉道:“与地方除害,合当重酬。既然去追,谅他也去不远,必追转来。”叫跟随的:“快备马,我须亲自去迎他一遭。”丘吉上马,急急望土地庙来。未及到庙,远远见人声喧哄,打团团围住一个和尚,在庙裏跪拜。丘吉即下马,步行到庙。众人见县尹来,都一字儿排列两边。林澹然起身,合掌问讯。丘吉回礼,叫里正快备座来,宾主坐了。丘吉道:“吾师高姓大名?仙乡何处?今欲进京贵干?怎幺遇着这野人,被吾师所毙?”林澹然道:“贫僧姓林,法名太空,贱号澹然,北平人氏。游方数年,为到建康访一故友,打从贵境经过。昨晚偶在庙前遇着这孽畜,被贫僧数禅杖断送了性命。此乃些须小事,何劳大驾亲临。”丘吉道:“敝治嵇山,出此异兽,喫人无厌,勇不可当。满村百姓来往人民,尽遭毒害。下官屡着土兵猎户捕捉,反被所伤。今日得遇吾师,除此大害,真乃神人,下官与百姓皆叨覆庇矣。”林澹然道:“出家人慈悲为主,佛祖尚捨身以利物,今日替民除害,乃贫僧分内事,何劳尊官过誉。”丘吉即携手同出庙外看这野人,惊得毛髮皆竖,道:“好利害之物,不知伤了多少生灵!”看了半晌,依旧到庙裏坐下,分付各村里老保正百姓人等,都要打点幢幡香烛笙箫鼓乐,迎林老师到县中去。
这些百姓听得县尹分付,各自去备办齐整,县尹叫该房书吏一边办斋款待。顷刻,村民聚集稟覆,一应鼓乐幢幡等项,俱已齐备。丘吉请林澹然上马,令猎户等一面放火烧毁野人尸首。只听得一派鼓乐之声前面开导,后边一班百姓焚香点烛,簇拥而行。不一时已到县前,丘吉同林澹然下马,上堂重新施礼,分宾而坐。次后众百姓书吏皂隶人等,都到堂上拜谢林澹然,澹然各各答礼。丘吉发付众人:“且去,明日里长保正等,率众人早来伺候。”众人答应散讫。请林澹然后堂饮酒,不觉天晚,令人送至县前安惠寺中歇宿。当晚,丘吉与六房书吏商议道:“我看这林长老一貌堂堂,仪表出众,决非凡俗僧流,必是一筹豪杰。近闻京都妙相寺已有一员正住持了,因寺内钱粮广大,屡遭盗贼偷劫,朝廷颁旨,要天下官员人等,荐举一员有材德兼武艺者为副住持。我欲亲送此僧到京,以充乃职,汝众人心下如何?”众书吏道:“老爷主意甚好。小的们也看这长老磊落不凡,若为此寺住持,决替朝廷出力,老爷必定高升。”丘吉心下欢喜。
次日天色黎明,门皂跪稟:“各村里老保正,领众百姓捧着金银段匹,在门外候老爷发落。”丘吉随即上马,率领百姓到寺中来。本寺和尚,撞钟击鼓迎接。丘吉入殿参佛毕,林澹然出见,平揖坐下。茶罢,丘吉令承直与众百姓捧过金银綵帛道:“昨蒙吾师大德,无以为报,今有官给钱壹千贯,并敝治百姓备得些须薄礼相酬,乞笑留万幸。”林澹然合掌辞谢道:“贫僧云游四方。托钵为生,随缘度日,却要此金银何用?身上破衲,足以避寒,要此段匹何用?昨承大人款留,叨领盛斋足矣。今早正欲登堂叩谢,又蒙大驾光临。乞尊命发付众人,各收金帛回去,将官给赏钱,周济贫穷被害之家,即贫僧之受惠矣。”丘吉再三苦劝,林长老坚辞不受。丘吉只得教众百姓拜谢,领礼物回去,将官钱散给百姓。安惠寺住持安排斋供款待,林澹然起身拜谢告行,县尹道:“吾师请坐,下官有片言相告。适纔众人谢礼,吾师坚执不收,下官亦不敢强;今愚意欲伴吾师同往建康,未知尊意若何?”林澹然道:“大人理摄县事,岂可离境远行?上司知道,亦不稳便。贫僧随路抄化而往,岂敢劳车驾也”丘吉笑道:“吾师有所不知。本朝京城之内,敕建一妙相寺,极其广大,费了偌大钱粮。今已有一员正住持在彼卓锡。近因寺内施捨者众,广有金银财帛,屡被盗贼偷劫。圣上降旨捕获,并无下落,连朝廷也无如之何。敕下各省官员人等,举荐才德武艺兼全长老为此寺副住持,如举称其职,荐官升擢重用;倘或受贿妄举,荐官一体究罪。下官看吾师临财不贪,有力不伐,立身谨慎,膂力过人,堂堂一表,乃材德皆优之高僧也。野人肆毒喫人,无人敢近,吾师只身除害,此万夫之勇也。荐与朝廷,必称其职。下官已动文书,申明上司矣。明日吉辰,即与吾师同赴京都。”林澹然稽首道:“贫僧有何德能,当此大任?况今年迈力衰,经典未谙。这妙相寺住持不比寻常,设或差池,有累尊德,此实不敢奉命。”丘吉道:“下官主意已定,吾师不必太谦。”即叫本寺和尚分付道:“好生管待林大师,不可怠慢。明日起程。”林长老再三辞谢,丘吉坚执敦请,相别回衙。安惠寺和尚将林澹然敬奉款待,酒餚茶饭,极其丰盛,诚心服侍。一宵无话。
次早,丘吉陞堂,令该房书吏写了文书,差押司皂快,分投各上司去了。将县印交与县尉权管,收拾行囊,带了干办,逕到安惠寺接林长老,并马出城,取路往京都进发。路中閑话不题。不一日已到建康地面,当下两人进金川门来。林澹然仔细观看,这建康城中,果是皇都气象,繁华富贵,实与外郡不同。但见:
皇都壮丽,时看玉烛之调;紫禁巍峨,永奠金瓯之固。六街三市,肩摩毂击尽王孙;八相九卿,展採分猷皆髦士。库藏中钱如山积,仓廒裏粟似泥沙。家家户户尽笙歌,往往来来俱礼乐。聚八方之玉帛,会四海之珍奇。随他俭啬也奢华,任你贫穷都饱暖。
当日寻觅客馆安歇。次日五鼓,丘吉同林长老齐赴早朝,远远见午门外灯火荧煌,文武官员聚集于侍班阁子前,等候朝见。只听金钟响罢,却早天子临轩。众文武鸳序排立,山呼舞蹈毕,丘吉出班,俯伏奏道:“臣乃睢阳县知县丘吉,有事奏陈。”黄门官道:“汝是县尹,为何不理县事?又非朝觐之期,擅离本县,所奏何事?”丘吉道:“臣奉圣旨,特荐一员智勇足备沙门,为妙相寺副住持。亲送至此,恳乞转达天听,以陈备细。”黄门官启奏,武帝传旨,宣丘吉上殿。丘吉随至殿阶俯伏。武帝道:“卿所荐之僧,何方人氏?是何法名?何以知其智勇足备?一一详奏,朕当选用。”丘吉道:“臣叨圣恩,除授睢阳县知县。到任之后,喜得岁稔年丰,民安物阜。近来离县四十里有一村,名为嵇山,出一异兽,虎头熊体,身长丈余,爪似钢钩,行如飞鸟,满身铁肉,专一喫人,村民过客尽遭其害。臣屡差士兵猎户捕捉,皆被伤损。满村百姓,惊惶逃走,无人敢近。忽于七月中旬,一游方僧人,姓林,法名太空,别号澹然,从东魏来,经过嵇山,土地庙中遇此恶兽,被僧数杖剪除。酬以金帛,坚辞不受。臣见其廉而且勇,非寻常缁流可比,特荐为妙相寺副住持,伏乞圣裁。”武帝听罢,道:“这僧今在何处?”丘吉奏道:“此僧在午门外候旨。”武帝即传旨,宣林和尚面君。林澹然随着黄门官进入殿上,山呼舞蹈已毕,武帝看林澹然一表人材,威风凛凛,心裏大悦。有蝶恋花词为证:
炯炯双眸欺闪电,态度雍容,喜色春风面。满颊蒙茸星万点,达摩飞锡来金殿。破衲离披随体转,云水为家,不把功名恋。侠骨天生金百炼,芳声遍处人钦羡。
武帝道:“卿是自幼出家,还是中年披剃?通何经典,习何武艺?睢阳害人之畜,怎生勦灭?可详言之。”林澹然奏道:“臣乃将门之子,自幼颇习武艺。因见阎浮世界,功名富贵到底无根,生死轮回缠劫无尽,中年猛省回头,削髮披缁,以了生死。经典咒忏尚未精习,弃家云游,导师访道。偶从嵇山经过,一路闻人传说野人兇狠喫人,臣奋死除害,以救地方百姓。今因丘县尹得瞻天颜,若为妙相寺之住持,臣实不称。乞赐臣云游方外,自在逍遥。祈保陛下万寿无疆,皇图永固。”武帝道:“朕视卿堂堂仪表,必是英雄豪杰,可惜出家为僧。经典之类,卿试习之,自然通达,何虑不精。今能除害救民,其功不小。妙相寺正少一员副住持,朕访求久矣。得卿为之,大慰朕心。朕意已决,卿勿固辞。”既着光禄寺办斋,敕礼部侍郎程鹏、光禄卿吴继宣、荐官丘吉,三人陪宴。丘吉林澹然二人谢恩而退。正是:
