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秦淮世家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06447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张恨水著。上海三友书社1940年11月初版。小说描述在秦淮河边生活的下层人民的悲惨命运。唐大嫂原是秦淮河边一个很有影响的歌妓,她有两个名叫唐二春、唐小春的女儿,唐小春继承了母亲的事业,也成了夫子庙一带有名的歌女。当地的大流氓杨育权看中了这姐妹俩,设计绑架了她们,姊妹俩受尽凌辱。唐小春忍辱离去,唐二春为报此仇,主动嫁给杨育权的保镖魏老八,设计让母亲获得一笔款子而后带着妹妹远避武汉。新婚之夜,唐二春灌醉魏老八,欲刺杀杨育权,却误杀了其情妇,在枪战中唐二春被杀。唐二春的恋人徐亦进与王大狗、阿金等人潜进迷楼,杀了杨育权,火烧了迷楼,为唐二春报了仇。秦淮河边又重新平静了下来,唐大嫂带着唐小春回到了秦淮河边。小说表现了秦淮河边的穷苦百姓不畏强暴的品质,塑造了唐二春、王大狗、阿金等人的生动形象,表现了旧社会的黑暗,以及在社会中各阶层的心态。 [book_img]Z_14705.jpg [book_title]第一回 唐大嫂茶座说前因 徐二哥河厅作上客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秦淮河在一度商业萧条之后,又大大的繁荣起来。自然,到了晚上,是家家灯火,处处笙歌。便是一大早上,那赶早市上夫子庙吃茶的人,也就挤满了茶楼的每一个角落。一个秋初的早上,太阳带了淡黄的颜色,照在庙门前广场上,天上没有风,也没有云,半空里含着一些暴躁的意味,所以市民起得早,光景不过是六点多钟,庙附近几所茶楼,人像开了水闸似的向里面涌着。夫子庙广场的左手的奇芳阁,是最大的一家茶楼,自然是人更多。后楼的栏杆边,有四五个男子,夹了一位中年妇女,围了一张方桌坐营。桌上摆了三只有盖茶碗,两把茶壶,四五个茶杯,大碗千丝汤汁,六七个空碟子。另有两个碟子里,还剩着两个菜包子,和半个烧饼。再加上火柴盒,卷烟盒,包瓜子花生的纸片,还有几双筷子,堆得桌上一线空地没有。茶是喝得要告终了,那妇人穿了件半旧的青绸夹袍,垂着半长的头发,右角上斜插了一把白骨梳子,长长的脸儿,虽不抹胭脂,倒也扑了一层香粉。两只手臂上,带了两只黄澄澄的金镯子。在座的人,年纪大的叫唐大嫂,都不住的恭维她。唐大嫂在身上,摸出两元钞票,放在空碟子里,站起来,两手扑扑胸襟上的烟灰,正待会钞要走,一转眼看到斜对过桌上,坐了一个青年汉子,不由得咦了一声,这就低声向在座的一个麻子道:“老刘,你去把窗户前那个人请过来,我有话和他说。” 刘麻子向那边桌上望道:“是哪一个?”唐大嫂道:“穿了灰布长衫,戴了鸭舌帽,团团脸,两只大眼睛的那个就是。”刘麻子站起来道:“他姓什么?”唐大嫂笑道:“我要知道他抖什么,还用得着你去请吗?他倒是认得我,你就说唐小春的娘请他说话,他就会来的。”刘麻子果然走过去,向那人一点头,笑道:“朋友,我们那边桌上,唐大嫂子请你说话,她就是唐小春的娘。”说着,将手向这边一指,那人站起身来看着。唐大嫂就向他笑着连点了几个头。那人取下帽子在手,随了刘麻子走到这边来。唐大嫂向他笑道:“这位大哥,你还认得我吗?”他笑着点点头,连说:“认得认得。”唐大嫂腾开左手一只方凳子请他坐下,斟了一碗茶,送到他面前,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到底又遇着了。以后,我们总还有见面的日子,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的姓名呢?”他笑着欠欠身道:“这事何足挂齿!”唐大嫂向同座的人看了一眼,笑道:“我暂且不追问这位的姓名,先把我认识他这一段历史,向大家介绍介绍:是前一个多月的事,我要到上海去,是我省钱,坐公共汽车到下关,偏是不凑巧,这一车子人,始终是挤得要命。到了火车站下车的时候,大家一阵狂挤,把我拥下了车子。我一看车站钟楼上的钟,已经四点多,离开车只有十几分钟了,我也来不及想什么,一口气就跑到卖票的地方去买票。这一下子,把我吓慌了!我手上带来的那个皮包丢了,身上另外没有钱买票;就是有钱买票,我也不能上车;因为那皮包里的东西,太值钱了!那里有一百多块钱钞票,一个钻石戒指,那都罢了;最要紧的,是这里面有两张很要紧的字据。我就是为了这两张字据,要到上海去的,这个皮包丢了,真害了我半条命!我明知道车站上的扒手,比苍蝇还多,这东西丢了,哪里还有还原的指望?但是我已不能上车了!不死这条心,依然跑出站来到公共汽车站去找。” 这就取下头上的帽子,半鞠着躬答道:“我是唐大妈叫我来的。”她哦了一声道:“你姓徐?”随着这话,往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也就微微地一笑。在她笑的时候,由红嘴唇里,露出那两排雪琢成的牙齿,实在可爱。因答道:“是,我姓徐。”她将手向后面一指道:“由这堂屋里一直穿了过去,就是唐大妈家里。”她说完了,电没有向他再打招呼,扭转头径自走了。徐亦进望了她的后影,倒出了一会神。心想,美是美极了,怎么这样大的架子!正这样的出着神呢,后面有人叫道:“徐大哥!徐大哥!都在这里等着你呢!”回头看时,唐大嫂正站在堂屋向后进的屏门口,连连招手。徐亦进,笑道:“这屋子太深,我不敢冒昧进来。”唐大嫂笑道:“屋子深,怕什么?从那百年起,秦淮河上,也没有什么大小老爷在这里打过公馆,还没有什么人家挂上闲人免进的牌子呢。”说笑着,将徐亦进向里面让着。这里是个长长的天井,东头有一棵说不出名字的老树,弯着树干,没有什么枝叶。两边地上,七歪八倒的,躺了几块太湖石。也有两三一个瓦钵子养着菊花,一一丛芭蕉,有四五个蔸子,并不见肥大,只是那叶子,四面颠倒着,占了半个天井,所以地下都是阴湿湿的。对着这天井,有一道雕花栏于,没有了漆,也没有了下半截,年代是相当的远了。在栏杆里,是窄窄的廊子,那里摆了水缸,破茶几,半篓子木炭,一只破的方凳子,上面放了个炉子,把靠炉子的一堵墙都熏黑了。那炉子烧着炭,熬着开水壶呢。有个廿岁上下的姑娘,穿了件青布长夹袍,站在那里等水开,没有烫发,光头发剪得短短的,倒是前面养了一道长刘海发,配衬得雪白的一个圆脸子。亦进对她,倒是加倍的注意着;因为她到书摊子上去买过两三回小唱本,在脑筋里早就有下这一个印象了。随着唐大嫂子走了进去,便是河厅:赵胖子刘麻子三毛都在这里候着。除了上午茶楼上见过的杨老四李少泉之外,唐大嫂又介绍了一位汪老太和扬州老马一块儿见面。这里完全旧家庭的摆式,河厅朝着秦淮河,一式是四方格子的玻璃窗,现在已经完全关闭起来了。屏门反过来,背对天井,朝了玻璃窗靠屏壁,有一张琴桌,上面放着座钟帽筒胆瓶小架镜,琴桌下套住一张方桌,上面摆了六个糕饼碟子。两旁六把太师椅,夹了四张茶几,另摆了两个方凳,这些男女分在两边坐着。亦进看看,只有最下方一张椅子是空的,就在那里坐着。唐大嫂道:“徐大哥,你可不要拘礼,我们随便谈谈,请你随便吃点东西。”亦进手上还拿了帽子,又站起来欠了一欠身子,在走廊子下的那位姑娘就进来了,笑着点点头道:“徐老板,帽子交给我。”刘麻子怕他误会,立刻抢上前一步,介绍着道:“这是唐家妈的二小姐。”亦进也就和她点点头道:“不敢当!”二小姐笑道:“不要客气。”她说着话,终于是把帽子接过去了。随着这位小姐拿了一只盖碗,放在上面桌上,再由外面提了开水壶来,在桌边泡过了茶,回着头笑道:“徐老板,请上坐罢!”亦进道:“这样子招待,我就不敢当。”说着,又把两手抱了拳头,连拱了两下。唐大嫂道。“徐大哥,你不用客气,我家里大大小小许多:事,都是我这二丫头做,家里用了个老妈子,伺候我们三小姐一个人,就够累了。她倒是会烧两样小菜,除了在菜馆子里叫了几样菜之外,我又叫王妈,也做两样,这时候让她在厨房里忙罢。”亦进道:“作晚辈的,现时在夫子庙作生意,少不得请唐大嫂和各位老前辈携带一二,这样子客气,以后我到不便来了。”唐大嫂笑道:“这也不算客气,要客气我就请徐大哥到菜馆子里,恭恭敬敬喝几杯了。”她说着话,走到桌子边,抓了一把瓜子,放到放茶碗的所在,向他点点头道:“请这里坐吃瓜子。”亦进笑道:“在这里坐是一样。”赵胖子坐在他上手,便拍了椅子靠道:“这是主位,你在这里,你看,唐家妈不便坐下,只好站着说话了。”刘麻子更是率直,就来牵着徐亦进的衣袖,向上面推着。唐大嫂也道。“徐大哥,你就上座罢。说起来,我们都是一洞神仙,拉拉扯扯,就觉着不脱俗套了。”亦进听了这话,不使一味的谦辞,只好在那地方坐下。大家先说了几句闲话,唐大嫂手里拿了烟卷,坐在下方,斜了身子向他望着,因笑道:“徐大哥就是一个人在南京吗?”亦进道:“便是一个人,也就无法维持哩!”唐大嫂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亦进道:“家里就只有一个胞兄。”唐大嫂道:“没有嫂子吗?”亦进道:“唉!说起来惭愧!愚兄弟两个,都到了这样大岁数了,还是光人两个。”说到这里,二小姐正由外面进来,到屋子里去拿什么东西,向他看了一眼。唐大嫂笑道:“这么说,我们应当叫你徐二哥。”亦进笑道:“我是个老二的命,在南京和人家拜把子,算起来,也还是老二。”唐大嫂向他看看,又向赵胖子汪老太笑道:“做老二的人,大概在忠厚一边的居多。你看我们二春,不就是个老实孩子吗?所以我没有放她出去。”这位汪老太穿了件旧青缎子短夹袄,可又下摆长齐了膝盖,半白的头发,还挽了个小圆髻,手捧了一杆水烟袋,不住的向外喷着烟,已是将亦进打量个三四回。她听了唐大嫂的话,将一张长脸,连连点了几下,在七八条皱纹的脸上,告诉了人她处世的经验很深,这就插嘴道:“你们二小姐,只能说一句稳重,你要说她老实,那是看小了她;她肚子里比什么人也精灵哩!二十岁的姑娘,比人家四五十岁的人还要牢靠些。”唐大嫂笑道:“还是二十岁啦,望哪辈子了,今年二十四岁了。”亦进这才知道二小姐芳名二春,是二十四岁。当二春再由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亦进不免对她脸上多看了一眼。二春这就红着脸笑道。“汪老太和我算命呢!”汪老太正燃了纸煤,烧着烟袋头上的烟丝,随了说话,喷出一口烟来,笑道:“可不是,我在给你算命。我正在这里算着,你是哪一天红鸾星照命。”二春轻轻啐了一声,自走出去了。有了这句话以后,她就不进屋子来了。直到酒菜预备齐了,王妈进来搬台整椅,她才进来安排杯筷。菜端上了桌,唐大嫂就请亦进上座,他还要谦让时,大家都说,唐家妈说了,不要拘俗套,今天总是徐二哥的主客,若让我们上座,就没有这个礼。汪老太放下了水烟袋,上前一步,扯着亦进的衣襟,笑道:“今天你就受恭敬一回罢,难得唐家妈很喜欢你,这就是你的运气,将来你就把她当一个长辈,遇事都恭敬些,包有你的好处。”亦进觉得这位老太婆虽是话里有话,倒是真情。便又向大家一揖,说声有僭了,只好在上首坐着。唐大嫂坐在下方,亲自提壶斟了一遍酒。 徐亦进笑道:“你们两个人,大概是穷疯子,不劝劝你二哥作好人,只要我得那非分之财。”毛猴子道:“有道是人无混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要像你这个样子做道学君子,你望到哪一年发财?”徐亦进笑道:“有碗饭吃,不把我们饿死,也就心满意足了,还想发财呢。”王大狗道:“过去的事,后悔也是无用,让二哥去作一个好人罢。不过现在糖大蒜请你吃饭,你倒不要失掉这个机会,我们这穷朋友,你认得两打三打,又有什么用,不如认得这么有钱的人一个半个,还可以救救急。”徐亦进笑道:“人还有半个的吗?”毛猴子道:“怎么没有,那个赵胖子,他就是半个有钱的人。他自己手上没钱,在夫子庙市面上很是活动,他要和你淡交情,你就和他谈交情罢,难道他还能在你身上捉了一只虱子去。”徐亦进对于唐大嫂这番招待,本来在可去不去之间,现在经这两位朋友一再的怂恿,便回去换了一件干净些的蓝布长衫,还同毛猴子掉换了一顶新呢帽,然后按了时间,到唐大嫂家里来。唐家已是有点手面的人家了,在桃叶渡对过,挨着秦淮河的一所旧式房子里居住。他们是住着房子最后的两进,内堂屋就是河厅,是沿河住家最讲究的房屋。徐亦进打听得他们家的所在,到了大门门,就感到心里有些不安。偏偏他们家又住在最后的两进,进了大门,在前进屋子里走过,脸就红着,低头向自己身上看看,这件蓝布大褂,下襟摆还有两块灰白的痕迹,其旧可知。这样的打扮,向人家红歌女家里跑,未免荒唐,正这样的想着,迎面一阵香风吹了过来,抬头看时,由天井走过来一位仙女似的小姑娘,她长长的头发,在后脑勺上烫着飞机式的卷发,额顶心里却梳得溜光,越发把那张鹅蛋脸子,衬托得像海棠花一般,有红有白;身上穿了淡黄薄呢的夹大衣,在大衣下面,拖出桃红色银灰斑点的绸衫,淡中带艳,已觉得不是平常人物;加之她穿着玫瑰紫皮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一般。徐亦进不用估量,知道这就是唐小春了。且把身子闪了一闪,让到一边去。她倒不怕人家看她,站住了脚,向徐亦进望着,问道:“找哪一家的?”看她那双水样灵活的眼睛,定了黑眼珠,微微吊起两只凤眼式的眼角,分明是在生着气。不过她虽在生气,然而她那娇滴滴的样子,并不觉得可恼。 唐大嫂道:“抽我一支烟,就说多谢,你还了我那些东西,我要怎样的谢你呢?”他笑道:“实不相瞒,那天捡到这个皮包,打开来一看,我也有些动心。后来我看那两张字纸,我想这关系很大,无论如何,我要归还原主。就是那天没有寻到唐大嫂子,我也会登报招领的。”刘麻子道:“这字纸很要紧吗?是什么字纸呢?”唐大嫂立刻向那,人瞟了一眼,那人笑道:“无非银钱往来的凭据。”唐大嫂这倒像心里落下一块石头一般,又眼对他看了一下。座中有个胖子,坐在那人对面,立刻站起来,隔了桌面伸过手来,笑道:“朋友,我们握握手罢,我叫赵胖子。”那人自然也就站起来和他握手,赵胖子笑道:“朋友,我初次见面,虽然很佩服你,可是也要说你一点短处!我们虽然说讲义气不是作买卖,但只能说有好处给人,不要人家报答;若是姓名也不告诉人,叫人家一辈子心里头过不去,就不近人情。”那人笑道:“赵大哥,请坐请坐!彼此坐下来。”他又起起身,向在座的人点了个头,因道:“兄弟倒不是故意不近人情,因为我穷的不得了,只靠摆一个破书摊子糊口,不想在社会上谈什么交情,免得让人家瞧不起。”唐大嫂笑道。“这就不对了,你看,我们这一桌的人,也没有哪个作了先生老爷,都是在秦淮河边上混饭吃的人,有什么身份不身份,敢瞧不起人。”他这才笑道:“我也混到秦淮河边上来了,免不了要请诸位关照一二,当然不能不说出姓名来,我、叫徐亦进,是南滁州人。实不棚瞒,也进过几年学校,只因遭了一点意外,落得饥寒交迫,只好做小贩,原来是在下关摆摊子,因为生意不,大好,现时在夫子庙里摆摊子了。”赵胖子只管睁着一双肉眼泡,看着他说话,这就摇了两摇头道:“夫子庙摆摊子,这是你错了算盘了。一个陌生的人想在夫子庙里做生意,那是要碰钉子的。”徐亦进道:“这个我知道的。我有两位朋友是老夫子庙,他已经给我关照过了。喏,他们就坐在那边,也许各位有认得的。”说时,回转脸来,向原坐的地方望着。刘麻子看过了,回转头来笑道:“那个和尚头矮胖子,倒是很眼熟。三毛,你庙里情形比我们熟,认得不认得?”同座的一个二十来岁的瘦秃子,穿了青短夹袄,嘴里一粒金牙,笑起来常常露着,他笑道:“我认得他,他是一个纰漏。”徐亦进知道纰漏这个名词,是说人不务正经。因道:“他是贩卖水果的呀。现在,他在门东卖烤山薯。”三毛笑道:“他天天去卖吗?”徐亦进道:“偶然也停一两天。”三毛笑道:“这就是他做外快的时候,他家里养了一只八哥会说话,是不是?”徐亦进道:“是的,你老哥认得他?”三毛笑道:“我不认得他,那只鸟就是……”赵胖子睃了他一眼,唐大嫂也拦着道:“这孩子就是这张嘴不好。”