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秋海棠
[book_author]秦瘦鸥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84256
[book_dec]长篇小说。秦瘦鸥著。写 于1941年。同年2月开始连载于上海《申报》副刊《自由谈》和《春秋》上。1942年7月由上海金城图书公司初版。它是作者的代表作,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通俗文学的优秀名篇。作品问世后,曾先后改篇为话剧、电影、戏曲等艺术形式。小说以作者在二十年代亲历亲闻的许多京剧、昆剧等著名艺人的悲惨遭遇为素材,运用现实主义的彩笔,经过作者新颖别致的艺术构思,以及细腻心理描写和大众化的人物语言,迭宕迂回、引人入胜地描写了著名老艺人秋海棠在北洋军阀时代血泪斑斑的悲剧生涯:秋海棠因幼年丧父,家境贫寒,其母为生活所迫,便将十二岁的他送入梨园玉振班学戏。由于秋海棠牢记母亲的谆谆嘱咐:“只要你的戏唱好,娘就有饭吃!”所以凭借他的聪明伶俐、勤学苦练和那“一张怪清秀的脸庞”,终于成为名噪全国的男扮女装的红旦角。后来,他在天津唱戏时,认识了军阀袁宝藩的三姨太太罗湘绮。而罗原是一个女大学生,袁虽利用权势霸占了她,但湘绮却始终认为“他有本领骗到我的身子,却不能骗到我的心”, “而且也不是他的小老婆,只是给他幽禁起来的一个囚犯!”所以,他俩一见钟情,心心相印,都愿意“做—个永久的朋友”。后来,他俩生下了—个女儿梅宝,但不久事情败露了,秋海棠遭到了军阀袁宝藩毁容,被迫隐居乡下,后因打仗和坐吃山空,不得不带着亲生女儿梅宝,一路卖唱,受尽了欺凌和折磨,逃难到上海。后来,正当梅宝和罗湘绮母女时隔十几年又相认后,同乘汽车去找秋海棠时,他已悲愤地从“楼上摔下来死了。”对于小说的思想意义,早在作者1942年7月7日所写的《前言》中,就有过明确的解释:“虽然有不少太太小姐们在读完《秋海棠》以后,认为结局太惨了,可是我这一部小说并不是浪漫主义的产物,不能让它离开现实太远。因为人生本是一幕大悲剧,惨痛的遭遇几乎在每一个人的生活史上都有,而骨肉团圆,珠还合浦等一类的喜事,却只能偶然在春梦中做到”。作品透过秋海棠“这一个”艺术典型的人生悲剧,展示了反动军阀的残酷,揭露了旧社会的黑暗,反映了旧中国艺人们的惨痛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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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01、三个同科的弟兄
“……打死你一子,有一子与你偿命,也就罢了,你管他秋儿,你管他沉香!……啊!告诉你,老三!”正在独自背着宝莲灯词儿的刘玉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回头去看着坐在屋角里的另一个学生说:“方才听高玉良他们在谈论,好像这一个新年里,咱们打大年初一起,一直到正月半,每天都得在广和楼出台咧!”
老三是一个将到十九岁的孩子,身材很瘦,却并不高;在一件深灰色的棉布大褂的衣领上面,长着一张怪清秀的脸庞。鼻子,耳朵,眉毛,嘴和眼睛,都搭配得非常整齐,正是很现存的一具美男子的模型。
他把上身靠着墙壁,坐在一张很结实的板凳上,双眉微蹙,脸朝着东,视线漫无目的地射在纸窗外面的一棵槐树上,神气显得很忧郁,刘玉华跟他说的一串话,他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半晌不曾回答。
“怎么又想老娘啦!”
不错,吴玉琴从六年前进这个玉振班以来,昼夜所思量着的就只他那四十多岁的老娘。师傅每次称赞他,他自己并不觉得高兴,因为他想一个好好的男人,为什么要搽脂抹粉地去装小娘儿?可是他禁不住不替他老娘欢喜,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当他舅舅走着协盛银号文掌柜的路子,把他送进这玉振班来学戏的前一晚,老娘就整夜没有睡,颠来倒去地向他说:“进去之后,千万好好地学戏,听师傅和先生的话!只要你的戏唱好,娘就有饭吃了!”他知道老子是在自己出生的那一年就死去的,除掉三间破平房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母子俩就靠着一块大洋的房租和舅舅每月贴补的三四块钱过日子。平常,十天倒有九天是吃的烧饼,窝窝头或是黑面,十多年来,老娘委实没有好好地吃过饭,所以师傅每次称赞他一句,他好像就看见一碗热腾腾的雪白的大米饭,已端到他老娘的面前去了,他就禁不住打心底里欢喜起来。
不过,他自己总不觉得有什么可以高兴的。因为他进班子不到一个月,掌班的宋师傅就指定他学青衣戏,并且重新替他换了一个名字,一个完全像娘儿们一样的名字——吴玉琴。从此,他在精神上仿佛就变成了女性。顽皮的师哥们,整天围住了他打趣,那个双眼里一直含着一股邪意的教小生戏的叶先生,觑便就要搂着他亲嘴;连他两个把兄,——老大刘玉华,学的老生;老二赵玉昆,学的是武丑,真可称是两个和他意气最相投的同学,——有时候也情不自禁地会打着戏里的词儿,对他“夫人”、“娘子”的乱叫,虽然两个人的心对他都是一样的纯洁。因此渐渐地使他自己也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几乎怀疑自己真是一个女孩子了!
“老三,何必这样想家呢?哥哥待你还不好吗?”玉华瞧他老是不作声,便渐渐走到了他跟前来,低下了头,把右手轻轻地按在他肩头上,堆着一副做大哥的神气说。
其实,这时候玉琴倒并不在那里想家,他是在想六七天前最近出台的那一次的情形。
那一晚,他唱的是《女起解》,从出场起,一直到下场,台下的喝彩声,差不多没有停过,这还是他每次出台所常见的情形,不曾使他怎样注意;可是这许多喝彩的人的中间,却有一条特别粗壮的嗓子,使他一听心里就觉得害怕起来。这条嗓子倒真是唱大花脸的好材料,一喊出来,便把别人的喝彩声完全掩过了;只是声音非常的粗野,非常的轻薄,完全像野兽在求偶期内所发出来的吼声一样。而且这人喊了一声好,旁边便有许多的人跟着他一起喊,或是劈劈拍拍的一阵疯狂的鼓掌声,夹着片段的笑声,仿佛那个粗嗓子就是这一群人的领袖,大家处处都跟定着他。
“爹爹请上,受孩儿一拜!”当玉琴唱到苏三拜崇公道做寄父的时候,那条粗嗓子又像闷雷似的怒吼了一声。
这一回他的声音是更响了,在加坐的位子又前,一声狂叫,差不多就在玉琴的耳朵边喊出来;玉琴和那去解差的小丑都吓了一跳,两个人不由齐向那叫声起处的所在看去。
玉琴到现在,隔了六七天之后,还懊悔当天不该多此一看。这并不是说这个人长得像张飞或窦二墩一样的丑,看了使他回来做怕梦;也不是说这个人长得像周瑜或张君瑞一样的俊,使他回来不能不想他。实际上,这个人只有一张很普通的脸,仅仅比别人特别肥大一些。玉琴对于这一张脸,倒还觉得很平常,使他最害怕的是这一张脸上的一对眸子,一对又圆,又大,又尖锐,又残酷的眸子,里面充分蕴藏着一种勉强抑制的兽性。
玉琴回头去的时候,四道视线恰巧碰个正着,使他慌得来不及的避开去。
“好!”坐在这人两旁的那些人,便立刻很凑趣地喊起好来,接着就听得一阵怪枭一样的笑声,告诉他那胖子正在自鸣得意咧!
这样一来,玉琴的唱做便大大的受了影响,他觉得那双富于兽性的眸子始终盯住着他,没有离开过,逼得他真想马上逃进后台去,立刻卸下女装,恢复自己本来的面目。后来险些把台词也忘记了,幸而台底下的喝彩声还是像他命中注定的横财一样的毫无理由地涌起来,使他进了后台,不曾受到他所预料着的责骂。
“旦角真不是人唱的!”他一面抢着把头面拉下来,一面气愤愤地说。
“只要自个儿能打得定主意,还怕什么?”他二哥玉昆,捻着一柄单刀,浑身朱光祖打扮的站在他后面看他卸装,很干脆地鼓励着他,嘴里却不住的在喷出一股五茄皮的气味来,不用问,就知道他又把今晚发的点心钱悄悄地买了酒喝了。
玉琴没有什么话好说,只得把脱下的衣服霉气,一阵乱揉,便往大衣箱那边掷了过去。
“孩子气!”玉昆笑着说,匆匆地出去上场了。
“谁是大人啊?”玉琴驳了他一句,可是玉昆根本没有听见。
玉琴自己也未尝不承认还是一个小孩子,并且有时候也常在班子里跟师兄弟们玩弄各种全部孩子气的把戏,可是他心坎里所藏着的一种厌恶男人唱旦角的心理,却一天一天地在滋长着,尽管那些存着坏心眼的先生们和师兄弟们不断地要抽空向他调笑,或是故意特别的好待他,他却只有厌恶和憎恨。他会约束自己的孩子气,整天把脸板得像快要厮斗的公鸡一样。每次出台,一听到含着邪意的喝彩声,便禁不住要生气;然而三四年来,始终还只是生气,不曾像那个大胖子的吼声一样的使他害怕过。这吼声所表示的已经不只是调笑和挑逗的成分了,简直要把他整个儿的吞下去!
在最近的几天里,这些情形就不断的困扰着玉琴的脑神经;他的理解虽然还是很幼稚,但一种不吉利的预兆,已很明显地透露在他面前了,尤其是今天上午所发生的一件事,更增加了他内心上的忧郁。
“不,妈昨儿才来过,我何必再想她呢?”他的视线慢慢地从窗外的槐树上,移到了玉华的那一张很清俊的瘦脸上去,一面没精打采地说。
“是不是为了方才师傅告诉你的一件事不高兴?”玉华偏着脑袋,似乎很有把握地猜测着。
这一猜倒真的猜中了!今天早上,当全班九十多个学生照例一起在院子里练完了功以后,掌班的宋师傅,突然走到玉琴面前来,一张忠厚得不像吃戏饭的紫膛色的圆脸上,堆出了很为难的神气,轻轻地向玉琴说:
“不要就回下处去,我有话要给你说咧!”
玉琴不由立刻怔了一怔,因为他知道要是没有什么大事,师傅是从不单独和哪一个学生说话的。他想难道自己犯了什么规矩吗?那个摔得满身灰土的赵玉昆,也在人丛里回过头来,向他伸一伸舌尖,扮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鬼脸。
这是我们这一个小丑的特长,每逢他把这个鬼脸扮出来,玉琴和任何一个同学都忍不住要好笑;可是今儿玉琴却笑不出来了,只得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跟定着他师傅,慢慢地走进后面去。
师傅照例对他非常客气,——一大半当然因为是他在班子里最能卖钱的缘故——自己在一张帐台前面坐定之后,也教他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去。
玉琴把臀部挨住了椅子的边沿,半坐半站地候着,想不出师傅究竟要对他说什么话。
“会不会妈有什么病吗?”一个可怕的猜想,突然涌上了心头。
还好,师傅也并不存心想教他难受,落坐不到一分钟,便在他右手中所转着的两颗亮得变了紫色的胡桃所发出的一阵格格的声响里开口了:
“有一位袁师长你可认识吗?”
“袁师长?”玉琴格外愕然了。
“我也猜你是不会认识的。”胡桃捏得格外的响了。
“可是因为每次出台的时候,上后台来胡闹的人委实太多了,所以我想你或许会见过他。”
“……”玉琴觉得没有话好说,只能瞧着他师傅的一颗红鼻子发呆。
“这人是一个带兵的头儿。”师傅皱着眉毛说,很明显地告诉玉琴,这种人是世界上最不容易对付的家伙。
“不知道怎样,他竟会瞧中了你啦……”
玉琴的脸色开始变得灰白起来。
“初四那天,他教我们的财东来跟我说,想叫你出去一次,和你交一个朋友……”
“师傅,你答应了没有?”玉琴急得来不及站起来问。
师傅把没有胡桃握着的左手向他做了个手势。
“坐下去,别这样的焦急啊!这是破坏咱们班里的规矩的事,财东尽管那么说,我如何能答应呢?”这个唱了三十多年武生的宋师傅,挺直了上身,依旧显着虎虎有生气的样子。“我告诉他说,别说现在是民国,当相公的早给大总统禁绝了,就是在前清,咱们科班是科班,他们相公是相公,那有科班的学生,能随便给人家叫出去的?财东是咱们十七八年的老朋友,听我说得不错,便依着去辞谢了……”
老头儿一面说,一面又把右手里的两颗胡桃交给了左手,然后慢慢地打怀里取出一个扁扁的紫黑色的鼻烟壶来,用着很纯熟的手法,先倾了些烟末在桌子上,再用拇指一次两次的蘸着抹进鼻孔去。
“不料这个带兵的人倒也很有些心计,居然给他另外想出了一个主意,前天又请财东来给我说,要上我们这儿来瞧瞧,并且还买了许多的皮帽,要送给全班的学生。”说到这里,师傅脸上的那副左右为难的神气显得更清楚了。“这是常有的事,我虽然明知道他没安着好心,也不能不答应。再说这中间又冲着财东的面子,我也不便过于的死心眼儿。所麻烦的就是他已和财东讲定,必须亲手把那些皮帽,一个个的送给你们。当然,他的心还是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玉琴睁大着一双眸子,尽看定了他六年来认作自己父亲一样的师傅出神。
“今儿这位袁师长就要来了,我知道他们带兵的人总不免有些粗气,一瞧见你,或许就要和你拉手,或是说几句疯话,而你的脾气又不大好,一弄僵必然弄得我做师傅的和财东两个人收拾不来。要想教你躲过了他吧……”
“好啊!师傅,就让我躲过了吧!”玉琴联想到了一年多前有两个喝醉酒的人,上广和楼后台来搂住了他胡闹的情形,已从心底里害怕起来。
“但是,孩子,你是马上要出科的人啦!”桌子上一块小银元那么大小的鼻烟,已一起送进师傅的红鼻子里去了。“不管你出去之后,还是自己成班,还是搭别人的班子,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人。要想红起来的话,更不能没有人捧捧场。”
玉琴才想插嘴便给师傅止住了。
“就说你自己不想红起来,人家要捧你,却也不能拒绝啊!所以,这种人是躲不过的。现在先跟他见一面也好,反正当着这么许多人,他虽有枪杆儿,也是不能对你怎样罗嗦的。所以我要先给你说个明白,回头他来的时候,你可以不用慌,耐性些儿,吃这行饭是没有办法的!”
师傅揣起鼻烟壶很感慨地苦笑了一笑。
玉琴才走出师傅的屋子,便远远地瞧见玉华正在角门口等着他,手指不住地搔着头上的短发,显出万分焦躁的神气。
“师傅有什么话给你说啊?”