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
毕竟林澹然果肯为妙相寺副住持否,且听下回分解。
(本节完)
[book_title]第四回 妙相寺王妃祝寿 安平村苗二设谋
诗曰:
作善从来是福基,堪嗟世道重闍黎。
三乘未祝皇妃寿,万镒先为侠客窥。
纸帐漫惊禅梦觉,黄金应使盗心迷。
变生肘腋缘何事?只为奢华一着非。
话说丘吉荐林澹然于朝,梁武帝大悦,即敕光禄寺大排蔬筵款待。丘吉澹然谢恩出朝,光禄寺中已差人迎请。众官见礼毕,分宾主登筵,奏动一派鼓乐,互相酬劝,至晚不散。丘吉同林澹然在会同馆驿中安歇。
次日五更,枢密院官传出圣旨,着礼部官送林长老进妙相寺中,封为僧纲司副法主,妙相寺副住持,普真卫法禅师。钦赐袈裟冠杖等项有差。陞丘吉为晋陵郡丞。又差僧纲司僧官率领人众,各执宝幢细乐,一同送到妙相寺来。正住持锺守净,率领本寺僧众来迎。林澹然一行人进寺,俱人佛殿,参佛谢恩,次后一一行礼坐下。礼部侍郎程鹏道:“此位排师姓林,法讳太空,别号澹然,祖居东魏。才德兼全,智勇足备,在嵇山除了恶兽,救济万民,睢阳县尹丘先生廉得,荐为宝剎副住持。奉圣旨,令下官送登法座。伏愿二师同心阐教,合志修持,互相翼赞,大转无量之法,使佛日增辉,皇图巩固,勿负朝廷恩典是幸。”锺守净道:“早晨圣旨到来,山僧已知其详。目今寺中屡遭贼寇,为此日夜萦心。今幸林住持飞锡光降,敝寺增辉多矣,敢不尽心听教。”林澹然道:“小僧本意云游方外,托钵随缘,不期偶逢丘县尊荐拔,得面朝廷,又蒙圣恩钦赐为本寺副住持。小僧一介卤夫,不通文墨,惟虑才不称职,有负圣思。或有不到,乞师兄海涵指教为幸。”锺守净逊谢毕,排下蔬筵,邀众客进禅堂饮宴。酒行数巡,食供几套,众官起身告别,锺林二住持送出山门,上马相别而去。其余人从,各有赏赐。
不说丘吉辞朝临任,特表妙相寺自从林澹然入门之后,光阴迅速,又早月余。二位住持打浑过日,我看你动静,你看我行藏,二人都冷眼偷瞧,无所长短。林澹然终是将门出身,度量宽大,器宇沉雄,不以财帛介意。待寺中众僧人等一团和气,本寺僧众,俱各悦服。锺守净毕竟是个小家出身,胸襟窄狭,吝啬贪鄙,爱的是小便宜,待人时装模作样。恃着自己有些才能,不以他人为意,僧众外虽敬惧,内实不平。凡寺中一概钱粮财帛出入,皆是锺住持掌管,林澹然毫不沾手,惟坐禅念佛而已。又过了数月,时值初冬天气,黄菊篱边甲褪,芙蓉江上妆残。寒威逼体,边关戍卒整征衣;冷气侵肤,山寺老僧修破衲。当日却值十月初三日,乃是梁武帝宠妃王娘娘寿诞之辰。圣上钦差内监太尉,赍捧香烛纸马钱米蔬菜。到妙相寺来,令锺守净林澹然主坛。又差二十四员僧官,做七昼夜预修功德。免不得敲钟击鼓,诵经念佛,满寺僧众,各守执事,循规蹈矩,毫不紊乱。城裏城外来看道场的,堆山积海,早惹动了一伙强人。
看官,你猜却是何故?原来锺住持欠了主张,每常寺院做道场,所用都是磁漆器皿;这锺住持以为朝廷宠妃生日,与寻常不同,供桌上都用那御赐的赤金香炉烛台金丝果罩,供佛奉僧,碗盏之类,皆用金银。还有那古铜玩器花瓶,动用之物,尽是金镶玉碾,人间罕见,世上希闻,极其华丽奢侈。果然财动人心,内中引动了一个歹人,姓苗名龙,排行第二,离禁城三十里,地名安平村居住。祖父出身微贱,全凭奸狡成家,创立田庄,颇为富足。父名苗守成,中年无嗣,也是祈神拜佛,求得这个儿子,就如掌上珍珠。只因溺爱不明,失于训诲,任性纵欲,撒泼放肆,长成来惟爱结交花哄,饮酒宿娼,秉好赌博。苗守成夫妇训治不悛,郁郁成疾,相继而亡。自此家业凋零,田园卖尽。这苗二嫖赌不止,后来渐渐无赖,习了那飞檐走壁东窃西偷之事,前村后舍,人人怨恶。故取他一个绰号,叫做过街老鼠。村坊上人编成一出曲儿,互相传唱:
老苗儿费尽了平生辛力,一味价剜肉成疮,经营货殖。可怜见破服缠身,齑盐充口,何曾见锦衣玉食?亏着这些儿俭啬,成就了百千万亿。呀!划地裏祸生不测。老阎王肯容时刻?
小苗儿忒煞风流,镇日介舞榭歌楼,花朝月夕。浪饮贪欢,那知稼穑!霎时间将铜斗儿家私,尽归他室。幸投了明师,暗传艺术,欲上高墙,平生两翼。这的是替祖宗推班出色,方显得没来由为儿孙做马牛的样式。老天呀,要后代兴隆,须修阴德。
此时苗龙也挨挤在寺中看这道场,见了殿上白雪雪银器皿,赤光光金炉台,心下暗忖:“我一向偷偷摸摸,纵得些财物,那裏够我受用?今日殿中这些金银家伙,算来将及万金,若纠合得十余人劫将去,岂不是一场富贵?”睁着眼,仰看天,自思自想。站了一会,即抽身离了寺中,取路回家。奔出通济门外,已是申牌时分。行不数里,到一镇上,地名鸡嘴村,却也是人烟辏集去处,内中有几家开赌坊的閑汉,与苗龙亦是相识。当日苗龙正走到镇上,只听见背后有人叫道:“苗二哥,那裏去来,这等忙忙的走?”苗龙立住脚,回头看时,乃是相识旧友,姓韩,双名回春,是个积赌閑汉,苗龙财物,不知被他骗了多少。近时遭了一场官事,弄得手裏无钱,身上甚是褴褛。苗龙见了,答道:“韩大哥,许久不会,一向好幺?”韩回春道:“小弟一言难尽。今日二哥为甚事进城去来?”苗龙道:“本月初三日,是王妃寿诞。钦差二十四员僧官,在妙相寺做七昼夜预修功德,又着锺林二住持主坛,好生齐整,好生富贵。今日起早,特地到城裏去看一看,忙回来,天色已晚。小弟有桩事,正要见大哥商议,不期凑巧相遇,却喜利市。”韩回春道:“二哥有甚事要与小弟计议?”苗龙正要说时,又复闭口。韩回春道:“二哥有话便说。何故半吞半吐?”苗龙道:“这裏不是说话处,寻个幽僻所在方好。”韩回春口中不说,心下暗想:“这獃老鼠来得跷蹊,有甚心事计议,且听他说出来便知。”应道:“二哥,小弟一向疏失,正要寻你酌三杯,今日偶凑,这镇市后面山坳裏有一座冷酒店,甚是清雅,并无閑杂人往来,店主人又与我厮熟,我和你且去那店裏沽一壶酒,慢慢说话何如?”苗龙道:“恁地恰好,只是扰兄不当。”韩回春道:“相知弟兄何妨。”二人厮拖厮扯,脚赶着转入山坳裏来。奔到酒店内,拣一副座头坐下,叫酒保:“打几角酒,有甚幺好下酒之物,拿几品来。”酒保烫了两角酒,切了一盘熟牛肉,煎了一碗黄豆腐,搬来放在桌上。摆下杯箸,二人筛酒来喫。
