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科尔沁旗草原 [book_author]端木蕻良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32777 [book_dec]长篇小说。端木蕻良著。写于1933年12月中旬。1939年5月始由上海开明书店初版。列入《开明文学新刊》。作品以封建大地主丁家的兴衰史为主线,用抒情的笔触展现了东北农村广阔的生活画面:靠掠夺起家的地主盟首丁家,在占有了大量的土地后又投资于商业和金融业,但由于日货、日资的骤然涌入,使经营的主动权一下子落在日本人手里。年轻的地主少爷丁宁,虽有近代资产阶级的学识与手段,但也改变不了危局,结果是一败涂地;而被名目繁多的捐税和高利贷逼上绝路的农民们,则逐渐觉醒,将斗争矛头直指反动的地主阶级,决定联名“推地”,沉睡的科尔沁旗草原终于苏醒了。当“九·一八”的炮声震撼着东北大地时,崛起的农民又立即投入了民族解放战争的洪流。作者采用影片剪接纵剖横切的结构方法,情节紧凑,重点突出。加上它在语言方面“尤为自然而漂亮”,“确立了方言给予文学的新生命”巴人《直立起来的》),使作品浸透着沉郁的抒情气氛和粗犷而柔媚的诗情画意。小说忠实地反映了“九·一八”前后东北社会尖锐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歌颂了东北农民的崛起反抗精神。郑振铎曾给予高度的评价:“这将是中国十几年来最长的一部小说;且在质上也极好。”“出版后,预计必可惊动一世耳目!”(《鲁迅研究资料》(5) [book_img]Z_14701.jpg [book_title]| 一 | 一个古远的传说。 传说是这样开始的—— 这是每个鴜鹭湖畔的子孙,都能背诵的一段记忆里的传说,这是记忆里的永远不能忘记的最惨痛的记忆。 二百年前,山东水灾里逃难的一群,向那神秘的关东草原奔去。 这长蛇的征旅呀,背负着人类最不祥的命运,猥琐的,狼狈的,如同被上帝的魔杖从伊甸园驱逐出来的蛇似的,在那灼人的毒风里,把脚底板艰难地放平,在那焦砂的干道上,在企望着,在震恐着,在向那“颟肘子”的国度进行。那曾经禁闭过的王国。 大队里,一切都是破旧的,颓败的,昏迷不醒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线条的单调的组成。 忽然,似乎是一道银白的光耀一闪,是从来未有过的清白,似乎是白马尾的蝇甩的一甩,人的眼前一亮,但随即就有一个丑恶的灰色的人影,遮没了这白色的一道,局促的受惊的,就像一只褪了鳞的鳆鱼似的,吃力地而迅捷地向前顶着水游移。 一个被饥饿损害了的老丑妇,把三升煳香的炒米,放在水罐里,外边用一条油干的猪尿脬包了,放在臃肿的背上。两只带红丝的眼睛,偷偷地向左右不住地凄迷地贼视,似乎是她曾偷了谁的东西,又好像怕谁去偷了她自己的东西,非常不安恐惧,一会儿用手小心翼翼地揩了揩鼻尖头上渗出来的一点黏汁,一会儿又疑心地用手去摸一摸背在自己身后的水罐。 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妇,把已经被长久的饥饿折磨了的一颗小小的ru头,感伤地看了一眼,便凄然地塞满了正在啼哭的小孩子的一嘴,抬起了惺忪的眼睑,困顿地无告地向四边一望,视野里正碰见那灰色的可怜的人影。老丑妇像是被她窥见了秘密似的,连忙就向焦老爹的驴车那边去躲。一转眼,便鬼魅似的不见了。 看见了这种出奇的局促,又看见了那老女人的背脊上的殷实的水罐,便更像刺伤了心似的,把一种同情的哀愁和自己孤单的身世混合在一起,哀婉地也矜持地对着自己也对着那灰色的老妇,哀然地楚楚一笑,便无语地低下了头,眼睛里闪耀出泪水似的失望的光。 火炙的风,从四面里吹过来,她困顿地,一动也不动地,在痛苦地冥想。 那是两个月以前,一道吃人的黄流,带着不可抵抗的威力,忽地从不知是什么地方冲出来…… 水在吼着,一切都在惨烈地号叫,绿铅似的大水,混合着泥屑,沙砾,在灌肠似的向人类直灌。茅屋冲去了,三个月的小驴驹冲去了,大贞的针线包也不见了。一切的东西,都变了次序,变了颜色。 水,水在这儿统治了两个月,一点没有打回头的意思。 天气转到三伏,水面的蚊虻蒸腾起来了。 蝇子哄哄的,大的像盖盖虫,啪的一下,用什么东西一打,里面便钻出三四条小白虫来,打转盘地蠕蠕地动。 水里的蛆虫,都是浓灰色的,长的有半寸长,拖着比自己的身子还长的半截尾巴,在水面上攒聚。水面的,不知是什么东西酿成羊脂油的结晶块,花红脑子脓似的,放散出没有消化的粪便的腌脏味,到处地漂着。 自己的丈夫,便在一个清早里,被大水裹去了,许多少妇的丈夫,也被大水裹去了,不见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想自己的丈夫,也许没死,将来到关东,也许能碰见他,那时候,他们……她昏乱地想着,她好像突然地从半天空里降下来,落到一片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很重的大野里,她和她的丈夫劬劳着,经营着,谷堆像小山似的长起来,他们都愉快地用着红花碗吃饭。 忽地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奶汁太稀薄了,稀薄得直到没有一点奶汁,于是她无力地揩了一揩额头上的虚汗,把目光无神地寄托在半天空一片火烧云的辽远里…… 那云的海的泛溢,也正是她所想忘记而不能忘记的那道吃人的洪水哟!于是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只纤弱的指头,插在蓬松的鬓发里。 那好像就是昨天,也好像就是方才,水面上,远远地摇来两只画着红卍字的粥船。刚一摇到,人们都一窝蜂似的抢上去了。都想第一个把嘴伸到缸里去,人们都想第一个来攫取这一点可以维持生命的渣沥呀!于是便拼命地抢了,抢,抢,大家都默默地抢了……缸抢翻了,人爬在甲板上舐,舐着抢,上船的人更多了,两只船一起沉,从此不见了放赈的船…… 就这样,他们转过了一重山,又转过了一道水,从朝晨到夜晚,在炎阳底下奔,向着那不可知的命运迎去…… 每个人都带着那不可描画的愁惨,每个人都刻着一脸的悲苦,在饥馑里,在瘟疫里,在高山的峻险里,在河水的迂回里,爬向那关外的荒原去。 这样,他们便给赶出去了,从人类的世界给摈斥了,他们得用自己的手再重新创造自己的命运。 他们得用自己的命运去稳定他们自己的生命的彷徨了。 于是他们不声不响地走,悄悄地向命运的那一端走。 石子酸痛了脚背,瘟疫褫夺了最亲爱的亲人,于是万千的脚步都无端地疲惫了。把头凄迷地向后扭转,那门前可纪念的杨柳不见了,那长满了青苔的柳罐,也不能再在自己的手里汲水了……长天里,只是一片红云,那,啊,你顺着手儿来瞧,那走过来的,故乡的方向啊…… 那苍白色的女人把头低到不可再低了…… 红云布满了西天,热风从草莽里吹过来,一只癞狗,把舌头从嘴里吐出来,天气再不准人们自由地喘气……于是长蛇的征旅,便困顿了,在旷场里停住了。 停住了,可以从声音里说明,人声比从前大了,马儿不住地咴咴,老头儿也可以坐在一块小小的石头砖上,好好地咳嗽了……于是喧哗从四面里滋生出来。 人声,马声,树声,夏天的水流声,风声,百种的声音,万种不可思议的声音,像从这大旷场上突然长出来似的,毛毛愣愣地放射出没有谐声的音响,哄哄的哄哄的,不断的哄哄的…… 哄哄的,狗儿也可以汪汪了,鸡儿想起怎样的咕咕叫了。啊,这好像重新在什么地方又拾回了生命似的一群啊,小孩子贼辣辣的笑声,驴在那突突地打滚。“小铁哟——来上娘这儿吃饭来哟——”一种性灵的母爱,也从声音的颤抖里,划破了固执的长天。槟榔瓢[1]软绵绵的歌声,想是粗粗的指头在挑动着琴弦吧,嗄嗄的嗓子怎会唱得圆呢?自己企求着愉快的时候,而声音里透露出哀凉了。是乡下戏子宽敞的嗓子啊—— 内四方啊,外四方, 哎嗳哎嗳——哟—— 关东城的景致,数着沈阳, 呀呀——一呼咳…… …… 小雀鸟啊,落树梢, 白莲花呀,水上漂, 哼,哎嗳哟—— 大姑娘的娇娇,全仗着方头三寸高哟, 呀呀——一呼咳…… 声音梦似的从旷场里向四外扩散,有的是扰乱,有的是喧哗。 青烟从牛粪里滋出来,旷场添满了刀杓的声音,女人把涂满了月水的裤子在阴凉里晾了,便又拿起了铲子在锅里当啷啷地捣和。男人把驴套松开,嘴腔里也随着打滚的毛驴解放似的打哨子,咴咴。 柞树密密地排在土岗上,玻璃叶[2],碧油油地贴在树干上,带着难忍的油墨色排在那里。偶尔有一丝风吹过,才像烤焦了似的,掀起了一叶银灰色的叶背,说明那是一带林子。 暑热从林子后边爬上来,爬过了漫岗,爬过了旷场,也爬过了人的全身——旷场上挤满了暑热的菌子。 暑热并不跟着太阳走,因了黄昏的沉闷而更加抑郁了。于是人们都出奇地发喘,青蝇从四面八方向人进攻,而人除了用手扇风之外,便腾不出手来轰青蝇了。 焦灼,暴躁,统治了这一群。人们知道水灾之后,还应该有一次热灾。于是年迈的老人和羸弱的小孩,有的便经不起喘不出气来的窒息,便悄悄地死去了。 暑热一直散漫开去,要再没有一点凉气,人们便不能在一刻之内生存了。这样人们又复感到和水灾时的一样恐怖。 一直地,等到几个小伙子在柞林后边二三里地远的地方寻出了一带山水,人们这才又恢复了生的希冀,就都像朝拜圣地似的向柞林后边进发了。 蓝玉色的山水,透明的,薄荷冰似的,一带跳跃的山水,呐呐地向漫岗子底下滚流。小孩子,小伙子便都跳到里边去扎猛子,大家都像到了火星似的嬉戏着。把马莲花摘下来,抽了花心,放在刚刚让水浸湿的嘴唇上,一叶叶地吹。声音在水面上低回,再不复是焚人的酷暑,声音里带来了故乡的二月的天气。 是谁,扑腾跳到水里去了,好半天,没上来,心脏麻痹死了。 人们还是毫无挂碍地在水里洗着,死的阴影已经遮不了生的照耀。 男人们洗完了,姑娘们和媳妇们也拉着手来洗。她们也洗得顶欢,疲倦都给凉爽换去了,体重随着泥垢减轻,身躯追逐着水沫消逝啊。 一个女人的尖高音喊了——“有谁是爷们也混进来了!”几个骚劲的中年婆子,匆匆地跑过来,几只手按住头,几只手按住脚,把脑袋先浸在水里,死命地向下游一送,顺着飞溅的流水,便哇哇地沉到漫岗子去了。 飞溅的流水,现在流的是愉快的声音,柞叶流动出内心的喜悦,也意外地沙沙地响着,人们现在想起来唱了,槟榔瓢在一双粗鲁的手底下开始嘎嘎的…… 夜渐渐地深了,露水也重了。山喜鹊从柞林里发出不祥的吵叫,活像一群被胳肢的女人。干什么今天这里会来了这么多的奇异的动物呢?一个守望的,飞起来又落下去,站在一棵最高的桦树上,向四外瞭望,望见了旷场上的火光,便呀呀地告了警,大家都跑到旷场上惊飞着。火,冒着蓝色的浓烟,向着黑天搏袭。几个老人托着下巴骂着。小孩子仰着小头,瞪大了眼睛向天上望着,想看出那叫的到底是什么,可是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呱呱的一片怪笑,怪瘆人的。 小伙子们听了,便生了气,抬起了洋炮,就是两枪。 讨了个没趣,山喜鹊慌慌张张地重新跑回柞林。 太阳还没到小山头呢,人们又都收拾起东西,趁着早凉,向着不可知的那一端走去了,怀着凄凉,怀着悲苦,还似乎怀着一种不可知的高兴。山喜鹊,成群地在天空里瞭望,呆呆地望定那使劲冒着蓝烟的马粪饼发怔,扩散着一点糊香色的幻想…… 于是热风又封合了这昏庸的旷场。 第二段,也是和这一样的艰苦的文章,仍然由他们用疲惫的足印来沉重地填写,那走不尽的可悲的行程啊!…… 大队又像水流似的向前流去了,带着酷暑,带着衰弱。 青蝇,没命地追踪,在小孩的瘌痢头上,在老马的痈疮上。带着瘟疫的种子,去蜇伤那些软弱的,已经病了的老人,小孩,或是不服水土的妇女。 青蝇这几天更多了。成群结队地在耳畔眼角嘤嘤,永远地不用想斥开。吃饭时,它们落在锅巴上,睡觉时,它们落在眼角上,你眼皮一动,它们便落在鼻尖上,擦擦它们的后腿。到晚上,便更有兴致地到马槽里和马蝇们争风,惹得马群不住地嘶嘶,尾巴不停地摇着,肌肉无法可想地突突。青年的马夫们,勉强地从车篷底下爬出来,打着呵欠,嘴里狠歹歹地嚼着粗话,用脚踝毫无吝惜地踢着几匹卧槽的懒驴。 于是瘟疫更加扩张了,最奇异的,是那丢失了三升炒米的老丑妇,在一天晚上,大叫一声,便死去了。 那是前三天的事情。 叫街的刚从远远的村落里回来,焦老爹又喝醉了酒,提起了他的大孙子,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打。皮鞭子红花蛇似的从他青筋暴跳的胳臂上竖起来,努出两只黑狗眼,“你这双折腿的贼皮,你干啥偷我馍”。 老人被酒精的火焰给燃烧得疯狗似的,把两只臂膊毫无怜惜地挥动着…… 鞭梢,不知怎么的,灼着了霹雳火李四哥。李四哥一个箭步蹿过去,钳住了那干瘪老头子就摇,摇,摇,然后猛不丁地向前一搡。没提防,一个癞蛤蟆戏水,便扑到老丑妇的水罐上。哗啦一下,什么东西在悲哀地哭诉了一声,炒米便无告地撒在地上。左右的饥饿的孩子,用不着谁来思索,跳了过来,见到炒米就抢,抢到手里就吃。于是黄褐的地皮不见了,地上一团扭转的孩子,是的,这是属于人类的一群孩子——大孩子压在小孩子身上,小孩子从地上捉起一把米,带着土往嘴里填。小石头,刚把手往口袋里放,半路上就被另外一只手给抢撒了。一回身,口袋又给小妞偷去了,是谁又压折了正在得意的小妞的腿…… 争夺,哭喊,叫嚣,骂詈,从炒米的颗粒所爆发出来的人类简单到可怕的欲求哟,然而这欲求,竟终不因其简单而得到满足,于是孩子们意识到米是可以抢的了。 米,是没有了,地上的细土和草秆也随着光了。几个落后的孩子,只得用枯瘦的小手在那干裂的泥土缝里,去补缀自己不可挽回的命运了。 而那一只耳朵的老丑妇也为了这不可计算的损失而疯狂了。 这样,过了三天她便死了,就是这样的,瘟疫的巨爪,就更凶残地向人猛扑了。 瘟疫到处地跟踪着,三天之内便死了五个,一身牛腱肉的小牛子也死了,这真是使人感到一种死的恐怖了。 恐怖,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有在一分钟之内消逝自己生命的可能。天色一黑,大家便都鸦雀无声昧昧地眯起了,槟榔瓢的声音没有了,大人的狂喊声没有了。丈夫死抱着妻子温柔的肉体。母亲把自己仅有的奶汁急遽地灌输到孩子的口腔里。抚着腾腾跃动的胸口,互诉着各人的生命距离死神的魔杖到底还有多远。好容易才算把这无极的黑暗跨过了。第二天一清早,人们便都兴奋地谈着,谁家的人死了,怎样的死法,互相报告着,互相激动着,互相感喟着。而个人也都私幸自己的生命,还没有跟着黑夜过去。可是接着又恐惧,刚起了这念头,是不是就敲碎了神的宽恕,同样的命运,也许就能临到自己的头上。于是无主的心情便更加凄楚了。 有的机警一点的,在半夜里起来,便凄惶地在自己认为可以有鬼有神的地方,悄悄地插了三根剥光了的蒿秆,对着沙,便讲:“我们都是被难的,想供养你也供养不起,只要你平平安安地保佑我们到了关东,我们杀活猪,真的,一个大,大整猪,不是头尾……可是你再要附着人下来……而且,你也得达时务……你要再缠人,可真要请真灵官……” 可是瘟疫却更因为人的低头而逞风了,而人们就更低头了。 有精力的人都消逝了精力,一切都不能拯救,年轻的小伙子也索然了。 “什么东西使我们这样的呢?” “治河的捐年年地掏哇,催捐的比要钱粮的还牙爪!……” “就是这样吗,必得是这样吗,不能改个样吗?……” 治河的捐从农夫的血管里输送到治河大员的肚子里,于是治河大员的肚子肥了,黄河的肚子也肥了——最后是水灾。 