玉琴一路随着他走向外厢去,一路便把方才的话细细说给他听。
“哼!”玉华立刻变换了一种脸色,同时还打鼻子里很阴沉地哼了一声。
玉琴马上后悔了,他知道他这位大哥的性格是同学中最暴躁的,终年像要喷火的火山一样。有一次,教武行的先生用枪杆子殴打玉昆,他有胆量把它夺下来;还有一次在后台,正当玉琴扮成了柳迎春快要出台的时候,一个唱大花面的同学跟他缠扰得太过分了些,玉华扮的是薛仁贵,场面上已起了锣鼓,立刻要轮到他出台了,他一听得玉琴的叱骂,竟会从上场门口退回来,接连两个耳括子,打得那个唱大花面的同学满口都是鲜血,后来回到班里,师傅罚他跪在院子里,他一气竟会整整的跪了一夜,谁叫他也不起来……
这真是使玉琴很担心的。他想自己也许还能忍耐,但玉华却就难说了。下半天那个师长来的时候,只要多说一句话,玉华便有立刻和他翻脸的可能;然而这是一个师长,一个身边带着手枪,背后跟着卫兵的师长,可不比那个唱大花面的同学!玉华如有什么举动,当然总是要吃亏的,因此玉琴心里一直觉得像有什么大祸要发生一样。
这时候他一个人忧郁地坐着在发愁,实在有一半也是为了玉华。
“那有什么大事?当着许多人,谅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他故意说得轻松一些,希望能够缓和玉华的情绪。
“等着瞧吧!”这个二十岁的青年艺人,一提到这件事就有气。
玉琴本来想问他:“这个袁师长会不会就是那天在广和楼眼露凶光,喝采喝得最怕人的大胖子?”但话到嘴边,又竭力忍回去了。他知道要是再和他讲论这一件事,停一会的祸就一定会闯出来,最好还是少提。
“老大,吃冰葫芦不吃?”赵玉昆突然像弹簧一样地蹦了进来,双腿一纵,便甩去了脚上的棉鞋,接连两个“小翻”,翻到了炕上去,两手里还各擎着一串冰葫芦。
他把一串丢给了玉华,同时又假装要把另一串丢给玉琴,结果却只做了一个空架子,反而往自己嘴里送了进去。
“我跟你分吧!”玉华笑着给玉琴说。
“总不成我作东的人自己不吃!”玉昆很赖皮地说,一面又做了一个鬼脸。
老大和老三都笑起来了。
“老二,师傅给你的饽饽钱,我瞧你总是不够花吧?”玉华咬下了一颗冰葫芦问。
“总不见得偷你们的吧!”玉昆爽快直僵僵地躺了下去,脸朝着屋瓦。
“难说得很,你不是还会飞檐走壁吗?”玉琴笑着说。
“好兄弟,别给我不停口的说啊!”玉昆身子一绷,一个鲤鱼挺身,便毫无声息地站了起来。“仔细给师傅知道了,教我晚上不用再想偷出去……”
三个人正说得起劲,突然门外探进了一张马面一样长的瘦脸来,那是专门在下处里监管他们的于先生。
“大家到东院去吧!送皮帽子的人来了。”
玉华立刻把手里的冰葫芦一丢,大踏步走了出去,玉昆也忙着从炕上跳下来;只有玉琴觉得非常踌躇,真像一个快要走上法庭去的囚犯一样。
“老二,”将走进东院门口,他就凑在玉昆的耳朵旁边说,“你去站在老大的近身,停一会如果他要发什么脾气的话,你千万拦阻他一下。”
“我理会得!”老二莫明其妙地答应着。
九十几个一样打扮的学生,分着四行站齐了,全部透着很兴奋的样子,暗暗在揣测他们将要得到的礼物的好坏,心里怀着不同的感觉的只有玉华和玉琴两个。
秃顶和红鼻子的宋师傅才跨进来,一个特别高大的人影便马上现到了玉琴的眼前,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来了。
师傅说的袁师长,果然就是那个大胖子!一双比毒蛇还可怕的眼睛,正在那些年轻人的脸上打盘旋,慌得玉琴来不及的把脑袋垂下去。他从那一晚听到了这个大胖子的富于兽性的吼声以后,便老是担心着会被他吞下去;现在,他觉得这一张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在他面前了,他哪里还敢抬起头来看他。
糊里糊涂的经过了十来分钟光景,他好像听见师傅说过几句什么话,又像听见那个袁师长像枭鸣似的笑过,后来就听见一阵笨重的皮靴的移动声。
“但愿他不要看见我就好了。”他不住地默祷着。
然而这又怎么行呢?袁师长的目光既是那样的敏锐,他的垂下了的头,偏又显得特别惹人注目,所以不等袁师长把第一排学生的皮帽发完,早已瞧见他所想着的人了。
“这家伙真不怀好意!”袁师长的眼睛看着玉琴,同时玉华的视线,却也一动不动地钉着他。
高大的身影,终于移到玉琴的面前来了,一只肥大得像仙人掌一样的手,闪电似地拉住了玉琴的一只已经冷得像冰一样的右手。
“好孩子,你就是吴玉琴吗?”
没有回答,脑袋还是下垂着。
“你唱得真好,几时才出科啊?”
还是没有回答,身子倒开始在颤抖了。
“这孩子就是怕见人!”师傅也担着十二分的心事,忙在旁边解释着。
但袁师长是个武人,他想自己花了几百块钱来送这一笔厚礼,为的是什么?同时他也不觉得一个当大官的人,还有对一个唱戏的孩子讲什么体统,讲什么礼貌的必要。仅仅迟疑了几秒钟,他便情不自禁的伸过他的手来,托着玉琴的下颔,硬生生地把他那一张已经变成灰白色的脸捧起来。
“这孩子真怕羞得可以!”
他很得意地回头去向跟定在后面的几个人说,但就在这时候,蓦地瞧见有一件黑绒绒的东西,向他这边飞过来了。
“快把你的手放下去!难道带兵的人就好吃人吗?”一条很高的嗓子,突然在右边狂吼起来,距离他不到一二十步路光景,正有一个同样打扮的年轻人,铁青着脸,目眦欲裂地看着他。虽然只是一个科班学生,却自有一种不可轻视的胆气。
现在所有的人全惊动了,宋师傅也立刻发觉自己方才不该忽略了这一个孩子。刘玉华是他姐姐遗下的一个孤儿,他的性格他是向来知道的,差不多世界上没有可以使他害怕的人,又是和玉琴最亲密的把兄弟;他真懊悔方才没有想到他,不先向他叮咛一番,此刻终于闹起来了,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袁师长从三年前高升以后,真可说是任性惯了。只要他想做的事,天下就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挡,也没有什么人敢违拗,除非这个人是不想吃饭了!什么叫法律,什么叫人情,在他看来,都是笑话;他觉得他自己就是法律,自己的意志,就可以决定一切。什么督军,什么大总统,都不在他的心上!所以刘玉华竟敢公然责骂他,几乎使他怀疑自己是在做噩梦,以致失去了对付的能力,反而真把他托着玉琴下颔的手收回去了,同时还向玉华丢过来的那顶黑皮帽儿,很吃惊地看了一眼。
但那个陪他同来的玉振班的财东却早已吓坏了。
“老……宋,这……孩子……可……可……有疯病……吗?”
“谁有疯病?你才是疯子呢!”玉华像一头小大虫似的忘了一切的顾忌,指着财东说,“让这种东西来欺负学生,还不是疯子吗!”
财东几乎气得昏倒过去,宋师傅也只剩了干喊“放肆!放肆!”的份儿。
这时候,袁师长的威灵终于已恢复了。
“来啊!把这小子捆起来!”
不等他说完,两个卫兵已向玉华这边冲了过来;可是还不曾近身,第一个便在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翻了一个大跟斗,第二个也在半腰里给什么人猛地一撞,立刻脸仰天,背着地的向后面倒了下去。正当全屋子里乱成一片的时候,玉华的身子已给人驮走了。
“老二,这算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为什么要……”玉华一路挣扎,一路还在乱嚷;但玉昆的身材虽小,膂力却大,驮着他再也不放,身子只几纵,便溜出去了。
袁师长的兽性现在是真到了要发作的时候了,差一些就想掏出他腰里的手枪来,不管是谁,先打死了几个再说。——这原是他向来用以出气的最拿手的方法。
“三叔,别难为了张掌柜!咱们有话回头再说。”站在他贴身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穿便装的人,竭力按住了他的手劝解着。
“好小子,瞧你能逃到那儿去?”
两个卫兵很狼狈地爬起来,听见他主人在吆喝,便打算再追下去。
“弟兄们,不用追啦!”那个穿便装的人来不及地叫住了他们。“谅他也逃不走,咱们有话跟张掌柜说!”
张掌柜倒的确连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慌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向着比他起码高大出一倍的袁师长不住地作揖,快要磕下头去了。
“师长,千万别生气,回头一定开除他!”总算还是宋师傅老江湖,忙着安定了心神说,“方才七爷的话不差,咱们有话回头再……”
“啊!怎么啦?……”老宋的话没有说完,后面许多学生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了,待他回过头去看时,玉琴已在地上晕过去了;班子里的一个先生,正在忙着替他松开头颈里的领扣,一面不迭声地喊着“快拿冷水!快拿冷水!”
这样才把袁师长的怒意消去了一些,垂着一颗几十斤重的大脑袋,张大了一对充满着色情狂的眸子,恣意地向失了知觉的玉琴饱看着,恨不得马上把他抱起来。同时心里还暗暗地在想:
“天下竟会有长得这样俊的孩子,比起家里的两个女人来,还是他娇嫩得多咧!”
[book_title]02、良友与荡妇
时辰钟打过九下,正是有钱的人在那些充满着奶油洋葱气息的西菜馆里,以及各式各样的中国菜馆里,喝够了酒,吃饱了肉,慢条斯理地拈着一支牙签,一路剔牙,一路在讨论着怎样消磨一个良夜的时候。这一晚,天上虽然已飘下了一阵阵的轻雪,西北风也吹得非常的紧,但在生起了火炉,挂上了暖帘,温度至少要比外面高出二十度至二十五度的正阳楼里,还是依旧上上下下的挤满了吃涮羊肉锅子的人。
四号雅座里现在是只剩三个客人了,——有两个才走出——大家衔着烟卷,很满足地坐在那张堆满了空碟儿的桌子旁边。
“令叔的兴致真好!才吃完东西,便又巴巴的送着秋老板上馆子去了。”脸朝东坐着的一个瘦长子,耸起了两道三角眉毛,满脸堆着不自然的笑容,向坐在他右边的一个年轻人说。
“他老人家就是天生这一副脾气。”那个年轻人吐出了一口烟回答。
“袁镇守使在京的时候,大概……”吸剩不到半寸的烟尾,已经快要烧到那瘦长子的两条给鸦片烟熏黄的手指了,可是他还像没有这回事一样;只是他所要说的话,却突然给那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年轻人打断了。
这是一位穿着淡灰色条子西装的时髦人物,上下都结束得非常整齐,头发梳得很光,身上不断地还有一阵阵香水气味透出来,说的话急得像抢一样;很清楚地告诉人家,这是一位未经世故的公子哥儿。
“绍文兄,我正想问你:为什么小吴这一次出台,突然改了秋海棠这一个古怪的名字?”
“大概总有意思吧?”瘦长子似乎有些怪他不该截断了自己的话,便立刻露出了一种轻蔑的神气,用着驳斥的口吻,朗朗地说,“一个唱花衫的角儿,不用这种花花草草的名字,还用什么?”
他随手丢过了那截烟尾,低下头,拍去了身上的烟灰,完全没有需要绍文再来证实他所说的话的意思,仿佛真是很解事的模样。”
“这个怕我还不知道吗?”洋装先生不甘示弱地说。袁绍文先向他们两位笑了一笑,然后摇着脑袋说:
“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和我两个人一起想出来的,它的理由一时恐怕不容易猜到吧!”他回头去向那瘦长子看了一眼。“仲迁先生尽管是一位评剧家,可是方才的话却没有说对……”
瘦长子很为难地把左手捻弄着自己的八字须,因为绍文批评他的话没有说对,固然使他有些不高兴;但绍文称他为评剧家,却又十分合他心意。
“这个名字倒并不是像什么红牡丹,芙蓉花,小灵芝,那样的只是为着要给人家看了,马上觉得很香艳而起的。”袁绍文歪着身子,一手托定了下颔,用着很兴奋的语音说,“那是今年夏天的事。小吴的娘才去世了一二十天,他因为很伤心,留在家里没有出台,便天天要找我去伴他谈天,顺便把我去年教过他的几本书温习温习。倒别看他是个唱戏的孩子,心里居然还知道有国家!时常向我打听时局的消息,并且问我中国到底给人家欺侮得怎么样了。我当然就把知道的尽量告诉他,一面还给他譬方说,中国的地形,整个儿连起来恰像一片秋海棠的叶子,而那些野心的国家,便像专吃海棠叶的毛虫,有的已在叶的边上咬去了一块,有的还在叶的中央吞啮着,假使再不能把这些毛虫驱开,这片海棠叶就得给它们啮尽了……”
“不错,比方得真好!”穿西装的年轻人,用指头敲着桌子说,很天真地表示赞同;那瘦长子却又另外燃旺了一支炮台牌香烟,显得并不怎样爱听。
绍文把身子略略移动了一下,还是很兴奋地说:
“他本来就有图画天才,第二天我再去的时候,他已照着我所说的意思,画了一张图;虽然只是一片海棠叶和几条毛虫,倒也画得很工致,并且还在角上写了“触目惊心”四个黑字。我因为觉得很难得,便着实奖励了他几句,还特地送了他一个镜框,让他把那幅画挂起来。”
说到这里,他又略略顿了一顿,随手端起了面前的茶杯,但并没有喝。
“上月里,他的头儿赵四再三来约他出去搭班,他因为母丧已满百日,便不再坚拒,只是跟我讨论,想把吴玉琴三个字换掉,以为太像女人了。我替他想了许久,想不出什么好的名字,后来偶然灵机一动,才想到了秋海棠三个字;虽然一样不脱脂粉气,却还多少有些意义。他听我说,便马上赞成,我们三叔他老人家知道了,也说这三个字很喊得响,比吴玉琴的确好一些。反正他早已出科,说改就改,还有谁能阻挡?”
瘦而且长的评剧大家俞仲迁先生,这才把他那颗上下皆尖的脑袋点了一点。
“不错,出了科的学生要改艺名是班子里管不着的。”他接着又马上堆出了十分自负的神气说:“记得三十一年前,马凤云才从凤鸣社出科,他也不欢喜那个名字,便由兄弟替他改成马玉凤。他改名后第一天出台唱的是十三妹,有小宝芬的张金凤,高寿林的安公子,刘宝奎的邓九公,周福……”
俞先生正吹得出神,不防蓦地给那穿西装的小伙子捉出了一个破绽来。
“别忙,俞先生,你老人家今年大概也不过四十一二岁吧?三十一年前你才得十岁模样,怎么就会给人家改艺名了?”
这一问倒真把那位评剧大家问住了,一张烟容满面的淡黄脸上,不觉很例外地透出了一丝红意来。
“噢!记错了!”他勉强想改正过来,“是二十一年前,不是三十一年……”
袁绍文忍不住也笑了一笑。不过今儿他是主人,那个西装少年张天明又是他自己的同学,当然不好意思再让俞仲迁受窘,便立刻又另外提出了一个谈话的题目来。
“天明,你瞧我们三叔现在对待玉琴怎么样?”
“很不差,”西装少年把那条绯色的领带整了一下回答。“似乎不像从前那样肉麻了!这都是你从旁苦劝的功劳。”
“可是三年前玉振班的学生刘玉华,倒也给了他一个很有力的教训!”绍文笑着说。
“刘玉华给玉振班开除之后,听说一直在南边登台,不知道秋老板那边可有什么消息没有?”俞仲迁也插嘴进来问。
绍文一面把钞票掏出来,准备会账,一面很简短地回答:
“没有听他说起过。”
正在这时候,有一颗光头打帘子里探了进来,只一照面,屋子里的三个人便认识他了。
“荣奎,你可是来催你们老板上馆子去吗?他早就跟袁镇守使一起走了!”张天明照例总是第一个抢着说话。
荣奎是秋海棠的跟包,此刻倒真是催戏来的;听天明这么一说,便忙着说了一声是,就想旋过身子回去了。
“你给我走进来,有话问你!”绍文突然高声向他喊着。
荣奎不敢怠慢,忙整一整青布大褂,立刻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垂着双手,先叫了声七爷,又向俞张两人各叫了一声先生。
“你老人家有什么话说?”
“我问你……昨天有个老妈子模样的女人,在第一楼外面跟你鬼鬼祟祟的说话,她是干什么的?”绍文看定了荣奎的一张小圆脸,正颜厉色地问着。
“啊……她吗?”这个背着人很浮滑,当着人就装土相的小伙子嗫嚅着说,“她是我的姑妈。昨儿为了家里的事,在那里跟我商量。”
绍文冷笑着把头一摇。
“怕不是你的姑妈,倒是一个媒婆吧。”
说得张天明和俞仲迁都笑了。
“是的,正是我的姑妈,是去年才嫁的!”荣奎抢着说明,只是说得太忙了一些,反露出了一个大漏洞。
“去年才嫁的?你不要给钞票迷昏了!昨儿那个老太婆至少有五十多岁了!”绍文把左面的衣袖更掳高了一些,越发透出了严肃的神气说,“告诉你,荣奎,上回你收了人家一百块钱,想给你们老板拉马,要是真称了你的心意的话,别说他的嗓子要断送掉,便是那个庐局长知道了他老婆干的好事,怕也不能轻易饶人!你吃了你老板的饭,如果真想巴结他,只要把那几件行头管好就算了!这种心劝你别多操!下次让我知道有这种事,一定叫你滚蛋!”
这一场训斥,倒的确不是出名的精灵鬼小荣奎所预料到的,可是他也知道袁七爷的势派,以及他和秋海棠的交情,当然不敢反抗,只得连连的说:“小的怎敢,小的怎敢。”一面脚下明白,凑袁绍文回头去和张天明说话的机会,马上像一头兔子似的钻了出去。
当他一路走回第一楼去的时候,一路就在脑子里盘算起来。
“这个袁老七真是比我还精明!人家私下干的事,他怎么就会料到了?看来还是歇手吧!别弄到洋钱没有进袋,反把饭碗打破了。”
然而再一想,又使财迷了心的荣奎胆壮起来。那个老婆子不是说只要他能够想法子使秋海棠和王掌柜的媳妇单独见上一面,他就可以得到两百块现洋和一只金镯儿吗?两下加起来,至少也有三百多块钱,拼着一年没有生意,也亏不了什么,何况他想:
“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一见面,哪会不欢喜之理?只要老板欢喜,就不怕他再告诉袁老七,而自己的饭碗,还有什么危险呢?”
可是再一想,又怕事情一旦闹破,王掌柜一定要跟秋海棠打官司,那时候他岂不也要连累进去吗?这样想想,荣奎的心倒又寒起来了。
但一眨眼,另一个念头又涌了起来:
“呸!怕他什么!王掌柜统共不过是一个开绸缎庄的经纪人,既不做官,又不带兵,即使事情闹破,怕他什么呢?”