喫过数杯,韩回春道:“适纔二哥说有甚事见教,这裏颇寂静无人,试说何妨。”苗龙道:“再喫数杯了讲。”两个又喫了五七杯。苗龙道:“大哥平素是个快活人,无拘无束,极其脱洒。近日为何衣衫褴褛,面色无光,蹙着两道眉头,这般狼狈?”韩回春叹口气道:“不要提起,若说起来,羞死人罢了。”苗龙道:“兄为甚事,可与弟说知。”韩回春道:“不怕二哥笑话,小弟这桩事,应了两句俗言:卖酒的淹坏了溪边田,汤裏来,水裏去。小弟一向亏这几个骰子,弄的是酒头,赢的是全筹。真实丰衣足食,薄薄地成了些家业。近来被一个砍驴头的神棍,姓周,浑名醉老虎,是当朝周太尉之姪,最惯妆局诈人。不知怎地闻知小弟的大名,故意叫一家中人,拿些财物,奔到舍下来,与小弟赌。小弟不省其意,这一双手毛病不改,何消三掷五掷,弄些手段儿,把那厮囊中之物,赢得罄尽。不期这醉老虎暗带伴当,立在人丛裏,见那厮输了,即向前抢去骰盆筹马。叫破地方。我家这些相识朋友慌了手脚,各自逃散。醉老虎将小弟与他家中人,一条绳子缚了,着落本图总甲,登时送入县堂,暗中用计。那县官不由分说,先奉承我三十大竹片,押入牢房监禁。那厮将家人保出,贿赂了县中上下。县主听人情,将小弟三拷六问,定要招成二百两赃银。小弟受刑不过,只得一笔招了。央人变卖产业家伙,不够还他,又借贷了一半,尽数当官赔纳。那县官殉情,又枷号我一月,折钞免配,方纔脱得罗网。自从喫了这场苦官司,门面被他破坏,鬼也没得上门。半年之间,历遍苦楚,衣不充身,食不充口,又要还债,几番待悬梁自尽,又捨不得这条穷性命。思量别寻生计,手中缺少本钱,正是羊触藩篱,进退无路。二哥,你怎地带挈得小弟些儿也好。”
苗龙心下暗喜道:“此事有几分机括了。”便道:“大哥遭此飞祸,小弟一些也不知。自古说:苦尽甜来,否极还泰。兄长不须烦恼,目前有一场大富贵,若要取时,反掌之间,只怕兄长不肯向前。”韩回春笑道:“二哥又来取笑。贫困之人,那裏去寻富贵?若果有些门路,二哥提挈小弟得一日快活,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上天入地,皆所不辞。”苗龙拍着手道:“这一套富贵非同小可,若弟与兄长取得来时,可知道一生受用。”韩回春陪着笑脸道:“好阿哥,委是何等富贵?便实与小弟说说。可行可止,自有权变,何故欲言又忍,藏头露尾的!”苗龙道:“大哥不要性急。这一桩事不比寻常,兄长若对天立誓,不露消息,方好尽心相告。”韩回春道:“今日苗某与韩某计议一大事,若有不同心协力,别存他意。以致败露者,天雷击死,必遭横祸,身首异处。”苗龙听罢,即移身近前,与韩回春一凳坐了,附耳低言道:“不瞒兄长说,这一场富贵,远隔着万里,近只在目前,就是适间所说妙相寺中佛殿上摆的白银器皿、古铜玩物、金香炉、金烛台等项,细算来,约莫有万两之数。这些物件都是妄费的钱财,怎地劫得到手,尊驾与小弟,今生快活不尽。”韩回春摇着头道:“这却是难,这却是难。这一桩财宝,劝二哥休要想他,不必费心,免劳算计。”苗龙道:“小弟略施小计,手到可擒,大哥何故出此不利之言?”韩回春道:“二哥有所不知。妙相寺新添了一员副住持,叫做林澹然。原是将门子弟,有万夫不当之勇,好生了得。若遇着他,空送了两条穷命。二来这皇城地面,不比乡村去处,我等若明火执仗,打将进去,免不得惊动人众,纵然劫得金银,巡城军卒追上之时,怕你飞上天去!这叫做竹管煨鳅,直死。故此难以下手,只索留了性命。”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一人赶近前,将苗龙劈胸揪住,喝道:“我这裏是甚幺去处,许你二人在此商议做劫贼?我先出首,免受牵累。”惊得苗龙面如土色,目瞪口呆。韩回春也吓得发颤,定睛仔细看时,大笑道:“李大哥,休得取笑。不是小弟在此,苗兄几乎被你唬死。”那人放手笑道:“苗二哥,不必惊惶,前言戏之耳。”苗龙方纔心定。二人声喏而坐,那人叫酒保再烫酒来,另添餚馔,点上一盏灯,重新酌酒。韩回春道:“苗二哥未曾与李大哥相会?”苗龙道:“未曾拜识尊颜。”韩回春道:“这就是店主人,姓李讳秀,号季文,是一位仗义疏财的杰士。小弟自幼与他莫逆之交。”苗龙道:“有眼不识泰山。未得亲近,今日幸会。”李秀道:“不敢。动问苗二哥,适纔说妙相寺这一套富贵,小弟在间壁房裏听了多时,尽知其事,但不知果是实幺?”苗龙道:“李兄既与韩大哥相知,都是个中人,说亦无害。这寺内金银物件,皆是小弟亲眼看见,岂有虚诈?正在这裏计议,若依韩大哥所言,只落得眼饱肚饥,空成画饼。”
李秀笑道:“苗兄无谋,老韩太懦。依着小弟愚见,管取这金银财物,唾手而来。”苗龙道:“足下有何妙策,见教为幸。”李秀道:“适间二兄商议之时,小弟窃听说到金银二字,不觉热血攒心,手舞足蹈,恨不得飞去抓来,好机会如何错过!若依韩兄畏刀避剑之言,到老不能发迹。我也闻得林澹然武艺高强,也知道禁城中军卒严谨,如依我行事,万无一失。”韩回春欣然道:“李兄,你且说甚幺妙计?”李透道:“我店中有三箇做酒后生,前后有四个相知有手段的庄客,连我们三箇共是十人。明日却是第七日道场圆满,我与你计议停当,陆续进城,到寺中看了动静,且四散在近寺幽僻处藏身。待到三更道场散时,谅这些秃驴辛苦了七昼夜,岂不熟睡?苗二哥须放出那飞檐走壁的本事来,我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齐照会入去,不用明火执仗,亦不许吶喊杀入,逕到锺守净卧房裏,将守净捉住绑起,逼他金银物件出来,叫他不敢喊叫。得了手,跳出门时,将守净又如此而行,只不要惊动林澹然,便是高手。却是五更时分,城门开了,我们捱城而出,若路上撞见巡城军卒,也不怕他了。比及地方与寺中知觉时,天已大晓,我们到家安顿,还可睡一觉将息。二兄,此计何如?”苗龙拍掌笑道:“好妙计,好妙计!虽然不上凌烟阁,也赛过诸葛与张良。我们几时去?”韩回春笑道:“看兄不出,倒有此贼智。我们就安排起来,依此而行。美哉!妙哉!”李秀道:“二兄谨言,隔墙有耳,不可造次,被人知觉,反成大害。”三人计议已毕,放怀尽兴而饮。
此时夜色深沉,李秀道:“我们且去睡觉,养养精神,明夜方好行事。”苗龙韩回春,就在李秀家下歇宿。次日直至日午,起来梳洗。这做酒后生并庄客,李秀早间预先照会,都到李秀家中伺候。李秀叫浑家炊了一斗米饭,煮一个大猪首,宰了一只鹅,开了一大罐酒,苗龙为头,洞洞之声,念了几句,烧了利市纸,众人一齐狼飨虎食,享了福物,喫得醉饱。收拾了杯盘,打点进城器械。苗龙李秀韩回春,都暗藏一把腰刀,带了一根铁尺,先取路入城。次后酒生庄客,各暗藏利刀短棍,一个个闯进城裏。
却说苗龙韩回春李秀三人,到得妙相寺时,又早红日将沉,天色将晚。三箇走入佛殿上,细细游玩一遭,果然热闹,实是繁华,比寻常道场不同。但见:
三尊大佛,尊尊顶嵌夜明珠;侍剎诸天,个个眉攒祖母绿。文疏贵重,上印着舞凤飞龙;经典庄严,外护的绣衣锦套。斋供般般精洁,都盛在白玉雕盘;器皿件件新奇。俱係是良工巧製。香炉金铸,上面有万寿迴文;灯架银妆,下蟠着双螭交尾。净瓶奇特,乌金界道献珊瑚;香盒玲珑,雕漆为胎镶玛瑙。铙钹纯金打就,笙箫碧玉碾成。桌围经袱尽销金,禅氅袈裟皆织锦。磐声嘹亮,原来是千载古铜;铃杵辉煌,正不止百年旧物。净水注三爵,每爵重四十余金;盂兰只一盆,满盆贮镇国之宝。正柱上贴一对万花异锦春联,祝赞皇妃千万寿;山门外挂一张四六对仗文榜,开陈佛事许多般。真赛过金谷园中,说甚幺临潼会上。人言白酒能红面,我道黄金解黑心。