三毛伸了一伸舌头,不说了。唐大嫂道:“徐大哥,我想请你吃顿饭,你赏脸不赏脸?”徐亦进抱了拳头一拱手,笑道:“大家都在夫子庙,见面的日子多,有机会,下次再叨扰罢!”唐大嫂道:“不,你非让我专诚请一顿,我心里不安。我也不请外人作陪,就是现在同座的人。”赵胖子笑道:“徐大哥,你就恭敬不如从命罢,我们也好沾沾光,喝唐大嫂子两杯。”徐亦进笑道:“其实是不必这样客气。”唐大嫂道:“就是今天正午十二点钟,也不上馆子,我们这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跑进馆子去,闹的不好,又要警察先生费神了。我就是在馆子里叫几样菜到家里吃,大家有说有笑,一点不受拘束,你看好不好?”在座的除了徐亦进之外,都同声叫着好。唐大嫂道:“徐大哥,在座的人,都赞成了,难道你还不赏脸!”徐亦进笑道:“唐大嫂既是这洋客气,我就准于十二点钟的时候来叨扰。”唐大嫂道:“你可不许不来,回头叫好了酒菜,让我自家人来吃不成!”徐亦进道:“决不决不!”当时唐大嫂还谦让着要替他会茶帐,徐亦进说那桌也都是生朋友,人家不便叨扰,这才分手下楼去了。徐亦进回到自己的茶桌上,那三毛说的毛猴子先笑道:“喂,老徐要走桃花运了,唐小春的娘,和你谈上了交情,你怎么会认得她的?”徐亦进把过去的事,略微说了一说。毛猴子将手一拍桌子,把茶碗里的水拍得溅了起来,接着道:“你真是个马老板,有财不会发。别人的钱,你退还他罢了;唐小春娘的钱,你还她干什么?她自小就在秦淮河上混事,也不知道让多少公子王孙,在她身上花了整千整万的冤枉钱。于今年纪大了,又把她的小女儿在庙上卖唱。那丫头拜过名师,很会两句,头子又长得好,在夫子庙是第一二把交椅的红歌女,又赚了不少的冤枉钱。这老蟹有名的唐大蒜,又甜又辣,她那样穿金戴银,我看了也红眼,就是没法子咬她一点元宝边!你有机会捡到她一笔大款,不但不应该还她,你说那皮包里有两张要紧的字据,你就该拿在手里,狠狠的敲她一笔竹杠。”徐亦进笑着,没有作声。毛猴子向对过坐的矮胖子笑道:“王大狗子,你说我的话对不对?”王大狗道:“论起你这个说法,那是没有错的!糖大蒜得来的也是不义之财,为什么不能分她几个用用。不过徐二哥捡到了皮包,怎么知道这是不义之财呢?”毛猴子道:“怎么不知道,他自己说的,皮包里有唐小春的名片。”王大狗道:“徐二哥到夫子庙来了几天,他又知道唐小春是红的是绿的。” 刘麻子插嘴笑道:“慢说一只皮包,十只皮包也没有了。”唐大嫂道:“是呀,我想那汽车上的人,已经走个干净;就是坐来的那辆车子,也已经开回了城,哪里有法子找皮包。但我想着下汽车的时候,手上还拿着皮包的,大概这是下了车子,在路上丢的。我到了汽车站,见四五辆汽车并排放着,我是坐哪辆车子来的,已经认不出来。看着地面上,真是事出意外……”同座的人,不约而同的答道:“皮包在地上放着呢?”唐大嫂笑邀:“哪有那种便宜事!车站上的人,你想想有多少,慢说是皮包,就是一个铜板,在地面上也放不住。我说的事出意外,是那柏油路像水洗了一样,连橘子皮花生壳也找不到一块,我站在路上不免发呆。喏,这位大哥就过来了,他问我,是不是丢了东西?我说,丢了一个皮包。他问里面有什么?我说里面有钞票,有钻戒,有两张字据,还有几张唐小春的名片。他问我,唐小春就是你大嫂的名字吗?我说,那是我的女孩子。他就一点不迟疑,在衣襟底下,抽出一只手来,手上拿着我的皮包呢。他把皮包交还了我,还叫我点一点东西,看是少不少。我真感激的了不得,打开皮包来,连纸角都没有少一片。”在座的人听到这里,哄然一声笑着,向那人,连说:“难得难得。”那人只是微笑了笑,并没有作声。唐大嫂将桌上的香烟盒打开,抽出一支烟,放在那人面前,笑道:“这位大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姓名了罢!那天我要用点小意思谢谢你,你不要,那还罢了,我要问你尊姓大名,住在哪里,你也不肯告诉,说是要赶火车,立刻跑进火车站了。”说着,擦了一根火柴,站将起来递过去。那人口衔了烟卷,就着火吸了烟,点点头说是多谢! 刘麻子就接过壶去,笑道:“唐家妈,交给我罢。”唐大嫂并没有谦逊,由他代斟了。亦进这也就看出来了,唐大嫂是这一群人的首领,大家都捧着她呢。于是自己也在大家恭维之下,顺了口叫唐大妈。这菜肴是相当丰盛,除了在馆子里叫来的菜之外,家里还有炖鸡,炖鸭,红烧蹄膀,红烧青鱼,一色是大碗。办逃站起来几回,只笑说菜太多了。家里几样菜,是二春送来的。亦进于她每送一碗菜来,就起身一下,说声不敢当!唐大嫂笑道:“徐二哥,你这样子客气,请你吃一顿饭,是请你来受一顿饭的罪了,快不要这样子!”赵胖子也坐在邻近下方的所在,当二春送菜来的时候,伸手一把将她扯住,笑道:“二小姐也坐下来吃罢,除了徐老板,这里都是自己人,要什么紧,事让王妈做罢。”二春低头笑着,只说等一会儿吃。唐大嫂道:“你就坐下来吃,徐二哥也是一位正人君子,你现在倒又怕起生人来了。”二春背转脸来,轻声道:“你看娘说话,我怕什么生人,厨房里的事还没有做清楚呢。”唐大嫂道:“那就交给王妈罢。”说着,将椅凳向旁边挤了一挤,腾出一角空位来。二春抿了嘴微笑着,搬了一个方凳子,挨着唐大嫂坐了。徐亦进坐在上面,正对了她望着,心里可就想着:一个开堂子养娼妓的人家,有这样含羞答答的姑娘出现,倒也是难得。心里想着,又不免多看二春两眼。酒到这时,大家够了,都捧了饭碗吃饭。徐亦进扶起筷子碗,只扒了一口,却将碗筷放下,突然站了起来。这一番客气,全桌人都有些莫明其妙呢! [book_title]第二回 还旧服姊妹表歉忱 赠新书良朋存厚道 徐亦进自到唐大嫂家里以后,越受到恭维,却越是客气,大家已觉到他有些多礼了。现时,他在吃到酒醉饭饱的当儿,无缘无故,又站了起来,都不免向他望着。但是他没有计较到众人的态度,只是朝善后面天井里笑着。大家回头看时,是唐小春小姐回来了,徐亦进点着头道:“三小姐回来了,多谢得很,我在府上打扰多时了。”唐小春比出去的时候,更要漂亮了。脸上带了两个桃花瓣子似的红晕,两只双眼皮儿,只管向下合着,见亦进向她客气着,也就直走到桌子边来,向他笑道:“没有什么好菜,多喝两杯酒罢。王妈,拿酒壶来,让我敬三杯。”说时,身子微微的有点晃荡。唐大嫂立刻站起来,将她搀住,皱了眉道:“这又是哪一班促狭鬼请客,把她灌醉到这种样子。”说着,就在小春的大衣袋里抽出一条花绸手绢来,要替她擦嘴。手绢抽出来了,两个蜜橘滴溜溜的在地面上转着,小春很快的弯腰到地面上去捡橘子。偏是她手未到之先,一脚踢去,把那橘子踢到桌子下面去了。徐亦进低头看时,那橘子已经到了自己椅子脚下,这就赶快捡了起来,走出坐席向小春送了去。不想是那么巧,正当他走近了身边,小春哇的一声呕吐出来,却把肚子里一切不能消化的酒饭菜,标枪似的向亦进身上射了过去,把亦进的蓝布大褂吐湿了大半边。那还不算,便是他的脸上,也还溅了不少的点子。唐大嫂哦哟了一声,抢上前就把花绸手绢交给亦进,亦进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我这样破布衣服,用这样好的绸手巾来擦,那太不合算了。”二春也放了筷子碗,皱了眉道:“妹妹怎么醉到这种样子。”说着,也就在衣袋里掏出一方白纱手绢,交给亦进道:“徐老板,你快拿去揩揩脸上罢,不要客气了。” 徐亦进见是一条白纱手绢,这就无须痛惜,自拿了擦脸。二春转身进房去,立刻拧了一把热手巾,两手捧着,送到亦进面前,见他衣襟上,还是水汁淋漓的,便笑道:“实在是对不起,你就用手绢擦罢。”徐亦进笑道。“我说了,不必介意。这样一件蓝布大褂,毁了也不值什么,而况这一点也碍不着什么,回去下水一洗就好了。”二春道:“妈呢,找一件旧衣服来给徐老板换换吧。”唐大嫂很机灵的,已由外坷亲自端了一脸盆热水来笑道:“真是对不起!你看小春这丫头,我不知道说她什么是好,惹了这样大一件祸事,她倒不管,扭转身子就跑了。”二春看到母亲打了水来,自己也一扭转身子走了。亦进再三的说不要紧,将脸盆接过来,放在茶几上,搓手巾擦抹了身上,一回头正待入座,可是二春手捧了一件折叠得很平整的灰色哔叽长夹袍,在面前站着。亦进道:“二小姐,不必不必!我身上已经擦干了。”二春没开口,脸上先飞红了一阵,低声笑道:“换一换罢,那件衣服揩得两大块湿迹,怎样穿?”在座的人都说:“二小姐的面子,徐二哥把湿衣服换下来罢。”这样说着,二春的脸子更是红了。亦进只好点着头,把衣服接了过去,走到窗户下,背了身子把衣服换过,低头看去,竟是相当的合身。赵胖子笑道:“真是的,人是衣衫马是鞍,徐二哥把衣服一换,人都年轻了好几岁。”二春在一边向他周身看过,也就抿嘴微笑。这样忙乱了一阵,汤也凉了,菜也不大热,二春和王妈重新端去回了一次锅。亦进虽然客气,赵胖子三毛这些人,却要等着吃个通量。这样一混,就是大半下午。徐亦进陪着赵胖子这班人,闲话了一阵,站起来望望天上的太阳,便向唐大嫂道:“我那件衣服是二小姐拿去晒了,大概干了吧?” 说到这里,不免低了头,将手去翻弄摊子上的书。徐亦进道:“三小姐,你要说这话我在这里站不住了。”。说话时,眼见她只管翻弄书页,便笑道:“三小姐喜欢看小说书码?”小春道:“让徐老板问着了,我就有这点嗜好。”亦进道:“那好极了,我这满书摊子都是小说,三小姐爱看哪一种的书,随便挑罢。”小春一看眼前摆的书,倒有好几种是没有看过的,就一齐捡着垒在一堆。亦进道:“不好拿,就把这白布包袱包了去罢。”说着,透开包袱来,在自己的衣服下面,还露着两盒点心,便呵哟了一声,二春红着脸笑道:“这是家里现成的东西,我觉空着手来,怪不好意思的。”徐亦进笑道:“既然拿来了,谅着二位小姐不肯带回去,在唐家妈面前给我道谢罢。”一面说着,一面将书包了起来,小春背过身去,打开手皮包,掏出一张五元钞票捏在手上,回转身来,先把书包提着,然后将那张五元钞票向摊子上一丢,笑道:“徐老板,清你收下书钱罢。”说毕,扭头就走,徐亦进拿了钞票,绕过书摊子来追她们时,她们已经走得远了,站着路头上,倒发了一阵呆。自己回到书摊子上,将书整理了一会子,又站着发起痴来。忽然有人叫道:“老徐,你这是怎么了?”亦进抬头看时,却见毛猴子站在面前,他手里提了一只鸟笼子,里面关了一只八哥儿,那笼子门是敞开的,鸟并不向外飞。笼子上面,插了一根竹片,头上挽个圈圈,表示是卖的意思。因道:“你改了行了,卖鸟?”毛猴子笑了一笑,没有复他这句问话,回转头来,向庙外一努嘴道:“唐小春刚才过去了,你看见吗?”亦进道:“怎么没有见到,我正为她来了一趟,为起难来了。”毛猴子道:“你吃了她家一顿,想还礼,是不是?我告诉你,不必在人家面前丢人了,唐小春在夫子庙酒席馆里一天进进出出的,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酒席,鱼翅海参只当了豆腐白菜吃,你……”徐亦进连连摇了手道:“不对!不对!我也不是那样不知进退的人。她刚才到这里来,丢了一张五元钞票在书本上,只拿了两三套书走,那差得太远了。”毛猴子笑道:“你这个大傻瓜,她们家里那样有钱,多花她几文,有什么关系。而且你送还她们好几千块钱,就尽花她五元钱,电不值九牛之一毛。”徐亦进道:“唯其是我送还过她们这些钱和东西,不应该再收她们这点小惠。”毛猴子摇摇头笑道:“你这个人的脾气,我真是没有话说,我替你出个主意罢:你明天挑拣值得五块钱的书,送到她家去就是了。规规矩矩,作她五块钱生意,有什么不可以。”徐亦进笑道:“这倒使得。你怎么要把这八哥卖了它?这鸟会说话,又很乖,卖了可惜!”毛猴子笑道:“你是个傻瓜,晚上请你喝酒罢。”说着,他自提着鸟笼子走了。徐亦进想着,这两天生意不大好,照了他的话办也好。因之早些收拾书摊子,到批发书庄上去,挑选了几部内容比较好的小说。次日上午,算着小春还没有出门去应酬,把书送了去。这时,小春正在窗户边梳妆台边洗脸抹粉,隔了玻璃,就看到徐亦进夹了一大包书进来,便由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道,“徐老板真是个君子,一定不肯沾别人一点便宜,给我送得书来了。” 在镜子里见母亲进来,只管撇着嘴,回转头来道:“我这话错了吗?”唐大嫂道:“不说别的,只看你手指头上带的那个戒指,就是人家捡到了奉还你的。四五百块钱那还是小事,你费了多少心血,才得到手,这种年月,见财不动心,有几个人?他有这种好心,就可以佩服,管他是作什么的呢!哪怕他是做贼的,对你娘几总算对得起。就是你今天吐了人家一身,人家脸红都没有红一下。”小春道:“我正在这里和姊妹说呢,明天出门去,弯一步路,到他书摊子上客气两句。”唐大嫂点点头道:“这倒像话,顺便把他留下来的那件蓝布大褂,也给送了去。我们要搭架子,也犯不上在这种人面前搭架子。今天你在家里休息一天吧,脸上哪里还有一点血色啊。”正说着,自己的包车夫,在堂屋里叫道:“三小姐条子,六华春姓陈的,一共是五张条子了,该预备出去了。”说时,由门帘子外面,伸进一只手来,手上就拿了那张请客条子。小春抢上前一步接了过来,三把两把,将纸条子撕个粉碎,向地下丢去,又将脚在上面连连踏了几脚。咬着牙道:“以后我不当歌女了,我让人家灌醉了,现在酒还没有醒,又要叫我去灌醉,我是个垃圾箱……”唐大嫂拦着道:“不用说了,你醉了没醒,我知道了。我不是对你说了,叫你在家里休息一天吗!”小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丢过人,今天在新朋友进门,我糊里糊涂的吐的人家一身,实在不好意思。”二春笑道:“还好,你已经明白过来了。”唐大嫂道:“我们二丫头,就是这样死心眼,有件事过意不去,总是挂在口里。”小春道:“这是我过意不去的事,要她多什么事?姊姊看中了那个姓徐的,你要去报他的德吗?”二春红着脸呸了一声,自走了。自这以后,她就不提到徐亦进的事了。到了次日下午,小春当着二春饭后,洗过了手脸,就迎上前向她陪笑道:“姊姊,你陪我上街去一趟,好吗?”心里猜着,她一定要用一句很厉害的话碰回来了。可是二春很平和的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现在几点钟了?小春道:“一点多钟了,无论他摆书摊子在几时起,这个时候,也摆出摊子来了,我们一路去罢。”二春道:“妈出去上会去了,没有留下什么话;不过那件衣服,妈倒是说过让我送去的。”小春道:“既是妈叫你送去的,我不去了,你替我向他说两句道歉的话罢。”二春红了脸道:“怎么你避开了,让我一个人去,那不是……”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小春倒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你真没有出息,这点事情也办不了,我就同你去罢。”二春听说,立刻跑回自己屋子里去,提了一只白布包袱出来,脸上白了些,似乎又是扑过一回香粉了。她似乎怕,小春追问什么,先道:“夹一件衣服在胁下去送给人,怪难为情的,拿一块白包袱包着好看些,并没有送什么给他。”小春也没理会,自随了她走,走到夫子庙,二春也不用多打量,顺了东侧门里的小街,径直向前走。在那转角的所在,一列书摊子,横斜着对了人行路,摊子里面,有个人坐在矮凳子上看书,二春回转头笑道:“这个人倒相当的用功,每次跑来,我都看到他在这里看书。”小春道:“你都常看到他吗?”二春道:“我哪里……”一句话未了,徐亦进已是抬起头来,看到二春姊妹,立刻站起身,连连的点了头笑着。二春本是走在前面的,到了这时,就不知不觉的向后退了两步,把小春让上前一步。小春倒没有什么感觉,也就走近了书摊子,笑着向他点点头道:“徐老板,昨天对不住得很!”二春虽是也靠住妹妹站着的,但是只对他微笑了一笑,没有将话说出来。徐亦进放下了书本,两手抱了拳头,连连拱了几下,笑道:“这就实在不敢当得很!”二春这才把布包袱放在书摊子上,因道:“徐老板衣服洗干净了。”