接着,又从袁绍文的身上,反使他想出了一个计较来:王家的媳妇不是先想单独和秋海棠见见吗?只要自已凑一个空,借袁七爷的名字,把秋海棠骗到约定的饭馆子里去,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荣奎越想越顺利,险些高兴得就在路上跳起来。
这一晚,王大奶奶果然又打扮得花朵一样地坐在池子里,不断地向台上的秋海棠,送过含有无限深情的眼波来;秋海棠也开始有些察觉了,因为他看得很清楚,这个女人在最近的一个半月里,不管自己在那里出台,总是独坐在池子前面的第二三排中间,对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连大风大雨的日子也没有间断过,当然他是知道她的用意的,并且也曾几次对她产生过怜惜的心理。他想:
“这样深情的女人,倒也的确是很可以感激的。”
然而回到后台,心里稍稍安静之后,便立刻又想到了袁绍文平日劝勉他的话,以及他在几年中屡次竭力替自己解围,不使患着高度色情狂的袁镇守使,对自己有什么非礼的举动。
“物必自腐,而后虫蛀之!”他仿佛听见绍文的声音,在他耳朵边响着,“因为你们唱戏的人,往往要和好人家的妇女乱混,所以才有人会把你们同样的当做玩物看!只要你自己守得清白,别说一个镇守使,就是大总统,大元帅,也不敢小看你!”
因此,秋海棠一到台上,总是专心致意的唱戏,尽管心里很明白,有许多美丽的女人正在发出电气一样的眼光来挑逗着他,他也不敢向她们回看一看。
但王家的媳妇儿倒真是许多女人中很特别的一个,她不但舍得时间,而且还拼得花钱。在广德楼时,就有一个看座儿的受了她的厚赂,送过几套行头到后台来;虽然秋海棠没有接受,可是至少有几百块钱她已经花掉了!其后秋海棠家里,又会不断的收到一个不具名姓的人所送的许多厚礼,显然也是这个女人的苦心。无奈秋海棠的意志,还并不像一般年轻人那样的易于颠倒,同时又有袁绍文以良友的资格,不时在旁督责,所以始终不曾做出事来。
大概她后来才发现惟有荣奎是秋海棠身边最密切的人,要达到她的目的,只有这个人是一条好帮手,因此她就打发她所最宠信的老妈子来代表她向荣奎求教,已经两次赏过他十块钱了。这一晚,当荣奎受了袁绍文的一场训斥,走回第一楼的时候,又在后台门外撞见了这个年纪比“真红娘”老了三四倍的“假红娘”,而且不等他开口已照例先递过了一个红纸包来,圆圆的,硬硬的,触在荣奎手里,立刻就使他知道又是十块大洋进门了。
钱本来就是世界上最可贵的法宝,他可以叫人死,可以叫人生,又何况这一些小差使?而且荣奎的良心也真不坏,他觉得拿了人家的钱,也应该给人家做些事,反正王家的媳妇儿又不是什么毒蛇猛兽,秋海棠和她见上一面,难道就会给她吞吃了不成?
“好的,你留下一个号码,有机会我给你打电话!”荣奎这么一想,胆子就更壮起来了,倒像这是他份内应做的事。
那个老妈子就欢天喜地地去了。而从这一晚起,王掌柜的媳妇的怪妖媚的脸,不觉更添上了几分春色,在她的内心里,早有一种说不出的欲望在燃烧了。好像老天也有心要成全她,三四天之后,王掌柜的为了买卖的事,动身上天津去了,临走照例还把家里的一切交代了他媳妇,——中间当然包括着整千的现钞,和几个外国银行的存折在内。——使她差一些就要开口向他道谢。
其实,王掌柜在家,也阻挡不了她什么,可是他一出门,当然对她更方便些。第二天中午,一只九百块钱的钻戒已给王大奶奶买到了;回去的时候,顺便又到撷英去吃了一顿中饭,这是专门为着预先察看那里的地形而去的。——“地形”?不错,正是地形!无论男人掠诱女人,或是女人玩弄男人,其情形都和猎人射猎相同,要射猎,当然是先要察看地形的!
王大奶奶差不多要等得绝望了,有一个晚上,当她照例在全神贯注的欣赏着秋海棠所幻化的那个千姣百媚的女人时,她真想把她新买的那个钻戒马上抛到台上去,幸而她多少还有几分理智,才把自己勉强抑住了。
在这一个多礼拜以内,小荣奎的心里委实也没有安定过,他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智力了。他的第一个困难就是袁绍文和秋海棠碰到的机会太多,每晚简直老在一起吃饭,荣奎要假冒他的名字实在不容易,其次可要怪他自己了,尽管他的胆量很大,但吃亏就在没有念过书,机智还不够,因此一直耽误到第九天上,他才凑着袁绍文和袁镇守使叔侄俩都有重要的公事,上吴总长家去吃饭的机会,很侥幸地把秋海棠诓到了撷英去。
当菜馆或旅馆茶房的人,对于世界上一切诡秘无耻的勾当,还会有什么不知道的?秋海棠才跨进王大奶奶留下的雅座,两个西崽便一起退出去了,虽然其中有一个曾经向那打扮得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主人投过一个含有邪意的眼风。
“哟!吴老板,这么冷的天气,头上为什么不戴顶皮帽呢?”王大奶奶很娇媚地瞅定着秋海棠说。一股浓烈的脂粉香,直冲进对方的鼻官。
这虽然不是秋海棠所预料到的,但一看这情形,也就明白了。
“怎么不见七爷呢?”他想回头去问荣奎,可是这个功成身退的跟包先生,早就走得不见影踪了;他不由窘得脸上一阵绯红,立刻就想退出去。
但王掌柜的媳妇怎么能让他走呢?
“我给你把大氅卸下来吧!”她爽快走到了秋海棠的身边来,伸出一只粉嫩的手,——一只从没有做过什么有益于人的事的手——真的就想给他卸下那件皮大氅。
玉一样白的脸庞,鲜红的嘴唇,加上富于磁性的媚笑,和那样温柔的说话,几乎就要把这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艺人融化了。
他涨红着脸,完全失却了抵抗的力量。
“物必自腐,而后虫蛀之……你要人家看重你,就得自己先看重自己……”良友的忠言,突然又在他耳朵边响起来了,使他顿时觉得头脑里清醒了许多。
几年来外界的诱惑,实际上他已经也受得很多,只是像这样短兵相接的局面,却还是初次碰到,他自己的理智显然已不能控制了,幸而还有袁绍文时刻不断的给予他的许多忠告,能够在紧要关头把他惊醒过来。
“做戏子没有什么可耻,可耻的惟有给人家称做淫伶的人!”绍文的沉着而有力的声音,仿佛越来越响了。
及至王大奶奶把那钻戒递到秋海棠的胸前时,一种凛然不可犯的神采,已在这个唱戏的青年人的脸上透出来了。
他挺直了身子,扫尽向来所有的那种忸怩温存的态度,看定了王大奶奶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太太,恕我不向你请教你的尊姓了,因为我要赶快忘记今天的这一回事,同时也希望你赶快把它忘记掉!今天的事,干脆的说一句话,就是你要用你的钱,来买我这一个人!可是,对不起得很!这个交易不会成功了!因为我不想出卖自己,并且我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唱戏的,除掉在台上能够扮女人,唱小嗓子以外,什么也不值一个大钱!所以我不但不愿卖给你,而且还劝你不要买!假使你想买我的目的是为了要找快乐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不会使你快乐的,而且还会使你把原有的快乐一起断送掉!趁你现在还保有你自己的快乐的时候,让我们把这笔交易一笔勾销了吧!”
这一番铁铮铮的话语,倒真是做了五六年内掌柜,享尽了一切繁华的王大奶奶所梦想不到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从秋海棠那两颗平时很柔和的眼睛射出来,使她觉得浑身冰冷,不由不怔怔地呆住了。
“我答应你永远把今天的事忘记掉!你还是一个清白的人!”
秋海棠大踏步跨出了餐室去,昂着头,像一个才从教堂里出来的牧师一样。
[book_title]03、镇守使的姨太太
这一年,天津省立女子师范的校长侯女士——一个五十二岁的老处女——不幸在无意中铸下了一件大错,但由于这大错所发生的恶果,却并没有影响到她本人,只是断送了一个她自以为最得意的女学生,所以即使说它是恶作剧,也并不为过。
然而不论在事前或事后,侯女士总是口口声声的说:“我是好心,我是好心。”这倒不是假话!她老人家的确是好心,所不幸的是她不知道好心有时候也可以害人,也可以杀人!
事情的开始,只是一次很平淡的纪念会。
省立女子师范因为是“省立”的缘故,多少也不免有些衙门色彩,每逢举行开学礼、毕业礼,以及一切纪念会的日子,当地的几位最高长官,例如省长老爷和督军大人之类,总得被邀请到学堂里来,像神道似的抬进大礼堂去,好歹供上一两个钟头,无非也是要借他们的威灵,勉强把各种仪式,装点得格外严肃一些而已。
这次是学校成立的五周年纪念,向来不注重趣味化的侯校长,坚决拒绝了其他几位教师的建议,始终不答应在纪念仪式之后,再加任何游艺节目。她觉得办学堂的目的只是在教学生念书,那些类似杂耍式的舞蹈歌唱等等,根本就是多余的;假使再让她们公然在许多人面前表演,那就不但出了她们自己的丑,简直连她——侯校长的脸,也给她们丢尽了。所以这一次的五周年纪念会,照例还是“振铃开会,向国旗行三鞠躬礼,校长报告,长官致训词……”等等一串很单调的秩序,其中比较有些趣味的,就只唱国歌、校歌和学生致谢词的三个节目。学生致谢词的一节本来是没有的,因为这次的纪念会恰巧在暑假之前举行,所以同时又利用它作为第四届学生的毕业典礼,顺便请汪省长给文凭,而由学生中推一个代表致词答谢。
关于推举代表的一件事,倒的确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第一、因为女师几年来在侯校长的圣女一般严肃的监护之下,差不多已造成了一种尼姑庵式的气象:枯燥,肃静,沉着……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放大步子走路,笑在学校里是几乎完全不许的,哭倒可以。在这种环境之下,即使是一个天生就的大演说家,也会退化到讷讷不出口的地步,因此代表人选的产生就大感困难了。第二,人类大多是好胜的,尤其是女性,一个自己没有口才,没有胆量能够充当代表的学生,同时一定也不愿意别人会有这种口才,这种胆量;尽管自己不能胜过别人,她也不愿意别人能够胜过她,于是在推举的时候,便故意尽拣件件不如自己的人推选,使她万万不能接受,以致把事情僵绷着。
直到开会前的第二天,代表还没有产生,侯校长这才焦急起来了,她知道“民主政治”已行不通,便毅然变策,自己取过一张本届毕业生的名单来,不假思索地用红笔在第一个人的名字上点了一点,就算指定她做致谢词的代表。
不到半个钟头,罗湘绮的名字已在全校每一个学生的嘴上念着了。
“罗湘绮是不是四年级考第一名的人?”一年级里的一个新学生,像追忆历史上一位大人物一样的昂起了头,眼睛半开半闭地看在墙上,一面向同房的两个三年级学生这样问。
被问的人同时点了点头。
“长得好看吗?”
“还不讨厌,只是身材长得太长,眼梢有些向上,样子不大温和。”第一个三年级学生,很苛细地批评着。
“其实她也不能算长,恰巧长得正好!脸上和身上都透着一股很可爱的秀气,我真喜欢她!每次吃饭,我总得不断地旋过脸去看她!”另一个三年级的学生很天真地说。
事实上,同学中喜欢罗湘绮的委实很多,她对待每一个人都非常和气,尽管年年考第一,却比年年留级的人还没有架子;尽管家里很穷,却穿得比最有钱的人还整洁。教师说的话,她都能很适称地服从,但决不过分的阿谀;四年来从没有犯过一件过失,即使是脾气那么古怪,事事欢喜挑剔的侯校长,也不能不暗暗承认这是她自己最得意的一个学生。
当侯校长决定派她充任致谢词的代表之后,她却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镇静,一般少女们所常有的那种假惺惺,甚至哭哭笑笑,推三阻四的许多做作,她一概没有,同班几个妒忌她的同学,虽然不断的向她讥讽,有的假装替她欢喜,说上一大段比骂还凶的好话,有的假装替她担忧,怂恿她去向侯校长推辞,但罗湘绮的答复,却始终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真的!湘绮对于这件事,心里的确看得很轻。在侯校长没有指定她充任代表之前,她实在没有希望别人推举她的意思,待到侯校长把她的名字圈定之后,她立刻觉得这是一种很平常的义务,好比她三年来一直被指定充任级长一样,固然不足希罕,但也没有推辞的必要。她想踏上讲台去冲着自己全校的同学,和寥寥可数的几个来宾面前,像背书似的讲上一段客气话,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讲得好,人家也不过是拍一阵子手完事;讲得不好,人家也不见得就把自己轰下来,左右是这么一回事,不信反会比平常的功课难的。
难倒一些不难,可是这一段短短的谢词,后来对于她自己所发生的影响,却委实不是她所预料得到的!她的生命的过程,竟因这一次十分钟不到的演说,而从一条原是很平坦又且极少曲折的大道上,岔到了另一条崎岖不平,险象环生的小路上去。要是她事先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她是一定宁愿被侯校长开除,抵死不愿充任这一个不祥的代表的!
然而世界上,有几个人是可以料到未来的一切的?
七月三日的上午,女师的五周纪念会终于在一所古旧的大礼堂里举行了,天气是非常的阴沉,好像老天也知道将有一个纯洁的少女,要在这个集会上,遭到厄运了。灰黑色的云片,遮满了天空,好好的一个早上,变得像傍晚一样。
来宾照例只是很少的几个地方长官和绅士之流,连学生的家长在内,也不过三四十人,一眨眼,时钟不觉已打过九下。学生和先到的来宾,一齐走进礼堂去了,侯校长却还在应接室外的廊下,很焦急地鹄候着。因为这一次的典礼中,胡督军和汪省长两位,都是万不能少的偶像,而且事先他们都答应准到,但现在除掉汪省长已由马教育厅长伴同到会之外,胡督军却还是芳踪杳然。
“侯校长,现在已经快九点一刻了,我们要不要先开会?”教务主任洪先生,跫到她面前来,悄悄地问。
终年拱腰缩肩,眉尖深锁,脸上不见一丝笑容的侯校长,现在是显得更忧郁了,凑着上面密云不雨的天色,真会令人立刻幻想到这里将有一幕悲剧要展开了。
她把十条鸟爪似的手指,毫无感觉地互相搓捏着,无法答复洪教务主任的询问,因为不等胡督军驾到而先开会,这是无疑的会使他不欢的,但尽让汪省长和马教育厅长等一干人在这里枯坐,却也有些说不过去,这就使她够为难了!
“唉!对于这些人真没有办法!”她低下头去,叹息着说。
直到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洪教务主任又来催问了四五遍,侯校长急得快要晕过去了——真像三十年前她在故乡天天盼望她未婚夫从拳匪中逃出,而始终不曾得到半些消息一样——空气里才传来了一阵皮鞋的响声,接着那老门房便气喘如牛地引进了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家伙来。
侯校长从一副老光眼镜里看出去,认得走在第一个比较瘦,满脸带着鸦片烟气息的长个子,便是胡督军,忙立刻堆出了向所未有的笑容,迎上前去,可惜她的背本来已经伛得很厉害,现在见了这一尊大人物,为着要表示谦恭起见,便格外拱腰缩肩,弯成一只“人虾”的式样,胡督军的身子至少要比她高出三尺,因此随便怎样也不能再见到她的笑脸了。
“侯校长,让我给你引见一位朋友,”胡督军打着满口的山东话说,“这是俺的把兄弟热河镇守使袁宝藩,你大概也不能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吧?”
“欢迎得很,请尽量指教!”侯校长一路走,一路说,却不敢就抬起头来瞻仰这一位不速的贵客;直至会开到一半,正当汪省长继胡督军之后,在台上大讲其三从四德的时候,她才安定了心神,向座上的许多贵宾看了一眼,知道那个坐在胡督军右手,长得肥头胖耳,身量足足比自己高大出五六倍的武官,便是所谓袁镇守使——一个典型的军阀。
袁镇守使这次是为着胡督军娶儿媳的事,特地从承德赶到天津来的;这一天,他听胡督军说起要上省立女师来参加一个纪念会,不觉便打动了他的情兴,他觉得凑此看看一班女学生,倒真是一个再好没有的机会,于是便随着胡督军一起来了。
几年来袁宝藩所见到的都是妓女,姨太太,女戏子,和其他一类出卖灵魂的女人,像这样端庄纯洁的女学生,他简直想也没有想到过。此刻坐在三四百个女学生的面前,虽然没有半些脂粉香,吹进他的鼻官来,也没有迷人的笑声,递进他的耳朵去,但在他的灵感上,却自有一种不可形容的情趣和舒适,使他不由不看得出神起来。
“哙,三哥!像这样办一个女学堂,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他情不自禁地向胡督军问。
胡督军是知道他的心意的,恐怕不就阻止,也许他再会问出更难听的话来,便忙着先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一面竭力压住了声音回答:
“到你真要办的时候,咱们再商量吧!”
但安静得不到四五分钟,袁镇守使又耐不住了。
“老胡,你瞧第三排上第五个长得多么叫人欢喜啊?”