水灾驱逐他们离开家乡,走向那从来未曾一见的地方,接受了从来没接受过的命运。 水灾,逃荒,瘟疫,死亡——一串的排演。 瘟疫插起了翅膀来追踪着,一点都不犹疑。终于他们又在一个不知名的旷场上搭住了。把两个刚死的壮丁埋了,大家便在大旷场上团团围住,跪下拜天了。 无数的头颅俯在地上,一个霜打葫芦的头,反射着毒热的阳光,发散着令人难过的光亮。一个小顽童把一块小石子轻妙地投到它的中心。于是它上面那片嘴唇的翕动,就像得到了神的感应了似的,动作得更急促了,喃喃地倾诉出一些自己也不能了解的话语。而万千的嘴唇,也同他一样地控诉着,翕动着。每个人都企图着把自己心坎里最隐微的希望,表达给老天爷知道。 这样,这庄严的仪式,填满了这生疏的旷场。野坟里的小黄貔子压住了自己的瘪肚子不敢出来,草也俯在地上不起来了,一切都恐惧地沉默,唯有祷告同着青蝇,从四下里向中间嘤嘤地响着。 虔诚从心坎里向外涌着。 人们都把信任寄托给无极的天空。眼睛代替了心的礼献,敬呈在老天爷的面前。于是他们的眼睛与天融洽了,流泻出感激和希望的泪水。 天神骑着马,在空无的白云里。 白云一丝也不动,在凝视着人间。 人们仰望着。 白云仍然不动。 人们仰望着,用心来祈祷。 白云静静地聆着。 于是宇宙的微妙和人心的微妙混合了。 于是虔诚的心啊,都一同震颤了。 但是—— 忽然在这虔诚的海里,一个不祥的泡沫出现了。泡沫突地涨大了,涨大,荡漾,汹涌,澎湃,蛇立起来,向人猛扑…… 一个人疯了。 万千的,数不清的头,都霍地从地上爬起来,惊疑着,恐惧着,悲恸着,无所措手。 “先打死她吧,反正也得死。” “用十个童男童女来祭她吧,反正也得死。” “送祟吧,送祟吧!” “不行呢,用五色针来扎吧。” “用骑马布子来蒙她的头啊。” 那个神经失去了正常系统的苍白色的少妇,并没有把这些个话语听在耳里,只是毫无表情地哭完了笑,笑完了哭,扭着人便打,见着小孩子,用牙没命地咬,说自己的孩子趁着黑夜让别的孩子给煮着吃了…… “给我孩子呀……” 人们的神经更脆弱了,人们都失望着悲恸着,都拿了自己可以自卫的东西在旁边痴着。心炒豆似的跳,小孩,夹在母亲的屁股后头,不敢出一点气,人们想着死亡就在跟前了。 人们想着死亡就在跟前了。 汗,成串地向下流着。 眼,布满了血丝。 怎样办呢? 苍白色的少妇喝喝咧咧地唱述,歇斯底里地狂舞——说是老丑妇附她下来,如今她来复仇,非让他们都死净了不可。 …… 忽然,眼前一亮,人群里钻出一个人来。 谁呢,三绺黑胡,黄净面子,手里倒提着一把白蝇甩,这是背葫芦的吕洞宾?这是谁呢?谁来救我们的呢?我们的苦日子有头了。 老人走过来,端着一杯冷水,轻轻地噗的一声,激在那苍白色的瘦削的,兴奋里渗着哀婉的、幽怨的痉挛的脸上。 火炙的神经,突然地为冷水所浸,于是紧张的弦松弛了,剩下的是一身不可形容的疲倦,于是她像得了病似的,昏然地倒在地上了。 老人又把中指和食指掐成了箭诀,在水碗里沾湿了,向半空中去洒,眼睛怒张地凝视空中:“天灵灵,地灵灵,我有十万神兵,十万鬼兵,逢山山开,逢地地裂,逢水水涸,逢树两截,一切妖魔,随时消灭,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3] 老人掐弄她的脉穴,按摩着,舒展着,使她安静。惊喜的激动的嘈杂的声音,从四面里兜来。 笼罩着人们的情绪,不是恐怖,而是喜悦,解放的救度的喜悦,围的人更多了。 老人用蝇甩轻轻地拂开他身畔人形的铁筒,告诉他们这样的嘈杂,是等于要这媳妇的小命。 “你们不要怕,我救你们……”颤抖的声音,感动地又镇静地说。 于是他们都安静地向后退去。庄严了肃然了。 每个沉重的心都落体了。 “为什么不早一天来救我们呢?” “你们应该有七七四十九天的劫数……” “他是谁呢?” “哎呀,我记得了——丁家屯的丁老先生。” “唉,丁老先生不要离开我们哪。” “他叫丁半仙哩,他是逃出来的,他家也是籽粒不收。” “一定的,他是真灵官派来救我们的。” “我知道他是北山沟摇串铃的。” 不同的推断和不同的矛盾,喜悦地也惊奇地用着钦敬的口吻,投向那拿着白蝇甩的懿然的老人身上。 “死不了,你们得有这场劫数,我给圆和圆和……” “可是治病治不了命,你是命中该然哪。” “这是狐仙捉的你,你是恶贯满盈啊。” “好了,好了,我给求了,求好了。” 老人半意识地自己也邪迷地顺嘴讲着。而瘟疫也似乎是因为看见了他们快走进了科尔沁旗的无限的丰饶里,而萎缩得不敢再狂虐了。 老人成了这一群的精神的中心。 每个年轻的母亲,都向老人亲亲热热地叫爹爹,把自己认为最细致的食物供献在老人的面前。青年的头子们,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老人给保存下来的,所以便竭力地运用自己的劳力去取得老人的安适。 老人的生活,就这样地优越起来。 到了关东,老人便把从前在山东时候的地主的模型安排在自己的身上。 等到一个少女参加到他的家来的时候,他又添了一双聪明的臂子。 一副黑油油的眸子的少女,常常幻映出无限的羞怯,来表达着她对于老人的一种善良的尽忠。劳作是她全部的生活,她再不想别的。黑夜里,秋虫在唧唧地哭诉的时候,什么都黑了,那菜油灯的凄凉的火花底下,她一个人悄悄地纺织。 这纤细的女人,对于那粗手粗脚的逃荒婆,真是多么奇异的一个感觉呀,她怎么不会裹脚呢,她是小九尾狐狸变的,她怎梳方头呢,她的底襟没衩呀……但是,对于关东的传说,种苞米的方法,那可就没有人能再赶上她了。 这样,这个拿着蝇甩的老白狐狸便伴着这条小九尾狐经营起他们的农场了。 老人的农场和他们的威信成正比地加强着,一点都不受什么波折的摧毁。可是,最后,当着一条带着猞猁子似的小眸子的小狐狸精闯到这个奇怪的小家庭之后,老人最终的日子却不远了。 那一天,老人起来得特别早,骑了一条墨黑驴,腰里带了一只用一尺见方的红布包着的罗盘和糇粮,告诉了正在纺线的妻,说到山里去相阴宅。 这是从这小九尾狐嘴里亲自传下来的传说,每个后代的子孙,都坚定地确信着。 是这样的—— 那夜,北斗星正指着正北,天像蓝釉子盆似的覆在翠碧的原野。森林,从心里吐出枭叫。一个贼星,拖了三丈长的尾巴,缓缓西行。 罗盘摆着的地方是山抱着水,水抱着山。 老人像猎狗听察从远处走拢来的食物似的,尖起了敏感的耳朵,按在地上,细细地听。只听见一片响,从正南向正北流去,像是风,又像是水,哇的一声,从南往北,可是一等到了老人的耳朵的时候,却只听杀的一下,一落千丈,便渗下去了——这就是风水,藏龙卧虎格的风水。 这老人,便想把自己的最后的一滴努力,放置在这全境最旺的风水上,来树立他百年的基业了。老人包着罗盘叹息了一会儿,便把一只白蝇甩,按照向口,摆好了,向着那蔚蓝色的苍穹,深深地默祷了半天,才一步一步地走下山来。 “我要死了,你好生和孩子们过活……就葬在南山向阳坡点穴的地方[4],和那白蝇甩一样。要心急就往溪边错五寸,可以早发五十年……坑洞里第三块砖是银子,第五块砖是金子……” 老人,就这样地掷下了他的神秘的遗嘱而离开他的娇小的妻了,这个遗嘱便奠定了一个东北的大地主的成功的开头。 一直到丁四太爷的时候,全城的王荒熟地,除了王爷和几个贵族之外,便都列入丁家的掌握了。 这是每个鴜鹭湖的人都能指点的故事,这是每个鴜鹭湖的人也都如丁家后代一样确信着的故事。 [1] 槟榔瓢:一种胡琴。 [2] 玻璃叶:即柞树,叶子油光发亮。 [3] 这是护身咒。 [4] 就是坟开的地方。 [book_title]| 二 | 四太爷,大爷,三爷。 ——丁府财源无限的膨胀期。 丁四太爷很镇静地坐在桦木包嵌的茶桌前,似乎是在等着一些什么事情发生,左手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敲着一个江西瓷的茶碗。 等了一会儿,随便提起了笔,在桌上宣纸抄本的《家仙赐福录》上的“是盖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天命所寄,人神共济之耳。而上仙赐福,所以格于数者也”几句旁边,又加了一趟密圈。 人还是不来。 脖颈慢慢地向右转了一个半圆,“炕衬”上的“叭吧狗”上堆的一堆旧书,便映进了眼帘,《目连救母宝卷》《血湖经宝卷》都散乱地交搭着。最上的一本,是黄缎子皮的《钥匙真经》——封皮写着朱字:“奉佛旨传灯弟子北天王悟道真人斋戒沐浴虔心顶礼手书”。 四太爷心里突地一震,一幅清晰的画面,又闯进他的眼前。 还是两个月前的事。 丁四太爷还不能称心满意地来做鴜鹭湖畔的大地主的盟首,他唯一的对头,北天王,比他家显赫得还要不知几倍。 北天王—— 家里,辽海卫的朱砂碑耸立正厅,高丽城的古碗,佛前的五供。三道墙里,三座镇宅的赤金菩萨。菩萨底下据说是墨西哥鹰洋。 北天王为了益寿延年,特意地养了多量的黄花女,每到经期,便运用着矫健的雄姿,进出一个新的蜂房来吮吸着深夜的蜜汁,锻炼“红铅”。“添油拨捻,筑基炼己,取坎镇离,婴儿姹女,龙虎交媾,抽铅添汞,调养火候,逆转河车,还精补脑……”“过三关,展九窍,游十州,赴三岛,次第工夫。”[1] 家里开着两幢“烧锅”,鴜鹭湖的“白干”,到处的有名啊。大片的“靛”田里,“打靛”[2]的工人,都光着脚在“抢靛”:“上来了,上来了。”一片兴高采烈的喊声,声音里带出来北天王的比靛青还要“暴”的幸福…… 在罂粟花的田埂里,暖馥馥的中午时候,女性的高音,在摇曳的娇小的人头[3]里浮动。“六月——里呀三伏——天,姑娘——媳妇拉——大烟……”葫芦装满了古铜色的膏浆了。北天王按照老佛的旨意,所应得的天竺的宝富哇…… 北天王连这些睬都不睬,自然有那些道行差一点的,近乎凡人的徒子徒孙,替他照应服役。 早起,五朝冠,庄严地戴正。九龙镶金满绣全幅的道袍,箭袖轻轻拂起神秘的灵氛。牙笏向着丘祖显圣像,遥遥地一点。朝参的仪式便开始了。 先升一道黄表,声称南瞻部洲第七十六代传灯弟子天地门红阳法真一教主北天王疏表天庭,报告人间琐事,哪家作恶,哪家行善…… 二是天王《为民祈福十报恩》:一报天地来覆载,二报丘祖道行深,三报三光星辰月,四报父母养育恩,五报…… 三是天王《普度众生发愿文》:我今佛前发宏愿,普度天下众痴顽,人人听我宣大道,西天佛国在王前…… 四是讽颂全部真经,《后有真经》一卷…… 天王有一个大庭,屋里装着各种表册和木笔沙盘,专记人间善恶。门前挂着一架二丈长的大算盘,上边写着“不爽毫厘”——王尔烈题。铁门经年地锁着。有时有的人大着胆子,向门缝里偷看一下,鬼森森的,只是一片寒髓的漆黑。钥匙眼里,异样的阴风,人们毛骨悚然…… 这一天早起,天王忽然对门徒们宣称昨夜观了景,得到静室去静坐五十天。 其实,也实在是夜里睡得太少了,鸡叫二遍才眨个眼,那小丫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股子浪劲,就像个拨浪鼓似的,那么多的花招,翻上翻下的,不由得你不依她…… 坐在宝座上,一想起嘴里还起黏沫子,身子一悠忽,下部又淌出一些什么来。天王连忙吩咐王灵官过来,附耳低嘱了几句…… 天王回到屋里,就在丫鬟的手里吃了一粒鹿茸丸,才算略略地心里有了底。 天王的恍惚,也实在表现出他先知者的智慧。因为这时候,京里正飞下公文要他…… 公文飞到府里,知府便搔了脑袋,一夜抽了二十个烟泡,怎么办呢?最后,还是太太出了主意,让他马上去和丁四太爷商量。知府这才像得了救似的,连忙催听差来给穿靴戴帽…… 这就是两个月前的北天王。 那时候,四太爷还正坐在自己家里的正厅里和黄大爷在盘算——“刘老倭瓜今年又张着口借钱了,咱们要再喂他两千,他的一块豆腐[4],可也就没跑了——到过年秋成……”黄大爷狠狠在大腿上一拍,“太爷,你看,又是一个老满子。” 凭空地,太爷却低下了头。 “李小八那地,虽说是十成的黑土地,可是,我出的价,也算冒高了……钱,让这一笔就占了大半。” “那要不然,双合店——你老知道双合店也整整地喂他三年——也想吃这块肥肉哇,可是结果,是把肺都气炸了,干看着咱们白爬进……” “我是以钱服人哪。他明值八百,我给他一千,我都替他想,卖地的就卖这一回,是孩子老婆哭瞎眼的钱,我能亏着他们吗?” “可是,只有这样,大片的地才能往太爷手里跑哇!双合店,积玉堂……那几个大财主,都想红了眼,只是卖地的都往咱府上跑,让他干着急,您说怪不怪?” “我是以德服人哪。我绝不忍看他们端着金碗要饭吃。我是成全他们哪。他们是让大片的地,累得筋疲力尽,我是拿钱换他们的地,而且我还是多给,我是诚心要他们翻翻梢,再走一道好运气……” “可是听说北天王今年也想大拉大揣地置地。别人告诉他,‘地是万年根’‘有地就有财’,浮物浮钱不行。所以今年他也想一个劲置。他看太爷这几年专在地上着眼,他也眼气。所以刘老倭瓜那一块豆腐,他也想撄……” “啥?” “刘老倭瓜那块地……” “呃——”四太爷沉吟地摸了一摸下巴,“他妈的,也该我抽手不及,烧锅里的‘红利’,都过给李小八了。油坊的,我都存了‘墨西哥’[5],今年的粮,我都得囤起来,明年春天趁大行……啊,这不是跟我‘挤香油’吗……?” 老人的眼,散布出阴沉灰色的光辉。 “咱们今年置的地,还不足百天[6]……这还行吗!” “哪呢……太爷,李小八那地,和咱府上的地是一样的,都是有‘藏掖’的。他‘王照’上的是八十天哪,连这些年‘开’的,哼,足足小二十来年了,荒隔,草甸,河套洼子……担保有一百天开外……要不李小八买完了怎么就拍大腿呢?……” “那也不能算数,我是至少,无论置不置,一年也得几百天地到家。我是有一年便置一年,绝不能放一年空过……那八十天算得什么,还不够顺手丫子淌的,哼……好个……你看我的……” “可是太爷,金五老爷今年就得牙干口臭,他‘当’给咱们的地,就算‘顺契’[7]……” “那不算数!”太爷几乎是突然地暴怒。 黄大爷连忙煞住,推测太爷心里真实的盘算。 经过一段极艰难的沉思,太爷才断然地像宣誓似的抬起了眼睛。 “不能,不能,我绝不能看着大片的地,落到他手里——他,他北天王,算得什么东西!” 黄大爷知道太爷这时所想的,不在地,而在如何才能争过北天王这一口气来。于是自己的算盘也就随着太爷的目光的起落,筹划着如何才能一定把吞到北天王嘴里的东西再夺到丁家的手里…… 黄大爷恭敬地到柜里捧出一本账,悄悄地皱起眉头查看,想在账里查出几笔富余来…… 太爷一看他翻账,便十分地鄙夷他的太不敏锐,那不都在心里了吗?虽然自己也是没有法子,可是在自信上却好像一定必可得到解决…… “呃,我想起来了!——你碰见郝师爷没有?” “碰见了,他说……太平捐,还求太爷体恤。北天王还是照老例没拿,太爷这大的地面,要是也不拿,那么古榆城的太平捐,就算没波[8]了……” 听到了北天王还是照例不交,太爷的脸上,便霍地迸出一道惨然的狞笑——“嘿……” 沉思了一会儿,太爷又凝然地摸了一摸下巴:“你去告诉咱们的地户,凡是太平捐都在‘十月一’缴齐……不许有一个小秃秃的拖欠。” 黄大爷猛可地吃了一惊,他以为太爷一定是不缴了,就是缴也决不能答应怎的快,可是居然…… “你去告诉他们,即刻就都缴来……然后你再遇见郝师爷,你就告诉他,你要想在太爷的地上要出一个小铜钱来,除非是知府亲自要上门来。听见没有?” 黄大爷迟疑地怔了一会儿,连忙连串地答应:“是,是……” “等会儿你就告诉那几个地媒[9]说,刘老倭瓜的地,我一定置……告诉他们给我看住,别净指着我的肥猪过年……听见没有?” 黄大爷心里这才明白,一定的,太爷是上边抗下来这笔捐,下边从地户身上收进来,来置刘老倭瓜这片地…… “你明白了吗?” “是的,”黄大爷慢吞吞地答道,“是的,明白了。”