小春也笑道:“我本来不好意思来见徐老板的,可是想到自己做的事,未免太不像话,总要自己向你表示一下歉意。” 唐大嫂道:“我看见她去洗了,明天衣服干了,我叫王妈送到府上去。这件夹袍子,虽然是旧的,倒还干净。徐二哥若是不嫌弃的话,你就留着穿吧。”亦进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笑着摇了两摇头道:“一个摆书摊子的人,穿这样好的衣服,那不是惹人家笑话吗?”二春这时站在房门口,手扶了门框,向了大家笑着。赵胖子笑道:“二小姐有什么意见发表吗?”二春本来想说句什么的,被他问着,倒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道。“我有什么意见发表,这位徐老板太客气罢了。我也就怕徐老板客气,就在箱子里翻了这样一件很旧的衣服出来,不想徐老板还是嫌漂,亮。”三毛坐在旁边,将颈脖子一伸,笑道:“徐老板,你看二小姐都这样说了,你就收下罢。”亦进这就向她笑着拱了一拱手,回头对唐大嫂道:“打扰得很,我要告辞了。那件蓝布衣服,就请放在这里,哪天有工夫我来拿。”再又向大家说声少陪,方才向天井里走。二春拿了他的帽子,追到天井外面来,笑道:“还有你的帽子呢。”亦进接过帽子,笑道:“你看我自从进门起,就累着二小姐,一直到现在要走,还是累着二小姐。”二春微微一笑。等他走了,回身进屋来,向唐大嫂道:“妈,你太大意,人家早就要走的了,只为了想等着那件蓝布大褂,延到这时候,你若早说把那件哔叽夹袍子送他,他老早就走了。”唐大嫂笑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样会知道这意思,呢?”二春道:“妹妹也是不好,我们感谢人家,特意请人家来吃饭,不想会吐了人家那样一身的龌龊,真是让人心里过不去。”唐大嫂道:“你不要说了,我心里正难受。小春虽然醉过,从来也没有醉到这种样子。真是骑牛撞到亲公家,她一害羞倒在床上睡去了,明天我亲自到徐老板家里去向人家赔个不是罢。”二春道:“这件事,我们实在做得不大漂亮,向人家说什么是好呢?”说着,只管皱了眉头子。唐大嫂笑道:“你看这孩子说话,这件事,也不是我叫小妹妹做的,她已经做出来了,我有什么法子呢,你倒只管唠叨着我。”二春鼓着腮帮子,扭转身子回房间去了。她是心里这样过不去,可是那惹祸的唐小舂,却是放头一场大睡,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的电灯,已经是亮着火了。打了个呵欠,在床柱上靠了坐着,将手揉揉眼睛,向桌上看去,那里已是放下了好几张请客条子,便撅了嘴道:“请客请客,我恨死这请客的了,天王来请我,我也不去。”随了这话,是二春进来了,笑着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小春便笑道:“真是要命,妈恭恭敬敬请来一位客,我倒吐了人家一身。”二春笑道:“你心里倒还明白。”小春笑道:“我怎样不明白。不过胃里头只是要向上翻,无论怎么着,忍也忍不住,人家没有见怪吗?”二春道:“人家见什么怪。你唐小姐吐出来的东西,人家要留在身上当香水用,能够见怪吗!”小春道:“我给人家灌醉了,也是不得已,你拿话俏皮我作什么?”二春道:“我为什么俏皮你,本来人家笑嘻嘻的,一点不介意。”小春道:“这样子说起来,我明天见了他,倒要和他说两句客气话。”二春道:“妈说你自己去他家里客气两句。我想那倒不必,他天天在夫子庙里摆摊子的,我知道他的地方,明天上街去,弯两步路,到庙里向他打个招呼就是了。”小春道:“你怎么知道他摆摊子的地方?”二春道:“前两天,我到他摊子上买过小唱本,所以我知道。”小春道:“一个摆书摊子的人,也不必和他太客气了。”说着,走下床来,对了衣橱子上的镜子,理着耳朵边的鬓发。 亦进见她穿了一件旧红绸短袖夹衫,颈脖子上围了一方很大的白绸手绢,将肩上盖了,长的卷发披在白手绢上,脸上只淡淡的抹了香粉,透着淡雅之中,还有些天真,情不自禁的笑了一笑。小春道:“徐老板,你笑什么?”亦进笑道:“这句话,也许说得冒昧一点,我在一本书的封面上,看到一个时妆美女画,就像唐小姐这个样子。”小春噗嗤一笑道:“那个书封面上,是一个丑八怪罢了,什么时妆美女。”说着,将亦进的书接了过去,就放在堂屋桌上,一本本的翻弄着,笑道:“很好,只有两本是我看过的。”亦进道:“现在上海书铺子,翻印旧小说很多,有些书,从前花了大价钱全买不到的,现在都可以买得到。”小春道:“我想看一两部艳情小说,你有法子可以找得到吗?”说对,微微一笑,瞅了徐亦进一眼。他看到,心里就十分明白。踌躇了一会子道:“也许可以找得到。”说到这里,觉得身后有人走过来,回头看时,却是二春,送了一杯茶在旁边茶几上,笑道:“多谢多谢!”说着,点了两点头,二春向小春看看,微微瞪了一眼,没作声。小春不理会,还向亦进道:“明天同我送书来,好吗?不一定要旧小说,新出的也好。”亦进点头答应是。却向二春问道:“唐家妈在家吗?”二春道:“不在家,请坐会罢。”亦进退了两步,坐在椅子上,微微咳嗽了两声,笑道:“唐家妈也很忙。”二春微笑着,小春却把一个指头,蘸了桌上的水渍,在涂抹着字,身子斜靠了桌沿站着。亦进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站了起来,笑道:“请在唐家妈面前替我说一声,看看她老人家来了,再会罢!”说时,顺眼向桌上看去,映了天井的光线,看得清楚,小春在桌面涂写的有金瓶两个字,也有个完好的性字,其余是抹糊涂了,也不便问什么,点头向外走。她姊妹们都没有送,只是小春却抬起一只手来,连连的举了几下,笑道:“明天,你要送书来的呀!”亦进也就远远的点了两点头,答应着去了。二春向小春笑道:“你轻轻的对人家说,你怕我没有听到吗,叫人家送艳情小说你看呢。上次陆影送你一本不好的书,妈知道了大骂你一顿,你忘记了吗?”小春板了脸道:“她不认识字的人,听她的话作什么!”说完,她自拿着书进房去了。隔了房门道:“姊姊,这件事,你不许对妈说,她要唠叨我,我就同你不依。”二春道:“我是好话,昕不听在你,我告诉妈作什么!”小春隔了门帘子嘻嘻的笑着,二春把这事放在肚里,也没有作声。到了次日上午,二春坐在天井里的矮凳上,靠了洗衣盆搓洗衣服,两只眼睛,却不住的对门外望着。果然的,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徐亦进夹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报纸包儿,由外带着笑容走了进来,二春由水盆里拿出湿淋淋的一双手来,自掀起胸前的蓝布围襟,互擦了两只手,亦进见她青绸夹袄的袖子外,露出雪藕似的两只手臂,不由得站定了脚,向她发出桃红色的手掌望了去。二春道:“徐老板,你真信了我妹妹的话,又送着书来了。你不要信她,她是个小孩子。”徐亦进笑道:“二小姐,你放心,我送来的书,没有不能看的。”小春听到徐亦进说话,一掀门帘子,直跳了出来,走到亦进面前,双手把那个书包,由他胁下夺了过去,笑道:“多谢你了!”第二句话,不曾交待完。就跑进房去了。二春道:“徐老板,请坐喝杯茶罢。”亦进笑道:“我请人看着摊子呢。”说时,在怀里又掏出一个小纸包来,笑道:“这是我找到的几种文明小唱本,里面有女侠秋瑾,有西太后,都很新鲜,这比二度梅昭君和番那些东西好得多。”说着,把包书本子送了过来。二春笑道:“我认不了三个大字,看什么书,不过睡觉的时候,拿着当安眠药罢了。”说话时,搭讪着又将围襟分别的擦手。亦进见她没有接着,就将一小包书放在廊檐下破茶几上,点头道:“再见罢!”一句话毕,就出去了。 二春将书本拿到屋里去翻了一阵,再悄悄的走到小春屋子门口,隔了门帘,向里张望着,见她把书放在桌上,摊开了一本,站在桌子边,随便翻动着。二春又悄悄的走进来,站在她身边看。小春还是看书,很从容的道:“你轻轻的走进来,以为我不知道呢?你看罢,这并不是什么坏书。”说着,把看的书本向前一推。二春看时,都是些印刷很美丽的书,封面上印着时妆美女画,有的题着家庭杂志,有的题着戏剧月刊,有的题着家庭常识大全。二春笑道:“这些书,你不大合意吧?”小春道:“怎么不合意!这家庭常识就很有意思,什么去油渍法,作鸡蛋糕法,我五分钟工夫就学会了好几样。”二春笑道。“那也罢了,这个人看起样子来倒很老实,作事倒很有深心。”小春道:“这里有六本杂志,全是三四毛钱一本的,合计起昨日的书,五块钱,人家要蚀本了。”二春道:“终不成我们又送他五块钱,可是你要送他五块钱,这一笔帐,永远没有法子算清了。”小春道:“等妈回来,我们再和她商量罢。让妈送些东两给他就是了。我真没有看过这种作小生意的人,这样君子,一点便宜也不肯沾人家的。我倒想起来了,你送了他两盒点心,他又送你一些什么呢?”二春道:“他送东西给我作什么,那两盒点心,也不能算是我送给他的。”两人正淡论着这事,唐大嫂走进屋子来了,见桌上堆了许多书本子,便说道:“小春又买了许多书回来了。买来了,也不好好放着,床上桌上封处丢,连马子桶上也放着,我倒天天替你收拾。”小春道:“这是我买的吗,是那个姓徐的送的。”唐大嫂道:“大概是他不愿白得那五块钱吧?这人倒是这样干净,送的是些什么书?小春乱看书,看了胡思乱想,我就不赞成。”说着随手在桌上掏起一本书来翻弄着。二春也挤上前来,见是一本家庭常识,便用手指着书页道:“这书很不坏,专门教女人怎样管理家务。”唐大嫂笑道:“我晓得,这是烈女传”。二春笑道:“妈就只知道女儿经,烈女传,人家徐老板也不会送这样的旧书给小春看,这是家庭常识。”唐大嫂翻翻着书上几页插图看看,见有是裁衣服的样子,有是栽花盆的样子,因笑道:“这个我明白,以前我们家里也有一本,叫万宝全书,认得字的管家人,是应该看一本的。”二春笑道:“你看明白起来,我妈是什么都知道的。”唐大嫂两眉一扬,笑道:“你妈就是不认识几个字,要说……”小春一撇嘴,笑道:“又来了,要说夫子庙上的事,你是件件精通。”唐大嫂道:“岂但是夫子庙,除非外国的事我不知道,中国的事,我总不怎样糊涂。”二春笑道:“那就好了,我们就请教你老人家吧,白收人家许多书,怎样谢人家呢?”唐大嫂道:“呵,你倒这样急,彼此都住在秦淮河迦上,往后来往的日子长着呢,忙什么?”二春碰了母亲一个钉子,红着脸子走了。自己成了成心,就没有再提到徐亦进送书的事了。过了两天,是个黄昏时候,小春在绸衣上罩了件蓝布大褂,在门口闲望,约莫十分钟,见亦进胁下又夹了一包书走来,小春就在大门口拦着路站定,笑道:“徐老板,你真不失信。”亦进道:“昨天三小姐在马路上喊着我,我没有听清楚,你的车子就跑过去了。”小春低声道:“徐老板,你不要到里面去,我有话对你说呢。”说着脸一红,这种言行,出之于一个少女,徐亦进对之,怎不愕然呢。 [book_title]第三回 见艺人传书有遗憾 怜神女冒雨表同情 唐小春是秦淮河上一位头等歌女,年纪又很轻,无论怎么样子傻,也不会爱上一个摆书摊的人。徐亦进那分愕然,倒有些不自量力。不过这情形,小春立刻看出来了,倒也觉到他误会得可笑。便沉着面孔,带了一分客气的笑容,向亦进点点头道:“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我有一封信,要请你面交一个人,为什么不由邮政局寄去?因为信里面有点东西,若是别人接着了,恐怕不会转交本人,徐二哥是个君子人,一定可以带到。”亦进见她说得这样郑重,便也正了颜色道:“唐小姐,你放心,我一定送到。送到了,请收信人回你一封信。”小春笑道:“那就更好了。不过这封信,最好还是你亲自交到我手上。你若是遇不着我,迟一点时候,那倒是不要紧的。”说了这句话,她脸上又红了一阵。亦进看这样子,显然是有点尴尬。便镇住了脸色道:“那是当然。”小春笑道:“也许我顺便到庙里去看看。”亦进道:“这倒用不着。我自然知道三小姐什么时候在家里,那个时候,我说是送书来,把信夹在书里,亲手交给三小姐就是了。三小姐看着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吗?”小春抿了嘴微笑,又点了两点头。于是伸手到怀里去掏摸了一阵,掏出一个粉红色的洋式信封,交给亦进,亦进接过来,捏住信封一只角举起来,刚待看看姓名地点,小春回头张望了一下门里,努努嘴,向他连连摇了两下手。亦进明白着,立刻揣到怀里去,正还想同她交待一句什么呢,小春低声笑道:“你请便罢,也许我姊姊就要出来。”亦进听到说二春要出来,不免站着愕了一愕,但是看到小春皱了两道眉毛,却是很着急的样子,便点了个头,低声道:“明天上午会罢。”说毕,立刻转身走了。自己也是很谨慎,直等走过了两三条街,方才把那封信掏出来看,见是钢笔写的,写着请交鼓楼务仁里微波社,陆影先生亲启。亦进不由得惊悟一下,这微波社和陆影这个名字脑筋里很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面走着,心里头一面想去。顺了这封信上的地面,搭了公共汽车,先到了鼓楼,下车之后,转入那条务仁里。见墙上钉了一块木牌子,画了手指着,用美术字写着微波剧社由此前去,自己不觉得哦了一声。 同时,也就停住了脚,自言自语的沉吟着道:“一个歌女,向一个演话剧的小伙子送信,可瞒着人,这件事正当吗?若是这件事不正当,自己接了这一件美差来干,不但对不起唐家妈那番款待,就是唐二小姐也把自己当个好人。这样着,勾引人家青春幼女,实在良心上说不过去。”于是在怀里掏出那封信来,两手捧着,反复看了几遍。忽然有人在身旁插嘴道:“咦!这是我的信。”亦进抬头看时,迎面来了一个穿西服的少年,白净长圆的面孔,两只乌眼珠转动着,透着带几分圆滑,头发梳得乌油滑亮,不戴帽子,大概就是为了这点,颈脖子上用黑绸子打了个碗大的领结子。结子下,还拖着尺来长的两根绸子,垂在衣领外面,人还没有到身边,已然有一种香气送过来。他见亦进望了他发愕,便道:“你这信不是唐小姐叫你送来的吗?我就是陆影,你交给我得了。”他操着一口北平话,有时却又露出一点上海语尾。亦进因道:“信确是送交陆先生的,不过我并不认识你先生,怎好在路上随便就交出去?”陆影瞪了两只眼睛,向那封信望着,因道:“你这话也有理。你可以同我到寄宿舍里去,由社里盖上一个图章,再给你一张收条,你总可以放心交给我了吧。”亦进道:“那自然可以。并不是我过分小心,唐小姐再三叮嘱过,叫将这封信面交本人,再讨一封回信,信里似乎还有点东西呢!”陆影笑道:“自然。这是你谨慎之处,不能怪你,回头我多赏你几个酒钱就是了。”亦进只是微笑着,跟了他走去。到了那个剧社,却是一所弄堂式的房子,进门便是一所客堂,空空的陈设了一张写字台,随便的放了几张藤椅子,白粉墙上贴了几张白纸,写着剧社规则,和排戏日期之类。此外钉了钉子,一排排的挂着衣服。也有西服,也有裤衩,也有女人旗袍,这就代替了人家墙上的字画占董。写字台上,并没有国产笔墨,不知是什么人,穿了一身旧西服,伏在椅上,用钢笔在写信。他抬头看到陆影,微笑道:“老陆,借两毛钱给我,好不好?”说着,伸出两个指头,作个夹烟卷的样子,在嘴唇边比了一比。接着道:“我又断了粮了。”陆影笑道:“你断了粮了,我的银行还没有开门呢!”他说这句话时,眼光已是射到亦进脸上,突然把话停住,脸也随着红了起来。徐亦进虽然少和这种人来往,但是他们是一种什么性格,那是早已闻名的。便搭讪,向四处张望着,表示并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陆影笑道:“现在你可以放心把信交给我了吧!老王:你在抽屉里把那剧社收发处的橡皮戳子拿出来,给我盖上一个章。”那老王更不打话,把中间抽屉使劲向外一扯,将水印盒子,四五个橡皮戳子一齐放到桌上,笑道:“剧务骰,宣传股,编辑殴的戳子都在这里,你爱用哪个戳子,就用哪个戳子。”陆影在桌上拿了一张剧社印的信纸,接过老王手上的钢笔,就在纸上斜斜歪歪的写着几个横行的中国字兹收到交来唐先生信一封。