再说三人看见金炉、烛台、银器之类,各各暗喜。细细看了半晌,走出殿外閑立。只见庄客酒生,也都在人丛裏閑看挨挤,李秀见了,把眼一瞥,各各点头会意,前后四散,往卧房库房看门路去了。不一时,敲动晚钟,佛殿上两廊左右侧殿禅堂,点上灯烛,照耀如同白日。锺守净林澹然二住持上坛诵咒念经,与王妃解冤释劫,普度群生。坛下僧官奏动细乐,做大功德。此时看的人,挨肩叠臂,越发多了。将近更尽,管门道人报道:“圣上差王妃亲弟王太尉来寺中送圣,已进山门。”二住持即忙下坛,迎接到佛殿上参佛。见扎毕,王太尉分付虞侯,凡一概閑杂人等,夜深之际,不许在寺混扰,都教赶出山门外去。这一班虞侯拿着藤条,只顾赶逐,看的人渐渐散去。苗龙李秀只得闪在山门外面僻静去处。看看二更尽,经事功德已完,众僧吹打一通,却早化纸。二住持款王太尉喫斋。少顷斋散,又听得谯楼已打三鼓,二住持率领僧官,送王太尉上轿回衙。次后僧官各各拜辞回守而去。锺守净叫道人闭上山门,发付行童执了几盏灯笼,分头前后两廊殿上殿下。遍处照过,方纔回房。收拾金银器皿藏顿,灭了前殿后殿两廊灯烛,二住持与僧众,各自回房歇息不题。
再说苗龙、李秀、韩回春、庄客、酒生,都在近寺左侧幽僻处藏躲,侧耳听时,已是三更将尽。苗龙摸到寺前,咳嗽一声,李秀韩回春俱会意上前,和苗龙轻轻商议道:“四鼓起了,不动手更待何时!”三箇走到寺后墙边看时,酒生庄客都在那裏探头张望。苗龙查点人数,十个仍是五双,一齐涂黑了脸。李秀道:“苗二哥,你可先进墙裏去,开了后门,我们好进来。”韩回春道:“这一带上墙打紧又高又厚,二哥怎地过去?”苗龙一面笑着,一面将手腰裏去摸,摸出一对熟铁尖钉,光溜溜有一尺余长。一只手捻着一个钉,左手将钉插在墙上,左脚蹲上墙去,右手将钉插在墙上,右脚蹲上墙去,却似猢狲溜树一般。眨眼间,早扒上墙头,知会了众人,往下轻轻一跳,跳在草地上。摸着墙门,扭开铁锁,开了后门。李秀见了,照会一干人,闯入墙内,将墙门依旧闭上。一齐摸到裏面耳房边听时,只听得鼻声如雷,正是夜眠如小死。这寺中僧众道人,一连辛苦了数日,纔得着枕,却早都睡思昏沉。苗龙听了一会,见没动静,双手去撬门,撬得门咯咯地响,惊动一只黄犬,钻出洞来乱吠。苗龙提起铁尺,照头一下,已是半死,又复一尺,但见四脚朝天,见阎王去了。韩回春惊得寒抖抖地道:“不好,不好,黑魆魆不辨东西,锺和尚卧房不知在那厢哩!”苗龙道:“不要慌!日间我已看得备细,西首那土库裏却是林和尚的卧室,东边黑墙内却是锺和尚的卧房。我们逕往东首,闯将入去就是。”
苗龙将门扇一重重都撬开了,一齐穿过厨房,闪出禅堂,又摸过穿堂,却到黑砖墙外。苗龙扯过一株晒衣竹竿,靠在墙上,溜进墙裏,将石门开了。众人一同闪入裏面。苗龙又将房门撬开,悄悄地闪入房中。李秀向前捱到锺守净床边,只听得锺守净梦中说道:“我的活宝,放撒手些,定要拿班做势,弄得我一身热汗。”李秀笑道:“好和尚,在这裏做春梦,骗小沙弥哩。”即身边抽出火草,点起火来。苗龙抢到床前,将守净一手按住。锺守净梦中惊醒,吓得魂不附作,急待挣扎,早被李秀韩回春将绳索背剪,馄饨样捆了。锺守净叫道:“不好了,行者快起来!”这行童正在睡中,听得叫唤,急忙跳起身来,一双眼再也睁不开,不知住持叫些甚幺。拿了裤子作布衫穿,左扯右绷,只是穿不上,也被庄客酒生向前捆了。苗龙腰间掣出一把明晃晃腰刀,搁在锺守净项上,喝道:“不要做声,若叫喊时,便杀了你!我等众好汉,不为别事,只要那日间佛殿上金炉烛台银宝器皿,还要借白银三五千两使用。好好献出,佛眼相看,留你秃厮性命。倘若执迷不悟,先教你一命归阴,然后将这寺中大小秃驴,尽皆砍死。”锺守净哀告道:“大王爷爷,乞饶草命。金银物件都在侧首库房内地窖子裏,任从大王爷爷拿去,只是乞留狗命。”苗龙听罢,着酒生看守着锺守净行童,自同韩回春李秀庄客一齐动手,掇开侧首门扇,奔入库房裏来。正是:
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毕竟苗龙众人果然劫得金宝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本节完)
[book_title]第五回 大侠夜阑降盗贼 淫僧梦裏害相思
诗曰:
财物从来易动人,偷儿计划聚群英。
窖中觅宝擒姦释,杖下留情遇侠僧。
谈佛忽然来活佛,观灯故尔乞余灯。
梦中恍惚相逢处,何异仙槎入武陵。
话说李秀苗龙韩回春等,一同抢入库房,撬起石板,果然香炉、烛台、金银器皿,都在地窖子裏。又见侧首一个皮匣,扭开一看,约有数百两散碎银子。苗龙等不胜之喜,叫庄客打开带来的细布叉袋,将香炉烛台皮匣物件,都装在袋裏。酒生庄客韩回春,每一人驼了一袋。李秀将房侧悬挂的旧幡扯下两条,把锺守净行童两个口都包住了。李秀挟了行童,苗龙挟了锺守净,一伙人悄悄地走出卧房,逕奔前门而来。
却说林澹然,从夜深送佛化纸喫斋,收拾已罢,回到禅房,正脱袖衣要睡,猛然想道:“这道场做了七昼夜,城裏城外,不知引动了多少人来看耍。佛殿上供奉摆列的都是金银宝贝,自古财物动人心,倘有不测,不可不防。且在禅床上打坐,待到五更睡也未迟。”闭目定神,坐了一会,只听得东首后门边,犬哰哰地吠响。侧耳听时,又不见动静。心内疑惑,跨下禅床,手提铜杖,步出卧房,逕往东首佛殿后廊下穿堂看时,只见一带门直到厨房都是开的。林澹然大骇,急走后墙来看,后门依旧关闭。复翻身踅出,来锺守净土库边,见石门大开。林澹然走进石门禅房裏,觉有些灯亮。此时苗龙等正在房中动手,隐隐地听见一个低喝道:“好好献出宝来,饶你性命!”一个道:“乞饶贫僧狗命,宝物任大王取去。”林澹然心裏想道:“是了,必有劫贼。日间看见金银器皿,故深夜来此劫取。怕俺知觉,悄悄地在此做事。俺若赶入去,反要伤了锺守净性命。谅这伙毛贼决不敢从后门出去。后路窄狭,难以转动,况又近俺禅房,必从前门而走。俺且坐在山门侧首等他,不怕他飞上天去了。”有诗为证:
浩气凌霄贯斗牛,无知鼠辈起戈矛。
夜深不遇林时茂,守净资财一旦休。
这林澹然终是将官出身,心下甚有见识。轻轻闪出佛殿禅堂,逕到山门右边一株大杨柳树下坐了,将禅杖倚在树边。等了一会,只听得金刚殿侧门开处,黑影裏一伙人走将出来。前头两个汉子,挟着黑魆魆两样物件,后面七八个大汉,都驮着布袋。看看走近前来,林澹然跃起,倒提禅杖,大喝一声道:“狂贼!劫了金宝,待往那裏去!”李秀苗龙听得,喫了一惊,即撇锺守净行童,掣出腰刀,向前砍来。这韩回春庄客酒生都慌了,胆战心寒,没奈何丢了布袋,也拿着短棍铁尺,上前助力。林澹然一条禅杖挡住,交手处,却早一禅杖撩着李秀手腕,扑的倒在地上。又一个溜撒些的庄客要抢功,提起铁尺,望澹然顶门上打来。林澹然把禅杖望上只一隔,将铁尺早隔在半天裏,庄客右手四个指头都振断了,负着疼也倒在地上。苗龙看见风势不好,心裏已知是林澹然了,撇却手中腰刀,跪在地下叩头,叫:“爷爷饶命则个。”这韩回春见苗龙跪了,与众人也一齐跪下,叩头乞命。
林澹然是慈心的人,见众贼跪下求命,即收住禅杖,喝道:“俺这裏是甚幺去处,你这伙毛贼辄敢恣行劫掠?莫说你这几个鼠贼,俺在千军万马中,也只消这根禅杖。谅你这几个到得那裏,大胆来捋虎须!今日你自来寻死,如何轻放得过!”说罢,举起禅杖,正欲打下。这苗龙是个滑贼,有些胆量,他双手爬向前来,寒簌簌地哀告道:“爷爷,待男女稟上,再打未迟。男女等也是良家儿女,只因命运淹蹇,又值恶薄时年,卖妻鬻子,家业凋零。出于无奈,只得做这偷摸的勾当。日间窥见爷爷佛殿上金银宝玩,动了歹心实欲劫取,图半生受用。不期冒犯虎威,乞爷爷开天地之心,施好生之德,佛门广大,饶恕则个。”说罢,众贼哀哀的只是磕头。