黄大爷一面佩服四太爷的老谋深算,一面又替地户担忧,觉得太爷实在是太残忍太狠毒了……刚刚想辞出来,忽然大管事嗫嚅地走来,手里拿着红帖,说知府老爷来了。 “好吧,请,就在这儿见!”四太爷说着也往外走,心里想着,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可是知府已经走进门来,屈身要拜,四太爷连忙过来去搀。 于是欢然的—— 寒暄。 客套。 烟灯底下赤诚地恳谈—— …… “也不难,我和他最说得来,只是风声太大,很难下手哇……他是大泽里的龙蛇,轻易不出窝……” “所以愚侄的这颗顶子,也得拧了。不做吧,一定是互通声息,狼狈为奸;做吧,实在是枝叶太大,哪里敢抱着树身摇一摇呢……所以,一切,吓,一切都得年伯担承了。” “唉,要提起他来呀,就连他爸爸的小名我都知道。他之所以能有今日者,也不过是地方姑息纵容之过罢了。要是从前他在江北洗手的时候,我们大家给他掐掐尖,他也就不敢像现在般的擅作威福了。而今呢,他由江北王,一变而为北江王,居然大言不惭,借着神道设教,暗中培植势力……要不及早斩草除根,实在是地方的隐患哪……” “是极,是极,他是包藏祸心,伺机篡反,图谋不轨,已非一日了……只是,他人手太多,轻容易,很难……所以,这颗顶子,都指望在年伯身上了。” “……不过,也实在有难处。” “年伯,年伯!……” “……等我施条妙计,给他个措手不及,堂上那时便调派大队……查抄他的逆产,以清积恶……这叫作双管齐下,一举成擒。” “只是,愚侄有一句话,不怕年伯逆耳……查抄逆产,统由年伯封存……” “说哪里话……” “……年伯,啊,啊,年伯……” “那不能,那岂可……” “只是年伯把妙计赶快说出来吧,愚侄为了这件事,头发都愁白了,年伯……” “我想就这样的吧……调虎离山之计……我设宴……” “愿闻,愿闻!” “我想就是这样的吧……请他,你把人在我暖阁里埋伏……你看——嘿嘿……你看……” “哈哈……是极,是极……哈哈……高见如山;泥首拜服……哈哈……年伯,方才相约之事,已成铁案……年伯赏脸……区区之事,尚望年伯……” “那岂可,那太……” 知府为了避人耳目,便也和来时一样,微服简从地走了。 事情就这样地决定了,北天王的家产在“啸众篡反,图谋今上”的罪名之下,某一个黑夜就流进了丁四爷的府库,白玉如意,赤金佛…… …… 两个月后,四太爷半眯缝着眼睛,把这两个目前的事情刚刚理清。 奄忽的景物,还未尽情似的在四太爷的眼前汹涌—— 忽然,黄大爷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凑到太爷面前,用着沉重的机要的声音:“妥了!”声音是喜悦地喷出。 出乎意料的,四太爷似乎是受了一惊。 黄大爷连忙做错了事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四太爷向来是用鼻子也可以闻得出是谁走进屋里来的,每次他来回事,四太爷也都是正眼不抬的,半眯着眼皮,静静地聆着。这次,太爷居然好像受惊了的一震,他断定一定是自己没拿得稳,把声音逼得比从前高了。他很想追寻出方才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太高。可是,无论他如何去搜索,却一些儿都记不清了。 可是,四太爷却又像没事一样的,在那里端坐起来,等着他的陈述。他这才放下心来,连忙用了极低的声音,机密地凑上跟前:“就在明天,趁着大神捉弟子[10]。” “唔……” “他想再求太爷几天地。” “唔——” “这次不过是借她的口,镇压镇压,不过太爷,也得看在她往日的……” “那倒好办,你只让她把事情办好为根,把借她口说的话,都一五一十地说给她,丝毫不要遗漏!” “让她下来说,咱们府上是命,风水占的,前生的星宿,现世的阴骘,家仙的保佑,阴宅生阳,阳宅生阴,阴阳相生……还有,那些话,也都告诉她,让她说尽了……是,太爷,还有什么吩咐?” “唔……” 黄大爷拿起了烟袋,便起身。 “啊,记住告诉她,说北天王是恶贯满盈,天罚的,你懂吗?咱们是仙财,多说点……前世的……听见了吗?……” “是,是,明白,我明白。” 太爷用眼睛看着黄大爷退出去,又拿过来那本刚刚亲自作好的《家仙赐福录》来细细地端详。 轻轻地捻着几天来未曾整理过的胡须,又用牙梳生气似的使劲拂了两拂…… 果然,明天—— 太平村。 一间破狼破虎的小马架,两道红烛高烧。四周围定了铁筒似的人,大神临风似的跳上跳下。震恐、不解、急切、紧张的情绪,通过了每个人的心灵。大家都注意地看着大仙的一举一动,想在那里懂得了自己的命运,也懂得了丁四太爷的命运。 响腰铃震山价响。 当子鼓,叮叮咚,叮叮咚,咚,咚。 穿火鞋,捋红绦,吞整纸子香,一切都在人的惊奇的震慑的注意里滚过去。 于是李寡妇,一个膀子挎了两把扎刀,左手中另外的一把,没命地向下边的刀刃子上钉,咔,咔,咔…… 又是腰里带的四个铁钩子,一个钩子上挂一桶水,全身像一阵风似的抡起来…… 当子鼓,爆豆似的响,扇拂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感情。炼丹的丹球,在每个人的眼前都浮动起来。神秘地震恐地希冀地,也看热闹地瞪起两颗眼睛,丹球慢慢地凝固了,凝固成红毡桌前的半斤对的牛油烛。 眼睛凝住了看着红烛,大神还是超乎自制似的狂妖。 扎拉子[11]满脸冒着油汗,心里非常玄虚,左说右恳,大仙总是凶凶妖妖地乱砍乱跳。 鼓,拼命地打,扎拉子把腰系得更紧一点,沉住了一口气,又连忙哀告:“大仙家,您在上细听回禀啊,你弟子为这事煞费苦心哪!东街商了李老好哇,西街请到伍乡绅哪,都一口同音答应定啊,大仙家你要啥,一定许你啥哟。你要黑毛子[12]成对对呀,你是要成坛成篓的大麦曲[13]哟。只要不要全屯猪瘟病哟。你只要不让人上吐下泻两头拉哟。您仙家是功成果满的体面仙哪,您九州之上,胡月英的名儿到处传哪。你为何和他们颟顸人一般见浅哪,惹得他们鸡犬不宁,家宅不安哪。你有什么只管吩咐你弟子呀,你弟子一定得为仙家跑在马前哪……”二大神硬着头皮,心虚胆怯地喝咧着,把当子鼓敲得响得不能再响地响,好来仗自己的胆。 人们听得二大神这回答对得不错,刚想交头接耳,说大仙姑这回一定得赏脸了。 “呀——呸!”忽然香案前裂帛似的一道怪叫,方才刚摆上的供品,都连碟带碗地飞了下来。蜡烛汤子烫了一个小孩子的一脸,小孩不由得热辣辣地大哭。大人连忙把他拉在一边,生气地拧了两把。小孩愣怔了两只大眼,不知是哭好,还是不哭好地向着大神凝神。 “我不早就说吗,我要那丁老头子亲来见我?啊,可是你们却还来跟我打哑巴缠……啊,你们是什么心思?啊,啊?”噗的一声,一杯热酒冷不防地泼了二大神一脸。 “啊啊哈!”大仙姑看见二大神两只手忙着去抹漫在眼睛里的酒,便疯狂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我家住在疙瘩岭的疙瘩洞啊,我有千年道行的老仙家哟!……呀呸,哈哈,我胡月英,哈哈哈!” “我说好言你们不搭下语哟,我发下了下马威风,你们好比耳旁风哟……” “好东西,我让你们不见仙的见了鬼哟,我让你们不信仙的再也不用信仙哟。我让你三天之内猪全死呀,我让你上吐下泻两头拉哟。我点名叫姓,叫那老丁四他前来幔香斗[14]哇,你们铁打的耳朵,跟我打花岔呀。呀呸,我是胡三太爷的大仙姑哟,我胡月英,今个让你们认识认识奴家呀。你出去不出五里地呀,谁家的小猪不吃糠啊,你出去不到五里地,谁家的小伙子心口疼得慌哟……我让不信我的人不得好死,我让你不交出丁四太爷出来的阳间寿短阴寿长哟。三十六着你们通盘打算哪,我抱马麟童[15]你给我拿过歪脖子小凤凰[16]哟,咳,呀呀呸——” 敲着当子鼓的扎拉子,连忙擦了额角头沁出来的大汗,拿过来一只肥嫩的白煮鸡,放在老仙家的前边,又毕恭毕敬地斟了一杯酒…… “老仙家,请你放下大麦曲呀,一杯哈拉气[17],你口亲尝啊。他们颟顸人想到或想不到哇,你们老仙家还是多行大方啊。丁四太爷虽然说屡请不到哟,你仙姑也得看他身份高强哟……” “胡说,呀呸,凭他个丁老四,我请他,他就敢不来!……” “大仙家,你千万不要生气呀,听你弟子细禀端详呵。今天大家联名具的禀啊,全村都请四太爷保佑地方啊。四太爷虽然还是一定不来呀,啊,啊——” “啊,什么——?” “啊,呵,四太爷他,他,他,他红呢小车走得稳哪,他早到晚到必定到场哟……” “胡说,你让他就来——你们油头滑嘴,瞎说八道哇,你们三出两台心嘴不一哟……” 扎拉子无可奈何地向着大神心虚地一瞥,嘴里又讷讷不住地哀求:“昨天李乡绅亲口请四太爷以地面为重啊,王老爷双手作的揖哟,为弟子心血都用尽哟,请仙家给弟子再宽一天的限场哟……” 果然又宽了一天的限场,第二天丁四太爷居然也被大家请到了。这真足以使大家惊喜若狂,今天来看的人更多了,四太爷正眼也不抬地坐在旁边静静地聆着。 大神抡起了铁腰铃,哗啷啷,连跳带唱,二大神一边哀告,一边扶持,可是大神却还是凶凶妖妖地跳,叫喝咧:“房屋小哇,柱脚多,大神下来担待这,上边天门要离二尺五哟,下边的地闸你二尺七哟……” 可是大神却依然如同没听见似的乱闹乱窜。 大家更着急了,说扎拉子太不中用,不但不能服侍大仙安顿下来,反而越弄越凶。扎拉子看也没办法,连忙又央告了老朱绝后器,和贾二大神来帮忙。忙活得三个人都是通身的泥汗,这才好好歹歹的,算把大神给安顿下来了。 大神似乎是要断气了似的疲倦,因为一种极端精神反射作用,坐下来便号啕大哭。大家都说大仙姑一定回马了,这也不是哪个冤魂借着机会来哭诉。可是细问扎拉子,扎拉子却说:“不,还是大仙姑的神。”不过大仙姑为什么号啕大哭,他也弄不明白,恐怕一定是有一段冤枉,要四太爷给她做主…… 扎拉子又哀告了三遍,当子鼓打出各式各样的花点。可是大仙姑还是噎噎地只顾哭,一句话也不作声。 丁四太爷生了气,便大声地吩咐了老板子[18]套车:“他妈的什么仙不仙的,都是他妈狗啃的邪巴气,硬让你们这些东西三作揖两磕头的,把我骗来。” 于是几个有头有脸的,方才敦请太爷来的,都暗地里捏了一把汗,大家连忙都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劝留,又连忙跟二大神们发急,催他们赶快答对…… 大家也都纳闷,看方才那么凶妖,一定是一个有道行的仙家,怎么事情还没弄个有头有尾,偏偏又像走了神似的呢。 “你看吧,说不定前生和太爷还有一段露水恩情呢……”袁老秃磕了小尖头的脊背一下。 “咄,你这个不得好死的……” “三道关口什么人把呀,四角廊牙什么人修……我仙家为什么把你寡妇失业的捉呀,我仙家为什么要问他丁四老头子,他,他,他老丁家呀哈喝——我一来不为着哈拉气,我二来不为着那歪脖子小凤凰啊,啊,啊要,提起那歪脖子小凤凰,他老丁家成车也拉十几天哟,我干啥那样不值钱哟……唉,我为着那,唉,我为着那丁家,他,他那老丁家哟……” 大仙姑说到这里又神经衰弱地哭了,哭得大家也都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地伤心起来。 “他丁老四为什么叫四太爷哟,他老丁家为什么家趁万贯,地上千天哟!他风水虽说是藏龙卧虎的阔落圈哟,他要没有我仙家暗中保佑,怎能会有今天哟。他那年一场小病,有两个小鬼磨着他哟,我要不把桃木箭射死那小鬼哟,今天,他四太爷,也早在荒郊野外打邋遢哟。如今他发谁的财,都是发我的财哟,他发财全仗着我老仙家哟。可是我仙家不要名头不要亮哟,我从来没在四外打灯笼哟。可是他日进斗金财百万哟,我半夜三更无处为家哟!……唉,提起了当年事不由我眼泪如麻。我一片苦心,都为着他丁家哟…… “唉,他,他丁老四那老头子本是白虎星他一转哪,吓吓,你叫他丁四老虎,他一点也不差哟。他同我在广陵大山修行佛法哟,我俩是一座山上各住各的家哟,我们东不通名,西不道姓啊,听经石上有分差哟,可怜我,呀,呀……如今,他家发的财,是冒高涨哟,我还是破庙山门,两脚打跐滑哟!他家仓子无其数哟,数不过来的是米哟,可叹我香烟受不了他一根,茶水没有一盏,逢年过节也没有他一个揖哟。我一片婆心变成驴肝肺哟,我可叹你个狠心短命的老丁头哇,啊,啊,唉——”大仙姑又悲哀得呜呜地哭了,“唉,我山洞子修行苦又苦哟,我弟子穿的是芝麻花哟!啊,啊,可怜我的苦命的人哟,如今我也不求金身丈二绫罗褂哟,我也不求三进四进的连厢厦哟。我只求你起脊小庙五尺五哟,后边出扫前出廊牙哟,年节给我斟盅酒哟,有事没事献道茶哟!……我保佑你老头子,福禄寿喜,全城有你的哟,你,你,你个老丁家哟……” 仙姑越哭越伤心,真到哭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大家都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互相地交流着一种心悦诚服的赞叹。 小尖头尖起了嘴,伸到袁老秃的耳根底下:“他妈的,大家伙老说北天王是丁四太爷弄的,谁信,他妈的。” “连我还往那上猜呢。”袁老秃搔了搔脑袋。 “还提你啦,你他妈的马尾穿豆腐,还提起来了,你还恨不得猜?那小仙姑还和你有一腿不哩。” “他妈的,浑嘴瞎扑哧什么。” “唉,我就说,人家丁家发的财是仙财,你眼气也是白眼气的……唉,咱们前世没福哇……”小尖头感触地抑郁地长出了一口气。 …… 大仙还是软人心魄地哭。 大家的目光都偷偷地集中在丁四太爷的身上。 像一座铁塔似的,四太爷一声不响,踱到香案前边,用手轻轻地拈起了一支线香,在烛火上点着,恭敬地栽在香炉碗里,又沉重地向上作了一揖,便一句话也没说,向后虔诚地退了两步,用手轻轻地一摆,大仙便连忙过来扶四太爷上车…… 从这天起,四太爷便把家业都交给他最爱好的长子大爷来管理,自己便放浪地经营着晚年的赏心悦目的诗酒逍遥。 大爷就是四太爷青春期的再现,他和当年的四太爷一样的英雄,果敢,会辟财源。 如今丁家的开拓史上,又增加了一柄光辉的大斧。 今天,大爷依然坐在四太爷二十年前垂训说由他管理家业的正厅里,翻查粮账。 窗外的暮霭一刻一刻地浓了。 在山里,黑得就快,高岭子挡住了半个青天,太阳一进山坳,夜色便一分钟都等不了地走来。刚一眨眼,前后左右,都是古色的灰苍了。 遮断了蓝天的蓝山里,铁古咚[19]喘着气地在互相答应,大车拧成绳似的在盘道上盘着。 直径二寸的棕绳绞在车轴上,车轮一点也不会转动,可是车还是有小鬼拖着似的向下滑。 汗气结成了水珠,辕马的眼睛镶满了珠络。两半青石色的屁股死命地抵住了山道上的石碴,用力坐坡。 用舌尖轻轻地润了润被山风给吹裂了的嘴唇,提尖了满含风尘味的嗓子,性急地吆喝:“捎,捎![20]”老板子的蹚土牛[21]踏在车沿上。 狗血浸过的牛皮鞭子,吃力地在半天只一掠,说打帮套的左耳尖,就打帮套的左耳尖。一檩子鲜紫色的鲜血,在清冷的大气里,簌簌地冒着热气。外套一激灵,车便放笆似的往下山路去跑。 他妈的,啥,前边又是双合店的灯,踏住了。老板子眼睛一红,把里套只一带。“嘚儿,喔喔驾——吁——嘚儿,喔喔驾嘚儿喽,驾!” 一听命令,辕马不顾命地向前抢车,后脚用力过猛,铁蹄钉挣脱了两个,石头子在脚底下一滑,就打前失。“啪啦——啦。”鞭梢只一提溜,又是狠狠的一大鞭,辕马激了,只一纵,前边双合店的车挤在道旁了。丁家的车,便一条龙似的,呼隆隆呼隆隆地向北跑过。 “啪啦——啦。”轻轻地在天空上只一甩,鞭梢的清脆的响声就从这个山尖,飞到那个山尖去。 深棕色的山麓上,红色的车灯,鬼火样地不着边儿地向下滚。 乌鸦把脖子掖在翅膀里,听见了大车隆隆隆的响声,便从山楂树上吃惊地飞起来,打场似的在晚霭里旋,呀呀地像唱圣诗似的诅咒这三天一来回的老过客。 