顺手摸起了一个戳子,在水印盒子里的笃的笃乱印一阵,然后在信封正中盖了一个印,他也不看看,就将这信纸交给了亦进。亦进看时,那戳子正正当当的来一个字脚朝天,倒过纸条来看那字,却是演出股的戳子。陆影见他只管捧了字条出神,便笑道:“戳子都在桌上,你若是不满意,请你顺便拿一个再盖上。”亦进笑道:“不必了,陆先生我们也是早已闻名的。”说着,也就把那封信递给了他。陆影接过信,托在手心掂了两掂,立刻就透出了满脸的笑容,背过身去,拆着信看。老王手撑了桌沿站起来,拍着手道:“老陆,老陆,快拿过来我看看,信里有多少钞票,我们见财有分。”陆影笑道:“你犯了钱迷了,这又不是什么挂号信,保险信,你怎么说起钞票两个字来。”老王道:“你早就缺着钱,盼望唐小姐接济你,现在小唐的信来了,而且是派专人送来的,决不能是一封空信,而且你接着这封信的时候,脸上笑嘻嘻的,分明是有了收获。”口里说着,奔出了桌子来,老远的伸着手,就要去抢陆影的信。陆影似乎也有了先见之明,已是把那封信揣到怀里去了。亦进看到他们这种情形,实在有些不入目,便和悦着脸色,向陆影道:“陆先生可以回一封信让我带去吗?”陆影被他一句话提醒了,想起了小春在信上介绍的话,这就向亦进弯了一弯腰,笑道:“原来你就是徐老板,我听到唐小姐说道,你是个拾金不昧的人,佩服佩服!请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到楼上去写信。”说着,又将眉头皱了两皱,微笑道:“我们社里人多,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房子,大家挤在一处,连一个会客的地方也没有。”亦进笑道:“艺术家都是这样的,陆先生只管去写信,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就是了。” 陆影急于要写回信,他是更不打招呼,一径向后面上楼去了。那个老王见亦进一身布衣,又是个送信的,并不同他客气,大模大样的坐着,笑道:“你在唐小春家里拿多少钱一月的工钱?”亦进笑道:“三五块钱吧。”老王笑道:“遇到送密码电报的时候,你就有好处了,至少要赏你一块钱酒钱。上两次送信来的,怎么不是你?”亦进笑道:“我也是初在他们家上工。”老王笑道:“听说有几个阔人捧唐小春捧得厉害,你知道花钱最多的是哪一个?”亦进笑道:“我刚才说了,是初在他家上工,哪知道这些详情呢!”老王摇摇头笑道:“哪一个歌女,都有她们的秘密,花冤钱的花冤钱,捡便宜的捡便宜。”说着又低了头去写他的信。亦进在屋子里站了十分钟,有些不耐烦,就步行到屋子外面去站了一会。因为陆影那封信,始终不曾交出来,又推了门进屋去看看,屋子里那位老王,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通后面屋子的门是大大的开着,那里有一道扶梯转折着上楼去,在楼梯下面地板之上,却是一方挨着一方的,铺了地铺,还有两位青年睡在地铺上,两手高举了一本书在看着。他们一抬头,看到有一位生人进来,立刻将门掩上。亦进本来想闯到楼上去看看的,这时见楼下就是这情形,楼上不会好到哪里去,只得依然在外面屋子里坐着。这样足耗了一小时之久,才见陆影笑嘻嘻地手上拿了一封信出来,他虽然穿了西装,却也很沉重的,抱了拳头,向他作上一个揖,笑道:“徐老板,一切拜托!”然后将那封信递到亦进手上。亦进看也不看,就揣到怀里去。陆影笑道:“这封信里已经说明,送来的东西,我已经收到了;不过这封信务必请你私下给她,我想徐老板总有办法掩藏着吧?”亦进笑道:“这个你放心,我一两天就要给唐小姐送一回书去的,我把信夹在书里头送去就是了。今天这封信,是她等着要看的,我可以拿了这封信在莫愁轩门口等着她,晚上十点钟,她上场子的时候,总可以在门口遇着她的,那时,我不用说什么,她就会知道是送回信来的了。”陆影笑道:“很好很好!徐老板这样细心,一切容我改日道谢。”亦进道:“我这完全是为了唐小姐的重托,瞒着唐家妈,那是担着相当干系的,陆先生要谢我,那倒教我不便说什么了。”他说着,把脸色正了一正,然后就点着头走了。到了当日晚上,果然照着白天说的话,在夫子庙一带街上,来往的蹓跶着,不多一会子工夫,看到小春坐了雪亮的包车走到一家馆子门口停住,亦进赶上两步,还不曾近前,小春早是看到了,就站在街边的便道上,同他招了两招手,亦进走过去,她故意高声笑着道:“徐老板,我托你找的书,现在找好了没有?”亦进也高声答道:“书都找好了,我这里有一张书单子,请唐小姐看看,有含意的书,请你告诉我一声,我就将书送来。”说着,在怀里掏出那封信来,很快的就递过去了。 王大狗还不放心这句话,直等亦进走到自己屋子里,然后才出大门来。这时,天色黑沉沉的,飞着满天空的细雨烟子,那阴凉的夜风,由巷子头俯冲过来,带了雨雾,向人身上脸上扑了过来,直觉身上冷飕飕的。于是避了风,只在人家屋檐下走着。他因为母亲要吃花牌楼蒋复兴糖果店里的甜酱面包,自己顾不得路远,就放开大步子向太平路奔了去,当自己回来的时候,马路上的店家,十有八九是关上了门,剩下两三处韵霓虹灯,在阴暗的屋檐下悬着,倒反而反映着这街上的凄凉意味。两三辆人力车子,悄悄的在空阔的马路中心走去,只有他们脚下的草鞋,踏着柏油路面上的水泥,唧喳唧喳响着。这夜是更沉寂了,这大马路上,恰又是立体式的楼房,没一个地方可以遮蔽阴雨的,自己把买了的点心包子,塞在衣襟下面,免得打湿了老娘吃凉的。拔开了步子,向城南飞奔着走,走到四象桥,却看到前面有个女人,也在雨里走着,隔着路灯稍远的地方,看不清楚那女人是哪种人,不过可以看出她头上披了弯曲的头发,身上也穿了一件夹大衣,但是看那袖子宽大,颇不入时。在这样的斜风雨里,夜又是这样深,这女人单身走着,什么意思?这样的想着,恰好这桥上没有遮隔的,由河道上面,呜呜的吹来一阵风,把人卷着倒退了两步。那个女人紧紧的将两手拉住了大衣,身子缩着一团抢着跑了儿步,很快的跑下桥去。王大狗见了这情形,着实有点奇怪。心想这女人也是不会打算盘,把一身衣服全打湿了,不肯叫乘车子坐,这倒是那样的省钱,可是奇怪!还不止此,那女人到了一家店铺屋檐下,是一点可以避风雨的所在,就向人家店门紧紧一贴,躲去了檐溜水,竟是站着不走了。王大狗索兴也挨了屋檐下走,借着路灯,就近看看她是什么人?不想到了她身边,她猛然的一伸手,将大狗衣服扯住。大狗愕然,正想问她干什么,她低声道:“喂!到我家里去坐坐罢。”王大狗这才明白,不由得哈哈笑道:“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人说话吗?我穿的是什么衣服,你不知道吗?”说着,连连扯了两下自己的短衣襟。她道:“哟!穿短衣服的人怎么样,穿短衣服的人不是人吗?是人就都可以玩一玩。”大狗叹了一口气道:“是的,穷人也一样喜欢女人,可是腰里没有钱,从哪里玩起?”说话的时候,那女人的手,还是扯着大狗的衣服。大狗叹过一口气之后,那女人把手才放下,随着叹了一口气道:“你去罢。”她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双肩扛起,紧紧的向人家店门板靠贴着。大狗向马路中心一看,街灯的惨白光里,照见那雨丝一根根的牵着,满地是泥浆,回头看那女人时,斜斜的站着,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笑道:“你也回去罢,天气这样坏,不有生意的。” 小春也知道这话里藏着机锋,立刻伸手接过去,打开小提包来,将信封藏着,向亦进点了点头道:“多谢你费神!明天下午,我到夫子庙你摊子上去拿书。”说着,向他丢了一个眼色,亦进不曾说得什么,小春已经走进酒馆子去了。亦进站着呆了一呆,觉得鼻子头嗅到一种香气,将手送到鼻尖上闻了一闻,还不是手上的香味吗?这香气由那里来,一定是陆影那封信上的。一个男子写信给女人,洒着许多香水在上面,那是什么意思,当时心里起了一种反应。把微波社那房子里的情形,同那封信漂亮的成分,联合在一处,便觉陆影这个人行为上,是一个极大的矛盾。心里想着,老是不自在。回得家去,情不自禁的,却连连的叹了几口气。他所住的屋子,是一种纯粹的旧式房屋,中间是一间堂屋,两边却是前后住房,房又没有砖墙,隔壁的灯光,由壁缝里射了过来,一条条的白光,照到亦进这黑暗的屋子里。随了他这一声叹气,隔壁屋子王大狗同道:“二哥,你今天生意怎么样?老叹着气。”亦进道:“虽然叹气,却不是为我本身上的事。”说着,擦起火柴,把桌上煤油灯亮了,灯芯点着了,火焰只管向下挫着,手托灯台摇晃了几下,没一点响声。咦了一声道:“我记得出去的时候,清清楚楚儿的加满了油,怎么漏了个干净?”隔壁王大狗随着这声音打了个哈哈。亦进望了木壁子道:“我这门锁着的,是你倒了去了吗?”王大狗笑道:“对不起,我娘不好过,有两天没出去作生意,什么钱都没有了,天黑了,一时来不及想法子打煤油,把你灯盏里的油,倒在我灯盏里了。”亦进道:“怎么你这双手脚,还没有改过来。”王大狗笑道:“我的老哥,对不起。自己兄弟,这不算我动手,你身上总比我便得多,你借几毛钱给我,让我买几两面来下给我娘吃,顺便就和你打一壶火油回来。”亦进还没有答言,又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重重的哼了一声。亦进伸手到衣袋里摸索着,掏出手来一看,却只有五毛钱和几个铜元,因道:“我就要睡觉,不点灯了。这里有五毛多钱,你都拿去罢。”王大狗手里提了油壶走过来,见亦进将那些钱全托在手心里,便道:“你只有这些钱吗?”说时,伸手转了一下灯芯的扭子,亦进道:“没有油,你只管转着灯芯有什么用。那还不是转起来多少,烧完多少吗!老娘病了,想吃点什么,赶快拿钱买去。”说着,把钱都交给了王大狗。他接着钱,向亦进道:“二哥,你到我屋子里去坐一下子吧,也不知道我妈妈的病怎么了,老说筋骨痛,时时刻刻哼着。”亦进道:“你去罢,我在你屋里陪着老太坐坐就是了。”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怕我有福不会享吗?我倒不愁没钱吃饭,家里可有一个人,愁着没钱吃药。”这句话却把王大狗惊动了,回转来一步,向她望着道:“你家有人吃药,是你什么人呢?”她道:“你也不能救我,我告诉你有什么用!”说着,她将头偏过一边去,向马路远处看着,那边正有一个穿着雨衣的人,皮鞋囊囊的响着,王大狗笑道:“不要耽误了你的生意,我走开了。”他嘴里说着,又不免回头好几次,看她和那来人的交易怎样?不想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汽车,由南而北,直冲过来,将路上的泥浆,溅得丈来远,四五尺高,大狗离着那车子不远,溅了满身的泥点。还有一块泥浆,不偏不斜的,正好溅在自己嘴唇上,大狗骂了一声混帐东西,抬头看时,汽车一溜烟的跑得远了。这就高声骂道:“有钱的入坐汽车,马路上开快车,没钱的人走在一边,老远的让着,让得不好,还要吃泥。马路是你们出钱修的,这样威风!”说时,身后有人低低的道:“不要骂了,仔细警察过来了,会送雪茄烟你吃的。”王大狗回头看时,那女人又跟着来了。因问道:“怎么着?你也要回家了吗?”她道:“我倒想在街上再站一下,但是遇到的,也不过是你这一样的人!我家里那个病人,离开我久了,还是不行。”大狗道:“你家也有一个病人,什么人病了?”女人道:“别人病了,我犯得上在雨里头来受这个罪吗?无奈她是我的娘!”大狗是慢慢的走着路和她说话的,这就突然站住了脚,向她望着道:“你这话当真!”女人道:“我也犯不上骗你。骗你,你也不能帮助我一块八毛的。”大狗顿了一顿,笑道:“不是那样说,你猜我为什么这样夜深,在风雨里跑着,也就是为了家里有一位生病的老娘。我们是同病相怜,所以我问你真不真。你府上住在哪里?”女人道:“我住在府东街良家巷三号,你打算给我介绍一个人吗?到路灯下去看看我罢,我总还让人家看得上眼。”大狗笑道:“干这一行买卖,我外行,我有一个老东家,是一位有名的医生,世界上人,生得什么奇奇怪怪的病,他都能治。有时候,死人也都治的活,真的,死人他都治得活。”说毕,一阵呵呵大笑。 女人道:“若真是有施诊的医生,我倒用的着。”大狗道:“你贵姓?”女人道:“我姓荣。荣华富贵饷荣。”大狗笑道:“你还认得字?”女人道:“认得字。不认得字还不会作坏事呢!”大狗道:“怎么个称呼呢?”女人道:“也取了个作生意的名字,叫秀娟。你到了那里去,不要叫秀娟,找阿金,就找到我了。”大狗道:“我也不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人,连大嫂子也会不称呼一句。”阿金笑道:“什么大嫂子,我还没有出阁呢!”大狗笑道:“哦!你倒是一位大姑娘,今年贵庚?”阿金道:“年岁可是不小,今年二十四岁了。”大狗道:“大概你也像我一样,我是为了养老娘,活到三十岁还没有娶老婆,我们是天生对儿。”阿金呸了一声道:“短命的,我以为你是个好人,你倒占老娘的便宜。”骂过了这一声,她放开大步子就走向前去了。大狗站着看了一会子,叹口气道:“人穷了,有好心待人,人家也是不相信的。”这时,雨更下得大了,放开了步子,赶快就跑回家了。走在堂屋里,就听到亦进从从容容的和老娘谈话。走进门来,抱着拳头,连连向他拱了几拱手,笑道:“多谢多谢!”亦进笑道:“老娘是闷得慌,我说了两段笑话给她老人家听,她老人家的精神,就跟着好起来了。”大狗看他娘时,见她靠了卷在床首的被服卷儿,半坐半躺着,手里捧了个茶杯,还带着笑容呢!只看那两颊的直皱纹,已是拥挤在一处,便可以知道她脸上皮肤的紧凑与闪动。在衣襟底下,摸出点心包来,两手送着交到母亲手上,笑道:“妈妈,你老入家尝尝,真是蒋复兴家的点心。”王老娘接着点心包子看了一看纸是干的,笑道:“外面没有下雨吗?”大狗道:“下雨是下雨的,我藏在衣襟底下,雨淋不到。”王老娘听说,放下茶杯,在床沿上将巴掌放平了,比齐眉毛掩了灯光,低头向大狗身上看着,因问道:“怎么你身上也没有让雨打湿呢?”亦进看大狗身上那件蓝布短夹袄,淡的颜色,已经变成深的颜色,分明是雨水湿遍了,没有一块干燥的,唯其是没有一块干燥的,所以老娘也不感到他身上淋着雨了。自己呀了一声,正想交待什么,大狗立刻丢了一个眼色,笑道:“朋友借了一件雨衣我穿呢。我去烧一壶开水给你老人家泡茶喝吧。”王老娘笑道:“好的,我还不睡呢。徐二哥谈狐狸精的故事,很有趣味,我还要听两段呢。”王大狗走出去了,站在堂屋里叫道:“二哥,你来,我有一句话同你说。”亦进走出来了,大狗握了他的手,低声道:“温水瓶子里有热水,还用不着烧,请你多说两个故事给我娘听听,我要出去走一趟。至多一个半钟头我就回来。”亦进道:“快十二点钟了,你还到哪里去?”大狗道:“不要叫,务请你多坐一会子,我实在有要紧的事。”说着,也不等亦进的同意,竟自向外走去。他这一走,在无事的深夜,可也就有了事了。 [book_title]第四回 登门送款穷汉施仁 远道索书青年露迹 秋天的夜里,加上了一番斜风细雨,只要是稍微有感觉的人,都会感到一种凄凉。徐亦进究竟是念过几句书的人,坐在王大狗的屋子里,抬头看到黝黑的屋瓦,破破烂烂的瓶子罐头,堆满了的黑木桌上,放了一盏豆大火焰的煤油灯,这边几根木棍子撑的架子床上,躺着一位枯瘦如柴的老太太,听着外面檐溜滴滴达达响着,那真说不出来心里头是一种什么情绪。先是找着笔记上几则谈狐狸的事,添枝添叶的说给大狗母亲听,说得久了,这衰老的病人,究竟是不能支持,渐渐儿的有点昏沉。她是耳朵里听着,鼻子里哼着,当是答应。其后鼻子不会哼,只是把头点点。最后头也不点,亦进也就不再讲故事了。为了大狗有话在先,请他看守着母亲,因此老太太睡着了,他依然不离开,怀抱了两手,斜靠在椅子背上打瞌睡。朦胧中觉得嘴唇皮子上,有一样东西碰了一碰,睁开眼看时,却是大狗站在面前,将一枝雪茄烟伸来。便站起来笑道:“你这家伙作事,怎么这样荒唐?说了去一会儿就来的,怎么混到这半夜才回来,老娘还病着呢!”