胡督军只能用力把头一摇,给他一个不睬。
“呀!第七排上有一个也不错!”袁宝藩却还是张大着一双色眼,尽量在那些少女的中间,猎取可供他发泄高度意淫的目的物。
一阵掌声之后,汪省长慢慢地打讲台上走了下来,洪教务主任站在礼堂的一角,高音喊出了“来宾演说”四个字。在今天到会的来宾中,当然要算袁镇守使是地位最高的一个,侯校长便特地走到他面前来,恭而敬之地说:
“请袁镇守使训话。”
这可真把袁镇守使难倒了!他可以在大庭广众之间骂人,甚至喝醉了酒,在街上唱几段荒腔走板的京调也不在乎,可是要他正正经经的走上讲台去演说,这一世他是没有希望了!而且即使他向来能够演说,今天他也不愿意,因为他要“看女人”;坐在来宾席上,他是可以恣意饱看的,踏上了讲台去,多少总得说几句,眼睛就要受到限制了。
“不行!我是跟着人家来玩儿的,要说话还是让老胡再来上一段吧!”他语无伦次地回答。
这种话教一个跟社会素少接触的老处女听了,简直不能理会,侯校长差不多窘得无法退回去了。
“侯校长,袁镇守使不大欢喜说话,还是请别位上去吧!”同是行伍出身,但吃过几年墨水的胡督军立刻插嘴出来说,这样才把这个僵局打开了。
当别的来宾被邀请上去演讲的时候,袁宝藩的一对眸子,便在那些女学生的脸上转得更上劲了,及至来宾演说完毕,汪省长把几十张毕业文凭散发掉,他也把每一个比较动人的少女的脸庞认熟了。正当他在运用着他那勇于为恶的脑神经,打算思索出一个可以立刻满足他欲望的邪念的时候,忽听那站在角上的老头儿,用着沙哑的嗓子高喊道:“学生代表致谢词。”接着便从第七排上转出了一个长身玉立,不施脂粉的女学生来。
罗湘绮的身子还没有在讲台上站定,袁镇守使的知觉已有一半麻木了,假使胡督军的动作迟钝一些,不先用臂肘向他撞一下,警告他万勿有所举动的话,他就至少会利用他那天赋佳喉,痛痛快快的喊出一声好来了。因为对于他,学堂和戏馆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在事前,罗湘绮已把一段谢词预备好了,走上讲台,便把一方白纸捧在手里,用着很清脆的声音,慢慢地朗诵起来。
像银铃一般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打在袁宝藩的耳鼓上,使他从心底里觉得痒起来,他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定了罗湘绮的面部:乌黑的头发,挺直的鼻子,发光的眼睛,微红的嘴唇,白中带黄,仿佛象牙所琢成的肤色,都像磁石一样的牢牢地吸住了他的心灵。但在一切的中间,却丝毫没有他所常见的妖艳的成分,只像一朵供在佛座前尚未开放的莲花。
“好三哥,我是不识字的,快给我看一看这姑娘叫什么名字!”袁宝藩急得来不及凑在胡督军的耳朵边问。
“她身上又不写什么名字,叫我打哪里去看啊?”被问的人立刻把他驳回了。
“那一张单子上少不得总有她的名字写着吧?”袁镇守使把墙上贴的一张秩序单,当做了戏馆里的水牌,便把手指了一指,重复向胡督军问。
胡督军是军人中较工心计的一个,他瞧袁宝藩这样指手划脚的胡闹,已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实在太不成话了便忙着把身子向他靠近一些,爽快对症发药地送了他一颗定心丸。
“老兄弟,这有什么急的?你心里想的事都有办法,现在还是安静一些,待俺回去之后,一定给你出主意!”胡督军用极低的声音,凑在袁宝藩那颗几十斤重的大脑袋边说。
他倒不是存心哄骗他,当天下午,他就在鸦片烟铺的旁边,接见了马教育厅长,开始给袁宝藩办起正事来。
“可是……可是……”马厅长听胡督军说完了一篇鬼话,便用手捻着唇上一簇准东洋化的短髭,迟疑不决地说,“兄弟前年在京里就听人家说,袁镇守使府上已有了好几位太太,怎么说不曾娶过呢?”
胡督军还不曾回答,袁宝藩自己先开口了。
“哪儿来的话!”他因为正有事要求教人家,便显得毫无架子地堆着笑说,“老兄别缠错了门子!我可以给你发誓:谁娶过老婆,谁就是忘八蛋!”
说得马厅长几乎大笑起来,尤其是早知道他家里已有一妻二妾的胡督军,更有非笑不可的困难。
“老袁想娶个女学生,连忘八蛋也顾不得了!马大哥,还有什么说的,快成全了他吧!”
袁宝藩也不想老胡这话是存心骂他,听了反嘻嘻哈哈地裂开着一张大嘴尽笑。
现在马厅长却没有工夫再笑了,他的脑神经已得开始运转起来,因为这对于他的亲戚侯校长,果然是一个相当困难的题目;但近来汪省长对他所发生的一些误会,已使马厅长的禄位有了不稳的现象,要设法挽救,胡督军当然是一位大力王菩萨。难得胡督军为了袁宝藩的事,先来求教自己,这样好的机会,如何能够轻轻放过呢?
“我的地位不保,侯老表姐的校长也就不用想再做下去;为了两个人的禄位,即使题目再难一些,也得硬着头皮把它答应下来。”马厅长这么一想,便不再推辞了。
他和侯校长是姑表姐弟,又且利害相共,当然是没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当天晚上,马厅长便把侯校长请到自己家里来,开始讨论进行这件事的办法,马厅长的夫人也特地被邀列席。
马厅长先把方才在督军署里会谈的经过,一起告诉了侯校长,仅仅因为急于希望事情能够成功的缘故,没有把自己对于袁宝藩的已否娶妻的一点所怀的疑虑说出来,并且还故意帮着袁宝藩解释了几句,藉以扫除他那五十二岁的老表姐的猜疑。
“事情倒是很好的。”马太太顺着她丈夫的口气说,“一个女学生能够嫁一位镇守使,那就够她受用了!”
侯校长的一张瘦削得像干枯了的橘子似的脸上,也略略透出了一丝笑意。
“不错,事情倒是很好的。”她习惯地用着很低的语音说,“上个月里,罗湘绮的父亲也曾写过一封信来,请求我待湘绮毕业之后,替她设法找一个位置,或是留在母校里,随便干一些事,只望能够依旧供给食宿,别无他求。因为这位老先生自己已失业了三年,儿子又害着肺病,正在杭州一门亲戚家里休养,所以家境非常困难……”
“那么这件事就容易说了!”马厅长很兴奋地插嘴出来说。
“问题不在她家里,而在她自己。”侯校长摇着头说,“因为这个女孩子外貌虽是很温柔,心地却非常高傲。前几天,我已曾给她找到过一处门馆,也有三十元一月的薪水,她却坚持着不愿干,理由是不愿伺候富贵人家的孩子;她只希望当一个小学教师,挣几个钱,补助她父亲,待父亲有了事,或是她哥哥病好之后,她还想自己积一些钱,继续升学。所以这件事要是直接跟她自己去商量,我想十有八九是不会成功的。”
马厅长的心上,顿时觉得一冷。
“那么就请姑娘去跟她父亲说好不好?”马夫人很热心地建议着。
“这……这可有些不便吧!”侯校长是个老处女,对于男女的界限,不免还是看得很重。
“她没有母亲吗?”马厅长捻着小胡子问。
“是一个不能行动的瘫子。”侯校长很感慨地说。
“论起实情来,她家的确很可怜,要是不让湘绮嫁一个有钱的丈夫,简直混不下去。”
“所以说,我们也不专为自己,一半倒是为了她!”马厅长悲天悯人地说。
“那么请她父亲到学堂里去谈谈行不行呢?要是姑娘一个人不愿意,反正我是整天空着的,就让我来伴你怎……”
“慢些!”马厅长突然打断了他妻子的话。“你去有什么用?我倒想出一个计较来了!只要表姐先写信去,把这位老先生约到学堂里来,一切话都可以让我跟他说,而且我相信一定有方法可以教他答应的!”
侯校长低下头,默默地想了好一会。
“这样办自然是好的。可是在袁镇守使那一方面,你也得跟他们说一个定当,告诉他们聘礼是不能不从丰的,而且将来结婚之后,罗家的生活,都得由他担负。这样我们对于湘绮,才不失为是一片好心。”
隔了三天,罗老先生便当真应着侯校长的约会,上省立女师来,跟马厅长侯校长两人足足谈判了九十多分钟。
其时罗湘绮已从学校里搬回家里去了,侯校长写给她父亲的信上,虽没有写出为着什么事情,但这是不难猜想的,因为湘绮也知道她父亲曾经为了自己的出路求过侯校长,那么侯校长的来信约谈,照她的估计,当然也总是为着职业问题的缘故。
她从父亲出门的时候起,便坐在母亲的病榻边一刻不离的伴侍着她。母亲近来是显得更衰弱了,心境不好和没有充分的营养,便是两个最大的原因。虽然湘绮还是昨天才回来的,她母亲很有许多话想跟她说,但精力的疲乏,已使她连说话也感觉非常困难。
“……这是第一件难事……”母亲很吃力地挣扎着说,“舅舅也……来过……三封信……了,说你哥哥的……的病……现……在不赶快……治好,……以后便没……有……希望了。”
湘绮的面前,便立刻现出了一个骨瘦如柴的青年,就是她仅有的一个哥哥。但她能够怎样帮助他呢?纵然做一个小学教师,也没有钱给哥哥医病啊!
“家……运坏透了……!”静默了半晌,母亲又继续喘息着说,“……你爸爸……托人找了……半年的事,……到现在……还是……没有下……文…”
其实这些也不用她老人家说,当湘绮昨天从校里搬回来的时候,一瞧家里那样破败的情形,心里便很清楚了。她记得自己房里一共有七八个箱子,现在却只剩四个了,问问那个从小买来的哑丫头,她把大拇指和鸡指做了一个圆圈,湘绮也就明白这是送进长生库去了。
对于家境的困难,湘绮当然是一筹莫展的,因为她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女,除掉读书识字之外,能够做的事委实太少了!
“希望今天侯校长找爸爸去,会有一个好消息给我们。”她竭力想安慰她的病母,“只要我能挣上三四十块钱,家里也就可以宽裕一些了。”
母亲的憔悴的脸上,勉强透出了一丝苦笑。
“告诉……你!……路大奶奶……今……儿又要……来了。”即使是苦笑,也不能在母亲的脸上逗留多少时候,不到一分钟,便立刻消失了。
“我们欠……她的……两百块钱,……已有……半年多……不曾……给……她们利息,……脸上……真说……不过去……”
湘绮看着母亲那一副愁云密布的脸庞,差不多已把她这次毕业考第一名的欢乐全扫光了。
“但也……也不能……怪……你……老子……”母亲眼泪汪汪地说:“他……每晚……给……人家……抄……书,……时常抄……到……半夜里才歇……歇手,近来眼……睛……已有毛病……了。”
一阵酸楚,突然涌上湘绮的心头,使她也不由不伤感得饮泣起来。
她记得四年以前父亲送她进女师的时节,穿的是一件已经做了两年的夏布大褂,可是今天,当他应着侯校长的约上女师去的时候,她很清楚地看见他身上披的还是这件旧大褂,黄得像蜜蜡一样,而且有几处已经破碎了。他老人家几年来生活的困苦,这一件大褂已经足够说明。
哥哥在四年前原是很壮实的,虽然已被送进一家绸缎庄去充学徒;而现在呢?却已成了一个时时吐血的病人了!
“你老人家千万休息一会吧!待父亲回来,一定就有好消息了。”湘绮知道每天下午,母亲总得睡一两个钟头的午觉,——这是她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滋补品——便竭力劝慰着,使她暂时忘掉一切的痛苦,慢慢地闭上眼睛睡去。
湘绮自己却还在坑沿上端坐着,一面替她母亲驱走蚊蚋,一面深深地思索着。
她开始怪怨自己了!前几天,侯校长给她介绍的一家门馆,她实在是不应该那么固执地拒绝的,假使接受了的话,现在至少可以使母亲心上宽慰一些了!
其次她又想到一个同学的好意,想把她介绍给她哥哥,答应把资助升学和负担一家生活做条件。在那个时候,她觉得真是一个很重大的侮辱,至少限度,也是一个滑稽的笑话。但现在看看家里的情况,以及父亲和母亲的痛苦,她不禁略略有些后悔了。女人本来是要出嫁的,如果能够因为自己的出嫁而有益全家的人,那么即使带一些被动性质,实在也没有诅咒的理由。
“哥哥的病现在不赶快治好,以后便没有希望了!”母亲的话,不断的在她耳朵边响着。
哥哥是父亲的独生子,也是她从小到现在所有的一个最好的伴侣,他上杭州养病去的那天,湘绮为着他足足哭了三四个钟头,连夜饭也没有吃。这样一个仅有的同胞,如果真让他一去不回的话,她心坎上一定要有一条永远不能填平的创痕了!
“但愿侯校长能够给自己找一个位置,那么就可预支半年的薪水,寄给哥哥去做医疗费了……可是不知道爸爸今天谈得怎么样……”湘绮的心里不停的这样想。
爸爸终于回来了,满头大汗,显得很兴奋的样子;但兴奋之中,却又带着一些很奇特的神气。
“爸爸,校长给我找到了事情没有?”罗老先生没有走进屋子,她迫不及待地询问着,可是诧异得很,她连问了三句,爸爸还是没有回答。最后才含糊其词地说:
“停一会再告诉你!”
接着,罗老先生便借了一个缘故,把湘绮支回她自己的屋子去,然后像商量军国大计一样的和他夫人密谈起来。
湘绮怀着满肚子的疑问,在自己屋子里蹀躞了好半晌,直到那哑丫头再来请她进去,她还想不出是什么一回事。
最奇怪的是母亲的脸上已突然透出了一种很难得的光彩,心里似乎非常的高兴,但坐在一张方桌边的父亲,却显着很尴尬而又迟疑不决的神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使湘绮百思莫解了!
“方才侯校长找我去,顺便还会到了教育厅的马厅长……”父亲开始向她说。
“马厅长……”湘绮越发觉得奇怪了。给一个女师的学生介绍位置,她想无论如何也没有惊动教育厅长的必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不错,是马厅长。”父亲接着说,“但不是给你找位置,他们是要给你做媒的。”
湘绮的心开始跳起来了,但母亲脸上的笑容,却已格外的明显了。
“男家是热河镇守使袁宝藩。论他的名位当然是无话可说的,不过年纪比你大了一些,或许……”父亲感到很困难。“或许你要不欢喜吧?”
“……”湘绮涨红了脸,没有回答。
“年纪大一些,只要不曾娶过亲,那是没有关系的。”母亲躺在床上插嘴着。
“这一点我曾经问过好几次,他们都一口给我保证。”忠厚的父亲,毫无疑惑地说,“并且侯校长是深知我的家境的,所以当场已经给我说明,不久就要替我在教育厅弄一个位置,待到绮儿正式过门之后,女婿答应在天津另外找一个公馆,大家住在一起。算来件件都好,只是女婿年纪大一些,未免委屈了你。”
“绮儿,只要你肯答应一句话,这个月里他们就要行聘了。”母亲的心里似乎早已相当的焦急。
“我……是……”湘绮红着脸,实在不好意思说什么话。
“据马厅长说,这是袁镇守使在你们举行五周纪念会的那一天,亲自把你看中的。”父亲补充着说明。
湘绮在那一天,虽然也见到几个军人坐在来宾席上,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个态度最恶劣的大胖子,就是存心想吞噬她的袁镇守使。
“他大概有多少年纪啊?”挣扎了好半晌,她才忍不住这样问。
“其实也不过三十多岁。”母亲抢着回答。
“三十多岁?”这倒大大的出乎湘绮的预料,她记得那天所见的几个军人的年龄,最少的也有四十多岁了。“最好请爸爸先去要张相片来看看。”
母亲好像还嫌多事,便又用很沉重的声音说:
“孩子,事情是……一定……好的。……第一件,……他们的……聘礼……送……来,你大哥看病的费……费用,便不愁……了,你……何必……三……心两意呢?”
但父亲却赞同湘绮的主张。
过了一个多礼拜,罗老先生便从马厅长那里带回了两件东西,一件是一张三十多岁,穿着便装,相貌很清瘦的男子的照相,一件是教育厅第二科科员的委任状。
湘绮对那照片注视了好半晌,十分怀疑地说:
“这个人好像是那一天我没有见过的。”
“也许穿着军装和穿便装有些不同,假是绝对不会假的!”父亲从旁解释着。
事情便这样决定了。
四十天之后,就由胡督军做证婚,在天津最大的一家菜馆里,演出了一幕类似滑稽剧的婚礼。最神奇的倒还不是这一个婚礼,而是那位善变的新郎:照片上的本来是一个三十多岁,长相很清秀的人,隔了两个月不到,却已变成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又高又胖,半像牛、半像猛虎的大汉了。
罗老先生像哑子吃了黄连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倒是那个功成名就的马厅长,却还堆着满脸得意的微笑,若无其事的在礼厅上和他周旋着。
同时,才从破屋里迁到金碧辉煌的新居中去的罗老太太,也在极度得意之余,碰到了一些没趣。
“哟!这是我们的新姑爷啊!为什么还不上那边去呢?”她在一张软榻上躺着,眼看那个照片上的人,很忙乱地在屋子里前前后后的招呼,直到吉时已过,还不见他上举行婚礼的所在去,便悄悄地向袁镇守使从北京带来的一个老妈子问。
“这是我们的七爷啊!老太太,是新贵人的大侄子。”一个出乎意外的答复。
“什么……话?”半身不遂的罗老太太,几乎就想从软榻上跳起来。
“他是我们镇守使的侄儿。”老妈子又重复了一句。罗老太太睁大着一双眸子,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恰好袁绍文又从门外走过。
“对……不……起……!”罗老太太用足了所有的力气,向那个老妈子说,“请他进来,……我……有话请……教……他……”
老妈子便立刻抢到门口边去,高喊道:
“七爷,请你来一下,三姨奶奶的老太太,有话给你说咧!”