车过去,暮霭又封合了紫色的秋山,朦胧里,透出来一点榛杆叶色的妖红。 正厅里,大爷听见鞭响的声音,便知道这匹顶着烟卖的新秋豆,能够在掌包的[22]手里带回来多少钱。 山道向暮烟中隐去,车走进了平川大道。 老板子把两只如炬的大眼,从大风帽里钻出来,看看前后一柱挺的三十多辆都是自家的大车,便像喝醉了酒似的得胜似的吆喝:“嘚儿,喔吁,喝着——嘚儿喽,嗐,驾嘚儿——”真快呀,燕飞似的,双合店的车,拉得更远了呀…… 那不是“老房子”[23],前边黑压压的一片,屋顶上飘着淡蓝色的炊烟。炊烟伸出婉约的巨手,在遥遥地向着这里诱惑。蒙古型的鼻子闻见了肉头头的高粱米的香气,马的蹄子就更快了。 大爷静静地合起了租粮账,听了听那快进大门的鞭子响,便大声地向门外喊道:“喂,来个人哪——上灯。” …… 场院里,小猪倌气死画匠,正把一个萝卜摔在地上,看它酥碎了,好啃着吃。一听见大门里车鞭响,便弓起了腰,爬到干草堆里,乱摸索了半天。向左右又贼顾了一会儿,这才一只手抚着胸脯,想循着原道走出。 仓子太多了,满都是大肚子弥陀佛似的圆骨碌滚。小猪倌挤了半天,还没挤出去。似乎是那里惨烈地呼叫了一声,小猪倌心里一虚,小便便痉挛地往上抽,觉着要撒尿,又撒不出,便一只手揪着跑。 鸡架里,一只尖嘴的黄鼠狼子,正按着每天早起都第一个来打鸣的黑公鸡的脖子在喝血。声音从咬破的喉咙洞里钻出,混合着一种痛苦的血腥。 小猪倌满头黏汗只顾一直线奔跑。哎呀,什么东西硬手硬脚地撞个满怀。 “小贼皮,你偷了什么东西跑,快给你爷拿出来。” 三爷正兴致勃勃地到南场院里一个新拉顾的姑娘那里去幽会。不期碰见了这个丧门星,便觉着有无限的霉气,冲了,他妈的什么喜事都叫这个丧气鬼给冲了。 一阵噼啪的声音之后,小猪倌只有用上牙咔咔地打着下牙。 三爷的铁手,不过在他胸前一撑,骨溜溜的胸脯,就立刻地不禁拷打地塌下去了。 什么东西黏了吧唧地沾了三爷一手。三爷一回手,便抹了他一脸:“你个杂种,你搁哪儿偷来的鸡蛋,看见大车,你就往外跑,你说!” 小猪倌只是上牙嘚嘚地打着下牙。 “杂种,我把你个王八蛋——去你娘的吧。”三爷一脚就把他踢到那一边去。 好像做了一件开心事似的快乐,三爷邪迷地打着呼哨,喉咙里不时地吐出一个通畅圆和的饱嗝,混合着极其强烈的酒气。 转过了白杨林子,来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小屋子,没等人来开门,一个飞脚便把门踢开:“弄盆水来!” 哧哧的艳笑声,从里间屋里传出来:“怎的今天这么大的火呀,是在哪个——摔了醋坛子来的。” 三爷没搭语,闯进门来,便用女人的脸代替了洗手水。 一个甜蜜的黑夜过去了,太阳用着它万里的红色涂满了大地。照着那肥腴的土壤里一片黄金。晚高粱竭力地吸收淀粉质,趁着秋阳来镀穗子。 看看是三爷过来,打头的[24]把腰带狠狠地紧了一疙瘩,一声不响地抄起了镰刀,便下地去了。一个人抱五条垄,镰刀一闪,一排青纱帐子的秫秸,齐压地像一排墙似的向左边倒去。 把嘴里刚装上的蛤蟆烟,在鞋底上轻轻地磕了,二打头便大声地呼喊:“起来吧,黄牛都跑出二里地了。” 大家嘴角里都浮出了一种会意的笑。微微地摇了一下头,便又都一步高一步低地下地去了。 大地上满是酱斗篷样的高粱椽。大车扭成绳似的往场院里拉。一群姑娘媳妇便都手里拿着一把七八寸长的镰刀头,到三掌包的[25]那里领牌子,割高粱穗子。 刚给这边发完牌子,又到那边去看铺子[26],抢铺子的也都是些女人、小孩……三爷真忙。 割豆秆的,一个人抱两条垄,倏的一声,一眨眼就是一片空地。可是要再快一点:“大家都卖命啊,明天犒劳你们两口猪。三爷犒劳两口猪。” 三爷用半个眼睛,瞧着那捡铺子的一群姑娘媳妇,便气冲牛斗似的叫:“谁他妈的不卖命,谁是我儿子。” “听见了吗,两口猪哇,不白让你们出汗。”打头的带着笑喊,于是全场都骚动了。 “大片鸡屎,明个咱们又抹油了。” “管他娘的,反正这条狗命也交待啦。” “对啦,这才他妈叫狗命不值钱,两条猪命换你一条狗命。” “换我的,连你他妈的爹的命也换去啦!你他妈的爹不是累吐血死的?” “你也得累吐血死。” “唉,我这伤痨根,已经八年了,都是报效他们丁家报效的哟。但愿我吐血了,也积德你这样的一个好儿子,死了也就安心了。” “他妈你这掏雀吃的王八蛋,阎老五有眼睛,要不先摘搂你,我也得用大家什挫死你。” “你小子也不用给我眼罩戴,你他妈的要挨到我这个岁数哇,不用美,你要不一天到晚地喀喀喀,我就大头朝下来见你。” 三爷卖完了关子,便用着邪淫的眼睛,撒目着捡铺子的小媳妇和大姑娘。 趁着势儿,那些可怜的生命,也便竭力地都用全副的精神去打发开那被太严重了的困苦的折磨,所刻画在脸上的独有的愚,摆出来仅有的一点爱娇,来迎合三爷每天在她们身上所要发掘出来的趣味。后边老婆子们,看见三爷今天特别的兴头,心里估量着今天一定会有多余的粮好捡。忧愁的心,似乎稍一舒展,但是等一想到自己儿女的命运,便又立刻地在自己的眼前更加重了一层阴暗。但是,不这样,又怎样呢?于是落后的害羞的女孩子们,便固执地也被怂恿着向前去逢迎了。几个白胡子的老头儿,看了便睖瞪起眼,但是一看见自己的孙女到晚上真的把两大捆的铺子都抱回家来,也只得任着几根稀疏的白髭在痉挛的嘴角上义愤地抖动了。 “三爷开点恩吧,两口猪都舍得了。” “不行。” “三爷,三爷,好三爷——” “不行,再叫好听一点的才行。” “三太爷——” “放你妈的屁!真他妈的混蛋,灌米汤也不会灌,三太爷,不成了我爹的三哥了吗?” “是亲爷,是亲亲爷。”一个眼睛像一汪水似的小姑娘便机警地叫了。 “哎,这样,才叫你爷爱听,来,乖乖,再叫几声你爷爱听的,来!”于是小精迷惘地被一只强健的手给拉过来了。 “来,亲亲的,再叫一声,亲亲的,软软颤颤象牙筷子挑凉粉哆里哆嗦的乖乖的亲亲爷……” 那些老太婆老头子,和其余的一些落选的姑娘媳妇,看了便互相地使了个眼风,七秃黠二,鸡天爪地地到那边去捡地了。 壕棱上,秋阳里的暖风富于色情地吹拂着,三爷一只手搂住小精的腰板,另一只手伸进小精的…… …… “三爷收了我吧。”小精神经质地激动着。 “你妈愿意吗?”三爷无关心地取笑着。 “我妈有啥不愿意,一年到头,把脖子都曳两截了,还填不饱肚。我四个弟弟,从三岁到九岁,一到三九天,都光着眼子,不敢下炕,红虫似的在炕上爬……”小精几乎天真地哭了。 “他光着眼子,我管得着吗?”意外地三爷不但不替她可怜,却反而咧喝着大嘴,哈哈地笑了。 小精张大了一双满是泪水的大眼,神经质地几乎要叫出来了:“你们这损阴丧德的黑心利呀,我们老少给你们丁家看三辈子坟茔,大大小小的……” 她可真想数落他一顿了,可是一转念,却又软了,吃在人家地皮上,长在人家地皮上,跟人家吵还有好吗?全家的性命都捏在他的手心呢!…… 小精无邪地用眼睛看了一下他的一双粗大的带毛的巨手,便狠狠地用上牙咬了下嘴唇,代替了一切的憎恨。 这个矛盾的表情在三爷的眼里,便反映出无限的爱娇,引动他用着一排黄色的门牙,淫狂地去啃啮小精的脸庞。 “别闹了,咱们去看他们捡多少了。”刚说完,小精又后悔起来,他们现在也许正捡得热毛了吧,要是三爷见了,又发起猴脾气来,不许他们尽量地去捡,那可怎么办呢?凄清的悲苦的,一阵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昏眩,侵蚀了整个小精的飘忽的感情。 忽然,前边漫岗子上,一个人影正曳着一抱豆铺子,向下坡路跑去,显然铺子太重了,趔趔趄趄地不易拉得动。 “你看,他妈的。”三爷打趣地扳过了小精,一手指着漫岗子,“也不知又是哪个不知轻重的老家伙,一抱就抱了那么多的豆铺子,也真不怕自己累死,哈哈……” 三爷又是一片狂笑,小精不期地又习惯地打了一个寒噤。 可是,突然地三爷向漫岗惊奇地注意了一刻,立刻就收拾起了笑容,猎狗似的一蹿就跳着跑了。 “啊,好杂种,啊,是你吗,你小玲,你偷豆秆。” 三爷一把便揪住了每个细胞都在震恐地向里收缩的小玲。 一半是为了三爷的充满了色欲的眼光,一半是为了自己的惯有的心口的悸跳,小玲恐惧的血液奔流得把心脏都整个地冲破了。三爷的愤怒是真的呢,还是做作的呢?在她的可怜的理解力上,她是推断不出了。她全身在震颤,她的脸色,无血液的惨白,她看不出三爷严厉之中,还盖着一副微笑的鬼脸,是要挟着她的肉体地温柔地服从,于是她怔住了。她怔住了,她不能的,她意识不到,人类在工作之外,还有享乐、恣纵、调笑等等的用色情来游戏的富于花样的事情。她痴呆地无知地立在三爷的前边。 “哼,你爸爸便是个贼,又揍出你这个贼种。”三爷的口气,已经有点取笑的意味了。但是脸色却还没有变,因为他要的是用这种颜色来使对方快快地俯就。 但是小玲不能看出,生活磨平了她脑膜上的襞纹,她拐不开这个弯。听到三爷一提到她爹,她便心凉了。她爸爸的命运,她是知道的。偷了丁家的三匹马,想牵到江北去卖。还没走出十里地呢,便被丁家的人追着,星夜拿到府里杀了。脑袋依了太爷的话,盛在木笼里,在鴜鹭湖畔给丁府镇的街。直到都挂臭了,还没人敢领……如今这命运就要降临在她身上了。她全身都迸裂了,她猛可地一喊:“我不能这样死呀!”可是还没等她喊出呢,眼前只一黑,她便倒下去了。 …… “哼,想着你的身子骨,就这等的没劲儿,我不过成心地想吓你一下……就一悠忽地挨在人家身上不起来,偌大的姑娘,也不害个臊。”三爷看见她已经醒转来,便轻描淡写地遮了过去,一只眼睛又觑了她的脸色,等着她划拐。可是她不能,她对于这种人生是太生疏了,连着一点暗示她都看不出,除了恐惧,她再没有更多一层的理解,她只有没有表情地战抖,没有眼泪地悲抑……一眼看见自己小小的胸脯,毫无惮忌地裸在外面,便赶忙害怕似的胡乱地用自己的手紧紧地掩上。三爷用眼睛 了 那八分熟透的小ru头,脸上便升起来一阵子酒糟红:“解开出出风儿,你才缓醒过来的,干啥又和我小脸簸箕的装正经?呸,去吧,只配在坟圈子后头勾泥腿。” 小玲怔怔地听不懂他的话,可是心里却更害怕。 “呸,真他妈的晦气,偏偏会碰见你个比木头疙瘩多俩耳朵,比石头疙瘩多副下水的贱货。人家的好心好意,一到你跟前就都成了驴肝肺了,也亏得你长副好脸子,阎王爷错把一张人皮你披。你也没打听打听三爷在这城里要哪个姑娘,她不得好好的三个眼朝天,爬在炕上给爷侍候着,偏是你这个就是珠帘寨的城门,老爷进不得……去你妈的吧,让那个小猪倌后场院里,一下子干你三十回,一个小秃秃也不给你,那你才受用呢。”三爷像丢了一只破鞋似的那么利落,刚走出一步远,却又回过头来,看看小玲还是木榾樟地没一点活气,便呸的一声吐了她一脸吐沫。 小精还犹犹疑疑地不敢走近前,也摸不透三爷到底是什么心思,只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眼看见三爷的吐沫吐到小玲的眼睛上,便像吐到自己的脸上似的,她半自觉地半下意识地用手向脸上一揩,眼睛的泪水便簌簌地流了。 “别猫哭耗子的假慈悲,又和我掉小脸子,我也没欺负她,我只吓她一下,她就一摊泥似的赖在地上不起来,她都叫穷神蒙了眼了,眼看见财神爷来叫门,也都躲在锅腔子里,不敢出头……咱们不理她,来,看看那些穷骨头捡地捡得怎样了,今天三爷大大方方地散一回穷,遮遮晦气……” 三爷怀着一副鄙夷的心思,捉住了正在田里吃草的全挂景泰蓝的马鞍的红鬃马,把小精抱在怀里,打起马来便跑。 “哼,睁睁眼看看,从头道沟一字长蛇阵地排到七道沟,黑嘴子大川,东边里山场,鴜鹭湖畔河淤地,叫叫号,有哪块地方不姓丁的,敢奓着胆子答应一声?也亏得她把几把豆子夹在眼皮上,骇得耗子见猫似的吓得昏过去……” 三爷一面怒气冲冲地骂着,一面狠命地抡起了马棒打在马的臀上,马便大嘶一声,向下截地飞样地奔去。 一排大车,正拉着豆子忙。割地的,脑袋都像开饭锅似的,蒸腾起疲劳的汗水。 车鞭一响,大车便在横垄地上一下一下地颠簸,豆秆也就随着它的韵律往下掉。一群衰弱的老人,妇女,小孩,便像奉旨的工蜂似的,也用糊在蜂房上的忠实,来糊住了车尾。 三爷一看见这种被穷所支配的疯狂状态,一种不可名状的对于小玲的报复心理,便膨胀起来。 “抢地呀,看哪个孙子不抢!”音尾里,三爷爆炸了一阵快意的哄笑。 人们知道,三爷这回又拿穷人来寻开心了。于是赶快都把自己内心的憎恨的,激愤的,要报复的感情,都压制下去。故意地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痉挛的笑脸来。 “三爷好——三爷!” “你的祖宗的祖宗,你活祖宗。”肚里都迸裂出人类最丑恶的骂语来。但是没等把自己尖端的情绪升高起来,一看别人已经抢到自己的手边,便连忙也以自己的怀为仓廪,大家各不相容地抢起来…… “你怎抢我的呢,到我怀里就算我的!” “你叫答应了,那棵豆子上写的是你的?” “不是我的,是你的?” “要是你的,你更不能认识人了!” “他妈都是老天爷的!” “你们他妈拌的什么嘴,狗咬狗一嘴毛!” 三爷听了,笑得连气都喘不出来了,多么可笑的一群哪,抢了半天,连谁家的豆子都不知道,鴜鹭湖畔除了我们丁家谁家还配有豆子! 小精心里更难过了,她的弟弟在人群里抢得最起劲,看她站在三爷的跟前,便向她不知是好意地也不知是恶意地挤眉弄眼,小精便悲哀地低下了头…… 漫岗上,小玲探过头来,见了这边,便俯在地上大声地哭了。 三爷回过头来,狠狠地在小精的脸庞上拧了一把。 知趣的地户马骏,又把黄蘑扣小鸡,让大妞给三爷送到地头上来吃。 三爷瞟着那边烧毛豆的小姑娘们,心里便浮出一层迷惘的微笑,眯缝着眼睛,描绘着今天晚上小精应有的一切的姿态。 …… 黄昏里,大爷正在老坟上查坟,查完了七月十五添的土,还带着土香,这才找老看坟的过来问:“我说李老爷的后代到底给你多少钱,你总得回护着他?” “爷,实在不敢,昨夜里,一宿没眨眼,也没看出动静。可是早起一看,坟顶上又压上了新纸,爷,实在不敢。”老看坟的恭敬地立在一旁,低声小气地回答。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李老爷他是太爷跟前效过力的,没家没业,东奔西撞,为丁家把老命都舍在里头了,所以太爷可怜见,便恩典他,把他葬在咱们老坟的坟边上。哪承想村子里不知是哪个王八蛋羔子,看出来这一门是花红,顶名冒姓,逢着初一十五便到这里来烧纸。这分明是看着咱们的风水好,他是到这里来‘借气’的呀!要全是这样做起来,我们丁家的风水不都让他们败化完了吗?咱们还过的什么日子?我就不信,坐了个通宿,就看不见压白钱的。” “爷,实在不敢。” “我丁家老少辈对于使唤人从来就没严过,所以惯得你们连个老规矩都错过去了。你们也没有想你们是吃着谁家的饭长大的,你们就这样的没良心,居然和他们一个鼻子眼通气。你想,他偷偷摸摸地到咱祖坟上初一十五地乱耠弄,到底算是谁的正派子孙,这是哪一家的规矩!说给他挪了吧,一则怕动了地脉,二则也对不过保过驾的换过心的……可是现在要从宽来办,你又从中作梗,到底这是如何居心哪!” “爷,实在不敢。” “我不问你敢不敢,你只黑间警醒点,把人拿住!” 大爷不耐烦地拉过了马缰,跳上去,就向下边跑去。走出不到几丈远,大爷又拨回了马头,对着这鹄立相送的老人,大声地嚷道:“我这几天听说,你们家的小精什么东西的,又把我们老三迷住了。你们这般玩意儿,怎么竟打这个脏算盘,有姑娘都找不出主去啦,非是丁家的男人不过瘾!他那东西本来不成器——都是你们这般混东西勾引的。我告诉你,这风要吹进四太爷的耳朵里,你们可得先摸摸你们自己的脑袋。” 一种没有感情的感情在那里鞭笞着那老人了,一点都不留情,羞辱,恚愤,无可奈何的压抑……像铅块似的灌满了他的全身,泪水昏暗了老人蒙眬的老眼,斑白的头不由得低下去了。