林澹然踌蹰一会,远远望见草坡上圆混混两件东西滚来滚去,因黑夜月色朦胧,看不明白。林澹然喝道:“那草坡上滚的是甚幺物件?”苗龙磕着头道:“爷爷,不敢说,小人等罪该万死。这是东房正住持锺法主老爷和一个行童。”林澹然失惊喝道:“你这一班该死的泼贼,快快救起锺老爷来。”众人即忙点起火草,向前将守净行童解了绳索,去了布条,脱衣服替他穿了。林澹然上前看时,兀自口呆目瞪,动弹不得。林澹然怒道:“泼贼!既要饶命,好好将器械纳下。”这班贼都将腰刀铁尺,战兢兢纳在林澹然面前。澹然又喝道:“都脱衣服俺看。”一齐都脱衣解带,赤条条的待林澹然搜看,身边并无暗器。林澹然道:“着两个好好地扶锺法主行童进房去。”苗龙道:“若爷爷不打,情愿服事锺老爷。”随令韩回春扶了锺守净,一个酒生扶了行童,一直送到锺守净卧房裏去了。余贼低头伏气,跪在草裏喘息,也不敢动。这李秀和庄客两个,倒在地上哼哼地捱命。
顷刻间,韩回春酒生两个,带一个道人出来稟覆道:“已送锺老爷回房了。”林澹然分付道人:“快去办些茶汤,调理锺老爷。”那道人飞也似去了。原来这两个贼恐怕林澹然生疑,故叫这道人出来回话。众贼跪在地下,面面相觑,没作理会处。欲待弃了李秀庄客奔走,又虑明日扳扯出来,进退两难,犹豫不定。林澹然道:“俺已饶你,为何不走,还指望些甚幺哩!”这伙贼都哭将起来。苗龙道:“小人等今日穷极,干了这犯法的事,万死尤轻。蒙爷爷慨然赦有,正是死裏重生,感恩无地。只一件,小人等虽然得生,终久难脱罗网。这两个被爷爷打伤的挣扎不动,须是小人们扛他回去,路上若撞着巡军盘诘,定遭擒拿,终是死数。若小人们各自逃去,丢下这两人,爷爷虽大发慈悲饶了,锺老爷受亏,必然不肯甘休,着落官府拷问,这两个必定扳出小人们,也是个死。算来算去,左右是死,不如各人受爷爷一杖,落得乾净,不枉了做英雄手内之鬼。”说罢,只是磕头。
林澹然笑道:“你这泼皮,倒也有些志气。也罢,汝等且打开袋子皮匣与俺看。”众贼将叉袋皮匣开了,林澹然一一检过,喝道:“快将袋裏金银物件,送到锺住持卧房裏去交割明白。这皮匣内银两,赏与你众人拿去均分,做些本分生理,不许再生歹心,有害地方。若蹈前非,撞到俺手裏时,这番休想得活。”众贼听了,一齐磕头跪拜。拜罢起来,将叉袋照旧驮到锺守净房裏交割了,又带那个道人出来回话。林澹然又道:“汝众人轮流背这两个打伤的人,俺自押送到城门边,以免拦阻,保全汝等去罢。”众贼不胜感激。苗龙等抹去脸上煤黑,两个酒生扶了庄客,两个扛了李秀,苗龙背了皮匣,一齐都出山门,林澹然押后。幸得一路无人知觉,直送到城外。众贼倒身拜谢,悄悄都去了。
林澹然独自个拖了禅杖,回到寺裏,却早邻鸡三唱,天色黎明。澹然走到锺守净房裏探望,锺守净行童被绳索缚伤了四肢,浑身麻木,都睡在床上叫疼叫痛。一见林澹然来,即以手挽住衣服,扯澹然坐在床上,口裏不住声叫:“师兄是贫僧重生的爹妈,恩若丘山。今夜若非恩兄解救,几乎命丧黄泉,此情此德,铭刻肺腑。”林澹然笑道:“师兄休得如此说。俺与你义同手足,蒙圣恩受了偌大供养,愧无以报。况俺与师兄职任不小,圣上钦赐许多金银炉台等物,若被劫去,查点怎了?今幸佛力浩大,得以完璧,万全之喜。乃师兄鸿福,何谢俺为!”锺守净睡在床上,合掌称谢不已。林澹然又道:“这件事不可播扬于外,就是寺裏知觉的人,须分付他不可传说出去。圣上知道,只说你俺无一些才干。适纔皮匣裏银两,俺已赏与众贼去了,若少钱粮,待后补上。师兄可将息贵体,内外墙壁门扇,小僧自着人修葺。暂且告别,晚间再来探望。”锺守净道:“多承活命之恩,誓当补报。外边若有动静,乞师兄遮盖则个。”林澹然道:“这个不必分付。”当下辞了锺守净,自回房中歇息。有诗为证:
挥金施剧盗,耀武教同袍。
思义须兼尽,威名泰岳高。
却说锺守净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林住持好没分晓!盗已擒获,为何不送官诛戮,以警将来,反饶放去了,将这一皮匣银两赏他?自古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莫非自己藏匿过了,假说赏与贼人,未可知也。有心不在忙,慢慢地看他冷破便了。”后人看到此处,单叹这人心最是不平,“落水要命,上岸要钱”,这八个字真道不差。有词为证,词名重叠金:
昨宵见你炎炎热,今朝倏尔成冰雪。今昔一般情,如何有二心。急裏閑人贵,閑外亲人赘。搔首自评论,从来无好人。
话分两头。再说苗龙等一行人,自城边别了林澹然,抱头鼠窜,都到李秀家裏,闭上店门,放下李秀并庄客,却好天色已明。随即打开皮匣,将裏面银子取出看时,一齐欢喜。苗龙做主,将一半自与李秀韩回春三人分了;这一半,庄客酒生七人均分毕,都坐在李秀房裏。苗龙先开口道:“我们这十个弟兄,几乎到阎王殿前阴司地府走一遭。若不是遇着这仁慈慷慨的林爷爷,如何得有今日?实係再生,好险好幸。”韩回春拍着大腿道:“罢,罢,罢!古人说得好,知过必改。我弟兄们今日在万死裏逃得性命,重见天日,从此后将分的银两,各寻生理,图一个长进,莫辜负林爷爷一片好心。”李秀睡在床上道:“自古及今,也没这样好人。我适纔手腕上被打,血晕在地,实料命归阴府,那思再活人间。今得性命,重见妻儿一面,实出望外。这恩爷大德如天,报答不尽,谁承望又赏这若干银两。自今日为始,各人家裏安立林澹然爷爷一个牌位,上书着姓名,把赤金贴了,每日早晚侍奉拜祷,愿他身登佛位,早证菩提。若遇每月朔望四季节序之辰,各出分子做功德,保他寿年千岁,福享无疆。你众弟兄们道我这主意如何?”众人一齐道:“好!受了他莫大之恩,正该如此报答。”众人喫了些酒饭,各自散了。这李秀并庄客有了钱钞,自去寻医疗治,不在话下。
再说林澹然在妙相寺中赶散了盗贼,救了锺守净性命,又是隆冬天气,幸喜防閑得密,内外人等并不知觉。锺守净趁林澹然不在时,几次到他房裏搜检,并无蹤迹,锺守净方纔心裏信林澹然是个好人。自此后,凡寺裏一概钱粮财帛等项,与林澹然互相管辖,有事必先计议,然后施行。不时烹茶献果,讲法谈禅,就似嫡亲弟兄一般。寺裏僧众见他两个如此,也各心裏喜欢。光阴荏苒,疾似流星,但见爆竹声中催腊去,梅花香裏送春来。当日是正月十三,上灯之夜,家家悬綵,户户张灯。怎见得好灯?古人有一篇词名女冠子,单道这灯的妙处: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处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纱笼纔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低语。
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见画烛影裏,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