然而待袁绍文跨进屋子时,罗老太太已说不出什么话了。
[book_title]04、意外的遇合
秋海棠这一次上天津来,就营业上说,的确没有成功,理由有两点:第一是由于他的多唱青衣戏,少唱花旦戏,——统共只唱了一次《花田错》——以致不能迎合一般人的口味,第二是配角太糟了,那个唱须生的马金寿,简直没有嗓子。倒是他的师兄赵玉昆“偷”了几次“鸡”,“盗”了几次“钩”,都很受台下人的欢迎,连他的酒量也从每天一斤五加皮,加到了两天三斤,兀是还在后台嚷着没有酒喝。
他是一个光棍,唱戏所挣的钱差不多有六成是喝进他肚子去的,还有四成的支配是:一成吃零食,三成随手散给穷人,特别是那些年老或有病的同行,逢到这些人向他伸手,他往往会把袋底都掏空的。那么他自己怎么样呢?除了五加皮,他总不能不吃饭!还有,就说他自己没有行头,他也不能整天穿着大衣箱里的戏装过日子啊?还有,他晚上睡在那里呢?这些问题他自己倒从没有愁过,因为他有那么一个能挣钱的把兄弟,终年供给他住,供给他吃不算,还要供给他穿。他是从不做一件衣服的,要穿的时候,就把秋海棠穿旧了的拿去,不问长短大小,便往自己身上套。有时候连话也不说一句,自管自的拿着走了。碰到尴尬的日子,他也时常把这些衣服往长生库里送,好在秋海棠也从不查问他。这样闹了几年,除掉秋海棠本人之外,他家里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把赵玉昆恨得像冤家一样;尤其是那个跟包的小荣奎,因为他把秋海棠诓到撷英去和王掌柜的媳妇见面之后,玉昆曾经狠狠地揍过他一顿,差一些把他那一条右腿摔坏。
这一次他跟着秋海棠上天津来,不到十天工夫,照例又把拿到的份子花光了,秋海棠也因为这几天卖座不好,戏馆的老板沈麻子说话很难听,心思乱得很,没有工夫再注意玉昆,任他把一件夹大褂当掉了也没有发觉。这一晚,玉昆仗着年轻力壮,不怕冷,又把一条夹裤也当掉了,喝了几两白干,没精打采地踅回天津饭店去。
“……咱们早知道姓马的玩意儿太差,叫你们不要去约他,偏是你们不信,又把他带了来。你瞧上台这么几天,他可曾吃过一声彩没有?”一条怪尖的嗓子,在楼上喊着,玉昆走到半扶梯,就知道是沈麻子在那里说话了。
“我们原想打电报到上海去把刘玉华约来的,只是他要的价钱太大了……”说话的声音很低,又且很模糊,充满着重浊的痰音,一听就知道是秋海棠的头儿赵四。
“吴老板自己不能少拿几个吗?”沈麻子很不客气地说。
秋海棠住的六号房间差不多就在扶梯口,玉昆一上楼,便歪斜着脚步,推开了门闯进去。
“什么事大谅小怪?”他故意半睁着醉眼,假装莫名其妙地问。
沈麻子正在生气的时候,突然瞧见这么一个衣衫不整,半像叫化子的人闯进来,大模大样的说话,心里不觉老大不高兴,虽然看他的行径也像个唱戏的,却总道是个不关重要的配角,便略略瞅了他一眼,并不招呼,依旧跟秋海棠和赵四两个人说话。
“再说吴老板,你也有些不够交情!”沈麻子把半个屁股靠在一张方台上,捋起了衣袖,绷紧着满脸的横肉,显得像一个讨债的人一样。“咱们前台排定的戏,十次倒有九次给你回掉的。什么戏唱,什么戏不唱,真比娘儿们还认真!这样还能不叫咱们赔本吗?”
秋海棠唱了几年戏,倒把胆子唱得小了许多,从前在科班里的时候,他倒还欢喜使使小性,现在自己成了班,便只剩了给人家打拱作揖的份儿,再也不敢得罪一个人。此刻当着这一个满身光棍气的沈麻子,自然格外无法对付了!
“沈老板,这里头也有一层困难。”还是那个又矮又胖的赵四胆量比较大一些。“不要说像《盘丝洞》那一类的戏,咱们吴老板万万不能唱;就是别的玩笑戏,也因为里头有一个袁七爷的缘故……”
不等赵四说完,沈麻子早在鼻孔里哼了一声,翘起着右手的大拇指,连连冷笑起来。
“老大哥,别拿这些大少爷来吓人!袁七爷,他又不是吴老板的老子!你们唱戏,他能管得着吗?他要是真欢喜养小旦的话,为什么不把吴老板收到了家里去?”
赵四也不料这个大流氓的话会说得这样放肆,不由涨红了脸,斜靠在秋海棠的床上,气得连喊:“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秋海棠自己也气得脸都青了,可是他实在不敢得罪这一条地头蛇。
“你这个人是说话,还是放屁?”赵玉昆轻轻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先把沈麻子从头到脚的看了一眼。
沈麻子从台上泻了下来,身材足足比玉昆高了一尺。
“好小子!你是谁啊?”他戟着两指,差不多直指到玉昆脸上问。
玉昆只把身子略略一侧,便让到了左边去。
“你问老子吗?我就叫赵玉昆。告诉你吧!姓沈的,你把人家请了来,卖座好不好,那是你自己的运气,你跟人家干嚷有什么用啊?”
沈麻子倒不料这一个衣衫褴褛,相貌委琐的年轻人,就是天天在台上唱时迁,唱朱光祖大受台下欢迎,出乎常例的挂第五牌的武丑赵玉昆。心里原不想得罪他,可是当着秋海棠和赵四两个人的面,却又不便自己软下去,只得依旧青着脸忿忿地说:
“卖座好不好当然靠运气,可是他唱旦的脸子嫩,不肯唱玩笑戏,那还不是给人家养在家里……”
一阵酒往心头一涌,玉昆不觉把什么都忘记了,嘴里才说得一声:“你这个家伙太不讲理!”立刻便把手一扬,在沈麻子的左颊上用力掴了一下,赵四慌得马上跳上去想阻当,没有来得及。
沈麻子冷不防吃了亏,哪里就肯干休,觑正玉昆右耳,猛可就是一拳送过去,但无论他怎样快,也快不过玉昆,他的攻势才发动,那个又瘦小又灵便的身影已蹿到门外去了。
“入你娘的!往哪里走?”沈麻子睁圆了一双密布红筋的怪眼,一抬腿踢开了前面的一张凳子,便像疯虎似的赶出去。
秋海棠是知道玉昆的底细的,要讲打架,他准不会吃亏,心里也想借他教训沈麻子一次,便站在房子里,一声也不响。
“啊!这事情不好!”赵四气喘如牛地说,“你快把赵老板劝住了吧!常言说得好,强龙不敌地头蛇,往后天津这个码头,咱们还能再来吗?”
“我们二哥喝醉了酒是不认人的,要劝还是你去劝吧!”正当赵四奔出房门,一路大喊:“有话好讲,大家不要打!”的时候,已听得震天价的扑通一响,接着又是玉昆的声音,高喊了一声“哎呀”,下面的人声便嚷成了一片。
现在玉昆的酒也吓醒了!他真没有想到那个外貌很精壮的沈麻子,会这样没有用,自己只轻轻绊了他一腿,就会从扶梯上一直翻下去的。
“血!血!血!”楼下几个值夜的茶房,和好些尚未安睡的客人,顿时便一齐涌了出来,围着晕死在花砖地上的沈麻子乱叫。
秋海棠站在赵玉昆的后面,从三十多级高的扶梯口望下来,凑着电灯光,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方才那个出言不逊的沈麻子,像一头死狗似的躺在地上,鲜血正从他的后脑边淌出来;仅仅这么一瞥,已使他浑身像害寒热病一样地抖起来了。
赵四虽然年纪比较大,已算是老江湖了,但一时也不由吓得慌了手脚,站在扶梯口,尽向那两个脸色同样变成了灰白的师兄弟呆看着,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付才好。
“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要是真死了,我就给他偿命!”王昆的脸色突然一红,原有的勇气霎时已回复了一半,他也不招呼别人,便独自急忙忙地奔下楼去。
“老……二……”秋海棠想喊住他,可是不知怎样,嗓子已哑得一点喊不响了。赵四是知道他的性格的,这种事情根本对付不来,便竭力先把他劝回了房里去,自己答应立刻带着荣奎下楼,好歹替赵玉昆说几句话,回头再来报告。
其时马金寿和另外几个配角,也听到了响动,纷纷拥进秋海棠的房里来探问,有的还自告奋勇地随着赵四下去张罗,有的就在秋海棠房里留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
也不知道等了多少时候,赵四等六七个人才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报告沈麻子没有死,只是伤得很重,已送进医院去了。玉昆在警察局里就自认和他口角动武,无心把他翻下楼去,因此才闯下这件祸事的,此刻还在局子里留着,最早也得候到沈麻子伤愈之后才能出来。
大家听了这消息,少不得又是一阵议论,直到天亮才散,秋海棠只是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沿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二这个祸可闯得真不小!”赵四瞧房里的人一散完,便勉强打起精神来,把他那一条肥胖的身躯,移到贴近秋海棠的一把椅子上去,竭力压低了声音说,“沈麻子那些徒弟和他家里的人,看来都不是好东西!方才当着我们,已经口口声声地说,要把这一次所有的损失全算在你一个人头上。我们的行头,不用说是给他们扣定了;而在沈麻子的伤没有治好以前,别说赵玉昆插翅难飞,便是连你也不见得走得成咧!”
秋海棠不住地搓着双手,心里乱得一些计较也没有。
“我还听得下面账房里的人说,沈麻子和警察局也有交情,即使他的伤能够好,赵老二多少也得吃几年官司……”赵四张大了一双铜铃眼说。
人到急难的时候,可以想到的第一个救星永远总是自己平日最敬爱或是最信服的人,于是秋海棠便立刻想到了袁绍文。
“不知道七爷现在可曾回来没有?”
赵四不回答,仰着一张肥脸,先自默想了三四分钟,突然把手往右腿上一拍,疲乏的脸上,顿时便透出了几许笑意来。
“七爷也许还没有回京,但三爷却说不定就在这儿呢!”
“怎么,三爷?”秋海棠茫然地问。
“不错,就是袁镇守使啊!”赵四仿佛很得意地说,“这件事你大概还不曾知道咧!告诉你吧!三爷在天津也有一个公馆的。”
像袁镇守使那样一个骄奢淫佚的军阀,即使赵四说他在全中国各大城市都有公馆,秋海棠也是决不会觉得诧异的。
“可是他要是真在这里的话,为什么咱们来了十多天,没有见他一次呢?”这一点是秋海棠所不解的。
但赵四也答覆不出来,只能含糊着回答:
“所以是说不定啊!”
“那有什么用呢?”
“但咱们也不妨分头办事,”赵四显得很干练地说,“你一面尽管打电报去找七爷,我回头就去打听三爷的公馆,假使碰到运气好,恰巧给我们找上,那不是就有了救星吗?”
秋海棠听他这么一说,也不觉略略宽慰了些。
“今儿要睡觉是不成了!”赵四站起来,望着窗外才透出的太阳光,打了一个呵欠。
“你要吃什么东西不要?”
秋海棠自己虽不是个胖子,却也知道食物和胖子的关系。一天四餐,在赵四是万万不能少的,尤其在需要他充跑腿的时候,吃饱更是第一要件,便不待他再说,忙招呼茶房去做二十个锅贴带下一碗大肉面来。
赵四这才不打呵欠了。
“三爷这件事,听说做得很有趣,倒像是一出玩笑戏,你难道没有听七爷说过吗?”在等候面和锅贴的时候,赵四突然这样没头没脑地问。
“什么事?”
“他娶天津这一位姨太太的事,你不知道吗?”
“没有。”秋海棠丝毫不感兴趣地说。
“据一个朋友告诉我,”赵四倒是最欢喜管人家的闲事。“这个女人压根儿是给三爷骗来的!”
秋海棠只冷冷地一笑。他虽然不知道这回事,但凭袁宝藩这个人平日的行为来揣测,那里会有干不出这种勾当的?骗还算跟人家客气,逢到高兴时,抢也得抢咧!
“对亲的时候,听说用的是七爷的照相。”
“七爷的照相?”这倒很使秋海棠觉得奇怪了!因为他是知道袁绍文的性格的,深信他无论怎样,也不致给他叔叔做帮凶。
“真不真我也不知道。”赵四把脑袋探向门外去张了一张,奇怪锅贴和面为什么还没有来。“只是听人家说,那个女人很厉害,是个女学生,后来跟三爷吵得翻江倒海,抵死不肯甘休。七爷也怪三爷不是,当晚就溜回北京去,不愿再替他调停。还亏这里的胡督军跟好些做官的人,竭力排解,才把事情平了下去,结果三爷还依了她三件大事,想必不回北京去跟大太太同住,一定也是那样讲定的了!”
“这样说来,七爷的照片大概也是给三爷骗去的。”秋海棠点点头说。
“是啊!”赵四也忙顺着他的口气说,“七爷这个人,论起来比三爷倒要正经得多咧!”
就在这时候,茶房已把面和锅贴端来,赵四也就不和秋海棠客气,拈起一双竹筷,使得比什么都纯熟,不消几分钟,桌子上便只剩下一个空碗和一个空碟子。
赵四挺着肚子,大摇大摆地出去之后,秋梅棠便把荣奎叫来,捡出一件夹大褂和二十块钱的钞票,嘱咐他给赵玉昆送去。这里就显出荣奎的聪明来了!他只自作主张地买了一瓶五加皮跟几毛钱的干牛肉送去,赵玉昆得了酒反比什么都高兴,而荣奎自己,却就毫不费力的赚了十几块钱。
当他志得意满地走回天津饭店时,秋海棠和马金寿等一班人,正给沈麻子的许多徒弟围在屋子里,使用种种的恐吓,要他们把已收的包银还出来。
荣奎一瞧情形不对,便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再也不敢走上去,还亏秋海棠三次上天津来唱戏,都住在这家旅馆里,掌柜的和他很说得来,而且在地面上也有些势力,便做好做歹地从中调解,约定第二天再谈,才把那一群人打发了出去。
“要退包银也可以,只是他们还得先把咱们的行头放出来!”秋海棠也不是一个毫无主意的人,便给旅馆的掌柜这样说。
“这话当然是对的,”掌柜沉吟着说,“只是你们有人打坏了沈麻子,话就难说得多了!”
提到这一点,秋海棠委实一筹莫展了,其余那些人当然更想不出什么好的计较来。
赵四直到饭后才回来。
“有办法了!”他从三十多级的楼梯奔上来,气急得像一头才耕过三亩田的老牛一样。“咱们就去见见袁太太再说!”
他把一条肥手拉住了秋海棠,大有立刻要秋海棠走的意思。
“可是袁镇守使也在这里吗?”秋海棠不大敢相信地问。
“三爷在不在倒没有关系,”赵四把一顶已经破了的黑呢帽,揪在左手里,当一柄扇子似的扇着,而他的肥脸上,也的确累得已经在流汗了。“这里的太太跟胡督军、马厅长的内眷都有往来,你只要去见一见她便行了!”
秋海棠听他说得似乎很有理,而方才也的确已给那些光棍们扰得有些昏乱了,便无暇再顾其他,真的就站起来,跟着赵四便走,直至找到了袁宝藩的金屋,在门口遇上袁宝藩最亲信的一个马弁季兆雄之后,才觉得自己来的太冒昧了。
“啊!这件事怕有些难办。”季兆雄先把秋海棠和赵四两个人让进了会客室去,听他们把此来的目的讲了一遍,然后皱皱三角眉,从他那一对凹得很深的眼眶里,发出两道怪尖锐的光芒来,打秋海棠的脸上转了几转,同时慢吞吞地说,“这里的太太不是和你从没有见过吗?吴老板……不过,打听倒真亏你们打听得到的!”
“是我跑了一个上半天才打听到的。”赵四仿佛很得意地说,“现在既然来了,好歹请老兄给我们去说说看!”