但是他还挣扎着,把头抬起,摆出和每日一样侍候大爷的样子。在那儿用全副的力量企图着把自己佝偻的腰板挺得笔直,用着非常涩滞的苍音,把自己认为唯一得体的话说出:“爷……实在不敢……” 大爷却连听也没听,撒开马缰,便到各窝棚去查粮了。 “查粮”在“秋成”要算是丁家的最严重的工作之一。地面是这样的大,方圆不下几千天,每个窝棚都得派人去分粮。雇的人,除了大管事、二管事、三管事和几个跑道的之外,自家的子弟,不管懂得庄稼不懂得庄稼,有一个便算一个,凡是男性,甚至十岁的小爷,都要被派到一个比较可靠的窝棚去分粮。大爷自己便做了这查粮行军网的总巡逻,到处逡巡。 天气是火烧云的秋阳天,大爷骑在马上,还嫌发炮燥,便把灰鼠色的小开衩袍的怀儿都敞开来兜风。 愣头青大蚂蚱穿梭似的在大野地里打飞旋,薄明的翼子像鼓风机似的迎着风儿响。刚想落下去,可是一犹豫,却又折上去,沿着大气,得意地滑行。 地气开饭锅似的向上翻,震荡的,波动的,千万条没有火光的火舌,在关东的沃野上有节奏有音色地跳跃。十里外的小村子,都巧妙地剪贴在水玻璃线铺就的天色里,在太阳光里浮耀。 这几天大户人家的地差不多都割完了,从壕边向外平望,至少也能望出去三四百里。大地像海浪似的起伏着,有高粱茬子的地片薄薄地蒙了一层明灰色,谷地的秧草堆,像柞丝窠似的堆在田里,东一堆,西一堆。豆地的特色,便是铺满了散乱的半干的叶片,是谁家的毛孩子烧毛豆,把丁家的地头烧焦了一大片。 几个野孩子,从地里捡着了发红的高粱茬,争着往下拧,有时拧不下来,便把小嘴从地上接在拧伤的地方,狼狈地吮吸着。有几个会套鸡脖的,都熟练地把用铁丝弯成的套子套来的小鸡,用黄泥厚厚地裹上,在豆叶的烈火上烤焦了来吃。吃完了,又用余火把呱嗒板,愣头青,扁担钩……各式各样的蚂蚱——扔在火里,连灰带土地又送到小小的贪馋的口里。 用手把多余的口涎,很大方地在左右的脸颊上抹了一个怪样的蝴蝶,秫秸裤[27]截成的哨子,又在唇边上响了。 “嘿,渴了到丁四老虎的地头上去偷萝卜吃呀。”一个孩子起哄似的逼尖了嗓子喊。 哎——又一哎罐—— 骑长的马哎,跨长的呀枪, 二十年的英雄哪里去啷, 哗啦啦——啦啦啦—— 一提起了渴,另外那一个孩子便想起了水歌来唱了。 那个孩子,也不甘寂寞地提起了喉咙,来向他唱答了: 哎——又一罐—— 老爷落哎黑了的那天, 打水的哥哥哎唉,往家呀颠, 唉,提起我那家儿哎又在那儿边!……哗啦啦—— 歌声,从哀凉里发掘出生活上的痛苦,于是孩子们便把自己的田野里的忧悒,也都借用了几个土生土长的曲子编排到里边去了。 你的家呀,就在那庙堂儿边, 铺着地呀,盖着天。 一头枕着黄河呀的水, 两脚蹬着那太行山。 饿死腆着肚子走哎, 冻死迎着风口来站, 人家夸说你肚子能行船, 你就说呀,你的肚子饿了一口咬青天…… 霜见降啊变了的天,严霜单打独根草, 愣头青的蚂蚱呀浩,哎,草棵里钻, 哎唉,提起了我那硬嘴的哥哥哟浩, 他,他,他两腿打抖哇战—— 几个孩子,都大人似的摇了一下头,但随即就用了一种神气畅旺的鼓噪,把这种凄凉的氛围搅散,大家便不约而同地都拿起了榔头棒,一群小暴徒似的往丁四太爷的地头里去了。 大爷坐在马上,看着他们天真的情趣,便忽然地觉到自己是已经突然地衰老了。 他感悟地叹了一口气,自己每天价这样地忙忙碌碌,到底是为着什么呢?还不如那几个无拘无束的孩子,吃饱了一天不饿,田地里,他们才是神仙。 可是刚一回头,想用妒羡的眼光,再阅读一次他们无拘无束的生活的时候,偏偏闯进视线里的,是一个小孩子,甚至竟会抱起了一只峥嵘的小拳头,咬着牙,在对着他了。大爷全身都浸在冰里,从前心一直地凉到了后心。穷人真是要不得的呀,一点也不要让他们得脸哪,他一得势,富人便没活路了,除非让他们从早起忙到晚上,脑子里啥也来不及想,那他就老实了,贱种呣,主贱…… 大爷越想越有点激愤了,但是看见那几个孩子对着自己那样不怀好意的敌视,自己不由得也有点悚然了。他觉得自己的法力,本来是足可以镇抚这一乡了,但是今天由于这个小小的启示,黑影竟在他的眼前扩大起来,使他联想到许多数不清的敌意与暗礁,形成了一个极大的圈子,囚禁了他的一颗快乐的心,使他开始觉到大地主的威力,也如战败了的大将军一样的,也有可以倾覆的一日了。 可是一抬头,看见了张地户的柴草垛,黑煞神似的挡住了一面。开拓的血液,又在他的周身里交流了。 跳板已经旋了三旋,可是干草还一层一层地往上背。两垛已经用石灰很精致地锁上尖了,而那更大的一椽,却还像刚起家业似的往上椽。这种庄园的出奇的丰大,该是给他这天生的地主一种何等的冲动啊。 想着,张发本来是光杆一条枪,如今自己也有几十天地了。这都是我们丁家喂出来的。唉,好则他侍候丁家是一分的全忠全孝,今天不去查他了,到李才家去。 大爷紧紧地把马打了两下,便飞着跑了过去,后边还听见张发家的小孩子杀猪似的往上屋跑:“大东家老爷来查粮来啦……”大爷理也没有理,便决定到李才家去。 夜色渐渐地围袭过来,把枪叫上了顶门子,四下地望了一望,马鞭子便沉重地打在马上。 已经是戌时了,到了李才的家。 怪呀,大爷心里想,本来这里应该熙熙攘攘的正在“约粮”[28]才对,哪承想里边居然会静无人声,只从毛头纸窗透出来一盏昏暗的灯光,显得四周围格外凄冷了。 大爷怀着一肚皮的狐疑,倒提了马鞭,轻轻地用脚推开了两扇栅栏门,就进来了。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吊板上放着几个破包,七零八落地填满了地上炕上的一大片空隙。几只乌拉横倒竖歪地放在炕上,乌拉草一团一团地放射出脚汗的臭气,一点也不退缩地向鼻腔猛袭。 墙上几张年画,已经被煤烟熏得一点轮廓都没有了,只有一张曹操的白脸,还在雾样的灯光里,浮动着尖刻的苦笑。 大爷倒透了一口冷气,便想立刻退出来。可是一转眼,忽然看见墙角里的黑隔棱里似乎有两块门板正在那儿停着。一团生气毫无的败絮,端端正正地摆在板心。大爷奓着胆子,抢上了两步。一手便把旧棉花套子揭起来—— “咦,什么?死尸!” 鬼的意识立刻在大爷的眼前一晃。他不自觉地碰了一下冰凉的枪管。捏住枪,心虚地从东屋走到西屋。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个棕色眼睛的黑母猫竖起了尾巴在伸懒腰。 还是马上离开这座阴森的坟墓吧。 可是刚一转身,却听见一片嘈杂的骂詈声,渐渐地由墙角转近,从脚步的杂乱里,可以显示出那是一大堆人向院里转来。 “这算什么,丁府打死人的事,每年都有几起,你便这样呼天抢地地想诬人,你也没摸摸你那个牤牛卵子,可还想要不想要了。”听声音可以知道是大管事的。 “真的呀,李老爷,不是我爷爷听错了斗,实在是小爷记错了,后来我爹背地里念叨几句,小爷听见了,就是劈头盖脸地打,一马棒,就……也不怨……” “放你娘的屁,这还谈到怨不怨,怨他命短。” “傻孩子,听中人说一句话,谁是谁非也不用提了,归根结底一句话,是老头儿的老骨头经不起磕打……” 两个人的声音是一起发的,前边的响声特别地高,把后边自称中人的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 大爷听了李才儿子剖辩的声音,又看看躺在木板上的苍黄色的脸,脸上蒙着一片无告的哀愁,丝毫没有一丝恚愤的痕迹,心里不由得一震,这才觉得这样和善的老头儿,实在是不应该有这种死法……可是谁让他背地里叨咕来着呢,这怨得着吗?…… 人声更近了。大爷很想抽身便走,为了一会儿人多了,难作腔。可是人们这时候都已经闯进门来了。 李才的儿子一看见大爷在这里,便像遇见亲人似的双腿笔直地跪下,脑袋磕在地上乒乓响。一腔子的控诉便都万马奔腾地塞在喉咙口,挤着要出来,可是偏是拙笨的嘴唇,太不听使唤,痉挛地颤动着,拼命地才挤出几个听不清的句子:“……实在是小爷听错了……后来,又过的斗……都没错……大管事李二爷亲眼见的……” “放屁,你没过错,少爷能听错吗?现在你又跟大老爷号什么丧?” 大爷依然神色不动的,也没准对着谁便说:“你把老头儿先抬出去埋了,回头到我那里,我有话跟你说。现在的事,有大管事的在,我还得赶着到几个地方……”说完一扭身便向外走,满不在乎地踏出门槛,就在院心里骑着马稳稳当当地出去了。 走在道上,心里还气恼李才的儿子一只比猪还笨的嘴,怎的那么不会打圆场,非得把这个过栽到少爷身上不可。你就不会把不是都担过去,把面子遮过去,然后暗地里托个人向我说句小话,我还有不贴补你几吊的吗?你这么一来,不是把大管事的这些人都装在里头吗?这种蠢东西,真是没办法,顶好的事,让他一弄便砸锅了,非一口咬住少爷不可。咬住少爷,你不白咬,是能咬出钱来,是能咬出命来……可是大管事的,也实在混蛋,李才那老面瓜似的人……让就让他一点,也就完了……唉,处处非你自己个亲自经手不可…… 想到这里,大爷简直就有点愤怒了,很想对着四周围包围着来的黑暗放一枪。 他带了一身的灰心和倦怠,懒懒地牵过马来,交到吕存义的老早就已经伸过来侍候的手里。 真奇怪——怎的吕存义的家,也没约粮呢?这是怎么一回子事呢?…… 吕存义满脸堆笑地蹒跚地走过来,匆遽地用自己的羊肚手巾给大爷打手巾把。 打听出来,大爷还没吃晚饭呢,吕存义这才意外地满意地笑了。 悄手悄脚的,像个不倒翁似的,老头儿从大爷的屋里转进了二儿媳妇的房里,便机密地嘱咐:“大东家老爷来了,你得好好地侍候,咱们一年的指望,都在这一面了。咱们要把他答对好了,今年的饥荒也还了,日子也好过了,要不然你一过门就跟我受罪呀……你听见没有,还没吃饭呢,赶快预备,露露手艺,快,洒脱点,黄蘑扣小鸡,口重点,把鸽子捉几个,挑母的,炒瓜子,快快快——”老人把第三个“快”字给喜悦吞了一半,便又像个老阴谋家似的,前仰后合地回到大爷跟前,卖弄风情似的说:“我看东家老爷走得有点累了吧,弄口烟咕嘟咕嘟……” 大爷不耐烦地把鼻子向前一拱,便算是回答了:“哎,你还是把饭快快地弄来吧。” “是,是,喳,喳。” 老头儿连忙跑到外间屋,故意地提高了干涩的嗓子,向着下屋高声喊道:“二媳妇,你把菜弄得麻利点!”老头儿得意地把这顿饭的制造者的名分宣布出来,便又偷偷地睁开了自己的一双多肉的蛤蟆眼,觑着大爷的嘴角上,是不是也有一丝儿的笑意。 菜上来了,老头儿咂嘴咂舌地夸奖这菜的滋味。乘着缝儿,老头儿又理清了自己说话的次序。 “大爷你不知道哇,你老深宅大院的不常出门,今年偏是咱们的地穷赶上……崔老八他,他,他的地调成了坝,往咱们这地撇水呀,大老爷,我不是说吗……”老头儿斟了头盅酒的时候,便用舌尖舐了舐上嘴唇,吞吞吐吐地说。 “大爷,我不是说吗,凭咱们丁府的地,他,他崔老八敢撇水吗?……是,是……嘿嘿……大爷听了,又笑啦……可是,可是,我不是说吗……偏是咱们的地……嘿嘿……大爷,我不是说吗……偏是,真的……”老头儿搔了搔脑袋又斟了第二盅酒。 “大爷,吃吧,这是新抓的鸽子,肉丁瓜,啧啧,大爷的口味……大爷,真的,不瞒您说……真的,我不是说吗,这是二儿媳妇炒的呢……新过门的……真,嘿嘿……” 大爷越听心里越气了,什么东西送到口里,都先改了口味,都是铅块一样的沉重…… 可是吕存义自己,却觉得大爷的每一个沉默,都是给予他一个满意的回答。于是,他又高高兴兴地斟了第三盅酒。 “嘿嘿,没别的……嘿嘿,小意思,二十石,真的,我不是说吗。……摊着点,大爷开恩……二十石……嘿嘿,不多,二十石……” 这是个嗫嚅的侏儒哇,大爷的心里真是有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厌恶,统共不只二十石粮吗,也用得着你这样低三下四的,跟我贱忒忒的吗?你越是这样的,我越不给你顺楂儿……于是,大爷肃然地把眉毛一横,脖子向前不耐烦地仰了一仰。老头子满腔的希望,便都接收了秋的命运,簌簌地落了叶了…… 半天,半天,这才灵机一动地想起来斟第四盅酒…… 饭后,大爷虽然满身都是烦倦的暴躁,但是为了要表现出一个大东家的精悍与威棱来,所以连碗茶都没喝,便传话,叫开仓门“过斗”。又问是哪房的少爷或管事在这里。传了半天,说是本来是李跑道的在这里,今天晚上又回府去了。大爷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他去“讨会”[29]去了,心里又激起了一层火上浇油的暴怒。 一看场院的堆堆,就知道今年他吃不着香的,全片的地,顶数他家的地囊薄一点,上半截高岗,又“跑风”,上的粪都让风“爆”了。但是,一想起他那副蠢相,心里就恼,一定得给他个好看瞧瞧。 “谷子‘瓢子’太大,得‘重风’——‘葛肮’[30]太多,不行。呃,你们今年的葺房草不错,留出五百来葺房。” “真的,大爷,真的,我不是说吗,大爷,得‘让’点,实在是……大爷,真的……我不是说吗……” “秫秆‘个儿’太小,得‘破个儿’……” “大爷,真的,吃的都不……” “谷糠,宽点,算二十石吧。” “大爷,真的还不到,真的还不到……” “要不然‘过斗’。” 老头儿的心冰凉了。怎么的,我答对得也不错呀,这不明明跟我开玩笑吗……啊,是的,一定的,是二儿媳妇今天的鸽丁肉里的盐花子搁大了……哎,一定的,这小缺德的…… “大爷,真的,大爷,好大爷,大爷在开玩笑……大爷,真的莫开玩笑,我不是说吗,二十石,我的吃粮啊……”说到吃粮,老头儿真的有点要呜咽了。 “什么,我在开玩笑,我在拿真银子现钱来和你开玩笑,我在拿血汗的家业来和你开玩笑?” 老头儿对于一切都惘然了。本来他已经花了好多的本钱把李跑道的答对得心满意足了,今年的二十石是铁让了,哪承想大爷一来……其实大爷来也不要紧,只要把他一答对乐了,一天云彩也就散了。可是,哪承想,如今,他妈的,一定是这个小犊崽子……唉,如今弄得我一家的吃粮,都飞了……飞了,这回算飞了。老头儿的心可碎了,白忙了一年哪,白忙了一整年哪,还捞不着吃。 …… 二十年来,自从十几岁理家,如今整整二十年了,大爷从没有这一次像今天夜里这么别扭。一切都好像走了板的套板似的,该是黄的地方他却印了蓝的,该是蓝的地方,他又特意印上了黄的。三爷吧,一天到晚都像狗起群子似的,每天都驮着几个穿缎的姑娘,从东村走到西村,阳春那孩子,偏偏失手打死人,吕存义那鬼东西,偏一点眼色没有,夹七夹八地磨豆腐…… 怎么的,今天,酒里头也一定放下了蒙汗药了,要不然怎能真闹头呢? 种种的不适,密接在一起,联成一个富有伸缩性的无形的圈子,而大爷正做了这圈子的中心。大,大到一会儿摸不着边,小,小得箍到脖上喘不出气来。大爷一个转动在烈火的圈子里的毒蝎,有着强烈的毒素,却嫌没有攻击的对象。要是真的把尾尖的排毒管,毫不顾惜地点在自己的背脊上,却又找不出一些一定要自杀的理由。可是,就这样活熬着,又该是怎么样的一种繁难的忍耐呀!…… 大爷真是太痛苦了,今天,大爷真算是太痛苦了。自他有生命以来,世界就像一个牛奶的大海,任他自由自在地游泳。没有一个不顺楂的窝火事敢直对着他的脑门出气。他仔细看了一看走过来的路,都是一带剪得平平的绒带子。可是,偏是今个,他就把不住四平腔了。幻灭,又有点迷惘,烦躁,恶心,怒火从天灵盖往上钻,好像把什么当作嫩鸡腿撕着就好。说是报复吧,也不像,因为根本就找不出一个复仇的对象。说是闹病吧,这种铁打的精悍,又哪会受着天气的欺负呢?可是烦躁却蚂蚁似的从肾囊里向外冲,脊椎骨都有点痉挛,酒气在撕裂大爷的喉管。他想,这回一定是得闹病了…… 不知是搀了谁的手,进了一间暖烘烘的屋子,屋子怎的热,哎,也解乏,睡吧,脱光了睡…… 脱了衣裳,虽然觉得轻爽,可是太阳穴还像要炸了似的跳,鼻子也混蛋,打了一个鼻嘶,又打一个…… 迷惘地疲惫地掀开了被子。 