大狗笑道:“也就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很放心。”亦进道:“哪里弄来的雪茄?”说着,接过雪茄来,反复的看了一看,笑道:“还是没有动的。”大狗伸手到怀里去,一把掏出四五枝雪茄来,笑道:“够你过四五天的瘾了。” 亦进道:“你连替老娘买药吃的钱也没有,有这闲钱,买许多雪茄烟送我。”大狗笑道:“这时候哪里来的钱可买?这是我在一位朋友那里拿来的。蒙邵朋友的情,借了几块钱给我,明天早上请你上奇芳阁。”亦进道:“夜不成事,你怎么半夜里敲门捶户去向人家借钱?”大狗道:“唉!这位朋友,他有一个怪脾气,非到晚上,他的银钱是不能通融的。”亦进道:“哦!原来是个鸦片鬼!”大狗笑道:“管他是烟鬼还是烟神呢,这个日子肯送钱给穷人养娘的,就应当感谢他!天气不早了,你该去睡觉,明天早上在奇芳阁见;不过请你在那里等我一等,九点钟以前,我还要去看一个朋友。”亦进笑道:“我倒不相信你突然大活动起来,今天半夜里去找朋友,明天一早又要去找朋友。”大狗笑着,可没说什么。亦进也是倦了,摸进房去睡觉。大狗掩上了房门,却狂笑了一阵。把老娘由朦胧中惊醒,睁开眼何道:“你看,这孩子吓我一跳,睡到半夜里,梦着捡到了米票子吗?”大狗笑道:“为什么要作梦,我就硬捡到了米票子。你老人家要吃什么,明天早上我给你买去。现在身上舒服了一些吧?”老娘道:“徐二哥在这里陪了我半夜,人家真是一个好朋友,总是人家帮你的忙,将来你也把什么帮帮人家的忙!”大狗道:“总有一天,我要大大的帮他一下忙。”老娘道:“你不要打那个糊涂主意了,哼!”在老娘这一个哼字之下,大狗也就收起了他的大话。这晚下半夜,大狗娘睡的很舒适。到了次日早上,大狗伺候着老娘漱洗过了,又一斟了一杯茶母亲喝。见母亲已经清醒多了,就把老娘在床上移得端正躺下,将被头在老娘身边牵扯好了,笑着低声道:“妈妈,你昨晚上睡得太晚,今天早上补一场早觉吧。”老娘点点头,大狗看到老娘是十分的安稳了,也就放了心走出去。他并不是到夫子朝奇芳阁去,却折转了身子,向府东街良家巷子走去。当他到了那三号人家门口看时,却是一字门楼,进门便是阴寂寂的堂屋,看那屋子里摆得杂乱无章,桌椅板和洗衣盆茶壶炉子,不分高低的挤在一处。堂屋左右,都还有人家住着,却垂了由白布变成了灰布的门帘子,看不到里面,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却看到右边门帘子一掀,伸出一颗连鬓胡子的胖脑袋,向这里张望了一下,瞪了一双大圆眼睛问道:“找哪一个?”大狗心想要说是找阿金,对了这么一个张飞模样的人去说,恐怕是自讨没趣,因之站定了笑道:“这里有一位荣老太吗?”那胖子道:“什么老太?找阿金的。”他不答复大狗的话,却把头向帘子里一缩。大狗虽感到他这人无礼,可是也就证明了阿金是住在这里的。自己替自己解释了一卜,怕什么?无论如何,我也不像一个寻花问柳的人。看到堂屋角上,有一个小女孩子蹲在地上扇炉子,便笑道:“小姑娘,阿金家里住在这里吗?”那女孩子听到他问阿金,微笑着向他瞅了一眼。大狗倒红着脸,有些难为情。因道:“我是替她家找医生来的。”小女孩子好像很希奇,丢了扇子,向旁边一间小屋子里奔了去,口里还叫道:“妈,你看,有人替阿金娘找医生来了。”大狗不想连问两个人,都不得要领。向堂屋后面看去,还是一重天井,一个挑水的,挑了两只水桶,径直的就向后面走,大狗料着后进还有不少住家的,跟着水担子直奔到里面天井里站着,却见屋檐下面,有尺来宽的所在,在石阶上陈列着一个炉子,炉子上放了药罐子,热气腾绕着,老远就有一股子药味扑入鼻端。看那屋檐下的窗户报纸糊着,有许多大小窟窿,却在那窗子横档上搭了一条花绸手巾,和那漆黑的木头窗户格子,不大相称。心里一动,就老远的向那窗户叫道:“阿金姐在家吗?”果然窗户下面有入答应着:“哪一个?” 大狗道:“卖菜这生意,总是要赶早,你看我老娘,十天倒有七八天生病,这生意不好作,我想找一笔本钱在门口摆个香烟摊子,糊了口,也照顾了家。”亦进道:“你这话迟说了一天了。昨天早上,你要说这话,我一定厚着脸向唐家妈借一二百块钱来帮你这一个忙。”大狗笑道:“现在说也不晚啦。”亦进道:“现在你不用借钱了。再说从今日起,我也不想在社会上交什么朋友。”说着,站起身来向毛猴子道:“你带了钱没有?最好是你会东。”毛猴子笑道:“改日请罢,我像二哥一样,今天没有带多少钱出来。”亦进昂着头长叹了一口气,径自走了。毛猴子笑道:“这家伙又犯了他那一股酸气。”大狗道:“还要提呢,就是你一句话把他点明了,昨晚上他都不怎么疑心的。”毛猴子低声道:“果然的昨晚上你找外花去了。”大狗皱了眉道:“提它作什么,我也是没奈何,而且也不是光为了我自己。”毛猴子笑道:“你有多少钱的进项?拿出来花掉了算事,以后不干就是了。”大狗道:“当然我不打算存钱;但是我很后悔不该作。”毛猴子道:“回去罢,今天两餐饭,我还不知道出在什么地方呢?” 大狗连连点头道:“哦!我明白了,我的大小姐,你聪明人说糊涂话,你看我王大狗这一副形相,像个在外面玩笑的人吗?你真那样无聊,见菩萨就拜。”阿金被他这样一说,倒是脸上一红,不过手上还捏着人家一卷钞票呢,怎好说是人家言重了。便笑道:“不过……我们这笔账怎么算呢?”大狗道:“算什么账,我送你的,不要叫罢,让人听去了,恐怕与你有些不便!”阿金道:“你也不是什么有钱的人呢?花你这么多钱,教我很不过意!”大狗道:“你为什么不过意,只当我是你一个客人,多花了几个冤钱就是了。”阿金笑道:“你这人真不会说话。”大狗道:“要会说话干什么?我也不卖嘴。”大狗说毕,扭转身子就向外走。阿金随在后面,直送到大门口来。到了门外,赶紧的追上两步,将大狗的衣襟牵了一下,大狗回转头来,站住了脚问道:“你还要问什么话?”阿金笑道:“你放心,我身上没有毛病。”大狗皱了眉,连连顿了几下脚道:“唉!你这人怎么这样想不开,我大狗子要转你的念头,趁着你等钱用的时候,送你十块钱,还怕你不依吗?我是可怜你一点孝心,帮你一个阵,你不要看我这一身破烂,以为就不配帮你的忙。作好人不在衣服上分别,我想你也不至于那样势利眼?”阿金又把脸涨得通红,两个眼珠角上,带着两颗眼泪水,恨不得立刻要流出来。大狗笑道:“你说过的,我不会说话,你不要见怪,我实在是一番好意,除外并不想什么!”阿金笑道:“哪个怪你呢!没有事请到我家来坐坐……”说着,将头一扭,笑道:“我这话也叫白说,我这么一个穷家,除了没个坐的地方不算,而且有些屎臊尿臭,怎好请你来坐?我这人也是大意,不是你大哥自己说出来,我还不知道你贵姓呢?府上住在哪里?我倒要……”说着,又摇了两摇头,笑道:“这也是笑话,我怎好到你府上去?这样看起来,我们只有在街上站着谈谈话了。”大狗笑道:“我们还站着在街上说话干什么?”阿金道:“咦!难道你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从此我就不认识你了吗?如今男女平权,我和你交个朋友,总是可以的!莫非你瞧不起我这种人,不愿和我来往。”大狗笑道:“笑话,我一双狗眼,只有见了人就奉承,哪有瞧不起人的道理。我也不愿和你说实话,假如把实话说起来,也许你要瞧不起我呢?”说着话,抬头看到对面小剃头店里放在桌上的小马蹄钟,已经到了九点一刻,便笑道:“奇芳阁有朋友等着我呢,改日见罢!”他说毕,就拔步走开。阿金虽然在他后面高声大叫了几句,但他并没有听到,径直的就向奇芳阁跑来。当他走上茶楼的时候,亦进同毛猴子早在茶座上对面坐着了,大狗向桌上看去,除了两只盖碗,两只杯子,桌面上精光,便笑道:“你们瞧不起王大狗,吃了东西,怕我不来,要自己掏腰包。”亦进笑道:“要是怕你不来,我们也不会在这里等你了。”大狗在下手笑道:“那是你们更看不起我了,知道我会来你们不肯吃点心,怕我作不起这个茶东。”毛猴子向他脸上看了看,微笑道:“昨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你还穷得要命,睡了一觉起来,你就有了钱了,这事有点奇怪!”大狗倒没有睬地,却很快的向亦进睃了一眼,亦进把鼻子哼着,淡笑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大狗透着不自在,叫乾丝,叫牛肉包子,叫面,只管请两位兄弟吃喝。亦进微微的蹙起了两道眉头子,缓缓的喝着茶,只吃了两个干烧饼,大狗见他的脸色,始终是向下沉着的,不敢和他多谈,只是同毛猴子胡扯。毛猴子笑道:“你看河下来货怎么样?” 大狗心里头一喜,迎上前道:“我请了医生来了。”那阿金在窗纸窟窿里,早向外面张望得清楚,咦了一声道:“这个人真找上门来了!”他说着话,迎到天井里来。大狗看她穿了青布裤子,蓝布短夹袄,又是一番装束。虽然脸皮黄黄的,眉目生得倒也清秀;尤其是微笑时,两排齐整的白牙齿,是穷人家少见的。笑道:“你认不出我来吧?”阿金将手理着头上的乱发,因笑道:“我听得出你的声音。”大狗看看上面还有一座小堂屋,拣小菜的拣小菜,洗脸的洗脸,还坐了好几个人在那里,而且那眼光,都是射上阿金身上的。因笑道:“实不相瞒,我就是一个倒霉的江湖郎中,你老太太在屋里吗?”阿金手扶了堂屋门,向他周身上下看一了一眼,因问道:“你要进去看看。”大狗笑道:“我这个医生虽然自荐自,并不要钱,看过了之后,你相信我,我就拣几样草药奉送;你不相信我,我是板凳也不坐一下,免得沾了灰,立刻就走。”阿金听了这话,倒是微微的笑着,却没有说什么。那在堂屋里拣菜的,有位老太婆,便道:“这位医生,话也说尽了,你就引他进去看看,要什么紧。”阿金向大狗点点头笑道:“医生先生,你就进来罢。”大狗随着她走到了屋子里去看时,见她那屋子里的破烂,比自己家里还要过分些。这里只有一张剩着两个框框的两屉小桌,相对的摆了两张竹床,竹床上铺着破烂棉絮套子,左边床上睡了一位老妇人,正也是像自己母亲一样,瘦得像只髅骷,只有两只眼睛眶子,披了满脸的斑白头发,不住的哼着,哼得那破棉絮套,一闪一闪的。大狗一看竹床之外,只有一张方一术凳子,上面放了茶壶茶杯,和破碎的点心渣子,休想坐下身去。见阿金一手撑了门框,对自己望着,正待开口,大狗早由怀里取出一卷钞票,将手托着,笑道:“这是我的丹方,也是我的汤药。”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不要让人听到,你接了过去。”阿金看那钞票面上一张是五元的,估计估计,约莫有四五十元,这却认为是件出乎意料的事。只近前了一步,没有伸手去接,对他周身上下,又看了一遍,微笑道:“你别和我闹着玩?”大狗向床上看看,又向阿金周身看看。因笑道:“我吃了饭没事干,跑到你这种人家来开玩笑!”阿金接过钞票来,将指头拨了一拨钞票角,约有十张上下,因笑道:“我实在谢谢你,我娘睡着了,我现在不能出门,你在哪里等我,一会子我来找你。”大狗听了这话,倒有些愕然。望了她道:“据我想,有四十一块钱,你这样的家,至少可以维持一个月,为什么还要和我商量?”阿金笑道:“一个人不知足,也不能不知足到这分地步。我的意思,你有什么不懂,难道还装什么傻?”说着,向大狗望了一眼,微微一笑。 大狗会了茶帐,同毛猴子一路上街,也不过经了七八家铺面,却看到亦进站在人行路上,和唐小春说话。毛猴子笑道:“喂,大狗,借了这机会,向小春恭维两句罢。真要是那话,二哥哥出面子同你向唐家借几文本钱,你就该老早的联络一下。”大狗笑道:“借钱我没有这念头,靠了她娘在夫子庙的声望,介绍一个小事情作,也是好的。”说着话,已经走到了亦进背后,取下头上那格子布一块瓦的帽子,向小春深深地点一个头,接着还叫了一声唐小姐!小春正在低声和亦进说话,又有一封信要他送给陆影,猛然抬头,见大狗那矮胖子,黄中带黑,额头突起,凹下两只圆眼,扁圆的脸,一张大厚嘴唇,脸角上还长了一粒豌豆大的黑痣,穿一套半旧青布短夹袄夹裤,还有两三处绽了补钉,便翻眼瞪了他一下道:“作什么?又想讨几角钱呢?”亦进回头看到大狗,便笑向小春道:“这不是夫子庙上的瘪三,是个作小生意的。”小春还没有了解他的话,还是瞪了眼道:“我又不认得他,要他叫我作什么?”大狗红着脸,回头一看毛猴子已是不见。心想着,无故碰她的钉子作什么?也就只好扭转身子向回走。亦进也觉得小春这表示太骄傲了一点。便笑道:“这两个人是我的朋友。”小春笑道:“徐老板为什么同达种人交朋友。我看他五宫不正,不像什么好人?”亦进只是微笑笑,没答复她这句话。小春道:“刚才我交给徐老板的这封信,最好是今天下午六点钟以前,讨他一个回信,可以吗?”亦进本来要说两句话加以解释的,见小春向自己露着白牙微微一笑,要说的话又忍回去了。小春再问一句道:“可以办到吗?”亦进道:“这不成问题。”说话时,回头看到毛猴子和大狗还远远的站着,便向小春点了个头告别,追上他们说话。毛猴子笑着弯了腰,拍着手道:“没想到我劝大狗去联络联络人,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回来。”大狗红了脸,将颈脖子一歪道:“唐小春是什么好东西?秦淮河上传代当娼的,她瞧不起我,哼!我才瞧不起她呢!” 毛猴子笑道:“你瞧不起她有什么用,人家身上有皮,腰里有钱,你没法子动她一根毛。”大狗道:“哼!不能动她一根毛,总有一天,教她知道我的厉害。”毛猴子笑道:“你有本事,拦着她,不许她在夫子庙大街上走路。”大狗笑道:“各凭各的本事。”亦进将脸板着喝了一声道:“你吹什么?你那个本事,我知道。我们交朋友的时候,我怎么劝你的,若是像你这样没有出息,我不能和你交朋友。大街也不是辩论是非的地方,我们回去再说罢。”大狗先是默然,后来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便道:“二哥自然是个君子,但是你作的事,就没有一样可以道论的吗?”人随了这句话转着身子,话完了,人已走去很远。亦进站在街上出了一会神,接着叹了一口气,在这天作生意的时候,他不断的想着心事,大狗说的话,自有他的意思,可是自己相信,并没有作着朋友们可以道论的事。自己有些不愿干的,除非就是给唐小春陆影两人传信的这件事。坐在夫子庙书摊子上,一人不住的发愁。最后想着,管他呢,用消极的手段来破坏他们,就说没有找着陆影,把这封信退还给唐小春去。他两手抱在怀里,眼望了前面出神。老远的却看到陆影和一个穿运砌红线衣,披了长头发的女子走来,离着书摊子不远,在人丛里面分手了。亦进心里一动,只当没有看见,依旧那般环抱了两只手膀子出神。陆影走到面前,深深的点了个头,向他笑道:“徐老板,生意好!”亦进站起了回礼,笑道:“陆先生有工夫来逛夫子庙?”陆影笑道:“当然不会有那闲工夫,我是特意来会你的。”亦进拱拱手道:“那就不敢当了。”陆影回转头向周围看了一看,笑着低声问道:“她有信给我吗?她口头说了什么没有?”亦进要想说没有信,脸上先带了一分犹豫的样子,沉吟着道:“此外她没有说什么。”陆影道:“呵,信在你身上,就清交给我罢。”亦进没说话时,手已伸到怀头去掏摸蕾了。陆影笑道:“果不出我所料,她有信了。”说蕾,隔了书摊子伸过手来,当亦进把信拿出,他看到洋式小信封很是扁平,脸上便透出了一番失望的样子。因问道:“她没说什么吗?”他说着话很急促的将信封撕开,抽出信来,就微侧了身子背着亦进看信。亦进虽不知道小春给他的信上说了些什么,可是陆影在看信之后,两脚在地面上一顿,叫道:“岂有此理?”说完之后,他又把信看过了一遍,然后回转脸来向亦进问道:“她交倍给你的时候,没有说什么话吗?”亦进笑道:“陆先生笫一句问到我这话,我就这样的答应了,她交信给我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陆影笑道:“对了,你是对我这样说了的。不过我心里头有了事,乱七八糟,你对我说的话,我都忘记了。哦!她没有说什么。她信上说,要我赶快回一封信,我怎么能在路上写信;但是我要说的,还是那几句话,再写也是重说一遍。就请你告诉她,我说的那个数目,实在是至少的限度了,她见着我,我一解释,她就明白了。