季兆雄的脸上,还是透出了很为难的神气。
“你们哪里知道!这位太太的脾气,真和京里的三位大不相同呢!”他压低了声音,故意装得很机密似的说,“镇守使见了她也有几分害怕。而且她最恨的就是唱戏的人,从前镇守使在京里,不是天天请了你们许多好角儿,到家里来大唱大喝的吗?可是在这儿就不行!不相干的人,他老人家简直不敢再带进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秋海棠差不多就要失望得走了。
“但是,我们老板跟三爷和七爷的交情,多少和别人不同一些,里面也应该知道吧?”赵四却还不肯放弃这一条门路。“请大哥帮一个忙,进去试试行不行?”
这马弁还是摇头。
“不是我不肯帮忙,这位太太其实不好说话!不信吴老板将来可以问七爷。”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念头,突然拥上了赵四的脑神经来,他瞧季兆雄长着一张有皮无肉的脸,再配上一副鹰爪似的鼻子,便知道他决不是一个安分的家伙。
“老大哥,只要你帮一次忙,我们决不会白白地辛苦你的!”赵四堆着满脸的假笑说。
这一句话的力量可真不小,季兆雄的脸上,顿时就有了一些笑意;经不起赵四再凑在他耳朵边说了一阵鬼话,他果然便答应了。
“吴老板,这就要瞧你自己的运气了!”季兆雄一路走进去,一路这样说。他自己对于这一件事,显然也的确没有什么把握。
“第一关才算打通了!”赵四把半个屁股靠在一张沙发上,透着心思很不定的神气说。
秋海棠也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不但知道赵四所说的第一关,就是指季兆雄的肯不肯进去回话,而且知道还有第二关和第三关,就是那位姨太太肯不肯给自己去向胡督军说情,以及有了胡督军的面子,不知道沈麻子方面还要提出什么条件来。
但事实的演变,往往总是出人意外的。秋海棠和赵四面面相觑地坐候了十多分钟,季兆雄已欢天喜地地跳出来了。
“我可没有给你白跑,太太马上就要出来了……只是,吴老板,别忘了方才赵四哥的话!”底下一句他说得很低,差不多像耳语一样,但它的重要性是很明显的,赵四和秋海棠两人不由同时向他点了点头。
又候了三四分钟,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里,便走进了一个淡装素抹的少妇来。
她和秋海棠只彼此略略一看,便同时觉得大大的出乎意外,不过,比较上,罗湘绮的诧异还没有秋海棠那么厉害,因为她早就听袁宝藩一再夸说过秋海棠的色艺,和种种不平凡的行动了。否则,她怎么会愿意出来见他呢?可是她一瞧秋海棠那样朴实不华的衣饰,和英俊轩昂的气概,却也不免觉得很奇怪,几乎不相信他是一个唱旦的红角儿。
对于秋海棠,罗湘绮的举止,相貌衣饰,简直没有一件是他所预料到的。阔人家的姨太太,他见过太多了,老是那么一股狐媚似的妖气,就像王掌柜媳妇一类的少奶奶,尽管是好人家的女儿出身,却也多少有些轻相。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罗湘绮,却是那样的稳重,那样的淡雅;美固然是美到了极处,但庄严也庄严得不可再庄严。
秋海棠见了人,向来不像一般戏子那样的动不动打恭作揖,总是浅浅一鞠躬便算了。
“真对不起,我们像这样冒昧地来惊扰您老人家!”事情终究是秋海棠自己的,当然应该由他先开口。“大概一切情形已由你们这里那一位姓季的给太太说过了,不知道太太可能给我们一些帮助吗?”
秋海棠的说话里,不但完全没有一些市井气,而且完全像上等人的口吻,甚至比袁镇守使也文雅得多了。罗湘绮一听,不觉又把平日厌恶戏子的心理,减少了许多。
“但不知道你们要我怎样做?”她在一张小椅上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很简单地问。
“太太,那些光棍是存心想诈我们老板的钱,只求你老人家给督军大人说几句好话,送一张片子上警察局去,我们的事就好办了!”这次说话的是赵四,口气便粗俗得多了。
淑绮的眉尖略略皱了一皱。
“最好请你们把所有的经过很简括地写一些下来,让我拿去给胡太太商量,也许她可以给你们帮一些忙。”
赵四搓着一双胖手,顿时感觉毫无办法起来。
“很好,请太太等我四五分钟行不行?”秋海棠立刻从一件灰色大褂的衣襟上取下了一支活动铅笔来,又在日记簿上撕下两页白纸,马上伏在一张圆桌上,开始挥写起来。
至多不过六七分钟,一段极清楚而简略的记录已握在湘绮的手里了,可是她看的时候,却足足费了十多分钟。她看了好几遍,竭力想寻出一些关于文字上或书法上的错讹来,结果恰巧相反,只觉得句子的构造也好,书法也好,简直什么都好!
“这一个唱戏的人倒真是很奇怪的!”她心里暗暗这样想。一面又禁不住向他看了一眼,可是不巧得很,向来最能自持的秋海棠今儿偏是也有些反常了,恰好也偷偷地斜眼过来看她;四道视线一接触,立刻就发生了比电气还快的反应,两颗头不由一齐低了下去。
“……”秋海棠很想再说几句客气话,可是无论怎样也说不出了。
“好的,就是这样吧!”湘绮始终还是保持着很端庄的态度,慢慢地打椅子上站起来,表示谈话已经结束的意思。
“那么,请问太太,我们几时可以来听回话呢?”赵四来不及地问。
“明天下半天,”湘绮只看着秋海棠一个人说,“请你再到这里来一次,我相信我是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秋海棠带着赵四走出袁家的时候,心思觉得非常的混乱,甚至比方才没有来以前更混乱,路上始终不曾和赵四说过一句话。
“现在可以不用再愁了!”赵四再也想不出他为了什么事,反比人家没有答应他帮忙以前更忧愁起来,便竭力劝慰着。“听袁太太的话,我们是一定不会再吃亏了,至多给沈麻子几个钱的伤费,不怕他再凶到哪里去!”
秋海棠像没有听见一样,默默地从洋车上跨下去,走进旅馆;一个女人的影子,已破天荒地占据了他脑神经的全部。
[book_title]05、爱与欲的分野
爱,这真是人世间最不可捉摸的一件东西了!有许多人说是根本没有的,所谓父母兄弟子女之间的爱,那纯粹是一种利害的结合,脱离了利害,爱就绝对不会在他们中间存在,再说男女之间,那是向来被公认为最容易发生爱的酵素的,但要是把他们完全拆开来看,那么所能见到的,无非也只是欲的追逐而已。这样偏激的议论,当然有许多人是不赞成的,因为事实告诉我们,古往今来,真不知道有多少国民,很悲壮地为他们的国家牺牲了一切;多少父母,很惨痛地为他们的子女牺牲了自己;多少子女,很勇敢地为他们的父母牺牲了所有的幸福;还有数不尽的痴男怨女,甘心为着另一个人,忍受一切的痛苦,甚至抑郁憔悴而死,粉身碎骨而死,断头沥血而亡……这可不是仅仅利害或肉欲的追求所能促成的吧?其间显然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伟大的力量的,那是什么?除了爱,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产生这样狂热的魔力了!
然而人类太聪明了,渐渐地,终于把这最可宝贵的爱随意滥用起来,甚至借着它做幌子,干出种种和爱绝对相反的勾当来,于是我们的眼睛昏花了,金钱,虚荣,肉欲,全和爱混成了一起,即使是一个最聪明的人,有时候也会感到无从分辨,正像你要在理发室的地上,找出一根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头发来一样。
对于一个唱戏的人,爱格外是一个疑问。就他们本身来说,天天唱戏,悲欢离合的情节,像炒冷饭似的一次一次的在他们的灵感上流转着,终于麻木了他们的感觉。什么是假戏,什么是真事,简直分不出来了;要希望有真正的爱,从他们的心坎里滋长起来,差不多已和希望从石田里长出稻谷同样的难了。即使他们偶然很例外地对人家发生了真爱,人家也不会相信他们,因为他们在舞台上的表情太好了,一下台,无论他们做出怎样热烈的表示,也不会比台上更好,而人家也只当是假劲了!
秋海棠在舞台上是一个旦角,几年以来,恋爱的戏剧,虽然已经扮演得快厌倦了,可是在台下,他却还是一个孤独的少男,这并不是说,他永远只想在台上扮一个假女人,给戴胡子的老生和敷粉的小生做老婆便算了;同时更不能说他在台下便绝对的不需要爱。正相反地,他是太需要了!因为自从他的老娘去世以后,他一直就过着极度孤伶的生活,家里尽管住着那么许多的管事和手下人,但没有一个是能够给他说得合的;比较投机的只有一个赵玉昆,偏是这家伙太欢喜喝酒,十天中只有一两天在家,这一两天之中,又只有很短的三四小时是醒着的,秋海棠自己少不得也有些应酬,这样,两个人就极少再有机会说话了。
无论秋海棠的个性是怎样的静默,终究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像那么一个枯寂而找不到一些安慰的家,他怎样能觉得满足呢?有了欢喜的事,没有人可以告诉;有了愁苦的事,没有人可以分解;一天到晚,只是唱戏、排戏、吊嗓子这一套把戏,完全像一头被玩弄的猢狲一样。在这种情形之下,既然他是一个人,而且又是一个正充满着生气的青年人,如何不需要“爱”呢?
那些由于看戏而对他发生某种野心的女人,在理论上讲,果然是一种恶意的诱惑,但在效果上,的确也达到了一部分煽动的作用,至少已时常点醒他,自己应该需要找一个灌输爱的对象了。
上年袁绍文也曾以良友的资格,打算介绍一个梨园世家的少女,给秋海棠做终身伴侣,结果却没有成功,因为秋海棠本人不赞成。
“我虽然是一个唱戏的人,”他说,“可是这几年来,多谢你的管教,使我在行事上和学问上,都不致跟一般在学堂里念书的年轻人差得怎样远;所以我相信,我应该也有选择一个妻子的自由。对不起得很,七爷,我不能爱那位姑娘!”
“那么怎样的女人你才会欢喜呢?”袁绍文笑着问。
“完全合我意思的女人。”秋海棠仿佛很有把握地回答。
当他见到罗湘绮的时候,只谈了十几分钟的功夫,他就觉得这正是一个完全符合他意思的女人了。当日回到天津饭店之后,足足有一晚没有睡,不断地想她。可是她的影子在他脑海里实在太模糊了,始终不能想象出一个清楚的轮廓来,好像就在眼前,但又像是在数千里外的远处,正和人们闭上了眼睛,打算想象出家里一个最亲密的人的容貌来,而所得的却只是许多模糊的零碎的印象一样。
“她的脸庞是长形的还是圆形的啊?”他仰卧在榻上,望着一盏强烈的电灯出神,罗湘绮的脸庞是长的,还是圆的,他也记不清楚了!
当他在想慕她的时候,赵玉昆打伤沈麻子,以及那些混混们的缠扰,差不多已经完全不再留存在他的脑神经里了,只有一点是使他万万不能忘记的,那就是罗湘绮现在的身份。
“她是三爷的姨太太,我又多少受过三爷的好处,况且又有绍文的关系夹杂在里面,我怎么能够想她呢?”他在很兴奋的失眠状态下,一再这样竭力自制着。
但有什么用呢?爱到了真要宣泄的时候,它的力量是决不会比将要爆发的火山缓和的!第二天下午,秋海棠又和罗湘绮在袁公馆的会客室里见面了。
“你觉得唱戏的生活怎么样?”湘绮用很简短的语句,告诉秋海棠胡督军已答应给他帮忙之后,使用着不很关切的神气问。
秋海棠昂起了头,望着墙壁上挂的一张袁镇守使的照相笑了一笑。
“完全像傀儡一样!”答复得非常爽脆。
罗湘绮的视线又再度在秋海棠的衣领以下绕了两个圈子,心里不由觉得更诧异起来: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为什么一点找不出唱戏的人的气息呢?
“那么当初何必学戏呢?”
“为了吃饭,而且还是家母的主意。”他把双手握在一起,不住地互相搓捏着。
今天,不但赵四没有来,连那个姓季的马弁,也因为心里存着一些小希望的缘故,一直坐在门房里候着,想等秋海棠出去,催问他赵四昨天所答应的酬谢的话,所以会客室里就只剩一个年轻的女主人和她的客人在周旋着。秋海棠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说话竟比平常流利了几倍,而且说得很多,几年来他从书报上,和袁绍文所给予他的教导上所得到的种种知识,仗着他的敏锐的理解力的融化,居然可以帮助他,能够在同等的水平线上,和当日省立女师的高材生罗湘绮,作了一次五十分钟的清谈。
他们谈的人虽不觉得久,可是另有一个人,却等得真够心焦了!
“有什么事要耽搁得这样久啊?”季兆雄皱着两条细长的三角眉,很诧异地向管门的老张说。
“也许三姨太太要代吴老板出一封信吧!”老张的善意的揣测,罗湘绮平日的行动,很有力地控制了季兆雄的思想,无论他怎样阴险,也不能立刻想到别处去。
他把一只手插在左边的裤袋里,捏弄着今天才从另一个马弁那里借到的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无数的念头,开始涌上他的脑神经来了。
“这几天的赌运真不行,今晚还不知道能不能翻本咧!”这家伙的心计虽好,却还跳不出几张骨牌的圈子,凭他怎样会弄钱,终年还是穷得没有办法。
照他的估计,假使三姨太太真肯给秋海棠把这一件小事安排妥当的话,今天他至少就可以先向秋海棠借个五十一百,即使只是出一封信,大概二十块钱也不怕他不拿出来吧?
“老张应该分他几个钱呢……?”
他的主意还没有打定,一阵皮鞋声响处,秋海棠已兴奋得像喝过酒一样地走了出来,脚步搬动得比跳还快。季兆雄一看就知道自己的希望决不会落空了。
“吴老板,恭喜你,事情讲好了!我们这位三太太是难得肯帮人家忙的。”季兆雄一口气连接着说,满脸堆出了想要钞票的笑容。
“好了,好了!”秋海棠也笑着回答,可是心里的快乐,却是季兆雄所永远猜想不到的,因为他根本不是为了胡督军肯答应帮忙而欢喜起来的。
“这一件事情讲好,吴老板,你真要少花上千的银子咧!”季兆雄一直把秋海棠送到大门口,笑得眼角上皱起了无数的鱼尾纹。“赵四哥今天怎么没有同来?”
“总是另有一些小事要料理吧!”秋海棠不很经意地和他敷衍着,马上就想跨上洋车去了。
“对不起,吴老板!”季兆雄的脸色突然一沉。“昨儿赵四说的话怎么样了?”
这倒不是秋海棠真想食言而肥,也不是他假装痴呆,实在因为方才那五十分钟的谈话,刺激得他太兴奋了。这种经历是他有生以来所从不曾有过的,连他母亲和刘玉华、赵玉昆、袁绍文等几个人一起算在里面,也不会有谁使他感受过像他方才从罗湘绮那里所领略到的那种甜蜜的况味,所以他根本就把今天上袁公馆来的事忘怀了;现在季兆雄跟他一翻脸,倒方始把他提醒了过来。
“啊,不错!”他知道袁宝藩家里这一个马弁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尤其现在自己的心上,又怀了这么一个不可告人的希望,当然更有结好他的必要。便忙着点点头笑起来:“我们一定要重重地答谢你,回头请你就到我们下处来,和赵四哥谈谈行不行?”
季兆雄向来也知道赵四是秋海棠的总管事,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就定了许多,脸上也重复堆出很亲热的笑容来,欢天喜地地看秋海棠上车走了。
回到天津饭店,秋海棠的脑海里,已构成了一个很周密的计划。
“赵四哥快给我出去买一些东西!”他来不及地掏出二十块钱的钞票来,递给赵四,“只要两样日用的东西就好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啊?”赵四呆着一张胖脸,莫名其妙地问。
秋海棠不就回答他。
“女人用的?”赵四突然灵机一动,居然明白了一半。
“不错,女人用的。”秋海棠一面打开一只抽屉,向里面堆着的几个古旧的中国信封和一叠中国信纸看了一眼。“慢些,还要买些洋信纸洋信封,要拣好的买!”
“这做什么啊?”赵四更不懂了。
“信纸信封是我自己要用的,另外再买两样女人用的东西,送给罗……袁太太。”秋海棠说到这里,脸上禁不住又透出了非常兴奋的笑容。
“送给袁太太!二十块钱?”赵四看着手里的钞票说。他想如果袁太太真的已把他们的事料理好的话,像这么大的一件事,像她那么阔绰的身份,怎么好送区区二十块钱的礼物做酬报呢?
“你不用管!只要买一打手帕,和一小瓶香水就够了!”秋海棠几乎就要告诉赵四这是他和罗湘绮所商定的用作掩饰的方法了。
“只怕太少了有些拿不出手吧!”赵四又叽咕了一句,然后才移动他那一双矮胖的大腿,准备走下楼去。
那个一天到晚在做洋钱梦的小荣奎,突然三脚两步地从楼下跳了上来,险些儿把赵四撞倒。
“你还得快些赶回来咧!”秋海棠看着赵四的后影说,“袁公馆的季兆雄回头就要来找咱们,那是一定要你去打发他的。”
“他不过是想你的钞票罢了!”赵四一针见血地说,一会儿,他那冬瓜似的身影已在门帘外消失了。
荣奎瞧赵四一去,便立刻挺一挺腰,显出马上准备打架的神气说,“老板,往后你再也不用见了那些混混们便害怕了!要是他们再敢上咱们这儿来胡闹,不教他们挨两下耳括子,这才怪咧!”