里边是什么时候躲进了一个白酥酥的女人的肉体,像一只可以撕着吃的嫩鸡的腿…… 外边似乎透进了一下吕存义的得意的笑…… [1] 这是《达道图》上的经文。 [2] 打靛:靛是一种植物染料,打靛是炮制染料。 [3] 人头:鸦片烟结成小葫芦,像人头一般。 [4] 一块豆腐:这里指一块等边形的田。 [5] 墨西哥:这里指墨西哥鹰洋。 [6] 天:东北地区土地面积的计量单位,一天等于十亩。 [7] 顺契:指典当土地的人还不起现金,把地折价偿还。 [8] 波:指摊派。 [9] 地媒:买卖田地的介绍人。 [10] 捉弟子:指开始有狐仙附体,最后成为职业的巫祝,也就是大神。 [11] 扎拉子:是大神的副手,专门搭话的。 [12] 黑毛子:指猪。 [13] 大麦曲:指酒。 [14] 幔香斗:一种敬神的仪式。 [15] 抱马麟童:也是二大神,可称之为法名。 [16] 歪脖子小凤凰:指鸡。 [17] 哈拉气:酒的另一种称谓。 [18] 老板子:即赶车的。 [19] 铁古咚:指大车上面拴的铁铃铛。 [20] 捎:驭者喝马的声音,表示叫它后退。 [21] 蹚土牛:一种土制的牛皮短靴。 [22] 掌包的:即跟车管钱包的,多半是家人或管事的。 [23] 老房子:即祖宅,后来小爷住的不是祖宅。 [24] 打头的:指雇工的领班。 [25] 三掌包的:即三爷,因他经常跟车管钱。 [26] 铺子:指地里割下来的一堆堆的高粱或豆子。 [27] 秫秸裤:即高粱秆外面的叶裤。 [28] 约粮:即过斗。 [29] 讨会:指一种带有迷信色彩的赌博。 [30] 葛肮:指糠和茎叶等杂物。 [book_title]| 三 | 另外一只魔手。 继承大爷的呢,是小爷,小爷与大爷最相同的一点,是大爷踢过赵大人的供桌,小爷骂过马监督,结果,马监督一个气迷心,回到家里枕着四姨太太的手腕死去。 小爷是父亲辈,盛朝的喜悦和末世的哀感正丛集于他一身。 他有胆量在一个慵懒的春光里,和自己的情妇走到郊原的绿野里,把自己的筋肉运动的音节吻合着麻雀的压着麻雀尾巴,发着噍噍的叫,金脖的鸭子把白翼的鸭子垫在水里去,水哗啦啦地响。那一面却把自己交到老佛面前,做一个有光辉的弟子,崇拜宝剑,崇拜仙,崇拜蒙古高原。 他每天带着打手,不管天,不管地,不管山乡,不管野,八九匹马并辔跑。半夜里“水子”上来了,下了马,布上阵势就开枪,两方打到天通亮,搭话一问,对方是剿匪回来的兵,这边回说是丁小爷,两边一笑又让路,赶过去,刚刚离开二丈远;回马打三枪,交情枪。 这圈子还不够他转,父亲又突出了这塞北的荒寒,东渡扶桑,在那日出的瀛海里盘桓。那岛国之春哪,樱花香不过那异国的丽姝的腮,父亲在这里消受过多少美丽的时光…… 父亲,今天正在十分得意。 三江口的斗秤局,缉私榷运局,印花烟酒税局,三个局都是肥缺,落在一个人的肩上。 嘴角上流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微笑,把那张委任状仔仔细细地放在带簧的铁箱里,便急忙地坐在桌前,提起笔来:“义父大人尊前,昨由李五赍来委任一纸,感激无已。交由富聚大汇上白银五百两,为义母寿。外汇二百两,打东洋来时,为之接风之仪。大疙瘩岭外放万余,万望大人代催,交马七带下,以现正收并银款,与广号对挤,并请外套数千,厚雄资力,必使广号凭帖[1]立成废纸不可。俄军[2]据闻不利,唯此地僻乡似觉大城,尚称稳妥耳……” 这时,马七睖目睖眼地进来便回:“爷,广号的刘老万已经知道咱柜上玩手法,出人要来调停呢——现在探子都回来了,说四乡都拼命往外推凭帖,专留现货,所以市面都见不着银子,人心一慌,一天的工夫,凭帖就更毛得不像样了……爷,咱们要再吃进三万来,市面一挤,八月节,往南往北的账都订不下来,信用一丢,广号可就非得倾筐倒笼不可了。那时咱们轻轻一盘,就是一个老满子。爷可别错了主意,现在,咱们已经把广号吞进一半了……” “呃,呃,知道了。” 父亲把笔停下,看了一眼马七的一派慌慌张张的神气,便不耐烦点了一下头。 一看不是风头,马七连忙机警地退出。 这回虽然没落着香的吃,可是看样子小爷还不知广号慌到这个地步…… 一面下台阶,一面想着,哼,我马七到底是马七,干事都是清一色的马前课…… 忽然——是小爷怒冲冲的叫声:“马七——马七!” 心里一冷,两脚又想慢,又想快的,不由自主地把个蹒跚的身子拖回。 “耳朵呢,怎么越招呼越远。” 一看是因为走得快了才挨骂,心里反而感到许多轻松。连忙站在一旁,嘴里闭住一口气,端起肩膀来,恭候着小爷的吩咐。 父亲意外地并没生气,只是诡秘地用手摸了一下结实的下颏,微微地笑着。 “你到二十八棵树,今晚让她等我——听见没有。” 这回又得了美差,一定是方才这段话的效用。马七得意地向马圈跑去。 不到一刻的工夫,又是一匹红鬃马,向着天空长嘶了一声,带着一个矫健的黑影,冲出门去。 渐渐地,那黑影在夜色苍茫的晚景里,向着去二十八棵树的那条大道上迅捷地飞去了,不见了。 …… 一夜过去。 早晨。 西跨院里母亲在嘤嘤地啜泣。 三姑姥姥拿着腔儿坐在旁边婉劝。 “你说什么,钱是淌来之物,这就不对了,人有几分命,就有几分财。比方说吧,太爷活着是十六两命,所以年轻的时候,一夜出门,听见半空里嗖的一响,用马棒一扫,便扫下一轴子青钱来,要是换个人能行吗?你的命,算命打卦的,才足四两,唉,四两骨头四两筋,少年不足老来贫,这是作为贱命。如今你算挨进了这深宅大院,这是托了祖上的阴德……你怎么的还执迷不悟呢?不趁着热儿,把他哄得团团转,自己存点体己,留着一世的荣华呢。还说什么钱是淌来之物?淌来怎么没有见水里漂钱,天上下钱呢?……” 母亲本来是用一张手帕蒙在脸上,遮去那唠唠的老怪物的视线,听到这里,便像闻见了腐尸的气味似的把手巾扯起,向地上使劲地啐了一口。 三姑姥姥扑哧地笑了一笑:“还是个小孩,你想不到没钱的艰苦,你要长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你姑姥姥说的全是金玉良言了……你想,你对我还是这个样子呢,你对他,还能有个香喷喷的吗?唉,傻孩子,你想想,你要把他哄好了,一千八百的你就不用吱声,他也就得跪着送到你的手里来呀。怎的长个好人样子,一点也不灵活……你别嫌恶,怕臊得慌,嘿嘿,来,傻孩子,姑姥告诉你,黑间别穿小衣服,你往他那边,用脚……” 呸,一口吐沫很清脆地吐在她的鼻梁上,羞辱的,机械的,在那鼻子头上极不自然地挂着。 母亲把三姑姥姥手里的两朵珠花,一把抢过来,扔在地上,用脚踏得粉碎,便悲哀地跑进自己的屋里去。 泪水簌簌地流着。 两只微弱的拳头,使劲地打在炕沿上。 眼睛无告地向四面一看,一切都是使她吐不出气来的厌恶。红木的蛤蜊瓢镶的炕上,生硬地袒出它的无比的倨傲。宝色的大朱砂瓶,发出嘲笑的光亮。方砖不怀好意地在地上单调地排着…… 这一切都是和她不能调和的路人。一切都和她陌生,使她不能理解。没有一下轻微的抚摸,可以达到她的心坎,没有一句有含义的叹息能够体会到她心底的深切的悲哀。环绕着她周遭的,只是一种啮心的寂寞。 她想起了儿时的梦境。 月光从苞米地里筛下来,她和姑姑编毛毛烘[3]。姑姑说她编的是一条狗。她说她分明做的是一只猫。两人都说自己的对,都不让分。结果,自己也气哭了。后来还是姑姑改了口,说是猫,她们这才又和好了。 七月七夕,黄瓜架底下,湛清的盆水里,听织女今夜天河旁边的那幽抑的低诉哇。当黄瓜叶沙沙地响动的时候,有谁还会说那不是织女的软人心魄的哀哭呢…… 这样,她便长大起来。青春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爬满了她的双颊。 青春带给她以不祥的命运。 当着一个惨阴的晚上,外祖父的家被劫的时候,她的青春的幸福,便被土匪的欲求摧毁了。 土匪在财物之外,还要贯彻第二个目的。 “啊,你家还有个好姑娘哩,你的姑娘呢,说!” “老爷,饶了吧,昨天上她三姑姥姥家去了……老爷……”外祖母连忙地跪下。 “那被里盖着的是什么!” “那是我的老孩子——老爷,可怜吧!”说着外祖母便向着被说,“别哭,我的好孩子,老爷不打你呢。”接着又把被盖严了一点。 那时四舅还是小孩子,他向着那土匪跪着说:“老爷,别欺负我的小弟弟。” 土匪看见这种有趣的局面,便嘲弄地说:“小孩说实话,别惊动了人家的老体己。”说着便站起来到架上去取包袱。 这被里,便是现在扭转在炕上的母亲。 那时,她听了这种问答,意外地竟忘记了自己是扮演这幕悲剧的主角。她天真地笑了,孩子气的好奇心,支配着她掀起了被边来偷觑着。 一个包袱打在她的身上,母亲连忙地堵住了嘴,外边外祖母又苦苦地在哀求…… 但是,这不懂事的天真,却不容她存在得久远了。 土匪去了,外祖父家的财产也光了,只新添了一身被抬到锅腔子上烤出来的燎筋大泡。 大家在慰问外祖父的时候,便暗示着说宁姑是一笔好钱。可是外祖父却用正色把他们斥退了。 黄昏里,有丁家小爷来拜访,老人挣扎着想起来,可是小爷连忙走过来按住。 慰抚了半日,这边又掏出钱来:“不是因为你老被盗,才来帮衬,实在是怕寒了你的心。你想你老在太爷跟前,一条老命都舍进了。如今太爷过去了,你老的维持,不全仗着我们这后辈吗?所以今天特意来看望你老,免得你老多想……” 忠实的老人,被这种含有甜味的话激动了,不由得心底展开了一片光明。唉,怪不得风水先生说,丁宅位居藏龙卧虎之格,数历千年不替,真是一字不差。 辞出来,小爷便和门外的跟班,上马进城去了。 晚上,有人送来五百元的飞鹰洋,外祖父辞谢的时候,来人便说:“爷有话,不许拿回。要拿回便是卷了爷的脸,说黄大爷要拿他当小孩子看待。”老头儿又叹息了一番,心里盘算着,唉,先留下一半吧,等我好了再还他,先借重一步。 来人一半也不收,说爷有话,要带钱回去,小的不用想要命,老人怔了一怔,但一会儿又认为小爷说大口,也就罢了。 可是第二天有四个穿着整整齐齐的妇人,来这里给宁姑说亲。 老人的灵魂突然地一震,但是面孔又立刻地回复到往常的镇静。我能把我心爱的女儿送到火坑里吗?啊,你们丧德败俗的丁家呀!…… “事到如今,已是无可挽回了,必是宁姑娘命中注定如此。铁铸的婚姻,棒打不回,月下老派定的……况且,就拿丁府的势派来说,娶咱们一个乡下姑娘,还不配吗?要拿宁姑娘的人才模样儿来说,只要把他服侍周到,使他不找野食吃,那还有什么说的呢?就是退一万步想,拿丁府那大的家业,吓,家趁万贯,地上千天,尽着他量去糟蹋,一世也花不完,宁姑娘不也是一品的福人吗?而且,你老也得打算打算,宁姑娘这件事也真不好办,世宦人家咱们攀不上,乡下人家,咱们哪里看得上眼。你老这也一大把年纪了,看着儿女个个都有挨有靠了,我不怕你老生气,万一有个‘黄金入柜’那一天,也省得你老合不上眼了。而且,你老也得想一想,我们为的是啥,我们为的是你家和丁家。寻好处你老是明鉴人,要是碰见不懂事的呢,一下子把小爷惹翻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在这屋里的,谁能脱个清净去。你老是个明鉴人,这时候可要想一想啊……古语说得好,一错百错,别把好事往坏办了。我们呢,一不为财,二不为利,这也不是把个黄花女拖到泥里去呢,我们姐四个好从这里掏一把油水,这全都是为你两家结百世之好。往后你们是丈人姑爷,我们还不是旁四路人,老太太吃咸盐,搁那边给人家后后,我们能得着啥?……而且不图着别的,也得恋着丁家那片厚成,吓,好大的势派……” 四个妇人用枪戟似的长舌把外祖父包围了。 外祖父的刚合口的疮疤,都绽裂了。 “我在丁家四十多年了,我把老命都舍了,我什么不知道?太爷在世一天吃几碗饭,也知道。我用你们这些狗养的到我跟前来吹气冒泡……啊!” 四个妇人看见外祖父动了气,便又掏出一张二十多天的红契文书。 “人家小爷,也不是少恩无义的,人家把你们下半辈的倚靠都给打算了,这是王爷出的大照,没有挟带藏掖,你老经过的多,你是认识的。这是南岗子一块玉的黑土地,二十天,嘿,好,二十天,二十天大亩地,后辈子的吃穿。是全家的性命要紧,还是一个人的身子要紧?人活着才五尺光阴,半世的荣华,碰到手掌子上,让它抹边过……二十天……而且,人不是说吗,宁姑娘,算命打卦,都是一品官太太。你想一想,说是官太太,要在咱们村子里,不是丁府还有哪一家?你放着这一门子好亲戚不巴结,非得找个扛年作负大苦的,配咱们这一枝花!……宁姑娘是风丝吹破了脸蛋的人儿,非得找个知疼道热的,见天像一捧火似的哄着那才行。不瞒您说,小爷是女人堆里喂出来的,真是知疼知爱。不怕你老嫌我们年轻,好说风流,小爷要得宁姑娘过门,要不是用手捧着怕碎了,用嘴含着怕化了,算我没说……只要宁姑娘说一声冷,来不及生火炉,小爷用嘴也得哈三口……黄大爷……放着这个主儿你不找,碰到门上,你还架脚踢!……哈哈哈……” 四个妇人越说越得意,寻思这一片话,一定打到黄大爷的心里去了,便都高声地纵笑起来。想借着势儿,再展开一点新的契机。于是便都把嘴咧喝得像个蜜桃儿似的,在等着老人的回话。 外祖父可也心里一震,二十天地呀,下一辈子的吃穿,不用再当驴当马了。只当卖了宁姑娘一条身子。但是这话不好听哟,我能贪图这点误我女儿的终身吗!可是,唉……两个相反的利害,在他的昏眩的脑海里热烈地交战着,几乎是二十天地遮住了他的眼。但是终于老人沉痛地对自己捶胸地骂了一句:“啊,你贪图了人家二十天地,你卖了女儿,要是四十天地,你就该……”好像全村的人,都用磨尖了的嘴,在向他骂了。病态的暴躁,爬满了他的全身,他像垂死的人似的大喊一声:“给我滚出去呀,你们损阴丧德的养汉老婆,必是你家的闺女都换了黑土地了。啊,你们是插成圈,要我的老命啊!……” 老人气促地咆哮,抄起一只枕头,便向几个妇人掷去。枕头半道里落了下来,正砸在刚煎出来的药碗上,哗啦一声,药碗跌得粉碎。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人满头大汗地闯入。 “你们是哪里弄的假洋钱,跑到这里来唬我。我给黄大爷治病,是当归三钱,冰片二两地往外拿呀。我家里不出七厘散,那是真银子现钱买来的。那个方给你们的不是加大的剂子,百里挑一的好药,你们也有良心拿假洋钱还我这个直筒子的账。你们也说不出哇!我张拉匣子的[4],从十五岁就给人家拉匣子。我要有一点昧心昧己,他就男盗女娼,可是,他要……他也……” 旁的人听了怕他说过了分,便过来堵住他的嘴。说黄大爷还不知道那钱是谁家顶给他的呢!…… 四个说亲的,一看已经露了机关,便都你看我,我看你地觑了一眼,偷偷地溜了。 四个人道上便都互相埋怨。 “都是你男的那个王八蛋,五百元也没见过,硬死八活给顶过去了,害得我们露不了脸……” “那都是你先引的头哇……” “放你娘的屁,我才分四成啊。” “得了,太太奶奶们,都是我眼皮浅,见着白的就变红……” “玩手眼也别这个时候玩哪,他妈的放长线钓大鱼,如今你看他妈只有硬干了……” 黄昏慢慢地吞没了四颗不自在的心,黑暗就更嚣张地遮去了落照里所余下的仅有的一点光明。 晚上。 大舅醉醺醺地走来,一跨进家门便大声地嚷。 “他姓丁的,也太欺负我黄家没人了。他不想想,他那个不成器的脑瓜骨,也想娶我的妹妹。现在街上都传遍了,说老黄家倒了血霉,收了丁府的钱,卖了姑娘。爹,你收了他的钱,我们不能帮着担这个黑名。一名二声地卖了妹子,我还有啥脸在鴜鹭湖出头呢。这回我非跟他妈的他丁家的小活兔子拼个一边儿大不可。” “你他妈的喝了两盅尿水子,又来气你老子,你快给我滚开。”老头儿心里虽然欢喜自己的儿子有骨头,但是为了保持父亲的尊严,又想把这件事情完全担负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便隐忍地申斥了他。 