要不,我今天晚上十二点钟,等她下了场子,在小巴黎等着她?”亦进正着脸色道:“陆先生我要站在旁观的地位说一句话,唐家妈在这一个礼拜以来,进进出出都注意着三小姐,为了什么,大概你也明白。三小姐对人说,你已经到北平去了,把你说得在远远的,免得家里人不放心。不要说小巴黎那是歌女茶客会面的地方,许多眼睛看得到,就是陆先生这时候到夫子庙来,未见得就可以瞒住人。”陆影红了脸道:“夫子庙这地方,不许我来吗?为什么我要瞒着人?”亦进道:“陆先生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这事传到唐家妈耳朵里去了,她就寸步不离的看着三小姐了。那时不但陆先生见不着她,就是我传书带信也不大方便吧!”陆影抬起右手,将两个指头在下巴上钳胡茬子,钳一下,将指头在脸腮上扎一下,以试验胡茬子是否钳了下来。听了亦进这话,扬着下巴,这小动作是加紧的做着。另一只手插在西服裤袋里,就是这样的出神。亦进和缓着声音道:“陆先生,你把我这话想一想,三小姐虽是整日的花天酒地,她心里头是很痛苦的。”亦进这句花天酒地,本来是形容她应酬之忙,可是经陆影一多心,可又节外生枝起来了。 [book_title]第五回 惜浪费局外进忠言 具深心席前作娇态 在这时候,恰是有几位顾客向书摊子上买书,亦进作生意去了,把陆影丢到一边。陆影将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斜站了身子,向亦进望着。偏是那批买书的去了,又来一批买书的,尽管陆影两只眼睛射到他身上,他并没有什么感觉。直等他将书卖完,回转头来看到了,这才向陆影笑道:“陆先生还在这里啦?我以为你走了?”陆影道:“我问你的话,还没有得着一个结果,怎么好走开呢?请你告诉她,无论如何,要给我一个回信,根据你的话,不在夫子庙见面也好,请到新街口俄国咖啡馆子里去谈谈,时间要在她上场子以前,就是九点钟罢。”亦进笑道:“她……”陆影道:“我知道,你说她那时候没有工夫,其实她也不过是陪了人看电影,打弹子,暂时谢绝别个人的约会一次,那也没有什么要紧!”他说着话时,把脸色沉下来了。亦进淡淡一笑道:“陆先生对我生气,是用不着的呀!我不过是个传书带信的人,我并不能作主。我说她不能来,这是实在的情形。”说到这里,又笑起来道:“说一句开玩笑的话,陆先生还是不大应当得罪我;你得罪了我,我不和你传书带信,临时你想找这样一个特号邮差,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陆影立刻收起了忧郁的脸色,笑道:“这是徐老板误会了,屡次要你跑路,感谢你都来不及呢,怎能怪你?”亦进笑道:“感谢可不敢当,只要陆先生少出难题目我作,也就很看得起我了。”陆影道:“难道说叫小春九点多钟来会我一面,这是一个难题目吗?”亦进道:“陆先生是位戏剧家,把什么人情都看个透彻,这点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陆影道:“纵然你带信的事让小春的娘知道了,这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过失。信是她女儿写的,事是她女儿作的,难道她拘束她女儿的自由,连别个的自由,也是要拘束吗?”亦进笑道:“这不是人家拘束的问题,是自己能不能冒着嫌疑去干这件事。”陆影不由高声叫起来道:“这有什么嫌疑,这有什么嫌疑!”亦进看看这书摊子前后,不断的有人来往着,让他在这里喊叫,不大方便,因点着头道:“好罢,你再过两三点钟,到我这书摊子上来问消息。”陆影抬头看了看天色,沉吟着道:“现在已是不早了,再要过两三点钟,天色就太晚了。”亦进道:“七点钟的时候,我在九星池澡堂里等着你罢。”陆影将眉皱了几皱道:“那时间太晚了。不过,也得到那时候,我不能叫你徐老板老早的收起摊子来,替我办事。大概不到六点多钟,你也看不到小春,七点钟这个约会,倒是不相上下的。”亦进见他说着话,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却是不住的来回走着,看那情形,心里是十分着急。便道:“陆先生,你放心,我这个人是不随便答应人的。答应了你会面的时间,我一定在九星池等着你,假如我失信不到,下次你见着我,可以把我的书摊子掀倒它。” 陆影觉着不能再有什么话可说了,只好微笑了一笑,离开书摊子,亦进坐在书摊子里面,将两只手抱了膝盖,沉沉的想了一会,也不知道沉思过多少时候,回转头来,却看到王大狗笼了两只袖子,在书摊子前面很快的走了过去,正奇怪着,转了半个弯儿,他又回走过来了。亦进道:“什么事,找我吗?”大狗笑道:“刚才这个人,是不是你说过的那姓陆的?”亦进道:“诚然,怎么样?你看着不顺眼?”说话时,脸色可是沉下去的。大狗笑道:“你还生我的气呢。不过我又要多一句嘴,这姓陆的并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替他传带信。本来,唐小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别人身上刮了几个钱来送给姓陆的,算是一报还一报;不过你这样规规矩矩的人,犯不上混在他们一处。”亦进听着这话,脸色倒是红了一阵,强笑道:“你倒很注意我的行动,你整天的不作事,就是这样在夫子庙看守着我吗?”大狗笑道:“那我就不敢当!不过二哥劝我们作好人,我也可以劝劝二哥作好人!凭二哥这样的人,唐家人全信任你,将来让人说上你儿句坏话……”亦进摇着手道:“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我一定把这差使回绝掉!”大狗不加可否,带着笑容走开了。亦进做着生意,不住的生着自己的气。到了下午五点多钟,提前把书摊子收拾了,就向唐小春家来。老远的就看到小春斜侧了身子,靠了门框站着,右手叉着腰,左手托着腮,沉着脸色,好像是用心在想着什么。走近了一点,让她看到,她立刻满脸堆下笑容来,连点了两点头,亦进走到她身边,回头看看身边没人,因道:“三小姐,我有一句多事的话,请你原谅!”小春望了他,有些愕然。亦进道:“三小姐,你觉得陆影为人怎样?”说这句话时,将嗓音沉着了一点,同时也把脸色沉下来。小春道:“怎么样?他说了什么话得罪了你吗?”亦进笑道:“我也不能那样小气,他说了我几句话,我立刻就说他为人不好吗?原先我也不知道他为人如何,是这两天,我看到他不住的向你逼着要回信,觉得他逼得太厉害了。”小春听了这话,立刻脸上一红,两只眼睛里水汪汪的,随了这点意思,把头低了下去。亦进道:“刚才他跑到夫子庙找我来了,看也那意思,大概是等着一笔款子用,接到三小姐的信,他很是失望,一定要在场子上找你。”小春听到,对亦进望着,似乎吃了一惊。亦进道:“我当然不能让他那样做,再三的说,这样做不妥当。这样,他才变通办法,要约三小姐在新街口俄国咖啡馆会硅,时间约的是九点钟,我又说一句了,去见一见,这倒没什么关系,可是三小姐不答应给他钱,恐怕……”说到这里,没接着向下说,却报之以淡淡的一笑。小春道:“这件事也难怪他,他是个艺术家,向来就不大会储蓄款项,上个星期,他母亲在上海病倒了,托亲戚送到医院里去了,一天要花上十块钱,他在南京,又没有很多的朋友,不能不找我帮忙。”亦进道:“哦,是他老太太病了,不过我看他那样子,好像并不怎样发愁。”小春笑道:“他究竟不是小孩子,不能心里有事见了人就哭。”亦进道:“不管怎样吧,信我是替三小姐带到,但是我为三小姐着想,今天九点钟这个约会,最好是不要去。这件事若是让唐家妈知道了,我负不起责任。”小春道:“她决计不会知道的。就是知道了,责任由我负。”亦进正着脸色道:“我说句不知进退的话,我比三小姐多吃两年油盐,事情总见得多一点,你的钱虽然比我们宽裕些,可是由人家手里转到你手里,也很要费些心事,你怎么这样轻轻便便的去送礼;而且你这样送礼,他也未见得感你的情。”小春道:“这是你误会了。”亦进道:“是我误会了吗?我想着,由我手上送交给陆影的钱,已经一百元开外了吧?若是照你唱戏的包银说,已经去了三分之二了。今天晚上,他还要同你要钱,当小姐的人,面软心软,你见了他,他和你一告哀,你能不帮助吗,这样,一个月的戏白唱了!自然,你不靠着包银过日子,可是这一百多元,真凭力气去换的,该就够穷人一年的血和汗!三小姐,你真觉手上的钱存着太多,愿意花几文,南京城里,不用说了,就是秦淮河两岸,哪里不是穷,人,你随便……”小春当他噜哩噜唆说着的时候,却是不住的前前后后张望着,而且也紧紧地皱起了两道眉毛,满脸带着不高兴的样子。他说到这里,就拦阻着道:“你的好意,我知道。不过朋友有急难的事,互相通着来往,这也是人情之常。我当然比他方便得多,借一二百块钱给他,也不出奇。”亦进背了两手在身后,昂着头淡笑一声道:“借钱,这钱恐怕是刘备借荆州,有去无还。”说着,在大门口路上,来去的踱着。小春抬起一只手来,高高的撑了门框,将右脚尖伸出去,轻轻的点着地面,也笑道:“这个我知道,我根本没有打算他还我的钱。我为什么对他这样慷慨,不拿这钱做点好事呢?那是因为我和他友谊很深,够得上我这样对他慷慨。再说明白一点,我爱他,徐二哥,徐老板,徐二先生,你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吧?”亦进被她数说了一顿,脸上通红着,直红到颈脖子上来,强笑道:“三……三……小姐,你……你生气,我也要说,你将整卷的钞票送人,也要看人家作什么用,你送给陆影,那是把钱丢下臭阴沟去了,我可声明一句,送信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就不管了;不但我不愿意白费你的钱,我也不愿为这个得罪唐家妈。”小春本来站着听他的话的,把脸色沉了下去,听到他说要告诉唐家妈,这就把脸色和平起来,带了笑容道:“徐二哥怎么啦?我没有把什么话得罪你呀!”亦进笑道:“三小姐,你这话越说越错,我若是因为你说话得罪了我,我就不和你送信,显见得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老实说,我不愿意你做这傻事。那位陆先生,与我并无什么仇恨,我也不愿多说他的闲话,希望三小姐听了我的话,派人去调查调查他的行动。唐家妈在夫子庙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岂能让别人占了便宜去。”他越说越把声音提高,吓得小春不住的回头向屋子里看着,不觉得十指抱了拳头,学着男人作揖,笑道:“徐二哥,你请便罢,你的话,我都记住了。”亦进站着向小春脸上看了一看,点头道:“我知道,不能让唐家妈知道。其实,她老人家见多识广,你不应当瞒着她的。”小春将脚轻轻在地上顿着,皱了眉道:“我晓得,我晓得!”亦进笑了一笑,自走去,约莫走了三四户人家,听到后面脚声,回头看时,小春跑着追上来了,低声笑道:“他约我在哪里会面,新街口俄国咖啡店?”亦进道:“对的,你记住了。”小春红着脸道:“我问一声,并不是就去,他约的是九点钟吧,我快上场子了,哪里能跑到新街口去。”亦进道:“九点钟,俄国咖啡馆,时间地点全对。”小春站着没作声,把上牙咬了下嘴唇,很默然的望着亦进。亦进道:“三小姐,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许多新闻记者,在报上都常常这样的恭维你,你可不要……”说着,点点头,微笑一笑,自走开了。小春被他左一句右一句反复的说若,到说的没有了主意,在右胁下纽扣上取下一面手绢,左手拿了手绢角,在左手中指头上,只管缠着。亦进走了十几步,却又猛可的回转身来,向小春走近,沉着脸色道:“三小姐,我的嘴可直,听不听在乎你,九点钟那个约会,你千万别去。你若是去了不花个一百二百元,我看这问题解决不了。”说毕,匆匆的走开。走到巷口子的时候,迎面看到二春,夹住几个纸包走了来,想到自己作的事,有点儿尴尬,两只脸腮上,同时泛起两朵红云,闪在大街一边,鞠着躬道:“二小姐刚回来。”这一个刚字,本无所谓,是临时想的一句应酬话。二春看看他的颜色,便站住了脚,向他笑道:“徐二哥在我家来吗?等了好久吧?”亦进道:“没多久,只是在门口站了站,同三小姐……在门口把书接去了,我没有进去看唐家妈。”二春笑道:“我倒是不大出门。”说着眼皮一撩,向地面看着。亦进答应了两个是,就点头告别了。可是走了几步路,他又回转身来,追着二春后面问道:“二小姐,哧!二小姐……”他口里说着,脸上泛出一片尴尬的笑容,红着脸尽管点头。二春虽不知道他的命意所在,也跟着红了脸。亦进拱拱手道:“没有别什么事,二小姐回去,千万不要问三小姐,我送书给她看了没有?”二春笑道:“徐二哥这样说,自然是好意。可是,她太年轻,糊里糊涂的只知道好玩,正经的事,她倒不知轻重。就是看书,也是这样。”亦进站着一会,想把这番理由说出来,不过肚子一起话稿子,倒狼犹豫了一会子。二春不便老站在街上,向他点个头说,再见罢,就回家了。到了家里时,见小春坐在堂屋里太师椅上,两手拘了一只膝盖,昂头看了天井外的天色,这已是黄昏时候,屋子里黑沉沉的,远处看人,只有一团黑影,屋子里电灯没有亮,也没有什么人陪着她,她就这样呆呆的坐在那里。二春道:“看小说书看呆了罢?在屋子里摸黑坐着,灯也不亮。”小春也没有答复姐姐的话,起身便向天井里走着,昂着头,老远的向外面叫道:“小刘在家吗?”随了这句话,包车夫迎过来问道:“三小姐,我们就出去吗?”小春道:“你接到几张请客条子了?”小刘道:“就只接到一张条子,上面写了个钱字,我问那送条于的人,他说是江南银行钱经理的条子。我知道三小姐不愿去的,所以没有进来告诉你。我老老实实的就对他说,三小姐身上不大好,恐怕不能去。”小春道:“为什么不去?你不来问问我,就给我回断作什么?” 小春把杯子放到嘴唇边,等他们把酒喝完了,对照过杯子,皱了两皱眉,悄悄的把杯子放下,伯能望着她道:“你是能喝酒的呀。”小春低声道:“今天人不舒服了一天,刚才起床的,你摸摸我手,还发着烧呢。”说时,伸过手去,握了他的手。钱伯能认识小春,总有一年,就没机会握过她的手。现在小春将他的手握着,他也没觉察出来是热是凉,就装出很体恤他的样子,望了她道:“呀,果然有点发烧,你为什么还要出来?”小春望了她一眼,笑道:“这还用问吗?还不是为了钱经理的命令,我不能不来!”钱伯能紧紧地握住了小春的手,笑道:“那我真不敢当!”那个穿哔叽短衣的人,举起酒杯子来笑道:“钱经理,我恭贺你一杯。”小春笑道:“这位先生贵姓?”钱伯能道:“你看,我实在大意,桌上的人,我都没有介绍齐全,这位是尚里仁主任。尚主任隔座,那位穿长袍马褂的白脸小胡子,马褂上挂了一块银质徽章的那是柴正普司长。”那柴正普向小春微笑着点了一点头,并没有作声。但是一双眼睛,在眼镜里面连连的转动着,可想他是不住的向这里偷看着。小春心里就很明白,微微的向他笑着,把酒杯子端起来放到嘴唇抿了一口,然后把酒杯子放到伯能面前,低声笑道:“这杯酒请你替我喝了,可以吗?”伯能还没有答复呢,袁久腾在对面叫起来道:“我喝我喝,我替你喝。”伯能笑道。“他自然会请你喝,不过这杯酒是你请她喝的,她不能只抿了一滴,立刻就转敬给你。” 小刘道:“三小姐,你不告诉过我,以后姓钱的来请,老实就回断他吗!”小春道:“不用多废话了,点上灯,我马上就去。”说着,一路开了屋里外的电灯,直走到屋子里去,很快的修饰了一番,换着一件银红短袖的丝绒袍子,下面是肉色无帮绊带皮鞋,白丝袜套子,光了两条大腿。鹅蛋脸上,浓浓的擦了两个胭脂晕,电灯照着那乌油的头发,只觉容光焕发,和往日的打扮有些不同。车夫向来没看见过唐老板怎样去见她不愿见的人的,心里更也加上了一层奇怪,车子到了酒馆子门口,小春走下车来,低低的向小刘道:“不管有没有人请我,你到里面去多催我两回。”小刘笑道:“好,我懂得这意思。”