贴近妙相寺有一员外,姓周名其德,也是金陵有名富户。因染了疯疾,岁底许下本寺伽蓝船灯一座,又许下经愿数部。疾痊之后,酬还心愿,僱匠人造下一只木船,五彩油漆,外边俱雕刻小小人物,撑篙架橹,掌号执旗,吹打乐器,鎗刀剑戟悉具。四围悬挂綵结珠灯,船裏供养伽蓝神像,两边排列从人。船灯之前,又结一座鳌山,灯上将绢帛结成多般故事。寺裏寺外都悬灯结綵,哄动了满城士女,那一个不来妙相寺裏看船灯,因此上惹出一个妖娆,适偿了前生孽债。说这佳人,住在本寺后门东首小巷裏。丈夫姓沈名全,乃是个旧家子弟。自小生来好穿好喫,只耽游玩,懒读诗书。况自幼娇养,不会生理,不尴不尬的。有一伙恶少,起他个浑名,叫做“蛇瘟”。街前街后,贴上数十张没头榜文,名为“蛇瘟”行状。写道:
双眼斜睃不亮,两袖低垂不扬。语言半吞不吐,行步欲前不上。贪睡假鼾不醒,生理佯推不惯。饮酒锺儿不放,喫食箸儿不让。廪无粒米不忧,囊有千文不畅。腹中乾瘪不饥,肚裏膨脝不胀。满身风痒不搔,遍体腌臜不荡。巧妻侮弄不亲,邻族情疏不向。凭君炙煿不焦,任你爊煎不烂。先君克众不良,生下贤郎不像。编成不字奇文,好做蛇瘟行状。
这沈全早年父母双亡,娶个浑家,也是富户之女,姓黎,小名赛玉,生得甚是飘逸。嫁与这沈全数年,家业渐渐凋零,奴僕逃散,田产填了债负。止留得一义男小厮,名唤长儿。亏这黎氏十个指头挑描刺绣,专一替富贵人家做些针指,赚来钱米,养着沈全。当日沸沸地闻得人说,妙相寺裏船灯鳌山甚是好看。黎赛玉是个少年情性,又值閑月,当下对沈全道:“这妙相寺裏船灯,人人说好。我这裏止隔一两重墙,甚是近便,远处的若男若女,兀自来看耍,怎地不去看看来?”沈全道:“你要看,自和长儿同去,我在家裏寻个觉好睡。”黎赛玉见丈夫应允,随即梳头插花戴簪,换了衣服,叫长儿执些香烛,步行到这寺裏来游玩。
进得山门,到了佛殿上,点了香烛,拜了几拜。次后同长儿到廊下看了船灯,又到山门边观看鳌山,在人丛裏捱来捱去。看了半晌,长儿道:“娘,回家去罢。”黎赛玉笑道:“寺虽近便,却也难得来的。今既来此游玩一番,你可引我,往禅堂后殿两廊小殿裏左右看一看去。”长儿引娘回步,同到后殿禅堂厨房週围观看。忽听得一伙人道:“东首法堂中,锺住持在那裏讲佛法,我们也去听一听,不脱人身。”黎赛玉闻得,也同长儿到东首法堂裏来,听这锺住持开讲佛法。两个立在人丛背后听了一会。
锺守净端坐在坛上,开讲那“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义。正讲到第六个佛字,道:“善知识,欲解佛字,只不离了这些儿。”把手指着众人之心。众人把身一开,锺守净猛抬头,忽见黎赛玉站在人后。锺守净斜眼一睃,见他生得十分标緻,有临江仙词为证:
宝髻斜飞珠凤,冰肌薄衬罗裳,风来暗度麝兰芳。缓移莲步稳,笑语玉生香。
微露弓鞋纤小,轻携綵袖飘扬,天然丰韵胜王嫱。秋波频盼处,佛老也心狂。
锺守净不觉神魂飘蕩,按纳不住,口裏讲那个佛字,一面心裏想这个女菩萨。正谓时来遇着酸酒店,运退撞了有情人。这锺守净到也是聪明伶俐的,不知怎地看了黎赛玉一点风情,就是十八个金刚也降伏不住了。一时错了念头,锁不定心猿意马。这妇人也不转睛的将锺守净来觑。锺守净只得勉强在坛上支吾完了。行童进上茶果,锺守净道:“贫僧今日困倦了,众施主暂且散去,明日再来听讲。”众人见说,一齐散了。黎赛玉领着长儿,同众人出了山门,取路回家。有诗为证:
从来女色动禅心,不动禅心色自沉。
色即是空谁个悟,反教沙裏去淘金。
却说锺守净初次见这妇人,虽动尘心,不知妇人姓氏住居,又不好问得,只自心裏乱了一回,也只索罢了。不想临出门时,这妇人领着一个小厮同走,锺守净心裏想道:“这小厮好生面熟。”想了一会,猛然省道:“是了,这小厮时常到我寺中井裏汲水,得便时间他端的,便知分晓。”当下寺裏闹丛丛地早过了两日。至第三日,却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锺守净林澹然早上斋供了神佛,令管厨房的和尚备斋,庆赏元宵。至晚击动云板,聚集合寺僧众,禅堂裏点上灯烛,摆下斋席。锺守净林澹然二人为首,余者依着年岁序坐两傍。内中也有喫酒的,也有不喫的,或谈玄理,或讲閑话,直至更阑纔散。锺守净对林澹然道:“贫僧数年不曾看灯,今宵幸得风和月朗,天色晴明,况今岁之灯,比每年更盛。虽然夜色深沉,谅此良宵,残灯未彻,欲与师兄同步一回,何如?”林澹然道:“承师兄带挈,本当随行;但有一件,目今寺裏看船灯鳌山的士女甚多,黑夜之中,或有不良辈乘隙偷盗,如前番故事,或是非火烛,干係不小。师兄若要看灯,带一小童随去,贫僧在此前后管理,以防不虞。”锺守净道:“师兄见教极是。小僧略略遣兴即回,乞照管则个。”
锺守净戴了一方幅巾,穿了一领黑线缎子道袍,着一个行童,小名来真,提了灯笼,出山门,取路到御街大道看了,又转过于家市口,遍处观看。只见香尘滚滚,士女纷纷,灯月交辉,果是人间良夜。有赋为证:
绛蜡光瑶,千百种花灯兢放;皇州景丽,亿万家絃管争鸣。飞複道以连云,凌星桥而渡汉。鳌山炫彩,聚四方五岳之精;瑶岛增辉,竭人力天工之巧。龙盘玉树,收罗水族之奇珍;凤舞梧桐,毕献羽翎之幻像。毛虫灯麒麟作长,走兽灯狮子居先。张异域之屏围,挂名人之手笔。珍珠灿烂,纵然鲛客亦神惊;锦绣辉煌,便是离娄须目眩。万卉中牡丹领袖,百果内文杏枢衡。行行技艺尽标能,物物雕镂俱极巧。又见众仙试法,更有百怪呈灵。玲珑灯架饰珠巩皎洁灯球妆翡翠。说不尽繁华世俗,接不暇富贵民风。金鞍玉勒有王孙,翠幰朱帷咸贵戚。绮罗队裏,多少花容月貌足惊郎;冠盖丛中,无数墨客骚人堪动女。正是浓情乐处香盈路,游倦归来月满庭。
锺守净和行童趁着灯月之光,也不点灯笼,两个穿东过西,走遍了六街三市,看之不足。又早樵楼鼓响,却是二更天气,家家烛烬,户户收灯,看灯的渐渐散了。但见:
条条街静,处处灯收。蟾光斜向禁城倾,银汉低从更漏断。笙箫绝响,踏歌人在何方?锣鼓声稀,逞技郎归那院?王孙公子收筵席,美女佳人下绣帏。
锺守净唤行童点了灯笼前导,自却徐步而行,取路回寺。与行童一头走,一头讲道:“夜已深沉,若往大路回去,一发远了,不如抄路往后墙小巷去,到也省走几步。”即取路往小巷裏来。却好转得弯时,远远的听得一个小厮,在月下唱吴歌。唱道:
好元宵,齐把花灯放。捱肩擦臂呀,许多人游玩的忙。猛然间走出一个腊梨王,摇摇摆摆,妆出乔模样。头儿秃又光,鼻涕尺二长,虱花儿攒聚在眉尖上。乾头糯米,动子个籴粜行,把铜钱捉住了就缠帐。何期又遇着家主郎,揪耳朵,剥衣裳,一打打了三千棒。苦呵,活冤家,跌脚泪汪汪。明年灯夜呵,再不去街头蕩。