但是晚上嫁妆送来了,外祖父气得把东西抛到外边去。 可是第二批又送来,第三批送来……每批都用二三十个挑夫,到了便聚着不走,嚷着要喜钱,钱给了一次,还要第二次…… 母亲的脸色,陡地惨白了。 她叫过了小菊来耳语了一会儿,小菊出去一刻便噔噔地跑回来。 “四面的人都满了,都是拿着家什的,前后门都有人截着,端定枪,许进不许出,不分男女。” 母亲惘然地把一顶男人的帽子从头上取下,恨恨地向地下一甩。把头便埋在手里,幽幽地哭了,她的出逃的计划已经不能实现了。一会儿,她疯狂地跑到外祖父的炕沿边。 “答应了吧,事情已经是不能挽回了,再弄就更糟了,爹爹……”母亲疯狂似的哀求,外祖父依然像往常似的镇定,看不出一点表情。外面产生了很大的骚扰,叫嚣声,械斗声,大舅的怒骂声,混成了一片。 母亲失望了,她停止了一切的恳求,她死了似的木立着。外祖父惊恐震动了一下,旋又镇静,微微地摇了一下头,父女互相注视了一眼,外祖父便凄然地说:“宁啊,你到那里,好好地服侍他吧,一切都是命啊……”母亲颓然地倒在外祖父的怀里,呜呜地哭了。 外祖父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外面传来大舅的呻吟声,老人家又悲哀地把眼睛闭上了。 大舅在床上叫骂,说非报这个仇不可,又痛心自己雇的人太少了。但是这个已经太晚,现在,他仍然得看着自己的妹子,在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床上,痛心地反侧…… 记忆还明晰地印在她的眼前,好像就在昨天。但是命运却已经因为这个鸿沟而分为两截。前段是永远不能遗忘的幸福,后段是永远也不能补救的悲惨哪。于是她只得在床上疯狂地扭转了。生丝的衣料,发出刺人的声音…… 啊,她无力地把臂子一伸,一个无底的黑洞啊,一堆冰冷的枕头顶子碰在她的手上。 啪!啪!五十多副枕头顶子,都被掷到地上了,啊,那消磨了她青春的光阴的可恶的方形的蠢物哇。 一个小丫鬟看见了,便悄手悄脚地在地上捡…… 嘴里半欣慰半咕哝地说:“这是怎么说的,这一个花心就配了三十六样颜色……前天老太太要去看了,怕捎色,还要老管事到边里去要蛇皮呢……” 忽然,啪嚓一声,一群更多的枕头顶子,都乒乓地打在自己的头上。丫鬟连忙住了嘴,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不解地向上望了一望蜷曲在炕上的少奶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不声不响地在地上迅捷地捡了。 “轰隆——隆——” 似乎是远远的一声炮响。 外边小鸡子从房顶上飞下来,钻在夹空里不敢出来。黄狗们也不吠了,都挤到伙房的炕上,打也不下来。母鸽,震慑地蹲在门里,把子雏压在自己身底,一声也不咕噜。 边门外,是谁一点王法都不懂了,破死命地贼声拉气地喊。 一个做粗活的小丫头,失色地跑进屋来,浑身抖颤着,上牙嘚嘚地打着下牙。 母亲一骨碌就从炕上爬起来。 “什么事?” 小丫头吃力地想运用痉挛的嘴唇:“黄……黄……”可是除了口吃之外,什么意思也不能表达。 母亲奇怪地把眼睛一立,啊,当院也是乱哄哄的。她匆匆地跳下炕来,毫不踌躇地向门边跑去。可是她一看到穿衣镜里照出来的形象,头发蓬着,衣袂都松解开,她便颓然地扶在门把手上,用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焦躁的头。 小丫头,却依然吓歪了眼,木然地还在地上抖索。 母亲把住她的肩膀,使劲地摇:“你说呀……你是什么事呀?你说呀!” 里院里,父亲正在账房里打着算盘,和马七计算自己的胜利。 “现在人们都知道了,广号的资本,都是搁外边套进来的,咱们趁势儿再扒进一个整,要不然俄国兵一退下来,说不定又……” “不要紧,日俄的战争,是干拉锯。也不是一天半天的……再松他一下子,到节边,咔嚓一下子,给他个黄鹰拿嗉……” 啊,外边出了什么事,鸡飞狗叫的! 父亲倒提了马鞭,一步就抢出门去。 “啥事,你们他妈的都压不住场。” 父亲站在花墙里的台阶上一望,东梁岗子,一冒烟的白马,平推地向下边来了。 什么! 胡子! 不像啊,怎么都是一色的洋马,一律的装束呢! “爷,快跑吧,大鼻子上来了,人,都跑净了。” 马七筛糠似的跑到父亲身边,浑身的细胞里,都膨胀着恐惧。 “给我备马。”一道怒吼,在父亲的胸膛里进出,“马七——” “不行哟,五爷,外国人……那外国人哪。” “放屁,外国人多了啥啦,快。” “爷,他们的人多,咱们的伙计年作都跑光了。” 父亲用锐利的眼向左右一扫。可不是家里的人手,都已经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愤怒立刻地燃烧起来,他捏住枪,走下台阶。 又霍地站住了,他似乎是突然地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 一转身,便向跨院走去—— “宁宁——” “宁宁!宁宁!” 凄厉喊声,一直地冲撞了自己的屋子。 一个小丫头,抖索地从衣柜的后面爬出来,跪在地下,颤声地回:“爷,奶奶和黄,黄家的车,一块儿,儿,逃,淘鹿了。” “别人呢?” “大一点的姐姐们都跟小姐跳井了……别的……都跑,跑了……” 父亲尖刀的眼,在那蛋形的脸上,锐利地一划,便大声地说:“你快逃——换衣服,上二十八棵树。” 父亲往外一走,正和马七撞个满怀。 “完了,马七快到大柜里,把家谱背出来,拣两匹马。” 后厅里影影绰绰地传出来一种有声无字的骂詈,是三爷,还在耍他晚年的酒疯。 父亲悲凉地摇了一下头,穿过了月亮门,便闯进了大爷的厅前。刚一打开软帘,一个带血的身体,便倒在父亲的怀前,父亲连忙震心地用手抱住…… “爹爹……”父亲悲恸地庄严地呼唤。 痉挛的眼睑,微微地揭起。当年的大爷的龙虎生风的目光,又照明在他儿子的眼前。 “畜生,千金之子,不……” 全身一抖,父亲的每个神经,都紧张地一跳,他似乎比任何时,又都强健了。轻轻地肃然地把大爷的躯体放平在地上。才发现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已经冰冷地倒在地上了。 父亲痛心地向后一望,便沉静地退出。 门口,马七焦躁地提过来马缰。 父亲一跨上,便打马向边门冲去。 “唉,”马七轻轻地喘出了一口气,“三个月前就有风了,我就回大爷快往城里跑。大老爷还说,小乱住城,大乱住乡,此乃大乱,不可住城。唉,想不到……” “住口!” 马七习惯地一抖,背脊上的家谱,不祥地落在地上。他慌悚地拨回了马缰,匆忙地跳下马来捡起。 “贱胚!”父亲低声地骂了,便狠狠地打着马。但是一看往日峥嵘显赫的跟人,都已经无影无踪。唯有这一颗忠耿的心,还像影子似的左右不离……父亲亲热地注视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 “去,到祖坟去辞坟去吧。” 双亲的骨殖,不能入土,祖先的灵寝,不能守护,唉…… 什么东西,黑压压地围在祖坟上呢。 啊,什么,俄国兵在坟上拉道木子。 父亲的眼睛红了,恨不得一跃过去,把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撕碎了。但是他怎能为力呢,帝俄的军官围了好几重,而且,还有那出名的汉奸马会,骑在马上在引导。 “唉,马会,你仔细想一想吧,你的祖宗也是埋在清国地上啊。” 马会低了头。 父亲贴在他身边,趁着势把他右腿向上一端。马会便很自然地从左边栽下去,摔错了骨环。父亲跨在马上,竭全力把身子贴平在马背上,下了岗子便跑。一个军官,端起了枪,对着他的背影,啪地就是一枪。后面马七全身一震,便从鞍子上滚下来,一匹马,从他身上踏过,追上前边的马,便转入了丛林里不见了。 到了淘鹿,座下的马,也中了瘟疫死了。父亲一个人,打听得外祖父寄身的地方,便匆匆地赶到那里去了。 院里,已经跑得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父亲转身出来,忽然,其实是老早,就有一种尖锐的激烈的呼号声,冲入他的耳鼓,声音从哪儿来的呢? 他跳过了一道断垣,他想,这一定又是大鼻子了。 果然。 三个俄国的酒鬼,在守候着一个门框边狂笑,喉咙里呼呼地抽送着异国的骂詈。声音经不起酒精和色欲的燃烧,沸散着一种浓烈的腐烂的气味。“嗬啰嗦,嗬啰嗦!” 门里,平行着门的四边形的,是银色的刀光的挥舞。 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在呼救。 女人有趣的自卫的方法,煽惑起他们一切的无耻的想念。装在肚子里的酒精,便更冲动地从喉管里向上喷涌。涌到口腔里,混合着腥臭的唾液,再咽到喉咙里去。于是这里便有三个抽脏水的唧筒了。污秽,靡汰,膻厉,脓溃,圣彼得教堂底下溃烂了的猛犸的大肠啊。可耻辱的丑恶呀,被饥饿和战役所酿造的疯狂,便想把所有的报复,都倾泻在这小屋的门前了。 从腿上提起了腿叉子,一个饿虎扑食就扑过去了。把矫健的臂膊,接连地挥动了三下,门前立刻冷落下去。只有一派痛楚的血液的汩汩声,间断了,又继续着。 但是门槛的刀锋,却还机械地挥舞,并不因为对象消失而稍停。 父亲用神经质的暴怒的音阶—— “你不用砍了,他们已经都死了。” “死了!死了!” 这个可怕的“死”字,唤醒了她全部意识中所潜伏着的恐惧,颓然地倒在地上了。 “死了!死了!全家都死了!” 父亲穿过了好几个屋堂,才艰难地寻到一勺冷水。 冷水激在惨白的脸上。 惊悸地怜悯地用手把摊在脸庞上的长发拢在两旁。 “啊,是你吗,你怎么不早来呀?” 父亲激动地把额角拍了一下,好像什么都想起来了,又好像什么都又忘却了似的,牙齿恨恨地咬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将头哀恸地俯在母亲的身上。 “你赶快到马棚去看大舅媳妇去吧,她更惨了……” 一个冰冷的炮弹,又打在父亲火炙的神经上。他睁大了两只失神的巨眼,一个箭步,便蹿到门外去。 …… 一个颀长的人体在马棚的正梁上挂着。 父亲摸摸心口,还有一口温气。连忙把她解下来,用被可怜和悲愤的情绪颤动了的手指,将自己所可能做到的种种救急的方法,都施展在这他也曾真挚地爱悦的女人身上。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他才昏乱地带过来一个啼哭的女人。匆匆地,下意识又恐怕这边又发生了什么不可预知的不幸的事情,慌张地惊喜地又跑到母亲躺着的这个屋子里。 一张白纸,两个颤动的眼睑,牙关紧闭,下部完全是血污。血污凝成了固体的铅块,摆在两股之间…… “啊,什么,又是大鼻子把她……” 父亲悲惨地用眼泪来凝视着母亲无可挽救的命运,心坎上汩汩地吐着血腥…… 啊,这是什么东西,埋在那可憎的衣堆里呀,这血肉模糊的一团,她小产了。 “呀……哇……”一个微弱的婴儿的哭声,从衣的折叠里流出。 父亲连忙唤醒了让恐惧灌满了每一个纤弱的细胞的舅母,把这个刚落草的小骨血,给抱了过去。 又挣扎着抹去了额角头上的极大的汗粒,来慌乱地无从下手地医治这血迷了的母亲。 这该是多么苦楚的一生啊,幸福永远没沾过她青春的边沿。刚刚躲过一种人类最残忍的袭击,却又用另一个生命来打发了自己的生命。 就这样,这女人完结了她的一生,抛下一个并不十分健康的小脑袋——眯缝着一双小得可怜的,几乎完全给精黑的瞳孔填满了的小眼睛。 小眼睛无知地,也陌生地好奇地看着他高大的爸爸,不知是憎恨,还是爱亲。他腼腆地,也好像是很冷落地向父亲淡淡地笑了一笑,便又翻转身去。抚摸着舅母的服服帖帖的温软的乳,用着小手指,对着那ru头上一点点玫瑰色的紫圈轻轻地划着。又把小拳头浅浅地磕碰那两个乳峰中间的酥白色的山坳,好像试探着更畅快地往外流一点就好。 父亲每一看到这可怜的情形,便浮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他把一切往日的心情都收敛起来,只是用修道士的静默,来对付着一切。 大鼻子上次只是顺水在淘鹿流过,一抹刷都到鴜鹭湖去集中去了。可是这些父亲都不知道,他,如今已经与从前变成两个绝对不同的人了,他已给一个不可消磨的阴影压碎。 淘鹿大街,避难的人更多了。这院里,也都挤得风眼不透,只是父亲的屋子,依然没有人敢来。 后来单身的姑姥姥跑来了,这样,这炕上便是四个人了。 中间是老太太,左边是舅母和小孩,父亲在炕头上囫囵个睡。每到夜里,都睁大了两只发光的眼望着房笆。 院心里的人马声,叫骂声,彻夜不息。但是他并不听见,他只是睡不着。 每天早起,他都到柳条沟去望那可怜的娇妻埋葬的地方,直到吃饭时才回来。 他一天比一天地失去了神色。现在,他唯一的安慰,便是给小孩来买糖果。 他毫不惋惜地把在十岁的生日那天,太爷亲手给他挂在脖颈上的二两八钱重的赤金项链——如今是整整二十四个年头了,从来没有摘下过那项链,可以记忆他一切的过去的浪漫的荒唐,或是豪迈的排场——地卖掉了,就为了来添补这小孩前生带来的爱悦甜味的奇癖。 在某一天的黄昏里,父亲发现了这个可宝贵的奇迹。便每天都像上课似的,来买各式各样的糖果,亲自送过来给小孩子去吃。看见那可怜的小孩,很吃力地含化了一块,自己便像作成了一篇杰作似的,抬起了有光的眼,又看他去吃第二块。直到姑姥想尽了方法,把他骗开去,并且还答应着一定继续着把糖果来给小孩来吃。他这才怏怏地走出去,临出门,还要回头看着,是不是她们把糖果给分吃了。姑姥姥聪明地装出很热心地侍候小东西来吃糖……可是一等到约莫着爸爸快到了柳条沟的时候,便惨然地叹了一口气,把糖果赶快地藏起。 舅母的眼光,永远地罩定了孩子,也没有微笑,也没有叹息。孩子的水灵灵的小眼睛,也好像她眼睛的影子似的,灵活地,也静穆地随着她的转。 这几天,出乎意料的,孩子有时候,是在试探着用喉咙呀呀地做成有韵母的声音了。似乎是有着说不尽的前生的故事,都想奇秘地,倾吐地,对着用血液来培养自己的生命的舅母来殷殷地讲。可是,终于,却只能用怯弱的眼睛来沉沉地望了。 而年轻的舅母却更静默了,自从自己的小姑,妹妹死后,她是从来不用喉咙来讲话了。 但是更多的话,却在窗外响了。有的说,她还觍脸活着,身子都让大鼻子占了。有的甚至于想说出她是在勾引着孩子的爸爸,而无耻地企望着了。但是又怕传进了父亲的耳朵,要他们的脑袋使唤,所以说了半截,又都噎住了。 可是,舅母并不听见,她分明知道,在她的生命里,唯一的能够了解她的,唯一的能够给她一种安慰的,只有这个可怜的想用糖果来冲淡了他的生命中的苦味的小生灵,和那个只知道用烟管来代替声带的功用的妹夫了。 她知道她妹夫的性格,或者毋宁说是过去的生活。但是,在现在,她看清了他的灵魂了,她对他一点都不恐惧。分明的,在一年前,他向她轻薄地挑逗的痕迹,还很清楚地印在她的左腕上。但是,她知道,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所以她对他也已经流动着信托以上的虔敬。 每天在晌午的时候,人们又都聚在大门前谈论着这八九个月以来的经历,互相的悲哀,互相的感喟。 但是,唯有在这小屋里,却仍然是死城。日头影子从窗缝里钻进来,在那干枯的地上画了两条平分线,像伸懒腰似的躺在地上,把屋子很均等地分成了三截。第一截是父亲的领域,苦着眉头,一句话没有,只是目光,却比前几天更亮了。中间的是姑姥姥,在慈祥而没有主张的面孔上,发疟疾似的散放着老年的幽郁。