小春走进了馆子,站在亮的电灯下,打开手皮包,取出粉镜来,照了照脸,觉得没有什么破绽,于是向问明了的钱经理请客的屋子里走了去。这里倒只有五位男客,却花枝招展的围了一桌子的歌女,门帘子一掀,那座上的男客,果是哄然一声的笑着,连说来了来了,一个人站起来笑着招手道:“唐小姐,请来请来,等着你喝三大杯呢!究竟是钱伯能兄面子大,一请就来,我们请唐小姐十回,就有九回不肯赏光。”小春看那人穿了捆住胖身体的一套西服,花绸的领带,由衬衫里面挤了出来,在背心领口卷了个圈,柿子脸上带了七八分酒意,更有点象征着他的台甫,那也是自己所不愿接近的一个人,是欧亚保险公司经理袁久腾,外号却是圆酒坛。饯伯能随了这话,也站了起来,他一张马脸,顶了个高鼻子,两个对人闪动的乌眼珠,更是转动不停,透出那老奸巨猾的样子。小春且不睬袁久腾,直奔钱伯能身边,挨着他在空椅子上坐下,隔了桌面,向袁久腾点了两点头,笑道:“袁先生,好久不见了。”袁久腾笑道:“唐小姐,你不赏脸,不肯……”说时,向钱伯能作了个鬼脸,笑道:“伯翁不吃醋吗?”钱伯能端起面前酒杯子来,向袁久腾举了一举道:“语无伦次,该罚一杯。”旁边有个人插嘴道:“钱经理忘了招待唐小姐了,我来代斟一杯酒罢。”小春回头看那人时,不到二十岁,穿一件墨绿色的薄呢袍子,微卷着两只袖口,露出两截雪白的府绸小褂袖,头上的黑发,用油膏涂抹得溜光,齐头分出一条直缝,头发向两边分披着,额前却刷出两条扭转来的蓬发,颇有点像女人烫着飞机头的边沿。圆扁的脸儿,虽然鼻子眼睛都细小些,可是脸皮白嫩,嘴唇也很红润,说口上海式的五成国语,很有点女性。小春不想在钱袁班子里,有这么一个人。起身谦逊了一下,那人早已提着酒壶,向小春面前杯子里斟下酒去。钱伯能道。“我给你介绍,这也是久腾公司里的同事,青衣唱得很好,贺后骂殿这出戏,学程砚秋学入了化境。”那人已是收回壶去坐下了,却又欠一欠身子,笑道:“钱经理介绍了许多话,还没有说我姓什么叫什么呢!我叫王妙轩,女字旁加个少字的妙,车字旁加个干字的轩。”一句话未了,他对过一个穿哔叽对襟短衣的人,笑着摇摇手道:“不,不,我们都叫他妙人,你就叫他妙人罢。”钱伯能手上,还举酒杯子呢,因道:“你们只管谈话,我这杯酒要端不动了。”袁久腾把杯子也举起来道:“该喝喝,唐老板。” 说着这话,他已端起杯子来刷的一声,把酒杯里的酒,喝得焦干。回转身来,向小春还照了一照杯。袁久腾揩了他的厚嘴唇,摇了两摇头道:“这话不然,若是由我看起来,能喝到这杯酒的人,他的资格,已经……”说到这里,他把团舌头向嘴外伸了一伸,回头将坐在他身边一位歌女的手执着,笑道:“你说怎么样?”那歌女捏了个拳头,在他肩膀上轻轻捶了一下道:“你总不肯正正经经说一句话。”袁久腾昂起头来哈哈大笑,那歌女斜看了他一眼,端起面前一只大玻璃杯子来喝白开水。尚里仁回转身去,将手搭在旁边一只椅子背上,向坐在那椅子上的歌女低声笑道:“你看我斯文不斯文?”这时,席上正端上一碗甜菜,王妙轩将自己面前摆着的小空碗,臼了一小碗萄萄羹,两手捧着,轻轻悄悄的送到他身旁一位歌女面前笑道:“你喝一点甜的。”那歌女年纪大些,总有三十上下,穿了一件枣红色的长袍子,涂着满脸的脂粉,画着两寸多长的眉毛,直伸入额发里面去,看那样子,是极力的修饰着。王妙轩将这碗甜羹送到她面前,她起了一起身,两手接着,笑道:“你和我这样客气作什么?”小春将这些人的态度看在眼里,心里不住的暗笑,因之望了面前的空杯子,只管默默出神。伯能笑道:“你想喝一点酒吗?”小春瞅着他道:“若是那样,那杯酒我何必要你代我喝下去?”说时本来是将眉毛皱着的,一抬眼皮,看到伯能正注意着,复又向他微微韵笑去。伯能道:“大概你还没有吃晚饭吧?你想吃点什么?我们用不着客气。”袁久腾在对面笑道:“是呀,你们用不着客气呀!”说到这里,茶房走近了小春身边,悄悄的递了个纸卷儿过来,小春并不透开来看,打开手提包,就把那纸卷丢在里面。伯能笑道:“有人请,好久没谈过心,多坐一会儿,好不好?”小春微笑道:“我不是还发着烧吗?根本就不愿动。”伯能把脑袋直伸到小春面前来低声问道:“既然你不走,在这里多坐一会子,我和你找点吃的罢。”小春道:“多坐一会是可以的,什么东西,我也吃不下。”说时将一只手掌掩在胸口上。柴正普笑道:“果然的,唐小姐那样活泼的人,今天精神十分不好,我介绍一个医生给你瞧瞧,好不好?”小春笑道:“谢谢!那倒用不着。回头作个东,请我们喝杯咖啡罢,柴先生有没有工夫?”正普笑道:“就怕请不到,怎能说是没有工夫。”王妙轩笑道:“这不用多说,这我们两个字,一定也包括我在内的。”袁久腾笑道:“你好大的面子!”说着,他拿了筷子在空中画两个圈圈,王妙轩道:“唐老板,你这我们两个字,只有钱经理在内吗?”小春笑着点了两点头,又指着那位老歌女道:“你和她,才用得上我们两个字。”钱伯能真没想到小春今天特别表示善意,得意得无话可说,只是手按了酒杯子,一阵阵的微笑着。但是煞风景的事,也跟着来,茶房又悄悄的走到小春身边,低声道:“有电话……”小春脸色一沉道:“你去告诉我那车夫,我今天身体不好,他不知道吗?你告诉他不要再噜哩噜唆了。大家听了这话,更认为小春是真有病,有的问她,要不要吃几粒人丹?有的问她,要不要喝杯白兰地?有的问她,要不要抹点万金油?”小春一律谢绝,却低声向伯能微笑道:“我只是心里烦得很,没什么病。”柴正普笑道:“是唐老板出的题目,要我请你喝咖啡,我一定交卷,什么时候,哪一家?”小春道:“十点半钟,我准到璇宫寻你们。”说时,抬起手腕上的小表看看,已是八点半钟了,脸上更透着为难的样子,和茶房要了一杯柠檬茶,将手举着,作个要喝不喝的样子,呆坐在一边小沙发椅上。应召的歌女,慢慢散去,最后剩了那个年纪大的,也握住王妙轩的手,笑道:“我先走一步,好吗?”王妙轩伸手轻轻抚着头上的分发,笑道:“我也该走了,今天怡情社彩排,有工夫瞧瞧去。”说着话,握了那歌女的手,送到房门口,方才回转身来。钱伯能笑道:“妙轩,你和月卿的感情,越发进步了,我看她很爱你,你把她娶过来罢。”王妙轩道。“我自己糊自己还弄不过来,琊有钱再弄一房家小。”袁久腾道:“吓,月卿是红过的,至少说罢,手上有五六吊文,有人说她,还过了草字头呢,她嫁你决不连累你,你白得一房家小不算,还可以发注老婆财呢。”大家围了一张方桌子喝茶吃水果,谈着月卿的身世,一眨眼,不见了小春,钱伯能一时得意,口衔了雪茄,弯过手臂,伏在桌子上听谈话,妙轩问了声小春呢?他回头不看到人,颇为愕然。心想,她既留到最后走,怎么会不告而别,大家原来捧自己有面子,这显着更没有了面子,红着脸,只好苦笑了一阵。 [book_title]第六回 押戒指妙计赚现金 留字条辣手演喜剧 有钱的人,在输捐纳税上面,丢了多大的面子,那全不在乎。可是在女人面前,就要的是个面子,至于要他花多少钱,那却不去计较的。小春在钱伯能得意的时候,忽然走开,他是觉得比捐了一万块钱还要痛心。除了把这嘴角下的半截雪茄烟极力吸着,做不出第二个表情。可是这时间是极短的,门帘子一动,小春是笑嘻嘻的跳了进来了。钱伯能还没有开口,好几个人异口同声的道:“小春并没有走。”小春笑道:“我虽然年轻不懂事,在各位长辈面前,也不能不辞而别呀!”说时,挨了伯能坐了。妙轩将头一扭,笑道:“哟,唐小姐,这句话我不能承认啦!你至多叫我一声阿哥,我就受不起了,怎么可以叫我老长辈?”小春见他眼睛一溜,嘴一撅,真够味,便笑道:“我倒想叫你一声姐姐呢!”王妙轩点头道:“那也好,随你的便罢。”全席人于是哄然一阵笑着。钱伯能在桌上碟子里拿了两片苹果,放到她面前,笑道。“什么事打电话,请假吗?”小春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打电话去了。”钱伯能笑道:“我猜你不能有别的事离座的。”王妙轩将头又一扭道:“女人的事,你哪里就会知道许多。”全桌人又是一阵笑。小春倒不笑,点了一点头,脸上有点黯然的神气。柴正普坐在对面,望了她的脸色道:“看这样子,小春好像有点心事。”小春向他望着微微一笑,伯能用了很柔软的声音问道:“你真有什么为难的事吗?”小春撅了嘴道。“这就要怪你们银行家了,今天星期六,明天星期,你们都不办公。”柴正普道:“我明白了,你等着要用一笔款子,是不是?”小春将手指上戴的一枚钻石戒指,悄悄的脱了下来,将手托着,送到柴正普面前,因问道:“柴先生,你看这戒指能值得多少钱?”柴正普笑道:“什么意思,你打算出卖吗?”小春摇摇头道:“卖是卖不得,卖了,我没有法子向我娘交帐,我想押个二三百块钱,星期一,我在银行里拿出了钱,至迟星期二,我就赎回来。”柴正普笑道:“这一点小事,何必还要你拿手饰押钱,笑话了,笑话了!”小春道:“一点也不是笑话,我晚上就要用,这一下子工夫,哪里去找二三百块钱。柴先生,有哪位身上带着现款的朋友……”她口里如此说着,无精带采的走到原处来坐着,将戒指放在桌上,把钱伯能送的那两块苹果,用两个指头钳着送到嘴里来咀嚼着。钱伯能偷眼看她时,见她脸红红的,微微的低了头,实在忍不住不管了,因道:“你们当小姐的人,何至于这样等着要钱用?”小春皱了眉道:“我一个表姐,在上海害了很重的病,专人到南京来,叫我想办法,这个专人,要乘夜车回去……”钱伯能拦着道:“我明白了,支票行不行呢?”小春笑道:“我的经理,要是支票可以,我也就不为难了。” 伯能道:“我要开支票,自然是开上海银行的支票。”小春噗嗤一声笑道:“你还是没有想通,你就是开上海银行的支票,明天也是拿不到钱的。”钱伯能听她这样说着,向桌上看了一看笑道:“那末,我来个临时公债罢。”说着,身边掏出皮夹来,检查一下,笑道:“我这里有一百二十元,希望同座能凑出一百八十元来,后天我如数奉还。”柴正普首先答应,就掏出了一百元,不到五分钟,钱伯能凑足了三百元钞票,送到小春面前,笑道:“唐小姐,总算老大哥勉力遵命办到。”小春笑着点了一点头:“谢谢,这戒指就请钱经理……”钱伯能说了一声笑话,左手拉过了小春的左手,右手在桌上拿起那钻戒,就向她无名指上带着,笑道:“我们虽然作的是银钱买卖,也万万不能在唐小姐面前辎铢较量,若是那样办,也太现着我们的交情生疏了!”小春瞅了他一眼,心里也想着,这家饮可恶,还要讨我的便宜,就让你把戎指给我带上,你也不能割我一块肉去。于是向他笑道:“好罢,这就算是信用放款罢。”于是打开了手提包,把三百元钞票,都收了进去。伯能低声问道:“款子要送到哪里,我派车子送你去。”小春笑道:“这倒用不着,我还要请大家喝咖啡呢。”王妙轩皱了两眉,口里喷的一声,表示着踌躇的意思,笑道:“彩排呢,我不能离开;唐小姐喝咖啡呢,我也不能不到。”小春笑道:“那末,我不敢耽误王先生的正经事。”王妙轩身子一扭道:“哟,什么正经事,无非是消遣罢了。”尚里仁笑道:“我们这位王先生越是有女性在一处,越透着温柔,我真学不会。”王妙轩笑道:“尚同志这话有点冤枉人吧,我在什么朋友面前,也没有发过脾气,象你们在演说台上那个姿势,直着脖子大喊万岁,我也是一辈子也学不来。”尚里仁听到,不觉脸色跟着一红,钱伯能正一团子高兴,很不愿意为了他们的言语不合,把好事拆散。因站起身来笑道:“有话留在咖啡馆里去说罢。”小春对于王妙轩,倒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是像尚里仁那样一身短装,口袋上透出自来水笔管,左襟上绽了一小方珐琅质徽章,挺了胸脯子,现出一副正经面孔,对了他,实在觉得有些坐立不安。现在钱伯能催了他们走,意见正同,便向旁边坐着的袁久腾笑道:“袁先生赏光不赏光!”他抬起手来,乱摸着头道:“唐小姐也和我说话,我怕把我忘怀了。”小春瞅了他一眼,向伯能道:“袁先生总是这样吃着酸醋。”这句话,袁久腾爱听,钱伯能更是爱听,大家呵呵一阵狂笑,同出了酒馆。小春陪着他们在咖啡馆里约混了一小时,然后轻轻的和伯能商量着,要把款子送回家去,伯能表示体惜着她的意思,劝她今晚上就在家里休息,不必出来应酬了,小春缓步走着离开了他们,出了咖啡馆,找着自己的包车,对车夫说一声新街口,快一点,坐上车去。那包车夫,如飞的拉到了新街口,小春就怕在车上让人看到了,一路上都不住的向周围打量着。到了咖啡馆门口,见一个小工人模样的人,在电灯光下一闪,就不看到了。虽然那人躲闪得有些奇怪,她心里想着,同这种人是不会有什么纠葛发生的?下了车,坦然的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就看到陆影面对了大门坐着,手里拿了一本杂志,眼睛可对进门的人注意,老远的看到他两眼直瞪着,仿佛有些发痴了。因之小春走进了咖啡座,直逼近到他的面前,他才看清楚。立刻站起来,走一步迎向前笑道:“我七点多钟就来了。” 陆影自己觉得没有法子可以推开这只手,只得在袋里掏出二百九十五元钞票来,交到露斯手上。露斯拿过去一张张的点着,点完了,笑笑道:“好家伙,你和她喝一顿咖啡,就用了五块钱。”陆影笑道。“就不许我身上有零钱吗?你怎么就知道我在三百元里面动用了五块?”露斯道:“我上午和你要两块钱买雪花膏,你都拿不出来呢!我这个皮包,跟着我是太苦了,现在也应该暖和暖和。”她说着这话,可把放在怀里的空皮包打开,将三百元钞票,一齐放了进去。可笑向他道:“我暂时和你收着罢。”陆影没作声,露斯把脸子一沉道:“你放心不放心?你不放心,把钱赶快拿回去。”说时,将皮包向陆影怀里一抛。陆影笑道:“你看,无缘无故,又发着脾气。你说替我收着,我也没有说半个不字。”露斯道:“还要等你说出来吗?看你那样子,就十二分的不愿意了!清你借我两块钱,到了车站,你还是让我回去。”她口里说着到了车站,车子果然是到了车站了,陆影付了车钱,搀着露斯的一只手胳膊下了车,那只皮包已是在露斯手上拿着了。二人进了车站,看那横梁上挂的钟,已经指到十点三刻,陆影笑道:“我们来的不迟不早,坐十一点半钟的车子走,请你拿出二十块钱来。”露斯道:“为什么要这样多钱买车票?”陆影道:“我想我们舒服一下,我们买两张头等卧车票罢。头等车房里,就是两张铺。”露斯将身子一扭,走到站堂角落边去,陆影跟过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露斯低声道:“那我不干。我和你住一间屋子,怪别扭的。”她说着这话,把嘴撅了起来。陆影道:“难道你的意思,还打算坐三等车子走吗?”露斯道:“我们不能坐二等卧车吗?”陆影道:“坐夜车的人,都是坐二等去的多,我们来的这样晚,哪里会买到卧车票。”露斯道:“你也并没有问一问,怎么知道就没有票呢?”陆影道:“好罢,我去问问看,你把票子交给我,你到候车室里去等着我罢。”露斯瞅了他一眼,带着微笑,走进头二等候车室里去了。陆影并不思索一下,就到售票处去买了两张头等卧车票,拿着车票,向候车室里走,心里可就想着:女子,总是被虚荣心制伏了的,露斯这孩子,全剧团里的人,都打着她的主意,谁也不能把她拿在手心里,这两个月来,她对我总是若即若离的,教人真是痛也不是,痒也不是,这一下子,三百元一趟上海旅行把她抓着了。上了火车,在一间包房里睡着,她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推诿呢!想到这里,脸上带了快乐的笑容,走进了候车室,这已到了卧车快开的时间了。候车室里,只有一个茶房伏在大餐桌子上打瞌睡,连自己在内,并无第三个人。不由得咦了一声道:“咦,她先上车了。”这一声咦,把那个女茶房惊醒过来,望了他道:“你是陆先生吗?”陆影道:“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姓陆。”那女茶房手上拿了一张纸片,交给他道:“刚才有一位小姐进来,留了几个字叫我交给你先生。”陆影听了这话,不由得心房扑扑乱跳起来,抢着接过那纸片来一看,是袖珍日记本子撕下的一页,用自来水笔写了下面这几个字: 陆影,这是喜剧,我们正上演着,剧名就用莎翁剧里的tit for tat罢!凡研究戏剧的人,谁也知道莎氏乐府一点故事,这话是说着一报还一报呀! 陆影回到咖啡座上,又坐了十分钟,便向外面打了两次电话:一次是打给另一家咖啡馆里,一次是向汽车行叫汽车。