锺守净抬头一看,见个年少妇人,一只手扶着斑竹帘儿,露着半边身子儿,探头望月,似有所思。守净促步上前,细看那妇人,就像十三日来寺裏听讲经的冤家。那唱歌的原来就是随行小厮。这黎赛玉因当日元宵佳节,见别人家热热烘烘开筵设宴,张灯酌酒,庆赏灯夜,自己夫妻二人,手中没了钱钞,寂寂寞寞的喫了些晚饭。沈全原是懒惰之人,早早先去睡了。黎赛玉无可消遣,因想昔日荣华,目前凄楚,心下不乐,不欲去睡。冷清清立在门首,板着脸儿看灯望月,聊遣闷怀,不期锺守净却好走来撞着。黎赛玉眼乖,月下便认得是锺和尚,即抽身闪入帘裏。锺守净走了几步,心裏不捨,故意将灯笼一脚踢灭了,转喝行童不小心,“为何把灯笼灭了?快到那家点一点烛,好走路。”行童即忙转去到黎赛玉家裏,借灯点烛。锺守净随即跟着行童,走到帘儿外站立窥觑。黎赛玉叫长儿忙替行童点烛,锺守净在帘外假意骂道:“叵耐这畜生,将灯笼打灭,半夜三更,搅大娘子府上。”赛玉笑道:“住持爷怎讲这话。邻比之间,点一点灯何妨。”锺守净忙进帘裏,深深稽首谢道:“混扰不当。”赛玉慌忙答礼道:“不敢,请便。”行童提了灯笼,锺守净又作谢了而行,不住的回头顾盼,迤回寺。林澹然与众和尚都在禅堂等候,见锺守净回来,各归卧室去了。
锺守净进房裏禅床上坐下,喫了一杯苦茶。行童铺叠了床,烘热了被,伏侍锺守净睡了,方纔自去熄灯安歇。锺守净虽然睡在床上,心裏只是想着:这妇人如花似玉,怎地能勾与他说一句知心话儿,便死也甘心。翻来覆去,再三睡不着。直捱到五更,神思困倦,朦胧在太湖石畔,凭着栏杆看池裏金鱼游戏。正看间,道人来报:“佛殿上一位女菩萨来许经愿,要接住持爷亲自忏悔。”
锺守净至殿上看时,却是这听讲经的美人。锺守净打个稽首,扯着风脸问道:“施主娘子,今日许经愿,还是择日接众僧到府上诵经,还是在敝寺包诵?”那美人答道:“妾有一腔心事,特来宝剎拜许经忏,以求早谐心愿。寒舍不净,敢烦住持爷代妾包诵此经。敬奉白银二两,以为香烛之费。”说罢,伸出纤纤玉指,将银子一锭,双手递将过来。锺守净双手去接,却是一枝并头莲钗儿,藏在袖裏。此时锺守净心痒难抓,又问:“施主高姓贵宅?为甚心事许愿?”那美人道:“住持欲知奴家姓字住处,乃田中有稻侧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寒头贝尾王点污,出沉帝主为丈夫。为有一段因缘,特许良愿,以求如意者。”锺守净听罢,不解其意,即请美人到佛堂裏用斋。那美人并不推辞,就携着锺守净手,到佛堂中。守净愈觉心痒,忍不住挨肩擦背,轻轻问道:“施主适纔许愿,实为着甚的一腔心一来?”
那美人云鬟低軃,星眼含娇,微笑道:“实不相瞒,贱妾身耽六甲,常觉腹痛不安,故烦许愿以求一子。”锺守净趁口道:“和尚有一味安胎种子灵丹,奉与娘子喫下去,管取身安体健,百病消除,临盆决生男子。”美人欢喜道:“若蒙赐药有灵,必当重谢。”锺守净道:“我释门中郎中,非世俗庸医之比。先求谢礼,然后奉药。”美人道:“仓猝间未曾备得,怎幺好?”锺守净笑道:“娘子若肯赐礼,身边尽有宝物。”美人道:“委实没有。”守净道:“贫僧要娘子腰间那件活宝,胜过万两黄金。”美人带笑道:“獃和尚,休得取笑。”锺守净心花顿开,暗思道:“今番放过,后会难逢,顾不得了。”即将美人劈胸搂住,腰间扯出那话儿,笑道:“这小和尚做郎中,十分灵验。善能调经种子,活血安胎,着手的遍体酥麻,浑身畅快。”那美人掩口而笑,二人正欲交欢,忽见壁缝裏钻出一个红脸头陀,高声道:“你两人干得好事,待咱也插个趣儿。”一手将美人夺去亲嘴。锺守净吃了一惊,心中大怒,按不住心头火起,将一大石砚劈面打去。头陀闪过,赶入一步,把锺守净劈头揪翻,大拳打下。锺守净极力挣扎不得,大声喊叫:“头陀杀人,地方救命!”行童来真听得喊叫,谅是锺守净梦魇,慌忙叫唤。锺守净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挣得一身冷汗,喘息不定,心下暗暗嗟吁不已。
少顷天色黎明,行童请喫早膳。锺守净披衣而起,漱洗毕,举箸喫那粥时,那裏咽得下喉。即放下箸,止呷两口清汤,叫行童收去。自此之后,恰似着鬼迷的一般,深恨那红脸头陀。又想梦中四句言语不明,自言自语,如醉如痴,废寝忘餐,没情没绪,把那一片念佛心,撇在九霄云外。生平修持道行,一旦齐休。合着眼,便见那美人的声容举止,精神恍惚,恹恹憔悴,不觉染了一种沉痾,常是心疼不止。林澹然频来探望,请医疗治,并无效验,林澹然也没做理会处。凡平日缙绅故友来往的人,并不接见。寺中大小事务,都凭林住持一人管理,锺守净只在房中养病。这病源止有伏侍的行童略晓得些,也不敢说出,终日病势淹淹。
又早过了一月,忽值三月初三日,乃是北极祐圣真君寿诞。本寺年规,有这一伙念佛的老者,和一起尼姑,来寺裏做佛会。当下众士女念佛诵经,哄哄的直到申时前后。化纸送圣毕,喫斋之际,内中有一个老尼问:“今日为何不见锺法主出来?”众和尚答道:“锺住持有恙在身,久不出房矣。”那尼姑失惊道:“怪道久不相见。锺住持出家人,病从何来?既有贵恙,须索进去问安则个。”斋也不喫,袖了些果子,起身逕入锺守净卧房裏来。
原来这老尼姑姓赵,绰号叫做“蜜嘴”,早年没了丈夫,在家出家。真是俐齿伶牙,专一做媒作保。好做的是佛头,穿庵入寺,聚众敛财,挑人是非,察人幽隐。中年拜一位游方僧为师,法名妙本。街坊上好事君子,撰成一出无腔曲儿,教顽耍儿童念熟了,每见赵尼姑行过时,互相拍手歌唱,以成一笑。曲云:
妙妙妙,老来卖着三般俏:眼儿垂,腰儿骆,脚儿趣。见人拍掌呵呵笑,龙锺巧扮娇容貌。无言袖手暗思量,两行珠泪腮边落。斋僧漫自追年少,如今谁把前情道。
本本本,眉描青黛颜铺粉。嘴儿尖,舌儿快,心儿狠。捕风捉影机关紧,点头掉尾天资敏。烟花队裏神帮衬,迷魂阵内雌光棍。争钱撒赖老狸精,就地翻身一个滚。
这赵尼止有一个儿子,名叫乾十四,又无生理,倒靠娘东拐西骗,觅些财物,以过日子,还要偷出去花哄哩。因食用不足,常得锺守净周济些钱米,故这尼姑是受过恩惠的人。见锺守净有病,怎得不惊。急急走入去探望一遭。不因此去,有分交:
游鱼吞却钩和线,从今钓出是非来。
不知见了锺守净,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本节完)
[book_title]第六回 说风情赵尼画策 赴佛会赛玉中机
诗曰:
诙谐利口若悬河,术秘机深识见多。
活计摆成花粉阵,芳名播满丽春窝。
甜言蜜语如铺锦,送暖偷寒似掷梭。
古诫谆谆人莫悟,至今犹说重尼婆。
话说锺守净正坐在禅椅上纳闷,见赵尼姑来到,便问道:“赵菩萨许久不见,今日方来望我?”赵蜜嘴蹙着眉头道:“我的爷爷,谁知道你染成这等贵恙?若早知道时,忙杀也偷一霎儿工夫来问安,这是老身多罪了。若果实知道不来望你呵,阿弥陀佛,我顶门上就生个盘子大的发背。”锺守净笑道:“但你讲话就脱空,顶门上可生发背哩?妈妈,你是个贵冗的人,我怎的怪你。向来尊体健幺?”赵蜜嘴道:“靠佛爷洪福,老身却也穷健。如今贵恙有几时了?恁地面皮黄黄的,瘦做这般模样。”锺守净道:“从正月裏得了贱恙,淹淹缠缠,直到如今不得脱体。”赵蜜嘴道:“我的佛呀,怕少了钱,少了钞?怎幺不接个医人疗治?”锺守净道:“名医也延过十余人,并不见一些应效。只落得脾胃烫坏了,因此久不服药。”赵蜜嘴道:“自古养病如养虎,轻时不治,重则难医。还须另请良医调治便好。”锺守净叹口气道:“我这病体,不争这两个时医便医得好的,纵使扁鹊重生,卢医再世,亦恐劳而无功。”赵蜜嘴道:“佛爷,怎地就讲这没脊骨的话?你正在青春年少,又不是七十八十岁的人,怎的便医不好?还自耐烦调理则个。”锺守净道:“我这一种心病,比诸病不同,不要说喫药无效,便是众医生诊脉时,先不对症了,故此难疗。”赵蜜嘴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这个和尚话语来得跷蹊,甚幺一种心病,其中必有缘故。”又问道:“贵恙若说是心病,这病源医人那裏参得透?昔日染病之初,还是受风寒起的,呕气起的,伤饮食起的,忧愁思虑起的,辛苦起的?病有根源,佛爷必自省得。自古明医暗卜,必须对医人说明了起病根由,方好服药,自然有效。”锺守净又叹口气道:“说他怎地?”赵蜜嘴哈哈地笑道:“佛爷只管讳疾忌医,那个是你肚裏的蛔虫?”有诗为证:
老妪专能说短长,致令灾祸起萧墙。
闺中若听三姑语,贞烈能教变不良。
锺守净道:“我这病症,难对人言。你是我的意人,讲与你谅亦无妨。从正月元宵夜间,得一奇梦,忽然惊醒,自此以后,渐觉精神恍惚,情绪不宁,就如失魂的一般。饮食无味,梦魂颠倒,更是一样心疼,最不可当。常是虚寒乍热,口渴心烦。日间犹可,夜裏最难。今将两月,渐加沉重,只恐多是不济了。”赵婆听罢,摇着头道:“古怪,古怪,这病体应了一句话道:‘心病还将心药医。’我是个不识字的郎中,不诊脉的医士。”附耳低言道:“佛爷,你这症候,有一个阴人缠扰,故此日轻夜重。若要病痊,除非服那一贴药才好哩。我这猜何如,快对我讲。待我替你寻这个鬍子郎中。”锺守净道:“休得取笑。”赵蜜嘴道:“取笑取笑,各人肚裏心照。佛爷休要瞒我。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我当初丈夫初殁,得一奇疾,与你贵恙不差分毫。病了半年,恹恹将绝,毕竟也去寻了一条活路,救得性命。我赵婆不是夸口说,凭你说风情,作说客,结姻亲,做买卖,踢天弄地,架虚造谎,天下疑难的事经我手,不怕他不成。自有千般本事,只是手中没了钱,被人鄙贱,故此动掉不得。一向承住持爷厚意,贺钱送米,不知受了多少深恩,未有丝毫报答。设若用着老身,虽生人头活人胆,也会取将来。”锺守净满腔心事,被赵婆一言道着,点醒了念头,心裏热杂杂的,把嘴一呶,叫行童点茶。行童自去厨房裏烧茶去了。
锺守净起身,关上房门,红着脸,将赵婆纳在交椅上,双膝跪下。赵婆失惊道:“我的爷老子,我只可请医,年纪老了,做不得医人了。”慌忙双手扶起锺守净来。守净道:“待小僧拜了乾娘,然后敢讲。”赵蜜嘴笑道:“休要如此。尊体不健,有话但讲,果有着得力处,无不尽心。事成之后,拜亦未迟。”把锺守净拖起来,纳在椅上。守净道:“适纔乾娘所说,句句钻着我的心,如今瞒不过了。正月十三那日在东厅裏,和一伙道友正讲佛法,只见一个女人,立在人丛后听讲。生得十分美貌,粉腻腻一个俏脸儿,笋纤纤一双玉手儿,身材窈窕,性格温柔。那一双翘尖尖小脚儿,更是爱杀人,俨然活观音出现。临去时频以秋波送情,一时心动难制,这也只索罢了。过了两日,正值元宵之夜,我见今年灯盛,随着一个行童,到大街三市看玩。不想回来夜深,抄路打从后墙小巷裏过,忽见这个冤家,立在门首竹帘边看月。我已走过了,心中不捨,以借灯为由,回步在帘外细看半晌,月下更是俊俏得紧。回到寺中,越发难过,一夜睡不着。捱到五更,方纔合眼,梦见冤家来寺许愿。讲道:‘我是田中有稻侧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寒头贝尾王点污,出沉帝主为丈夫。’我不解其意,诱到房中调戏他,正在妙处,被一个红脸头陀瞧破,闹将醒来,出了一身冷汗,心中耿耿不乐。自此得病,直到于今,不知他梦中四句是何解说。小僧也不思量这块天鹅肉喫,只求得见一面,讲句知心话儿,死也甘心。”
赵蜜嘴听罢,斜着眼道:“好个出家人,要思量干这没天理的勾当。我若替你图谋,连老身也要落阿鼻地狱。快休指望,老身那裏耐烦管这等閑事,撒开撒开!”抽身就走。锺守净慌了,将衣袖一把扯住,哀求道:“妈妈,你方纔说的十能九会,许了小僧,故诉衷肠。你若不许小僧时,小僧也不敢央烦乾娘了。若恁地变卦,真真害杀我也。”赵蜜嘴笑道:“且不要慌,我假唬你一唬,就如此慌慌张张。若要与那活儿成就时,他必有许多做作,或打或骂,假怒佯嗔,都是有的。像你这样胆怯,怎能成事?自古说:色胆大如天。若要干这事,须是胆包着身方纔好。我已思量定了,这女人宿缘有在,梦中那四句话,正合着这个人。住持与他前缘宿分,故此梦裏泄漏真情。”
锺守净见他说话有些来历,连忙跪下求告道:“乾娘,你且猜是谁,待小僧快活则个。若果有门路,我小僧可是辜负乾娘的人?”赵婆搀起道:“我是猜诗谜的惯家。你若叫别人猜,十年也猜不出,须是我一猜就着。他梦中对你道:‘田中有稻侧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这两句是拆白的话,讲出他那姓来。田中有稻是禾字,侧半初是侧边加半个初字,人下小小是尒字,凑完成却不是个黎字?他与你讲道他姓黎。”锺守净点头道:“是了,是了。后两句如何解?”赵婆道:“后两句是他的小名。寒头贝尾是个赛字,王字污一点是个玉字。他小名唤做赛玉。出沉者,沉字出一出头。帝主者,人之王也。他讲沈全是她的丈夫。住持爷,你这般聪明,如何不省得?”锺守净听罢,拍手突将起来道:“原来如此。你真是个活神仙,若是读书,赛过聪明男子。是便是了,不知这小巷裏竹帘中的那人,果是沈全妻子黎赛玉幺?乾娘密为之计,救拔小僧,倘得事谐,必有重谢。”赵蜜嘴道:“佛爷讲那裏话。老身平日受了多多少少恩惠,些须小事,反讲起酬谢来。这墙外小巷中,果是沈全家,他妻名为黎赛玉。但请宽心调养,待贵体平复,方可行得。此一节事,托在老身,不怕不成。只一件,性急不得,缓缓图之,自然到手。”
锺守净道:“这黎赛玉,只怕乾娘不曾与他相识。”赵蜜嘴道:“老身昔日曾替他家换些珠翠,如今许久不曾相会。这女人的父亲叫做黎钵头,一生本分,家裏亦颇过得。生下这个女儿,嫁与沈郎为妻。沈郎出身到也好的,不想是个蛇瘟,不务生理,弄得家业凋零。亏这女人做得一手好针线,赚些钱米养活丈夫,虽在不足之中,却也不见有甚閑话。俗语道得好:‘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男子火性,妇人水性,须用些精细工夫,慢慢抟弄他心随意肯。你不知这份风情,要随着性子儿走。也有爱钱喜物的,也有贪酒好色的,也有重人物的,也有听哄骗的,我到其际,随方逐圆,一步步儿生情透路,便是铁石心肠,我这张蜜嘴,一哄就要软了。你也要用些心机,第一来惜不得钱财,二来顾不得面皮,三来论不得工夫。依此三着而行,好事决然成就。”
锺守净听罢,喜不自胜,笑道:“小僧听了乾娘这话,不觉病体宽爽了一半,这三件别人须不能,在小僧都依得。我有的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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