第三截的尾端,便端肃地闪着一双宁静的眸子,无言地在沉视着那条日影子,而一对小眸子,却又怀疑地又毫无矜持地看定这双大眸子了。 但是,在舅母的肚皮里,却不能那样安静了,自己的丈夫的踪影,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但是丈夫所栽种给她的生命,却在她的不知不觉中发芽,长大,结实了。 虽然她已经经过这样一次痛苦,但是在她对于这些,还是毫无经验的,她不知道怎么办,她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需要活着。许多种从极端相反的方向投来的箭镞,都以她的心来做箭靶,来开始放射。于是她的额角的汗滴,便一颗碾着一颗流了。 姑姥姥心里明白,她准备了一切对她有益的事务,一点也不违背她的要求,也不征询她的同意。但是照情形看来,舅母对于这一切,却都无表示地拒绝。但是,唯有一桩事,她却永远拒绝不了的,便是这老妇人却开始的,每天都在她的背后里跟着了,装着很自然地丝毫没有破绽地跟着她了。如今,她后边又多了一只影子。 她不知道怎样做,她脑子里一点东西也想不起来,唯有把腹部缠得紧紧的。这是她这几天,所以生存的全部意义。她为什么要这样呢,她为什么做这些,她连想也没想过呢。她自己也不能明白,她只觉得只有这样来做,对她自己才是最好的。 …… 那一夜,父亲被姑姥姥给推到门外去了。 但是,经过却非常恶劣,惨厉的喊声,从毛头纸的每一个透珑的地方向外针扎似的挤。父亲绷着脸,无可排遣地吸着烟。 几个稍微有点亲谊的老太太,望着他的背影,怕见怪地悄悄地溜进去。 下屋里,几个年轻的媳妇,便白起了眼睛,向着自己的丈夫矜持着说:“你看,哼,有好报啦,自己仗着有个好脸子,哼,前生没德呀,这回让大鼻子给祸害了,那是鬼种啊,要不然你看……出不来啦。”可是说到这里,又故意地装着红着脸,把后边的几个字囫囵进去。 父亲,无所措手地在地下走着。 在一种不可援救的状态之中,像垂死的人,吞食了不能消化的石块似的,只是一种单纯的无抵抗的惨叫。也没有呼唤谁的名字,也没有一丝衷心的控诉,只是一种人类最惨酷的哀号哟…… 隔着窗纸,父亲似乎看见了一个瞪着蓝眼睛,长着黄头发的婴儿。正很自在地坐在那里,一片一片地很细心地撕碎了他母亲的子宫腔。 他分明地也看见了黑紫色的血饼在汩汩地向外喷流。而躺着的那个女人,却如同被捆缚了的羔羊一样,除了惨叫之外,忘却了一切人类应有的行为。 哎哟…… 哎哟…… 那样单调的直线的声音,刺到人们的耳鼓里,就像有千万条蛆虫在脊椎骨上啮咬着,跳动着,蜿蜒着。突地,那千万条蛆虫,又都约定了在同一的时间之内,长出了同一的发音器,又都约定了,在同一的时间,发出同一的音阶的一声无理性的怪叫。接着一切又都屏息了声音,地球碎成了一块一块的粉块向下沉,纷纷地,一块一块地,谁也碰不着谁地向下沉。 父亲疯狂似的抢到屋里去。 灯光摇曳着鬼影,一只尖嘴的老鸹在屋顶上揶揄地狞笑。 姑姥姥和几个沉重的老太太,热锅蚂蚁似的在地上转。 看见父亲走进来,便连忙举起了两只可怕的血手,贼声地喊:“快出去吧,不是好死的。” 父亲一点没听见,不顾一切地直奔到炕前,一把便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掀开。 姑姥姥,连忙把一个肥大的婴孩抢过去,她以为父亲的激动一定是为了要消灭这鬼种。 “这也不是黄头发,蓝眼睛啊,这是老黄家的骨血……” 但是父亲却不理会这些,他一直默立在炕前,一个依然晶莹的肉体,斜横在红色的被上。 一会儿,他忽然地想起来了—— “山山,山山……” “山山,山山,山山,山山。” 终久,终久,在那白皙的面孔上,好像刚醒转来的似的,几乎是疑惑地不相信地轻轻地撩开了眼皮。又似乎在没睁开之前,就看见了是谁似的,用眼光轻轻地安慰地点了点头,便又合上了。嘴角微掠着一丝近于苦笑的笑影,便倏地一下,只剩一片无告的惨白了。 父亲悄悄地退出来,我应该做些什么呢,买棺材吧,卖单镯去,唉,两个孩子呢,一个叫大宁——那一个,也叫他妈的名字,叫大山吧…… 黑暗更加重了色调,好像画错了底稿似的,又用浓黑把父亲的背影给涂去了。 远远的空旷的一步一步的,是一种孤独的脚步声…… “嗒嗒……嗒嗒……” [1] 凭帖:指清朝官营大商号所发的流通券,是纸币的一种。 [2] 俄军:指沙皇军队,当时是日俄之战。 [3] 毛毛烘:用狗尾草编的小玩意儿。 [4] 拉匣子的:即药剂师,一般不能做医生。 [book_title]| 四 | 这是真正的故事的起头, 万里的草原上一只孤寂的影。 那夜,白草随着北风转黄。风筝弦一样粗的叶子,小猪倌一样高的叶子,剪刀剪的一样整整地铺出去一万里。一万里的一条驼绒地毡,没有剪短一根毛丝,也没有落上一颗土星,一马平川地铺向天边去。 是谁在地平线上切了一刀,划然的,上边青蓝,下边浅绿。 蓝的是那么静,绿的也打了盹,一切都打幽眩。 但是,当着太阳快要走进天坳的时候,那地毡上的西南角,忽地袅起了一缕白烟,溜直的,白蜡杆子样的一缕白烟。一分钟向上移一寸,像让糖稀给粘住了牙似的那么不自在。 谁呀,大意地丢了一只烟尾,烧着了这片无声的地毡。 烟在蓝靛纸上,做了一条笔直的平分线。 平分线的垂直点上有一块等腰三角板。 驼绒毡上的一块多余的补丁,江北的打草窝棚。全部包括了三条树干,一堆泥土,一团白草。树干架起了空间,泥土贴补了四面,乌拉草填满了四边。 这时候,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火焰,烘烤着一块泥钵。他一面嘴里哼着,一面很粗暴地搅了那钵里的土豆浆。那浆很兴奋地吐着白沫,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棕色的浆翻江似的滚。 “好喽!好喽!” 用脚使劲地把那熊熊的火焰跺灭。只留着几块禁炼的桦木根,在那儿忽敛忽敛地,从那爆裂的木纹里流出硫黄色的木脂来,噗噗地喷成小火喇叭。一只巨手,转向乱草里去,拖出一块黄泥。很草率地掷到火瓮里去,炸炸地砸出几块火星子来,喷落在地上。从一个缺口的高丽罐子里边,掏出了一把炒米放在嘴里嚼。炒米渣子和着吐沫从嘴角里流出来,用手一揩,又送到嘴里去。 一个泥瓶里倾出奶子酒来。 黄土在火焰里吱吱价响,有时从土的裂缝里冒出油来。于是火焰就杀的一声炸苞了火,猪肝色的火光,碰着上边的面孔,又把火光反映回来。一副凹凸的胸像,立刻雕出来。古铜色的皮肤,一副鹰隼,黑绒镶的大眼,画眉炭子画的眉毛,铁腱,栗子肉。 肉香塞满了窝棚,把鼻子使劲地抽了两下,于是又很快乐地叫了起来:“好喽,好喽!”于是伸出一条满长着茧子的大手,不顾一切地把黄土从火里拖了出来。提到窝棚外边,向地下猛不丁地一摔。里边很好玩地蹦出来一只铁梨木色的山鸡。半碗奶子酒往脖颈里一灌,一口便咬下鸡腿来。好肥,大牙打着大牙,肉丝在珐琅质的小磨上,很粗暴地旋转…… 一口奶酒,一口鸡肉,一口稻米。 “好一朵茉莉花开呀,啊,啊,啊——”他微微地笑了。又是那个老套,真够人腻歪心烦的。上三老爷那里去吧,起码就得走上二十里路。玩蒙古姑娘去吧,还得他妈的担心喝凉水。这才叫大沙包里赶脚,一辈子不用想见着天。分明有点暴躁了,啪啪地在火上跺了两脚,火苗一激灵就缩得更小了。他倒提了枪,抢出门来,原来的意思,是想寻找几只倒霉的野兽来出气。哪承想,一出门来,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黑头。心里一窝囊,倒像挨了打的小孩子,迎着风觉出有无限的凄凉。 天,地,都静。只有自己脑子里神经纤维,嘤嘤—— 没有一片风声,没有一棵草动。 他凄凉了。但只一挥手,刚才的感伤都狼狈了,畏缩地跑掉了。大鹰鼻子往里一紧:“真怪,哪里来的狼尿味?” 他又高兴起来,猴似的跳到棚里扯出一条火龙的木柈子。一面紧鼻,一面照着。果然,窝棚后边,一片尿窝子,刚刚上了冰碴。把鼻子使劲地向里一紧:“他妈的,你也不想活了。我刚吃点荤腥,你就寻上门来!”生气地把柈子向尿窝子一入,尿便吱吱地冒着蓝气。把劈柴摘搂回去,拿起鸡大架来,箍上了一些黑泥,用乌拉草捻个绕子一捆。拿到外边,出气地向半空一抛。沿着抛物线的轨迹,大气发出沙沙的怪响,一会儿,哗啦啦——啪……天,地,又封了冻,没有一点回声。 “他妈的,都死了。一个个,连狼都不嗥了。”把枪机扳开,向着半空,啪地就是一枪。 “哇啦啦——啦。”子溜子做中心,枪声从四面兜起,慢慢地向中间逗拢,啪地又是一枪,于是又像水纹似的,从中间向四外散开。“哇啦啦——”磨雷在地球四周沉沉地滚,不像是这里放枪,反而像是在老远老远的地方,一个野蛮的酋长,在那儿打地球。 枪声寂了。大气的每个分子,又重新地摆得四平八稳,一点都不含糊了相互间的间隔。 连一只老鸹都没惊起。 他倒提了枪,坐在木头滚碌上,生气似的两眼盯着火。 “管他妈的——睡觉。” 用草和木堆将门口的小洞堵上,又挪过一大块马牙石。用火镰咔的一打,紫色的火花,便青磷似的跳。把蛤蟆烟点了,含在嘴里。门牙咬在岫岩玉的嘴子,嘎嘣嘎嘣地响。木炭撒在火焰边,火焰腾地缩小了,萎落了,不见了。只有一两块被炭屑给炸开的小窟窿,热气顶着白灰突突地向上喷。但是一个大铲子飞来的时候,一撮土,把白灰给压缩回去。又是一道草,又是一道灰——终于,火在灰底下喘着气。 窝棚里,马上黑下去了。只是一吸气的时候,烟袋锅子才透出一粒火星子。可是一不吸,却又不见了。 啪啪,听见把烟袋在马牙石上磕了,窝棚便成了锅底。 枪枕在脑袋底下,鼾声便腾起了。 “愕噢——”声音像是由远而近。 “愕噢——愕噢,愕噢!”先是一个,后来就是一群。 翻个身。手摩着枪,鼾声又起了。 睡呀。 和草色一般的转黄了的动物,一个,把嘴插在地上嗥! 嘡的一声,好像枕头底下的枪走了火,动物不见了,翻身,还是睡。 睡意正浓呢,隔着眼皮,天,好像蒙蒙亮了。 朦胧里,有人呼唤。“大——山,大——山。”惨烈而凄紧,像叫魂似的叫。他一弓身就爬起来。“谁!”一只手又按住枪,细听声音来自何方。 “大——山,大——山。” “谁!”他显然有点震恐了,毛发一直地竖起来,所以特意不是好声地怒喝了一下。 “大山——大——山。” “谁!”一只粗大的手,伸在头发里,使劲地搓了几下。觉得头发上面嘎嘣嘎嘣地直迸火星子。他霍地站起来,一把手推开门口的巨石,端着枪便闯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远远的一匹骏马,一个戴大耳风的人,把手遮在嘴上,声音惨烈而凄紧:“大——山,大——山。”那人看见没人回答,便低了头,一带马缰,马就放开巴掌,向下坡跑去——岗上一点尘土都没有,只是一片铅色的天穹,忧郁地展开熹微的鱼白光。“大——山,大——山,大——山,大山,大山。”混合着血泪的声音,依着风,依然喊。 “啊,八舅——”他疯狂地叫出! 啊,那是八舅,一定的,那是八舅,他神经错乱地向前跑。一块石头,栽了个筋斗。“八舅哇,八舅哇。”爬起来,跑得更快。 啪,啪,啪,向半空打三枪。“八舅哇,八舅!” 他一纵身,就跑下漫岗子去,又打三枪。 啪!啪!啪! ——三下回枪。 嗒,嗒,嗒…… “嗒,嗒……”马脚在耳边响了。“八舅,八舅!” “大山,你爹死了。你爹临死有话,问你这个娘。” “八舅哇!” “大山,去吧——我上铁山,狗子[1]撵我。” “八舅……” “这是叶子[2]。”啪的从马上掷下一卷钞票来。 “我——有。” “硬邦点,小伙子,连夜走。” “八舅。” “阳气点,登时就回家!”铁一般的声音,掉过马,飞奔,立刻就跑远了。 他痴痴地望着那马踏起的烟尘,渐渐地,只剩黄豆点大,一眨眼,又只一片可诅咒的辽阔的天了。他歇斯底里地向梁岗子那边跑去…… …… 火焰从空旷里伸张出来,大野用惊奇的眼光凝视着他。 想起枪也烧了,唉,那打单家雀的枪啊……辽阔从四面里包裹了他,他听见自己的单调的鞋响。 一双眼睛沉沉地望着那沉沉的北国的天色。一个人孤踽地彳亍着。 用手摸摸缠在褡裢里的哈洋,票子。还有那在一面坡和八舅“做的买卖”——一个踩了两三截的小金盘头簪子,是不是还在贴身的兜肚里…… 他向四外幽幽地看了一眼,看了看那替他遮风遮雨的窝棚,那常常听他讲话的高丽罐子……但是,如今却都永远地不能见了。 那郁郁的青烟,还向他招手……他像辞别了亲人似的,连忙把眼睛轻轻地避开…… 火已经熄了,顺风还送过来一阵一阵的煳焦的气味。他从袋里取出一把炒米来,放在嘴里嚼着。眼光凝在地平线上的一枝棕色的小树上…… 再一回头,一切已经不见了。他这才感觉到有一种突然的空虚…… 走着,走着,他一个人走着。 山冈过去了。 原野过去了。 现在他坐在一个拥挤的恶臭的一列大尾巴车上。 淡黄色的灯光忧郁地燃着,嘈杂都已经在疲倦里窒息,劳苦的脸都半张着嘴,在哀苦地沉睡。一个农夫,梦中把头磕在椅背的靠手上,磕得当的一下,可是向这边一转,又倚在一个小商人的身上睡着了。 大山望了望仰着脸打呼噜的别人,又望了望满面风尘的自己。一只手摸住压在身底下装着洋钱和火车票的褡裢,一只手托住前仰后合的下巴,便局促地睡了…… “你回去吧,不用送了……”他同座的一个人在说睡话。 大山也不理会,又睡着了。一个白色的小牌,“谨防扒手”正在他的头顶上端端正正地挂着…… 睡…… …… “票,票!” 什么人粗暴地呼喊! 他惊疑地猛睁开眼,呃,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强烈的阳光,刺激他的眼睛,很难看得清…… 啊,查票的。 于是,他连忙伸手到腰底下,去找褡裢,怎么,褡裢不见了……没有,还是没有! 蹲下身去,趴在地下,把头伸到座子底下去找。呃,在凳子腿这儿呢,他伸手去取,是一团马粪纸,沾满了黏痰……他气急了,脸全都红了。 “看住他!” “他没票乘车。” “这他妈的长拖拖的大汉子没票乘车!” 那个戴金帽箍的检票手,向两个路警一摆手。 “过来,儿子的……都是他妈拉个巴子,你们,他妈这些穷光棍……过来!”一个拖着枪的铁路警察睖着眼过来,照着大山的鼻梁就是一拳。 “哈哈,他妈的,好大一个鹰鼻子!” 另外那个路警,也开心地笑。看见旁边那个小营公司的大秃头咧喝着嘴,傻在一旁,便骂:“你他妈也在这儿傻什么?那边那个小花妞儿,要蛋炒饭呢,妈的,还不快去。” 还没等拖枪的那个路警尽量地笑完——哐的就是一掌,热辣辣地打在那正笑得得意的方形的脸上。 “捉他。” “捉住他——俄国的奸细,他还手!” 大山山猫似的,一跃就跃在一个长车凳上,你来,你们哪个小子敢来…… 全车的人都惊起了。 大山一句话不说,头发从额角上披散开来——狮子的钢铁的鬃毛,在沁出血液来似的抖动。 一个路警,愚蠢地想吹警笛,可是又想起别的车厢不会听见,便大声地说:“你小子,有尿的等着,我找人去……” 大山的眼睛,悲悯地失望地振奋地向四周围回望了半天。一色的都是木然的无告的枯黄的脸。好像都怕连累到自己的身上,又似乎埋怨大山多事似的向大山机械地望着,可是在那紧闭的憎恨的口角里,又好像都解恨似的鼓励大山去打胜仗。 大山,想大声地吼出几句话来…… 可是,从车厢那边已经拥进十几个穿黄衣裳的人,一进门,便把眼睛像要吃他似的,向大山射过来,不顾一切地踏在满地的包裹,人身上,向这边闯来。 一个埋在包裹里的十岁的孩子——因为不曾买票,被他母亲藏在这里——一只大皮靴,正踩在他的肚子上。刚痉挛地想哭出,他的母亲,从外边伸进手来,用手指扯住他的腮帮子就拼命地拧两下…… 大山咆哮着,一只疯狂的狮子,抄起一个山东人的背夹子便四面八方地抡起。 围攻他的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