会这咖啡,馆的帐,拿出十元钞票来找零,当茶房将铜盘子托着找的零票来时,他很大方的就付了两元钱的小费,茶房鞠着躬道谢,他索兴表示一下阔绰,因问道:“你去看看,我叫的汽车来了没有?”茶房到门外去,张望了一下回来,又鞠着躬报告:“汽车来了。”陆影两手提了一提西服的衣领,他好像是自己在那里夸耀着,我身上有三百块钱。那皮鞋也像他一般的有了精神,走着地板咚咚作响。上了汽车,只经过几十家铺面,吩咐着停住了,在一家霓虹灯照翟的铺面前,站着一个穿红绳外衣,披着长头发的少女,汽车门打开,她上来了。陆影向汽车夫道:“一直开下关车站。”那女子坐在车座之后,立刻伸手到陆影衣袋去掏摸着笑道:“我摸摸,你弄得了多少钱?”陆影道:“她说临时弄钱不容易,只得着一百多块钱,但是够我们在上海玩一个星期的了。”女子一扭身躯道:“玩一个多星期,我计划着买的东西,都没有了影子了,我不去,叫他停车子罢,我下车回去。”陆影笑道:“你忙什么呢?我和你说着玩的,不管多少钱罢,反正我们两个人在上海的吃喝穿住都有了。”那女子道:“哼,你那颗心,还是在唐小春身上,对于我,不过骗着玩玩罢了!是啊,唐小姐把肉体换来的作孽钱,实在是不容易!你心痛她,可怜她的钱,要留着你们同居之后,居家过日子用,怎么肯拿出来我用呢?你这种人,只配和这没有灵魂的女子淡爱情,谁要把那纯洁的心交付你,那真是瞎了眼!我原不要到上海去的,是你左一说,右一说,把我说动了心,你既舍不得花那个臭钱,你留着用罢,何必请我玩上海呢?”陆影道:“露斯,你的言语也太重了,我只和你开句玩笑,你就说我这一大套。”露斯道:“说的太重了,重的言语,还没有出来呢!唐小春的娘,就是秦淮河上有名的老妓女,她自己又是个卖人肉的歌女,这种传代的贱货,走到我面前,我也怕沾了她身上的臭气,哧哧!好一个有前进思想的少年,堕落得和这种贱货谈爱情。那唐小春在大人老爷怀里滚来滚去,滚到周身稀臭,再滚到你怀里来,你把她还当个活宝贝,哈哈哈!”说完了,她还冷笑了一阵。陆影被她数说了这一顿,低了头不作声。露斯把身子向外面一扭,看到了车窗外那宫殿式的建筑,在电灯下矗立着,把身子向上一挺,顿了脚道:“你叫车夫停车罢,我只管和你说话,已经过了交通部了。”陆影道:“露斯,你说了我一顿,我没有回答你一声,你也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下车?”露斯道:“是呀,你有什么话可以答复呢?我说的话,都中了你的心病了,你还有什么话可以答复呢?老实说,我愿意到上海去,就是想在物质上享用一下,我要得的几样东西,一定要得着,既然你是这样有钱舍不得花……”陆影道:“你不要多心了,我所以没有把钱的数目告诉你,也就为的是我们这趟旅行要有始有终起见,我怕的是把数目告诉你了,你放手一花,弄得钱早光了,不到预定的时间,我们就要回来,未负过于扫兴。”露斯说:“我就那样一点计算没有吗?你要是好好的商量着,我也可以量入为出的。你到底拿着了三百块没有?”陆影道:“当然拿着了。”露斯道:“我不信。唐小春也不是你的女儿,你要三百,她不敢给二百九十九。”陆影道:“真的,她交了三百元给我。”露斯脸上和平了许多,却把一只白手,伸到陆影怀里来,很干脆的道:“拿来我瞧瞧。”陆影道:“瞧什么呢?瞧着也不会多出一块来。”露斯道:“你给我瞧瞧,又要什么紧呢?瞧着也不会少一块。”她说着,依然把手伸到陆影怀里,不肯缩了回去。 小春笑道:“你总是这样性急,不是你约定了九点钟见面的吗?”说时,陆影已是握住她的手,将她引到沙发上坐着,然后隔了茶几,坐在对面,小春见他飞机头梳得溜光,倒显着他那张脸子格外的白嫩,浅灰的哔叽短服上,在翻领纽扣眼里,插了一朵双瓣的大红月季花,便笑道:“这是你们剧团里哪一位女同志给你戴的?”陆影现出了很诚恳的样子,低声道:“春,你还不明白我这一颗赤心吗?我的事业,我的生命,甚至我死后的灵魂,都是你的……”他还要向下说时,小春回转头去道:“我要一杯可可罢。”陆影抬起头来,看到茶房正由面前转身过去,就向小春笑了一笑,两人各含着春意,默然相对了一会,等候茶房送着可可来过了,又回头看看附近座上无入,小春将一只小茶匙缓缓的搅着杯子里的可可汁,头低了,却把眼皮向陆影一撩,因笑道:“这可不是舞台上演话剧,你又灌上这一大碗浓米汤。”陆影将那只咖啡杯子举起来,眼对了杯子又痴望了很久,小春笑道:“你又发什么痴?”随了这句话,把那葱尖儿似的三个指头,拿了小茶匙,作个兰花式,把可可舀着缓缓儿的向嘴里送着。陆影的眼珠,微微的转动了一下,两行眼泪,却是牵线一般的由脸上垂了下来。小春吃了一惊道:“陆,你怎么了?”陆影放下了茶杯,在口袋里掏出雪白的绸手绢,擦着眼泪道:“我很后悔,今天和昨天那封信,都写得太激烈了,想你接着信,一定是很难受;而且这个时候,又把你约了来,还得回去赶场子。”小眷笑道:“又犯了那小孩子毛病了,我今天请假了,可以多陪你坐一会子。”陆影又突然笑了,低声道:“真的吗?早知道你请假,我该在饭店里开一个房间等你。”小春红着脸笑道:“你也不看看在什么地方,就是这样随口乱说。”陆影又把脸色正着,轻轻的道:“春,不怪我对你这样颠倒,南京城里向你颠倒着的人,你想想有多少呢?我真的惭愧,凡是崇拜你的人,只要是他的力量,所能够办到的,都愿对你有一种贡献,可是我呢?不但对你没有什么贡献,而且还要连累你。唉!我枉为一个男子,我……不过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求你了!这世界上我就只有一个唐小春,一个母亲;母亲的病,是相当的严重,做儿子的人,不能坐视不救。这个炎凉的社会,你不必向人开口,也许坐在家里有人送钱你用,因为你在富贵途中,他是有所求于你的;至于我们在贫贱途中,那就无论你怎样的需要人援助,看是你的至亲兄弟,他也未必肯帮助你一个铜板!”小春道:“你不必说了,你那一肚子牢骚,我全明白,你的母亲,还不是我的母亲一样吗?不过你也应当明白,我挣的饯,并不在我手上……”陆影和她说话的时候,脸色在极诚恳之中,还透着一分和蔼的样子,把话听到这里,他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将失望的眼睛,正对了小春的面孔,小春继续看道:“所以今天上午,我还不能确实答复你,到了下午,徐亦进又给你送了一封信来,我知道你有点误会,因之把我那钻石戎子去押了一点款子。”陆影脸上又带了微笑,向她扶了桌沿的手望着道:“不还带在手上吗?”小春也望了手指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决不骗你,这位放款的人,倒还相信得我过,没有收下戎指,就借了三百块钱给我。”说着,将手皮包放在桌上,打了开来,把三叠钞票,一把捏着,交到陆影手上。陆影这时又不笑了,正了颜色道:“若是你在那位茶客身上……”小春红了脸,低声道:“你还吃什么醋呢?我什么话都和你说过的,我的职业一天不改,我是一天没有法子离开那些讨厌虫的;但是这笔款子,实在我是由一位老伯母手上借来的。”陆影道:“你不要讨厌我吃醋,你要知道越是爱你,才越是吃醋呢!我今天晚上,就想搭夜车走,不知道你要带什么东不要?”小春道:“我不要什么东西,似愿你的老太太的病早一日见好,你早早的回来。”说到这里,陆影脸上已经有了笑意,把那一叠钞票,缓缓的向口袋里装着。小春也觉得到了说话的机会,便望了他笑道:“不过我另外有两句话,要对你说的,就是你现在的脾气,比以前来得更大了,信上写的话,老是让人受不了,不过我们一见了面,看到你这副可怜的样子,我又无所谓了。”陆影笑道:“这也有原因的,在我没有见着你的时候,我终疑心你让那班大人先生包围了;可是见面之后,你的态度总很自然,我又很高兴了。”小春笑道:“现在你看到我也是这样吗?”陆影笑着点点头。小春抬起手腕来,看了一看手表,因笑道:“既是这样,我就陪你多坐一会子罢,或者我送你到车站去。”陆影听了这个或者的好意,倒是大吃一惊,便啊哟了一声道:“那不行,那不行!”小春笑道:“为什么吓得这个样子。”陆影先是身体向后一缩,呆望了她,这时定了一定神,把身子坐正,因向小春道:“你们老太太,别说是我,就是全夫子庙的人,那个不退避三舍,回头她要知道我带你上了车站,加上我拐带二字的罪名,我跳到黄河里洗不清。”小春笑道:“你有时候胆子很大,有时候胆子又很小。”陆影道:“我怎么不胆子小呢?叫你替我负担了这样多一笔款子,万一事情发觉了,我怕惹着你受累。老实说,你今天不该请假,这分明是一个漏洞。倘若你老太太今天晚上也到夫子庙里,若是看不到你,她追问起来,那要你很费劲的答复着。”小春将眉毛微微皱动着,倒没有答复他的话,随后叹了一口气,见桌上放了陆影的烟卷盒子,便取了一支烟卷,向嘴里衔着,陆影把烟灰缸上火柴夹子里的火柴,擦了一根,俯身过来,向她点着烟,乘机会轻轻的向她道:“春,你回夫子庙去罢!我看你到这里来,大家都提心吊胆。托天之福,若是我母亲的病好了,回来之后,我约你到玄武湖去,好好的畅谈一次。”说着,握了小春的手,轻轻摇撼几下。小春到了这时,也就感着没有了主张。陆影说母亲会到夫子庙来,这也很有可能。看看手表,十点还差十分,要赶回场子上去销假再唱,还来得及。便起身道:“你尽管不放心,那我只好回去。你如有什么事,务必给我来一封信。”陆影道:“那当然。还是由姓徐的那里转罢。这半个月来,为了你家庭的原故,我们没有痛痛快快在一处谈过两小时,实在是遗憾!回南京来,我们一定要痛快欢叙一次。虽然为了这件事,会惹出什么乱子,我们也在所不计的。”一面说着,一面手搀了小春,向外走出去。小春在心境不安之下,并没有一点打算,就让他送着走出咖啡馆了。 陆影看了这张纸片,他知道了这喜剧是怎么回事,心房里一股凉气,直透顶门心,那冷气把他冻僵了。 [book_title]第七回 唐二春独来慰知己 王大狗二次济苦人 车站楼上挂的钟,它不会为人稍等片刻,时针指到十一点半的时候,火车的汽笛声,呜的一声叫起来了。这叫声送到候车室的时候,把陆影由痴迷中惊醒过来,本来对怎么处置这两张车票,并没有理会。现在可想起来了,立刻把车票退了,打个折头,还可以剩下十几块钱。及至这一声汽笛响过去了,告诉了他已不能退票,这就淡笑了一声道:“总算没有白来,还得着两张头等火车票呢!”他情不自禁的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声,本不碍于这事情的秘密。可是随了这一句话,玻璃窗子外面,有人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这玻璃窗子门,是半掩着的,他想着:“莫非是露斯和自己开玩笑的。立刻奔到窗口,推开窗门向外面看去,窗子外是一片敞地,这时空荡荡的,哪里有个女人的影子?再向左右两边看去,却有一个穿短衣服的人,歪戴了一顶盆式呢帽子,在后脑勺子上面,可是他也出了铁栏栅,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也分不出来了。”那女茶房在屋里叫道:“先生,你要是赶到站长屋子里签个字,你也可以坐十二点十分的平沪通车走。”陆影回转头来道:“我不走了,请站长签个字,这票子也可以退吗?”女茶房笑道:“开车以后,不能退票,你先生还不晓得吗?”陆影将手心里握着的两张头等车票,托起来看了一看,笑道:“留着做个纪念罢,我退掉作什么?”说毕,又打了一个哈哈,走出火车站来。进城的公共汽车,已经停开,要雇着人力车进城去吧,时候不早了,非一块钱不能拉到鼓桥,陆影憋住一口气,就直着腿走了回去。当他顺着中山北路向南走的时候,看到一辆辆的汽车由面前迎上前来,或是由身后赶上前去,回想到刚才出城来,也是坐着这样一辆汽车,在路上飞跑,街上走路的人,在眼睛里看来,觉得是比自己要差上几倍的滋味;可是一小时之内,自己又回到被别个汽车里的人所藐视的地位了!慢慢的移着两条腿走回家去,也就到了大半夜,很不容易的叫开了寄宿舍内开门的老王,却对他道:“陆先生,你才回来,有个姓徐的来找你呢?”陆影道:“姓徐的吗?带了信来没有?”老王道:“他没说带信,只问陆先生到上海去没有?”陆影听了这话,更是添着一件心事,也没多作声,悄悄的上楼去睡了。这一夜是又愧又恨,又痛又悔,哪里睡得着,及至睡着,天也就快亮了。次日到下午两点钟才起床,也不敢出门,只缩在家里看书,混了两天。这日早上,还没有起床,同事在楼下叫上楼来道:“老陆,老陆,小春家里出了事故了?”陆影听到这话,心房不免扑扑乱跳,可是他还沉住了气,坐在楼板的地铺上笑道:“瞎造人家的谣言。”那人道:“我为什么造谣,报上登着呢,这话还假得了吗?”说时,把一张日报,递到他手上来,看时,报叠得整齐,将社会新闻,托在浮面,一眼便看到新闻中间有一行题目:“唐小春夜失钻指环。”原来是这么一件事,心里倒反而安定了许多。再看那新闻载道: 秦淮名歌女唐小春,家颇富有,服饰豪华,前晚因小有不适,请假未曾登台,惟曾佩带最心爱之钻石戒指,赴应酬两三处,回家后约十一时,倦极恩睡,草草更衣登床。其手佩之钻戒,则用绸手绢包裹,塞在枕底,并有手皮包一只,亦塞在枕下。次日起床,见窗户洞开,卧室门闩拔去,门只半掩,心知有异,即唤起家人,检点全室,而家中女佣,亦发现屋后河厅窗户大开,家人知悉,更为惊异,但检查一遍,并未曾遗失何物。最后,小春忽忆及钻戒未收入箱,掀枕查视,已不翼飞去,在枕畔之手皮包,亦同时不见;除皮包中有钞票数十元外,此项钻戒,约值价七八百元,损失颇大。咸认此贼,决非生人,不然,何能知小春此晚佩有钻戒?又何以知其在枕下?现已呈报警局,开始侦缉云。 陆影把这段新闻看过了两遍,心里也有点奇怪:贼混进了她屋子里,什么也不偷,就径直会到枕头下面去偷这两样东西,莫非她把这两样东西自己隐藏起来了,预备到上海去追我。自己为着表示到上海去了,又不便这时候在夫子庙霹面,自己很犹豫了半天,不能决定主意。不过越想到这钻石戒指失落得奇怪,越觉得小春必另有作用。犹豫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实在不能忍耐了,就跑到夫子庙里去找徐亦进。他虽然还坐在书摊子边照常作生意,不过他的脸色却很不好看,坐在一张矮凳子上,两只手抱了自己的膝盖,把眼光向摊子上的书注意着。陆影走到摊子边,低声叫道:“徐老板,听说前天晚上,你找我去了。”亦进偶然抬头,倒显着有点吃惊的样子问:“陆先生回来了?”陆影道:“我听说小春家里失了窃了,赶回来打听消息。”亦进叹了一口气道:“唉!不要提这事了,就为了我常常和陆先生送信,惹着很大的嫌疑。”陆影道:“有什么嫌疑?哪个家里也有穷朋友来往。”亦进站了起来,将脚在地下顿了两顿,皱了眉苦笑道:“可是陆先生要知道,为了替你们两下里传带信的关系,那行动总是秘密的,唐家妈对于我这种行为,很不以为然,大概她认为我那样鬼鬼祟祟,是打听路线去了。”陆影道:“你来来去去,唐家妈是不知道的呀!”亦进道:“什么事都有个凑巧,我在送你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来对小春说过,这件事我不能干了,实在对你老兄说,我还劝过她,这件瞒了唐家妈的事,不能向下做。”陆影红了脸道:“那晚上,你为什么又去找我呢?”徐亦进道:“我也是想劝劝你老兄,假如没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就不必再向小春要钱了。我是知道,那天晚上,小春曾交一笔款子给你的。”陆影道:“你这是什么话,来不过因手头周转不过来,向她借用几个钱罢了,迟早我会还她的。你那意思,以为我骗她的钱吗?”徐亦进淡笑道:“当然不是,不过你老兄有办法,何必又偷偷摸摸的去和一个歌女借钱?”陆影板着脸道:“准和你你哥我弟的?”亦进倒不生气,微笑道:“你阁下虽然是个大艺术家,可是我摆书摊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