秋海棠瞧他这一个平常胆小得像一头耗子一样的伙计,突然这么变了气质,心里真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回头去向墙上挂的那架日历瞧了一眼,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会把这一头小耗子,激得这样威风抖擞起来。
“你出去不久,司令部就派了四个弟兄来,正好有几个混混在这儿胡闹,给他们上去只一喝,便全像小鬼见了阎王一样地逃走了。”荣奎这么一说,秋海棠才知道他还是“狗仗人势”,掌不住立刻就向他发出了很鄙夷的一笑;然而无论如何,已可从他的报告里,知道罗湘绮是的确给自己尽了很大的力量了。
“大概二老板也回来了吧?”秋海棠疑心赵玉昆回来之后,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躲在房里没有出来。
“这倒没有。”
“咦?”他记得湘绮告诉他,今天饭后胡督军已派人去把玉昆保出来了,怎么至今还没有回来,他想总不致再出什么岔子吧?
荣奎的心里,倒巴不得赵玉昆再在警察局里多关几天,上年的仇恨,兀自还在他舌尖上留着一些酸味咧!
“打伤了人,怕没有这样容易放出来吧!”他捧着一柄空茶壶,慢慢地走出去,嘴里故意用着不高不低的声音这样说,想让秋海棠听见,他明知这一位老板是决不会跟他发脾气的。
秋海棠对待手下人的脾气固然很好,但这时候他的不和荣奎计较,却还另外有着一个缘故,那就是他心里太高兴了!
一个长得那么端庄秀丽,而又具备着丰富的知识和高洁的品行的女人,竟像梦幻一样地走进了他的生活领域中来,任何人所企求不到的慰藉,已出乎意外地降临到一个唱戏人的头上了。这样的遇合,如何能够使他不高兴呢?现在即使沈麻皮的手下把他所有的行头一起扣住不放,甚至把他自己和赵玉昆一样地关进警察局去,他心里也满足了,而且还可以为他们发誓,决不怨恨他们,反要感谢他们,他永远不敢忘记自己能够在这样有利的情形之下,和罗湘绮见面是完全出于他们所赐的!
实际上,罗湘绮对于他,不但并不曾像王掌柜媳妇之流的一见面就流露出那样热烈的表示,而且也没有说过一句直接宣泄情意的话,要不是秋海棠的感觉特别灵敏,真不会知道她已对自己发生超出寻常范围以外的情感的。然而秋海棠却不仅已经知道,而且还确信只要照着这个方向前进,他几年来所想望着的那种安慰,便必然可以得到了。
袁宝藩的那一条又长又大的身影和赵玉昆的至晚未归,虽也使他把原定的计划延迟了几小时,但当旅馆里的人完全睡静之后,他终于提起了笔杆,伏在一张小桌子上,摊开着赵四给他买的一本很讲究的洋信纸,决定写出一封他生平所从未写过的最重要的信件来。
他把笔锋搁在砚台上,不住地抹着,脑海里的思潮,像煮沸了的开水一样地涌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的话太多了,本来只想写一封短柬,实在是不够的,至少得写一封六七张信纸的长信。他想自己学戏的经过应该是要告诉她的,还有家里的境况,以及他和袁家叔侄俩的交谊,也应该很坦直地写出来,此外,他还想就对方所处的不幸的境地,表示一些热烈的同情,最后他觉得才可以加上几句宣泄爱意的话。
“……”结构似乎很完满了,可是笔尖一落到纸上,就发生一个极大的困难,他再也想不出开端应该用什么称呼。
他真怨恨自己方才为什么不勇敢一些,先向她探问一下,只要问明白从前她在学堂里叫什么名字,那么称呼就容易了。现在要是光脱脱地来一句“夫人赐鉴”,或“女士惠鉴”,不但有些欠通,而且教对方看了,也不免要好笑。
这一个问题足足耗费了二三十分钟的沉思,最后,他才决定完全不用什么称呼,第一行就这样写:
“我生不幸,甫十二龄已因父丧家贫母老之故,被遣入玉振班为童伶矣。尤可痛者,师复任心所欲,责令专习旦行,以一男子而令调朱敷粉,作女儿装,诚可耻极矣!”
像这样写下去,材料固然很多,别说六七张不成问题,就是要写满六七十张,大概也不是难事;可是他想罗湘绮可愿意费这么许多的工夫看自己这一篇小传呢?同时他还觉得与其唠唠叨叨地说上一大篇,不能引起对方的兴趣,还不如写得短而精彩一些的好。
“此次前来津沽,百无所获,惟于困厄中得睹芳颜,实私衷所不胜欣慰者也……”
这一次,他决定最多以三张为度,但第一张写了两行,自己就觉得这样写下去,必然又是一个长篇了,因为既说“不胜欣慰”,当然就得说出所以欣慰的理由来,至少也得告诉她一些自己过去生活的枯燥,并且还少不掉要插进一段赞美她的话;这样一铺张开来,哪里还能收束得住?没奈何,只得又把第二张信纸撕了。
他把右手托住了下颔,凝望着挂在墙上的两支宝剑出神;隔室里传来的重浊的鼾声,告诉他赵四和唱小生的李玉桢已毫无挂虑地走进黑甜乡去了。这几天来的奔走和争执,虽然已使他同样觉得很疲倦,但在他没有把这一封信写完以前,睡眠是绝对不可能的。
“连日进谒。得亲謦,实快生平;而女士之仙姿玉骨,蕙质兰心,尤为仆所无限钦慕者……”
第三张信纸似乎很可以顺利地写下去了,但经不起自己再把第一段重看了一遍,便又觉得万万不能合用;像这种肉麻的句子,不是那些捧角家所惯用,而为自己所最痛恨的吗?自己毕竟还是个男人,还是个戏子,看了尚且不免汗毛直竖,又怎么能去唐突罗湘绮那样一位端庄高贵的女性呢?
秋海棠的念头才这么一转,那第三张信纸便又捏成一团,被送入字纸篓去了。
眼看一本很厚的信笺簿,快撕剩一半了,他的疲乏的脑神经才为了他显示了一个奇迹,使他在短短的三四分钟以内,写成了下面这一封短柬:
“此次之事,多蒙助力,感激无由言宣;一切纠纷,日内可望结束,惟在返京前,尚有下情相告,拟请见约一谈(到府或他处均可)。千乞勿却,并早日赐复是祷!仆吴钧拜启”
这样他才觉得很满意了,虽然他对于追求女性的事实在一些经验也没有,可是只凭常理推测,他也知道与其绕着大圈子抄过去,还不如直接从正面进攻来得干净爽快。他想万一对方真没有意思的话,只要不给回信,自己就可以知道了。
“或许她不知道吴钧是谁吧?”信封黏好之后,他倒又踌躇起来,因为吴钧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所起的,外人知道的很少,但秋海棠却委实不愿用他的艺名或吴玉琴三个字和罗湘绮通信,因此仍用了它;依他的揣测,有那么一打手帕和一瓶香水同时送去,再加上罗湘绮的聪明,她应该是可以猜到“吴钧”是谁的。
信和礼物,在第二天早上,都很顺利地送出了,同时还据赵四报告,他答应送给季兆雄的一百元,也顺便给他带了去,受的人似乎非常高兴。
但有一件事却很使秋海棠忧虑,那就是赵玉昆的失踪。据警察局说,昨天下午已经把他放了,可是直到第二天下午,玉昆还没有回天津饭店。荣奎跟秋海棠的琴师金大个子两个人出去找了一晚,把附近所有的小酒店全走遍了,只是不见他的影子。
“不要给那些混混们做了?”赵四昂起着一张胖脸,透出怪紧张的神气问。
其时他们都在马金寿的房间里,这个实际上还不到三十岁的唱须生的青年人,外貌却萎颓得已像六七十岁的老人了,他的一大半的光阴是消磨在烟榻上的,因为他的头衔是谭派须生,上台去必须阴阳怪气,炉火纯青,抽大烟当然是必须具备的条件了!
“这倒不怕!只要他们不用家伙,一二十个混混还不够二老板打发咧!”金大个子倚在门框上,右手不停地搔摸着自己的光头说。
“毒龙难斗地头蛇,不要把人家看得太轻了!”赵四却不以为然。
秋海棠默默地坐在马金寿的烟榻上,并不表示什么意见,他知道赵玉昆不但膂力强大,身子滑溜,而且为人很机灵,照理不致会在那些光棍面前栽跟斗,而且事实上一时也的确无法找到他,看来只好等回京以后再说了。
“明天沈麻子的兄弟约定要来跟我们谈谈,想把明年的公事讲一个妥当,那么这回的事就算一笔勾销了。”赵四看着秋海棠说。
“大舞台的钱我可不想再赚了!”马金寿放下烟枪,没精打采地说,他也知道人家决不会再约他,便故意先这样的说。
秋海棠慢慢地打烟铺上站起来,伸了伸腰。
“这会子我心里乱得很,有事留着明天再商量吧!”他一面说,一面掀开门帘,就想跨出去,但走了一步,便又站住了。“荣奎,跟我去,问你一句话!”他回头来单独向荣奎说。
虽然他也知道这个小伙计太油滑了,多少带一些危险性,可是几年来已把他差遣惯了,倒也很有些不能少他的困难。
荣奎很恭顺地随着他走到楼梯口,想不出他有什么话要问。
“下去向账房里问一个讯,可有人送过什么信来没有?”秋海棠用着很低的声音嘱咐他,脸上差不多就要红起来了。
“慢些!”荣奎正想走下去,秋海棠又把他喊住了。“你告诉他们,只要有信送来,不管什么时候,就给我带上来……那是很要紧的信!”
要荣奎去办这种没有银钱出入的事,比较上是最可靠的,不消几分钟,他就回上来了。
“现在没有什么信,他们说一有就给你送上来。”
秋海棠掏出一只夜光表来看了一看,知道罗湘绮即使有回信,也不会在深夜十一点钟的时候派人送来了。事实上,这封回信直到第三天早上才从邮政局寄来,信封以内,还有信封,显见寄的人是怎样的小心,信也写得很长,至少有秋海棠去信的十倍。
这一个上半天,他差不多没有和赵四、马金寿、金大个子一班人见过面,湘绮的信,像世界上一种最浓厚的胶水一样的,把他牢牢地黏住在床前的一张小桌子上。湘绮不但已把自己怎样给袁宝藩欺骗的经过,一齐告诉了他,而且还很明白地说,愿意和他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在秋海棠的生命史上,这一天真是最快乐的一天了!吃午饭的时候,他的食量足足比平日增加了三倍,可是假使有人问他哪一个菜做得最好,或是赵四在一路吃的时候跟他说了些什么话,他是一定答不出来的。
“假使我们早一年见面就好了!”他一路在房里洗脸,不觉一路又想起了罗湘绮,便独自这样慨叹着。
他瞧时候还早,自己尽管不知道湘绮所说的粮米街在什么地方,但有两个钟头的工夫去找寻,谅必也不致再有什么困难,便决定一个人先走出去,不向赵四荣奎一干人提半个字,免得将来多一条痕迹。
天津的中国地本来不怎样大,虽然他不坐胶皮车,只凭两条腿走路,但绕了三刻多钟,也就在户部街后面找到了这一条冷僻的小路了。
三十四号是一所古旧的小平房,屋子最多不过两进,但大门和二门中间的天井,却相当的宽大,东西两边,各种着一棵大槐树,桠枝虬曲团团如盖,看去真像两顶脱了纸的破伞。地上收拾得很洁净,门窗和墙壁也漆髹得很新,大概距离上次修葺的日子,最多不到三个月咧!
秋海棠在二门口迟疑了好一会,不敢再闯进去。第一,他恐怕时间太早,湘绮自己还没有起来;第二,他想客人走到这里,至少应该喊一声了,可是怎么喊呢?虽然他已从回信上知道了湘绮的名字,然而彼此才见了两度的新朋友,怎么就好直截爽快的喊“湘绮在家没有”呢?
没奈何,他只得还像在台上做戏一样的高声咳了两声嗽。
这个符号的功效可真不小,马上就有一阵很轻快的脚步声传布了出来,一会儿,二门敞开了,站在石阶上的是一个布衣布裙,装束完全跟女学生相同的少妇;可爱而真诚的笑容,浮现在她那薄敷脂粉的脸上,这还有谁呢?当然就是秋海棠两天来时刻不忘的罗湘绮了!
“来得好早!”她把身子一侧,让秋海棠在又惊又喜的情绪中走进了二门来。
第二进屋子的中堂里,安着一张挂有白桌帔的方桌子,上面供着一个牌位,和烛台香炉之类,使秋海棠立刻想到了湘绮信里所提起的为了她的受骗,以致病势加剧而不久就撒手西归的母亲。
湘绮引着他走进了两边的耳房。
“你在这里待一会好不好?”湘绮先招呼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然后微微一笑,很活泼地奔进了后面去。
秋海棠竭力镇定了自己的心神,抬起头来,向屋子的四周打量着,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布置很简单,但非常洁净,一些没有富贵的气象,只有一种古雅而幽静的风趣。北面的壁上,挂着一张狭长的团体照,秋海棠走过去一看,便知道是湘绮从第一女师毕业的时候所照的了。照片上的人像大约只有半个指头那么大,但不消半分钟,他就立刻把罗湘绮找出来了。他对那一张黄豆大小的脸庞仔细地端详着,觉得非常的眼熟,似乎这个人已跟他在一起生活有十多年了!
“放在那一边!”正当他在端详得出神的时候,忽听湘绮的声音在他后面响着,回头去一看,湘绮正掀开了帘子走进来,屋里却多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把两盏茶、一碟脆枣和一碟洋糖,依着湘绮所指的方向安到一张小几上去。
“让我们坐着说话吧!”湘绮先自在下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然后堆着微笑,竭力把秋海棠让到上首去。那个长得很清秀的女孩子,一声不响地放下了两个碟子以后,便透着满脸的憨笑走出去了。
“这是一个在我们家里长大起来的小丫头,天生的又聋又哑,只有心里倒还明白。”不等秋海棠问,湘绮便自动给他这样说明着。
“大凡哑子同时一定也是聋子,因为他们不能开口,即使有人辱骂他们,也不能回话;所以老天可怜他们,爽快教他们不要听见了,心里倒可以好受些。”秋海棠完全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的很随便地说。
湘绮笑着点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约你上这里来吗?”
这一问倒险些就把秋海棠难住了,使他端着一盏茶,迟疑了好半晌,才像小学生做作文似的慢慢地迸出了下面这十几个字来:
“因为你愿意和我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可是这十几个字委实说得太好了,它的影响不但使听的人立刻涨红着脸,低下了头去,便是说的人也觉得脸上热辣辣地像已经犯了一桩大罪一样。
屋子里约摸静默了三四分钟。
“并不只为这一个缘故,”还是湘绮先鼓足了勇气说,“我的意思是想让你多知道一些我的身世。”
秋海棠透着极庄重的态度,向小几上的一碟碧油油的脆枣看了一眼,并不就插嘴。
“袁宝藩他有本领能够骗到我的身子,却不能骗到我的心,更不能使我忘记过去的一切!”罗湘绮的说话,渐渐显得激昂悲愤起来。“我母亲从发觉他的骗局的第二天起,病势便沉重了,她一面痛恨他,一面又觉得太对不起我,便抵死不愿再住在那边,由我和父亲把她送了回来,使她仍得在自己家里咽了最后一口气。”虽然事情已过去了一年多,但湘绮一提到这件事,禁不住眼圈又红了。
在这一节话里,秋海棠实在觉得无法插嘴,只能继续静坐着倾听。
“因为这所房子是我母亲瞑目的所在,而且我自己一生中所过的最愉快的日子,也都是在这里过的,所以我决定仍把它保留着,甚至还利用了他的钱,全部修整了一下,所以看起来反比从前新得多了。”说着,湘绮脸上不觉又浮出了一丝苦笑。“我父亲也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最近才带了一笔钱,到南方去看我的哥哥。”
“袁镇守使也常到……?”秋海棠开始想问,但又自觉太唐突,忙立刻咽住了。
“他可从没有来过。”湘绮却已知道他所要问的是什么事了。“这也是我当着胡督军太太的面跟他讲定的。他可以玷污我的身子,却不能再玷污我家的门庭!现在,这里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样,每天静悄悄地没有一个来客,看家的也还是那个哑丫头,当他不在天津的时候,我住在这里的日子很多,我们的吃用衣着,都和从前毫无改变:只是我这一个人,却已永远不是清白的女孩儿了……”
说到这一句,湘绮的声音已变得非常的酸楚,使秋海棠听了,马上从心底里涌起了一阵怜惜和悲愤的情绪。
他把一手支着下颔,一眼不眨地看着湘绮的脸,差不多有五分钟没有移动他的视线;湘绮也像没有觉察一样,尽自望对面墙上的几幅字画看着,不觉彼此都看出了神。
其实两个人都没有看见什么,他们的两颗心正像火车上一对飞轮似的不停地在旋转着,彼此都想不顾一切的向对方倾吐自己的衷曲,但又觉统共只见了两面,不应该相知得这样快,而且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打什么地方说起才好。
这粮米街原是城内一处很偏僻的所在,罗家住的又是独院,屋子里的人不说话,外面也就一点声音听不到,只剩一阵阵不很遒劲的秋风,在窗外树梢上吹动着。
“坐着没有什么意思,我给你瞧一些东西好不好?”湘绮突然站起来打破了沉寂的空气说。
秋海棠当然是来不及的说好,但在湘绮没有把她所说的东西捧出来以前,他却委实猜不到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实际上湘绮所取出来的却不是什么玩物,而是一本小小的照相簿;然而这个倒真是秋海棠所最爱瞧的,同时湘绮也知道他一定爱瞧,因为这上面所贴的几十张照片,全是她从小到大,二十多年中所留下的各个不同的影子。
秋海棠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像赏鉴古物似的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每一张照片,至少要耗费他三四分钟的工夫去端详,嘴里还要不住地问每张像片拍摄的地点和时期;他觉得这真是他一生中一个最重大的损失了,因为在湘绮这许多照相中,竟没有一张是和他同摄的!
“这是谁啊?”在第六页上,他发现有一男一女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拍在一张照片上,女的那个当然是湘绮,但男的却不知是谁,便含着很明显的妒意问。
湘绮一直就站在他的背后,很敏捷地答复他所发的问句,但这时却故意不就回答。
“是你的表兄弟吗?”秋海棠突然回过头去,很莽撞地问。
湘绮忍不住噗哧一笑。
“表兄弟?他自己告诉你的吗?怎么这个人也猜不到!他就是我的亲哥哥,至今还在南方养病,我们在小时候倒的确是最亲热的!”
“我怎么偏不能生在她家呢?”又是一桩憾事,秋海棠想。
可是越往后翻,他的憾事却越来越多,因为有不少照相,都不是湘绮一个人照的;跟她同照的人有些是亲戚,有些是同学,在秋海棠的眼睛里看来,这些人的运气都是非常的好,足以使他相形见绌。
直到那个哑丫头把一笼现蒸的肉包子端出来,他还没有看到最后一页。
“你打算几时回北京去?”湘绮伴着她的特客吃了几个包子以后,便放下了筷子这样问。
“我暂时不想出台,就是在这里多耽搁几时也不妨。”秋海棠几乎就想说,“我希望能够和你时常谈谈,只要袁镇守使不来,我就不走。”
他的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湘绮心里已早就明白了。
“明天你可以到这里来吃午饭,只要我们行动谨慎一些,这里你是可以常来的。”
从此,秋海棠果然就接连着到罗家来了三次,无论在形迹上和精神上,彼此都禁不住有一种热情流露了出来,只是双方都很知道自制,即使在最兴奋的时节,也不过相对一笑而已。
后来班里所有的角儿和他手下的人差不多全回去了,赵四也一再的跟他说,如果没有什么要事,还是早些回北京去的好;同时袁绍文也有快信给他,告诉他自己已从承德回京,看到了他几天前所打去的电报,不知道天津的事情讲好没有,希望他早些去信答复,或是爽快回京面谈,这样才使秋海棠决定第二天动身。
但前一天的晚上,他依旧没法使自己安坐在天津饭店里,踌躇了好久,结果还是上粮米街三十四号罗家去吃的晚饭;又且因为明天就要分手了,不由流连得更晚了一些。
“说也可笑,”酒的力量已在湘绮的脸上加添了一重比胭脂的色泽更鲜艳的红光。“你终算也是一个红角儿了,可是我却从没有听你唱过一句……”
“你为什么不早说?否则我早把胡琴带来了!”秋海棠在酒后也不由比往常兴奋了许多。“现在就干唱一段给你听好不好?”
“好当然是好的。”湘绮说了一句,眼睛便看着秋海棠。
秋海棠立刻从餐桌边站了起来。高兴得忘记了一切的烦恼,马上就想对着墙壁,拣一段最拿手的戏唱给湘绮听。
“慢一些!”湘绮随手拈起了一支牙筷,向秋海棠指了一指。“你别唱那些花旦戏,这个我可不爱听!”
“那唱什么呢?”
“小生戏你也能唱吗?”
“怎么不能!”秋海棠侧着脸,用一双已有七八分醉意的眼睛瞅定着湘绮,湘绮也不由很娇媚地向他一笑;壁上的时钟正打着九下,………………的声响,摇曳在空气里,好久没有消失,但两个人都像不曾听得一样。
“有一段罗成叫关倒是怪激昂慷慨的,你可愿意听吗?”从这三四天来的坦白的谈话里,秋海棠已充分认识了湘绮的个性,知道只有这一类的戏才是她所爱听的。
“唱得低一些吧!”湘绮轻轻地说。
秋海棠把身子更向右边旋过了一些,脸对着东墙,昂起了半颗头,真的开始唱起来了:
“黑夜里,闷坏了,罗士信。西北风,吹得我,透甲如冰。耳边厢,又听得,鸾铃振。想必是,那苏烈,发来兵……”
这是一段娃娃调,在舞台上的时候,惯常都用锁呐胡琴合配,调门非常的高,秋海棠起初原是竭力把嗓子压低了唱的,但唱了两句就按不住了。湘绮听得他唱得那么响,虽然知道那个哑丫头还是听不见的,可是两边的邻居,似乎也不得不有所顾忌,心里原想止住他,却又不愿打断他的兴趣,而且那样清润嘹亮的歌声,听在耳朵里也委实很美妙,便依旧默不作声地倾听着。
“没有胡琴戏就唱不好。”唱完了一大段二黄原板,秋海棠便旋过身子来摇着头说。
湘绮又向他笑了一笑。
“你说我究竟唱得好不好?”秋海棠就在椅子的右边蹲着,仰起了脸向她看,双手牢牢地攀住了椅子的扶手。
“别人的话我不相信,大概你总可以老老实实地给我说一声吧?”
“好是真好,可惜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也没有人给你喝彩。”她微俯着上身,很放任地让自己的视线和秋海棠的视线不偏不倚的对流着。
“哪个要人家喝彩?还是你好好地奖我一奖吧!”他勇敢地把双手往上一伸,抓着湘绮的肩头。
“你要奖些什么呢?”
[book_title]06、爱情结晶品
秋海棠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便接到了一封从天津寄来的快信,虽然在他自己的心理上,这封信差不多已经是一封家信了,但不幸的是信递到他手里的当儿,他的畏友袁绍文恰巧就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沙发上,两下的距离,最多不过四五步路,这就使他不能不暂时把这封信藏起,同时还竭力安定心神,不使自己的兴奋的情绪透露出来。
“快信是谁寄给你的?”绍文衔着一支卷烟,轻轻地这样问,但并不是盘诘,只是亲密的朋友中间所常有的一种关切。
过去的几年中,秋海棠对于他,委实从不会说过半句谎话,现在几乎使他手足无措了。
“是……是玉昆寄来的。”好容易给他想出了一个掩饰来。
绍文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微微一笑。
“这个家伙倒也硬气得很!他自己因为打坏人,连累了你,便就此不来了,其实从小的老兄弟,有什么生分的?”他偶尔望壁上的时钟一看,便立刻站了起来。“快些,今儿三叔不是要我们去吃饭吧?现在已快十二点钟了,我们要走就得走啦!”
秋海棠的脸上,不由突然红了一半,他现在几乎没有勇气再看见袁宝藩了。
“你先请好不好?”他支吾着说,“停一会赵四还有一些事情要跟我商量商量……可是最多再过半个钟头,我一定也到了。你先请一步吧!”
绍文打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呢帽,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出秋海棠为什么这样神情恍惚起来,心里似乎有什么事放不下,便走前一步,透着极诚恳的态度说:
“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何苦一个人发闷?”
他倒真是好意,但这件事秋海棠怎么能对他说呢?而且他越是这样问,越使秋海棠心里觉得慌乱起来,要不是多年唱戏的经验帮助他,几乎无法再掩饰。
“实在只是一些小事,七爷。”他像做戏一样的勉强装得镇定起来,还故意低下头去,拂去了衣角上的一些灰尘。
“好,那么我就先走了!”绍文戴上了帽子,一路走一路向他说,“你能够去最好,真的不能去也无妨,反正三叔也没有什么正事。”
往常因为绍文在他家里走动得很勤,所以彼此就不拘什么客套了,绍文要走,他总是站起来点点头就算了,今天他却破例把他送到了门口,心里似乎觉得十二万分的对不起他,同时又惟恐他再退回来。
这对于绍文,当然是格外觉得很奇怪的,他在车子上不住的反复思索着,不知道他这一个好朋友的态度,今天为什么变得这样突然反常起来?
就在他一路狐疑莫决的时候,秋海棠已躲进了自己的卧室去,慌不迭地撕开了湘绮的来信,在一种兴奋得几乎就要晕过去的情绪下开始一行一行的阅看了。
“……你走了之后,我有整整一昼夜忘记了睡觉,忘记了吃饭。对于你,我当然可以毫无忌讳地说:最初我心里的确是充满了懊悔和怨恨的感觉,好像有许多人站在我的面前指着我痛骂,我险些真要相信自己已经犯了一桩大罪了!一个已有丈夫的女人,怎么再能干出这种事来呢?何况你还是一个戏子,一个唱旦角的戏子!”
看到这里,秋海棠的脸是完全涨红了,心里也不由深深地懊悔前天晚上不该那样的兴奋,以致破坏了自己好几年来的操守,和自己真心敬爱的一个女人的贞节。
“也许她从此不肯再理我了!”他不由怀疑这一封信或者就是绝交信呢?
但再看下一节,湘绮的语气便完全不同了。
“丈夫,然而我的丈夫是谁呢?袁宝藩,他只是我的杀母之仇,哪里可算是我的丈夫!不错,他们有钱的人即使娶上三妻四妾,在我们中国,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能禁止他;可是他要娶小老婆,就该从那些倡伎和别的一般身份适称的女人中间去找寻,不应该玷污一个清白人家的少女。何况根本又不是两相情愿,而是他用了极卑鄙无耻的手段,布成了一个骗局,使我们全家钻进这个圈套的。所以我觉得我不但不是他的妻子,而且也不是他的小老婆,只是给他幽禁起来的一个囚犯!凭着这种种的理由,昨天深晚,我就毫不隐瞒的把我们的事告诉了……”
“呀!”秋海棠差一些吓得失声高喊起来。
“……我母亲的亡灵。我燃起了香,虔虔诚诚地在她灵座前默祷了几十分钟,现在我的心已完全安定了,而且我相信母亲在地下一定也是觉得很安慰的……!”
秋海棠的心也跟着安定了,他不由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得意的微笑,也立刻浮到了他脸上来。
“……从此以后,希望你能够永远当我像你家里的人一样,我自己也决心永远爱你,只要有一个机会,我一定会想法子跳出姓袁的樊笼的……”
他情不自禁地把那几页信纸抱在胸前,当它们像一个人一样地温存着,好久才放下来再继续阅看。
“……你的职业和环境都和别人不同,以后行动必须格外谨慎,像他那样的一个人,是决不会把杀人当做一件事的……”
湘绮这几句忠告,实在并不是过虑,秋海棠自己也曾听袁绍文说过,有一次,袁镇守使手下有一个办理文稿的人,私通了他家里一个丫头,在发现的那天,便被袁宝藩自己用手枪打死了。说起这个人的老子,还是跟老袁一起在保定当小兵的把兄弟咧!
但在当时,秋海棠却并没有连带想到这一件事,因此也就没有把湘绮这几句话深印在脑海里。
一星期之后,他已经无法再使自己安坐在北京了,华乐园三天约定的戏唱完之后,他便告诉袁绍文和赵四等一班人说,刘玉华最近从南方回来,在香河家里害病,有电报来要他去一次,所以不能不出门三四天。这一篇谎话别人听了,倒果然很相信,只是无法瞒过荣奎;他想自己和三老板是差不多永远在一起的,这几天工夫里何尝见过有电报给他呢?
“这里头一定有文章!”当他把秋海棠送出大门的时候,便禁不住暗暗这样想。
秋海棠却万万料不到这小子会如此生心,跨上火车,便巴不得立刻就到天津;然而火车究竟不是他造的,也不是为他一个人而开的,在规定的钟点以前,他当然只有坐在车厢里发闷的份儿。
“忘记没有向袁绍文打听一下,不知道老袁几时也想到天津去。”在闷坐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动身以前,竟没有顾虑到这一点,可是再一想,心又放下了。第一,他以为老袁无论哪一天从北京动身,湘绮那里总应该有些消息;第二,他想自己只在粮米街走动,不到袁家去,彼此也就绝对不会撞见了。
可是一见湘绮,他才知道自己所料的有一些不对。
“他的脾气太古怪,每次来从不先通知我。”湘绮倒一直还住在粮米街的家里,和七八天前一样,因此秋海棠竟不需再费写信约会的手续,便马上见到了她;待秋海棠问起了袁宝藩的消息之后,她便皱紧着眉头这样说:“所以我第二封信上就劝你少上天津来,反正我们的心已永远拴在一起,身子疏远些有什么关系呢……”
湘绮今天穿的还是一身很朴素的布衣,只是发髻上插着一朵尚未全放的紫红色的雏菊,似乎另外又添了一重风韵。
“我自己也实在没有办法,一颗心简直从没有回到北京去过。这短短的几天,在我真像过了几十年一样。”秋海棠手里捧着一杯那个哑丫头才递给他的清茶,目不稍瞬地看定着湘绮。
湘绮不觉慢慢地垂下了头去。
“如果你真担心他会来的话,我今晚便依旧回去吧!”秋海棠把右脚踏在门限上,上身微俯,双手捧定了那个茶杯,眼睛从湘绮的身上移到了外面的庭心里去。
这是第二进屋子和第三进屋子中间的一个小天井,里面种着许多菊花,一头小花猫正伏在遍晒着阳光的花台上睡觉。
“这又何必呢?”湘绮也慢慢地站到了长窗边来。
“既然来了,让我们忘记了一切,快快乐乐地过几天吧!谁也不知道这种日子能有多少呢……”
说到这一句话,湘绮和秋海棠不由同时苦笑了一笑。
可是以下的两天倒的确过得很快活,那个哑丫头显然也知道了他们的心事了,款待秋海棠几乎比湘绮还要殷勤。第三天早上,秋海棠还在湘绮的卧室里发现了一幅新绣的秋海棠,端端正正地挂在靠近铁床那一边的墙壁上,配着非常精致的镜框和彩须,使他感激得几乎掉下眼泪来。
“最难消受美人恩。”秋海棠随手取过一支铅笔来,在一张刚撕下的日历的背后,纵横上下的把这句诗写了一二十遍,还没有把笔放下。
湘绮就在旁边瞧着,不由侧着头噗哧一笑。
“你的书大概看得很不少吧?”
“噢……”湘绮这一问,才把他的注意力从那纸片上移开了。“不错,这……这都是袁绍文几年来不断鼓励的力量。唉!”说到这里,一声短短的感叹,便由不得他作主地发了出来。“所以,我们这件事对于他,委实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然而他本人原也是反对他叔父的!”湘绮很干脆地说,“我虽不敢说他一定可以原谅我们,但这件事对于他,也只有很少的一些间接的关系,何致就说不过去呢?”
“因为一向做事太谨慎了,现在稍微有一些不谨慎,心里便不觉胆怯了许多。”秋海棠慢慢地把那支铅笔放回了笔筒里去,脸上透着很为难的神气说。
湘绮正斜坐在床沿上,半个身子靠定了床栏杆,双手抱住膝盖,仰起着脸,眼睛看在一行一行的甍砖上,大约默想了两三分钟。
“胆怯有什么用?”她并不向秋海棠看,只像自言自语地说,“像我们这种偷偷摸摸的样子,那儿还谈得上谨慎两个字,简直随时随地都可以给人家揭破;到那时候,别说你对袁绍文面上定然弄得大大说不过去,便是我们对于我们自己也何尝说得过去呢?”
秋海棠垂下了头,几乎给她说得毛骨悚然起来。
“现在你又不能就和他办交涉。”
“话不是这样说法!”湘绮的眼光,这才从上面的甍砖上移到了他的身上来。“方法也不是死的,反正你家里并没有什么牵挂,我们要走是很容易的事。”
“走到哪里去呢?”他想到自己每次无论上什么地方去,街上总有人指指点点的在议论他,好像他脸上贴着名字一样,因此不由不怀疑走到什么地方才可以没有人知道。
“天津北京这种大地方当然是不能去的,而且这样的繁华所在我根本也不欢喜,除了远一点到南方去之外,近的乡村也行,你难道没有家乡吗?”
“怎么没有!前年我妈死了,还是我自己送她的灵柩到家乡去的,那就是沧州的东乡,张开眼睛往四野里瞧,差不多全是绿的东西。”提到家乡,秋海棠的精神顿时就振作了不少。“光是田里种出来的蔬菜,现采现做,就要比大鱼大肉好吃得多咧!”
湘绮立刻从床上站了起来,显然也很兴奋的样子。
“沧州虽然太近一些,但既然是乡下,想必还不致就会给他们找到的。只是袁绍文前年有没有和你同到那边去呢?”
“没有,因为我那边根本没有家了。”
“那么还有什么人呢?”
“有一房叔父和几个堂姊妹几个堂兄弟,都是庄稼人,挺老实的。”秋海棠不断地抚摩着自己的双手,觉得这一双手果然保持得很嫩了,细腻也并不输如一般的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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